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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立民:世紀老人的話語變遷

一代代的青年讀到冰心的書,懂得了愛:愛星星、愛大海、愛祖國,愛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希望年輕人都讀一點冰心的書,都有一顆真誠的愛心。 —— 巴金

宋立民:世紀老人的話語變遷

今天,2022年2月28日,是冰心(1900-1999)先生的忌日。

悄悄地,冰心老人離開我們23年了。

今晨,兩位弟子分别從中國的最南與最北發來微信,其中一個是視訊,是冰心女兒吳青的回憶:1947年,她九歲半,看到《日本軍國主義侵華史》裡面有南京大屠殺,的相片,特别生氣,我就把我的小朋友們組織起來,騎在自行車上,看到日本小孩就追他們吓唬他們。冰心發現了,就問:“小妹你要幹嘛?他們的父母可能就是因為戰争中反戰,被日本軍國主義打死或者送到監獄的。你怎麼能夠這樣呢?”吳青說:“後來我就改變了,我就知道永遠永遠要在人民和政府之間劃一條界限。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政府能夠百分之百的代表自己的人民。”

我知道,弟子意有所指,與俄羅斯打烏克蘭不無關系。

筆者想到的是:弟子都還記得冰心,多好。

1999年2月28日,獨自生活了15年的冰心先生逝世,享年99歲。馭鶴後夫婦兩人骨灰合葬,骨灰盒上并行寫着:江陰吳文藻,長樂謝婉瑩。

得知與世紀同齡的冰心先生離去,我默默地難過,然而并沒有太吃驚。我父親,我的學生和女兒,都先後是“滿蘊着溫柔、微帶着憂愁、欲語又停留”的冰心先生的“小讀者”,她怎麼可能走遠呢?

前年,筆者編纂小冊子《人文湛江》,附錄專門收錄了冰心的長篇散文《湛江十日》一字一句的校對,仿佛看到1961年冰心在湛江的身影。

是的,我想用巴金的話作為标題與題記。理由不僅是因為二人情同姐弟,更因為如果巴金是繼魯迅之後又一個扪心自審的“民族魂”;那麼,冰心先生就是一代又一代文學青年寬厚的母親。

宋立民:世紀老人的話語變遷

從冰心筆下那閃爍的繁星和晶瑩的春水中,我們發現了生命哲學的重大主題:人類正在尋求精神家園。然而,冰心絕不單單是一位散文家,更是學貫中西的“詩化學者”。晚年,她又是以憂國憂民的雜文作家的姿态屹立于文壇的。

于是,作為文字之國的國民,筆者菲薄的紀念,仍然是重讀先生的文字并把它們轉交給讀者和弟子。

冰心後來說過:“我這一輩子寫東西可以分作甜酸苦辣。甜嘛,就是《寄小讀者》,完全是用一種孩子的心情寫的,後來寫了點酸的東西。苦的時候就寫的少了,現在專門寫辣的東西。”那麼,我們且沿着她“甜酸苦辣”的書語書話,尋求作家的心影心響。看看世紀老人一生都在“寫什麼”——

造物者——/倘在永久的生命中/隻容許有一次極樂的應許/我要至誠地求着:/“我在母親的懷裡,/母親在小舟裡,/小舟在月明的大海裡。”(冰心:《春水》一O五)

這是20年代的冰心。

“此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哪裡有能夠托起安眠的礁石?何處是精神母親溫暖的懷抱?面對茫茫宇宙,敢問路在何方?海德格爾所說的現代人的“鄉愁”,已為年輕的冰心痛切地體驗,她的小詩常常昭示着自己的追求和歸宿。母愛、童心、大自然三者甜蜜的重疊,為冰心也為後人提供了靈魂的栖居之地。七十年後,一曲普普通通的歌曲“常回家看看”之是以激起了城市和鄉村中如瀑的淚光,亦足見“不變的人性”不是沒有。

那夜天上是密密的亂星/樹頭栖隐着雙宿的嬌禽。/南風戲弄地挨着我的腮旁,/“完了,你竟說出了那一句話!”(冰心:《一句話》)

這是30年代的冰心。

《一句話》四四一十六句,“建築美”、“音樂美”頗似聞一多,而憂郁和蘊藉又不下徐志摩。不無戲劇性的是,該詩卻是冰心的好友梁實秋先生儲存并寄回大陸的。當年在波士頓,留學生演《琵琶記》,梁飾蔡中郎,冰心演趙五娘。許地山從英國寫信開玩笑說:“實秋真有福,先在舞台上做了嬌婿。”——我們在“文革”期間高舉紅寶書、大罵“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之際,哪裡會知道梁實秋的遺囑與魯迅的七條遺囑幾乎如出一轍呢?

“聽窗外怒号的朔風,在溫暖的衾被裡,有幾個能夠熟眠?看看道旁顫抖匍伏的貧民,在豐盛的筵席上,有幾個能夠吃飽?(冰心:《新年感言》)

這是40年代的冰心。

雖則悲天憫人的、細膩的愛心一如既往,但已是“甜”味全無了。遍地餓殍使得冰心一腔辛酸躍然紙上。惟其如此,也才是冰心。然而,人心常常是難以相通的,無論過去還是當下,一些人的心腸堅硬一如既往。就在冰心面對啼饑号寒的貧民、省吃儉用的百姓和背負種種艱辛的草根兄弟牽腸挂肚的時候,金陵古城裡位高權重的金毛鼠們依舊能夠吃飽眠熟,而且還要一擲萬金吃,換着姨太太眠。酒綠燈紅掩蓋着的和掩蓋不了的一切,善良的冰心也隻是窺見了一角。然而即便這一角,已經使得冰心先生憂心而憤心一生。

“如果吳文藻是右派,那我也是右派”。“差不多我的朋友就都是右派。”“我心裡一天比一天坦然了。原來被劃為右派在明眼人眼中,并不是一件可恥的事!”(冰心:《我的老伴——吳文藻》)

這是50年代的冰心。

看看從解放後到“文革”前冰心先生文章的題目吧:《我們這裡沒有冬天》、《北京的聲音》、《記幸福溝》、《走進人民大會堂》、《普天同慶》、《我們的心像萬根火箭飛向前方》、《偉大的勞動》、《崇高的理想》……試想,一位至誠至善充盈着童心愛心的女性,活到60歲,突然落入了與孩子的心再也不能相容的世界,她如何能夠接受得了?

老伴吳文藻教授痛苦而迷茫地訴說:“我若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到國外去反好了,何必千辛萬苦地借赴美的名義回到祖國來反呢?”我想,作為惟一的聽衆的冰心,那一刻恐怕也成了迷惘的“小讀者”。——嗚呼!“反右鬥争”的“有字天書”呵!

“我已遵照毛主席的訓示要‘五不怕’:不怕殺頭,不怕坐牢,不怕離婚。我不是黨員,無黨籍可開除。也沒有做官,無職可撤。”(林谷:《親人眼中的冰心》)

這是60年代的冰心。

30年代初,或許冰心認為“死别生離,幾輩傷心失慈母;承歡強笑,舉家和淚過新年”是人間的至哀至痛了。不料過到“莺歌燕舞”的“一片紅”歲月,更有每天在家門口下跪幾個小時、目睹紅衛兵抄家的慘痛。“母親呵!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兒來了,除了你,誰是我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舉着憲法呼喚人權的共和國主席尚且赤着腳被拖進火葬廠,還有幾位母親能庇護可憐的兒女?查《冰心全集》,從1966年“文革”開始,以後6年間她不曾發表一個字,到1972年和1973年,也僅有見于香港《大公報》的三兩篇短文。這幾乎一無所有的空白,既是大浩劫中的文化,也是萬花紛謝之際的文化人。

宋立民:世紀老人的話語變遷

“我在會見美國和日本朋友以及回國探親的華僑和華裔的時候,他們總是十分關懷地問到老舍先生。我除了含着眼淚說:‘老舍先生已于1966年8月逝世了’之外,還能說些什麼呢?”(冰心:《懷念老舍先生》)

這是70年代的冰心。

女性的堅忍柔韌幫助了冰心。她和一個古老的民族一齊沉默着走過了長長的冬季。作為“天地間盤旋的正氣”,冰心和老舍以不同的方式反抗着非人的專制,這正是“無話可說”或“吟罷低眉無寫處”的“苦”。這也正是冰心老人從“甜”轉向“辣”的緣由。我由此想到了孫犁、流沙河、邵燕祥……不止一位詩人先後成了雜文家,這也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頗值得思考的景觀。1974年,冰心離開鹹甯向陽湖五七幹校後的第三年,參軍的筆者到了那裡,目睹了文化人“改天換地”的績效(如自己蓋的磚房)與被改造的痕迹(如上牆的“心得筆記”),也更加明白了冰心轉“辣”的緣由。

您不要再“清高”了,“清高”當不了飯吃,“清高”當不了衣穿,“清高”醫不了母親的病!……真是萬般皆上品,惟有讀書低嗎?面對兩個孩子,我心頭翻湧着異樣的滋味。(冰心:《萬般皆上品》)

這是80年代的冰心。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一個90歲上下的老人,一邊大聲疾呼教師地位“明升暗降”,一邊面對兒孫輩的“離經叛道”無言勸誡;一面懇勸世人守住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一面又目睹貧富大不均而憂心忡忡,這又是怎樣的使命感和悲痛感?冰心曾經集龔自珍詩句曰:“烈士暮年宜學道,古人老去例逃禅”,無奈她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問題小說”的歲月。她為當人大代表的女兒抄了林則徐的名句:“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她和老伴不僅“死活擺脫不了對學生的愛”,更擺脫不了對國計民生的眷眷的心。

“我畢竟是90多歲的人了,說不定哪一天就忽然死去,至聖先師孔子說過:‘自古皆有死’。我現在是毫無牽挂地學陶淵明那樣‘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冰心:《我從來沒有覺得“老”》)

這是90年代的冰心。

老讀者與小讀者們均不難發現,這位世紀老人的話語,變化日見其大,完全沒有了“繁星·春水”的空靈。

她說她希望自己“能糊塗一些”,以便于“對眼前的許多世事少一些‘敏感和激動’”。遺憾卻又令人慶幸的是“無如臣腦固若冰”。她在《文彙報》上開了“想到就寫”的欄目,繼續為愛心讴歌,為教育呐喊。她把《冰心全集》的9萬元稿費全部捐給了中國農村婦女教育與發展基金會。去世前不久,得知1998年大水災,她立即捐出二千元,後來知道災情嚴重,再捐出一萬元稿酬到災區。她在遺囑中在此叮咛:全部稿費和版稅捐給現代文學館和希望工程。

冰心先生不僅記得《歸去來兮辭》,不僅集過龔定庵的詩,不僅講過《詩人與政治》的演講,而且直到88歲時還一口氣寫下與“萬”字有關的一大堆詩文:“獨立中流喧日夜,萬山無語看蕉山”、“碛裡征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萬種溫馨何處覓,枕上逃禅,遣卻心頭憶”……再看看時下的“文化散文”大家,又有幾位能有如此的學問?

冰心的遺囑說:我悄悄地來到這個世上,也願意悄悄地離去。

宋立民:世紀老人的話語變遷

筆者想到徐志摩的詩句:悄悄是離别的笙箫。

冰心在悄悄中吟唱,在悄悄中永遠。

溫家寶同志說:“冰心老人去世的時候,我在夜裡趕到了北京醫院,向老人作最後的告别,她的女兒拿出一個筆記本讓我簽個名。我非常尊敬老人的為人,喜愛她的作品。她是一個有風骨的人,同時又是一個有愛心、有感情的人。”(《人民日報》2006年11月29日)如今,在冰心先生逝世15年之際的一個飄着微雨的深夜,翻讀、咀嚼、回味老人七十年間深深淺淺的話,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胸中一次又一次地響起哈薩克民歌《可愛的一朵玫瑰花》——音樂旋律的單純、明亮、真摯、綿長,一如睿智而慈祥的冰心先生。

冰心離去之際,正在參加中國作協第五屆全會的作家們向老人告别,每一個人手裡拿着一枝紅玫瑰,向冰心老人三鞠躬。冰心先生晚年尤其喜愛玫瑰花,她說:“因為她有堅硬的刺,濃豔淡香掩不住她獨特的風骨。”

巴金對冰心大姐說:“有你在,燈亮着。”

我說:冰心的名字在,燈就亮着,你就一直在。

宋立民2022年2月28日于廣東文理職業學院紫荊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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