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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沈福存

【追思】

作者:沈鐵梅

我一直在祈禱,有沒有辦法,可以讓2021年11月11日這一天永遠不要到來。我試圖讓自己相信,如果躲過了這個日子,父親就不會永遠與我們分開了。然而,現實卻如同山城這個冬天一樣冰冷而蒼白——

2021年11月11日深夜23點35分,87歲的父親心髒停止了跳動,告别了他一生眷戀的平劇藝術和深愛着他的女兒,遠赴另一個彼岸。

父親無愧于:傑出的平劇表演藝術家、戲曲教育家,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項目(平劇)代表性傳承人,首批國家一級演員,首批享受政府特殊津貼,當下菊壇乾旦翹楚……

我的父親沈福存

北京、天津、上海、武漢、重慶、成都……,甚至新加坡,欣慰的是我不斷收到全國衆多文化機構和故交們對父親的追思和悼念,那些真摯的話語,每每讓我淚流滿面:

文化和旅遊部、中國文聯、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劇協等機構紛紛發來唁電,一緻評價父親在平劇藝術領域“造詣深厚、卓有建樹、藝術全面,小生旦角老生皆能,展現了無與倫比的非凡天賦,形成獨特的藝術風格,并自成一家……”

尚長榮泣筆寫下長信:“……福存大哥是梨園之翹楚、藝壇之驕子!也是我最最尊敬的兄長!他集各家之大成,領一方之鳌頭,形成了極具個性的表演風格,他積極探索、以自身的實踐和成就提升了整個平劇舞台的表現力和創造力”;

裴豔玲悲傷地說:“……沈老先生是我的前輩,他是真大師,我太喜歡他的表演了,我覺得無論怎麼贊美都不為過,他有自己的東西,除了“梅”“張”的這些風範,在他的表演中也揉進了很多屬于他自己的東西。他是個全才”;

孫毓敏悲歎道:“沈老師是我崇拜的偶像,是一位天才藝術家。他的表演能挑起觀衆的心理感應,給觀衆以極大的滿足感和愉悅,對我們這些專業的人士,給予了很多啟發,我在他這裡可學到了太多”。

……

我在淚光中擡起頭,仿佛又看到父親笑着走來,握住我的手,情形還跟他生前曾無數次與我聊天時一樣,“我這一輩子就隻做一件事情,唱戲、琢磨戲,這一輩子能夠與藝術結緣,一生也不遺憾了。”

“戲癡”父親

爸爸是個戲癡,連走路坐車都會哼着平劇。記得小時候同爸爸一起坐公共汽車,爸爸在車上旁若無人地哼着平劇,哼着哼着不由自主地聲音大起來惹得車上的人都看着我們,我難為情地悄悄地扯着爸爸的衣角,懇求他“爸爸不唱了,爸爸不唱了”。

父親做為平劇表演藝術家,戲裡,他是千嬌媚态的女子;戲外,他是鐵血柔情的男兒。他飾演角色橫跨小生、旦角、老生三個不同行當、不同性别的領域,他那真實、俏麗的表演和優美、動聽的聲腔,深深地吸引着觀衆,人們稱他“四川梅蘭芳”、“重慶張君秋”。他博采衆長,戲路甚廣,嗓音甜潤,水音十足,在吸取各大流派精華的同時,堅持走自己的革新之路,經過長期舞台實踐,最終形成了自己剛健柔美俏麗清新的藝術風格。

我的父親沈福存

慈父——

生活裡,他的愛深如大海

父親走得很安詳。彌留的夜晚,并不孤單,他有相愛一生的母親,有我、紅梅、冬梅三個心愛的女兒,有愛徒、學生及幾十位親朋好友的陪伴。我們守在床前呼喚着他的名字,為他最後一程祈禱。我們看到他的臉上再無任何痛楚,皮膚光澤如常,嘴角上揚,似是剛演完一出他最得意的劇目。

我的父親沈福存

我是家裡的長女,對父親的最早記憶來自母親。我出生在重慶炎熱的七月,父親得知我的出生,興沖沖上街買營養品,竟然被熱得暈倒在街上……

我的名字“鐵梅”來自《紅燈記》的李鐵梅。我出生時傳統戲被擱置,有着“重慶張君秋”之稱的父親隻能改行老生,演起了李玉和、少劍波……。

父親曾說:“那時真不知将來會怎樣,但我想就算這輩子演不了了,我還有下一代,我給你取名‘鐵梅’,就是這個意思。”

男孩兒向母,女孩兒向父,這句老話一點沒錯,因為家裡都是女孩,是以每天早上梳頭就成了麻煩事,但三姐妹都喜歡找父親梳頭。他很有耐心,手腳也很輕,我小時候的大辮子基本都是父親幫我梳的。記得自己剛上國小那年,父母因為有演出必須離家,不得不把還未成年的姐妹三人扔在家裡,托鄰居照料。每次他們到外面去演出,我們姐妹都以為他們不愛我們了。直到有一天清晨,我們送父親,看到父親與我們告别後,悄悄擦去眼角的淚水,從那天起,我明白了,父親對我們的愛是如此之深。

姐妹中隻有我繼承了父業,我信任他,什麼話都告訴他。記得有一次參加比賽,我唱得很好卻沒有獲得第一名,但頒獎時老師又選我做彙報演唱,我很委屈,一唱完就寫信告訴了爸爸,他很快回信,告訴我名次不重要,重要的是經過這次比賽,你得到了鍛煉,得到了提高,其他的沒必要太計較,關鍵是表演得到了觀衆的認可就行了。

我後來才知道,這封信其實讓爸爸很難過。因為爸爸也遭受過坎坷,但他從來都是一個人默默承受和堅持。看到女兒在成長時也遭受曲折,自己又幫不上忙時,心裡就更難過。他隻有開導鼓勵我們,告訴我們成長本就不會一帆風順,要樂觀自信。但是父親還是一如既往的笑對人生、執着追求。我深刻的感受到父親的慈愛濃得化不開,他的情感則如同他演繹的衆多角色一樣,豐富而細膩。

嚴師——

藝術上,父親的嚴苛成就了我

他給了我生命,更是我進入戲曲之門的引路人,賜予了我藝術生命。他用嚴格得近乎苛刻的要求培育了我,一路見證我帶着川劇走出中國,站上了世界一流的舞台。

有人說,沈鐵梅的演唱藝術前無古人。我想說,我的藝術成就遠遠比不上父親,我隻是比他更幸運,生在了好時代。

我3歲開始跟随父親學平劇,由于機緣後來從事了川劇,從我14歲登台演出到現在的每一出戲,父親都會悉心指導,父親會記下我的不足,甚至錄像帶回家研究,告訴我哪些地方做得不對,他的點撥總是一針見血。

父親對我的藝術要求極高,直到我2000年奪得“二度梅”,他才開始表揚我。但他始終希望我更完美,甚至去世前幾個月看我演出,依然會指出我的不足。

父親不僅在藝術上督促着我,在藝德上也時常教導着我。“鐵梅啊,見到師長要有禮貌,‘豆芽沖得再高也是一窩小菜’,你要學習爸爸的尊師重道。”

父親的“三出半”經典之作和“沈氏觀演心理學及沈氏平劇表演藝術方法論”被業内外所認可與追崇,晚年應邀到各大院團、戲曲學院等地方授課,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的後繼人才。同樣,父親的演繹精髓也在影響着我,讓我在無意識中繼承并發揚了父親的表演體系,不誇張的說,川劇《金子》《李亞仙》《鳳儀亭》《江姐》等經典作品中都有父親的影子。理論家、評論家說父親是“戲癡”、“戲魂”,父親時常說,我這一生有平劇相伴,今生今世知足了。

父親的一生可以概括為:真藝術、真性情、真感情。特殊的年代、特有的經曆,使父親不管在生活上還是在事業上都遭受到了不少的坎坷與磨難,但他都堅強地或者說更多地以包容心走過來……父親的情感其實亦如他演繹的舞台角色一樣,豐富而細膩。

爸爸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裡因為生病呼吸都很困難了,躺在床上還不忘囑咐我要進一步注重對青年演員的培養、還在對川劇院的發展提出寶貴的意見,讓我少操心他的身體,多專注自己的事業,他癡迷戲曲一輩子,最後牽挂的也是他的藝術如何更好傳承……父親做為中國最後一位科班出身的乾旦,他的離去代表着乾旦藝術時代的結束。

【作者:沈鐵梅,沈福存先生長女。全國人大代表,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項目(川劇)代表性傳承人,國家一級演員,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重慶市文聯主席、重慶市川劇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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