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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新江|鳳凰涅槃,豐碑永在:悼念西域曆史語言學家段晴教授

今天(3月26日)一早,傳來了令人悲痛的消息:段晴老師離開了。雖然我對此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但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如此快地來臨。自從去年8月她告訴我不幸生病的消息,我一直覺得以她的身體素質以及樂觀精神,一定能夠扛過去,是以不時用各種方式鼓勵她與病魔抗争。但是最近一個多月來,消息越來越糟。3月初我趕出一篇萬餘字的文章,題為《西域胡國文獻研究獲得新進展——段晴教授及其團隊的貢獻》,就是想借此提振一下她的精神,直到此時我還仍然抱着樂觀的态度。文章承蒙《中國社會科學報》的大力支援,把原訂兩版隔周發表的長文壓縮為一篇,删去注釋,以9千多字的篇幅整版發表在3月18日的“絕學回響”版面上,還有段老師在北大文研院講演時的照片以及她的簡介。遺憾的是,回天乏力,今日淩晨,段老師鳳凰涅槃,離開人世。

段晴教授

今天天色陰霾,狂風亂吼。我坐在研究室裡什麼事也做不下去,隻是不時翻閱着手機上圈裡朋友們的哀悼之詞,稍稍定神之後,開始整理“段晴教授論著編年目錄”。中午看到“絲綢之路考古”微信公号推送出段晴剛剛發表在《絲綢之路考古》第5輯上的文章《唐代據史德文化略考》,随即轉發到朋友圈,并加了這樣一段發自肺腑的話:

段晴教授是中國絲綢之路考古獨一無二的古語言支撐者,舉凡絲綢之路發現的梵文、佉盧文、于阗文、據史德文、粟特文、叙利亞文……她都能解讀,中國沒有第二人,恐怕多少年也不會有第二人。

這裡,我想就我所了解的段晴的學術生涯,來談談她在絲綢之路古代語言研究上的“獨一無二”。

段晴1978年考入北京大學東語系,跟從季羨林先生學習梵文,攻讀印度學碩士學位。我也是在同年進入北大曆史系,讀中國史專業大學。因為我們都在季先生組織的“西域研究讀書班”裡,是以很早就非常熟悉。段晴畢業後留學德國漢堡大學,跟從恩默瑞克(E. R. Emmerick)教授學習于阗語,攻讀伊朗學博士學位。我則選擇于阗作為自己的主要研究方向,1984-1985年訪學荷蘭萊頓大學,其間曾去漢堡,由段晴帶我去拜見過恩默瑞克教授。段晴畢業後回到北大東語系教梵文,我也留校任教,幾十年來我們在中亞西域、伊朗學、絲綢之路研究等方面有諸多合作,讓我對她的學術也略知一二。

段晴(右一)陪季羨林先生(右二)通路德國(1980年)

作為學習德語出身的段晴,是季羨林先生選中的通過德國式教學掌握梵語的人才,她不僅圓滿完成了梵語、巴利語的學習,而且留學海外,進入中古伊朗語領域,又跟從恩默瑞克教授掌握了解讀于阗語的法門,還同時增進了梵語和佛教學知識,同時選修了藏語、中古波斯語、奧賽提語、粟特語等多種語言,為解讀西域古國文獻儲備了豐厚的知識。她秉承了季羨林先生為中國學者開創的印度學道路,以梵文為看家本領,旁及中古伊朗語領域,而且和季先生一樣,其研究的核心點是新疆發現的古代語言文字材料。

1987年段晴剛剛回國任教的時候,能夠得到的新材料十分有限,她曾陸續解讀了旅順博物館收藏的于阗語《出生無邊門陀羅尼經》殘片(1993年),這可能來自她的另一位梵文老師蔣忠新先生的提示,因為那時候蔣先生正在幫助旅順博物館整理梵文《妙法蓮華經》(1997年出版)。1997年,她解讀了王炳華先生提供的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收藏的一件于阗語木牍文書,兩人合作刊布了這一珍貴文書,因為此前隻有兩件同類木牍文書由恩默瑞克和施傑我(P. O. Skjaervo)發表。後來,她還幫助敦煌研究院彭金章先生解讀了莫高窟北區新發現的梵文殘卷(中英文論文2002和2003年發表)。但這些零星的文本,似乎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覺。

段晴教授《中國國家圖書館藏西域文書——于阗語卷(一)》

進入21世紀,随着中國國家圖書館、新疆博物館、中國人民大學博物館陸續入藏多批來自和田地區的梵文、佉盧文、于阗文等西域語言文字的材料,加之新疆博物館、和田博物館、策勒文管所等地舊藏的于阗文、佉盧文等資料陸續交給段晴和她的團隊進行解讀研究,經過數年的潛心研究,從2006年開始,她的研究成果如積累多年的熔岩,一下子噴發出來。前面提到的拙文《西域胡國文獻研究獲得新進展——段晴教授及其團隊的貢獻》(“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微信公号),從佉盧文犍陀羅國文書、佛教梵國文獻、于阗語佛典與文書三個方面對于這些成果有比較具體的梳理和闡述,此不贅述。這裡僅以段晴在這三個方面發表的論著按年代整理如下:2006年論文1篇;2007年英文論文一篇;2008年論文2篇;2009年論文4篇,英文3篇;2010年論文2篇,英文1篇;2011年論文2篇,英文1篇;2012年論文2篇,英文1篇;2013年撰寫《新疆博物館新獲文書研究》胡語部分的5篇,《中國國家圖書館藏西域文書——梵文、佉盧文卷》中的2篇,另有論文2篇,英文2篇,還出版專著《于阗·佛教·古卷》;2014年論文4篇,英文3篇;2015年論文3篇,英文1篇,出版專著《中國國家圖書館藏西域文書——于阗語卷》(一);2016年論文3篇,英文1篇,專著《青海藏醫藥文化博物館藏佉盧文尺牍》;2017年論文1篇,英文2篇;2018年論文2篇;2019年論文2篇,專著《于阗語無垢淨光大陀羅尼經》;2020年論文4篇,英文1篇;2021年論文4篇;2022年也有不少成果等待發表。這裡還沒有計算她關于洛浦博物館藏氍毹圖像和文字的系列中英文論文,以及翻譯巴利文藏經的成果。段晴在《德國的印度學之初與季羨林先生的學術底蘊》一文中說到:“唯有對新疆古代語言文字有深入了解和研究者,才能認識到新疆古代語言文化發展沿革的真面貌,把對新疆古代文明的研究作為獨立的學科來建設。”她就是用自己的學術成果,在構築一個古代西域文明研究的獨立學科。

段晴教授《于阗語無垢淨光大陀羅尼經》

段晴在西域語言方面真是一個天才,大約在1999年我從敦煌帶回北京幾張照片,是莫高窟北區新發現的胡國文書,我看外觀以為是摩尼文字,和她商量是否交給德國的宗德曼(W. Sundermann)解讀。她拿回去琢磨了一下,很快告訴我是叙利亞國文書,她可以解讀。沒想到不久以後她就完成了這篇叙利亞語《聖經》的轉寫翻譯。作為有胡國文書解讀訓練基礎的人,不懼怕任何新材料,哪怕是一門新語言。最近她和她的學生一起又解讀了吐魯番吐峪溝石窟新出土的粟特語灌頂儀軌,是又一個證明。

2019年11月2日段晴與粟特語專家辛維廉、吉田豐合影

段晴教授是一個人文學者的典範,經過學校的培養、自身的努力,面對新材料,不斷迎接挑戰,不斷超越自己,為學術樹立起一塊塊豐碑。與此同時,這樣艱苦的工作也在消耗學者的體能,摧殘她的身體。在事業仍然蒸蒸日上的時候,一座豐碑忽然倒塌,對于世人是無盡的惋惜,對于親友是無盡的傷悲。能夠安慰一下的是,段老師像一隻鳳凰一樣涅槃而去,而她樹立的學術豐碑,将永久樹立,她的學術也将有人繼承、發揚、光大。

(2022年3月26日初稿,27日改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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