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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憶故人︱韓茂莉:淚别張修桂老師

2021年9月12日,曆史地理學家、複旦大學中國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張修桂逝世,享年87歲。先生逝後,學界師友以各種形式表達悼念,感懷先生的道德與文章。清明之際,追思故人,澎湃新聞·私家曆史選取一組文章,與讀者分享。

清明憶故人︱韓茂莉:淚别張修桂老師

張修桂(1935-2021)

9月初,我一直在看張修桂老師的著作《中國曆史地貌與古地圖研究》,琢磨着張老師研究的問題,也注視着那張作者照。照片上的張老師微鎖着眉頭,目光犀利,那應該是講授某個問題時的瞬間。那些天,邊看書,邊回顧幾十年中的往事,張老師平日對誰都随和親切,隻有涉及學術問題一絲不苟,正像那張照片的表情,目光中具有穿透力,敏銳而嚴肅。張老師的書,那些年剛拿到手就開始讀,但不同年齡讀書的收獲完全不同,此時看書也許真正走進去了。我不想隻對着照片,且是如此嚴肅的照片,品味讀書的體會,于是給張老師發了微信。不想,兩天了,沒有回信。再次發出的微信,仍然沒有回信,這時我有點慌了,這不是平日張老師的做法。随後緻信曉虹與昭慶,她們回複還好。就在我以為張老師懶得看微信的時候,不幸的消息傳來了。我與張老師的交往,最後停止在那兩個隻有去,沒有回的微信上,以後再沒有修桂老師了。

認識張老師是在1988年太原召開的曆史地理年會,其實張老師并不屬于人見人熟那類,初次交談,張老師那道目光如同照片上一樣,敏銳而犀利,和鄒先生的謙和不大一樣。不久以後再見到張老師,已經算認識了,這時才發現張老師不僅随和,而且十分有人情味。史先生、侯先生學術以外,幾乎從不與我們閑聊,但30多年中,張老師始終亦師亦友,盡管一年,或幾年也就見上一次,但各種事都會告訴張老師,并獲得心靈的支撐。

人這一輩子,老師的存在,在不同階段有不一樣的意義。年輕的時候,我們從老師那裡獲得學識,憑借老師的提攜在學術道路上走得更穩一些;當我們老了,老師更是學統的辨別。誰在年輕的時候,都希望得到老師的幫襯,我與張老師、鄒先生沒有師承關系,卻擁有如同他們自己學生一樣的待遇,很多年一想起複旦曆史地理研究所,心裡總是暖暖的,因為他們,也因為那裡所有的老師、朋友。

張老師的研究做的非常好,不僅開創了曆史自然地理這一研究領域,而且為這一研究領域奠定了基礎。侯仁之先生并不輕易贊揚人,但多次提到張老師的研究,并且反複強調曆史地理研究應該經世緻用,服務于國家發展,張修桂同志關于長江中遊河道與洞庭湖變遷的研究,不但做得非常好,而且直接服務于當地建設,為長江中遊南岸一帶發展提供了十分必要的建設原則。侯先生贊揚張老師的同時,更希望我們也能做出這樣水準的研究。

侯先生贊揚張老師,我對張老師隻有推崇了。張老師的研究具有鮮明的理性思維,每一個問題深思熟慮,條理清楚,沒有虛張聲勢的理論,最後呈現出來的都是科學。比如解讀雲夢澤的變遷,考古、地貌、曆史文獻,環環緊扣,尤其在江陵陸上三角洲上依據時代先後,将華容、竟陵、州陵、沙羨、雲杜、安陸、監利、沔陽這些縣級行政建置一一提舉出來,讓人十分振奮,幾乎是用動态的地與人的關系,展示了湖水與陸地此消彼長的過程。從張老師的獨立著作,以及與鄒先生等合作的兩部《中國曆史自然地理》,落筆之處就是亮點。這些書,從出版之初,直到今天我依然在讀,品味他們的眼光與問題視角,同時深感其中的難度之大。我出身于地理學,也許正是如此,才深知洞察到曆史時期地貌曾經有過的“滄海桑田”之變,絕非易事。張老師在這個領域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他用自己的研究,以及探索出來的思路與方法,為後人走進曆史地貌學、曆史自然地理研究打開了一扇門。

張老師的研究十分精彩,但每次見面卻談的不多,除個别問題請教,我深知自己做不了那些研究,也不敢冒充明白人,讓張老師見笑。那些年與張老師談的最多的是瑣事,無論煩惱還是高興,張老師并沒有很多話,用他慣常的表情聽着,最後表态的時候總會加一句“總歸……”。我相信“總歸……”一定不是福建用語,是上海人的習慣。聽張老師說多了,我也成了習慣,不時留下一句“總歸……”。張老師豁達且不計名利,那句“總歸……”包含着許多寬慰的話語,有了張老師的“總歸……”,煩惱頓時少了很多。想起這些往事,似乎帶着輕松,但一切不會再重制了。

張老師随和、真誠,但又十分正直,那些年他負責《曆史地理》雜志與曆史地理專業委員會工作,從不因個人交情而徇私情。當年,史先生曾經說過,修桂同志做這些事十分認真,譚先生很會選擇人。正因為張老師的正直,《曆史地理》始終在學術界赢得很高的聲譽,我認識的國外學者,提到這份刊物,都給予極高的贊賞。

最近十年,我太忙了,很少出來開會,前幾年來到複旦,再見到張老師,看到他頭發白了,聽力也不大好,眼睛也少了鋒利,我突然意識到間隔的時間太久了。但張老師的聲音仍然洪亮,我清楚地記得,張老師說“我知道茂莉來了,總歸要來看看”。最後見到張老師是2020年,我去上海上課,住的地方不在複旦。昭慶聽說我很想見到張老師,那天請我們聚聚。昭慶陪着我來到吃飯的地方,張老師先到了,一個人徘徊在門外,那一瞬間我眼淚不自覺地流出來了,突然覺得人老了,也許很孤單。飯桌上,我們談什麼張老師依然聽不見,張老師說起的事我卻十分紮心。張老師家與複旦校區隔路相對,因為疫情,卻無法進學校買飯,也無法去校醫院取藥。張老師的話語淡淡的,平靜極了,像講别人的故事,我聽着十分心酸。我不知道那是最後一次相見,但分别時的心情卻十分沉重。

走進一個專業,自然成為這個專業團隊中的一員,幾十年中,我對曆史地理的執着,因為這裡有屬于自己一生要從事的研究,也有我敬仰、信任的老師。這些老師的個人魅力,如同一塊磁鐵,聚攏着整個團隊,張老師必然就在其中,随和而真誠,遇到他們是我的幸運。

我知道誰都不會永遠留在這個世界上,但面對訣别,仍然忍不住淚水。我想念所有遠行的老師,想念張老師。能夠聚攏大家的磁鐵越來越小,一個學術時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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