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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病友”的母女:互相看見,彼此救贖

2020年,56歲的蘇敏下決心要為自己活一次,她自駕開車駛離了原來的人生,這一走就是近兩年。

34歲的杜曉陽是蘇敏唯一的女兒。關于母親,她并不了解。她出生在一個充滿争吵的傳統家庭,親子之間讷于表達。在童年杜曉陽的印象中,蘇敏總是悶悶不樂,她也被傳染了這種不快樂,甚至在心裡會責怪母親的不快樂。

直到杜曉陽成為一對雙胞胎男孩的母親,她才開始慢慢了解蘇敏。幾年前,蘇敏和杜曉陽先後确診了抑郁症,成為“病友”的母女互相看見,彼此救贖。

母親離家的時間,全職在家育兒的杜曉陽成為她的經紀人,負責剪輯母親出遊的短視訊。從日常瑣碎中探出頭來欣賞母親拍攝的詩與遠方,杜曉陽心裡産生了一種奇妙的連接配接。她坐在母親昔日的床上一幀一幀地拉着畫面,看見了卸掉母親和妻子身份,一個名叫“蘇敏”的女人。

杜曉陽告訴新京報記者,母親的旅途還将繼續下去,“她的另一個世界在廣袤的天地間。”

2歲的杜曉陽和母親蘇敏的合照。受訪者供圖

以下是杜曉陽的口述:

“表面正常的家庭”

我四歲之前,我們家住在周口扶溝縣城的化肥廠職工宿舍。印象中,那是一排排磚瓦平房,一家三口都擠在一個開間裡。媽媽在化肥廠上班,姑姑和外婆幫忙帶過我很短一段時間,爸爸幾乎沒參與過育兒,上班帶娃的重任都在媽媽身上。

媽媽很忙,很少有坐下來的時候。冬天,她總是蹲在窄小的衛生間裡,搓洗一家人的衣服,雙手凍得通紅,我吵着跟媽媽要吃的,把臉貼在媽媽的背上,感受着媽媽溫暖的後背,有時候我就這麼睡了過去。

從我記事起,家裡總是充滿了“戰争”。幾天一小吵,個把月一大吵,吵架的由頭無外乎是“錢”,媽媽說爸爸亂花錢,爸爸覺得媽媽管得多。我們家比較特别,一直是AA制,從小到大,我的日常開銷、學費大約有七八成是媽媽負擔。我很難從爸爸那裡要到錢,他能躲就躲。

媽媽懷我的時候沒有收入,向爸爸伸手要錢很艱難。從此之後,她就再也沒用過爸爸的錢。她下崗後,擺過餃子攤、掃過大街,賣過報紙,很多零活兒都幹過。我以前放學去她的餃子攤吃餃子,幫她賣報紙,她一直很能幹要強,從來沒有喊過一聲辛苦。

我國小三年級左右,家裡親戚給爸爸介紹了一份在鄭州當勞工的工作,他先去了鄭州,一年後,媽媽和我也跟着搬家到了鄭州。隻要爸爸在家,媽媽說話、走路、做事都小心謹慎。家裡什麼事情她都不能做主。連看電視,也要等爸爸睡了,她才坐到沙發上,拿起遙控器。

沒有争吵的時候,我們家表面看起來是正常的。大約七八歲那年的生日,爸爸媽媽帶我去公園玩,一家人能和平地坐在一起吃頓飯,是我印象中為數不多的溫馨時刻。

我們家對門鄰居的一對女兒與我年齡相仿,經常邀請我去他們家吃飯,她們的爸爸媽媽很溫和,臉上總是笑眯眯的,我難過得掉眼淚,原來正常的家庭是這樣的。

媽媽為了我,始終不離婚。她怕人家嘲笑我是父母離婚的孩子,怕我長大後不好找男友,被人瞧不起,怕我在同學朋友面前擡不起頭來。

我外婆也總是勸她差不多能過就行。外婆外公年輕時也打打鬧鬧,現在湊合過來了。我小時候啥都不懂,不知道爸爸家暴我可以報警,也不知道勸媽媽離婚,我唯一的感受就是,媽媽總是情緒低落,永遠在唉聲歎氣。其實父母不快樂,子女也會感染這種不快樂,我那時候甚至會在心裡責怪媽媽的不快樂。

初三開始我住校了,整個青春期晃晃悠悠地過,學習成績不太好,但是擺脫了家庭的枷鎖,獲得了自由。我早戀這事兒媽媽應該知道,她沒有點破,倒不是什麼開明,而是生活嚴嚴實實地壓着她,實在無暇顧及其他。

我們家是很傳統的中式家庭,父母和子女之間幾乎沒有走心的交流。我是不了解媽媽的,媒體報道她的很多故事,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也許最了解她的人隻有她自己吧。

杜曉陽童年時期和媽媽、外婆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怎麼流了那麼血呀”

畢業之後,我去了一家公司做文員。談戀愛的年紀,媽媽從來沒有對我催過婚,她也不跟我說起爸爸,我們很好地保持了這種默契。

這樣的家庭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我很容易被脾氣溫和的男人吸引。我和我先生是朋友介紹認識的,他笑眯眯的,看起來性格很好,我們就順理成章戀愛結婚了。

在我的婚戀問題上,媽媽很少幹預過問。第一次帶先生回家,媽媽說,(我先生)人長得還可以,性格看起來也挺好的。她也很在意我先生的性格。

婚禮那天,我坐在婚車上瞥見媽媽,她眼眶紅紅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但也許是周圍人太多了,鬧哄哄的,她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其實我沒什麼太大的感覺,又不是古代女兒出嫁不回娘家,媽媽有時候還是很感性的。

我懷孕的過程很不容易,一直跑醫院做各種檢查,孕期五個月的時候,我不能走路就幹脆辭了工作。剖宮産手術那天,爸爸媽媽和先生都來了。做完手術後,我聽到媽媽緊張地跟我先生說,“怎麼流了那麼多血啊。”

我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最初是婆婆和月嫂幫忙照顧,婆婆身體不好,又跟月嫂處不來,做了幾天就回去了。我隻能請媽媽來,她在我家做飯,洗這洗那,等我先生五點下班回來換班,她才能休息。

我爸爸後來也跟來住我家裡。一是因為沒有媽媽在家給他做飯,二是他很喜歡我的兒子,願意過來搭把手。

我的父母已經分房很多年了,到我家之後,他們索性買了一張上下鋪床睡覺,但是爸爸對媽媽的争吵仍然沒有停止。有一次,媽媽在照顧孩子的時候暈倒了,送去醫院後查出腦部供血不足,醫生建議她再去看看精神科,她被診斷為中度抑郁。

生完孩子之後,我一天24小時都在孩子身上,沒有自己的生活,沒有愛好,沒有社交,好像以前的一切都被掐斷了,這樣的日子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将持續三年。那段時間我的情緒變得異常低落暴躁,因為有了媽媽被确診的先例,我先生也讓我去檢查一下,果然查出了産後抑郁症,好在隻是輕度。

我和媽媽突然成為了“病友”,我們試着互相開導,我跟媽媽說,熬過這兩年就好了,等孩子上了幼稚園,到時候你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媽媽的回複隻是淡淡的。

媽媽沒什麼朋友,她的愛好是刷短視訊和看穿越小說。她在自駕出發前就注冊了賬号剪輯短視訊,她自己搗鼓學習,使用這些軟體比我還利索。

隻有高中文憑的媽媽自學能力一直很強,我記得我讀大學時,她在我舅舅的廠裡打工,自己摸索學會了EXCEL制表。媽媽還很喜歡開車,她考駕照也比我早兩年,那時候家裡有一輛面包車,不過媽媽開車總是要看爸爸臉色,她就自己借錢買了一輛小POLO。

杜曉陽和她的雙胞胎兒子。受訪者供圖

“離家出走”的媽媽

2019年的一天,媽媽刷到了一個自駕遊部落客,她跟我說她也想去,我以為她隻是說着玩玩。後來有一次,我們倆帶孩子在家附近的公園玩,她又跟我說起她想自駕遊,媽媽給我看手機裡一個女部落客,離婚好幾年在外面玩了好幾年,她說一個人很安全,可以開車走到哪住到哪。

以我對媽媽的了解,我絲毫不懷疑她決定出發的決心,但這不是件小事,能不能成行我心裡沒譜。

家裡的快遞多了起來,帳篷、餐具、戶外用品堆成小山。爸爸揶揄,“過不了幾天肯定回來。”2020年疫情發生後,孩子上幼稚園的時間推遲,爸爸幸災樂禍地說,這下出不去了。但這一切還是沒擋住媽媽走出去的步伐。

我現在都記得媽媽出發那天,爸爸一早去打乒乓球,我送孩子去幼稚園回到家裡,媽媽收拾完東西跟我說,我走了,一切仍然是淡淡的。我目送媽媽開車離開,剛開始挺擔心她的,她這輩子都沒怎麼出過遠門,我們一天要打好幾個電話。

媽媽走了之後,爸爸的生活沒有什麼變化。他有自己的球友圈子,每天依然樂呵呵地去打球。隻有一次他問我,你媽走到哪裡了?我說,到新疆了,他再沒有接話。

媽媽這一路上的拍攝裝備在不斷更新。出發時,她隻帶了一部國産手機,到成都後,她見了她的老同學,同學的兒子便宜賣給她一台運動相機,後來她又買了一個更新版的。現在和她一起在路上的有筆記本電腦、運動相機、自拍杆、手持雲台、三腳架、無人機,好多年輕人都不太玩得轉的東西,她全會了。

剛開始時,媽媽的視訊是她自己剪輯,火了之後,我們也跟MCN(網紅經濟營運公司)合作過,不過像我們做自媒體都知道,跟團隊合作就是被壓榨替人打工,賺了錢是他們的,是以後來媽媽的視訊都是我來剪輯,收益都在媽媽賬上。一家人之間不會分得那麼清楚,媽媽替我帶孩子也沒問我要一分錢。

現在我是媽媽的經紀人,我的生活中除了帶孩子就是替媽媽剪片子,她發過來的每一條素材我都要認真看,我是對她的一舉一動最熟悉的人。

我最喜歡媽媽去桂林的那一期,以前我隻知道桂林有山有水,看到媽媽拍的,才知道桂林山水美得有多驚為天人。身處日常瑣碎中的我坐在媽媽以前睡過的床上,看她走遍大山大河,那種感覺很奇妙,好像我們母女在同遊,以前我們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

随着媽媽的走紅,我們家的故事被人熟知,很多評論都在指責我的爸爸,不過這些内容對他的生活沒有影響,爸爸不看媽媽的視訊,也不看那些報道和評論。爸爸的朋友會跟他提起媽媽說他的那些事兒,他也總是笑着圓過去。

爸爸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在外人面前很體面周到,把不好的一面留給了家裡。現在爸爸回到他的家裡獨居,自己做飯,出去打球,生活也挺自在的。

杜曉陽童年時期和媽媽、外婆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媽媽,請為自己而活

媽媽“出走”近兩年,她走遍了100多個城市,換了一輛房車,還出了一本書。

原來她開的那輛POLO車是寫在我的名下,而這輛房車不一樣,它獨屬于媽媽。媽媽一眼就看中了,車商給了折扣,媽媽貸款拿下了它。

媽媽還出了一本書,是她口述,由别人執筆。出版社找到我,希望以女兒的視角寫一封信給媽媽,那封信收錄在書裡,标題叫《媽媽,請為自己而活》。

從小到大,我寫過“我的媽媽”之類的作文,但印象都不怎麼深刻。我們這樣的家庭,幾乎沒有情感表達。我似乎也沒給媽媽過過母親節,更遑論中秋、春節這類阖家團圓的日子,在我們家一直沒有什麼存在感。

隻有當我成為母親之後,我才更懂得了媽媽,那些甜蜜與壓力的負擔,都曾數倍加之于媽媽身上;我走過的路,媽媽都走過,而且走得更加不易。

2022年春天,蘇敏買了一輛房車,開始了房車自駕。受訪者供圖

媽媽成為“網紅”之後,她有好幾個粉絲群,說是粉絲,很多也成為了朋友,都是跟她年紀相仿的阿姨,她們在群裡分享旅遊自駕的心得,也傾吐婚姻中的苦悶,互相慰藉。

近兩年裡媽媽從未回過家,我隻見過她三次。一次是在2021年春節後,一次是今年春節前,都是我和先生帶着孩子去海南看她。還有一次是某公司來給我們拍紀錄片,我帶着兩個孩子去武漢見她,短暫地相處了兩天。

在媽媽呈現的那些視訊中,她是蘇敏,當我們見到她,強烈的慣性又把她拉回“母親”的角色,她操持一切,做飯、照顧孩子,其實我内心挺沖突的。

但是我還是看到了媽媽巨大的變化。以前她的性格是比較弱的,現在整個人都容光煥發,渾身散發出一種松弛自信的狀态。我看着她整天忙忙碌碌拍這拍那,跟朋友露營聊天,我終于捕捉到了媽媽的快樂。

旅途不總是充滿詩與遠方的,也有挫折困難。記得有一次媽媽的車輪胎壞了,沒辦法隻能打電話問我和我先生怎麼修,問我們最近的服務站在哪裡,不過,即使遇到再大的麻煩,她也沒有想過退縮。

現在的媽媽雖然有了自己的世界,但她沒有想過徹底切斷與父親的婚姻關系。

我成年之後,有跟媽媽讨論過離婚的問題。她是一個很傳統的女人,到現在也沒有這個打算。她總說離不離有什麼差別,她怕離婚麻煩,擔心我爸爸如果生病了,對父親的照顧負擔會全部落在我一個人身上。我爸爸也不提離婚,每次隻在口頭上賭氣“離就離”,不會有行動。

于是,父母在這種狀态下達成了一個平衡。爸爸有自己的生活,媽媽一直在路上,我之前跟她說,你想什麼時候回來随時回來,但我不會勸她回來,而且看她現在的狀态還沒有回家的打算。媽媽真的很熱愛旅行,我想,如果沒有疫情,也許她還會出國環遊世界。

媽媽走出這一步對我的觸動挺大的,她身上有一種可貴的勇氣和力量。這并不意味着我未來會像她一樣獨自自駕全國,也不意味着我完全認同推崇媽媽的生活方式,我僅僅是看見了媽媽除了母親、妻子身份之外的自我,在這些标簽之外,她首先是一個人。

看見與被看見,都很重要。

至于未來,按照媽媽的個性,她應該不會想單獨買套房居住,好不容易從水泥盒子裡逃出來,又住回去算怎麼回事呢?媽媽的另一個世界在廣袤的天地間。

新京報記者 李照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吳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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