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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疫情裡的人,離“畢業”還有多遠?

張小明的學校停課了。他笑得眼睛都睜不開,因為終于可以不用去上學了。雖然隻是念中班,在學校裡做的都是些簡單的數學練習還有繪畫手工之類的啟蒙,餘下的便是玩玩滑梯拍拍皮球,跟同學們互相追逐,課後連個正經的作業也沒有。那幾乎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時光,但他還是對上學這種事充滿了厭惡,覺得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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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更喜歡呆在家裡。在iPad上學習認字,拿着蠟筆在紙上畫坦克畫怪獸,要麼在小區裡騎車、挖沙子,跟不太熟的鄰居小朋友玩鬧或者生氣。雖然做的都是同一件事,但其實跟在學校裡完全不同。學校裡的事情,是大人追着你做。在家裡就不一樣,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是自己追着自己。

張小明喜歡這種掌控自己的感覺,就好像上個月拉完屎,他沒有喊爸爸媽媽,自己扯了紙擦幹淨屁股。他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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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媽媽不高興。因為張小明在嘗試掌握媽媽。他拉扯着李妙讓她陪着玩玩具,折紙飛機折紙船,要麼就求她開車帶自己去公園去商場,想吃冰淇淋想吃麥當勞。剛開始還好,李妙會按照張小明的指令,給他切水果,給他講故事。可一旦要求變大、步驟變多,李妙就覺得煩了。她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掃地,洗衣服,做飯,當一個主流意義上的家庭主婦。那本該是她一天的流程,幹完這些,她會一個人躺在沙發裡什麼也不幹,隻刷手機。或者說這一天,便是為了刷手機而存在。但現在張小明呆在家裡,打破這種平衡。

“你自己玩吧。”李妙把這一句話重複了得有一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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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這麼說,張小明就開始哭。他一哭,李妙就覺得更煩。李妙一煩,張小明就哭得更厲害。兩個人你來我往地互相折磨,直到爸爸張自力下班回家。

事實證明,男人并不是女人的救星。吃完飯,張小明說爸爸你陪我一起玩樂高。張自力說,你自己玩吧,我等會兒還要加個班。一天了,張小明被這句話不斷摧毀自信,早就哭幹的眼淚又一次噴了出來。他抱着爸爸的大腿怎麼也不撒手,說不行,你就要陪我玩,就要陪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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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不懂這個世界常常會有難以得到的東西,他們固執地認為隻要足夠堅持,隻要說“就要就要”,大人的心終究會變軟,然後抱着他說好啦好啦不要再哭了,給你還不行嗎?

然後張自力重重地打了他屁股一巴掌。打完後張自力也後悔了,他忽然想起【無能狂怒】這個詞。在養育孩子方面,他沒有太多經驗,雖然已經相處了五年,但似乎一點進步也沒有。不過,既然已經打了巴掌,那就不應該白打,就讓那個巴掌保留它應該有的作用吧。是以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門外面張小明嚎啕大哭,卻不敢進來。張自力打開了電腦,對着白天未完成的工作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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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明不懂大人為什麼總是愛生氣,媽媽是這樣,爸爸也是這樣。他對着那扇緊閉的門,一邊哭一邊喊:“你再也不是我爸爸了!”

但這種威脅似乎也沒有用。他回頭看了一眼媽媽,媽媽并不理他。不知道是哭了多久,大概是覺得沒意思了,他拿衣服擦幹了眼淚,再自己玩了會兒玩具,雙眼開始打架,就跟媽媽說他想睡覺了。李妙給他洗了澡。張小明說要不我們換個爸爸吧,那不是一個好爸爸。李妙說大概工作也是一件不快樂的事情,是以你也要體諒一下他。張小明不懂什麼叫做體諒,他沒有向往常一樣繼續刨根問底,反正他也不準備原諒張自力。在閉上眼睛之前,張小明試探性地問李妙:明天是不是還是不上學?

李妙說是的。

張小明滿意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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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隊做核酸是在兩天之後的晚上七點,一切都亂糟糟的。當然一開始隊伍還算整齊,隻是人漸漸多了以後,大家便像螞蟻一樣,七歪八扭的,找不到頭和尾。有人抽煙,有人抱怨,有人打電話,有人笑,有人無所謂,有人咳嗽。孩子們不太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總想掙脫大人的手溜到一邊去玩。張小明就屬于那種特别沒定性的孩子,才站了一分鐘就喊着要抱抱。李妙抱了他十秒鐘就接近虛脫,四十多斤的孩子是她生命無法承受的重量。換張自力來,父子倆人還在鬧着别扭,也不說話,隻是那麼生硬地抱着。五分鐘後,張自力也不太行了,一是手酸,二是熱。頭頂散發的微弱汗水,足夠刺激飽受皮炎困擾的中年人的神經。

是以,張小明就進入了散養狀态,由着他去跟其他孩子聊聊天,或者小範圍地鬧騰。孩子的歡聲笑語是部分成年人的夢魇,那種無序的節奏跟令人陶醉的音樂無關,頻繁迸發的尖叫聲比隻會飙高音的選秀歌手更讓人頭疼。一般人對這種情況隻是皺着眉頭或是瞪眼,要麼就說麻煩管一下孩子。膽子大一些的,幾乎是奔着打架去的,先來一句經典國罵,臉上青筋畢現,大吼着:煩不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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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明你過來,給你看個卡通片。”手機是父母最後的救命稻草。張小明開心地捧着手機,完全不知道父母心中對他視力狀況的擔憂。但又有什麼辦法呢?這是最簡單卻最有效的育兒方式。總不能給他講個故事吧?哦,太麻煩了。發明手機的人大概從來沒想過,手機的意義并不是為了連接配接彼此,而是疏遠。

有人說疫情讓一切都變得很糟糕,張小明并不同意這個觀點。他這輩子從沒這麼密集地接觸過手機,電視,平闆。那天核酸過後,果然出了兩個陽性,是以小區關上了跟世界的門。張自力慶幸自己從公司出來的時候帶了電腦,資料全在裡面。他還可以繼續幹活,為公司賣命。到了他這個歲數,已經失去了往上爬的勇氣或者資格,能原地呆着就已經是福報了。有句話說,活在當下,明天是什麼樣子的沒人知道,重要的是今天還可以加班。加班意味着對公司仍有價值,至少在被萬一開掉之前,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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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自力居家辦公的日子裡,跟張小明鬥智鬥勇的重擔就留給了李妙。李妙當然是輸了。她現在才明白,當父母最重要的是體力,你得時刻保持熱情,跟不知疲倦的孩子探索世界的奧秘。張小明問人為什麼會死?張小明說自己不想長大,是以不吃飯。張小明說我就要下樓去玩。張小明說你給我折一百隻恐龍。張小明說要吃榴蓮。張小明不愛吃蔬菜。張小明問239加453等于幾?張小明不肯午睡。

“張小明,你去看電視吧。半個小時。”李妙說。

兩個小時後,張自力從書房出來,質問張小明怎麼還在看電視。張小明說是媽媽讓我看的。張自力于是質問起了李妙。李妙放下手機,說要不你來管?張自力說我不想跟你吵架。李妙說哼。張自力說你哼什麼?李妙說你自己知道。張自力說我不想跟你吵,已經夠煩的了。李妙說覺得我煩了是吧?張自力說是工作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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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明看了看兩個人,覺得氣氛不太對勁,但也無能為力。他後來長得足夠大了才會明白,距離産生美,是人和人相處的唯一真理。就像親戚朋友偶爾看到張小明,會誇他真乖真可愛。但如果真的相處久了,肯定會百般嫌棄。至少張自力跟李妙面對張小明,不超過十分鐘,就會經曆——我們怎麼能生出這麼棒的孩子呢——張小明不是跟你說了别這麼幹嗎,你就是不聽,現在好了吧——算了,下次注意吧,我們還是愛你的——這種反複的狀态。跟小孩的相處尚且如此,大人和大人之間兩看相厭,更是劍拔弩張。

“離婚吧。”李妙說。

“好。”張自力說。

第二天,誰都沒提離婚的事情。日子還是得那麼過着。李妙用前幾天發的僅有的食材,做了一頓簡單早飯,然後在群裡問什麼時候再送菜。張自力洗了碗,刷了會兒手機,去陽台抽了煙,到了10點才去工作。張小明看電視玩手機的時長被嚴格限定在半小時裡,半小時之外,他學會了在這個家庭生存。比如媽媽在幹事情的時候,他絕不吵鬧,要麼玩玩具,要麼趴窗戶邊看路上稀疏的車流。他也不再跟爸爸死磕,等張自力出來,他才會用哀求的語氣讓張自力陪他做點小手工之類的事情。張自力其實也過意不去,給家人留的時間太少了,是以也就大方地答應下來。當然啦,張自力之是以有空,主要還是因為寫不出稿子來,而且摸魚讓人很快樂,老闆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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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又要核酸了。”李妙跟張自力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是下午的3點15分。

張自力覺得李妙或許是原諒他了。但是原諒?憑什麼?難道是我的錯?我才不需要被原諒,我又沒有錯!算了。張自力把心裡話憋了回去。

習慣性地張嘴,習慣性地躺進被窩。張小明聽完張自力給他講的小故事,毫無負擔地睡去。李妙在玩手機。張自力說,你知不知道,30%的夫妻離婚就是因為各自玩手機。李妙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張自力隻好也玩手機,刷重新整理聞之類的。

新增了一千多個。

小區被封了。

一個計程車司機不能回家,住在了車裡。

一個外賣小哥睡在了公園長椅上。

戰争還沒停,大家似乎都在表演。

醫院裡,醫生打了護士。

股市又完蛋了。

又開始一波裁員,不知道是不是謠言。

張自力決定刷點開心的。

一個不太熟的人,好像在國外旅遊。嘿,那些外國人怎麼都沒戴口罩呢?真是躺平啊。但好像挺讓人羨慕的。

很久不聯系的大概已經算不上是朋友的朋友在滑雪,大片大片的雪山看不到盡頭,不知道是哪裡。有錢有閑。點了個贊。

有人在吐槽又做核酸了。

有人在分享好聽的歌。

有人結婚。

有人在曬孩子。

有人在喝酒。

有人亮出了自己的黃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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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自力覺得世界是參差的,哪怕疫情還在,不知道多久才能結束,但這個世界仍舊是參差的,這個世界仍會繼續滾動下去。晚上十一點,他關掉手機,李妙也關掉了手機。他們聽着兒子的呼噜聲,又聽到小區裡有男女在吵架,大概也屬于夫妻大眼瞪小眼,被逼瘋了的狀況。吵架真是一件特别丢人的事情。

“要不,我們還是不離婚了吧?”張自力小心翼翼地試探。

“好。”李妙說。

張小明睡得很死,他不知道幼稚的父母被困在房間裡,用輕描淡寫的語氣決定了今後的人生。他做夢了,夢見自己終于去上學,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有點開心。他夢見李妙送了自己一個奧特曼。他夢見拉着張自力的手去爬山,山上開滿了花。他夢見去商場不用戴口罩。他夢見坐飛機去看外婆,外婆給他煮了羊肉湯。那些夢裡的場景,幾乎不像夢,反而更像是從前,從前經曆過的所有人生。最後,他夢見去了海邊,夢見自己是一條魚,而且是一條鲨魚。

他最喜歡鲨魚了。

是以他尿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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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是自然醒,是淩晨5點多的時候,李妙感受到了一陣涼意,摸了摸張小明的褲裆,大叫着把張自力拉起來,說兒子尿床了。張自力睡眠不好,忽然驚醒有點頭昏腦脹,他抱怨尿床了你給他換褲子就好了,把我叫起來幹什麼?李妙說床單濕了啊,也要換啊。于是張自力不情願地起床,拿來了新床單。

張小明揉着眼睛,一臉疑惑。李妙問,你知不知道你尿床了,你都六歲了啊,怎麼還尿床?張小明搖了搖頭,有點不好意思,在張自力的幫助下脫下了内褲。然後,他想起來自己變成了一條鲨魚。

他興奮地跟張自力說,爸爸,剛才我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好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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