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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骊得珠,校注典範——讀周裕锴《石門文字禅校注》

探骊得珠,校注典範

——讀周裕锴《石門文字禅校注》

張劍

探骊得珠,校注典範——讀周裕锴《石門文字禅校注》

《石門文字禅校注》(全十冊),(宋)惠洪著,周裕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9月第一版,598.00元

當代研治宋代文學的學者中,理論與文獻兼長且都有卓著貢獻者,周裕锴先生是同道公認的一位。他的《宋代詩學通論》一版再版,風行學界數十年而不衰;他作為主編之一的《蘇轼全集校注》,被推許為目前蘇轼詩詞文集整理的最高水準;他對佛教典籍與文學也有精深的研究,著有《中國禅宗與詩歌》《文字禅與宋代詩學》《禅宗語言》《宋僧惠洪行履著述編年總案》《法眼與詩心》等,可謂釋門的文化護法。而今,他積二十年之力撰成的《石門文字禅校注》計10冊250萬字,更洵為校注的典範。

一、與日僧廓門的跨時空對話

惠洪是北宋著名詩僧,其詩文集《石門文字禅》三十卷,身後由弟子覺慈編成刊印。但宋本已無從覓,今見最早刊本是萬曆二十五年丁酉(1597)浙江杭州徑山寺本,後來諸本皆可歸屬此版本系統,但在長期流傳過程中,不斷有錯訛增生,校勘殊為不易;兼之惠洪系學殖深厚的禅僧,詩文中涉及大量佛教典籍與人物,解讀更為困難。

公元1709年,日本禅僧廓門貫徹将其花費二十餘年心血所撰的《注石門文字禅》刊刻出版,這是《石門文字禅》的首次校勘與注釋,既為後人閱讀《石門文字禅》提供了較大友善,也是中日文化交流成果的反映,對于研究宋代文學、禅學、域外漢學皆具重要意義。但廓門畢竟是數百年前的異域僧人,對中國本土的山川、人物、風俗、文化等存在隔膜,有時代、地域及知識的局限性,在校勘、注釋等方面多有誤讀和疏漏。三百年後,同樣耗費二十餘年心血的《校注》問世,廓門疏誤才得以全面彌補。

廓門之校勘,有因形近或音近的不慎緻誤。如《資國寺西齋示超然二首》“又近寒岩槲葉村”,廓門誤“槲”為“檞”;《七月七日晚步至齊雲樓走筆贈吳邦直》“樓中夫子神仙流”,廓門誤“夫”為“天”。亦有廓門以非為是的主觀緻誤。如《和餘慶長老春十首》“葉雲誰剪芘花身”,廓門注:“‘芘’當作‘庇’。”實“芘”通“庇”,遮蔽之義,不誤。凡此,《校注》均予考辨訂正。

廓門之注釋,有因文化隔閡顯然而誤。如《次韻李方叔水宿》“市中一虎成三口”,廓門不知《戰國策》“三人成虎”之典,誤注“三口,謂三叉路口也”。更有因廓門未能親至中國,紙上談兵而誤。特别是地名及人名字号出現相同的情況時,廓門的失誤明顯增加,《校注》逐一指出并予厘正。

地名誤注,如《大雪戲招耶溪先生鄒元佐》,廓門将新昌縣之若耶溪誤注為紹興之若耶溪。《送慶長兼簡仲宣》“石城浩蕩天水接”,廓門将石頭城之省稱(即江甯府)誤注為太平府之石城山。《贈黃得運神童》“诏落銅山陽”“歸來汝水濆”,廓門将臨川的銅山、汝水誤注為南陽府的銅山、汝水。

人名誤注,如《崇因會王敦素》“文公諸郎能世家”,文公即王安石,廓門誤注為另一位文公王曙。《寄超然弟》,超然即僧希祖,字超然,廓門誤注為彭超然。《佛鑒興修天甯而大檀越輻湊六月初吉有雙蓮開殿庭之西池作此》,佛鑒即淨因,字覺先,賜号佛鑒大師,廓門誤注為慧勤(亦号佛鑒)。

地名及人名字号之外的廓門誤注或注不當處,《校注》糾正亦夥。如《食菜羹示何道士》“錄以寄徐聞,阿同應笑喜”,廓門未明此拟蘇轼口吻,系錄詩寄時在雷州(徐聞屬雷州)的蘇轍(阿同為蘇轍小字),反将徐聞誤為人名,以為指《列仙傳》中的徐聞真。《送雷從龍見宣守》“江浦買舟春水生,片帆何日到宣城。府中若見空青老,從渠為覓詩遺稿”,廓門誤注江浦為應天府江浦縣,實未明詩意,江浦即江邊,不能解作地名;廓門亦不解“空青老”即曾纡自号,注雲:“空青不知何人,愚以為不要必解。杜詩:‘石壁斷空青。’”

即使佛禅方面,《校注》亦更勝一籌,屢補廓門之未備。如《法輪齊禅師開軒于薝蔔叢名曰薝蔔二首》,廓門誤注齊禅師為齊添,《校注》糾正為景齊(宋人習慣省稱僧人法名第二字,若省稱齊添,當稱添禅師,而非齊禅師)。《同遊雲蓋分韻得雲字》“喜著磨衲裙”,廓門不解磨衲裙何謂,誤注:“‘磨’當作‘麻’。”《校注》引《六祖大師法寶壇經護法品》及蘇轼《磨衲贊叙》、無名氏《雞林志》,證即磨衲袈裟。《送琳上人》“又負籚篅訪了齋”,廓門注:“籚,筐也。篅,盛谷具。”并雲“了齋,謂了翁家也。”《校注》則引《高僧傳》,證籚篅即蘆圌,指蒲團;了齋即陳瓘,号了翁,亦号了齋。

《校注》對前人成果非常尊重,他雖然校改廓門之誤和為廓門注補充例證及出處多達上千處,但對廓門的貢獻也充分肯定,常加按語“其說甚是”,絲毫不肯掠美昔賢。通過與廓門這種跨越時空、後出轉精的獨特對話,《校注》表達了對先賢勞動的緻敬。更重要的是,這是第一部由中國學者完成的對《石門文字禅》全面和高品質的校釋,從此域外學者不能專美于前,《校注》以自己的方式捍衛了民族文化尊嚴。

二、攻堅克難,拒絕“水注”

近些年來,随着古籍數字化技術的發展與成熟,檢索和摘錄文獻愈加友善,古籍整理也出現了若幹不良現象。比如古籍校注中某些“水注”風行,難注當注處不注,易注不必注處卻狂抄《漢語大詞典》等工具書以為能。殊不知“注解的主要作用是幫助讀者疏通文意,如果不結合上下文語境而照搬詞條,甚至有意逃避不見于辭書的難點,就難以稱之為合格的注解”。(杜羽《摒棄“僞校點”“僞注解”》,《人民日報》2017年7月20日)

《校注》雖然體量龐大,卻是一部拒絕“水注”的優秀古籍注解。《石門文字禅》裡的大量語彙典實,無法完全依賴工具書解決,甚至依之反生錯誤。如“生辰”在該書部分作品中特指高僧的忌日,即死亡之日,這種特殊涵義即使在佛教詞典中也無法查到。再如“栓索”(拴索),各工具書亦未收,有研究者将之解為繩索,将《遊南嶽福嚴寺》中的“栓索猶存”作為惠洪被拘羁的證據,《校注》則指出“栓索”在該書中多用來喻指相連接配接之骨架、骸骨,并考出語源為黃庭堅的《枯骨頌》。此類涉及佛禅的詞彙,《校注》多有精到解釋和義例發明,對研治禅宗文獻乃至宋代文化頗有助益。與那些“水注”相比,《校注》堪稱金注。

優秀的注解,當然要建立在可靠的文字校勘上。《校注》除以《四部叢刊初編》影印萬曆徑山寺本為底本,參校廓門注本、《四庫全書》本、《武林往哲遺著》本、常州天甯寺本、寬文刊本等同一系統版本外;還參校曆代選本、宋人詩話筆記、惠洪自己的著作及其他禅門典籍,此外參校各種類書方志,盡可能廣泛利用材料,靈活運用對校法、本校法、他校法、理校法,校正大量文字錯誤。在校改時均将底本原文字用括号标出,使讀者可知底本原貌。如《卧病次彥周韻》“誰令殿閣風瓯(鷗)語”,就是四種校法俱用的佳例。底本“鷗”字,用對校法知廓門本作“瓯”;用他校法,引入蘇轼《雨中過舒教授》“坐依蒲褐禅,起聽風瓯語”。用本校法,指出本集屢用“風瓯”一語。用理校法,分析風瓯指殿閣塔檐懸挂的陶瓦所制的鈴铎。最後判斷底本“瓯”作“鷗”,涉形近而誤,故校改。粗略統計,《校注》改正類似錯訛有四五百處,為讀者提供了一個精審可信的《石門文字禅》版本。

優秀的注解,還需知人論世。《校注》作者2010年已經出版《宋僧惠洪行履著述編年總案》,在惠洪行迹編年和著述系年之外,兼及交遊生平、禅宗譜系、政治事件、黨派紛争、文人社團、佛教制度等諸多内容的考證叙述。有此深厚的前期研究成果,《校注》始能為《石門文字禅》的絕大多數作品系年,并考證作品中的人名、地名、本事,解決諸多疑難問題。如《京師上元觀駕二首》其二有“特傳诏語君恩重,凝睇天階謝至尊”,《瀛奎律髓》雲惠洪時“年二十餘耳”。《校注》謂惠洪二十餘歲在京師時,乃元祐年間,未得哲宗與宣仁高太後寵幸,絕無“特傳诏語”之可能;大觀四年,惠洪赴京師,為樞密都承旨郭天信門客,甚受信寵,并于是年十月十日天甯節奏賜紫衣師号,此詩所謂“特傳诏語”,當指政和元年上元由郭天信引薦、徽宗召見遊幸之事;故創作時地當為政和元年正月十五日的開封府。《石台夜坐二首》,《校注》不僅考其作于政和五年冬,糾正《江西通志卷》“治平年間”之誤,又引《輿地紀勝》《方輿勝覽》、蘇轍《贈石台問長老二絕》等史料,考定創作地點在新昌縣。這些都為準确了解惠洪及當時社會狀況提供了切實幫助。

優秀的注解,不僅要注明音讀、解釋詞義、說明修辭、考證典故,還要疏通文意、闡明思想。《校注》在這方面用力最勤,成就最大,特别是大量語彙涉及佛教禅宗故實,不注如觀天書。《校注》注意介紹各種佛教知識和禅門習語,引證并解讀相應佛教文獻,為讀者閱讀提供了友善。如卷四《謝忠子出山》“毛骨稽山冰雪妙”,由“山”和“冰雪”容易聯想到《莊子·逍遙遊》中“肌膚若冰雪”的藐姑射山神人,但詩題的“忠子”,是惠洪弟子,身份為僧人,不應以藐姑射山神人比拟。《校注》雲:

毛骨稽山冰雪妙:謂忠子精神氣質如唐詩僧靈澈。《宋高僧傳》卷一五《唐會稽雲門寺靈澈傳》:“建中、貞元已來,江表諺曰:‘越之澈,洞冰雪。’可謂一代勝士,與杭标、霅晝分鼎足矣。”本集卷二五《題徹公石刻》:“吳人為之語曰:‘餘杭标,摩雲霄;霅溪晝,能清秀;稽山徹,洞冰雪。’”稽山:即會稽山,此代指靈澈。《太平寰宇記》卷九六《江南東道》八《越州會稽縣》:“會稽山,在縣東南十裡。”廓門注:“稽字,《莊子·逍遙遊》篇,與‘大浸稽天而不溺’稽同。”其說殊誤。

原來稽山為會稽山之簡稱,靈澈當時即有“冰雪”之譽,且與湖州皎然(清晝)、杭州道标齊名,時人諺語稱:“霅之晝,能清秀;杭之标,摩雲霄;越之澈,洞冰雪。”《石門文字禅》常分别用“晝”“标”“澈”代指詩僧。此處亦借唐詩僧靈澈來比拟身份同為僧人的忠子。《校注》批郄導窾,遂使文義豁然貫通。

《校注》還長于揭示惠洪詩文出處,指明其詩法文脈,點出其書寫習慣、句法特點及創辟之處,有時将之置于唐宋文學史和藝術史大脈絡中去考察。如卷一《同超然無塵飯柏林寺分題得柏字》,《校注》不僅拈出惠洪首創“有聲畫”之語,而且指出其淵源有自,是當時詩壇詩畫相通觀念的反映,并征引宋人代表性詩文,頗類于錢鐘書《宋詩選注》把注釋和鑒賞、評判結合起來的做法。《校注》所揭惠洪詩文出處,廣涉四部及佛道二藏,足徵其學識廣博。其中近千處受蘇轼影響,堪稱蘇轼最大的粉絲,受黃庭堅影響者亦有數百處。《僧寶正續傳》卷二《明白洪禅師傳》稱惠洪“大抵規模東坡,借潤山谷”,評價甚确。為詩文尋找出處,不僅有助于注釋的精确性,更能窺見作者的用心及文學史發展的脈絡,其價值不容輕忽。

《校注》全書皆标人名、地名、書名線符号,這些專名線,無疑有助于正确标點和了解文本。如第一冊卷首明釋達觀《石門文字禅序》:“故寶覺欲以‘無學之學,朝宗百川。’無盡歎民公‘南海波斯,因風到岸’。标榜具存,儀刑不遠。”此段文字前人斷句皆誤,《校注》在“寶覺”“無盡”“民公”下皆加人名線,确系讀懂了文本,故能點斷準确。因是序文,此處未加注釋,好在《校注》作者在微信朋友圈中有所說明,摘引如下:

這段話中,寶覺是臨濟宗黃龍派的祖心禅師,号晦堂,賜号寶覺。惠洪《禅林僧寶傳》卷二十三《黃龍寶覺心禅師傳》載祖心語曰:“我以無學之學,朝宗百川。”無盡是北宋徽宗朝宰相張商英,字天覺,号無盡居士,四川新津人,今觀音寺即其故裡。民公指華藏安民禅師,也稱峨眉中峰民和尚,是臨濟宗楊歧派圓悟克勤的弟子(圓悟克勤之墓今存,在成都動物園旁)。宋釋道行編《雪堂行和尚拾遺錄》載:“峨眉中峰民和尚,初講《楞嚴經》于成都。……民初訪無盡,于渚宮議論教乘,無盡大喜。之後,聞民充首座,無盡緻書于悟(圓悟克勤)曰:‘民座主舍義學,開宗眼,如波斯珍寶滿船,遇風到岸矣。’”知道這兩個禅典的出處後,《石門文字禅序》裡的這段話也就不難斷句了……

看似簡單的幾個專名線,但背後需要花費多少心血和調動多少知識儲備,才能正确标出。古籍整理之不易,由此可窺一斑。

仇兆鳌《杜詩詳注序》雲:“注杜者必反複沉潛,求其歸宿所在,又進而句栉字比之,庶幾得作者苦心于千百年之上,恍然如身曆其世,面接其人,而慨乎有餘悲,悄乎有餘思也。”這是注釋的最高境界,《校注》庶幾臻于此境。

三、關于骊龍的鱗爪

不能說《校注》毫發無遺憾,如其中亦有不少人物生平不可考,創作時地不詳,作品詞意難解處,《校注》對此從不妄充解人,不穿鑿,不附會,老老實實地承認,雖留有遺憾,卻無愧于學術良知。

《校注》在形式上也有不完美之處。如有些注釋的标号與正文标号不相一緻,這可能由于前後改動版式所緻;多數參校書目未列出版本資訊,建議修訂時以附錄形式列出所有參校的具體版本;有些底本不誤而參校本錯誤的校勘似可不列,如果有自己的考慮,可在凡例中言明;注釋格式未能統一,如有的注釋串講句意,有的則沒有,像《石門文字禅》這樣閱讀難度較大、甚至點斷都不容易的古籍,讀者當然希望增加句意和詩意串講。

這部二百多萬字的巨著,已經達到“當下集部文獻整理的最高水準”(上海古籍出版社公衆号推薦語)。就像探骊既已得珠,剩餘鱗爪縱使有所欠缺,也不影響其主體的光彩和價值。不過依我對《校注》作者的了解,縱使讀者不相苛求,如有機會,他也會将之修訂得愈加完善。因為在他心中,永遠葆有對學術的敬畏和對讀者的尊重。(作者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本文轉載自《 中華讀書報 》( 2022年01月19日1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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