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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我家的城南舊事

文 | 張慶梅

1、緣起

我是在一個早春的上午決定寫這篇文字的。

那天上午我無所事事,站在五樓的陽台上,看遠處小區門外的馬路上,汽車如遊龍般穿梭着。那些車跑得可真快,唰一輛過去了,唰又一輛過去了。

早春的陽光已擺脫了冬日的凜冽,變得慈祥了很多,就像一位繼母極力做出和藹的樣子,雖然那笑還有點假,但畢竟不像從前那麼猙獰了。

樓下的綠化樹是一種叫做白臘的植物,這是一種非常本分的樹,它盡職盡責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春天發芽夏天碧綠秋天金黃冬天落葉。此時,它聽從了季節之神地召喚,正中規中矩地吐出新綠。那新綠可真好看,鵝黃色,嫩得像嬰兒的眼睛,汪着一層水兒。我幾乎被那抹嫩綠感動了。回想幾天之前的樹枝,還是光秃秃的,一點生命的迹象也沒有呢。

“樹葉落在樹底下。”耳邊仿佛響起母親的自言自語聲。可不是嗎?樹葉總有鮮嫩的時候,也總有凋落的時候。

“樹葉落在樹底下”。我在心裡也默念這句話時,一縷陽光恰巧落在一片樹葉上,我腦袋裡忽然有一道光閃了一下,那道光又順流而下擊中我的心髒,砰地一聲,幾乎将我捶了個趔趄。在那道光裡,我看見母親正蹒跚着走來。

就在那個時刻,我決定寫點什麼,來紀念已經去世十年的母親。

2、大腳

“哎呀,疼死俺了,疼死俺了……”很多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乍暖還寒的早春,隻有八歲的我母親,抱着雙腳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絕望地望着蔚藍的天空哀嚎着。天空中有一隻麻雀側身飛過,那輕盈的身影,簡直是在對她無情地嘲笑。

她的母親,就是我的姥娘,躲在屋裡一聲不吭。

那天早上,我姥娘把我母親捉到懷裡,拿出兩根長長的布條,脫下她的襪子,把她的腳趾使勁窩向腳掌心,然後用布條将它們緊緊捆住,再用針線細細密密地縫起來,全然不顧她唯一的女兒殺豬般地嚎叫聲。

我猜想,我姥娘當時肯定是心疼的,自己的親生骨肉啊,但她必須不動聲色。不裹腳将來怎麼嫁得出去?我還不是為你好?!她必定是這樣想的也必定是這樣說的。天下的母親都這樣自以為是地為兒女做打算。于是我姥娘收拾起針線,邁着一雙四寸金蓮,搖搖擺擺地回屋去了,留下我母親一個人坐在那裡撕心裂肺地哭。她的腳疼得火燒火燎,她覺得她的腳趾頭已經斷了。

這時候她的養父從南屋裡走出來,紮煞着一雙手,心疼至極地望着我母親。我母親越發大哭起來:“三爹,救救我救救我!我快疼死了!”

“妮兒,忍忍,忍忍,忍忍就不疼了。”養父哄她。

“俺不信!越來越疼了!”我母親大哭着。

“妮兒,快别哭了,三爹給你買糖吃去行吧?”

“這就去這就去!”我母親哭喊着。

我三外公于是站在我姥娘門外喊:“嫂子,妮兒疼得這麼厲害,我抱她出去買塊糖吃,哄哄她吧?”

我姥娘大概覺得這也是個不錯的辦法,就在門裡答應了一聲,我三外公就趕緊抱起他的養女走出大門去了。

出了大門,我母親就開始央告她的養父,讓把裹腳布拆了,三外公也不敢私自做主,回去找三姥娘商量,三姥娘是個痛快人,三下五除二就把裹腳布給剪了。

我母親生前每每講起這一段,都會這樣說:“親媽給纏上,養媽給剪了。”這麼折騰了幾回兒,親媽也煩了,就說“随便吧,嫁不出去拉倒!”于是她自由了,隻是有兩根腳趾已經被折斷,終究還是落了一點殘疾。

我母親的腳趾雖落了殘疾,但腳闆兒卻反抗似的瘋長起來,一直長到要穿三十九号的鞋,到老年時,甚至要四十号的鞋才能裝下她的一雙大腳。我母親一輩子都沒穿過皮鞋,因為硬硬的皮革無法容納她因被折斷而拱起的腳趾。這讓有心孝敬她的我們姐妹幾個,很是為難。

3、蛇

我曾經幾次問我母親,是生母對她好還是養母對她好。我母親總要望着眼前的空氣遲疑一陣,仿佛要将她早已去世的兩位母親,都請到面前來坐好了比較比較,然後才下決心似地說:“還是養母對我好些。”

我姥娘家也曾經是城南劉家莊的大戶人家,這一點從祖上留下來的,前後三進的四合院就能看出些端倪。

我母親說,她們劉家發家是因為一位老祖母和一條蛇。

傳說,不知幾世以前,劉家出了一位宅心仁厚積德行善的老祖母,老祖母的糧囤就像一個聚寶盆,總能源源不斷地出産糧食,從未空過。劉家從此家道殷實,子孫們也開始置辦産業讀書明理。

老祖母臨終時警告後人,她死後不許偷看糧囤。偏有那不肖子孫不肯遵守祖訓,發現了老祖母糧囤裡卧着的一條紅花大蛇。那大蛇被驚動後不久就消失了,劉家從此也家道中落。

蛇這種動物,在北方并不多見,又由于它無腳卻又行動迅速的特點,被賦予了許多神秘色彩。比如老祖母的這條蛇。

而我小時候親身經曆的一件與蛇有關的事,至今也沒想明白。那年我有十幾歲吧,秋天裡,跟着二哥去山後一處有水源的坡地收芝麻。芝麻粒是長在芝麻夾裡的,芝麻夾是長在芝麻稭上的,我們的任務是将地裡已經被放倒的芝麻稭扛回家去,以便把芝麻粒從芝麻夾裡收出來。

那是一個秋天的午後,我扛着一捆芝麻稭走在青草正泛黃的山間小路上。路過一個小石洞的時候,無意間往裡一看,我的媽呀,一團筷子粗細的灰褐色小蛇正纏繞在一起,互相糾纏着蠕動着,我感覺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頭頂的頭發也飛揚起來,扔下芝麻稭撒腿就跑。二哥見我面無人色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忙問怎麼了,我結結巴巴地叙述一遍,他連忙跟着我去找那小山洞,可哪裡還有蛇的影子?

風在吹它的葉子,草在結它的種子,陽光依然懶洋洋的,一捆芝麻稭靜靜地躺在雜草間,滿臉的無辜。歲月靜好。二哥回頭笑說:“是你眼花了吧?”然而我知道我沒有,但我無法解釋原因。一名十幾歲的少女,她的眼睛不會花,她也沒有撒謊。然而十幾分鐘前還亂做一團的小蛇就這麼憑空消失了,一點痕迹都沒有留,這是迄今為止我遇到的最靈異的一件事。

再回到劉家的蛇。老祖母的蛇也是憑空消失了,也沒有人知道它去了哪裡。不知過了幾世之後,一個三伏天的夜晚,我母親的親生父親,因為嫌棄屋裡太熱,就躺在有過堂風的大門洞下睡覺。半夜醒來,發現胸口盤着一條紅花大蛇,他一驚坐起,大蛇不見了。我外公從此一病不起,不久就離開了人世。劉家門裡會說話的人說,是老祖母見他品性好,把他叫走伺候自己去了。我母親卻一針見血地指出,她父親是被一條蛇吓死的。

三外公和我外公是叔伯兄弟,就是他們的父親是親兄弟,他們擁有同一個爺爺。兩家人一起住在劉家大院的第三進院子裡,我外公住北屋,三外公住南屋。

住在第二進院子裡的大外公二外公家人丁興旺,三外公家卻顆粒無收。北屋裡的我外公先是生了我母親,後面又生了兩個兒子。三外公便跟我外公商量說,“二哥,你有三個孩子了,把妮子給我吧。”我外公心想,反正都在一個院子裡住着,老三兩口子人又不錯,送就送吧。于是我母親就去了南屋,成了我三外公的養女。

誰料想,我母親的兩個弟弟相繼夭亡,我姥娘又再無生養,我母親就變成了我外公和三外公兩房裡唯一的孩子,兩家人争相疼愛她。而她的養父母因為我母親不是親生的,疼愛裡又多了幾分客情和遷就,這就是讓我母親覺得,養父母對她更好些的原因了。

4、老屋

在我兒時的記憶裡,每到過年跟着母親回娘家走親戚,我母親總是去看望他養父的二哥,我的二外公,并在那一房的加武家裡吃飯喝酒。而對在倫理關系上更近一些的加富舅舅很敷衍,直至最後徹底鬧崩互不往來。

我親姥娘去世時,我母親并不在場。等她着急忙慌地趕回娘家,加富舅舅拿出了姥娘的房契,并說是他嬸子(我親姥娘)親手交給他的。如果這是真的,就等于是我姥娘過繼加富舅舅做了兒子,并由他繼承财産養老送終。

我母親并不認可,她說那房契是加富舅舅偷走的。因為她母親生前從來沒有跟她提過要過繼加富舅舅的事。并且,加富舅舅遊手好閑,姥娘即便有心要過繼兒子,也不會選他。然而姥娘去世時,并沒有其他人在場,母親心裡再怎麼懷疑,也無法改變房契在加富舅舅手裡的現實。

在我兒時的記憶裡,那是上好的五間大瓦房。門前有台階拾級而上,房間門窗高大,房内是筆直的松木檩條和房梁。看得出,當年蓋着房子的人是很有經濟實力的。

印象裡,加富舅舅高高的個子,長得一表人才。加富舅母卻是一個病秧子。我的記憶裡,她總是躺在東裡間的床上,臉色蠟黃,不住地咳嗽。每當我和我母親去看她,她都掙紮着坐起來,靠在枕頭上說話,喘氣的聲音像風箱一樣響。沒過幾年,加富舅母就去世了。

我母親說,我姥娘也是躺在那個位置的床上去世的。當年,床邊放着一個床頭櫃,房契就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裡,她總是懷疑加富舅舅在姥娘彌留之際偷走了房契。

在我親外公和姥娘去世後,跟母親血緣關系和倫理關系最近的,應該就是加富舅舅。從血緣上講,加富舅舅是我母親的親大爺的孩子,從倫理上講,加富舅舅是我姥娘過繼的兒子。然而,我母親卻從心眼裡不喜歡他,終于在關于大表姐的婚姻問題上,兩人徹底鬧翻,直到老死,都沒有再往來。

那一年劉家莊拆遷,墳地也要搬遷。繼承了我姥娘家産的加富舅舅的兒子們,早已将我姥娘外公的墳地忘得一幹二淨,還是加武舅舅的孩子們,把他們的墳墓一起遷到了東山上。而那五間大瓦房,拆遷後換了樓房,随着老一輩人的離世,再也沒有人知道它的來曆了。

5、念書

前面說過,老劉家因為老祖母的緣故發了家,子孫們倉廪足之後便開始求功名。這一點,住在一進院子裡的大房獨占鳌頭。我母親說,她的一位大爺曾經中過前清的秀才,可巧要去參加會試的時候,他母親去世了,他隻得在家守孝,準備下科再考。更巧的是不久之後清家亡了,科考制度廢除,她的大爺從此抑郁而終。多年後,他大爺的孫子---我的一位遠房表哥做了鄉村教師,後來做到國小校長,我母親說,大房的人果然會念書。

我母親也是進過學堂的,而且是洋學堂。我猜想那是發生在裹足事件以後的事。

裹足事件後,她養父便帶着她進了濟南府。母親的口中,她養父是個能人,會磨面會織手巾。于是他就在濟南府東門裡租了房子,開磨坊和手巾坊。我母親就近入學,進了莪雅坊國小讀書。

當年母親給我講她學校裡的事的時候,我年紀尚小,潛意思裡認為她的學校叫做鵝鴨房,裡面養了好多的鵝和鴨子,母親每日不是去念書而是去放牧鵝鴨。後來我查閱資料,發現我的猜測還真有一定的道理。那處叫做莪雅坊的國小,最早果然是清朝一位舉人養鵝鴨的地方,後來建了學校,才取其諧音叫做莪雅坊的。就是現在濟南市彙泉國小的前身。

資料還顯示,莪雅坊國小建立于一九零八年,地處老東門附近,校區地跨護城河兩岸,環境非常優美。一九三七年冬被日軍毀壞,一九三八年十一月重新修繕後複課,一九四七年四月,改為市立第三區舊東門中心國民學校。我母親在那裡念書的時候,應該是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四年這個時間段。

在母親不多的關于學校的記憶裡,有一件事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學校裡有修女動員學生入教,母親放學後便回家征詢養父的意見。我三外公一口回絕了。他說:“咱什麼教都不信,隻信吃飯的教。”聽了這話,我并不覺得我三外公是個沒有見識的農村泥腿子,相反,我倒覺得我三外公活得通透、實在,有大智慧。還有一篇關于公雞的課文也讓她記憶猶新。課文的内容講的是兄弟二人對一隻公雞的态度。哥哥說,“公雞養大了可以吃肉。”弟弟則說,“公雞養大了每天打鳴叫我早起念書。”然而我母親并沒有像課文裡的弟弟那樣幸福,可以天天被大公雞叫醒去念書,原因是時局動蕩,我三外公的磨房開不下去了,隻好回到劉家莊繼續務農。我母親的學業也是以中斷。

自從查到了莪雅坊的位址,每次路過老東門的時候,我都會向那個方向遙望一下,雖然屋舍重重,并不能看到什麼,但我的腦海裡,總有一個類似《城南舊事》裡的英子的小女孩兒,蹦蹦跳跳去上學的身影。我知道那是我的母親,她正在時光的那頭,端正地坐在教室裡,高聲朗讀着:“大公雞,喔喔啼……”

6、婚事

當我母親在生父母養父母兩家的嬌寵下幸福成長的時候,我父親還是一個窮放牛小子,并且是給别人家放牛的窮小子,因為我們家連一頭羊都沒有。

當年我曾祖父用一根扁擔兩隻破筐,把家搬到了離濟南府更近一些的這個村莊,真稱得上是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到我爺爺的時候好歹蓋起了三間草房子,可一家人的溫飽問題卻一直沒有解決。是以我父親從小就去給别人家放牛放羊,為的是能為家裡減少一口人的嚼谷。到他十五歲的時候,我祖母因多年貧病交加去世了,留給正值壯年的我祖父大大小小六個孩子。那時我大姑已經出嫁,大爺被抓了壯丁,我父親就成了家裡的頂梁柱。

我曾經問我母親,出身小康之家的她,為什麼就嫁給了窮得叮當響的我父親呢?我母親說,主要是因為我姥娘覺得我父親沒有媽,她女兒進門後不會被婆婆虐待。

我姥娘真是被婆婆虐待怕了,她無論如何也不想再讓她的女兒受同樣的罪。

據說,我姥娘的婆婆,就是我母親的祖母,我的老姥娘,是一個對兒媳婦要求極為嚴苛的人。這或許來自自古以來婆媳關系的傳承,也或許,從打我姥娘一進門兒,她就瞧着不順眼,是以對她非打即罵。

除了日常的家務活,我姥娘還要做一家人穿的衣服。有一天傍晚,我老姥娘扔給她一塊青布,告訴她,明天早晨我老外公要去親戚家喝喜酒,要穿着新做的青布大褂去。我不能想象,我姥娘的那一夜是怎麼度過的,在昏黃的油燈下連鉸帶縫,一夜之間,一件大褂做成了。我想,那件青布大褂上,一定沾滿了我姥娘的眼淚吧。

我母親說,我姥娘一旦回到娘家就不願意再回來。每次都是她爹指令她弟弟連拉帶拽把她送過山頂。我姥娘看着山下面的婆家,嗚嗚地哭上半天,然後擦幹眼淚強裝歡喜地回家去。在婆婆面前,她連悲傷和絕望都不敢稍稍流露。

是以當她的女兒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時,我姥娘說,男方家裡窮富不論,但必須是沒有婆婆的。

我父親的鄰居石大奶奶是一個熱心腸,她走街串巷做點小生意之餘,也給年輕的小子丫頭保媒拉纖。她聽說了我姥娘的要求之後,聯想到我祖父家。我祖父家雖然窮,但一家人都老實肯幹,尤其是我父親,能吃苦能下力還有頭腦,将來必定是個過日子的好手。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祖母去世了,我大姑和大爺又都不在家,我母親若嫁過來,立馬就能當家作主,誰的氣都不會受。

我姥娘要了我父親的生辰八字一測算,還真是“後發富”的命。她的想法很簡單,姑爺家裡窮沒關系,我多給點陪嫁就是了;沒婆婆幫着拉扯孩子也沒關系,有我和她三媽在呢,絕對不能讓閨女的日子掉到地下。

我母親的終身大事在她虛歲十七那一年,就這麼由父母之命定下了。按照當時的規矩,她和我十八歲的父親在婚前沒有見過面。

7、表舅

時局越來越動蕩。山裡的土匪也越來越猖狂。他們已經由原來偷偷摸摸打個劫,發展到去有錢人家綁肉票了。一旦主家贖人不及時,他們就把“肉票”拖到河溝裡用亂石砸死,稱作“河流子炖肉”。附近村莊裡有錢人家的年輕子弟紛紛外出避難。

我母親的一位楊姓表哥就躲到家裡來住了一陣。我的那位表舅是念過書的人,他很喜歡我母親這位幫他洗衣服收拾屋子的小表妹,并把母親的名字從“加蘭”改為“秀蘭”。楊表舅在家裡住了一陣後突然消失了,家裡人偷偷議論說,他跟着共産黨的隊伍走了。

很多年以後,一封從北京來的信寄到我村大隊部,上面寫着“劉秀蘭吾妹親啟”。大隊部的人并不知道“劉秀蘭”是何許人,因為那是連我母親自己都幾乎忘記了的大名。當那封信輾轉到了我母親手中的時候,她才知道,當年給她改過名字的表哥,确實參加了解放軍,跟随隊伍南征北戰,最後落在北京當了官。這次來信除了暢叙親情,還邀請她去北京遊玩。

我母親确實在我父親的陪同下去了北京,但她沒有去見她的表哥。我父親說,他們當時已經到了我表舅樓下,我母親卻死活不肯上去了。她說知道表哥還活着,并且活得很好就行了,何必再見?于是和我父親打道回府。這段故事常常讓我想起“雪夜訪戴”的王子猷,乘興而來乘興而返。呵呵,我母親隐隐然竟有些魏晉名士的風範。

再回到一九四八年。表舅跟着共産黨的一撥隊伍走了,另一撥共産黨的隊伍卻住進了我姥娘家,他們是為攻打濟南府做準備的。

這支隊伍裡的男男女女,每天都樂呵呵地進進出出,仿佛沒有一點心事,我母親看了十分豔羨。有位女兵見我母親經常偷看她們做事,就動員她說:“小妹妹,想當兵嗎?來隊伍上吧,跟我們一起打倒國民黨反動派,解放全人類!”我母親并不知道誰是反動派,誰又是全人類,她所羨慕的,不過是那些女兵們一身整齊的軍裝,和滿臉的陽光罷了。她跑去跟最疼她的養父央求,希望也能去當兵。就像從前跟養父要一件喜歡的玩具一樣,她覺得養父一定會答應的。然而怎麼可能?她的養父畢竟比她見識高遠,知道當兵不是鬧着玩兒的,弄不好要送命的,就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她。

我母親在我小時候給我講述這段往事時,臉上還有藏不住的向往。我也曾順着她的思路走下去:一位叫做劉秀蘭的農村女孩兒,雄赳赳氣昂昂地參加了革命隊伍,像她表哥一樣東奔西走建功立業,解放後成了幹部,而我,也成了幹部家的小孩兒,我和哥哥姐姐們生活在一個其樂融融的革命大家庭中。在這個故事裡,唯一缺失了我父親這一男主角。因為已經革命成功的我母親,根本不可能再嫁給放牛小子我父親。可是,如果沒有他,我還姓張嗎?我還是我嗎?我哥哥我姐姐還是我哥哥我姐姐嗎?這樣的念頭,讓我十分沮喪。算了,我不要革命大家庭了,我舍不得我父親。

8、那夜

一九四八年中秋節之夜。月亮又圓又大。

幾天前就響起的零星槍炮聲,在傍晚時越來越響,比年五更裡的爆仗聲還響。

早上的時候,住在西屋裡的隊伍排着隊唱着歌邁着整齊的步伐開拔了。隊伍走後,炊事兵忙活起來,烙大餅煮綠豆湯。中午時,那個叫老趙的大胡子夥夫,還有叫小李的十六七歲的小男孩兒,挑着飯去給洪山西面的隊伍送飯。

一個時辰以後,他們就回來了,大餅和綠豆湯原封沒動。他們臉色很難看,不說也不笑了。那個小李還一直抹眼淚。我三外公靠上前去打聽怎麼回事,小李抽抽搭搭地說,“隊伍沒了,沒人吃飯了。”

我三外公面如土色。這麼多人說沒就沒了?真是刀槍無眼啊。

傍晚來臨,殘陽如血。我三姥娘準備刷鍋做飯。

“包餃子吧。兵荒馬亂的,吃了今天還不知道有沒有明天。趁人都還在,吃頓團圓飯。”我三外公黑着臉說。

一蓋墊餃子剩了一多半。槍炮聲畢竟不是爆仗聲,這個八月節也不是以往的八月節。

掌燈時分,院子裡又來了一撥隊伍。夥夫老趙領着一位幹部模樣的人走進房來。

“老鄉,我們要去山那邊增援,你能給帶個路嗎?”能說不嗎?即便沒有槍指着,也不能說不。我三外公默默站起身就要走。

“等等。”我三姥娘從衣櫃裡找出一件大襖遞給他。

不過是中秋節氣,天并不很涼。三姥娘遞過來的大襖,不知是讓他擋寒氣還是擋子彈。

“早去早回。”三姥娘說。

三外公點了點頭,接過大襖穿上,轉身走了。

月色如水。風吹樹葉,映在地上的影子,仿佛一院子的水草在飄搖。

三外公回來時已經月上中天。皎潔的月光讓他的臉看上去更加慘白。

一家人都沒有睡,在等他。

“撿了一條命。”三外公邊說邊哆嗦着脫下大襖。

“你外公的大襖,全被汗水濕透了。”我母親後來說。

就在那一夜,解放軍打進了濟南府。

9、後來

一九五零年臘月初六,我祖父借了首飾雇了轎子,給我父親和我母親操辦了婚事。婚房是院子裡新蓋的兩間小東屋,因為沒錢買麥根草鋪頂,房頂是用秫稭(玉米稭)鋪成的,這讓送親的,我母親的叔伯哥哥們當做笑話傳了很久。

我姥娘果然給了我母親豐厚的陪嫁,其中包括一整套的木制雕花家具,還有幾畝好地。我母親也如我姥娘期待的那樣,沒有婆婆管制,也沒有大姑子給氣受。

隻有一條是我姥娘沒能算到的,就是她和我三姥娘早早就去世了,沒能幫我母親拉扯幾個孩子。這是我母親心中的大痛,直到我懂事後跟她去上墳,她在悠長的哭腔裡,依然因為此事埋怨她的生母和養母。

這也不能怪她。

作為一名從小被嬌養慣了的小家碧玉,嫁到夫家十八年間生了八個孩子(其中兩個夭折),沒有婆婆和娘家媽的幫助,不說八張嘴一天三頓的飯食,隻說這一家八口的穿戴,也夠她忙活的了。而我父親确實能幹,他不僅是莊稼地裡的好手,還會石匠和泥瓦匠,後來在村裡聲望漸隆,不但當上小隊長、大隊副、村主任,鄉親們的婚喪嫁娶也都離不開他。他能掙家,讓一家大小吃喝不愁,但他不顧家,根本沒時間照顧老婆孩子。

我母親對此非常不滿。很多個夜晚,當我母親剛把孩子們一個個哄睡了,我父親喝得醉眼迷離回到家的時候,我母親就會怒火中燒,吵架乃至打架就不可避免。

清官難斷家務事。一個巴掌拍不響。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話好說,日子不好過。我父親有我父親的理由,我母親有我母親的委屈。

于是我母親就經常生病,頭疼腦熱,氣血不足,肝氣不舒……一年三百六十天裡,至少有三百天,我母親是不舒服的。每隔一段時間,她就要我父親帶她去求醫問藥。幾乎是看病成瘾。

我小時候,家裡經常彌漫的就是藥味兒。我母親那雕花的梳妝台上,永遠都擺着各類丸散膏丹,和沒有開封的幾服中草藥。土黃色的藥袋上,工整地印着“内服”兩個大黑字,下面一般是潦草的原子筆字:劉秀蘭。

後來我和哥哥姐姐們也分析過,我們母親的病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分析的結果是,真假都有。說真,是她操勞過度,确實身體欠佳;說假,其實她在七十歲之前,并沒有什麼器質性的大毛病,不過是借着一些虛頭巴腦的小病,來轄制我們的父親,或者說,來讓我父親更多地關心關心她罷了。

我父親去世後的第二年夏天,我母親說,她吃飯的時候感覺嗓子裡有東西在擋着。帶她到醫院一查,贲門癌,晚期。

這次我母親真的病了。

鑒于她的年齡和身體狀況,醫生決定不做手術,采取保守治療的方式。

後來的日子裡,我母親天天喝中藥以及各類偏方度日,直到最後連水都咽不下去。

我覺得我母親去世前一周已經糊塗了,她不記得她得的是不能吃東西的病,她老是喊餓。

二姐給她喂牛奶,她搖頭說不喝稀的,稀的不頂時候,她要吃幹的。

二姐逗她:給你蒸倆窩頭吃吧。我母親說,不吃窩頭,窩頭在年輕時就吃夠了,要吃饅頭。

母親去世前一夜,我陪床。半夜裡聽她喊:“等等我,等等我。”我問,“讓誰等你呀媽?”“你爸爸。”她含混地答了一句,又昏睡過去。

二零零九年農曆二月初二,龍擡頭的日子,我母親去世了,享年七十六歲。那時我父親去世不滿兩年。

我母親終于,跟着那個和她吵了一輩子的老頭兒,走了。

10、樹葉落在樹底下

己亥年清明節,風好大。

我把一束菊花擺在父母的墓碑前,并找來兩塊石頭固定花束,以便讓它保持直立的姿态。

我知道母親生前愛花。但假如我告訴她今年的菊花又漲錢了,漲到五塊錢一朵了,我母親一定會埋怨我,嫌我亂花錢,不會過日子。

這個離開我已經十年的老太太,我根本不用去想,都知道她罵我時的表情。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一如她罵我時黑着的臉。

墓碑上刻的是宋體字:先考 張公 諱 嘉林

先妣 劉氏 諱 秀蘭

下面是立碑人,我的兩位哥哥和兩位嫂子兩個侄子和兩個侄女的名字。

墓碑立于母親去世後的第二個清明節,距今九年。那時候我侄子和侄女都還沒有孩子。現在,四個孩子已經又有了七個孩子。加上不能把名字刻上墓碑的我們姐妹四人和孩子們,由我父母二人繁衍出來的人口已經達到三十多人。

孩子們長大後會知道這位老祖母嗎?他們的父親會怎樣向他們描述他們的老祖母呢?如果沒有文字的記錄,這位劉姓,名叫秀蘭的女士,也許很快就會消失在後來人的記憶裡,猶如一粒塵埃。

“枇杷晚翠,梧桐蚤凋。陳根委翳,落葉飄搖。”《千字文》如是說。翻譯成我母親的話就是:“樹葉落在樹底下”。

天道往複,因果循環,沒有人能夠例外。

我所做的,隻是把給了我生命那一片葉子撿拾起來,吹一吹上面的塵土,放進筆記本裡。

如果有後人偶爾翻到,說一句:“原來我們還有這樣一位老祖宗。”也就夠了。

青未了|我家的城南舊事

作者簡介:張慶梅,山東省作協會員,山東散文學會會員,山東女攝影家會員,濟南市作協會員,濟南市書法家協會會員。齊魯晚報青未了副刊簽約作者。

壹點号山東金融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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