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張瑾華

王旭烽近影。
早春時節,雨水過後是驚蜇。很快,社前茶、明前茶,雨前茶,西湖龍井就要一撥撥地上市了。
“法無定法,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全世界那麼多人喝茶,各喝各的便是”。
也是此時,著名作家、茅盾文學獎得主,也是茶文化專家的王旭烽,在《茶人三部曲》之後,又捧出一杯“新茶”——那是又一部跟杭州龍井茶有關的長篇小說:《望江南》。
王旭烽自述自己跟茶結緣的往事——
“我出生于茶鄉杭州,大學時學習的是曆史。茶文化的形成,也是一個充滿曆史的過程。
我畢業後從事過很多工作,後來,去參與籌建中國茶葉博物館,這是一個(促使我開始寫作)非常直接的因素。
那個時候,我正好在茶葉博物館的資料室,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全世界那麼多茶人。我就知道了原來有那麼多故事可以寫,這是我直接進入茶文化創作領域的一個原因。
如果沒有這個特殊的原因,即便我是江南人,喜歡喝茶,我也未必會去寫這麼一部小說。
我是1990年底去的(中國茶葉博物館),1991年就開始寫了,那些生活撲面而來,我就覺得,得趕緊把這個東西寫下來。
我寫小說的時候,有一句給自己的格言:什麼樣的生活向我走來,我就向什麼樣的生活迎面走去。
這個時候,正好茶向我走來了,我就不假思索地向它走去。”
王旭烽說,2013年開始,這部心願之作《望江南》的寫作就已經啟動了。但一拖再拖,推翻了又推翻,那段時間,王旭烽已經從一名專業的文學工作者轉為高校的茶文化教授,她任教的浙江農林大學,是國内外唯一的茶學與茶文化學院。雖然轉型任教後并未曾停止創作,但多年來,王旭烽的心已經完全沉浸在茶之中了。
長篇小說《望江南》叙述了新中國成立前後近二十年間波瀾壯闊的社會程序中,江南茶葉世家杭氏家族的起落浮沉和人物命運。
小說的主體杭氏家族,以“茶”為生計,但在經曆了戰火頻仍的年代後,中國的茶業跌入曆史上的點,杭氏家族主營的龍井茶也不例外。以杭家人為代表的茶人,克服各種艱難困苦,一步一個腳印重建立設茶事,在新中國的建設和中國走向世界的過程中,他們用“茶”貢獻了自己的努力。
“我不再為現代茶知識和對曆史事件認識的匮乏而過分擔憂,文學創作本來就是一個知行合一,即知即行的過程。我真正想通過創作清晰起來的,是小說中的人物在這段歲月裡的命運和走向,包括對這一時代的總體認識和評判。”
《望江南》講述的雖是杭氏家族的故事,它展現的也是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傳達的是中國人特有的品格和理念。
小說中,茶無處不在,或者說,“茶”才是真正的主角。
茶是中國老百姓生活中的“開門七件事”之一,在王旭烽看來,茶也是特殊年代中國商人換取外彙、助力國家崛起的重要物資。在某種程度上,茶還能代表中國人,代表溫文爾雅的中國品格。王旭烽的《望江南》,讓一段跟茶有關的杭州曆史變得有血有肉。在她筆下,“國家”被無數顆赤子之心小心翼翼地守護着,讓人感受到曆史厚度之外的人情溫度。
杭州也無處不在。杭州的地名、掌故,風俗,比如臘八和小年夜在民間是怎麼過的,“杭兒風”和杭州話信手拈來,我們跟着王旭烽穿越到1949年前後的杭州,在杭州城從清河坊、湧金門、錢王祠、湖濱路、西湖邊、汪莊、淨慈寺、體育場路,出了城,到城郊,到龍井村、雙峰村、翁家山、梅家塢、雲栖寺等一路漫遊,喝一杯茶,溫一溫杭州掌故,《望江南》對杭州人來說,是一部很親切的,很接地氣的書。
書的結尾處,有這樣一段:
“暖風吹來,遊人不醉。第二年春夏之交有新茶上市,城裡人買茶雖然還要憑票限量,但沿街茶店終于出現一些好茶,郊外山坡茶蓬也重新有鳥兒鑽入茶心啼鳴。茶事終于從數年前的元氣大傷中走出。人們開始暗暗渴望,能有自己的點滴時間用于品飲生活。須知,一些古老的傳統依舊潛在地左右着中國人隐藏很很深的生活習慣,誠如茶聖陸羽所言,飛禽、走獸和人類都生活在天地之間,依靠飲食維持生命活動,飲的現實意義是多麼深遠啊。”
春天好,一起來喝春茶吧
春風三月,春暖花開。改編自王旭烽系列小說《愛情西湖》的電影《柳浪聞莺》正在全國路演。王旭烽忙着為電影站台的間隙,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
【問答部分】
以下,是本報記者與王旭烽的對話——
【“杭兒風”吹來,這是一部“很杭州”的書】
錢江晚報:《望江南》可以說是一部“杭州之書”,杭家從清河坊的老宅到翁家山、梅家塢、龍井等等茶莊茶園,處處是杭州地名、景緻,還寫到很多杭州的習俗,比如臘八、小年,這樣精确的實寫,是否是您想要在《望江南》這部書中突出的一種寫作風格?
王旭烽:年輕時我曾經有過一個宏願,要寫下一個紙上的杭州。至于杭州的民俗曆史等場景,更是我希望傳遞的内容。杭州作為故都,中國文化符号的重要承載之地,南宋文化一百多年的遺風,至今還保留在杭州的大街小巷湖光山色之中,它迷人深邃悲怆與喜悅,遠遠尚有着顯現、深挖、诠釋和提升的空間。算起來,就文字而言,我可能是寫杭州最多的人之一。因為杭州是寫不盡的,她是一個整理思想的地方,創造美的天堂,我要終身寫她。
錢江晚報:為什麼要把那麼多真實的曆史人物(相對來說是大人物而不是小人物),比如周恩來、湯恩伯、吳覺農等等放入書中叙事,您讓大人物與小人物同台出現,各就各位,完成他們的使命,是出于怎樣的考量,是為了增添曆史的厚重感嗎?
王旭烽:長篇小說,一旦以遼遠的時間與空間表達,便往往會具備史詩式文本,跨度大,視野廣,人物群像層次多,跨度大。而我小說的核心則放在中華民族的國飲“茶”之上,茶正是一種跨度極大的綜合性本體。故,與茶命運相依的人物是全方位的,作為曆史史實以文學筆觸加以傳遞,便是順理成章的了。
錢江晚報:您是道地的杭州人,這部《望江南》中,有很多對話中,我們看到了杭州話的影子,很有杭州特色,比如“小西斯、不來事、木瓜、笃栗子、油墩兒”等,您在寫作過程中,對使用杭州方言這一點上,是很大膽,還是很小心的狀态,怕造成讀者的閱讀障礙?
王旭烽:我一直以為,中國書面語言雖然以一種方言為主演化,但總體說,是從各民族的方言中誕生、建設和完善的,故西漢楊雄就專門寫過《方言》 書,那時出現的“采風”,就包括中央政府派往各地收集方言,集中後再進入雅言的使命。我從小在杭州長大,但因為住在部隊大院,平時一直以國語作為生活用語,年青時在拱宸橋最底層的工廠工作,從工友處學到了正宗标準的杭州話語。以此為參照,逐漸了解了杭州方言集北國與吳越方言的雜交優勢,比較後深感興趣,并一直在文本中探讨這種杭州方言加入國語語系,使之超出地域進入國家語面層面建設的可能。至于寫作過程中的使用,我掌握一個原則,就是當所用方言不須專門解釋就能用書面語言傳遞出來,使中國人一般都能意會。比如杭州人說“海威”,帶有張揚呈現有力等意思,但用“海威”,即使從前沒聽過此詞的人也會了解。總之,我們的漢語白話文還在創新完善過程中,杭州話将為此做出自己特有的貢獻。
一個茶人。
【我以成為一名“茶人”為内在要求】
錢江晚報:我們知道,您大學時是學曆史專業的,《望江南》很顯著的一個特色,您對中國古代至民國、至共和國時期的茶史娓娓道來,比如講到吳覺農去日本留學學茶學,回國後又推廣機器制茶等等,在創作此書時,對史料的把握,做功和整理是否仍然花了您大量的精力?對小說中史料和專業知識的陳述和比重,您一般是如何把握的,是一種什麼态度?
王旭烽:因為大學畢業後我從事過報社記者工作,後又去了中國茶葉博物館資料室,再以後幹脆成為茶高校專門教授與研究茶文化的老師,是以搜集資料不是特别艱難的事情。但如何把曆史史實與文學虛構結合在一起,始終處在一種文本實驗中。我讀大學時,先生們跟我們講《史記》,會說其為“無韻之離騒”,又說“文史不分家”。其實在茶的曆史中,許多史實都是充滿文學性的。比如《望江南》中“序”裡的吳覺農先生帶着弟子張堂恒買下房子後,日本住家還沒扮走,他們就鋪張席子住進了他們家客堂;又比如小說第一章是寫陳布雷死後就葬在杭州五雲山茶園中。這些過程都是真實的,但又包含着強烈的文學性。表達這部分内容,我最擔心的不是文學部分,而是曆史史實的精确與否,總感覺我的專業老師與同學們在盯着我。
錢江晚報:我們知道了您今生與茶結下深刻緣分的故事,現在“茶”在您生命中占據着怎樣的地位?古代文人很多也好茶,可以透露一下嗎,如今您個人的“茶”生活方式是怎樣的?最喜歡喝的茶是龍井茶嗎?
王旭烽:我當然無比喜愛龍井茶,休對故人國故國,且将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但我現在是一個專業教授茶文化的工作者,我必須不帶私人感情地熱愛每一種好茶,中國各地的,世界産茶國的。我每天都喝茶,喝綠茶占多,還有便是紅茶了。黑茶與白茶,我必須煮着喝。茶在物質層面上當然與我須臾不可分割,但茶在精神層面上的需要,是超越物質層面的,它引導了我的人生價值觀,使我以成為一名“茶人”為内在要求。
錢江晚報:感覺您也是個美食家,小說中有個細節,是講杭家人每年臘八要施“茶泡飯”,您還寫了這“茶泡飯”是怎麼做的,很好奇這個食譜是您虛構的,還是真有這麼一種“茶泡飯”呢?現在還能吃到嗎?
王旭烽:茶泡飯是茶文化中的一個文化符号,傳至日本後,成為“茶泡飯文化”,甚至還被日本大導演拍成電影,象征着日常平凡的生活。我做過茶泡飯,小說中的這款茶泡飯是我創制的,但真正做起來的過程,是不可言傳隻可意會的,你得邊做邊嘗,分寸恰當,和做茶人一樣,是一種體驗,而不僅是一種經驗。隻拿着食譜做,恐怕是做不太好的。
錢江晚報:您在書中也呈現了茶文化領域的傳統與現代之争,似乎作者并不過于糾結,比如制茶、茶道一定要謹尊傳統的,在現代化程序中,這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您對傳統文化面對現代化沖擊中的去和留,持一種怎樣的觀點?
王旭烽:不管寫作還是教學,工作還是生活,我的原則就是小說中杭嘉和的原則:我主張改良,改革,不主張破壞一切再重建立設,再破壞再建設,我不信任一切沒有來龍去脈的東西。就像一個孩子出生後,盡管有自身的東西,但基因是遺傳的。我認為曆史可以劃分階段,但人性就是連綿不絕的。是以,我的立場是舊中有新,新中有舊,生生不息。茶葉制作也一樣,是手工茶,還是機械茶,還是兩者結合起來的茶,讓這種分歧永遠存在吧。
【跨出文學,生活是如此廣闊】
錢江晚報:您曾說過,《茶人三部曲》中的很多名字,比如沈綠愛、吳茶清、天醉、寄客,這些名字來自南山陵園,為了尋找小說中的人物名字,您寫了一本書,叫《南山陵園》,裡面有三萬多,将近四萬個名字,您在裡面挑選。《望江南》中,我們又看到了杭家新一代人的很多美好的名字,比如寄草、得荼、得放、迎霜是古典派的,還有杭漢、杭布朗、杭方越、杭盼似乎是現代派的,這些新名字的靈感來自哪裡?
王旭烽:我越來越認為,取名是評價你文學能力的重要名額之一。無論在文本,還是在現實生活中,取個合适的好名字是相當需要的。我寫茶的小說中,名字一般具備茶意,有的甚至就直接從史書中得。比如“得荼”,直接就是從“得荼而解之”這句古語中來。比如“平水”、“迎霜”,本身就是茶名。取文學作品中的名字,足可以寫一篇大論文。我平時比較注意搜集名字,好名字會記上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用上了。
錢江晚報:之前“茶人三部曲”作為一個著名的IP,這部新的《望江南》也是講茶文化故事的,有完整的時間線和故事線,主要人物一一出場,有情節有沖突有人物,還會拍影視劇嗎?
王旭烽:小說作品正式上市不到一周,已經有近十家影視公司聯系我。我當然希望能夠拍成電視劇,為茶文化的傳播作更多更大的努力。
錢江晚報:轉型為茶文化學者後,您這些年對寫作又是一種怎樣的态度,寫作在您生命中占着怎樣的位置?接下來還有什麼寫作計劃嗎?
王旭烽:我年輕時對文學的熱愛與癡迷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那時我甚至憐憫科學工作者們,認為沒有詩歌和小說,他們是怎麼樣生活着的啊。這種極端認識是去了高校才被糾正的,生活是如此廣闊,人性是如此豐富,那是你在文學圈子裡根本無法體驗、無法認識到的。我現在把主要目标訂在做好中國茶文化的教育與傳播上,寫的東西,有論文也有專著,和虛構類作品也有個大跨度。但總體而言,會依舊針對江南、浙江與杭州地域的文化叙述,這點初心是一直未改的。
錢江晚報:最後請您說說近期的閱讀好嗎,可否給錢江晚報的讀者推薦幾本書?
王旭烽:我這幾年閱讀的主要是茶文化論著,比如陸羽的《茶經》之類,我想貴報希望我還是提供一些廣大讀者們能夠接受的文學或文化名著吧。
附:王旭烽推薦的書單
《日瓦戈醫生》長篇小說 蘇聯 帕思捷爾納克 195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中國文化導讀》
《陶庵夢憶》、《西湖夢尋》 明清 張岱
《世說新語》葉朗等人主編 三聯書店
《何處是江南》楊念群
《猴兒與少年》 王蒙
《清明上河圖裡的中國》 杜恩龍
《純真博物館》土耳其 奧爾罕·帕慕克
人物簡介
王旭烽,第五屆茅盾文學獎得主,曾任《浙江勞工報》編輯、記者,中國茶葉博物館館員,浙江省作家協會常務副主席,中國民主促進會浙江省副主委。現為浙江農林大學茶學與茶文化學院名譽院長,,漢語國際推廣茶文化傳播基地主任,國家一級作家,中國國際茶文化研究會理事,浙江省茶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曾獲中宣部首批“四個一批”人才稱号,國務院特殊津貼獲得者,浙江省中青年科技突出成就獲得者,四次榮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
長篇小說《茶人三部曲》的前兩部《南方有嘉木》《不夜之侯》于2000年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南方有嘉木》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2007年,長篇報告文學《讓我們敲希望的鐘啊》又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圖書獎;2009年,長篇報告文學《家國書》第三次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圖書獎及中國報告文學徐遲獎。2012年,長篇報告文學《主義之花》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圖書獎及中國年度女性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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