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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媒文學|幕布後的父親(小說)

作者:河南大學學生 陳宇軒(20歲)

校媒文學|幕布後的父親(小說)

視覺中國 供圖

(一)

母親穿着藍白條紋的病号服蜷在病床上,我一面同她說着話,一面理着她頭頂剩餘的一些發絲。頭發稀稀疏疏的,像胎毛,隻是長了些。

她嗫嚅着,幹癟的嘴唇裡擠出些字句來,斷斷續續的,但我能參透其間的含義。我噙着淚給她以積極的答複,而對于一些别的問題,我隻權當作是沒聽清楚,避而不談。

母親正說着,忽地愣住了。她的視線往一處彙集去,我在她的瞳仁裡瞧見一個身影——是父親。我不願見他,揚起袖子拂去淚花後便徑直出去了。同父親擦身而過時,我似乎聽到了一聲很輕的歎息,興許是錯覺。我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頭頂的格燈一晃一晃的,我眼前的世界也随之在黑與白之間閃爍着。

醫院是面鏡子,你能在這瞧見最真切的人性,最真實的世相。在醫院陪護的這段時間裡我亦是對生離死别司空見慣了:前些日子笑着打趣你的老奶奶隻一夜之間便失了生氣;孝子們常常在老人臨終時團聚;樓道的角落裡永遠瑟縮着情緒崩潰的家屬,親人的生命就像他們嘴裡叼着的香煙,一刹那就煙似的随風去了,沒人能握得住,隻期不留遺憾便是最好。

病房門開了,父親一手扶着門,一面看着我,他不說話。我佯裝思考的模樣,沒有搭理他的意思。我們就這樣僵持了幾分鐘。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這回我聽得真真切切。

“到我那去住吧。”這幾個字從他咬緊的牙關裡擠了出來。

“不了。”我直接回絕了。對于他,我從不拖泥帶水。

“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但是你不把自己照料好,怎麼照顧你媽媽?”他态度很堅決。

“我媽怎麼說?”我斜睨着他。

“她讓你跟我走。”他說。

“那就走,先說好,我在的時候我不想看到她。”我表明我的立場。

他沉默了片刻,緩緩吐出一個“好”,像是做了重大犧牲一般。

我起身走進了病房。

母親在啜泣,整個胸腔都在抽動着,每一下都牽動着我的心髒。我給她掖了掖被子、叮囑了些事情後便轉身出去了,推開門時,我望了她一眼,她縮進被子裡去不看我。

同父親走出大門後,我坐上了他的機車後座。伴随着發動引擎的刺耳噪聲,我們拖着一溜黑煙往外駛去,很快就沒入了那片攢動的車流。

此刻是盛夏,昏黃的路燈暈染了整條路,在這片暖色調的氛圍裡,我微顫着身子,隻覺得冰冷而無力,仿佛處在凜冬。

(二)

我一直認為父親是個懦弱的人,懦弱到骨子裡。

他在外頭一直活得小心翼翼的,毋說惡事,他是個連善舉都不曾做的人。少惹麻煩的最好辦法就是與外界減少關聯的建立,這是我給他總結的人生信條。長遠來看,似乎我的總結仍起着極大的效用,貼切異常。

于我而言,關于他的印象并不深刻,他的符号約莫隻剩下耷拉的腦袋和擰成一團的身姿,謹慎而怯懦。他很少發出聲響,沉默得空氣都要停滞一般。“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壁障了”,這是魯迅先生的話,也是我的感受。我将他的懦弱和沉默歸結為父母離異的根本原因,他的懦弱在家裡會演變成猖獗,甚至是癫狂。你無法想象一個沉默寡言活得小心翼翼的男人在家裡摔碎酒瓶揮起拳頭揚起皮帶是什麼模樣。

幼年時候,母親上班時,我常被交予他看管。隻要我發出聲響,他便揚起皮帶抽打我,像抽打一個陀螺。打完以後我須得按照他的指令找一處牆角面壁思過,且不說我有沒有錯,面壁伴随了我整個童年。我常掙紮在饑餓和疲憊中,瑟縮在角落裡瞧着呼呼大睡的他。他看電視從來不會打開客廳的燈,我常湮沒在角落裡,躲在陰影的懷裡舔舐傷口,做一個邊緣人。

母親常年都在奔忙中,歸家時也須得承受他的毒打,那樣堅強的女人被打得隻一聲悶哼便倒在地上無法站起,可憐又可笑。

離婚發生在一個夜晚,惡魔常在夜晚出沒。母親的反抗也是在那個夜晚,一個女人的決絕常常迸發在絕境中,就那樣自然而然地導向了一個必然的結果。在接到消息時,我并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唯獨心疼我的母親,一個遇人不淑的女人,一個蒙受了多年苦難的女人,一個隐忍到最終方才自我解救的女人。

後來從母親口中知曉,離婚的誘因更多的是因為父親與前妻的糾葛,二人那種影影綽綽藕斷絲連的關聯讓母親徹底死了心。

至此,我與父親也斷了關聯。而這于我而言像往海裡投擲一顆石子,石子濺起的水花頃刻間便被浪潮吞噬了。

(三)

到家之前,父親停靠在路旁撥通了電話,他的身段随着通話時間的拉長而不斷降低,語氣也漸漸從商議過渡為哀求,卑微到土裡。最終應是談妥了什麼,他仰起頭長歎一口氣,舉起雙手蓋住臉,狠狠地揉搓了一番,随後便載着我繼續往那個家去了。

是個規模極小的小區,裡頭有稀稀拉拉的樹植和草皮,以及坐在闆凳上倚着門沿打盹的上了年紀的老門衛。門衛腳邊的黃狗警覺地擡起頭來,兩隻耳朵支棱着,随即叫喚了幾聲。老門衛迷迷瞪瞪地醒來,替我們打開了門禁。房子在頂樓,沒有電梯,我與他一齊爬了十多層樓梯,其間他不止一次停下來歇息,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撐着膝蓋,大汗淋漓。我無法想象他這些日子是怎麼過來的。

他兌現了承諾,打開門時,裡頭沒有那個女人,但仍存留着極重的生活痕迹。竈頭的開水壺發出怪叫,父親沒脫鞋便往裡走,吭哧吭哧地勉強收拾了一番才招呼我進來坐下。我尋了個沙發的角落坐下,像小時候站在某個角落裡一樣,這已成了我的習慣了。

“餓麼?我記得你喜歡吃香蔥雞蛋面。”他站在廚房裡探出頭來。

“那是以前。”我不看他,默默脫着鞋子。

又是一陣沉默,他站在廚房裡不知所措,就像他不知道做什麼菜一樣,面對我們的關系他無從下手。

“我睡了。”我拎着鞋子往客房去。

客房裡堆滿了雜物,字母表、小人書、紙盒子……以及一箱玩具,一箱我幼年時的玩具,我能辨認出來那些個我曾視若珍寶的東西。我不作聲,隻悶頭打理着床鋪。

“天熱,風扇,開窗。”他趿拉着拖鞋提着一台風扇過來,但我們始終保持着一種無形的距離——他隻杵在門口。

“嗯。”我接過風扇便将門合上了,縱使他還站在門口。

我依靠着門,雙腿漸漸無力,直至我蹲坐到地上,淚水随着我的氣力一起洩了閥。

那箱玩具本來是我最珍貴的東西,它現在成為了前妻孩子的玩物;這個男人本來是母親最珍視的伴侶,他現在成為了前妻的附屬。我的童年被這個男人搗弄得支離破碎,給我的生活留下一地雞毛,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他。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響起了走路聲,興許是他來了,又或許是他剛離開,但這都不重要了。

(四)

我曾同我的朋友傾訴我與這個冠着“父親”名頭的男人之間的愛恨糾葛,朋友表示同情的同時也提出了他的疑惑:你是否曾經嘗試去了解他,你是否嘗試去了解他,你是否曾給予他在你生命中應有的地位?

我失了神,在朋友的疑問中我開始回顧我的曾經,站在一個新的視角審視曾經的我與他。我想起母親同我說的一些東西,一些關于父親的東西。父親是家裡的老小,本是被送到他鄉的大伯家去當養子的,但父親憑着一股子韌勁竟是從數十公裡外的大伯家跑回了自己家中。家中已是有大姐和兩個哥哥了,他回來就意味着需要被迫接受不受待見的日子。他懦弱的性子便是這麼來的。在最熱血方剛的年紀他将一腔血氣灌注到了不正确的路子上,牢獄之災接踵而至。在最需要一個頂梁柱的時候,這個男人以最名正言順的方式逃避了責任。故而,他與我們的血緣聯結并不足以強大到能讓他為我們停留,他的離開似乎也成為了一種必然。

客房着實悶熱得緊,與其說是客房,不如說是雜物室。我怎也無法安然入睡,汗水濡濕了我的衣服,但我不敢也不能吱聲。此時門外傳來了新的動靜,客房的門被打開,外頭的光影被拉得長長的,裡頭有父親的影子。随後闖入的是涼氣,一股接着一股,将我的燥熱漸漸驅遠了——父親打開了客廳的空調。

他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像之前杵在門口一般杵在我的身後。他似乎又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輕飄飄地落在我的耳畔,若有若無。

我很快進入了夢鄉,夢裡我朝着遠處走,周遭空無一人,我怎也走不到頭。在路上,我遇到了一個小孩,小孩衣衫褴褛、打着赤腳。

“你也是被扔給别家養的小孩麼?”那小孩盯着我問道。

“啊?啊。”我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

“他們對我很好,但是我不喜歡他們,我想我爹娘,我想我哥姐。”小孩耷拉着頭,身子擰成一團。

“你家在哪?”我問。

“在那頭,”他伸出手來,指向那個遙遠的遠方,“他們肯定在等我回家吃飯。”

“你怎麼知道他們就一定在那頭,若是走錯了路不就無法挽救了嗎?”我問他。

“我不怕,我自己選的路我自己走。”說罷,他咬緊了嘴唇。

“真走錯了怎麼辦?”我似乎有些不依不饒。

“總會有挽救的機會的,希望能給我補救的機會,就算我走錯了選錯了,我也希望可以補救。”小孩一道走着一道說。

“你覺得值得補救麼?”我問。

“值得,畢竟那是我的家。”小孩說。

(五)

第二日,我懷裡揣着父親買好的熱乎乎豆沙包和豆漿,同它一齊往醫院趕去。當然,我們仍然沒有太過密切和深入的交流

母親狀态好了些,已經能坐起來迎接我們了。我撇下杵在門口的父親跑向母親,她撫着我的頭,眉裡眼裡都是笑意。

“我一直沒做好,但是我覺得現在可能還不算晚。”父親忽地張了口,我和母親霎時間愣住了。

“我跟阿飛(我舅舅)商量過了,我們打算送你到上海去,乳癌在那邊能得到更好的治療。”他繼續說着,“我也跟阿麗(前妻)商量了,她雖然很不樂意,但是也通情理……”

母親定是落淚了,有淚水順着發梢滑到我的頭頂。

那個小孩似乎自我的夢境裡跳躍了出來,我看到時光飛逝,将那個一門心思往家裡趕的小孩拔高成成人模樣,再給他的鬓角染上風霜,在他的臉上刻上痕迹。似乎并非他過于緘默和懦弱,而是我不願意同他建立關聯、給他以深入溝通交流的機會,我一次又一次忽視了他的掙紮,隻在腦子裡拘着恨意和不堪的過往。

母親被送去化療時,我和他一起在門外坐了很久。

“把包子吃了吧。”晌午時分,他從病房裡将包子拿了出來遞給我。

我接了過去,沒說話。

“可以的話,跟我說說現在喜歡吃什麼,行嗎?”他小心翼翼地踏入我的世界。

“嗯。”我狠狠啃了一口豆面包,沒看到餡料。我又狠狠地啃了好幾口,豆沙終于從厚實的面皮裡沖了出來,沖破關卡的還有眼眶裡打轉的淚水。

這個從未被我正視的男人,從未走進我生活劇本的男人這些年無聲的掙紮和付出終于走上了台面,赢得了他應有的尊重和掌聲。

來源:中國青年報用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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