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老一輩編輯風範”——“書愛者”季滌塵的文學書事

□ 徐明祥

開始對季滌塵先生有所了解，是因為當代文學大師孫犁的話。孫犁在《兒女英雄傳》書衣上的題跋中寫道：

此說部，餘向無所藏。近知人文印有此本，乃緻函季滌塵代覓一部。書已出版多年，不易得，後從處理書堆中，得一部。又恐郵寄有失，托人帶來，并以書有污損為歉。季君為人持重負責，有老一輩編輯風範，盛情可感也。遂于燈下修整包裝之。（一九八七年二月七日）

這則“書衣文錄”原載《無為集》（孫犁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初版）。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是在三卷本《孫犁散文》（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中讀到的。孫犁給季滌塵如此高的評價，令我印象深刻。

之後，讀到張阿泉的書衣題跋，對季滌塵的了解更具體了，時間已是2000年了。阿泉深情地回憶了季滌塵寄贈自存的《無為集》的過程：

孫犁這本小書，已求兩載不得。無奈，寫明信片請該書責任編輯季滌塵先生代尋。一九八五年，我在四川上學，經北京為曾紹義師辦事，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拜望過季先生，謙和熱情，溫文爾雅，儒者也。在先生寓所承蒙款待，并得季老贈書兩冊，一是《吳伯蕭散文選》，一是《荒煤散文選》。兩書至今包着書衣，擺在我的書架上端。

頃接人文挂号，打開竟是《無為集》！季老内附一短箋，雲：“孫犁《無為集》隻印了二千多冊，早已售完，敝社亦無一本存書。現将自存之一冊寄去。收到後請告知，鄙免懸念。”誠笃謙遜如季先生者于今鮮矣！有緣謀面，又親受關懷，心下感念無已，聊作數語記幸。一九九一年四月三十日，風沙彌漫。

（《掌上珠玑》，張阿泉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

後來，有緣與季先生通信，他寄贈他的詩集《太陽·人·落花》、随筆集《生命的開花——〈随想錄〉紀事及其他》和他主編的《現當代中華散文名家名作》（上、下冊），我親身感受到了他的“謙和熱情”。抄錄一封來信，可略見一斑：

明祥先生：

您好！

捧讀大作已逾一周，因事遲複，尚祈宥諒！

久仰文名，心儀殊深，日前喜獲贈書，現在又聽到您充滿友情的話語，令我十分欣喜。

大著《潛廬藏書紀事》，我和其他書（也是贈書）穿插着讀，至今隻看了大半本，但愛不釋手，獲益良多。

書的外觀很美，流沙河題簽和陳師曾的畫分置右上、左下，相得益彰，内頁文圖并茂，字行疏朗，整本書很大氣、美觀，品相一流。

讀了集中多篇，對您的文品、人品有所認識，甚為欽佩。看來您愛書、藏書、讀書都下了大功夫。搜書不遺餘力，讀書細品精研。讀書記用力甚勤，不是泛泛而談，不是短小的書話，而是名副其實的藏書紀事。内容豐富，述評精深，将著作本身與書信、晤談、趣事、感想融為一體，娓娓而談，啟人心智。我要拜您為師，隻是為時已晚，因我年老力衰，不再從事編書、品書之事。就讓我當您的一名忠實讀者吧！

匆此，即頌

著安

季滌塵上

2012.7.27

季先生的信裡充滿了對晚輩的鼓勵和獎掖之情。儒者的謙遜令人感動。他所說的“将著作本身與書信、晤談、趣事、感想融為一體”，正是我一直在努力的書話寫作方向，他一下子就看出來了。

季滌塵，筆名季年，1928年生，江蘇無錫人。1951年畢業于北京新聞學校。先後任勞工日報編輯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編審。曾擔任《随想錄》（巴金）《冰心散文選》《柯靈散文選》《無為集》（孫犁）《過去的足迹》（黃裳）《相思一片》（姜德明）等書的責任編輯。主編《中國當代散文精華》《現當代中華散文名家名作》等多部散文選集。著名作家、翻譯家、人民文學出版社原總編輯屠岸稱他是“散文編輯家”。著名散文家、劇作家柯靈稱他是“散文老園丁”。

季滌塵說：“我編任何一本書，不論是擔當責任編輯或者編選者的角色，無不孜孜矻矻，認認真真，力求把工作做得好一些。我覺得，既然叫‘責任編輯’，叫‘編者’或‘選家’，就應當一絲不苟，竭盡全力，真正做到對作者、也對讀者負責，要不然就對不起他們。”（《文學書事·編者的話》）為了出一本書，他這個責任編輯與作者的通信一般有二三十次，最多的有五六十次。也許，是以使孫犁作出了“季君為人持重負責，有老一輩編輯風範”的判斷。

我最喜歡他的兩本書：《文學書事：作家給編輯的信》和《生命的開花——〈随想錄〉紀事及其他》。前者是他編的書信集，後者是他寫的随筆集。

《文學書事：作家給編輯的信》（巴金等著，季滌塵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定價13.80元），2005年2月我購于臨沂書城，3折。這本書選錄五十位作家緻季滌塵的二百餘封信。季滌塵說：“是以要編這本書信集，是為了使我珍存的作家書信——一批有價值的文學資料和特殊文體的散文，不緻因歲月的流逝而散失，能夠留下一個文本、一種紀念；同時，也是為了表達我——一個文學編輯對給過我幫助和鼓勵的衆多優秀作家的感謝和敬意。”這些信内容豐富，讀起來很有意思。“附錄：品書小劄”讀起來興緻盎然，也很有意思。巴金的《爝火集》《探索集》《真話集》《無題集》《随想錄》，黃秋耘的《風雨年華》，黃裳的《過去的足迹》等由他編發的書問世時，他就懷着喜悅的心情寫短文将出版資訊或讀後感及時地告訴讀者。附錄中的這些短文是書評、書介、書話，樸實簡潔，洋溢着書香和友情，讀來備感親切。

《生命的開花——〈随想錄〉紀事及其他》（季滌塵著，大衆文藝出版社2011年），内容分為“《随想錄》紀事”“巴金先生和我”“品書劄記”“黃昏思絮”等四輯。“品書小劄”與《文學書事》附錄所收篇目大體相同。作者編輯這本書，主要是為了紀念巴金先生。他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爝火集》《随想錄》的責任編輯，有機會與作者巴金多次晤面，并長期保持通信聯系，《文學書事》中收錄了巴金給他的36封信。“《随想錄》紀事”“巴金先生和我”兩輯文章，有助于我們了解巴金晚年的巨著《随想錄》。

“我自稱‘書愛者’，因為我一生都喜歡書——喜歡讀書、編書、購書、藏書。本書的内容也大多是說自己喜歡的一些書。我對這些書是以喜歡，除了被作品本身所吸引，還因為自己擔任了書的責任編輯，略知它們的底細和價值所在。有如面對知己，即使相視無言，也有深深的情意和完全的了解。”這是季先生在《生命的開花·後記》中抒發的心音。正是以，他所寫的，都是美好的文學書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