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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海光: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殷海光: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我今天要跟大家談的問題是「人生的意義」。我為什麼要選這個問題呢?

這有兩個理由:第一個理由是我個人是非常喜歡思考的。從少年時代到青年時代,從青年時代到中年時代,都是不停的想問題,對人生的辛酸波折也經曆過一些。是以把我所想的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人生的道路是什麼陳示出來,給各位參考;我隻說參考,但我沒有說各位一定要采取我的人生觀和人生的意義。人生的意義是各人自己的。我隻是把我的提供各位參考而已。

第二個理由是:就我觀察所及,我們正處在一個轉型的社會,我們的文化在蛻變中,而且這個世界是這樣的擾攘不安,差不多的人實實在在說來心靈都失落了:失落在街頭,失落在彈子房,失落在電影院,失落在會客室裡,種種的失落。他們的心靈是不凝煉,不堅強的。比如說,有些體育家,運動家,他們的個子是蠻大的,打人蠻行的﹐但他的心靈很脆弱。

譬如說,他們稍微把一句話說錯了,就怕這個人不喜歡吧,怕那個人被得罪了。這充分表現出心靈的脆弱。假如我們具有強健的身體而心靈如此脆弱,這是很可悲的,我們隻有做别人的工具。這是時代的厄運。為了免于這一厄運,是以我願意把我自己的想法提供出來。

這就是今天讨論這個問題的基礎,并以此為範圍。

人生是有很多層次的,此處我隻能簡略的說,首先要說的是實體層。任何人無法不受實體定律的支配。如果有人活得不耐煩的話,他從樓上跳下來,非傷即死,毫無問題的。那就是受實體定律的支配。人是有限的動物,雖然有時覺得自己是無限的,那大概是太狂妄了。這層是用不着多說了。

第二層是生物邏輯層。人不僅是物而且是生物,是有生命的。有生命則不能不受生物法則的支配,如呼吸,心髒的搏動,肌肉的收縮都是受生理法則的支配,沒有人能例外。我們就是這種構造的。可是,在這層有一種特别的現象,這在别的生物裡是不發達的──即使不是沒有的話。這就是一個生物文化的界域。我們是一種生物,有許多是需要必須滿足的,如吃飯喝水,到一定的歲數要結婚,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那麼難過,這都屬生物邏輯層。

固然,别的生物也都要吃東西,尋配偶。但它們與人有大不同之處:它們是赤裸裸的,沒有文化,人則不同,吃東西要講禮貌,有不同的分殊,不同的形式。就穿衣而論,我不相信任何一位小姐,本來就像孔雀般美麗,而是藉各種物質的工具來補足其美。人為了禦寒有棉、皮革、尼龍、奧龍、達克龍。這都是生物文化層的東西。我們滿足人類之生物文化。但人類的生存并非發展到此結束的。

人是有「意識」的。這最關重要。别的生物大概沒有,至少到現在為止大概尚末發展到這地步。這在生物發展的過程中是一個很重要的關鍵。别的生物大概不知道自身的生死間題,人則知道,曉得有生就有死。彭祖長壽,但到了八百歲時依然要死。而且人都怕死,但上帝絕不是以多留你一天,打針吃藥于事無補。由于我們有死的意識,便産生許多神話,許多禮儀。

就這樣,慢慢的發展,擴充我們的界域,由單純的實體層,進為生物邏輯層,再由此發展到生物文化界,繼續發展。然後人類有真善美的意識,有理想、有道德,這也就是價值層。這層就是人之是以為人的層級,生物邏輯層則是凡高等生物皆有。生物文化界别的高等動物雖可分享一部份,但人最多。唯最高層是人所獨有。

我們講道德,追求理想,要創造理想杜會,從柏拉圖的理想國,托馬斯穆爾的烏托邦,以至我們追求真善美等等,這都是超生物邏輯的東西,借用黑格爾的話說是「精神的創造」。我想大概說來隻有人類有精神的創造。這層是人所特有的。當然,人隻是太空中的一種生物而已,将來星際交通發達了,在别的星球中可能有超人類存在。超人類的智慧是可能比人類發達得多。

現在我已把我要讨論的基本架構說出。依此,我們讨論人生的意義何在,人生的道路何在。

但是,我們現在重視這個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亞非地區的人衆擡頭了。十九世紀末葉以迄二次世界大戰以前約八十年間非洲地區是白種人的殖民地,有色人種受白種人的輕視,尤其認為有色人種無論是體力、道德或天然的腦力都不如白人。可是,曾幾何時,現在非洲人受白人之哄擡。這個變化真非始料所及!亞非地區的人特别多,經濟落後,但是我并非認為經濟落後是罪惡。正好相反,不開發,不開馬路,漫步森林之中,享受天然之樂,豈不更好?現在,亞非地區受重視,卻經濟落後、知識水準低、貧困、饑荒,野心份子可用他們來擾亂世界和平。于是乎,自由國家要開發落後地區了。現在世界,無論何地均拼命經濟發展,刻意經營。這些努力無非在生物文化層。我并不是說這一層是可以忽略的。

在實際上,我們不可能不經此層而跳至最上層。因為,如果騰空而起的話,高等精神文化的發展和道德實踐便失去支援。宋明理學的大病在此。他們的毛病在當時并不嚴重。因為吃飯問題不大,如朱熹、程頤、程颢等人在這方面都不成問題,頂多是有無肉吃的問題而已。因為他們有人供養,他們是士大夫階層。據貴校金耀基先生說,我們已經不是士大夫了。我聽後有股淡淡的哀愁!但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又有什麼辦法呢?以前我是會做秋夢的,以為身為士大夫,四民之首,好神氣!但現在不是了,一個月的收入不及華怡保的百分之一,是以你們可以說:殷海光,你的夢可以醒了!這樣我們便要面對現實了。當時朱熹可不如此,好惬意哦!到山上開家書院,自任山長。But now all gone!現在時代不同了,生活的需要多了。

我們的傳統文化價值取向把重點放在名教、儀制、倫序、德目的維系這一層次上,而不太注重生物文化層。于是精神文化和現實生活脫了節。到頭來,我們的文化發展,像一座高樓似的,上一層的人在吹笙箫,底下一層勞動終日難得一飽,于是空了。整個文化建構都發生問題。這一曆史的教訓是值得今日的我們留意的。我舉一個現實的例子。經濟落後的地區要人來協助。肚子被人抓住了還有什麼自由喲!我們的肚子被人控制,很多志氣便無法伸張,人的尊嚴便很難維持。有錢才能揚眉,才能吐氣。否則高尚的志趣,卓越的理想,都要收起來。人到屋檐下不能不低頭。是以我們必須充實生物文化層才能談上一層的價值。現在發展外銷,緻力經濟起飛,在這種意義下是對的。

然而,我們現在的問題是:人生的意義,人生的目的,人生的價值,人生的道路是否就停在這一層呢?你如何把你與其它高等動物分别開?豐衣足食後是否安心在此停頓?人之是以為人是否這就夠了呢?這是要我們大學生,知識分子想的大問題。今天我們都受了時代沉悶空氣的壓力,擔心出路,許多人不愛想這類問題,視之為高調。

我個人的境遇困難,但從未停止想這類問題,尤其在困難的時候更要想!前面所說的生物邏輯的條件沒有滿足時,固然到不了最上層。但滿足之後,高尚的理想和價值都可不要嗎?希臘出那麼多大哲學家、科學家、思想家,為後世之基礎,我們多麼向往啊!因為他們的精神生活是如此豐富。顯然得很,要人生完美,必須透過生物文化層再往上升。生物文化層滿足了,我們還要真善美、理想、道德,這樣人生的道路才算完成。

這裡又生一個問題:假設我們已有很好的文化遺産,如中國的。就中國來說,我認為孟轲有氣象,他可說是一個标準的道德英雄;又如韓非子,思想那麼嚴格,觀察那麼銳利。如果他生在現代的話,就可能是一個邏輯家了。我們現在進一步提出一個問題:如果我們面臨一個兩難式,即是:如果我們要滿足衣食等生物邏輯,那麼勢必犧牲道德或理想;如果我們要維持道德或理想,那末勢必困難以滿足衣食等生物邏輯的要求而難以生存。

處此困境之下,我們怎樣作決定?照現在的趨勢,一般人在有意無意之間,碰到求生與顧及道德不能兩全的情形,就為了求生而犧牲道德原則。有些人更因滿足自己的利益而犧牲道德,陷害别人。是以,道德就「江河日下」了。人吃粗一點尚可活下去。人群沒有道德來維系,勢必難免為「率獸食人」的世界。如何得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們怎樣處理?我以為孟夫子所倡導的「義」是救藥。他要人舍生而取義。這當然是一個極限原則。我們并不是說人必須動不動就犧牲生命來保全道德原則和崇高理想。

我的意思是說:

第一,我們萬不可在自己的生存并末受威脅時為了換取現實利益而犧牲道德原則。

第二,在我們的生活勉強可過時萬不可因要得到較佳報酬而犧牲他人。

第三,當我們因生活困難而被迫不得不放棄若幹作人的原則時,我們必須盡可能作「道德的抗戰」,把道德的領土放棄的愈少愈好;而且要存心待機「收複道德的失地」。複次,我們有我們的好惡。如果經濟貧困了,我們的好惡是否就要放棄?是否就不能講?還有尊嚴問題,如人的經濟不能滿足,尊嚴是否可以不顧呢?諸如此類的問題,作為一個人,真值得想一想。

在各位現在這種年齡大家都有夢。胡适說,人生應該有夢,否則人生不是太不豐富嗎?現在你們都有理想,但出了社會便可能不同了。那時各奔前程,各種打擊,各種現實的考慮,都可能使得你把崇高的理想收斂起來。這就是現實在考驗我們的道德力,我們的理想性,我們對真對善對美的追求是否迫切。在世界上每一個角落都是如此的。我們是否能撐得住,就在這個關頭。現在是考驗我們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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