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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 : 《紅樓夢》悲劇之演成

《紅樓夢》之被人注意,不自今日始。最初有所謂紅學大家之種種索隐附會之談,這已經失掉了鑒賞文學的本旨。後來有胡适之先生的《紅樓夢考證》,把那種索隐的觀點打倒。用了曆史的考據法,換上了寫實主義的眼鏡,證明了《紅樓夢》是作者的自述,是老老實實把自己的盛衰興亡之陳迹描寫出來。這雖然是一個正确的觀點,然而對于《紅樓夢》本身的解剖與了解,胡先生還是沒有作到。這隻是方向的轉換,仍不是文學本身的了解與批評。是以胡先生的考證雖比較合理,然究竟是考證工作,與文學批評不可同日而語。他所對付的是紅學家的索隐,是以他的問題還是那紅學家圈子中的問題,不是文學批評家圈子中的問題。因為我們開始便安心鑒賞《紅樓夢》本身的技術,與其中所表現的思想,那些圈子外的問題便不容易發生。圈子外的問題,無論合理與不合理,在我們看來,總是猜謎的工作,總是飽暖生閑事,望風捕影之談。

近年來注意《紅樓夢》的人,方向又轉變了。從圈子外轉到圈子裡。這确是文學批評家的态度。不過據我所見,這些作家們所發表的言論又都隻是歌詠贊歎《紅樓夢》的描寫技術與結構穿插之巧妙,對于其所表現的人生見地與支援本書的思想之主幹,卻少有談及。這種工作并非不對,也是分内事。不過我以為這隻是咬文嚼字的梢末文章。若純注意這等東西,其流弊所及便是八股式的文學批評法,與金聖歎批《水浒》批《西廂》,同一無聊而迂腐。而且這一種批評,其實就不是批評,它乃實是一種鑒賞。中國曆來沒有文學批評,隻有文學鑒賞或品題。品詩品文與品茶一樣,專品其氣味聲色風度神韻。品是神秘的,幽默的,所謂會心的微笑,但卻不可言诠。是以專注意這方面,結果必是無話可說,隻有贊歎叫好。感歎号滿紙皆是,卻無一确鑿的句子或命題。

這種品題法是中國曆來言之特别起勁的。我并不反對這種品題工作,而且因為近二十年來人們攻擊得太利害。這種學問幾乎成了絕響,是以我不忍其淪亡,也曾作文以闡發(即在《再生》二卷六期上發表過的《了解創造與鑒賞》)。在這篇文章裡,我說明了了解的直接對象便是作品本身。由此作品本身發見作者的處境,推定作者的心情,指出作者的人生見地。我也說明了創作的全部過程,最後以集文學品題之大成的桐城派為根據而解說鑒賞。是以我并不反對鑒賞或品題。不過叫我論鑒賞可,叫我實際鑒賞也可。惟叫我說鑒賞之所得,卻實在有點難為情。我是說不出來的。因為這不是說的東酉。是以我隻能說我所可說的。如其能說必須清楚地說之,如不能說必須默然。可說的說出來不必清楚,但默然的卻實在難說。人家去說我也不反對,但那可說而卻未經人說的。我現在卻要說說。

在《紅樓夢》,那可說而未經人說的就是那悲劇之演成。這個問題也就是人生見地問題,也就是支援那部名作的思想主幹問題。

在中國舊作品中,表現人生見地之複雜與沖突無過《紅樓夢》。《水浒》,《金瓶梅》卻都非常之單純。是以《紅樓夢》之過人與感人,決不在描寫之技術。技術的巧妙是成功作品的應當的本分,這算不得什麼。要不然,還值得看麼?這是起碼的工作。文通字順當然算不得傑作的所在。腦袋十分空虛,純仗着擺字眼,玩技巧以取勝,結果隻是油滑讨厭,最大的成績不過是博得本能的一笑而己。

人們喜歡看《紅樓夢》的前八十回,我則喜歡看後四十回。人們若有成見,以為曹雪芹的技術高,我則以為高鹗的見解高,技術也不低。前八十回固然是一條活龍,鋪排的面面俱到,天衣無縫,然後四十回的點睛,卻一點成功,頓時首尾活躍起來。我因為喜歡後四十回的點睛,是以随着也把前八十回高擡起來。不然,則前八十回卻隻是一個大龍身子。呆呆的在那裡鋪設着。雖然是活,卻活得不靈。

前八十回是喜劇,是頂盛;後四十回是悲劇,是衰落。由喜轉悲,由盛轉衰,又轉得天衣無縫,因果相連,俨若理有固然,事有必至,那卻是不易。複此,若隻注意了喜劇的鋪排,而讀不到其中的辛酸,那便是未抓住作者的内心,及全書的主幹。《紅樓夢》第一回說完了緣起以後,随着來了一首詩雲: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讀者若不能把書中的辛酸味解出來,那才是叫作者罵盡天下後世,以為世上無解人了。他那把辛酸淚,隻好向天抛灑了。是以《紅樓夢》不是鬧着玩的,不是消遣品,這個開宗明義的辛酸淚,及最後的悲劇,豈不是一貫?然若沒有高鹗的點睛,那辛酸淚從何說起?是以全書之有意義,全在高鹗之一點。

悲劇為什麼演成?辛酸淚的解說在那裡?曰:一在人生見地之沖突,一在興亡盛衰之無常。這兩個意思完全在一二兩回裡道說明白。我們先說第一個。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徐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朱,張,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桧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束權,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祚永運隆之日,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邪之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中,偶因風蕩,或被雨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逸出者,值靈秀之氣适過,正不容邪,邪複妒正,兩不相下,如風水雷電,地中相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緻搏擊撅發。既然發洩,那邪氣亦必賦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乘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生于薄柞寒門,甚至為奇優,為名娼,亦斷不至為走卒為健仆,甘遭庸夫驅制。如前之許由,陶潛,阮籍,稽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者卿,秦少遊,近日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翻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莺,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第二回)

這一套人性的神話之解析,我們不必管它。隻是這三種人性,卻屬事實。仁者秉天地之正氣,惡者秉天地之邪氣,至于那第三種怪誕不經之人卻是正邪夾攻中的結晶品。《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林黛玉便是這第三種人的基型。《紅樓夢》之是以為悲劇,也就是這第三種人的怪僻性格之不被人了解與同情使然。

普通分三種人為善惡與灰色。悲劇之演成常以這三種人的互相攻伐而緻成,惟《紅樓夢》之悲劇,不是如此。《紅樓夢》裡邊,沒有大兇大惡的角色,也沒有投機騎牆的灰色人。普通論者多以王熙鳳比曹操,這可以說是一個奸雄了。惟在我看起來,卻有點冤枉。王熙鳳也許是一個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是一個不得了的人物,但悲劇演成之主因卻不在王熙鳳之奸雄。如果她是奸雄,則賈毋、王夫人也是奸雄,或更甚焉。但顯然這不近情。何況賈家還不能算是一個亂世,是以我們對于王熙鳳的觀念卻倒是一個治世中之能臣,不是一個亂世中之奸雄,縱然對于賈瑞和尤二姐,處置的有點過分,也隻是表示她不肯讓人罷了。一個是表示她十分厭恨那種癡心妄想的人,二個是表示她的醋勁之特别大。最足以表示出她不夠奸雄的資格的,便是一聽查抄的消息立刻暈倒在地。後來竟因心痛而得大病,是以賈母說她小器。這那裡是奸雄?再賈母死時,家道衰微,她也是兩手撲空,沒有辦法。比起當年秦氏死協理甯國府的時候差得多了。經不起大波折,逆境一到,便露本相。這算不得是奸雄。是以王熙鳳隻是一個洑上水的人,在有依有靠,無憂無慮的時候,她可以顯赫一氣。一旦“樹倒猢狲散”,她也就完了。至于寶黛的悲劇,更不關她事,她不過是一個工具而已。關于這一點,以下自然可以明白。悲劇之演成.既然不是善惡之攻伐,然則是由于什麼?曰:這是性格之不同,思想之不同,人生見地之不同。在為人上說,都是好人.都是可愛,都有可原諒可同情之處,惟所愛各有不同,而各人性格與思想又各互不了解,各人站在個人的立場上說話,不能反躬,不能設身處地,遂至情有未通,而欲亦未遂。悲劇就在這未通未遂上各人飲泣以終。這是最悲慘的結局。在當事人,固然不能無所恨,然在旁觀者看來,他們又何所恨?希臘悲劇正與此同。國王因國法而處之于死地。公主因其為情人而犯罪而自殺,其妹因其為兄長而犯罪而自殺。發于情,盡于義,求仁而得仁,将何所怨?是謂真正之悲劇。善惡對抗的悲劇是直線的,顯然的;這種沖突沖突所造成的悲劇是曲線的,令人失望的。高鹗能寫悲劇已奇了,複寫成思想沖突的真正悲劇更奇,《紅樓夢》感人之深即在這一點。

性格沖突的真正陣線隻有兩端:一是聰俊靈秀乖僻邪謬的不經之人,寶玉黛玉屬之。一是人情通達溫柔敦厚的正人君子,寶钗屬之。乖僻不經,曲高和寡,不易被人了解。于是,賈母、王夫人以至上上下下無不看中了薛寶钗,而薛寶钗亦實道中庸而極高明,确有令人可愛之點。這個勝負問題,自然不蔔可知。我們且看關于他二人的性格的評論。

(一)關于寶玉的:

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若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的極确。

詞曰: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來草莽。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诽謗?

又曰: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時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纨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第三回)

這是作書者的總評。再看:

忽見警幻說道:“……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令第一淫人也。”寶玉聽了,吓的慌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于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饬,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幼,不知淫為何事。”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卻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眦。”(第五回)

這是以癡情意淫總評他,說明他的事業專向女兒方面打交道,專向女兒身上用工夫。但卻與西門慶潘金蓮等不同。是以《紅樓夢》專寫意淫一境界。而《金瓶梅》則不可與此同日而語。

再如: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别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呆了嗎?”那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還聽見他家裡許多人說,千真萬真,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籲短歎的,就是咕咕哝哝的。且一點剛性兒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塌起來,那怕值千值萬都不管了。”(第三十五回)

這是舉例說明他那種怪誕行為,呆傻脾氣。其實既不呆也不傻,常人眼中如何看得出?如何能了解他?賈雨村說:“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緻知格物之功,悟道參元之力者,不能知也。”這話實是對極,并不重大。知人豈是易事?

再看他自己的思想與希望:

“人誰不死?隻要死的好。那些須眉濁物隻聽見文死谏、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便隻管胡鬧起來。那裡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隻顧他邀名,猛拚之死,将來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戰;他隻顧圖汗馬之功,猛拚一死,将來棄國于何地?”襲人不等說完,便道:“古時候兒這些人,也因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啊。”寶玉道:“那武将要是疏謀少略的,他自己無能,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麼?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記在心裡,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彈亂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濁氣一湧,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聖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釣譽,并不知君臣的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着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随風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第三十六回)

這是他的死的哲學。再如:

“還提什麼念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裡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第八十二回)

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性兒,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将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隻在我們隊裡,攪的出些什麼來?”寶玉聽了,大覺逆耳,便道:“姑娘請别的屋裡坐坐罷!我這裡仔細腌攢了你這樣知經濟的人!”(第三十二回)

總之他最讨厭那些仕途經濟,讀書上進的話。他以為這都是些“祿蠹”。湘雲一勸,竟大遭其奚落。可見他是最不愛聽這些話的。

(二)關于黛玉寶钗的:

他這種思想性格是不易被人了解的,然而他的行為卻令人可愛。大觀園的女孩子,幾乎無人不愛他。與他思想性格不同的薛寶钗也是愛之彌深。黛玉更不容說了,而且能了解他的,與他同性格的,也惟有一林黛玉。所謂同,隻是同其怪僻,同其聰明靈秀,至于怪僻的内容,聰明靈秀的所在,自是各有不同。最大的原因就是男女的地位不同。因為男女地位的不同,是以林黛玉的怪僻更不易被人了解,被人同情。在寶玉成了人人皆愛的對象,然而在黛玉卻成了寶玉一人的對象,旁人是不大喜歡她的。她的性格,前後一切的評論,都不外是:多愁善感,尖酸刻薄,心細,小脾氣。是以賈母便不喜歡她,結果也未把她配給寶玉。然而惟獨寶玉卻是敬重她,愛慕她,把她看的俨若仙子一般,五體投地的倒在她的腳下。至于寶钗雖然也令他愛慕,卻未到黛玉那種程度,那就是因為性格的不同。寶钗的性格是:品格端方,容貌美麗,卻又行為豁達,随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而且有涵養,通人情,道中庸而極高明。這種人最易被了解被同情,是以上上下下無不愛她。她活脫是一個女中的聖人,站在治家處世的立場上,如何不令人喜歡?如何不是個難得的主婦?是以賈母一眼看中了她,便把她配給了她所最愛的寶玉。但是寶玉卻并不十分愛她。她專門作聖人,而寶玉卻專門作異端。為人的路向上,先已格格不相入了。賈母隻是溺愛.并沒有了解,是以結果隻是害了他。不但害了他,而且也害了黛玉與寶钗。這便是大悲劇之造成。從這方面說,賈母是罪魁。

性格既如上述,再述他們之間愛的關系。寶玉風流灑脫可愛,黛玉高雅才思可愛,寶钗溫柔敦厚可愛。寶玉自己也說:“戕寶钗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第二十一回)可見寶玉之對黛玉另有一番看法。其實黛玉何嘗不是仙姿?隻是于仙姿而外,還有一種高雅才情可愛。這便是基于她的性格。寶钗亦何嘗不高雅才情?隻是她的高雅才情與黛玉非一基型,為寶玉所不喜,是以寶玉看不出她有何才情,而隻以仙姿許之。這也是基于她的性格。于是,我們可以論他們的愛的深淺。

寶玉寶钗之間的關系,是單一的,一進制的,表面的,感覺的;寶玉黛玉之間的關系是複雜的,多元的,内部的,性靈的。在此先證明前者。

此刻忽見寶玉笑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呢。”可巧寶钗左腕上籠着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钗原生的肌膚豐澤,一時褪不下來。寶玉在旁邊看着雪白的胳膊,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沒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钗形容,隻見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妩媚風流,不覺又呆了。寶钗褪下串子來給他,他也忘了接。寶钗見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起來。(第二十八回)

寶玉是多情善感的人,見一個愛一個,凡是女孩兒,他無不對之鐘情愛惜。他的感情最易于移入對象,他的直覺特别大,是以他的滲透性也特别強。時常發呆,時常哭泣,都是這個感情移入發出來的。現在一見寶钗之妩媚風流,又不覺忘了形,隻管愛惜起來。然這種愛之引起,卻是感覺的,表面的,因而也就是一條線的。對象一離開,他的愛也便可以漸漸消散。再如寶玉挨了打,寶钗去看他,所發生的情形也是如此。

寶钗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歎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舊!别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着心裡也… … ”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含着淚隻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言語形容,越覺心中感動,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雲外去了。(第三十四回)

這種表情又打動了他的心,不覺忘了形。任憑鐵石人也不能無動于衷,何況善感的寶玉。然這種打動,也隻是感覺的,一條線的。對象離了眼,也可以逐漸消散,雖然也可以留下一種感激之情。

因為這個緣故,是以其愛寶钗之心遠不如愛黛玉。他雖然和黛玉時常吵嘴,和寶钗從未翻過臉,然而也不能減低了他們的永久的愛,其原因就是:于妩媚風流的仙姿而外,又加上了一個思想問題,性格問題。由于這個成分的摻入,遂使感覺的一條線的愛,一變而為既感覺又超感覺的複雜的愛。既是複雜的,那愛慕之外又添上了敬重高看的意味,于是,在這方面,黛玉便勝利了,寶钗失敗了。黛玉既是夫妻,又是知己。一有了“知己”這個成分,那愛便是内部的性靈的,便是不容易消散的,忘懷的。雖然黛玉說他是“見了姐姐,忘了妹妹”,雖然寶玉見一個愛一個,然從未有能超過黛玉者,也從未有忘過黛玉。因為他倆之間的愛實是更高一級的。

《紅樓夢》裡述叙寶黛之間的心理關系,太多了,太微妙了。茲錄其一二段,以觀一般:

原來寶玉自幼生成來的有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對,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那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是以早存一段心事,隻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瞞起來.我也将真心真意瞞起來,都隻用假意試探。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事。即如此刻,寶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裡眼裡隻有你?你不能為找解煩惱,反來拿這個話堵噎我,可見我心裡時時刻刻白有你,你心裡竟沒我了。”寶玉是這個意思,隻口裡說不出來。那黛玉心裡想着:“你心裡自然有找,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我就時常提這金玉,你隻管了然無聞的,方見的是待我重,無毫發私心了,怎麼我隻一提金玉之事,你就着急呢?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這個金玉的念頭,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兒着急,安心哄我。”那寶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麼樣都好,隻要你随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願的;你知也罷,不知也罷,隻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遠。”黛玉心裡又想着:“你隻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丢開,隻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遠你了。”看官,你道兩個人原是一個心,如此看來,卻都是多生了枝葉,将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了。(第二十九回)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歎。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于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歎者你既為我的知已,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你我既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钗呢?……(第三十二回)

寶玉正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并未看出是誰,隻管呆着臉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個心,從來也不敢說,今日膽大說出來,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隻好捱着。等你的病好了,隻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夢裡也忘不了你!”(第三十二回)

黛玉乘此機會說道:“我便問你一句話,你如何回答?”寶玉盤着腿,合着手,閉着眼,撅着嘴道:“講來。”黛玉道:“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兒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麼樣?”寶玉呆了半響,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寶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寶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東風舞鹧鸪。”黛玉道:“禅門第一戒是不打诳語的。”寶玉道:“有如三寶。”黛玉低頭不語。(第九十一回)

從極度的愛,到剖心事,到現在乃直是要口供了。“任憑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及至“水止珠沉”,他便是“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東風舞鹧鸪”。并且最後還是以“三寶”為誓。黛玉至此可以“放心”了。内部已經不成問題,可是變生外部。寶钗勝利了。兩個大傻瓜還是在悶葫蘆裡莫明其妙哩!

寶玉的“寶”丢了,寶玉瘋癫了。于是賈母王夫人便想到了金玉因緣,想借着寶钗的金鎖來沖喜,來招緻那失掉了的寶玉。于是便定親以至結婚。也不顧元妃的孝了,襲人的訴說警告也無用了。襲人也自是私自慶幸,鳳姐便施其偷梁換柱之計,賈母王夫人隻知道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兒女本身的思想性格,以及平素的關系,全不過問,全不了解。他們也不想了解,他們也不能夠了解。他們雖知道他倆的感情比較好點,但是他們以為這是他倆從小在一塊的緣故。他們所了解的隻這一點,他們再不能夠進一步的了解,他們都是俗人,他們不能夠了解這一對藝術化了的怪物。可是第一幕悲劇就在此開始上場。

機關洩漏了,颦兒迷了本性,焚了稿子,斷了癡情,那病一天重起一天,血不住的吐。賈母大驚,随同王夫人鳳姐過來看視,“隻見黛玉微微睜眼,看見賈母在他旁邊,便喘籲籲的說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賈母一聞此言,十分難受,便道:‘好孩子,你養着罷!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閉上了。”(第九十七回)

這“微微一笑’中有多少恨?有多少苦?這“白疼了我了”一句中,含了多少譏諷?含了多少怨恨?賈母一聽,能不難受?能不愧死?但是他竟老羞成怒,說出很令人傷心的話來!

賈母心裡隻是納悶,因說:“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頑,好些兒是有的;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找才心裡疼他。若是他心裡有别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們說了,我到有些不放心。”(第九十七回)

賈母道:“我方才看他卻還不至糊塗,這個道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種人家,别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着花多少錢都使得;就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第九十七回)

讀者看這兩段話,怎不令人可恨?我真要罵一聲“這老乞婆!”

賈母等人自從看過了以後,便過去辦寶玉喜事。黛玉方面隻請醫診治而已。“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隻有紫鵑一人。”豈不可恨?甯不可歎?紫鵑恨的更了不得!“到了賈母上房,靜悄悄的,隻有兩三個老媽媽和幾個做粗活的丫頭在那裡看屋子。紫鵑因間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說:‘不知道。’紫鵑聽這話詫異,遂到寶玉房裡去看,竟也無人!遂間屋裡的丫頭,也說不知。紫鵑已知八九。但這些人怎麼竟這樣狠毒冷淡?”(第九十七回)

黛玉平時誰不敬重?不想到此,無一人過問。人情人情,夫複何言?我之恨即恨在此,我之歎亦歎在此。黛玉氣絕之時,正是寶玉成禮之時,一面音樂悠揚,一面哭泣凄涼!這個對比,實在難堪!

黛玉死了,寶玉尚在夢中。結婚他也是莫明其妙,偷梁換柱是個紙老虎,揭穿了,寶玉越發糊塗,病的日見厲害,連飲食也不能進了。黛玉有心病,試問寶玉這是不是心病?賈母又有何說?明知其各有心病,又使用李代桃僵,這簡直是開玩笑,以人命作兒戲,既不順天,又不應人,如何不演悲劇?如何又不演第二幕悲劇?

悲劇是演了,可恨自是可恨。但是話又說回來,恨隻是感情上的,細想想又無所恨。紫鵑連寶玉都恨,這當然是不合理的,可是感情上又不能無恨。我自是恨賈母,但細想,賈母也不必恨了。賈母聽見黛玉死了,眼淚交流,說道:“是我弄壞了他了!但隻是這個丫頭也忒傻氣!”賈母也自認其咎,不過他以為女孩兒總當如寶钗那樣才好,奇特乖僻,便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這是道德觀念如此,普天之下莫不皆然,賈母當年也得遵守,這如何能怨恨賈母?賈母又對王夫人說;“你替我告訴他的陰靈:‘并不是我忍心不來送你,隻為有個親疏,你是我的外孫女兒,是親的了;若與寶玉比起來,可是寶玉比你更親些,倘寶玉有些不好,我怎麼見他父親呢?’說着,又哭起來。”(第九十八回)

親疏是人情,凡事總要近情,賈母畢竟是開明的老太太,但是情也實在不容易通,通情要有了解,賈母隻做到了“盡其在我”,“忠恕一貫”之道,還差得遠哩。

賈母對黛玉隻作到了“盡其在我”,對寶玉也何嘗不如此。一般的寶玉也并沒有把他看在眼裡!任憑你怎麼疼,操多少心,那寶玉何曾受一點感動?何曾稍有上進之心?還不是結果為一林妹妹,冷着心腸,抛棄一切,出了家作和尚!可見賈母之愛寶黛,與寶黛之愛賈母同。同是單純的一條線的愛,同是家庭内的母子之愛。母子之愛如何同于情人之愛!

賈母如此,王夫人又何嘗不如此。推之寶钗亦何獨不然。寶钗與黛玉也是很好的朋友。這幕悲劇也怪不得寶钗。朋友之愛,也是比不上夫婦之愛呵!

但是寶钗雖以情人之愛對寶玉,寶玉卻以朋友之愛對寶钗。朋友之愛也是單純的一條線的。是以任憑你怎樣用情,結果還是為林妹妹一走!

這幕悲劇竟一無所恨,隻恨思想見地之沖突與不了解。各人都是閉着眼一直前進,為自己打算,癡心妄想,及至無可如何,必有一犧牲,這是天造地設的慘局!

第一幕悲劇是人性的沖突,第二幕自然以此為根據,複加上了“無常”之感,由“無常”的參加,這第二幕的悲劇便含着一個人生的根本問題。試看《紅樓夢》的主角怎樣解脫這個問題。

這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隻是一篇興亡陳迹的描寫。一個人親身經曆一番興亡劫數,那無常的悲感自然會發生的。《紅樓夢》第一回便揭示出怎樣解脫無常,以瘋跛道人的《好了歌》開始,自然便以出家為終結。《好了歌》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識“通靈來曆”說“太虛實情”的甄士隐,又将《好了歌》加以注解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鬓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绡帳底卧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緻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一首注解,便是說明萬事無常。因緣相待,禍福相依。沒有完全好的時候。若要完全“好”,必須絕對“了”,若能了卻一切,便是圓圓滿滿,常而不變,故曰《好了歌》。是以最後的解脫便是佛教的思想。

寶玉生于富貴溫柔之鄉,極度的繁華也受用過,後來漸漸家敗人亡:死的死,嫁的嫁,黃金時代的大觀園變成荒草滿地了!善感的寶玉如何不動今昔之情?最使他傷心的,便是開玩笑式的結婚,與林妹妹的死。寶钗告訴他黛玉亡故的消息,他便一痛決絕,倒在床上。及至醒來,“自己仍舊躺在床上。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依然錦繡叢中,繁華世界。……仔細一想,真正無可奈何,不覺長歎數聲。”(第九十八回)試想這無可奈何的長歎含着有多少痛苦;從這裡邊能悟出多少道理?一悟再悟,根據其固有的思想見地,把以前的癡情舊病漸漸冷淡起來,色即是空,情即是魔,于是由纨绔子弟轉變到佛教那條路上去,不再在這世界裡惹愁尋恨了!

本來,在中國思想中,解脫這個人生大問題的大半都走三條路:一走儒家的路,這便是淑世思想;二走道家的路,與三走佛家的路,這便是出世思想。儒家之路想着立功立言以求永生;道家想着鍛煉生理以求不死;佛家想着參禅打坐以求圓寂。三家都是尋求永恒,避免現世的無常。賈寶玉最後遁入空門,作書者為敷衍世人起見,說這是假的,不是正道。甄寶玉之由纨绔轉為儒家那才是真的;然而在寶玉看來卻是個祿蠹!當寶玉神遊太虛幻境的時候,警幻仙子作最後忠告他說:“從今後,萬萬解析,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濟之道。”但是寶玉卻始終讨厭這個經濟之道,是以他終于走上了佛教之路!

寶玉是有計劃的慢性的出家,不是頓時的自殺。是以當其長歎之後,雖一時想起黛玉未免心酸落淚,但又不能頓時自殺,又想黛玉已死,寶钗是第一流人物,舉動溫柔,遂将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钗身上。因為最易鐘情的脾氣,還不能一時脫掉,而寶钗亦實在有可愛之點。雖思想性格不在一條線上,然究竟亦不是俗流之人,有姿色美亦有内心美。是以他們倆結婚之後,也着實過過很恩愛的生活。下面一段話描寫小夫婦的起居生活太好了!

且說鳳姐梳了頭,換了衣裳,想了想,雖然自己不去,也該帶個信兒;再者,寶钗還是新媳婦,出門子自然要過去照應照應的。于是,見過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過來到寶玉房中。隻見寶玉穿着衣服,歪在炕上,兩個眼睛呆呆的看寶钗梳頭。鳳姐站在門口,還是寶钗一回頭看見了,連忙起身讓坐,寶玉也爬起來,鳳姐才笑嘻嘻的坐下。…… 鳳姐因問寶玉道:“你還不走等什麼呢?沒見這麼大人了,還是這麼小孩子氣。人家各自梳頭,你爬在旁邊看什麼?成日家一塊子在屋裡,還看不夠嗎?也不怕丫頭們笑話?”說着,赫的一笑,又瞅着他咂嘴兒。寶玉雖也有些不好意思,還不理會;把個寶钗直躁的滿臉飛紅。又不好聽着,又不好說什麼。(第一百一回)

又如:

寶玉正在那裡回賈母往舅舅家去。賈母點頭說道:“去罷,隻是少吃酒,早些回來,你身子才好些。”寶玉答應着出來,剛走到院内,又轉身回來,向寶钗耳邊說了幾句,不知什麼。寶钗笑道:“是了,你快去罷。”将寶玉催着去了。這裡賈母和鳳姐寶钗說了沒三句話,隻見秋紋進來傳說:“二爺打發焙茗轉來說:請情婦奶。”寶钗道:“他又忘了什麼,又叫他回來?”秋紋道:“我叫小丫頭問了焙茗,說是二爺忘了一句話,二爺叫我回來告訴情婦奶:若是去呢,快些來罷;若不去呢,别在風地裡站着。”說的賈母鳳姐并地下站着的老婆子丫頭都笑了。寶钗的臉上飛紅,把秋紋啐了一口,說道:“好個糊塗東西!這也值得慌慌報張跑了來說!” ……賈母向寶钗道:“你去罷,省的他這麼不放心。”說的寶钗站不住,又被鳳姐怄着頑笑,沒好意思,才走了。(同一回)

由這兩段看來,寶玉真是可愛。此等夫婦焉能長久,亦不須長。一日已足,何況年餘?然則寶钗雖守寡,其豔福亦勝黛玉多多矣。

寶玉終非負心之人。“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東風舞鹧鸪。”他必須要履踐前言。寶钗雖可愛,小夫婦雖甚甜蜜,然而其愛的關系終不如與黛玉之深。不過逼着寶玉出家的主力,據情理推測,尚不在愛黛玉心切,而實在思想之乖僻與人世之無常。這兩個主力合起來,使着寶玉感覺到人生之無趣。試想讀書上進他既看不起,而他所最鐘情的卻又都風流雲散,他所想望的以眼淚來葬他及大家都守着他的美夢,現在卻隻剩了他自已,使他感覺到活着無趣,種種想望不過是夢不過是幻。他除了出家以外,還有什麼辦法?為黛玉出家實在是一個巧合,而事實上促成他這個目的與前言,卻有好多其他成分在内。如果寶玉不是乖僻之人,如果是乖僻而不走到佛家的路上,轉回來走儒家之路,如甄寶玉似的,則與寶钗偕老是必然的事。因為寶玉也實在愛慕寶钗,而寶钗運用柔情,也實在有作過移花接木之計。然而并未偕老.這其中并非對于寶钗有所恨,有所過不去,這實在是世事使着他太傷心了,因而使着他對于生活也冷淡起來。這是蘊藏在他的内部的心理情緒。若說他一心想着黛玉而出家,這還是有熱情。須知此時的寶玉不但是看富貴如浮雲,即是兒女情緣也是如浮雲。我們看這段話便知:

那知寶玉病後,雖精神日長,他的念頭一發更奇僻了,竟換了一種:不但厭棄功名仕進,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隻是衆人不大理會,寶玉也并不說出來。一日恰遇紫鵑送了林黛玉的靈柩回來,悶坐自己屋裡啼哭,想着:“寶玉無情。見他林妹妹的靈柩回去,并不傷心落淚;見我這樣痛哭,也不來勸慰,反瞅着我笑!……隻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襲人也是冷冷兒的!”(第一百十六回)

這種微妙的心理,慧紫鵑也不慧了!

冷到極點,心中早有一個成見在那裡。母子之情與夫婦之情皆未能稍動其心。一切情欲,掃滌淨盡。心中坦然,倒覺無絲毫病魔纏身。是以他說:“如今再不病的了,我已經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玉即欲,欲可以醫病,可以養生亦可以害生。是以“欲”是人間生活的維持,沒有了欲,便到了老病死的時候;而老病死之是以至,也即因為有了欲。如今他有了“心”了。心得其主是為永生,要欲何用?襲人說“玉即是你的命”,而寶玉卻以為“心就是命”,玉是無用的了。是以當“佳人雙護玉”的時候,他至不得已便笑道:“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哪!”可憐凡夫俗子如何能了解他的領悟!他既有了心,那玉之有無便不相幹,對于他的行動毫無影響,于是他決定離開這欲的世界了。

隻見寶玉一聲不哼,待王夫人說完了,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隻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子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也都遮過去了!”

這是母子的慘别!

寶玉卻轉過身來給李纨作了一個揖說:“嫂子放心,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日後蘭哥兒還有大出息,大嫂子還要戴鳳冠穿霞披呢。”

這是叔嫂之别!

此時寶钗聽得早已呆了,這些話,不但寶玉說的不好,便是王夫人李纨所說,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卻又不敢認真,隻得忍淚無言。那寶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個揖。衆人見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怎麼樣,又不敢笑他。隻見寶钗的眼淚直流下來,衆人更是納罕。又聽寶玉笑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寶钗道:“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唠叨話了!”寶玉道:“你倒催的我緊,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

這是夫妻慘别!還忍卒讀嗎?其為悲何亞于黛玉之死?

于是“寶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走來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寶玉至今真出家矣。離家時,賈政不在家,于是便往辭親父。

賈政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擡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光着頭,赤着腳,身上披着一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隻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來?”寶玉未及回言,隻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着,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

這是父子之别!吾實不禁黯然傷神者矣!

以上别父母别妻嫂,極人間至悲之事。釋伽牟尼正因着生離死别的悲慘而離了皇宮,然離皇宮又何嘗不是極悲之事?寶玉冷了心腸而出家求那永生之境,正同釋伽牟尼一樣,都是以悲止悲,去痛引痛。這是一個循環,佛法無邊,将如何新此循環?

寶玉出家一幕,其慘遠勝于黛玉之死。黛玉死,見出賈母之狠毒與冷淡,然此狠毒與冷淡猶是一種世情,其間有利害關系,吾人總有恕饒的一天。至于寶玉的狠與冷卻是一種定見與計劃。母子之情感動不了,夫妻之情感動不了,父子之情更感動不了,剛柔皆無所用,吾人何所饒恕?恕寶玉乎?然寶玉之狠與冷并非是惡,何用汝恕?惟如此欲恕而無可恕無所恕之狠與冷,始為天下之至悲。蓋其沖突沖突之難過,又遠勝于有惡可恕之利害沖突也。吾故第二幕之慘又勝于第一幕。其主因即在于思想性格沖突而外又加上一種無常之感。他要解脫此無常,我們恕他什麼?

有惡而不可恕,以怨報怨,此不足悲。有惡而可恕,啞叭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此大可悲,第一幕悲劇是也。欲恕而無所施其恕,其狠冷之情遠勝于可恕,相對垂淚,各自無言,天地黯淡,草木動容,此天下之至悲也。第二幕悲劇是也。

注:文章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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