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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路者》餘話(金台書話)

《尋路者》餘話(金台書話)

孫郁 郭紅松繪

《尋路者》餘話(金台書話)

青年時代,我徘徊于學問與創作之間。

上世紀80年代,我與許多人一樣,如饑似渴惡補知識,讀過西洋詩學理論,看過古代文章,可就是不能融入其中。因為一些問題意識無法在那些表達方式裡呈現,辭章邏輯被什麼限定了,結果是表達生硬,思維缺乏伸展的空間。

後來到魯迅博物館工作,進入一個特殊的環境,慢慢地,我的思想與審美觀發生了改變。

博物館注重對舊物的陳列,還原場景,再現曆史。這個過程自然有思想的投射,但因為以史料為主體,精神是敞開的,不同遺物折射的故事不同,告訴我們的是有寬度的空間。這給我很大的觸動,隐隐意識到,比起教條的表達,從基本資料出發的思考與書寫,意義更大。之前,自己在概念遊戲中待得過久了。

我所在的辦公樓旁有許多藏書,讓我頗感興趣的是《新青年》《小說月報》《語絲》《莽原》《新月》等原刊。最有意思的是看到了作家原稿,從舊的紙張間嗅出前人的氣息。接觸這些舊刊時,會發現那個時代的精神纏繞着多樣形态,知識人在困境中,各自走了自己的路。他們之間沖突有之,對話亦多,重要的思想閃動,照出存在的多種樣式。而我們的文學史與現代史對于彼時社會的描述,大抵遺漏了什麼。

偶爾也參與文物搜藏、征集,見到了過去沒有接觸的舊物。比如,曾與林辰先生接觸過,看過他的藏書,被許多版本所吸引,才知道做學問最基本的準備是什麼。林先生去世後,我與朋友清理他捐贈的書目,翻看一些未見過的刊物,對于過去的文化行迹自然多了心得。他的文章好,與懂得曆史文獻有關,古文功底非我們這代人所能企及。曹聚仁先生稱贊他的厚重,大概就是指文獻的功底。我從他的文字中才知道,學問的文學化表達,要有多方面修養。做到此點,要下許多氣力。

研究室有位江小蕙老師,是魯迅朋友江紹原先生的女兒,她退休後給博物館捐贈了大量信劄。看到魯迅、蔡元培、胡适、劉半農、錢玄同等人的墨寶,似乎感受到那些人互往時的片影,我與幾個同僚從中理出了些有趣的學術線索。最大的啟發是,彼時的學人,樣子不一,率性之中,有着傳統文人的一面。這些人新舊交錯,學問與趣味也有脫俗之美。他們何以豐富了現代學術,其間的蛛絲馬迹,亦可視為一種注解。

真正觸動我的是,在博物館接觸的一批文章家。那時候我參與《魯迅研究動态》編輯工作,負責編輯業務的老師大概受民國雜志的影響,趣味駁雜,不僅有論文,也設随筆、考據和譯文闆塊,能看到老一代作家樓适夷、黃源、梅志的短文,許多都值得反複咀嚼,還有一些現代文學研究專家的文章,像唐弢的學術随筆、林辰的考據短劄、姜德明的書話,都很有意思。在我看來,他們的書寫,延續了魯迅那個時代的遺風,在領悟社會與解析思想時,保持了漢語的溫度。

看這些人的文章,震動之餘,也反問過自己,為什麼我們不會那樣表達?後來又認識了汪曾祺、張中行等前輩,才慢慢知道漢語的多種路徑。

從材料出發,思考現代文學的來龍去脈,是博物館系統和非學院派作家的一種本領,五四遺風有魅力的地方,大概也包括這些。

許多年間,五四那代人一直吸引着我,研究新文化社團的思想,用去了我許多時光。不過,因為基礎較薄,閱曆有限,對于那代人的了解有着諸多障礙,最初幾年一直不敢下筆,思想與材料尚無法形成一種對應關系。

這本《尋路者》的主要文章,是友人催促的結果。有一次遇見時任《十月》主編的王占軍先生,他請我開一個專欄,談談五四那代人。我知道這是對于我的信任,便随口答應了。後來才知道,要處理的難點比想象要多,于是一寫就是兩年,大緻留下了當年思考的舊迹。那時候白天忙于行政雜事,晚上伏案寫作,卻并不覺得疲勞。以感性的方式面對史料,能夠發現詩意的存在。五四那代人,有真純之氣,駐足那些舊迹時,不僅有思想的洗禮,也受到了美的靈光的沖擊。

那代人的不同道路,對于後來人的影響至今未消。我發現,将這些前輩看成“尋路者”也許更符合實際,因為他們都是不同路徑的開辟者。魯迅的抵抗之影、陳獨秀的孤傲之氣、老舍的京味之音,還有巴金的超俗之韻,撕裂了舊的詞語之衣,古老的漢語湧出了新浪。新文化運動,可以說是春水的湧動,所至之處,綠色泛波,花香飄動。面對這些遺産,有時無法抑制自己的激動。

寫新舊之際的文化人與社會思潮,有不同的辦法,我希望能夠将彼時的學術趣味進行文學化的表達。張中行先生在《負暄瑣話》中就是這樣處理記憶的,不過他是對親曆歲月的反觀,有溫度與愛憎。我們追蹤那段曆史,總還有隔膜的地方,倘不是深潛在資料裡,貼近文本來描述舊影,總還是隔靴搔癢。避免這種局限,就不得不放棄以往的寫作方式,調整叙述語态。而尋找一種屬于自己的表達方式,也正是确立自己思維方式的一種跋涉。我們說寫作不都能看作是一種遊戲,也有這方面的因素。

比如寫未名社的那一篇,事先看了一些材料。魯迅為韋素園寫的碑文,也在博物館的資料室裡。看那些同人們辦的雜志,刊發的多是俄國文學的譯文,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安德萊夫,文字都有些苦澀,思想性的部分透出譯者的追求。比如李霁野所譯《文學與革命》,是魯迅催促而成的,幾位青年不幸因之入獄。那時的文學活動,并非都是閑适的産物,他們還是懷揣着夢想的。我們的老館長李何林先生是未名社後期人員,他偶爾和人談起青年時代,一方面是革命,一方面是文學,生命呈現着燃燒之狀。李先生一生追随魯迅思想,與時風一直有着距離。館裡的老同志受到的影響很大,以緻機關的風氣仿佛也散出未名社的一些味道。

五四之後新知識人,有許多是精神的冒險者和引領者。我在描述巴金的時候,重點談及他精神品位中聖潔的形影,從巴金紀念館得到的圖檔與手稿影印品中,可體味到他純然的一面。他在魯迅啟示下的尋夢之旅,對于世俗化的讀書人無疑是一種拷問,描述這樣的作家,也是一次自我教育。雖然巴金的沖突與缺陷影響了他的深度,但那種不斷與灰暗決裂的跋涉,也正是世俗之人最缺少的勇氣。

人的一生,走路的方式無非兩種:一是沿着前人鋪成的路而行,不需要思考,傳統的士大夫是這樣;一是在沒有路的地方走路,或遇到叢葬,或碰見溝壑,這需要探索精神和毅力,五四那代知識人,有許多是這樣的狀态。現在回望這些尋路者,描述他們,許多時光深處的遺存,隻變成了幾許片影。滿足于片影的捕捉是不夠的,微茫之間,亦有非同尋常之意。細細體察,那些片影下是無數堅毅的足迹,它們述所由來,道其所往,是一條迷人的精神之圖。坦率說,寫透前輩的形影,并不容易,要悟懂他們,也許需要用一輩子的時間。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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