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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母親的故鄉,不是故鄉|彭學明《娘》

本文選自彭學明長篇紀實散文《娘》第20章

長篇紀實散文《娘》是一部關于湘西女性的史詩,也是一部關于母親的史詩。《娘》真切地描述了湘西大山深處一位母親所遭遇的的屈辱和苦難,以兒子的視角,全景記錄了母親犧牲自己的名譽、飽受苦難,以血淚和生命撫養兒女、保護兒女,以品德和精神教育兒女、培養兒女的經曆與恩典。

作者以深情的口吻、回憶的筆觸,講述了自己幼年被父親抛棄,跟母親相依為命,直至母親過世,母親為兒女付出所有精力、熬盡所有血淚的苦難歲月。迫于生計,柔弱又堅強的母親帶着兒女兩次改嫁。可為了維護兒子的成長,母親毅然決然離婚,并不再改嫁。母親以鐵人般的意志艱苦勞作,隻身一人撫養起整個家庭。母親曾經瀕臨癱瘓、兒子聯考落榜三次複讀、小女兒所嫁非人,母親曆經重重磨難,但卻以中國婦女特有的吃苦耐勞和犧牲精神支援兒子一路走出大山……

第二十章

在我左右彷徨時,烏雲沉沉的天空裡,突然間漏下一線光來,照射到我人生的十字路口。陽光和雨滴同時飄落下來,架起了我人生的一段彩虹。

我出生的老家——熬溪來人找我了。

來的是彭文貴二叔和我同爹不同娘的哥哥四龍。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同爹不同娘的哥哥四龍。

哥哥四龍木讷、沉默、寡言。皮膚黑紅黑紅的,一身的肌腱。三十來歲的大男人了,一講話就臉紅、低頭。

兄弟第一次見面,沒有那種抱頭痛哭的場面。十八年颠沛流離的生活,已經在我和我哥之間隔了一堵很高很厚的牆,我們彼此是陌生的。特别是當我從鄉親們口中得知我是被爹抛棄的時候,哥的到來,沒有在我的心中激起一點漣漪。

娘卻是驚訝和欣喜的。

娘雖然也這麼多年沒見到我這同爹不同娘的哥,但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娘憐惜地喊了聲:四龍。

娘把我拉到四龍身邊講:這是你哥,四龍。

我沒喊。

我十八年漂泊的字典裡,沒有“四龍哥”這三個字。

哥也沒喊我,倒是先喊了聲:娘。

哥的這聲娘,讓我非常驚訝,并有了一絲感動。這些年,我一直怨恨娘,我都沒怎麼喊娘,同爹不同娘的哥居然喊了。我對哥有了一絲好感。哥喊的這聲娘,讓我想象出當年娘對哥很好。

彭文貴二叔講:老家人聽講你們搬回保靖縣了,都很高興。你們幾母子一走十八年,都不曉得你們是死是活,現在你把一尺大的學明養這麼大了,大家都想學明轉去看看,想你們把戶口遷到熬溪去。

彭文貴二叔講話時,哥一直在悄悄看我。他慌亂而迷離的眼神,看得出激動和不安。激動的是他有了丢失十八年的弟弟,不安的是這個弟弟會不會認他。

娘講:我米有(沒有)什麼意見,看學明的。學明同意,就去;學明不同意,就不去。我們走斷腳杆,就是為了轉到一個好安生的地方。

娘話沒講完,我就斬釘截鐵,冷冷兩字:不去!

二叔講:你是不是放心不下你娘和妹?她們都去。

我搖頭:不是,就是不想去。

哥哥講:二佬,你放心,我和你嫂子會對娘和妹好,不會讓娘和妹受苦。

我冷笑:不會受苦?受得還少嗎?不去!

我嘴上隻這幾個字,心裡卻有很多話:十八年了,我們在外面吃了那麼多苦,你們哪個來找過我?哪個想過接我回家?現在,我長大成人了,可以自食其力了,你們假惺惺地來接我,我會去嗎?還有,我自己對我娘和妹都這個樣,你們會對我娘和妹好?鬼才信!

哥和二叔,就這樣被我冷冷地打發走了。

我對那個老家,對那個老家所有的人,都充滿了怨恨。我不需要他們這時候來獻殷勤。十八年了,離開老家,我還不是照樣活了下來?哥和二叔踏着夕陽離開時,夕陽的餘晖,撒給我的不是秋天的炎熱,而是冬天的悲涼。

那條從家門前穿過一片油茶林的泥土路,就此定格了哥和二叔有些失落和傷感的背影。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常常想起哥和二叔的背影,特别是哥的背影。那條紅壤的泥土路,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條臍帶,連着我和哥,連着我和老家——那個我不到一歲就離開了的故鄉。

我開始想象我的那個老家、那個故鄉,想象哥住的木屋,想象我出生的那間房,想象寨子上的那些從未謀面的親戚。那都會是什麼樣呢?我對故鄉的情感,不知不覺開始生根、發芽。這時,我才發現每個人都有一條根深埋在故鄉,隻要稍稍飄來一絲故鄉的氣息,根,就會緊緊地把你和故鄉箍在一起,長出新芽。我對故鄉的情感之是以慢慢蘇醒、複活,就是因為哥和二叔帶來了一絲絲故鄉的氣息。

我有了去故鄉看看的欲望和沖動。

可是,當這種欲望和沖動出現時,娘找爹要夥食費時搶我的情景就會強烈再現,娘和我們兄妹所受的苦難就會一幕一幕在腦海重放。有一種聲音在呼喊:不能去!不能去!不要忘記你是怎麼離開那裡的!不要忘記你是怎麼吃苦的!

我第一次因為故鄉陷入煎熬。

娘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講:兒,想去就去,不遠,就七八裡呢。

娘講:娘跟你爹離婚,不是你爹不好,更不是你這個哥哥不好。他們都好。你爹是個老實人。心好。人好。脾氣也好。你爹的爹娘也死得早,你幾個叔叔,都是你爹讨米帶大的。你爹還養他四叔四嬸娘,給他們養老送終。你爹就是太懦弱,米有(沒有)主見。什麼都聽他四叔四嬸娘的。要不是他四叔四嬸娘作怪,你爹也不會不要我們。

這是我十八年來,第一次聽到爹的有關資訊。十八年來,我知道自己沒有爹,就從來不跟娘問爹的情況。娘也知道爹對我幼小的心靈傷害很大,從不跟我談爹。爹在我的生活裡連個影子和符号都不是,就是虛無。

也的确是一個虛無。爹一生連一張照片也沒留給我,我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到現在都不知道。想象的餘地都沒有。

娘講:你看到你四龍哥了,你爹就跟你四龍哥一樣,脫的殼殼。我沒想到,娘因為爹而受了這麼大的磨難、這麼多的苦楚,娘居然講爹人好、心好,是好爹。

娘講:我曉得你恨你爹,你爹不是不要我們,你爹是死得早,你五歲不到你爹就死了,你爹不死的話,肯定早把我們幾娘仫(母子)接去了,你莫恨你爹。你爹也活得不容易,有時間去跟你爹燒根香。

去跟我爹燒根香?開玩笑!

我真不知道娘是怎麼想的。

我才不去!

娘講:你更不要恨你四龍哥和那些家務堂,你四龍哥從小就米有(沒有)爹娘,是孤雀一樣的孤兒,比你還命苦。這個世界上,米有哪個欠哪個的,隻有各人(自己)欠各人的。該有還是不該有,都是命上帶的。都在農村,都苦,各人都爬不起來,哪門(怎麼)還扶得起人家?你彭家人在熬溪大根大族、大家大業,你是彭家人一根馬鞭子發下來的,哪能不認祖歸宗?

舅舅舅娘勸我不要去,舅舅舅娘講:你喰(吃)苦受難把學明養這麼大,他們哪個來看你一眼?現在大了,他們來接你們了,早到哪裡去了?他們是看學明大了,是好勞動力了。

娘講:我這一輩子就欠學明最多。水玉、學翠幾子妹的爹都活得好好的,她們想看就看得到,學明生下來就不曉得他爹什麼樣子,就米有(沒有)他爹那邊的家務堂(家族)痛過他。現在,他爹那邊的家務堂好不容易想痛他了,我哪能不讓他們痛?痛學明的人越多越好。

舅娘講:你忘記當年他們是哪們整你的了?你眼淚水泡飯喰的日子忘記了?你忘記了,我們米有忘記。

于是,舅娘給我講起了生我時落難的場景。

舅娘講,你娘生的時候,你爹他們哪個都米有攏邊,你娘各人扯斷臍帶生的你。米有喰的,米有穿的,就連一根柴都米有。我那天背了屋裡幾十斤米、捉了屋裡唯一的一隻雞去看你娘,你娘和你二姐都挨了一天餓。我想燒火給你娘殺雞修雞,一看,一根柴都米有,我火冒三丈,跑到你爹屋裡跟你爹和他四叔四娘大吵了一架,他們不要以為你娘屋裡米有人!我要到你爹那裡搬柴,你爹和他四叔四嬸娘,死死扯到我,不準我搬,我就一邊罵一邊把你爹夾的壁闆撤了幾塊,給你娘殺炖雞。哼,你娘雞肉喰完了,把這些苦全部忘了!

講完,舅娘眼淚雙抛,悲傷難抑。

娘也抹着眼淚講:我米有忘,那些苦,是我各人熬的、受的,哪門(怎麼)會忘?隻是那些苦過去了就過去了,人不能各人把各人泡在苦水裡天天去想,越想就越不過味。上一代人是上一代的人,隻要他們對學明好,那些苦喰了也值了。

舅舅舅娘不再說話,看着我。

我經不住對故鄉的好奇和誘惑,在娘的再三勸說下,回到了那個模糊而久遠的出生地——熬溪。

當娘站在小山腰,指着一片村莊講這就是熬溪時,我的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我蹲在地上,嗚咽抽泣。——家啊!我終于見到你了!

十八年,我在他鄉異地從沒流過眼淚,哪怕再大的委屈,我都沒有流過眼淚。那些苦難和委屈,早就變成了堅強的骨頭,支撐我生命的曆程。可是,當我踏進故鄉的土地,看到故鄉的瓦房和炊煙時,我的淚居然決堤似地奔湧出來,怎麼都控制不住。故鄉,是可以讓遊子盡情流淚和安放悲傷的地方。

我出生時遠走他鄉的第一滴淚,漂泊了很久,落回了故鄉。

夕陽在故鄉的天空燒着。紅色的雲,不是一塊一塊、一朵一朵,而是很長很寬的一溜,像是某個畫師拖着狼豪潑的濃墨。确切地講,應該是胭脂。凝固的胭脂。而天空,依舊如洗的藍。紅色的胭脂,恰如藍天的一抹口紅。一隻鷹舒展着雙臂,在故鄉上空低低地盤旋。這是故鄉的主人還是遠方的來客呢?它飛翔的姿勢,為什麼如此潇灑和優

雅?那條劈開山丘的公路,從故鄉的腰邊穿過,把故鄉的兩個小寨挑在肩頭。肩的這頭是我出生的那個寨子,肩的那頭是另外一個寨子。兩個寨子之間,是一壩田園。幾堆滿含柔情蜜意的稻草垛,像蹲在田邊解手的婦人;滿田齊刷刷的稻草樁子,像是男人剛理的平頭。有一群鴨。有一群雞。還有幾隻豬和狗。都閑來無事,跑到田裡打牙祭。

我迫不及待地穿過幾叢竹林,尋找我記憶中的那棵古樹和那口古井。那棵高大的楓香樹早已被砍掉,蕩然無存了。我看不到華冠入雲,看不到紅葉滿地,更看不到深埋大地的根。那口古井卻依然豐沛地流淌着故鄉的乳汁和甘甜,哺育着故鄉的鄉親和萬物。我捧起井水一口又一口地喝、一把又一把地洗,讓故鄉把我從身到心,澆灌,沐浴。一

條背井離鄉的魚,遊了千山萬水,今天終于遊回生命的源頭。

我回鄉的消息,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就傳遍了。整個寨子的人,不管是不是家務堂和親戚,都邁開喜悅的腳闆趕到我哥屋裡,來看我這個離開了十八年的孩子。甚至别個寨子的人,也遠天遠地趕來,看過究竟。

一連幾天,哥屋都過年娶親似的,人來人往,喜氣洋洋。就連故鄉的雞和狗都不斷跑來,給我講着土話和鄉音。

一個寨子的雞鴨魚肉和禽蛋,全擺在了桌上,迎接我這個離家十八年的親人。

親人們得知我成績一直全校第一,聯考隻差一分,一緻同意鬥(一起湊)錢讓我補習。這天大的好消息,的确是我陰沉沉的人生裡一抹最親的亮光。仿佛高高的雲端裡,一紙大學錄取通知書,正上下翻飛着,飄落。

哥和大家舊事重提,希望我把戶口遷回熬溪,跟他們在一起。我想起小時候我們母子三人被人欺負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幫忙時,我就答應了。一下子有了這麼大一個家務堂和這麼多的親戚,哪個還敢再欺負我們呢?

我平生第一次有了靠山的感覺。

可是,當村委會把這件事交給全體村民讨論時,嫂子的娘家人堅決反對。他們隻同意把我一個人的戶口遷回熬溪分田分土,不同意娘和妹的戶口遷回熬溪分田分土。借口是我是熬溪出生的,娘和妹不是。

我一聽,不高興了。我盡管恨娘、埋怨娘,可我從沒想過要抛棄娘。我怎麼能抛棄含辛茹苦養育我十八年的娘而獨自回到老家呢?那我成什麼了?瓦孔雀?還是白眼狼?

瓦孔雀是我們湘西特有的一種鳥,不知學名叫什麼,全身灰撲撲的,像瓦的顔色,是以叫瓦孔雀。傳說瓦孔雀長大後是吃娘肉的。我脾氣再暴躁,良心再壞,也不至于壞到瓦孔雀吃娘肉的地步,也不會是一隻沒有人性的瓦空雀和白眼狼。

我斷然拒絕了哥和鄉親們的好意,回到了娘的身邊。

沒有泥土就沒有大地,沒有石頭就沒有高山,沒有母親哪會有我?

沒有母親的故鄉,那不叫故鄉。

我青春的夢想,的确就像人生的一節彩虹,轉瞬即逝。

當娘聽我講我不願做瓦孔雀和白眼狼時,躲在一角,喜極而泣。

十八年的千辛萬苦,換回兒的這一句話,就夠了。

命裡注定,兒與娘,是前世今生都無法分割的骨肉。

【選讀完】

彭學明,土家族,湖南湘西人。著名學者、作家和文學批評家。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創聯部主任、全國第九屆人大代表、全國第十屆人大代表。多次任茅盾文學獎評委、魯迅文學獎評委、“五個一工程”獎評委。主要代表作有轟動全國的長篇紀實散文《娘》及散文集《我的湘西》《祖先歌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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