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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買房,一個家庭花掉的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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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買房,一個家庭花掉的40年

"買房,對于大多數中國家庭來說是信仰,是積攢生活的底氣。在浙江南部的縣城,一對夫妻人到中年,靠負債買下房子,卻遭逢天災與重疾,一家人先後在車庫、面館和毛坯房安頓。

輸入我說的小區位址,計程車司機盯着地圖看了半天。系統顯示沒有通向這個小區的道路。他問我,我答不知道。他詫異道:“這不是你家嗎,你不知道?”我讪笑,“搬家了,剛搬的。”

事實上,過去三年,每年回家我都不知道家會出現在哪兒。

我給母親撥電話,電話裡她的聲音不容置疑。“不會的呐,你跟他說,就這片有電梯的小區,大家都知道!實在找不到,你電話給他,我跟他講!”

司機開到縣城邊緣的大道。左邊是施工中的工地,中間是菜田,右邊是通向小區的道路,但尚未修好。我迅速把手機又遞給他,照着母親中氣十足的指揮,他硬着頭皮開進菜田,前方是泥漿混着大塊石頭的小路。我隐約聽見車底盤一聲異響,餘光中,他臉色越來越嚴肅。

終于看見了水泥地,到家了,我們幾乎同時長舒一口氣。

下車後,我拎着行李箱進電梯,電梯卻時好時壞:最初是合不上門,合上了又嘎吱作響。到家後,聽母親說,她已經被關了不止一次。最初,她驚慌失措、心率飛升,現在已經可以神态淡然地,用緊急電話打給電梯公司前來開門了。

說這些時,母親拉着我滿屋轉悠,指給我看白色瓷磚鋪就的地闆,精心挑選來的鐵藝複古燈具,視線越過暖棕紅的門框,廚房裡落着夕陽餘晖。電視機、大理石餐桌和木椅,則是裝修第一套房子時置辦的,它們曾在父母朋友的倉庫裡吃了兩年灰,如今,新與舊在這裡相遇。

母親笑着,“這不比當時住得開心麼?不欠什麼錢了,這房子才算是自己的。”

我知道母親的滿足真心實意。這片建在高鐵軌道旁的小區,沒有圍牆,沒有物業,沒有綠化與娛樂區域,作為回遷房,得益于“七層及七層以上建築必須設定電梯”的規定,才安裝了電梯。但畢竟,這是她耗費大半生,才再度擁有的安身之所。

縣城買房,一個家庭花掉的40年

母親做主在縣城買下家中第一套房子,是在2007年,她已經過了40歲。

為此,她和父親輾轉全國各地的礦山20餘年。父母都出生在距離縣城20公裡遠的村子裡,家中地少人多,兩人尚未成年就離家謀生。我們本縣在外從事礦山井巷的人有十萬之多,親友間互相幫帶,後來母親也去了礦山,在礦山食堂做飯。母親22歲那年,和做礦工的父親在關中地區相遇,兩人相愛,80年代末,他們結婚了。

結婚時,兩人沒能從雙方父母那裡分到房子。他們長年在外,家中的老屋早分給了種田的兒女。後來,母親幾乎每年過年都要提起,“過年回來行李袋都不知道往哪拎,夜晚就在阿嬷谷倉裡睡覺。

縣城買房,一個家庭花掉的40年

作者圖 | 已經荒廢的老家

一年到頭,父母跟着各地的礦山工程隊,礦工們統一住的鐵皮屋子就是他們流動的家。我國小暑假時曾跟着他們去住過鐵皮屋,屋裡放一張坐上去嘎吱作響的木闆床,一套掉漆的木桌椅,一台電風扇,條件好的時候分到一台衛星電視。白天,父親帶着幹糧走進一公裡深的礦山,傍晚時,他渾身黢黑地回到家,拎起母親提前打好的一桶水,站在洗澡盆裡自上而下澆上來,盆底一層黑泥。

苦熬幾年後,他們攢下一些積蓄,父親開始跟人合夥承包礦山工程。他依舊随勞工下礦,而母親負責後勤和礦工工資發放。聽上去賺錢,但承包工程投入高,回報慢,風險高,他們總是賺少賠多。

因為沒有房子,上學時,我一直讀高價的寄宿學校,周末、假期睡在嬸嬸或者老師家。父母春節回家時,隻好再麻煩嬸嬸,将家中堆放着紙箱、被褥等雜物的單間,騰出一張一米五床鋪的位置,我們一家三口擠在這裡過夜。

買房一直是父母的心病。2007年前後,他們手中攢下40多萬積蓄。不巧,父親拿出20多萬投資朋友的礦山,算作“搭股”,最終這筆錢也虧了進去。時值縣城開發南擴,房價年年上漲,縣城中央老小區的二手房,每平方均價已經超過5000元。母親心裡不安,再不買,恐怕這輩子她也沒有機會買房了。

但母親又等來一個機會。縣城最南邊的村子拆遷後,建起了回遷房小區,原本住在這裡的村民每戶能分到2、3套房子,便拿出來登記售賣,一套新房135平,要價45萬,這是縣城最便宜的房子了。

她決心舉債在這裡買房。為此,她和父親開始了漫長的争吵。父親的想法實際,家中剩下的錢需要投進礦山工程。錢都拿去買房了,拿什麼承包礦呢?買房還要欠下幾十萬債,又拿什麼還?

大半年後,父親妥協了。母親如願交錢買下房子,但裝修的錢還沒有着落。三室兩廳的新房,牆面抹了水泥,地上鋪了瓷磚,通了水電,就那麼空着,他們繼續外出“幹工程”。

但很快,新房派上了用場,像一個簡陋的巢穴,接住了母親一次沉重的下墜。

縣城買房,一個家庭花掉的40年

2008年5月,父母正在川西地區,地震中他們舍下所有家當跑下樓,住在臨時搭建的帳篷中。過了兩三天,同鄉們眼見形勢安全,陸續傳回樓房裡,友善做飯。然而強烈的餘震襲來,母親在天旋地轉中慌忙下樓,摔倒時膝蓋重重砸在台階上,髌骨粉碎性骨折。

母親在當地醫院做了鋼絲内固定手術,父親照料着她。出院後,他們決定回縣城休養。

這一切他們都瞞住了我。我放暑假從學校回到家,眼前一幅錯亂圖景:地闆鋪着光亮簇新的瓷磚,四壁裸露着水泥顆粒,客廳天花闆上懸着垂着流蘇的水晶燈,卧室裡卻挂着簡易的燈泡,壁櫥未竣工,幾節裸露的電線探出牆面。

我茫然四顧,未完成的美夢套了一個灰撲撲的殼子,構成一個家的雛形。

而母親半躺在主卧大床上,膝蓋上打着石膏,床邊倚了一副拐杖。她臉色蒼白,還對我微笑着,“沒事,不嚴重,養養就好了。”她擡手指給我看側邊,“你看,浴室衛生間都是裝修好了的,廚房也好了,住着沒問題。”

她又望向牆面,臉色滿是憧憬:“等粉刷了,櫃子也刷上漆,白了,就好看了。”

縣城買房,一個家庭花掉的40年

作者圖 | 住進裝修了一半的家

在床上度過了三四個月,母親才能下地走路。為複健,她晚飯後要下樓散步,小區周邊是塊建築工地,行道樹稀稀落落,她每晚迎着飛揚的建築塵埃,散步至盡興而歸,“要多走走,不然我這膝蓋越來越緊。”

次年,她手術取出膝蓋裡固定的鋼絲後,又休養了幾個月,行動能力恢複得不錯。她把兩條腿靠在一起比較,左邊小腿的肌肉萎縮了不少,明顯細了一圈。

看起來,母親的身體似乎是完全恢複了。父親承包工程不順,她沒再跟着去礦山,安心在家休養。在平順中又度過兩年,家中的水泥牆面粉刷成潔淨的白色,我們的生活似乎也要煥然一新。

2012年,我開始讀寄宿制國中。假期,他們在電話裡對我說在礦上工作,我一個人住在家中。一天下午,家中響起敲門聲。他們回來了,母親是由鄰居攙扶着上的樓,南方暑氣未褪,她卻戴了頂毛線帽,底下露出一截深棕色短發。記憶裡,她一直是一頭長發,還想着法燙卷。我脫口而出:“媽,你怎麼剪短發了,還挺好看。”

門外的鄰居大笑,母親也笑彎了腰,“好看吧,剛剪的!”鄰居走了,她摘掉帽子,也把“短發”摘了下來,頭皮處新生的頭發嬰兒般短細且軟。她告訴我,她患了宮頸癌,已經完成化療。

我曾在他們床頭櫃上看到過一張化驗單,上面寫着子宮肌瘤,良性。我隻是将它輕輕地折了回去,所查的資料說這不是危險的病症。我沒想到,後來病情急轉直下,會将我們一家的生活扯出更大的裂谷。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親戚曾擔心人财兩空,對父親說,要不别治了,是父親堅決地支援治療,并在醫院陪床了2、3個月。化療頗見成效,不過家中是以借了十多萬債務,他們必須将房子抵押給銀行,靠這筆錢應付。為多一筆收入,他們将最靠近門的那間次卧租給附近走讀的中學生。

新病舊疾,讓母親的身體變得脆弱。2013年,她回老家時,在山路上跌了一跤,膝蓋再次骨折,被送去醫院。我陪着她在醫院等待手術,等待的三個小時裡,她平躺在醫用推車上,将頭轉過去面向牆壁,漲紅着臉,與人說話的語氣急躁而委屈。

14年,這樣的事情又發生了一回。她去探親,走到最後一階樓梯,不知怎麼腿一軟直直地跪了下去,再度手術。這次,醫生從她的髂骨取下一塊,填補損耗過度的髌骨。

7年間,5次膝蓋手術,1次癌症化療,一向樂觀的母親變得敏感憂郁。從前,她的嘴角總是上揚的,“要多笑,嘴角向下會有壞運氣。”現在,躺在病床上,她神情懊喪,說算命先生早就跟她講過了,不要出去探望病人,也不要出去喝喜酒, “我怎麼就沒聽呢?”

她又開始懷疑,這間房子是不是有什麼問題,給她帶來了這樣多的不幸。有一天,她突然問我,“把房子賣掉好不好?”罕有地,她在我面前掉了眼淚。

母親又去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算命先生鐵口直斷,“你隻要再搬三次家,就一定能迎來财運。”她恭敬地笑着,從錢包裡掏出一卷大紅的鈔票遞上。算命先生拉開抽屜塞了進去,桌前人頭攢動,大面額的紙鈔已經蓬松地厚厚鋪了一層。

“佛公說的一定準。”她說暫時不考慮賣房子,卻又時時念叨這件事。

她開始陷入嚴重失眠,常常一睜眼就是一夜,同我抱怨自己怎麼也睡不着覺,又不肯去醫院看看。父親在各省之間去而複返,總是沒有稱心的機遇,被合夥人騙去5萬餘元,異地報警後立了案也杳無音信。

盡管我詢問過多次,家中究竟有多少債務?他們始終對我守口如瓶,隻說小孩子不必知道這麼多。幾年後我才得知,沒有收入的那段時間,他們将房子抵押,向親朋借錢還清貸款,次年再次抵押,身份證也拿去貸了款,如此下來,他們每個月付給銀行的利息就要五六千。

他們守在那間房子裡,過了兩年月月虧空的日子。

縣城買房,一個家庭花掉的40年

2016年暑假,我回家,母親再度給了我一個陌生的位址。我才知道,他們終究把房子被賣掉了。賣房的款項清算之後,剩下三十餘萬,她短暫地松了一口氣,說前幾年透不過氣,直不起腰,住着房子也覺得已經是别人的了。

新家安在縣城能找到的最便宜的車庫,隐藏在一片建築工地裡。門前水泥地連着大片荒草,卷簾正門走進去,一邊擺放了竈台,一邊擺着桌椅。再往裡走,左側是狹小的衛生間,右側嘎吱作響的木樓梯通往二樓的卧室,牆面貼紙凸了泡,卷了邊,房間極低矮,窗戶在腿的位置,窄窄一方,望出去是對面漆得棕黃色的外牆和行道樹。

老房子裡高價買下的氣派家電,被父母暫且擱置在朋友的倉庫中。冰箱在搬家時磕得太重,沒過多久就報廢了。他們花了好大的功夫,運回朋友不要的舊冰箱,但一打開門,冰箱内結着厚厚的帶髒污的霜,為清洗幹淨,母親還閃了腰。

她興沖沖地拉着我說,現下的地方隻是暫住的。她正逢時機,從熟人手上買來一套價格極低的“投标房”,再過兩年就建好了。明年她準備再換一個租處,這樣正好搬過三次家,一定會有發大财的時候。

第二年,我們果然搬離了車庫。從學校回家,我依舊是對着新位址,來到縣城臨街的一個兩層店面。他們将手上的房子再次轉賣出去,買在了位置更好一點兒——大概一公裡遠的一個新小區,于是住進新房裡又變成了更漫長的等待。

一層母親張羅了間面館,二樓的小閣樓便是我們的住處。我上了樓,閣樓延伸出的木質平台上,放了一台200元收來的舊麻将機,圍着幾個客人。

母親精打細算,麻将換了莊家,便算“一圈”,能抽10元費用,每日收入不定,有時單是一晚上她能收到六十到一百元不等。一樓來了客人時,她便下樓洗手,快速地做上一碗面,繼而又傳回小閣樓上。

那天已是淩晨一點,母親關掉一層的店面,我們打掃妥當,打麻将的人們正在興頭上。麻将桌離床不過隔着一道推拉門,我們在麻将桌洗牌時震耳欲聾的聲音中躺下來。我一時呆愣住,沒有想到我們要在這樣的聲音裡入睡。

她說:“忍一忍就好了,再不然你把耳機帶上。”我背對着她躺在床上,在嗆人的煙味裡忍不住開始小聲抽泣。她怕外頭人聽見,半坐起來發怒:“你哭什麼?”

我隻是覺得她辛苦。我努力平複自己,試圖說話,但她轉過身去躺下,留給我一個拒絕的背影。

香煙的濃霧從木門底下鑽進來,一聲一聲是牌被砸在桌上的悶響,幾句簡短的交談或抱怨,然後機器腹裡隆隆作響,吐出一整副全新的牌碼,周而複始,人們在這裡消磨長夜,直至黎明。黎明她便起身打開店門,開始新一天的勞作。

那一年,父親繼續去了外地的礦山,她獨自打理這個店面,除非有事外出,否則從不休息。她不無驕傲地告訴我,她每月能淨賺5000多塊,完全可以應付家中人情禮節、我讀大學的學費,甚至毋需動父親每月寄來的工資。

縣城買房,一個家庭花掉的40年

一年後,一貫力氣大的母親,卻發覺自己幹活越來越使不上勁。她的心率時快時慢,稍走上一段路就胸悶得喘不上氣,身體涔涔地冒冷汗。

每三個月,我焦頭爛額地從網絡平台搶上海一家醫院的專家号,安排好動車票、住宿。她從家出發,我從學校出發,我們在同一趟列車上碰面。

300塊錢挂号費,隻和醫生見了三分鐘的面。醫生診斷是心律不齊,頻發性早搏,但她的病情尚未嚴重到動手術的地步,是以先用藥看看成效,如若惡化,手術費加上住院費需要十八萬。然後,我們在醫院拿了一大袋足夠服用三個月的藥物。

晚飯後,母親想去附近散散步,我們走在公園裡,她咋舌道:“在這樣的地段留出這麼大的公園來。”附近的住宅每平十二萬,我們腳下說是寸土寸金也不為過。高大的香樟鋪下陰影,人們安閑地散步、交談,不遠處是寬闊的馬路,前面盡頭是綜合體商城的光亮,這個公園是個奢侈綠島,我們偶然路過了另一種生活。

沒走多遠,母親呼吸不穩,要坐下來歇歇。廣場上的老年人分作兩邊跳着廣場舞,嬉鬧的孩子從我們眼前跑過。“要是我住這附近,身體好一些,我也天天來跳舞。”她站起身加入跳舞的老人們,不羞不怯,動作有些笨拙。跳了幾分鐘又折返休息,我伸手扶她,在炎熱的天氣裡握住她一手心的冷汗,像蛇的信子劃過我,那是她疾病和痛苦的具象。

這次回鄉後,她關掉店面,把房子也退掉了。新房收房,她和父親開始裝修新房。為省錢,他們住進了表姐家買的,和我們同一小區的房子。我們在七樓,她家在三樓。

隻是,表姐家也是毛坯房,除了水泥牆和水電,一無所有,他們搬進去必需的竈台和床,由于難耐暑熱,打電話讓我幫着網購一台空調扇。兜兜轉轉,他們又住進了當年那樣的“半成品”房子裡。

裝修停當,過了一段時間後,母親如願搬進新房。她的氣色肉眼可見地好起來了。她逢人誇耀自己運氣好,買房挑了七樓,連頂樓上的天台區域也是歸我們的。她籌措起建閣樓,仿照其他鄰居的樣式,在天台搭建新的房頂和牆面,這引起了住建局的注意,從業人員在小區檢查幾次後,劃定了可搭建的範圍。

她談起八樓的進度,臉上都帶着笑意,建成便可出租,又是一筆收益。然而,偏偏不巧,牆面位置比劃定範圍超出了一米,連帶着頂上也被強制拆除了,這一下損失了三萬,算命先生說的财運倒是沒來。頂樓的修建就此沉寂下來,她把一腔熱情暫且投進了樓下蔬菜種植的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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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圖 | 新家附近的高鐵軌道

晚飯後,我陪她去樓下的空地散步,居民種的蔬菜蓬勃生長在露天停車位,不遠處是高鐵軌線,列車經過時響起轟隆隆的聲音。母親一一和迎面的鄰居打招呼,她的笑聲依舊清晰響亮。

後來我問她,“算命的不是說,你換過三個地方就能發财嗎?你沒發财,他是不是得賠你錢?”

她笑,“現在不就挺好的麼,買下這套房,就算我發财了。”

- END -

撰文 | 餘川

編輯 |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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