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保留了非常多的世俗語言,讓三百年後的讀書人一窺當時社會,尤其是上流社會貴族的言談舉止。
既然有陽春白雪,也就有下裡巴人。除了賈家人日常答對之外,還有一些民間粗俗語言,比如罵人話被曹雪芹原原本本記錄下來,成為非常有意思的情節。

梳理《紅樓夢》裡的罵人話,有些粗鄙如市井。就算是賈家公侯門第,依然與劉外婆沒什麼差别。那些奴才之口動辄“小婦養的”“下作黃子”乃至于最粗俗的罵人話并不進階。
但有些對罵,還是要更文雅一些,比如小廚房柳家的與小丫頭蓮花兒的争執,就比較克制。
(第六十一回)蓮花兒說道:“這不是?你就這麼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們的分例,你為什麼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丢了手裡的活計,便上來說道:“你少滿嘴裡混唚!你娘才下蛋呢!”
蓮花兒罵柳家的“不是雞護着蛋”幹嘛?柳家的回她說别滿嘴胡說。“唚”指貓狗嘔吐,胡說八道之意。雙方都算克制。
而之前柳家的和門口小幺兒開玩笑,就着實講了一些市井粗話,又屬于調侃之詞,算不得罵人了。
要說罵人的話,王熙鳳的嘴可是厲害的。但她自恃身份也不能随便亂罵,發狠的話說一些隻算無傷大雅。
真正要說罵人最厲害,甚至堪稱絕唱的要屬鴛鴦,聽鴛鴦罵人,雖也口帶髒字,但不髒的字眼才是最厲害的罵人話。鴛鴦會罵也敢罵!
賈赦要讨鴛鴦做妾,派邢夫人去管賈母要。邢夫人先探鴛鴦口風,又派她嫂子去勸說。
鴛鴦有志氣,拒絕委身賈赦一介老朽!正在園子裡和平兒、襲人明志,一見她嫂子過來便知其意。
(第四十六回)鴛鴦道:“這個·婦專管是個‘九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他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裡我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地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鴛鴦罵她嫂子是“娼婦”,是那個時代罵女人的常用詞。隻這一句就知道鴛鴦與她嫂子關系一般,看不上兄嫂趨炎附勢的奴才相。
但她最狠的話卻不是“娼婦”,而是“九國販駱駝的”。
“九國販駱駝——到處攬生意”,形容人唯利是圖,四處鑽營,不放過蠅頭小利。諷刺那些喜歡多事,芝麻大的事就興頭的寡廉鮮恥之人。
鴛鴦嫂子聽說賈赦要讨鴛鴦做妾,他們一家有機會成為榮國府的舅爺,如周瑞、趙國基那樣享受特殊待遇。便興匆匆當作天大喜事過來找鴛鴦彙報,全不想鴛鴦是否願意,也不想賈赦偌大年紀是否合适。
鴛鴦對她嫂子的寡情深惡痛絕,也倍感傷心。“九國販駱駝”形容恰如其分,倒顯得罵輕了。
(四十六回)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着他罵道:“你快夾着*嘴離了這裡,好多着呢!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着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王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一面說,一面哭,平兒襲人攔着勸。
鴛鴦死勁啐了她嫂子,也是那媳婦活該。她罵人從來都是出口是粗話,轉而就用歇後語蓄勢,罵得人啞口無言。
她嫂子說“有喜事要告訴,橫豎是好話兒”,她就針對“喜事和好話”發難。
“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
宋徽宗畫的鷹,趙孟頫畫的馬,都是一等一的“好畫兒”對應“好話兒”。
但宋徽宗和趙孟頫都是沒有骨氣的無恥之徒。一個趙宋皇帝,一個趙宋宗室子孫,卻甘作金朝和元朝的鷹奴犬馬,被世人诟病沒有氣節。
“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
狀元痘就是天花最兇險的發病,全身頭臉都是“痘”,在當時可算九死一生。
“灌漿兒”是指天花開始痊愈,能夠逃得性命。天下事大,唯命最大。逃過最兇險的天花大病當然是喜事。但也不能高興太早。天花生在頭臉上會留有永不退的疤痕,也就是麻子。
狀元痘的“喜”是以“不要臉”換來的命。“不要臉”才是鴛鴦罵她嫂子的狠話。
但最狠的還在後面,她說哥嫂無情把她推火坑,自己得了臉,他們就橫行霸道當舅爺。自己不得臉,他們就脖子一縮當王八,自己好壞都與他們無關。咒罵哥嫂無情無義。
鴛鴦之罵,痛快淋漓。将世間趨炎附勢之輩痛罵個遍。曹雪芹借鴛鴦之口,實則抨擊了一批人。
比如将賈元春送去“不得見人的去處”的賈政,就是鴛鴦口中所罵之人。元春回來抱怨父母,何嘗不也是鴛鴦之“罵”!
比如薛姨媽帶着薛寶钗來賈家圖謀金玉良姻,又是一個将女兒往火坑裡推的。
日後賈家抄家,賈元春慘死,薛寶钗守活寡,賈政、薛姨媽可曾會後悔當日決定?他們做的事,鴛鴦一罵,将他們老底捅破,徹底打臉。
至于尤老娘出賣女兒,胡寡婦出賣兒子,秦業一家三口慘淡收場,不過殊途同歸。都在鴛鴦一罵之中,實在痛快!
文|君箋雅侃紅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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