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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裡出現新冠陽性 我在封控小區幫老人找藥

口述檔案

時間:2022 年 4 月

地點:上海市黃浦區半淞園路街道某小區

姓名:小高

年齡:44 歲

身份:一位全職媽媽,社群志願者

這是偶爾治愈的第 13 個口述故事

小高是上海黃浦區的一位全職媽媽,她從 3 月 24 日成為志願者,帶着居民做核酸,近一個月都處于頗為緊張的「戰鬥」狀态。

她所居住的小區環境相對簡單,兩幢高層,近 240 戶人家,60 歲以上的獨居老人有 40 多戶。在封控初期,兩幢樓都出現核酸異常病例,因為「足不出戶」,志願者們的工作面臨諸多挑戰。

小高主要負責幫助解決老年人的困境,從修改群昵稱到找藥配藥。

她注意到,在自己向一些老年人詢問需求的時候,對方起初表現得十分淡定。後來,小高意識到,這種淡定背後,可能還有一些「不好意思麻煩人的心理」。

一次,她詢問一位阿姨是否需要配藥。阿姨說,本來一直不想麻煩你,但是因為食管反流,沒有藥,昨天晚上真的沒有睡好。小高在群裡詢問鄰居,幫阿姨調劑了一盒。

「我們能處理的就處理掉,再彙總給居委會,這樣快很多」。作為志願者,她也看到了基層工作是怎樣運轉的,「現在居委會碰到的很多問題,都不在他們以前的業務範疇裡。」

「居委會就像一根針,上面有很多根線,現在很多線同時要從這根針穿進來。」

以下是小高的口述:

一些老年人淡定

可能是不好意思麻煩人

3 月 21 日,居委會在我們小區群裡招募志願者,我看到就報名了。24 号下午,居委會喊志願者去開會,才知道,是需要我們帶居民去點位做核酸。

這是第一次志願者參與核酸檢測服務。

從這次開始,我們小區建了志願者群,到現在有 21 人。

一些志願者工作日需要辦公,我們有 3、4 個常駐的人在群裡标注了「志願者」,大家有需求會主動找我們。

居委會提前說要發禮包、抗原測試盒、下樓做核酸了;志願者就語音會議出方案,和居委會溝通這次有哪些要求,這次友善下樓的人馬上報名組成一個小團隊。

樓裡出現新冠陽性 我在封控小區幫老人找藥

第一次小區核酸前,志願者合影。

大家說,這張背景是「逆光的天使」。

受訪者供圖

除此之外,我們志願者都是自己找事做。

疫情剛發生時比較難,誰也不知道第二天會發生什麼、我們要幹些什麼,後來慢慢形成默契:

一位志願者統籌工作做得比較多,從起床一直工作到晚上 12 點,配藥的事主要是我輔助他完成;有個小夥子會做資料;一位寶媽負責團購;還有一位機關工作者,文筆好,通告由他來拟。這和之前在工作中配置設定給你任務的感覺不一樣,這是你自發想做的事情,這種氛圍很好。

封樓後,有一天早上,我看到朋友圈轉帖,呼籲大家照顧身邊的獨居老人。

我想起來,我們家以前有個老人也是獨居,他在生活中一直受鄰裡照顧。我在這裡住了 20 年,有幾個年紀大的老人,哪幾個是小孩不在身邊的,很多情況還是比較熟悉的。

于是,我問認識的居委會老師拿來小區居民登記表,考慮到涉及個人資訊,可能比較敏感,我一個人花了一下午的時間篩選出純老家庭:我們小區比較簡單,兩幢高層,近 240 戶人家,60 歲以上的獨居老人 40 多戶。

我以志願者的身份打去電話詢問他們有什麼需求。

原本,在想象中,老年人會說「哎喲,我們這個不行,要求你們幫我們服務啦」之類,但我接觸下來完全不是這種感覺。

一些老人資訊比較閉塞,不用智能手機,也就很安樂地在家裡。問他們有什麼要幫忙,就說「不知道什麼時候你們去核酸,到時通知我就可以。」

還有一些老人,手機操作挺溜的,對社會上的資訊很清楚,也很淡定,跟我說,「盡量不給你們添麻煩,我們能解決的自己解決。」

但是後來,我發現這種淡定,可能還帶着一些不好意思麻煩人的心理。

我之前一直在問一些老人的需求,他們沒說什麼,有一天突然來找我,說菜要沒了、藥快吃光了。

或者有時候我們聊到什麼問題,他們才會說,「這個正好想問你,但是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比如,一次我随口問一個阿姨有沒有什麼藥要配?她說,我本來一直不想麻煩你的,但是我的藥沒了,昨天晚上真的沒睡好。原來,她有食管反流的問題。我在群裡詢問鄰居,幫她調劑了一盒。

在小區群裡,大家免不了會發洩對疫情的心理壓力。很多老人和我講,天天看這麼多消息眼睛吃不消,常常沒法關注到該關注的資訊。

我加了他們微信,在每次核酸前或者有重要通知時會私信他們,沒微信的就打電話通知。有些老人不懂設定消息免打擾,「手機不停地在叫,調成震動了也不停在震」,隻能靠晚上關機來解決。

什麼樣的老人家需要幫忙?其實不好定義,不隻是看「年齡」和「是否獨居」,還要看具體情況。

有的家庭是兩個老人帶一個小孩,或者老人和保姆住一起,他們也不太懂怎樣上網買菜,第一批篩選的時候這些人被忽略了。

也有 60 多歲的老人生活能力很強,他們會說自己屬于中青年,不需要受特别的照顧。

與老年人接觸是需要一些耐心的。

小到關于手機操作的細節,比如修改群昵稱,他們普遍都不會,有時「一對一」教他們都要好久。在群裡團購菜,他們不會群收款,隻會發紅包。有些老人的手機設定了自動搶紅包的功能,明明這邊有人發的是買菜錢,那邊老人把錢收掉了。

我們負責團購的那位寶媽也是蠻有辦法的,她會跟大家說,「你們都不要說話,我要收錢了」,等到所有人不再說話後,她一步一步教老人們操作群收款。

幫老年人找藥配藥

一個人可能就花兩三個小時

對于老年人,我主要考慮兩個問題:

一個是吃的東西夠不夠?

這次,我們的居委會提前做出了應對,在我們普通居民第一次發物資前,已經給 60 歲以上的純老家庭發過兩批了,有菜有肉有蛋。

起初大家不知道會封那麼久,後來他們對買菜還是有些小緊張的,又不會團購。我就幫忙把老人們的子女拉到團購群裡,這樣操作起來更友善。

第二個是平時有沒有慢性病,需要配什麼藥?

幫老年人配藥的工作,我們另外一個志願者做得最多,他工作很細緻。

他會問老人讨來藥品外包裝的照片:同樣的藥名不同品牌的有好幾個,效果可能有偏差。很多老人早就沒有外殼了,隻能給你名字,這位志願者就上美團一個個搜,把相關圖檔截屏給老人确認:你看哪個是你常吃的?

我們小區兩幢樓都有陽性,大家都「足不出戶」,本來非常小的事情就變成很複雜了,時間都花在溝通上。

通常,一個老人可能需要三四種藥,在網上找藥店的話,藥往往不全,那我們就要找三四家店才能買齊一個人的藥,下單前還要先給對方看看金額是否能接受。有時,幫一個人配藥可能要用掉兩三個小時。

樓裡出現新冠陽性 我在封控小區幫老人找藥

小高志願工作的電腦檔案夾

受訪者供圖

在我們這裡,糖尿病、高血壓這些常見病的藥物需求比較多。

一開始,居委會還沒有幫居民去醫院配藥的服務,大家都是自己在網上買藥。

那時,附近藥店也都開着,隻要能找到跑腿就能購買。但最近,我和其他兩個志願者都感覺到,在網上買到藥的成功率越來越低了。

今天早上,我在「叮當快藥」全部選好,準備付錢時,一看是 30~60 天到貨,隻能讓老人先緩一緩,他答說「好的」。過了一會兒,有個朋友跟我說「快點,美團可以買藥」,他剛剛就成功下單了。我立刻去看,但需要的藥一個也沒有。

好在,居委會在清明節前就騰出人手幫我們去附近醫院配藥了。

附近的三甲醫院開放以後,藥物品種比社群醫院齊全很多。現在,所有居民配藥的錢都是居委會幹部私人墊付的,我們會讓老人手寫一份承諾書,拿到藥後再結清錢款。

有些居民的要求,我們作為志願者可能就滿足不了。小區裡有一位老人,将近 90 歲,有一天,他兒子說老人覺得不太舒服,請我在樓裡幫忙找護士去他家挂個水緩解一下。他說,老人病危通知發過 5 次,疫情之前剛做過心梗手術,之前藥水配好還有一些沒挂完就封樓了。

我知道,樓裡有居民是醫護人員,但這樣操作不規範,人家也承擔了很大風險,畢竟在醫院挂水都要開注射證明。

我最後還是建議他,如果老人真的出現症狀,一定要盡快聯系,我們通過居委會安排救護車去醫院挂。後來,我有跟進了解,老人到現在情況還是蠻好的。

我目前還沒處理過看病轉運的事。居民需要就醫,會直接打電話給居委會相關聯系人,他會幫忙打 120 轉運排隊,居委會給一張轉運單,上面有你要去的醫院、看的什麼病,救護車再來。居委會也是通過正常管道打 120 。

如果發生緊急情況,其實不是我們志願者或居委會能解決的,關鍵看 120 怎麼來判定。

很多時候,還是離不開鄰居之間的互相幫助。

有一個老人在群裡求助,再過兩天,降高膽固醇的藥就要停了,他問過主治醫師,這個藥是不能停的。

志願者幫他在網上買好,但收到通知,快遞站被封了。情急之下,我們把這個藥的資訊放到群裡,正好有居民說他有,就借了老人一盒,能抵七天。

但清明節之後,老人的藥又不夠了,當天居委會幹部幫他跑到附近的三甲醫院去問,但因為這位居委會幹部核酸檢測超過了 48 小時,隻能先做核酸,過一天再進去問。

幸好群裡又有一位老阿姨看到了,說願意無償送他一盒。

居委會也沒有辦法調配醫療資源

因為家裡的一些原因,我這兩年沒有出去工作,平時和幾個寶媽參加居委婦聯組織的公益服務。

做了志願者後,我特别能體會到基層工作很多的不容易。居委會站在所有指令的最末端,他們隻是把上面的指令傳達下來,再把下面的呼聲傳達上去,在這樣一個交接過程中,時間會比較長,但又可能對決策判斷都有影響。

志願者和居委會是雙方協作的關系,居委會需要統籌整個片區 5700 多人的事情,志願者重點關注一下特殊需要的居民。

很多時候,大家隻看到基層工作的瑕疵。有人會在群裡面一直 @ 居委會,也沒得到回複,這時大家可能隻會看到居委會不在第一時間回複,但是沒有看到的是,他們可能在忙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我和居委會裡這次負責醫藥的老師接觸多一些。一開始,居委會 6 個小區居民外出就醫、配藥是她一個人在做,後來加派了一個人手。平時遇到急事,我打電話給她,或者她在群裡發語音,聽得出,她都是在走或者跑,氣喘籲籲的。這幾天,上海天氣還是蠻熱的,她也沒有交通工具,全是用腳。

有一天,她原本說好要去配藥,突然之間,通知來了,上午要做抗原,下午要做核酸,居民不停問她什麼時候去配,她也很無奈地回應,「今天肯定去不了。」

後來,聽我們配藥的那位志願者提起,能不能找人和醫院定點接洽一下。

我才意識到,這位居委會老師去配藥時,也隻是以居民的身份。封控時間久了,大家的配藥需求增加了。有一次,我看見她拿了很大一個袋子,裡面起碼 10 本以上醫保卡。

當她把一大疊醫保卡攤在醫生面前,你知道她會面臨什麼事情嗎 —— 被後面排隊看病的人吐槽埋怨。這些細節我們之前都沒有想過,她也從來沒有主動跟我們提起。

據我所知,居委會的一些從業人員也被封在小區裡,現在居委會在崗的有 9 個人。菜、藥、防護用品之類的,他們都是自己搬。現在他們有些人都不回家,吃住全部在居委會,前些日子他們還有便當定點供應,到後來,吃的都是速食。

現在,我們很多人都在說,居委會就像一根針,它的上面是很多根線,現在,很多的線同時要從這根針穿進來。

封控小區後,居委會除了組織做核酸,很多居民自己以前做的事情,配藥、就醫、團菜、菜的分發,甚至有人看到物業沒有及時收垃圾,也都反映給居委。

總之,居委會現在碰到的很多問題,不在他們從前的業務範疇裡。他們也沒有辦法調配醫療資源。

做志願者比全職工作還忙

我本來以為,在這次封控裡,一家人好好待在家,正好換季做個大掃除。結果一做志願者,連燒飯也沒時間了。我每天都處在比較緊張的狀态下。

現在我也像居家辦公的人,家裡有一個吃飯的位置,專門留着放電腦,開着網頁版微信。

我們小區 449 人的溝通群,從早上 7 點就能看到居民發消息,一直忙到晚上 8、9 點,群裡問題漸漸不多了。碰到做核酸的前一天,淩晨我還需要回複消息。

在居民看來,可能隻是做一次核酸,但對于我們志願者來說,其實像打了一場仗。

前一天晚上 8 點決定做核酸,志願者開完會差不多是晚上 11 點。第二天早晨 6 點開始核酸,志願者 5 點就要下樓集合。

為了盡量減少接觸,志願者上樓挨個敲門,居民以家庭為機關,一個樓層一個樓層下來做,乘電梯也是一戶一梯立馬消毒。從居民家門口到小區大門檢測點,整個進出流程都設計了動線,所有點位志願者都提前演習過。

我們還優化了許多細節。比如本來安排一個人去擋電梯門,防止電梯上下跑動。實際操作中,就拿了把凳子來卡門。這樣就能保證叫到哪戶人家,出門就能直接進電梯,加快速度。

我在家與居民、志願者兩邊保持溝通,告知進度、提醒别忘帶鑰匙。

樓裡出現新冠陽性 我在封控小區幫老人找藥

志願者分發物資

受訪者供圖

有時候,我們志願者之間溝通,就是一邊燒飯,一邊打語音。我燒飯時,把手機拿到廚房,螢幕保持常亮的狀态,眼睛時不時在群裡瞄一眼。甚至于,我吃飯的時候還拿着手機,因為很多事情是突發的。

我先生以前非常反對我吃飯看手機,現在不說我了。這些天,他看到我在忙,慢慢地把所有家務都包掉了。因為網絡上有些東西我不太懂,碰到幫居民買藥之類的,怎麼叫跑腿、叫哪裡的成功率高、哪家比較快、哪家劃算,都是我先生幫忙弄。

居委會也非常注意志願者的防護安全,小區出現核酸異常後,我們就從藍色防護服換成了大白服,一套 200 多塊錢,有時,發個菜穿一會兒就隻能扔了。

有些人說,我們作為志願者就應該無私奉獻,這個觀點我有點不認可。其實我們的心理也需要呵護,不需要把自己說得多麼神聖。

春天來了

做完上一次核酸之後,一覺睡醒,志願者群裡活躍起來,互相感謝支援,還約定等疫情結束一起出去運動跑步。

在這之前,我們都沒聊過任何私人的事情,都在忙着讨論工作,聊起來才發現大家有那麼多共同愛好。

大家都是在家裡穿好防護服下樓的,我們也約定,疫情以後一定要脫下口罩,看一看大家長什麼樣子。

這幾天,有一位志願者做了個很溫馨的小舉動,秘密地給我們團隊每個人送了一份百味雞的大禮包。但因為這兩天,群裡發生了一家的東西被錯誤送到另外一家這樣的事,是以,大家起初收到這個禮包時,都不敢動。

禮包上面寫着「王阿姨」,我們就像柯南破案一樣,一層一層地找到來源 —— 原來,這個「王阿姨」就是一位志願者的媽媽。

這位志願者說,大家很多時間都撲在志願工作上,自家燒飯煮菜的時間都沒有,于是就開了團購。

每天打開朋友圈,我都能看到誰在做志願者,或者誰的家人在一線做什麼事,誰今天穿了大白服。有一句調侃是說,「沒做過核酸、被封過小區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現在覺得,你身邊如果沒有一個朋友是做過志願者,也是不完整的。

今天早上起來,看朋友圈裡轉發的一些東西,我覺得,怎麼上海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有時候也會覺得很不真實。

一天下午,對樓的一位居民在群裡問,「有哪位親能拍拍現在南浦大橋的景嗎?」

我打開窗拍照,一陣風吹進來,很舒服,陽光不是那麼強烈,暖暖的。沒有汽車的喧嚣聲,能聽到鳥叽叽喳喳在下面叫。我把頭伸出去,感受了一下。

樓裡出現新冠陽性 我在封控小區幫老人找藥

小高拍攝的南浦大橋

受訪者供圖

群裡,大家都啪啪啪發照片上來了。

有人說:我隻能拍到馬路,她發了一個視訊,空曠的馬路上四五個大白騎着車穿過。有人拍到公園的樹叢,「我也來片綠茵茵,希望我們都是陰」。還有人拍了夕陽下的天空、家中紫藤開花。

低樓層的居民也開玩笑說,要「在樓層的夾縫中找美景」。

那時,我一下子感覺到,不同的視角有不同的風景,這些被拍出來的,都是這麼美好的事情。

(為保護受訪者隐私,小高為化名)

撰文:Tamia

監制:蘇惟楚

首圖來源: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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