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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問丨魏海敏:虞姬與豔後,東西方戲劇中的女性之美有何不同?

  中新社北京1月16日電 題:虞姬與豔後,東西方戲劇中的女性之美有何不同?

  ——專訪梅派弟子、台灣平劇表演藝術家魏海敏

  中新社記者 李晗雪

東西問丨魏海敏:虞姬與豔後,東西方戲劇中的女性之美有何不同?

  作為平劇梅派傳人梅葆玖的大弟子,台灣平劇藝術家魏海敏不僅在戲劇舞台上呈現了楊貴妃、穆桂英等梅派劇目的經典女性角色,也在新編戲劇中塑造出改編自希臘古典悲劇《美狄亞》的樓蘭女,乃至傳統觀念中的“壞女人”——如《金鎖記》的曹七巧。

  從梅派“非仙即後”、高雅純真的女性角色,到跨越文化、個性迥異的多元女性,中新社“東西問”近日就此獨家專訪魏海敏,探讨東西、古今戲劇審美中不同的女性之美。

  現将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作為梅派傳人,您認為梅蘭芳大師如何演繹出中國古典審美中的女性?為何能給人高雅純真的感受?

  魏海敏:2021年,我創作獨角戲《千年舞台》時,特别以梅蘭芳大師《太真外傳》中的楊貴妃與《穆桂英挂帥》中的穆桂英兩個角色來表達我在梅派藝術中觀察到的、梅大師所創角色的特色。

  梅蘭芳大師生于清末,但真正發光是在民國時期,平劇已不再是清宮皇室的禁脔,而是直接立基于普通觀衆了。整個社會求新求變,有種不同于舊時代的開放性。過往旦角在平劇中多為邊配,但在梅蘭芳為首的藝術家的創造下,旦成為戲劇的主角。而男旦,由男扮女那脫胎換骨的神秘感,創造了審美的距離和風格化的空間。

東西問丨魏海敏:虞姬與豔後,東西方戲劇中的女性之美有何不同?

北京杜莎夫人蠟像館展出的梅蘭芳貴妃醉酒造型蠟像。熊然 攝

  上個世紀20年代,娛樂還沒有那麼多元,但已有了唱片,使平劇黃金期的創作得以流傳。1927年,梅蘭芳大師以《太真外傳》,在《順天時報》舉辦的評比中獲選為四大名旦之一。這出戲光在選材上就非常大膽,例如華清賜浴一場,這樣“洗澡”的情節,梅蘭芳大師竟有辦法将之細膩地鋪陳演繹為重點場次。梅大師以完全創新的唱腔,細細地鋪陳了貴妃的羞澀情态;華清池水汽氤氲的氛圍,将一個絕代美人給後人的想像空間完全展現。梅蘭芳大師是男性,他以素裙子和白紗象征了貴妃的裸體,将之完全升華成一種視覺的美感,滿足了觀衆的遐想。一段《聽宮娥》,唱腔婉轉動聽,将“色”給雅化了,創造出一種高雅雍容的風情萬種,令人感到角色的冰肌玉骨,一種骨子裡的潔白幹淨。

  這種對角色幹淨本色的呈現,一直到梅蘭芳大師的壓卷之作《穆桂英挂帥》,依然鮮明。時至1959年,梅蘭芳已經許久沒有創作,他從河南梆子戲中取材,将被朝廷冷落多年的老年穆桂英要不要在國家有難時重掌帥印的心情,轉換為極為經典的《捧印》一場。穆桂英在佘太君的勸解下,了解到當回歸初心、隻問自己能為國家做什麼,過往朝廷的冷遇抑或二十多年沒上戰場,都不再是問題。不可思議的是,梅大師并不直接以語言表達這心境的躍升與轉化,而是從《姜維觀陣》中吸取靈感,以啞劇的方式表演,純粹以舞蹈來說明穆桂英的思慮。

東西問丨魏海敏:虞姬與豔後,東西方戲劇中的女性之美有何不同?

2004年,梅派名家梅葆玖(梅蘭芳幼子)和著名豫劇表演藝術家馬金鳳(右)同台表演《穆桂英挂帥》。江建華 攝

  當穆桂英最終唱出“難道說我無有為國為民一片忠心”時,角色澄明幹淨的心志有難以言說的動人力量。這份純淨的琉璃心,梅大師畢生都保有,也反映在他創造的角色上。很幸運的是,《穆桂英挂帥》成為我演出最多的梅派劇目,我也渴望盡到自己那一份純粹。

  中新社記者:沉潛于戲曲這項中國古典表演藝術多年,您如何了解中國古典審美中的女性之美?其與西方戲劇中對女性的塑造和審美有何不同?

  魏海敏:戲曲對演員有全面性的要求,而不似西方古典表演藝術已劃分為歌劇、芭蕾等,分别以聲音與肢體的極緻來塑造人物。中國戲曲中的女性,不可能單靠甜美的嗓音就能滿足觀衆,還必須有視覺形體上的美感,要有婀娜多姿的身段。仿佛中國人不相信人是有限制的,對戲曲演員美的要求不僅全面還是全能的。一切唯美是從。

東西問丨魏海敏:虞姬與豔後,東西方戲劇中的女性之美有何不同?

參觀者在北京梅蘭芳紀念館觀看“劍舞流芳——梅蘭芳經典名劇《霸王别姬》創排100周年專題展”。田雨昊 攝

  此外,我有一個很強烈的體會是,東西方對女性“性感”的認識很不一樣。我曾經排過一出《豔後和她的小醜們》,講埃及豔後的故事。埃及豔後在西方故事裡是一個非常美豔也非常有智慧的女性帝王。我演這個角色時感到,西方語境中女性的“性感”,其實散發在這個女性的所有面相中,譬如她的說話、動作。在東方人看來,這可能叫做“賣弄”風情,但西方人對身體散發的性感,似乎看作一件很自然的事。這個性感不是貶義詞,是褒義詞,是可以在女性身上看到的一種風情。

  而在中國,雖然古語說“食色性也”,但我們在各個朝代裡,為了杜絕男女之間關系的紊亂,似乎始終将“性感”視為“不允許發生”的,尤其在戲劇當中。雖然曆代詩詞裡還是可以看到對風月場所女子風情的描繪,但正常人家裡面好像絕對不可以談論這個,我想這是中西很不一樣的地方。

  我從梅蘭芳大師的戲裡了解到的女性美,則在于其舉手投足間令人如沐春風。比如梅葆玖老師一直跟我說,虞姬的美在于她在項羽眼中的美,即便項羽落魄,她依然笑臉相迎,這種包容、寬厚與溫柔才是讓項羽覺得迷人的地方。這大概就是不同文化之下美感的呈現。

東西問丨魏海敏:虞姬與豔後,東西方戲劇中的女性之美有何不同?

2008年,平劇大師梅蘭芳之子梅葆玖(左)通路台灣,在台北科技大學演講時,應戲迷要求表演《霸王别姬》片段,其台灣女弟子魏海敏(右)作陪并在一旁認真學習揣摩。耿軍 攝

  中新社記者:您近年飾演的新編戲曲角色中,有“麥克白夫人”“樓蘭女”,也有“王熙鳳”“曹七巧”,她們都是個性非常強烈、甚至扭曲或狠毒的角色,完全不同于傳統戲曲中常見的善良、大方、溫婉的女性人物。這種演繹體驗是否也給您帶來過沖擊和沖突?

  魏海敏:這些女性角色,傳統的說法是“壞女人”,于我則更近于有個性的女人。

  首演于1993年、改編自古希臘悲劇美狄亞的《樓蘭女》,是我數十年來一再搬演的新創劇目。在我年輕、剛接演此角色時,也曾懷疑過,為什麼要對觀衆展示一個殺死兒女的灰暗心靈?後來越演越感到,每個人的内心都曾有傷恸,有感到被辜負離棄的那一面。或許觀衆不可能做出美狄亞式的報複,但卻可以在觀劇的曆程中,将自己受傷的部分,借由角色得到情感的宣洩和升華。

  改編自張愛玲小說的《金鎖記》,是我打磨最多的一出戲。曹七巧一方面被命運所掌握,也有一部分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她又沒有能力為自己的選擇負起責任。為了立體呈現七巧從年輕到老、最後扭曲變态的心境,我為她的個性做了幾種設計。她家裡原是開麻油鋪的,隻有兄嫂,心高氣傲也頗善交際。面臨婚姻,七巧毅然選擇高門,卻沒料到正房情婦奶的頭銜換來的是一生的幻滅。對此七巧總以伶牙俐齒還擊,她絕不服輸,一切不順意都是旁人錯,不肯認命。

東西問丨魏海敏:虞姬與豔後,東西方戲劇中的女性之美有何不同?

魏海敏(右)在平劇《金鎖記》中飾演曹七巧。張麗君 攝

  站在曹七巧的角度,她對兒女的控制完全說得通,也是出于善意。當我把這些心理全盤分析透徹,再來創造角色時,分寸就相對好拿捏了。後來有非常多人告訴我,在我演的曹七巧身上,看到自己媽媽的樣子。太多母親一輩子緊抓着兒女,把一生的怨尤以愛之名強行放在下一代身上了。

  我深刻地感到,此生每一個難解的關系背後,都有必須學習的功課。戲劇是我的導師,教導我如何度過人生;隻要專注,就會得到對于生命新的了解。

  中新社記者:在您看來,探索塑造更多元的女性角色為何如此重要?

  魏海敏:在梅蘭芳大師的時代,男性的距離,使他能在藝術手法上,以風格化的方式創造出許多極美的女性。四大名旦各有不同的聲音、形象,塑造的角色人物也不同,是以在性别轉換之時就可以建立風格。而女性演員打扮、表演起來,聲音、身段其實比較雷同,再談形象風格的建立,其實已不大有空間了。我身為女性,獨有的是真實的女性生命經驗與現代的處境,也使得我更長于人性的剖析。我們這個時代的演員,我認為最重要的就是對女性内在的挖掘,如何把女性的各種精神層面挖掘出來。戲劇是跟着時代走的,不同時代的人有不同的生命經驗,身為演員,我得想想這個時代的觀衆需要的是什麼,人又有什麼新的面貌。

東西問丨魏海敏:虞姬與豔後,東西方戲劇中的女性之美有何不同?

2018年,“魏海敏她和她們”特展在台灣戲曲中心舉行。特展以魏海敏在戲曲角色上的多樣面貌為主題,展現這位“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百變青衣。圖為魏海敏在特展上。張宇 攝

  我感到,時至今日,仿佛女性所受的限制減少了,但真正要了解女性的内在,還是有很多空間,女性還是有很多被誤解的地方,也還是有很多女性被禁锢、被漠視。很多對女性的評價都是簡化的。而這個世界需要陰陽協調的能量,才能創造出和平美好的社會。當然,所謂陰性能量也并不單指女性的力量,它指的是人類之中包容、慈悲、溫柔的力量。

東西問丨魏海敏:虞姬與豔後,東西方戲劇中的女性之美有何不同?

2007年,台灣梅派傳人魏海敏與師傅梅葆玖聯手,同台演出梅派經典名段《貴妃醉酒》。楊婀娜 攝

  我自己的生命經驗也成為演出戲劇的養分。我早年生長在一個世俗意義上并不特别美滿的家庭,到了大約五十歲前後,我越來越覺得戲劇是一種“鏡像”。很多女性角色所做的生命抉擇,可能是觀衆想做而做不到的,角色卻替她們做到了。演員本質上是情感的療愈者,創造了一段曆程,使觀衆得以一起經驗。經驗帶來認識,多認識女性的内在,才能帶來了解與和解。(完)

  受訪者簡介:

東西問丨魏海敏:虞姬與豔後,東西方戲劇中的女性之美有何不同?

  魏海敏,國際知名平劇表演藝術家,梅(蘭芳)派傳人,國光劇團領銜主演。幼年受教于周銘新,及長受教于秦慧芬,畢業後受教于陳永玲、童芷苓。1991年拜入梅門,為梅葆玖先生首位入室弟子。魏海敏的傳統底蘊深厚,深得梅派精髓,擅長刻畫與演繹不同角色,所扮演的舞台人物跨越流派、穿梭古今,備受全球各地戲迷與表演藝術界的肯定。擅演《穆桂英挂帥》《貴妃醉酒》《白蛇傳》《鳳還巢》《霸王别姬》等梅派經典戲。

  魏海敏不僅專擅古典劇目,亦開創當代戲曲表演典範。包括:“當代傳奇劇場”《欲望城國》《樓蘭女》;“國光劇團”《王熙鳳大鬧甯國府》《金鎖記》《快雪時晴》《孟小冬》《十八羅漢圖》等。2009年與國際知名導演Robert Wilson合作《歐蘭朵》;2011年主演白先勇改編話劇《遊園驚夢》;2021年發表《千年舞台,我卻沒怎麼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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