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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用顧盼生姿的眼睛去讀古詩詞

作家潘向黎。

在北京采訪潘向黎,正是仲春時節。她一身素雅利落的打扮,談鋒甚健。古詩詞早已融在她的血脈裡,說起蘇東坡、晏幾道、杜甫、辛棄疾,她雙目炯炯,帶着耽溺、誠懇與狂熱,唯恐對方體會不到其詩其人的妙處——用潘向黎自己的話說:“我這是‘強推’啊。”

春三月,潘向黎新著《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是繼《看詩不分明》《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之後,潘向黎撰寫的第三部賞讀古詩詞的作品。

潘向黎的父親潘旭瀾是複旦大學博士生導師,著名評論家、散文家。受父親影響,潘向黎從小浸淫在古典詩詞的世界當中,家中各種版本的詩詞集,是她人生中最親密的友伴。它們沉默熨帖,陪伴她經曆人生的起伏挫折,潘向黎說:“這些書本上有我的笑的影子,有我的眼淚的影子。每一次拿起來就像老朋友見面。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在閱讀,這就是我在過日子。”

古詩詞潤物細無聲地澆灌她的生命,她對詩的了解也與生命經驗密切交織。與其說潘向黎讀詩,莫若說她在讀人,讀參差多态的人性,讀時間的寬廣與生命的局限,以及不可知不可抗的命運。隔着幾千年,杜甫的《贈衛八處士》依然讓人有如冰炭置腸,辛棄疾的“把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依然響徹壯志難酬的浩歎,正如文學評論家李敬澤所言,潘向黎“實際上是把她的人生、把她的情感放進去重新讀,重新解說,重新使這些詩成為我們自己的。”

她又特别推崇顧随,帶着虔敬的心情,把自己當做顧随課堂外走廊裡“旁聽”的國小生。因為顧随有趣、多情。“他看生活的時候,他那雙眼睛是顧盼生姿的。他用這雙顧盼生姿的眼睛去看古詩詞,他看到的是活潑潑的古人。”

于是自自然然的,潘向黎做到了“詩詞而為人生”。她繼承了顧随那雙顧盼生姿的眼睛,看到辛棄疾軍漢似的“不可一世之概”,也看到他的“極細膩,極妩媚”“深情綿邈,勾魂攝魄”;看到蘇東坡磊落浩蕩,才華“不擇地而出”,也看到他“難有深情語”,“擅結亦擅解”;看到陸遊“情真意足”,“心中極多想不開”,也看到晏幾道追求身心自由、一任到底的不凡姿态。

似乎生命中的每一種歡欣與哀痛,蹇迫與暢達,熱鬧和孤寂,都可以到古人那裡去求證。而她筆下的這些文字、這些解讀、這些感發,的确如浩浩渺渺的春水,那樣活潑、簇新、闊大,在當代人心靈的風景裡滋生出一派動人氣象。潘向黎驕傲于“挽回了一大批被國文老師敗壞了胃口的學生”,常有讀者向她傾訴閱讀時說不清來由的感動。可她又是自我陶醉的,仿佛路邊樹下一個自顧自的講詩人,人們無意間“走過路過去看一眼,就會笑起來或者哭出來”。

他們就像羊脂玉,被我盤出了“包漿”

南都:目前市場上關于古詩詞解讀的作品非常多,是什麼驅動你去寫介紹古詩詞的書?你覺得你關于古典詩詞的寫作有哪些特别的地方?

潘向黎:關于詩詞的研究堆山填海,很多都寫得很好。但為什麼還要研究?我是當代的都市人,我的立足點,我被詩詞觸動的“爆點”或“燃點”,跟今人是更有共鳴的。一個晚清民國的人很難跟我們今天的人有這麼多共鳴。

我有很多優勢。首先因為我的家庭背景,我從小就浸淫在古詩詞中。第二因為我的專業背景,本碩博文學專業科班出身。第三我是個小說家。第四,我日常生活和古詩詞不分的。我隻可能哪一天不讀古詩詞,不可能一整個星期不讀。比如說,蘇東坡的詩詞集我們家有十幾本。辛棄疾大概有七八本。《紅樓夢》我們家大概有九套。高興了我就拿一套出來翻,翻到哪頁是哪頁。我不是很刻意地要去研究版本,它們對我來講就是一群好朋友,有機會就相處一下,随便說兩句。

我跟這些書是達到這個程度:它們知道我幾歲有過挫折,幾歲很不自信,幾歲感情受過重創,幾歲生過病,生病的時候怎麼捧着辛棄疾讀,眼淚怎麼樣滴下去。這些書本上有我的笑的影子,有我的眼淚的影子。每一次拿起來就像老朋友見面。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在閱讀,這就是我在過日子。

不然呢?你在生活裡怎麼可能一直找到這樣的高人、妙人?像這樣幾千年大浪淘沙,我們中華民族的寶藏人物,絕對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們就像是羊脂玉,經過千百年時光的淘洗,越來越光潔。而我這幾十年一直在盤它,它已經被我盤出了“包漿”。然後我很驕傲地對大家說,你看,它多麼美。

南都:你在《古典的春水》這本書裡引用了很多顧随對古詩詞的解讀。你為什麼特别欣賞顧随?

潘向黎:顧随是葉嘉瑩的老師。他是我最崇拜的研究古詩詞的學者。顧随本人是個有趣的人,他有趣,他多情。多情不是說見到好看的女子就想勾搭,而是他看生活的時候,他那雙眼睛是顧盼生姿的。他用這雙顧盼生姿的眼睛去看古詩詞,他看到的是活潑潑的古人。

他講蘇東坡、辛棄疾、陶淵明,甚至唐代一個很沒有名氣的詩人王績,都講得非常非常好。葉嘉瑩記錄他的講義《中國古詩詞感發》,我讀了十幾遍。你即使不想研究古詩詞,可是他從審美到感情一直講到人生,你還是應該讀一下。顧随一跺腳就不是一個學者了,而是一個人生導師。

比如他講到陸遊。陸遊是“詩格”不高的,但是顧随特别喜歡陸遊。他覺得陸遊是“情真、意足,一鞭一條痕,一掴一掌血”。是以陸遊和我們是一夥的,他是真的愛,真的痛。在很多專家那裡,人生道理跟詩詞的美感是脫節的。其實每個人都想以詩詞為人生,但兩者融為一體是很難的。在這方面,我非常心儀顧随先生。對我來講他的偉大是不亞于曹雪芹的。

南都:你在書裡特别強調寫作的“情感驅動”問題,這在當代作家和評論家那裡都很罕見。當代文壇似乎比較崇尚一種“唯技術主義論”?

潘向黎:顧随講課,有一節說到杜甫錘煉而令人感動,黃庭堅、楊萬裡則不動人,“蓋其出發點即理智,乃壓下感情而作。”葉嘉瑩在記筆記的時候有一句頂撞,她說:“瑩認為是感情根本不足。”我覺得很多時候不是技巧問題。現在很多教人家寫作的竅門,都是在粉飾那條水渠。沒有人去想水的源頭在哪,水量夠不夠?如果水量夠,就像蘇東坡說的,“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常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我們教人寫作,常常是在教人家挖水渠,你要這樣挖,要那樣挖,請問你有想表達的欲望嗎?我以前是當編輯的,我接觸到很多這種一看就是内驅力根本不夠的文章。你是個熟練工我知道,水渠挖得很好,但水是很孱弱、很勉強地過來的。

在《古典的春水》這本書裡,我想我的感發、生發的聯想是很豐沛的。我寫的時候經常停下來想,這句要不要加進去,會不會影響文氣?我每走到一個地方都面對很多岔路,要克制一下,想想好,不要走太遠回不來。我就像一棵樹,不是一根枝條開出一朵花,而是滿樹都是花。我自己都要剪裁剪裁,不然不好看。

另外,我這次完全不是“圖窮匕見”,而是一開始我就打定主意拿着明晃晃的匕首沖上去,全部都是我自己的東西,痛快簡潔。連我最愛的顧随先生,我也會說,“這句話我站葉嘉瑩”。

我們需要一些“想不開”的人

南都:你在這本書裡把父輩老師乃至大師們都放在平起平坐的位置。比如你認為蘇東坡的詩詞“不但不是每一首都好,就是那些相當有名的,有時藝術上也不高明”……

潘向黎:蘇東坡的特點是感情不夠強烈,他一邊結一邊解,他太容易解脫了。太有智慧了,就會少掉一些情感強度很濃的作品。但是坡仙一定要有一個,他對于我們中國人就像宗教一樣,所有人都能在他那裡找到寄托,找到安慰。但詩人們全成為坡仙是不行的,我們還是需要辛棄疾和陸遊這樣的,“想不開”的人,腳跟我們踩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去死磕的人,執拗的人,他會有痛苦,會有想不開,會有沖動撞牆,這個地上有泥濘,不美,但是得站在這個地上,我們才會這樣去愛他。

南都:那麼杜甫呢,杜甫屬于哪一類?

潘向黎:杜甫跟我們是一夥的。但杜甫的好處在于他什麼都有,并沒有在哪一極特别極緻。他感情譜系發育比較完善。是以我贊成梁啟超說他是“情聖”,這個“情聖”不在于是男女之情,什麼感情他都有,愛國家、愛妻子、愛朋友、愛底層。每一個人他都會擔憂。鄰居有個婦人去打人家棗子,他寫一首詩給搬進他原來那個家的人,“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甯有此?隻緣恐懼轉須親。”

如果不是因為戰亂,窮到沒有辦法,她怎麼會來打你的棗子?他真的連鄰居都很愛。他的日常領域所有東西都記錄在案。我們日常生活裡會很看不上這樣的人,去偷鄰居的果樹,可是杜甫能夠了解這個世界的很多無奈。我在國外自費留學過,剛交了房租,又要交學費,在東京,又沒有花家裡一分錢。有這種經曆,我覺得我突然就懂了,杜甫真的是一個君子,古道熱腸。

杜甫有的詩不那麼美,瑣瑣碎碎的。如果年輕時候讓我編杜甫詩選,可能很多詩會篩掉,我現在編就會留下,而且我會這樣去寫注解。《古典的春水》其實首先就是我的詩詞選。書裡的文字就是我的密密麻麻的批注,這些批注裡傾注了我的感情、我的趣味、我的人生觀、我的人生閱曆。

南都:有沒有考慮專門寫關于詩人的專著?

潘向黎:我被别人邀請過寫李商隐和李清照。首先專著我是不會寫的。

我是個專業作家,我要回去寫小說。在詩詞方面我是個票友。我不能因為作為票友唱了幾嗓子,大家拼命鼓掌,我就昏頭了。我得下台,幹回本行去。

采寫:南都記者 黃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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