囪、窗與中霤、屋漏,這幾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在遙遠的古代實為一物,是我們的先民穴居生活的遺迹。《易·系辭下》說:“上古穴居而野處。後世聖人易之以宮室,上棟下宇,以待風雨。”陸賈《新語·道基》也說:“天下人民,野居穴處,未有室屋,則與禽獸同域。”

周口店北京人遺址
就是說原始人類的居處,與禽獸無别,或居于洞穴,或住在荒野。這洞穴,當然是指天然形成的山洞。這已經有大量考古資料證明,自不待言。
但是,天然的山洞畢竟不可多得。于是,當古人的識見與能力(包括工具)發展到一定程度時,便營造洞穴居住。
《詩·大雅·綿》寫周人祖先古公亶父從豳地的杜水遷往漆水之時,就是住在人工營造的洞穴之中的:“民之初生,自土(杜)沮(徂)漆。古公亶父,陶複陶穴,未有家室。”對“陶複(假借為)陶穴”,毛傳的解釋是:“陶其土而複之,陶其壤而穴之。”孔穎達疏也進一步解釋:“蓋以陶去其土而為之,故謂之陶也。”
這是說,挖土洞與制瓦器的原理是一樣的:瓦器的特點是土制,中空,《老子》十一章所謂“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穴的特點也是土制,中空,《老子》所謂“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
制瓦器、挖土穴皆須掏空中間的泥土,故制瓦器叫陶,掘土穴也可叫陶。陶,《說文解字·阜部》釋為“再成丘也”,即兩重的山丘;陶器的意義是其假借義。本字為“匋”,金文象人制作土器之形。後“陶”行而“匋”廢。“陶複陶穴”,鄭箋讀“陶”為“窯”,王筠《說文句讀·穴部》申其說。
陝西高陵楊官寨遺址出土陶器
但既說“複、穴”,前面的“陶”,似不能再讀為“窯”。又于省吾先生《澤螺居詩經新證》“陶複陶穴”條謂“陶”為“燒制穴底與穴壁”,“為的質地堅固,以防潮濕”,亦可備一說。
那麼,什麼是“複()、穴”呢?《說文解字·穴部》:“穴,土室也。”又:“,地室也。”段玉裁解釋為:“謂旁穿之,則地覆于上;穴則正穿之。”
這可以代表很多學者的意見。如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孚部》:“……凡直穿曰穴,旁穿曰,地覆于上,故曰也。”這“旁穿之”而成的“”,就是依山崖、陡坡而挖的洞;洞掏成,上面自然有土層覆寫,是以叫“”。
現在山西、陝西山區居民所住的窯洞,就是這種“”的遺迹。至于“穴”,那是從地面向下直挖的洞。但是,盡人皆知,向下挖穴,比起向側面挖,難度要大得多,而且,出入穴又遠不如出入友善。
陝西窯洞
那為什麼古人還要挖穴居住呢?我們首先想到的原因,當然可能是無坡坎崖岸可資利用;其次可能是雖有坡坎崖岸,而土質不堅密,挖易緻坍塌。
而最重要的原因,大概還是為了禦寒。《禮記·王制》說:“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後漢書·東夷列傳》載有挹婁國,“在夫餘東北千餘裡,東濱大海”,其人“處于山林之間,土氣極寒,常為穴居,以深為貴,大家至接九梯……冬以豕膏塗身,厚數分,以禦風寒”。
有一部書叫《外國圖》(吳佚名撰,清陳運溶輯,收于《麓山精舍叢書》第二集,《古海國遺書鈔》中),說“藏路之民,地寒穴居”,又說“丁零之民,地寒穴居”(轉引自《淵鑒類函·地部》“穴”條)。這都說的是北方的外族。
至于周人的祖先所住的豳地,在今陝西省彬縣以東旬邑縣境,《詩·豳風·七月》說那裡冬天“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
寒風凜冽,又無足以禦寒之衣,被迫掘穴而居,是完全可能的。不過,這種鑿地而居的穴,缺點實在太多,随着社會的進步,它早己被人類摒棄,在現代民俗中幾乎找不到它的痕迹了。
山西平陸地窨
古人住所,還有一種名稱,叫作“營窟”。《禮記·禮運》說:“昔者先王未有宮室,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橧巢。”鄭玄注:“寒則累土,暑則聚薪柴居其上。”鄭注語焉不詳,孔穎達疏釋為:“冬則居營窟者,營累其土而為窟。地高則穴于地,地下則窟于地上,謂于地上累土而為窟。”
《孟子·滕文公下》也說到當堯時天下大水,百姓無處安居,于是“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與鄭玄同時代的學者趙岐解釋為:“上者,高原之上也。鑿岸而營度之,以為窟穴而處之。”
趙岐、孔穎達二說基本一緻:一、營窟是人工營造的洞穴;二、在有地勢可利用之高地,在崖岸、山坡上挖穴,那就相當于《詩·大雅·綿》所說的“陶複() ”。所不同者,孔穎達還說了一種在平地上累土而成的窟。
如何“累土而成”,他沒有細說。但以情揆之,平地築窟,最簡便快捷之法,莫過于在地上挖坑,土則堆壘在坑沿上,再以樹幹、樹枝、雜草等棚其上,再覆寫泥土一一這是另一種“營窟”,介于與穴之間,符合鄭玄、孔穎達所說的“累土”、“累土而成”。
宋徽宗地窨子住所
幾十年前黑龍江、吉林貧苦農民所住的“地窨子”,當是這種古代營窟的遺迹。營窟應是後代房屋的濫觞。
但是,先民們無論是住天然洞穴,還是住人工營造的“”或叫“營窟”,都會遇到兩個困難:一、洞或内黑暗,生活不便;二、燃火時煙難以排出,人不可忍受(那種垂直開鑿的穴姑且不論)。
而在自然形成的洞穴中,偶而可見頂端有孔隙與洞外相通者。試想,居住于這樣的山洞中,一束光線自洞頂傾瀉而下,洞内為之光明;煙氣則缭繞而上,火旺而無熏嗆之苦;煙氣升騰而出則寒氣不易洩入,于保暖有益而無礙;洞内空氣自然流通循環而不緻污濁--這種頂部有孔的山洞,比起那些頂部無孔“死洞”來,居住條件簡直是“不可同日而語”!
經過比較、鑒别,我們的先人一定會總結出這樣的生活經驗:頂部有孔的山洞宜于居住;反之,則會有諸多不便甚至痛苦。這樣,當先民手建的“”或“營窟”落成之際,他們就可能在穴幽深處的頂部,有意地開出一個小洞來。
半坡遺址
可不要小看了這個小洞!它是古人類認識自然、改造自然的一項重大發現,人類房屋建築史上的一座豐碑!
這個小洞就是囪,《廣韻》楚江切,音chuāng;又《集韻》粗叢切,音cōng。《說文解字·囪部》釋為:“在牆曰牖,在屋曰囪。”又列其異體:“窗,或從穴。”可見,“囪”古又作“窗”;從穴,正說其原不過是個孔穴而已。
段玉裁于該條注為:“牖,穿壁以木為交窗也。”“(囪,)屋在上者也。”正說囪與牖之差別。不過牖的出現比囪要晚得多,那是有房屋建築以後的事了。
至于“屋”,許慎《說文解字·屍部》釋為“居也”,段玉裁解釋為“室之覆也”,即住所之頂部。而《說文解字·屍部》“屋”條又列一籀文屋:,從廠(hǎn);廠,《說文解字·廠部》正釋為“山石之厓岩,人可居”。
可見囪(窗)本為營窟(即人所造之穴)頂部孔洞無疑。且不僅古華夏人之原始居所“”或“營窟”如此,今蒙古族之“蒙古包”,鄂倫春族之“仙人柱”(漢語稱“撮羅子”),頂部用畜皮、桦樹皮覆寫之外,不都在中央留出了煙孔嗎!
鄂倫春族的仙人柱
囪,《說文解字》列一古文:,字象有木格的窗框之形。大概我們的先民後來鑒于頂窗孔邊緣土易塌陷掉落,便鑲上木框了吧。“黑”字上端便是“囪”的古文,它在“黑”的篆文中格外明顯。《說文解字·黑部》釋“黑”為“火所熏之色也。從炎,上出” (《漢語大字典·黑部》引此,誤作囦。
囦為淵的古宇,與不相關),“”即“囪”字古文的隸定。這也可證明囪(窗)在古人穴居生活中的主要作用,是排煙。
一直到唐代,人們還是把煙囪叫做煙窗。《太平廣記》卷二百五十六“崔涯”條記他嘲妓李端端“鼻似煙窗耳似铛”,便是明證。
《說文解字·明部》認為我們熟知的“明”為古文,而把“朙”作為正字,釋為:“照也,從月從囧。”
“囧”音jiǒng,篆文為,《說文解字·囧部》釋為“窗牖麗廔闿明,象形……賈侍中說讀與明同”。段玉裁注:“麗廔雙聲,讀如離婁,謂交疏玲珑也;闿明謂開明也。”其實這個“囧”也不過是“”變形,隻是窗棂更顯得“交疏玲珑”而己,而賈逵徑直把它讀成“明”。
原始人類遺迹複原
“朙”字的存在,等于告訴我們,在那遠古的漫漫長夜,黑暗的穴之中,卻從洞窟頂部囪(窗)中射下一束月光,那給古人的印象之深,決不啻于日月交輝。這又可證明,囪(窗)在古人的穴居生活中的另一個重要作用,是照明。
囪(窗)排煙與照明(兼通氣)功用的分開,大概是很晚以後的事了。因為,煙囪(古代叫突,因用土或磚築成而突起)的出現,是古人使用爐竈炊爨以後的事;而爐竈于取暖并無太大助益,故古人攏火取暖,煙仍須由屋頂的窗排出。
就是說,今所謂煙囪(古又叫突,《廣雅·釋宮》:“寤謂之竈……其窗謂之堗。”)的出現隻取代了囪(窗)的一部分排煙功能。這也可以從現代民俗中得到證明。
筆者在三十餘年前曾去過陝西中部宜君縣山區,那裡的居民幾乎全住窯洞,其實就是依傍山崖鑿穴而居;冬季取暖,即在窯洞中地上用幹柴攏火,煙氣或從窯洞門上之窗孔,或從窯頂之孔洩出——這正是古代穴居方式的活化石。
但是,有一利則有一弊:下雨時囪(窗)則漏水,是以,囪(窗)古又叫“屋漏”;古人把屋檐滴水叫霤,而囪(窗)正開在窟室正中屋頂,是以又叫“中霤”。筆者當年曾問過陝西當地居民,漏雨怎麼辦?答曰:“在窯頂扣上一個盆。”
延安窯洞
由于囪(窗,也即屋漏、中霤)在古人穴居生活中起着特殊的重要作用,它便在中華文化的諸多方面(如思想信仰、風俗習慣、語言詞彙等),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記;而那漏雨的缺點幾乎成了白璧微瑕,不被注意了:
因室中央屋頂上有中霤,人們便把室中央也叫中霤(《釋名·釋宮室》:“中央謂之中霤。古者寝(筆者按,之誤字)穴,後室之霤當之棟下,直室之中,古者霤下之處也。”
《春秋公羊傳·哀公六年》:“于是使力士舉巨囊,而至于中霤。”何休注:“中央曰中霤。”徐彥疏引庾蔚曰:“複,地上累土,穴則穿地也。複、穴皆開其上取明,故雨霤之,是以因名中室為中霤也。”又作中廇。劉向《楚辭·九歎·愍命》:“刜讒賊于中廇兮,選呂管于榛薄。”王逸注:“中廇,室中央也。”
上古君王、諸侯所祭祀的堂室之神,叫作中霤。《禮記·祭法》:“王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曰中霤……諸侯為國立五祀,曰司命,曰中霤……”鄭玄注:“此非大神所祈報大事者也。小神居人之間,司察小過,作譴告者爾……中霤主堂室居處。”孔穎達疏:“曰中霤者,主堂室神。”
古代卿大夫家祭祀的土神,也叫中霤——中霤為古人穴居的遺制,故祀土神主于中霤,表示不忘根本。《禮記·郊特牲》:“社,是以神地之道也。地載萬物,天垂象;取材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親地也。故教民美報焉,家主中霤而國主社,示本也。”鄭玄注:“中霤亦土神也。”孔穎達疏:“卿大夫之家主祭土神,在于中霤。”
《新齊諧》
古人家宅之神也叫中霤。袁枚《新齊諧·獅子大王》載,土地神為尹庭洽向大神訟冤:“某為渠家中霤,每一人始生,即準東嶽文書,知會其人應是何等人,應是何年月日死,共計在陽世幾歲。”
古人死後,要在中霤(室中央)浴屍;殷人還要在中霤處掘坑坎而浴屍,餘水棄于坎内,表示與中霤長辭。《禮記·檀弓上》:“死谥,周道也……掘中霤而浴,毀竈以綴足;及葬,毀宗躐行,出于大門,殷道也。”鄭玄注:“明不複有事于此。周人浴不掘中霤。”孔穎達疏:“中霤,室中也。死而掘室中之地作坎。是以然者,一則言此室于死者無用;二則以床架坎上,屍于床上浴,令浴汁入坎。故雲掘中霤而浴也。”
古人把屋的西北角叫屋漏。《爾雅·釋宮》:“西北隅謂之屋漏。”這是因為古代房屋面南,戶東牖西,室西北角正相當于穴居時中霤也即屋漏處。古人祭屋漏之神,其實也即中霤之神。
有成語“不愧屋漏”,人多解為不欺暗室之意,其實本義是不愧對屋漏也即中霤之神。事出于《詩·大雅·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無曰‘不顯,莫予雲觏’。”鄭玄箋:“尚無肅敬之心,不慚愧于屋漏。有神見人之為也。女無謂‘是幽昧不明,無見我者’,神見女矣! ”這神不就是屋漏之神嗎!
下面他又說“禮,祭于奧既畢,改設馔于西北隅而厞隐之處。此祭之末也。”奧是古代竈神,既先祭奧,又“設馔于西北隅”之“厞隐之處”,分明是祭屋漏之神。《禮記·禮器》“夫奧者,老婦之祭也”孔穎達疏:“奧者,夏祀竈神,其禮尊……故中霤禮、祭竈,先薦于奧。”正可證明屋漏之神也即中霤之神。
《禮記正義》
古人死,要撤抽房頂西北角的薪柴來燒熱水浴屍。《禮記·喪大紀》述古喪禮,君死,“甸人取所徹廟之西北厞薪,用爨之。”孔穎達疏引舊說雲:“厞是屋檐也,謂抽取屋西北檐也……何取此薪而用者?示主人已死,此堂無複用,故取之也。”與《禮記·檀弓上》載人死則掘中霤而浴用意正同。這大概也即是企圖重制古代中霤也即屋漏的原始形态,作為死者辭世之禮吧!
歲月荏苒,世事滄桑。遠古時代的居處制度如囪、窗、中霤、屋漏到底為何物,後人已不甚了了,甚至多生誤解。如《爾雅·釋宮》:“西北隅謂之屋漏。”郭璞注:“《詩》曰:‘尚不愧于屋漏。’其義未詳。”
郭璞是晉之博物學者,他尚且“未詳”,可見“屋漏”之義湮沒已久。鄭玄注《詩·大雅·抑》“尚不愧于屋漏”,講了屋漏處有神,人們又于室之西北隅祭神,但卻不知這即是屋漏之神也即中霤之神,卻說“屋,小帳也;漏,隐也”,與他注《禮記·中庸》所引“《詩》雲‘尚不愧于屋漏’”時,引《爾雅》“室西北隅謂之屋漏”迥異。
且古穴之屋漏(或稱中霤)正當窟穴之深處,故室之深隐處得以稱為屋漏,此為“屋漏”本義衍生之引申義。而鄭玄把“屋”與“漏”字别為解,也說明他不知“屋漏”之本義。
《詩經今注》
高亨先生《詩經今注》謂“尚不愧于屋漏”之“漏,借為,屋中之鬼名”。高先生必定言之有據。而這種勸人向善的“屋中之鬼”又名為“”,那無疑就是屋漏之神,也即中霤之神了!
又如《釋名·釋宮室》:“《禮》,每有親死者,辄撤屋之西北隅薪,以爨竈煮沐,供諸喪用;時若值雨則漏,遂以名之。”這是誤以流為源。《爾雅·釋宮》“西北隅謂之屋漏”邢昺疏引孫炎雲:“屋漏者,當室之白,日光所漏入。”(按,此取《禮記·曾子問》文“當室之白”,鄭玄注:“當室之白,謂西北隅得戶明者也。”)孔穎達《禮記·中庸》“尚不愧于屋漏”疏:“以戶明漏照其處,故稱屋漏。”
這都是不知屋漏在何處,漏者為何物。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解“尚不愧于屋漏”句,申鄭玄箋“屋,小帳也;漏,隐也”之說,謂“屋漏”為“隐蔽、側陋、厞陋、陫側”,謬誤尤甚。
但清儒中不乏有真知灼見者。如平步青《霞外捃屑·釋諺·天窗》謂:“中霤:複穴皆開其上取明,故雨霤之,是以因名中室為中霤也。今俗謂之開天窗,燒片瓦空其中,俗謂之屋漏,是其遺意也。按,今人以蛎殼或玻璃障之。”
《淵鑒類函》
清康熙年間編的類書《淵鑒類函·居處部·室》把“屋漏、中霤”列于一處,自有深意。夏忻《學禮管釋·釋窗牖向》也說:“窗即中霤。古者複穴,當中開孔取明,謂中霤。後世以交木為之,謂之窗。”
但當時隻叫窗、囪,而決不叫“天窗”。隻有當這窗排煙的功能完全被煙突取代,囪之名又取“突”而代之,而“牖”這個名稱又漸漸從語言中讓位給“窗”時,天棚上照明、排氣的東西才叫“天窗”。
而這時一般人早已忘記,它正是煙囪的祖先,我們的先人曾奉為神明、頂禮膜拜的“中霤”和“屋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