弋舟小說的魅力之我見
□深 海
弋舟的小說有着鮮明的個人風格,他也是當下文壇為數不多的具有極高文本辨識度的作家之一。本期所選《瀑布守門人》,同樣具有鮮明的弋舟特質。
一個女兒不遠千裡趕赴麗江,去“解救”已經退休去那裡旅遊卻麻煩纏身的母親。從一開始,這對母女的關系就充滿了緊張。“母親”在某些方面不顧一切的固執和任性,讓我們對這個“女兒”充滿了同情,按照常理可以預測,一場不可避免的沖突即将在那個美麗的城市發生。如果真是那樣,這就不是弋舟的文本了。弋舟的筆遊走的方向與衆不同,總能将我們帶向“慣常”的另一邊——他先是帶我們走進了“女兒”的“兒子”的“瀑布守門人”遊戲,又通過“母親”的視線将我們引向了永恒的“星空”——孩童世界的赤誠與無礙,“母親”對“獅子座流星雨”的期待和守候,合力為“女兒”打開了一扇從封閉和孤獨中出走的門。終于,在自己的失誤造成的“水災”面前,“女兒”展現的不再是焦慮和對抗,而是順應與感受,她沖進瀑布般的水簾,跟民宿老闆打起了水仗。和解的發生是那樣的不動聲色,潤物無聲,卻又搖撼人心,這正是弋舟小說的魅力所在。
清明假期,我集中閱讀了弋舟的多篇小說,他作品的另一種特質,一種隐藏于文本背後的共性深深地觸動了我,令我想起帕斯的一句詩:“所有的名字是一個名字/所有的面孔是一個面孔/所有的世紀僅是一個瞬間”。而這個“瞬間”正是永恒的代名詞。《瀑布守門人》裡的“星空、獅子座流星雨”、《随園》裡反複出現的“人骨、雪山”、《出警》裡刑滿釋放人員老奎舍不下的“一根卷煙”所代表的對抗“孤獨”的“時間”、《雪人為什麼融化》裡一衆人奮力守護的“妹妹”和“親情”、《隐疾》中用發瘋去和俗世争奪丈夫挽留“愛情”的女人……無不展現着弋舟對“永恒”事物的迷戀。這些作品幾乎都是從失序開始的,或者很快導入失序,而最終,一切又都會在某個“瞬間”神奇地收束起來,歸于一種使人心悅誠服的秩序。
這個“瞬間”是如何到來的,又如何水到渠成,考驗的不僅僅是寫作者架構和叙事的能力,而是在通往理想和獨立的道路上,一個人,一個作家所選擇的精神支點究竟是什麼,他在創作的過程中,多大程度上擴大了自己的生命。在弋舟略帶憂郁氣質的深思裡,我們能夠體味到他所具有的隐約的哲學意味的懷疑甚至悲觀。可是最終,人類傳統中經典的道德律總是能夠在一個恰如其分的時刻,重新賦予他筆下的人物靈魂和勇氣。由此,《随園》中的“我”親吻了那瀕死之人,完成了屬于她自己的“執黑五目半勝”,《瀑布守門人》中的“女兒”在積水的房間裡重新擁抱了自己;《出警》中為了向在他入獄時與人私奔的妻子複仇而賣掉女兒的“老奎”,主動向警方自首;《雪人為什麼融化》中的“我”,在面對因為自己的“敗壞”而招緻的惡人的霸淩面前退無可退時,終于重拾尊嚴,鼓起拼死一搏的勇氣……由此,我們可以清晰地看見弋舟所建構的他自己的文學世界的規則,在這裡,人性可以盡情釋放,走到極緻,而最終,它們仍然要匍匐于他所尊崇的規則,因為規則,這“道德的壁壘”,才是使人擺脫孤獨免于傷害的能量之源,它使失去的被尋回,使破碎的得以完整,使被遏止的生命重新開始生長,使孤獨不再成為牢籠……人世間的苦難和困境,隻有在更為高蹈的永恒事物中才能找到解決的方案,而弋舟的文學版圖正是建構在将人與那個境界連通的路徑之上。
哈耶克曾說“那些重要的道德規則是神的指令和法律……違反這些基本的道德就是在與神作對。”弋舟小說中所有搖撼人心的“瞬間”,幾乎都是在他筆下的主人公們重回道德的懷抱時來到的——對死亡的悲憫,讓《随園》中的“我”從擊穿人生的傷害中解放出來;《出警》中“殺人、賣女”的老奎的殘忍和孤獨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缺德”造成的,而對孤獨的恐懼,逼迫他做出了“自首”的選擇;《雪人為什麼融化》更是深入探讨了道德與恐懼的關系——解脫、救贖、和解……沒有道德的參與是無法完成的。道德的美好還在于,它可以幫助人類最大限度地擺脫愚蠢。弋舟的小說不僅向我們展示了被多重因素所決定的豐富而複雜的人性樣本,也讓我們看到,衡量人類行為是否符合道德的标準從來都不是刻闆或單一的——《随園》中的寬恕是道德,而《雪人為什麼融化》裡的反抗也是道德;《瀑布守門人》中的和解是道德,而《隐疾》中的偏執和瘋狂也是道德……弋舟在他的文學世界裡,向各個方向探索着人與自我、與靈魂、與更高層次的精神存在的最為和諧的共處模式。這也是為什麼在他植物般甯靜柔曼的叙事鋪展中,卻總能帶給我們深邃有力的沖擊的原因。
弋舟的小說題材相當豐富。我想,這并不是因為他的創作資源一定比别人更多,而是他總能找到不一樣的視角。除了基于生活的誠實,在他的作品中,我們還可以領略想象力帶來的藝術享受,像《随園》中那匹“視線盡頭”的“馬”和它“吃草的聲音”,即便放下小說很多年,那影像和聲音都還停留在我的記憶裡,因為那是主人公無處安放的靈魂日夜不停地咀嚼着自己的痛苦的聲音。在當下的許多小說文本中,缺乏想象力造成的硬傷十分普遍。缺乏想象力的表達,甚至會讓我們懷疑文學的意義。因為作家,是被賦予了“代表整個人類去了解并解釋我們的生活”的使命的一群人。對人和人生了解和感受的深刻程度的背後所顯現的,是作家不同尋常的心靈閱曆,以及與此相得益彰的藝術表現力,而這二者依賴的正是想象力所決定的創造性。
弋舟曾說“作家承擔着把語言重新擦亮的任務”,甚至,他把對“文學的忠貞不渝”比作“對生命的珍惜敬重”一樣神聖。這種高度的身份自覺使他成為一個自我掌控感很強的創作者,也使他和他的書寫對象保持着恰當的美學距離。他的小說所具有的優雅、現代感和張力,很大程度上也來源于他的文字的貢獻。弋舟的小說語言是含蓄和生動的,充滿寬容、飽含真誠且不乏智慧。感覺的豐富性永遠超越語言,是以,智慧的修辭在彌補語言的局限性上就顯得至關重要。弋舟還有另一個身份,平面設計師。我們在他的文字裡常常能讀到充滿通感意味的修辭,那是令人着迷的閱讀體驗。你能感到他的文字的有機性,就像活的稻米可以成為種子,那些有機的文字就像“隐匿的燈塔”,在某個契合的瞬間,一定會在讀者的心裡發芽,發光。那個瞬間,大概就是裡爾克所“等待又等待”的“石頭的覺醒”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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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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