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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出家,與黛玉無關,抄家才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你死了,我做和尚去”,這是寶玉親口對黛玉說過的話。結果,黛玉真的死了,寶玉也真的做了和尚。于是,很多讀者便認為,寶玉出家做和尚,是因為黛玉死了,他就厭世了,尤其不肯和寶钗過日子,于是信守當年的承諾,出家去了。

每次看到這樣的言論,就不得不佩服曹雪芹先生的高明。他用“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寫了兩套故事,一套是寫在表面的假故事,用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滿足那些“愛适趣閑文”的讀者;還有一套則是寫在背面的真故事,用賈府的衰亡和寶玉的徹悟來警醒沉湎于聲色犬馬的世人。

寶玉出家,與黛玉無關,抄家才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你死了,我做和尚去”就是作者的障眼法之一,讓那些“愛适趣閑文”的讀者誤解為這是寶玉對愛情的堅貞。實際上,透過這句話,我們會發現,真正促使寶玉“做和尚去”的,并非黛玉之死,而是賈府被抄家之後的“白茫茫大地真幹淨”讓寶玉徹悟,進而完成了他最後的成長。

“你死了,我做和尚去”,這是寶玉随口說出來的話,連黛玉都不信。

寶玉愛發誓,一個常把誓言挂在嘴上的人,誓言也僅僅是停留在嘴上而已,就是說給人聽的,自己并不走心,更不會當真。對此,黛玉非常清楚,是以她也不把寶玉的的誓言當真。

第二十八回就有一段相關描述:

寶玉聽他提出“金玉”二字來,不覺心動疑猜,便說道:“除了别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裡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林黛玉聽他這話,便知他心裡動了疑,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說什麼誓?管你什麼金什麼玉的呢!”寶玉道:“我心裡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說個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說誓,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隻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在這段話裡,寶玉隻說了兩句話,便有兩個誓言。這足以說明寶玉以發誓為日常,張口就來。正因為黛玉了解他從不把發誓當回事,才打斷他:“你也不用說誓,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隻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寶玉出家,與黛玉無關,抄家才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心裡有‘妹妹’,但隻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這才是寶玉誓言後的真相:寶玉是一個享受當下的人,和妹妹在一起時,心裡有妹妹;和姐姐在一起時,就把妹妹忘了,心裡隻有姐姐。

為了強調這一點,作者再用“你死了,我做和尚去”來展現。

第三十回,寶玉和黛玉吵架,兩個人都孩子氣,一個說氣話,一個則嘻皮笑臉地哄:

(黛玉)因又撐不住哭道:“你也不來用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了,二爺也全當我去了。”寶玉聽了笑道:“你往哪裡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聞此言,登時将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麼!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有幾個身子去作和尚?明兒我倒把這話告訴人去評評。”

注意黛玉最後說的這句話,“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有幾個身子去作和尚?”知寶玉者,莫若黛玉,她太清楚寶玉是個“隻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的人,是以他說的“做和尚去”,今天可以對林妹妹說,明天就可以對别的姐姐妹妹說。

果然,第二天,寶玉就對襲人說了,而且一字不改,“你死了,我做和尚去。”于是,親耳聽到的黛玉當面羞他,“林黛玉将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做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着你做和尚的遭數兒。’”

寶玉出家,與黛玉無關,抄家才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黛玉這句話,是對前一天那句“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有幾個身子去作和尚”的對應:我就知道,你是個“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的人,被我說中了吧?你有那麼多的姐姐妹妹,我倒要幫你記着,看你準備做幾次和尚。

再看寶玉的反應:“寶玉聽了,知道是他點前日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自己有口無心的誓言被戳破,一點也不覺得愧疚,“自己一笑也就罷了”,完全不當回事。

寶玉的這一笑也是向黛玉表明:玩笑而已,不要當真。

黛玉死了,寶玉沒有去做和尚,而是和寶钗經營出了“齊眉舉案”的美滿婚姻。

“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按照才子佳人愛情小說的情節發展,黛玉死了,寶玉應該悲痛欲絕,然後萬念俱灰,再也辦法正常生活,于是出家了。

然而,寶玉并沒有這樣做。黛玉死後,他不但沒有“做和尚去”,反而和寶钗經營出了“齊眉舉案”的美滿婚姻。

寶玉出家,與黛玉無關,抄家才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是作者寫在第五回的判詞透露給我們的資訊:

空對着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說明黛玉此時已經仙逝了,然而寶玉此時的生活卻是“美中不足”,即是美滿中有些小小的遺憾。而這些小小的遺憾,對寶玉的影響隻是“意難平”。“去做和尚”?不存在的,人家正幸福着呢,“齊眉舉案”,相敬如賓,是最為典範的婚姻。

突如其來的抄家,徹底壓垮了寶玉,也讓他徹悟而出家。

我在《“齊眉舉案”,一直和父親對抗的賈寶玉,最終活成了父親的樣子》一文中分析過,經過了經濟衰退、姐妹離散、祖母去世等一連串的打擊之後,在寶钗的影響,寶玉逐漸“規以正路”,準備好好地經營婚姻、好好地承擔起養家孝親的責任。

正因為他的心态發生了巨大的轉變,是以才能和寶钗共同經營出“齊眉舉案”的婚姻來。

在當時的寶玉看來,這已經是他人生的最低谷了,那些“安富尊榮”的生活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他必須努力上進,從頭再來,遲早能給家人帶來富足的生活。

寶玉出家,與黛玉無關,抄家才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是的,這隻是個時間問題,寶玉生來聰明悟性高,隻要他肯“規以正路”,無論是學什麼,都能學出點名堂來。

問題就在于,老天不願意再給他時間,突如其來的抄家,徹底打亂了寶玉的人生規劃。

由富變窮并不可怕,親人逝去也不可怕,隻要根基還在,就有希望從頭再來。

抄家,斷的就是根基,是釜底抽薪,賈府不但徹底失去了經濟來源,而且連容身之所也失去了,這才是壓垮寶玉的最後一根稻草。當然,最終壓垮寶玉的并不是失去經濟來源和容身之所,而是他不得不眼睜睜地看着姐妹們一個個被帶離,不知她們将去向何方,也不知道她們有沒有未來。也許,他還親眼見到過姐妹們倍受折磨和蹂躏,而他卻無能為力。正如黛玉在《柳絮詞》中所寫:“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曾經的寶玉,以“為閨閣增光”為己任,他以為他有能力保護這些姐妹,他以為世間隻有他能讓姐妹們無憂無慮地活着,因為隻有他能夠溫柔地對待她們,隻有他願意為她們做小伏低。血淋淋的事實讓他徹底醒悟,他以前的那些想法,是多麼可笑。正如秦鐘臨終之前的勸勉之語:“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

一直以來,寶玉都“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成天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尤其看不起讀書上進追求功名之人。事到臨頭他才發現,真正能保護姐妹們的,不是他的做小伏低,不是他的溫柔體貼,而是功名和榮耀。這麼多年以來,圍繞在他身邊的姐妹們之是以活得安逸,就是因為“榮國府”這塊牌子帶來的功名和榮耀。一旦失去了這塊牌子,他就啥都不是了,姐妹們也不得不一個個離他而去。

這種認知,對寶玉來說,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就是徹底否定了曾經的自己。曾經自視有多高,如今打擊就有多大。

寶玉出家,與黛玉無關,抄家才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種打擊,和當年的柳湘蓮一模一樣。柳湘蓮是一個非常高傲的人,結果發現自己竟然看錯了尤三姐,見識遠不如一個弱女子。這種巨大的心理落差讓他徹悟,于是“一冷入空門”。

寶玉的“懸崖撒手”,同樣是“一冷入空門”。這個“冷”不是厭世,也不是為了某個人,而是徹底看清了自己的一無是處卻自視太高,進而心灰意冷,隻有“空門”才是他的歸宿。

如果沒有抄家,即使賈府已衰落,但“榮國府”的牌子還在,寶玉依然可以頂着世家公子的名頭社交,還有一些人脈可以用,想要做點什麼事也容易成功。是以,抄家之前的寶玉依然對自己充滿信心,以為這都是自己能力的展現。

抄家之後,“榮國府”的牌子沒有了,寶玉頭上世家公子的名頭也失去了,此時他才發現,所有的人脈都不在了,他連想讨口熱飯吃都變得很難,隻能“寒冬噎酸齑,雪夜圍破氈”。

從自視很高到人見人嫌,這種巨大的心理落差,讓寶玉的心态由熱變冷,從對人世充滿熱情到心灰意冷,于是在僧道二仙的點撥下,“因色悟空”,去做和尚了。

寶玉去做和尚,可不是像芳官等人那樣剃了頭發找個廟宇念經,他是“懸崖撒手”,是大徹大悟。是以他将和甄士隐、柳湘蓮一樣,世間再也找不到他們的蹤迹,和死了一樣,佛家稱之為“大死”。

寶玉出家,與黛玉無關,抄家才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作者通過寶玉出家告訴我們:做人,一定要找準自己的位置,尤其不能自視太高,把外部環境賦予我們的光環當成自己的能力。否則,一旦失去光環,就會如寶玉一樣,成為一個啥也不是的廢人。

曾經的寶玉,活在光環下,可以無限度地聲色犬馬,黛玉是他聲色犬馬生涯中一個小小的存在。是以,失去黛玉,寶玉隻是稍微有些遺憾,感覺有些“意難平”。直到所有的光環都失去,他才意識到,那些聲色犬馬的過往,真是無比荒唐,“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悟性極高又有佛緣的他,領悟到“空”才是永恒的存在,是以“一冷入空門”,做和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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