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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秃頭”困住的男人:“如果能長回頭發,我願意砍掉手指來換”

記者/陳龍

編輯/雪梨王

提取針在頭皮上“打孔拔毛”,噌噌作響。提取搖桿高速旋轉,發出“嗡嗡”聲——在這個約14×8cm大的後腦勺上,機器針頭正在提取3500多個毛囊。雖然打過麻藥,朱志彬還是能偶爾感覺到神經刺痛。但這些他都能忍,為了彌補“秃頂”的遺憾,他選擇做植發手術。

取下的毛囊在無菌鹽水培養皿内分離後,朱志彬翻身仰躺,醫師開始在他的頭頂植發。朱志彬留了個心眼,随着植入毛囊的動作,他開始在心裡數數,“1、2、3……780……”。他沒數完,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兩天後,他把植完發的頭皮拍下來,開始一根一根“數頭發”。不,是“數毛囊”。他隻數出了2000多個機關。而按照之前的約定,這家植發機構承諾為朱志彬移植3580個毛囊機關,每個機關8元。是以費用為2.8萬。

這可能是中國第一起以“數頭發”為依據的植發糾紛案。2020年,朱志彬以頭發種植數量未達到約定為由,将植發機構告上了法庭。此後一年多裡,他數了七八次頭發,把照片在電腦上放大,用畫圖筆做标記。然而三次庭審,他都敗訴了。他不服,至今仍在計劃抗訴。

國家衛健委釋出的資料顯示,大陸有超過2.5億人正飽受脫發的困擾,平均每6人中就有1人脫發,其中男性脫發者有1.63億。脫發之于男人們來說,更像是一個“隐秘的角落”。 其中藏着自卑、驚懼、羞恥、不堪和絕望——有人花費十年、幾十年,探索增發或掩飾的秘方;有人是以常年戴帽子;有人将其歸罪于基因,與父母大吵;甚至有人想要自殺。

今天上線的由騰訊新聞好雨知時工作室制作的男性脫發節目《秃然發生》,帶我們走進了一個脫發男人内心的隐秘角落。這其中,朱志彬講述了自己數毛囊的故事。而本文的其他兩位采訪對象——王束和羅林川,也傾訴了脫發給自己帶來的困擾。(注:本文不涉及任何脫發形式和産品的商業宣傳功能。)

被“秃頭”困住的男人:“如果能長回頭發,我願意砍掉手指來換”

據國家衛健委資料,有1.63億中國男性存在不同程度脫發困擾

“數毛囊”的男人

先剃了頭,打上麻藥,朱志彬就趴在手術床上。醫師開始在他後腦勺上取頭發。麻藥的作用,讓朱志彬覺得“頭皮變得很厚”,但提取針的針尖還是會偶爾刺痛。

毛囊是頭發生存的皮膚器官,每個毛囊上會長2到5根頭發。人的頭皮上約有10萬個毛囊,也就是20萬到50萬根頭發。然而,朱志彬沒有這個數了。30多歲時,他開始謝頂。

朱志彬生于1984年,一家人在北京市豐台區開着一家玉器店。他每天去店裡坐班,下午5點去學校接孩子,6點多吃完飯,就開始玩《英雄聯盟》,玩到晚上11點睡覺。兩年内,他的頭發迅速脫落,額頭兩側發際線後退,變成标準的“M”形。他把它歸結到打遊戲上。

很長一段時間,他總是習慣性用手去摸,“摸着很難受”。2017年,手裡剛好有點閑錢,朱志彬決定去植發。天眼查資料顯示,截至2021年12月,國内在營、開業、在業的植發企業有36378家,成立一年内的有4477家。植發前,朱志彬上網搜了搜,考察了四家植發機構。結合價格、服務态度、環境等因素考慮,他選擇了北京東城區的植發機構Y。2017年10月15日,他去做了植發手術。

整個過程持續了5個多小時。

被“秃頭”困住的男人:“如果能長回頭發,我願意砍掉手指來換”

紀錄片《秃然發生》截圖

植發的基本原理,是将後腦上的部分毛囊取出,種植到前額和頭頂的脫發部分。如果在旁邊觀摩,或看圖檔,能看到後腦、前腦上有密集的血點。醫師會不斷擦拭這些出血點。

朱志彬總覺得,手術中提取搖桿和針頭在頭皮上“拔苗”的過程,“很快,很随意”。他試圖說明醫師的“不細緻”,導緻他後腦的不少毛囊死了,浪費了。

提取搖桿發出的聲音,讓他想到雕琢玉器的手電鑽。醫師累了時,也會休息片刻。與此同時,手術床旁邊,有兩個護士在無菌濕鹽水紗布培養皿内整理排放毛囊。朱志彬能聽到她們的竊竊聊天。

手術從下午2點多開始,4點多開始種植。毛囊被插入那片秃掉的區域,“就像縫紉機一樣”。朱志彬擔心Y機構偷工減料,是以從第一個毛囊植入時,就開始數數。但也許是麻藥的效果,也許是到傍晚五六點肚子餓了,精力有點跟不上,他數到800左右時,數丢了。晚上7點,手術結束。Y機構叫了一輛網約車,把他送回了家。

第二天拆掉紗布以後,朱志彬讓妻子幫忙拍了照片。雖然M形的空白被覆寫了,但他感覺很稀疏,密度不夠。6天後去Y機構洗頭,回來後,他把縫衣服的線擺成“井”字形,分成9格,又拍了照。兩次數的結果,都是2050多個。

他去Y機構讨說法,醫師說,不會少種,需要恢複期,幾個月後會再長的。一年後,他才發現自己被“忽悠”了,“你種多少就是多少,也不會變,怎麼還會長呢?”

他再次找到Y機構,“你們種多少就收多少錢,把剩下的1萬多塊錢退給我完了。”朱志彬做小本生意,8元一個機關,他在乎這些錢。但Y機構否認少種。按照合同,“植發成活率保證≥95%”,否則“可免費2次加密植發或退款”。Y機構提出補種,朱志彬拒絕。他發現,腦後的頭發比以前稀疏了很多。“摸着都薄薄一層,哪敢讓他們接着再薅?”

植完發的兩年,朱志彬的頭一碰到枕頭,“頭暈頭疼的勁兒就沖上來,像是腦出血的感覺”。每天睡覺,他隻能側躺,或者把枕頭往下拉,墊在脖子上。開始的幾個月,他不能吃辣,不能吃肉,洗頭也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撓壞了頭發。

被“秃頭”困住的男人:“如果能長回頭發,我願意砍掉手指來換”

紀錄片《秃然發生》截圖

2019年,朱志彬開始維權——找3·15,被推到東城區工商局;工商局讓他找衛健委;接着又被推調解委。其間他逼着Y機構提供了病曆,協調委又讓他找工商局。工商局幫忙協調了一次,讓雙方約好時間,當面數毛囊。

這次,朱志彬的頭頂被分成12格。Y機構的醫師拿着放大鏡和筆,還沒數到100,就開始在朱志彬頭上“裝模作樣,亂點”。朱志彬說,後面的護士拿着手機電腦,算了幾遍,湊好了數目,告訴他一共3300多。“他們糊弄人都不會糊弄。”朱志彬覺得浪費時間,直接走了。

2020年,朱志彬三次向法院起訴Y機構。因為官司不大,不願花錢,且認為勝算很大,朱志彬沒有聘請律師,均是自己辯護。根據法官指導,第一次民事訴訟被拆分為“違法合同約定”、“服務存在欺詐”兩個訴訟。2020年9月,這兩個訴訟,法庭均判朱志彬敗訴,理由是“該數量(2050機關)系其自行計算得出”,“無事實及法律依據”。

朱志彬随後對照片做了加工。他在電腦上把照片放大,在每個毛囊上标上紅點。為了讓法官能夠确認,他把每5個紅點框成一個方框,“甚至把中間那一绺像是我自己原來的頭發也算進去了一部分”,最終數出2942個機關。

但2020年11月,北京市第二中級法院的判決依然不認可朱志彬的計算方式,并稱“本院也無法根據照片計算出具體植入的毛囊數量”,是以維持了一審原判。

兩級審判前後,朱志彬都和法官做了提前交流,法官認為他數得不對,這數不清楚。朱志彬急了,“這怎麼數不清楚,找個國小生都給他數了。”最近一年多來,朱志彬仍然試圖改進材料,提起抗訴。他多次找到法官,提出找一個教授植發知識、法院也認可的機關,“我花錢請他們數都可以。”但法院仍然不認可,“沒有這樣的機關。”

被“秃頭”困住的男人:“如果能長回頭發,我願意砍掉手指來換”

2020年11月的二審判決書顯示,法院對朱志彬的“數毛囊”方式不予認可

隐痛

王束沒有朱志彬的勇氣去植發,但脫發給他帶來的困擾,絕不比朱志彬少。30歲那年,王束在戀愛上做了最大的一次努力。整個過程就像一次冒險,讓他猶疑、困惑、恐懼,最後終于退縮。

王束是天津人,大學畢業後也在天津工作。2020年5月,他在抖音主播粉絲群裡遇到了一個叫張悅的姑娘。兩人先是聊QQ,然後是微信,無所不談。多年來,王束第一次遇到一個戀愛觀、家庭觀如此契合的女孩。

“她說,男女親密關系中,兩個人既要互相吸引,又要能保持各自的獨立。”這正是王束的觀念。他覺得這是個“有原則、自律”的女孩。談到家庭經濟,張悅認為,女生要主動擔當經濟角色,如果不能,要對男生的付出給予贊賞,形成激勵性的雙向動力。王束覺得,這個女生“獨立、自主、大方,有自己的想法”。他感覺“特别好”。

然而氛圍越濃烈,越親密,王束越害怕。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中間那根“暧昧的線”。

他在意的,是自己的形象,準确說,是脫發。聊了三周左右,兩人互換了照片。對方是一個長相在“一般水準以上”的女生,畢業于211大學,在體制内工作。王束則耍了一點“小心機”,發去一張遮擋了發際線的照片,“我當時覺得,這麼優秀的女生,見了我還不拔腿就跑?”

根據國際漢密爾頓雄激素脫發标準的7個等級,王束的脫發程度在四級,屬于中度。如果不加遮蓋,可以看到發際線已經在頭頂,露出發光的額頭。

被“秃頭”困住的男人:“如果能長回頭發,我願意砍掉手指來換”

不施加任何補救措施時,王束(化名)脫發的情況

兩人交往中,他極力避免“露面”。張悅曾提出視訊通話,王束借口“比較喜歡文字上的交流”回絕。是以,他也很少發語音。有時,雙方的聊天氛圍顯得有些暧昧。比如張悅說,今天有點不舒服。王束本想說,“我給你摸摸頭”。話到嘴邊,臨時改成了“要不要買點藥,去醫院看看?”接着馬上轉移話題。

“一到暧昧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太自然。”這成了王束的習慣性反應。他知道,如果往前走,肯定要到見面那一步,一見面“基本就完了”。他不願意發展太快,不願意看到美夢加速地破滅,“往回拉一拉,就一直保持在朋友線往上一點的關系,可能還不至于斷。”

對于張悅,王束又歡喜又害怕。有時他發去資訊,對方一兩小時都沒回,換做别人會失望,但王束卻如釋重負,“太好了,最好不要回我。”接下來的幾天,他又會沉浸在自卑、猶疑、沖突之中。

一天上午,張悅問王束在幹嗎,王束回答在看電影。張悅說,自己從津南區到北辰區辦事,大概下午2點辦完,“感覺你今天也沒什麼事,要不咱們出來見個面?”

王束立刻慌了。拿着手機,不知道是不是該說“好”。他去了洗手間,對着鏡子整理了一下自己。整整10分鐘,“越看越不行”。他隻能回複,家裡有事,要開車帶父母出門。張悅表示,“太可惜了”。王束趕緊找補,“改天吧。改天我去南邊辦事,我去找你。”

如此幾次之後,兩人關系淡了下來。2020年9月之後,逐漸中斷了聯系。

“像我這種爛基因,就不要禍害下一代了”

王束的自卑并非沒有來由——此前的10年,頭發不止一次成為他的絆腳石。

2014年,剛開始工作時,家裡給他安排了一次相親。兩人約在了星巴克。王束無法忘記對方的眼神,“沒事就往我腦袋上看一眼。”他故作鎮定,心裡知道,肯定沒戲了。

事後,對方回複“沒眼緣”。但王束很清楚這是借口,問題就在頭發上。那之後,他的頭發脫落得更加厲害,“如果把頭發剃短,整個頭皮都露出來。隻能把兩側頭發留長,然後往中間攏去遮蓋。”

脫發開始讓王束感到恐懼。他有意地去關注頭發。有時洗完頭,他會把盆裡的水澄掉,數一數掉落的頭發數量,發現并沒有超出正常人50-100根的掉發量。但脫發趨勢無法遏制,他開始出現彌漫性脫發。也就是說,一般人脫發後還會長出新的,而他,掉發後毛囊萎縮甚至死亡,就永久掉了。

2016年,王束談了個女朋友。那時候,他每天會使用密發纖維粉,讓頭發呈現出一種濃密的效果。一天,王束開車帶女朋友去濱海考試,然後兩人到海邊玩。一陣風吹來,王束的頭發被掀了起來。幾年後,他還記得那個場景,“你就想一些比較搞笑的動圖,頭發‘呼’的一聲飄起來,就跟天靈蓋直接掀起來的感覺一樣。”

王束一陣尴尬,趕緊伸手把頭發往下拉。但女生已經看見了。回去的路上,兩人沒怎麼說話。關系也逐漸冷淡下來。

如果說以前,王束還不覺得脫發是一樁多大的“罪孽”,那之後一次次的相親、戀愛失敗,讓他對脫發變得深惡痛絕,甚至開始厭惡自己。

王束從19歲開始脫發——這是他自己“倒推”出來的。

大學期間,他并沒有注意到自己脫發嚴重。後來回看照片,他才注意到,大一大二時,兩個額角的頭發就逐漸稀疏。當時同學們甚至調侃他“頭都要秃了”。

工作時,有同僚偶爾開玩笑,“這一看就是上司”;好朋友看到植發廣告也會随口問,“你要不去試一試?”王束覺得無傷大雅,主動說,“行,趕緊推薦給我。我正愁找不到呢。”他自黑、自嘲,才能融入社交氛圍中。但玩笑過後,一個人獨處時,他“心裡就不是滋味”。

王束想到了基因——王束的父親隻是輕度脫發,而且是四五十歲之後發際線自然後移,但爺爺和外公脫發嚴重。他判斷自己可能屬于“隔代遺傳”。

2020年9月,在自卑與退縮下,他與張悅的感情結束了。一天晚飯過後,他又想起頭發的困擾,順口問媽媽,“您看我頭發現在怎麼樣?顯秃嗎?”以往,王束也經常這樣問爸媽這樣的問題,後者總會說,“并沒有”。這次,王束得到了同樣的答案。

王束突然爆發了,他反怼道,“沒有什麼呀沒有”。接着他露出頭皮,讓父母拿手機拍照看看。父母安慰一句,他就怼回去一句。媽媽有些心疼,“小束你這是怎麼了?好像吃錯藥似的。”

“像我這種爛基因,就不要禍害下一代了,讓我自己帶着去死就完了。”王束哭到崩潰,埋怨母親就不該把自己生下來,“您把我生出來,又非得讓我繼承這種基因,您生我幹嗎哪?”

那天晚上,王束向父母傾訴了許多苦衷——每天早上8:30上班,從家到機關開車6分鐘,但王束必須7點多起床。他需要整理頭發。那是一個複雜的過程:先洗頭,洗完吹幹,努力往中間攏,還得找各種角度,然後往上面撒發粉,再噴發膠……整個過程要花40分鐘。

父母半天沒說話。末了,媽媽回了一句,抱怨他上大學的時候熬夜、打遊戲,“雖然你脫發跟基因有關,但你自己這些不健康的習慣也加劇了脫發。”王束急了,他舉例别的同學也是一樣的生活習慣,但人家卻沒事。他甚至責怪父母的“知識層次”不夠,沒讓他提前注意到脫發問題,“假如從二十一二歲開始就用藥控制,可能比現在要輕很多。”

王束當然知道自己是在發洩情緒,但脫發讓他産生了對人生的徹底反思和懷疑,也是真的。

被“秃頭”困住的男人:“如果能長回頭發,我願意砍掉手指來換”

采用藥物、接發措施後的王束(化名)形象

被脫發左右的命運

“如果能讓我長回頭發,我願意砍掉一根小拇指或者一根腳趾頭來換。”許多年後,羅林川回想起年輕時候的自卑、惶恐,才發現,自己一生的命運軌迹,幾乎都與脫發糾纏在了一起。

1992年,從湖南一所大學畢業的羅林川如願去了上海一所高校當老師,成家立業,一切看起來都挺順利,但唯一的問題就在頭發。

羅林川是遺傳性脫發,無法遏制,頭發肉眼可見地脫落,前額從M形發展為“地中海”。一年聖誕節青年教師聚會後,大家拍合影,羅林川笑得很開心。過了幾天照片印出來,他一看傻了眼,“頭頂一朵毛立了起來,秃頭露出來了,臉上又是很誇張的笑。那種對比太明顯了。”他大受打擊,将自己的頭發視為“奇恥大辱”。

但羅林川無能為力。一次在宿舍,洗完澡,他對着鏡子整頭發。用吹風機吹,用發膠定型,他試圖用兩邊的長發遮擋秃頭部分。折騰了一兩個小時都沒整出理想的樣子。他絕望了。

被“秃頭”困住的男人:“如果能長回頭發,我願意砍掉手指來換”

戴了假發的羅林川

課堂上講課,看見台下學生笑,他就疑心在笑他的頭發。于是他用自嘲來釋放壓力,“老師的頭腦好,是以不長毛。”大家更笑。還有一次開學,去食堂的路上,兩個女同學走在一起,讨論起各自的老師。他班上的那位女生說,“我的英語老師啊,是頭發很少的那個。”羅林川窘得趕緊轉身走開。

他變得不自信。教學小組開會,他是組長,卻想着往後面坐,“人變得唯唯諾諾,不敢直視别人的眼睛,想說的話不敢說,想做的事不敢做。”有一年,和第一任妻子去溫州雁蕩山遊玩,路上難免要問路,對方一看羅林川,往往一個白眼就走開。隻能換妻子去問。妻子嗔怪:“連問個路都不會問。”後來,兩人離婚,羅林川把原因歸結為自己的不自信,讓妻子對自己産生了不信任。

“為什麼這件事落在我頭上?”一個暑假,他學着别人剃了光頭,發現剃光了也是個“闆栗頭” (一種類似蘑菇頭的發型,羅林川将其類比為“傳統年畫中小鬼”的頭型),依然“醜陋”。他走投無路,甚至想過去當和尚。

那段時間,羅林川見到護發方子就會嘗試,先後嘗試了20多種土方,還買了各種各樣的帽子。為了支付這些費用,他不得不更加努力地去校外做兼職。一次追悼會上,其他人對着遺體鞠躬時,隻有他戴着帽子,後面人的低聲指責讓他面紅耳赤。

多年以後,羅林川意識到,脫發者往往搞不清楚脫發原因,陷入焦慮,而這種心理壓力又會帶來惡性循環,導緻更多的脫發。

王束和父母最初能想到的辦法都是一些民間傳說和中醫方子:吃黑芝麻,吃核桃,抹生姜,各種洗髮乳,各種中藥……“這些智商稅我全交過。”王束說,生姜無效,一天一勺黑芝麻導緻出油量更多,吃核桃導緻上火,矽膠拍頭也不見效。

“中醫的說法,就是腎氣不足,體虛。是以藥方就是一些健脾、補氣、固本的東西。”直到2021年,王束還繼續喝中藥。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使用發粉掩飾脫發的窘況。但2016年海邊的事讓他心有餘悸。他想到植發,于是上網查詢資訊,盡力搞清原理。一篇知乎的自述文章《脫發折磨人生》,講述了作者的植發經曆,“新植的倒還好,原來的區域繼續脫落”,同時講了植發的許多問題。那篇文章讓王束印象深刻,是以他至今沒有選擇植發。

其實2015年,王束就注意到了米諾地爾、非那雄胺兩種藥物。他後來反思,這兩種藥物當時已經有30多年的臨床史和豐富的資料支撐,但他并不了解,加上“副作用”的傳言,導緻他一直沒敢用。

王束是一個凡事都要研究明白才實行的人。米諾地爾、非那雄胺兩種藥物,前者外敷,後者内服。這是目前國際上針對脫發最著名的兩種藥物。實際上,它們并不能幫助長出頭發。米諾地爾原本用于降低血壓,但血管舒張有助于幫助毛囊吸收營養,進而保護毛發生長;非那雄胺常用于治療前列腺增生,但它可以降低人體内的雄性激素含量,有助于減緩脫發。

在使用這兩種藥物之前,王束查了大量資料,看到網上鋪天蓋地的“副作用”描述,例如會對性功能、生育功能造成不可逆的影響,他被吓到了。接着,他又到美國的醫學論壇、中文的知網等網站下載下傳專業期刊文獻,綜合各方資訊才确定:兩種藥物對性功能産生不良影響的機率隻有2%。“藥物可以讓原生發這一塊不再往更加惡化的方向去走。”王束決定開始嘗試,“先保證一下存量,然後再看有沒有機會弄一些增量。”

的确,米諾地爾使用三四個月後,王束覺得頭頂長出了一些小絨毛,但此後并沒有大的突破。反倒是口服藥非那雄胺,的确有效抑制了頭發的脫落。

王束一開始還是忌憚它的副作用,他一度擔心自己沒機會傳宗接代了。但很快,他狠下心來,“管它什麼生育不生育,先把頭發的情況解決了,後面事再說。”

如今王束幾乎算是半個脫發專家,有各種各樣的“知識”積累和解決方法。但“知識”來得太晚。他常常後悔,如果早幾年掌握這些知識,沒準兒早就談戀愛結婚,每天早上會多出一個小時的睡眠,工作和社交上也會更放得開,“那也許就是另一番人生軌迹。”

“其實一轉身,誰在乎你頭發怎麼樣”

羅林川的“新生”則來自于假發。2005年,因為偶然的一次出訪美國,羅林川從朋友那裡接過一頂假發,猛然發現了一個全新的自己。此後,他開始在國内做假發代理,後來又創辦了自己的假發品牌。2010年,他辭去教職,成為國内著名的假發創業家。但為了消除文化心理障礙,他們一律稱自己做的是“增發産品”。

這并非沒有道理。從美國引進的假發産品,不斷更新疊代,已經極為逼真,“已經到了你想瞞着妻子一輩子都沒問題的程度。”羅林川說。他也是以接觸到更多有着脫發困擾的人。其中一位20多歲的小夥子告訴羅林川,一次下班後,他拖着疲憊的身軀坐地鐵,“剛坐下,身邊的女子就彈起來,站到一邊去。”小夥子羞愧不安,到下一站立刻沖出車門,身後傳來另一個人的辱罵,“臭流氓”。

羅林川深知這種恥辱,“什麼是猥瑣?什麼是鬼頭鬼腦?無論中外,影視作品、文化心理中,壞人總是和脫發者聯系在一起的。”2015年,英國威廉王子訪華,網上讨論的都是他的秃頂。2020年熱播電視劇《隐秘的角落》中,秦昊飾演的張東升帶嶽父母爬山,将二老推下山。回家後,他面對鏡子取下假發,露出秃頂的醜态,被做成表情包廣泛流傳。

近百年來,人類社會始終在與種族歧視、性别歧視、殘疾歧視等歧視作鬥争,将反歧視作為“政治正确”,并立法保護。然而,脫發歧視這種更隐秘的歧視,卻大行其道,無人能免。

羅林川生于1969年,年輕時因脫發陷入低谷,中年又因脫發産品成為業界大佬。他的一生,幾乎都被頭發所左右。但這也讓他更加看淡了頭發,“所謂的戴假發,就是人品有問題,這種思慮毫無必要。”看到脫發者戴上假發以後變得自信、恢複生機,他覺得就無需解釋了。

被“秃頭”困住的男人:“如果能長回頭發,我願意砍掉手指來換”

戴假發的羅林川

王束則從2020年9月開始“接發”,即是把假發用人工方式綁在原生頭發上,一根頭發又可以綁4根,形成實體增發。實際上也是假發的一種。王束第一次做了3000根,“效果立刻就不一樣了,感覺自己的形象整個發生一個質的變化。”此後,他每個月都做一次接發。

經曆了半生與脫發的鬥争,羅林川常常為當年的恐懼、焦慮和惶恐而好笑,“其實每個人認識的人都有限,跟你生活很久的人,也不在乎你是否脫發。跟你不熟的人,你自己戰戰兢兢,其實一轉身,誰在乎你穿了什麼,頭發怎麼樣?”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得開,相反,這個時代,“他人目光”的審視帶來的壓迫力,正在越來越強。盡管發量比以前茂密了不少,但王束也依然無法釋懷。“脫發并不可怕,關鍵是你在人生哪個階段脫發,這才是最可怕的。四五十歲的人脫發,脫得正大光明。但是你二三十歲的人脫發,感覺你就像是過街老鼠一樣,你見不得光。”

2019年之後的兩年,王束被逼去相過兩次親,剩下的他都借口推掉,“這麼一個全民看顔的年代,你沒有顔,至少你得要當個普通人。如果連普通人等級都夠不上,對一個人的影響真的很大。”2020年遇到張悅時,他一直覺得自己低人一等,“連普通人的等級都到不了。”

張悅之後,他沒再談過戀愛。現在,他進入一種“不婚主義”的狀态,“一個人獨處的時間長了,反而更習慣于這種狀态。現在也并沒有很壞,反而比較享受。”

(王束、張悅為化名。實習生張瑛睿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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