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陳忠實如何寫下《白鹿原》:從“耕讀傳家”門樓開始

2022年是《白鹿原》的作者陳忠實誕辰80周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組織了紀念陳忠實誕辰80周年系列活動,最近,系列活動的第一場——“我把生命交給你了”。活動舉辦,白鹿原的組稿人、人民文學出版社原副總編輯何啟治先生、《當代》雜志原主編洪清波先生與白鹿書院常務副院長邢小利等共同講述了陳忠實與《白鹿原》的故事。

陳忠實逝世已經六周年,《白鹿原》是他“墊棺作枕”的作品。《白鹿原》出版發行已經三十年。人文社介紹,該書于1993年出版之初,五個月内連續加印六次,印數六十萬冊。現在《白鹿原》的印數達到400餘萬冊,并有各種藝術形式的改編,如北京人藝的話劇、陝西人藝的話劇,舞劇、秦腔,還有幾個版本的電影、電視劇作品。

陳忠實如何寫下《白鹿原》:從“耕讀傳家”門樓開始

《白鹿原》三十年間的多種版本。

回到創作之初:“如果不行就回家養雞”

《白鹿原》的創作始于1986年4月,陳忠實蹚過冰冷的灞河坐上公共汽車前往藍田縣搜集資料,經過兩年時間的構思和材料準備,1988年4月開始了《白鹿原》的寫作,到1989年1月,真正的寫作時間是八個月,完成初稿,此後又耗時兩年修改,終于在1992年3月定稿。

分享會中介紹,當年陳忠實的稿子完成後,人民文學出版社收到他完稿的消息,委派了兩位編輯專程前往西安,從陳忠實先生手裡接過了五十萬字沉甸甸的手稿,後來陳忠實先生跟朋友說:那個時刻,他好像也将自己的生命交托了出去。他回到家裡等候命運的安排,他對夫人說,如果不行就回家養雞,從此不再寫作。

後來如我們所知道的,《白鹿原》在市場上的成功,讓陳忠實也始料不及。人民文學出版社馬上跟陳忠實重簽合同,将原來通行的一次性字數稿酬合同更改為國際上通用的版稅合同,考慮和保護了作者的利益。三十年來,人民文學出版社也一直是《白鹿原》專有版權的唯一擁有者。

在《白鹿原》出版二十周年紀念活動期間,陳忠實提議由他捐資,從2013年開始設立人民文學出版社“白鹿當代文學編輯獎”,用于獎勵人民文學出版社在中國當代文學領域中做出突出貢獻的編輯。這是國内首次由一位作家以自己的稿費為編輯設立獎項。

陳忠實如何寫下《白鹿原》:從“耕讀傳家”門樓開始

陳忠實在鄉下

從農民的兒子到專業作家

陳忠實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在解放後的1950年入學識字。目睹鄰近的東西兩個村子鬥地主分田地的場面,因為他自己村裡沒有一戶能夠劃地主成分的人家。農業合作化運動中,他的父親把自家養的一頭剛生過牛犢的黃牛,拉到剛剛成立的農村生産合作社的大槽上。

陳忠實經曆了人民公社的全過程。高中畢業參加聯考名落孫山回到村子,先後在由三個小村合辦的初級國小和公社辦的農業中學做民辦教師。後來他被借用到公社幫助工作,又調到公社當幹部,一做就是整十年。十年間,在公社分管過衛生工作,在每一個村子都建立起醫療站;抓過養豬,實作了每戶一頭豬的要求;還兼管蔬菜種植,保證上級配置設定給公社的城市區段的蔬菜供應;還常常被派駐到某個派性嚴重對立或幹部撂挑子不幹的村子,少則半月長則半年,化解沖突恢複生産。

在公社工作的後兩三年,他幹了三件較大的工程,一是貫通大半個公社的一條引灞水灌溉大渠,把旱地變成水澆地;再一個是利用夏收完秋播前的兩個月時間,平整了800畝坡地,修建成保水保肥的台階式平地:最後為家鄉的灞河修造了一條8華裡長的河堤,解決了洪水泛濫淹田沖地的災害,至今依然發揮着作用。公社大小30多個村莊不知走過多少回。直到駐到渭河邊一個公社,全國農村開始實行責任制,改革開放的時代開始了。

陳忠實如何寫下《白鹿原》:從“耕讀傳家”門樓開始

電影《白鹿原》劇照,白鹿原上的割麥人。

陳忠實一直鐘情于文學。從小幫家裡勞動的時候,父親就給他講《三俠五義》《薛仁貴征東》“封包正刀鍘陳世美”,國中二年級他在作文本上寫下第一篇小說。他的興趣和特長使他從公社調入了灞橋區文化館,3年時間裡,發表了30多篇短篇小說和特寫。1982年末尾,他調進陝西省作家協會創作組,成為一個專業作家。但成為專業作家的他不僅沒有把家搬進城市,反倒搬回了甚為偏僻的老家。

這一年他剛剛跨過40歲,回到老家,他一待就是10年,創作了《康家小院》《梆子老大》《地窖》《藍袍先生》等中短篇小說,并由《藍袍先生》引發長篇小說的創作欲望,經過兩年構思四年筆耕寫成了《白鹿原》。

多年以後,陳忠實還感動于當初對白鹿原北坡根下祖居老屋這個寫作環境的選擇,“出于我的也許特别的心理,想找一個清靜甚至冷僻的環境,讀我想讀的書和非讀不行的書,尤其是需要冷下心來,回嚼我親身經曆的生活,我剛剛跨過40歲,前20年作為學生所看見的鄉村生活,以及後20年直接參與其中的鄉村生活。我在親身參與其中的20年裡,有許多直接的感受和體驗,現在跳出具體的生活位置,不再是以幹部而是以作家的身份看取昨天的生活,更有可以說是天翻地覆的正在發生着的改革”。這是一個作家對根的回歸,他第一次以清醒的理性精神審視自己的人生和賴以生長的土地以及時代的潮變。

陳忠實如何寫下《白鹿原》:從“耕讀傳家”門樓開始

電影《白鹿原》中的鄉村戲台。

最初的影像:原上一幢镂刻鑲嵌着“耕讀傳家”的四合院的門樓

陳忠實後來說:“我在1985年夏天以前,把長篇寫作尚作為較為遙遠的事。主要的一點,在我對寫作的意識裡,長篇小說是一種令人畏怯的太大的事,幾乎是可望而不敢想的事。”

1995年夏,陝西省作協召開了“陝西長篇小說創作促進會”,起因是連續兩屆“茅盾文學獎”評獎組織部門要求各省推薦參評作品,陝西省卻推薦不出一部長篇小說。陳忠實回憶道:“我參加了這次會議,有幾位朋友當場就表态要寫長篇小說了。确定無疑的是,路遙在這次會議結束之後沒有回西安,留在延安坐下來起草《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實際上路遙早在此前一年就默默地做着這部長篇小說寫作的準備了。我在會議上有一個很短卻很明确的表态發言,尚無長篇小說寫作的絲毫準備,什麼時候發生長篇寫作的欲望,沒有任何考慮。”

也就是短短幾個月時間,“秋天的涼意在清晨和夜晚發生了,我坐下來寫《藍袍先生》這部蓄謀已久的中篇小說時,卻撞擊出長篇小說的欲念,幾乎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這個長篇小說此時尚無任何具體的内容。“如果要找最初的影像,就是原上一幢镂刻鑲嵌着“耕讀傳家”的四合院的門樓,我想探知這門樓裡神秘的故事。”

随後兩年多的時間裡,陳忠實把主要用心和精力,都投入到自己祖屋後的白鹿原以及白鹿原隔浐河可望的神禾原、少陵原、鳳栖原和隔灞河可望的銅人原。

白鹿原的西北端埋葬着漢文帝和他的母親還有他的夫人,鳳栖原上埋葬着漢宣帝;神禾原是柳青住過14年完成《創業史》最後安葬骨灰的地方;銅人原上留有秦始皇焚書坑儒的傳說,漢朝又把他收繳天下兵器鑄成的銅人搬在這道原上。從白鹿原東北端下原,沿灞河往東走不過20多華裡,就是挖出距今110萬年的藍田猿人頭蓋骨化石的公主嶺。在白鹿原西端坡根下的浐河岸邊,有一個新石器時期半坡人聚居的完整的村莊。

陳忠實如何寫下《白鹿原》:從“耕讀傳家”門樓開始

白鹿村風景區

白鹿原至今仍流傳着這個皇帝或那個皇帝在原上或縱馬或郊遊或打獵的轶事趣聞;大詩人王昌齡在原上隐居時,種植蔬菜,下原到灞河捉魚,也少不了吟詩;王維走得更遠,從長安城東的灞橋乘一葉小舟,沿着白鹿原下的灞河逆水而上直到秦嶺山中的辋川,留下千古絕唱;劉邦從鴻門宴的刀光劍影下僥幸逃生回到白鹿原上,陳忠實猜測他也許從自己家的豬圈旁邊的小路爬坡上到原上的駐地。

上述文明程序中早已冷寂的幾點遺痕,從前對陳忠實來說不僅感到沉重,更有一頭霧水的茫然,此時卻轉換為一種認知:這道橫在西安城東不過20華裡的古原,和我們民族悠遠的曆史基本同步,沒有隔絕更不是世外桃源。陳忠實想到:兩千多年前的秦始皇在離這道原不過六七十華裡的鹹陽原上建立第一個封建帝國的時候,在最後一個封建帝制解體的時候,這道原上大村小寨裡的鄉民,怎樣活着?他隐隐約約意識到,兩千多年裡,這道原上的人遭遇過多少回戰亂、災荒和瘟疫,到上世紀初最後一個皇帝被廢掉的時候,僅僅依靠着木犁和自織的棉布這樣簡單的生存方式,這道原上的人何以能延續兩千多年?找到這個答案,就能揭開本民族深層的文化心理結構。陳忠實将他的探問,定格在這裡。

《白鹿原》的故事開端,就挂在發生辛亥革命的1911年這個年輪上,一場亘古未有之巨變,即将在這道原上展開。

陳忠實如何寫下《白鹿原》:從“耕讀傳家”門樓開始

國産劇《白鹿原》中的鄉民。

白嘉軒和白鹿原

兩年多的材料準備的時間裡,陳忠實在那些糟朽得經不住翻揭的《縣志》上,看到了很久以前的白鹿原人的生活形态:風調雨順的豐年裡的鑼鼓,以旱災為主的多種災害裡餓殍遺野的慘景;某朝某年發生的鄉民驅趕貪官的壯舉驚心動魄,萬民跪伏官道為一位清官送行的呼喊和眼淚感天動地。

陳忠實也尋訪了寫下中國第一部教化群眾的《鄉約》的宋朝進士呂大臨的歸終之地,這裡也是“牛才子”(朱先生原型) 坐館興學的書院;他尋找白鹿原上建立的第一個共産黨支部的糧店遺址。還有從村裡老人口中掏出的包括自己的祖宗的故事,其中不乏令他得來竊喜不盡的生活細節……種種人和種種事,誘發出虛構的人物和情節,又把他記憶裡的某些生活細節一一激活。

就這樣,一邊探訪搜集素材,一邊想象力催發的構思同步發生,《白鹿原》的整體架構漸漸成形,人物和細節也不斷豐滿了。特别是他聽到族人講到他的曾祖父,個子很高,腰杆兒總是挺得又端又直,從村子裡走過去,那些在街巷裡在門樓下袒胸露懷給孩子喂奶的女人,全都吓得跑回自家或就近躲進村人的院門裡頭去了。陳忠實聽到這個形象和細節,感到無以名狀的激動和難以抑制的興奮。此前他已經開始構想的一位族長尚屬模糊平面的形像,頓時注入了活力也呈現出質感,一下子就在虛構的白鹿村的村巷、祠堂和自家門樓裡踏出聲響來;這個人的秉賦、氣性,幾乎在這一刻達到作者鼻息可感的生動和具體了。也在這一刻,陳忠實從縣志上抄錄的《鄉約》,很自然地就融進這個人的血液。

1988年的清明節期間的一個早晨,陳忠實在自己祖屋簡陋的書房裡,坐在由鄉村木匠割制的沙發上,把一個大16開的硬皮本在膝頭上打開,寫下《白鹿原》草稿第一行鋼筆字:“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裡娶過七房女人。”這個時候,整個世界已經簡略到隻剩下一個白鹿原;這個地理概念上的古老的原,又具象為一個名叫白嘉軒的人——《白鹿原》裡最後一位族長,堅守着一部古老的《鄉約》,面臨着來自多種勢力的挑戰;經濟實力相當卻違背鄉約精神的鹿子霖,是潛在的對手;依着叛逆天性的黑娃和依着生理本能的小娥,是白嘉軒的心理結構和性格所絕對不能容忍的;以新思想自覺反叛的兆鵬和自己的女兒白靈,他卻徒歎奈何,這是強勢心理結構的他,唯一難以呈現自信的對手;他倚重的白孝文徹底堕落徹底逸出,對他傷害最重,卻撞不亂他的心理秩序……白嘉軒就是白鹿原,一個人撐着一道原。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