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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5P2,第三胎還是女兒,她在産床上崩潰大哭

「剖宮産前,婆婆殷勤地買了牛奶和面窩讓她增強體力;當得知剖出來的第三胎還是女兒後,家屬冷漠地傳回病房,淩晨的手術室外空無一人。」

本文首發于 2020 年 12 月 9 日。2021 年 8 月,中國人大通過了關于修改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的決定,三孩生育政策正式開始執行。

在今天,我們再次講述這個産房内外的故事,希望能引起更多讀者的關注與思考。

本文作者:淩楚眠

這輩子第一次遇到「恨自己」的病人。

生不出來兒子,産婦在産床上歇斯底裡地哭泣。真事兒,就發生在昨天夜班。

昨天快淩晨的時候,産科送來一個急診剖宮産的産婦,34 歲,素面朝天的臉上滿是期待與緊張,肚子上濃密的妊娠紋仿佛白色的爬山虎。

我照例了解病人情況:34 歲,孕 5 産 2,最大的孩子 10 歲,這是第 5 次懷孕,一切順利的話是第三胎。

我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大病曆擡頭:新農合。

我和旁邊的同僚交換了一個眼神:按照過往接診的經驗,這大概是專門來求兒子的。

01

醫院裡這類情況我們真的見多了:那些接近 40 歲還在搏命的産婦,往往膝下有幾位「招娣」、「盼娣」;有嚴重基礎疾病還要一定要生的産婦,往往會偷偷做 B 超,向醫生反複讨要說法确定是兒子。

生兒子在許多人的心裡,比産婦的生命安全高太多優先級。

果不其然,産婦一挪到床上就在緊張情緒的驅使下,迫不及待地和我們拉家常:男人實在辛苦,一直在外面開大車,風裡來雨裡去掙錢養家,自己前兩個都是姑娘,這次怎麼樣都要生個兒子;婆婆對她是真的好,拍闆來省裡最大的醫院生娃,這幾天伺候得無微不至,兩小時前還跑了兩條街買她喜歡吃的牛奶和面窩。

我們心裡咯噔一下。

搭班的麻醉規培小姑娘有些急了:「你這是做手術!誰讓你吃東西的?」

嘔吐誤吸是全麻以及椎管内麻醉的嚴重并發症,嚴重情況下粘稠的胃内容物會在難以抑制的胃腸道刺激下嘔出來,奪路而出湧進聲門,造成肺部感染和窒息。是以特别是對全麻手術,術前要禁食 8~12 小時,保持胃部空癟。

産婦不到 2 小時前剛喝了奶制品,還吃了油葷大的食物,胃裡都是食糜,誤吸風險不小。「我也沒想到這麼快要剖……」産婦有點委屈。

産科醫生過來打圓場:「她羊水有點污染了,孩子動靜有點差,怕出事兒。」

保險起見,我們準備給她上椎管麻醉。

椎管麻醉,老百姓說的「半麻」,從背後打麻醉。

對于急診産婦的剖宮産手術,腰麻(蛛網膜下腔麻醉)是起效最快的麻醉方式,而且術中患者意識保留,誤吸風險相對較小,阿片類藥物不入血對胎兒影響小。

打了腰麻的産婦術中是完全清醒的,腹部麻醉平面以下僅保留微弱的觸感,能感受輕微的手術牽拉但完全不痛;産婦有不适能第一時間回報給麻醉醫生,而孩子娩出後她也「能看孩子第一眼」。

可費了老大勁兒給她擺好側卧位,我們傻眼了——她的腰椎第三四、二三椎間隙,有猙獰的穿刺疤痕。

圖源:《神經病學》第 8 版

02

一問情況,我們倒吸一口涼氣:這已經是病人這是第四次做椎管内麻醉了。

前兩個娃都是腰麻剖宮産出來的,闌尾炎做過一次硬膜外麻醉。毫無疑問,明顯疤痕體質的她,椎間隙的韌帶間一定布滿了鈣化斑塊和疤痕肉芽腫。

我們犯了難,考慮再三,決定先做腰麻試試。再難,有一定幾率能實施這種母嬰均安全的麻醉方式,值得搏一搏。

但現實扇了我們一耳光。

一般熟練操作的麻醉醫生,在 15 分鐘内能完成腰麻。但這位産婦我們幾個輪番上陣還是難以成功,進針之處,感覺到處都是「骨頭」。

這種阻澀、艱難的手感意味着我們看不見的那幾層椎間韌帶多半已經鈣化,結締組織可能扭曲、增生,讓原本境界分明的穿刺通道荊棘叢生。

我們更絕望地發現:她的椎間隙結構已經完全改變了,穿刺針就是捅不破,也不見腦脊液回流。這樣不清不楚将信将疑的狀态,是萬萬不能随便推藥麻醉的。

我們拉響最高警報:不行,要上全麻了。

這是下策,但卻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

如果不做全麻,産婦的意識清醒、鎮痛不夠,相當于活生生地感覺手術刀切開肚皮一層層撕開組織把孩子取出來,這顯然不是人幹事兒。如果做全麻,産婦誤吸嘔吐的風險不小,更重要的是胎兒的安危。

全麻需要盡快娩出胎兒,最好不要超過 5 分鐘,但産婦已經做過多次手術,盆腹腔粘連,進腹困難,從切皮到胎兒娩出的時間很難保證不被拉長。

怎麼辦?

03

時間不等人。

本來就是胎心不太好的急診産婦,拖的越久孩子風險越大。我們咬咬牙:準備好新生兒急救車,所有人員到位,産婦先上胃管,準備全麻!

産婦其實挺堅強的。我們穿刺的全程,她都咬着牙沒動沒說話;清醒上胃管是件受罪的事兒,她也一聲沒吭,上完管子後酸水直往外嘔。

全麻誘導前,她隻問了一句:「會不會對兒子不好啊?」

她執拗地認定肚子裡是男孩。

我們寬慰了幾句,努力裝作輕松的樣子,忐忑地開始全麻。

果不其然,這全麻做的真讓人提心吊膽。

為了減少對胎兒呼吸心率的影響,我們在胎兒娩出前用藥極為慎重,盡可能給予對胎兒幹擾最小的藥物組合。在足夠的麻醉深度下,産婦的意識感覺不到疼,可身體會忠實地反映出遭受疼痛的應激:血壓忽高忽低,心率飙升——血壓心率像是在做過山車,而我們麻醉醫的心率與她同行。

終于,胎兒娩出來了!産科醫生從肚子裡一把掏出「皺巴巴」的孩子,臍帶有點繞頸,小貓似的新生兒臉上都是胎脂。

助産士快步走過去,接娃,包裹兜住,以最快速度送上複蘇台。

新生兒複蘇台是手術台之後的第二個戰場,這個比課桌還小的地方見證了太多出入人世者的掙紮求生。

新生兒被放在紅外燈照射得暖烘烘的台子上,吸引口腔内的羊水、擦洗、斷臍、包裹……這是助産士的工作。與此同時,麻醉醫生要保證小家夥的呼吸、肌力、心率達到安全的門檻值。

我們要弄哭這些小家夥。通過彈足底、揉背,受到足量外界刺激的新生兒會嘹亮地發出人生的第一聲啼哭;如果反應不行,我們要在第一時間給氧、給面罩呼吸,甚至插管、做心肺複蘇。

新生兒的搶救是生死時速的。幸運的是,這個娃很給力——出生後生命體征非常平穩——她,很健康。

娃的皮膚紅潤,小手挺有勁兒的(作者供圖)

我們長舒了一口氣,等待新生兒科的同僚把娃抱走。突然我心裡一動,走過去端詳了一下,心沉下去了。

是個女娃。

有三個「千金」了啊,台上的大夫有點苦澀地笑了。

我們已經預感到,這位可憐的産婦将受到怎樣的壓力。

可現在還顧不上這些,産婦屬于是疤痕子宮,腹腔黏連嚴重,術中出血很多,手術時間也被嚴重拉長。

04

一個半小時後,産婦的手術終于結束。

如果是普通産婦,手術幾十分鐘就搞完了。我們順利拔管後複蘇病人,卻意料不到她轉醒後發出的第一句話就是「靈魂拷問」。

「醫生,男孩還是女孩啊?」

手術室死一般的寂靜。

誰都不忍心給意識尚未清楚的她「當頭一棒」,隻好敷衍地旁敲側擊「回去你就看到啦」、「孩子非常健康」、「生男生女都一樣」……

她迷茫地睜着失神的眼睛,鬓發雜亂,努力和睡意作着鬥争,嘴裡反複念叨着這句話「是男孩還是女孩?」

念了幾十遍後,她哭了。

已經意識到生了個女兒,她仿佛陷入了絕望的深淵。在準備過床離室時,這個嬌小的産婦突然爆發出歇斯底裡的哭泣。

我們拼命按着她、勸慰她,生怕她掉到手術床下,可這個虛弱的産婦錘着自己的胸口大聲呼号,用家鄉話咒罵自己是個「賤貨」「對不起老公對不起婆婆」,嗚咽着「命運的不公」……

我們都快看不下去了,直心腸的産科教授一邊罵她為啥這麼傻,一邊徒勞地跟她科普「生兒子是男方提供 Y 染色體」的知識。可鼻涕和眼淚糊了一臉的産婦仍在責罵自己,甚至扇自己耳光。

我們是抓着她的手腳出的手術室,手術室外空無一人。

圖源:視覺中國

後來助産士告訴我們:她興沖沖抱着孩子出去喊家屬,産婦丈夫騰得一聲跳起來跑到跟前,眼神熱切無比;可當得知生的是女兒後,臉龐瞬間變成了萬古不化的冰川。

男方家屬在一陣咒罵後,全部傳回了病房。

沒人管手術室裡的産婦。

做完這台手術,我們統統像吃了蒼蠅一樣。

醫院是個見證人性的地方,我們看到最多的,是人性的怯懦和自私。

面對思想已經被深度綁架了的可憐人,我們幾乎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眼看她和孩子的生活,在扭曲的價值觀裡糾結、沉淪下去。

唯有一聲歎息。

緻謝:本文經 天津市武清區人民醫院婦産科副主任醫師 趙天皎,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協和醫院麻醉科主任醫師 林雲 專業稽核

【注】

天津市武清區人民醫院婦産科副主任醫師 趙天皎 稽核意見:

剖宮産通常推薦應用硬膜外麻醉,可以保證麻醉效果及時間,尤其适用于手術時間較長的患者。對于術前進食的患者,硬膜外麻醉可以控制麻醉平面,減少血壓波動引起惡心、嘔吐。腰麻起效快,可用于婦産科大部分急診手術,但對血壓影響相對較大,而且術後容易頭痛。

題圖來源:圖蟲創意

策劃&監制:gyouza

首發:丁香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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