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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萬“網際網路保安”,被大廠的系統精算了

稽核員的處境需要被看到、被改善。

文 / 巴九靈

01.網際網路大廠背後的隐形人:B站25歲稽核員猝死

最近的B站不太平。

1月中旬,一名男性麻醉師在B站直播了一名女患者做婦科手術的過程,該賬号被多次警告及切斷後,最終被永久封禁。

緊接着,2月初,B站一名25歲稽核員“暮色木心”,因大面積腦出血經搶救無效,不幸離世。外界質疑他的猝死是稽核工作壓力大、加班頻繁所緻。

這兩起事件均與“稽核員”有關。

稽核員是網際網路大廠背後的特殊人群,他們就如“網際網路保安”,24小時“巡邏”,及時攔截那些血腥、黃色、暴力、詐騙等違規内容,如果攔截不及時,就會出現“男麻醉師直播女患者手術”這類事件。

截至2020年底,B站有2413名員工屬于内容稽核崗,占公司總人數的27.9%。也是在這個時間,位元組跳動總人數破10萬人,其中内容稽核員超2萬人。以這兩家為例,稽核員人數超過大廠總人數的20%。

2020年7月,大陸人社部聯合市場監管總局、國家統計局正式向社會釋出,将網際網路資訊稽核員認定為新職業。

工作關鍵、數量龐大、新職業……這些僅是稽核員的一面。随着這次B站稽核員猝死事件的發生,稽核員真實的工作狀況被更多人所熟知:

他們需要跟公司簽訂保密合同,不能與外界提及具體的工作内容,猶如網際網路大廠背後的隐形人。

同時,他們又被稱作“線上的富士康流水線員工”,月薪僅有4k—5k,工作量卻很大,一天需要稽核超過2000條視訊,中間僅有的“喘息”機會——上廁所、吃飯、短暫休息,都被記錄反映在工作量的圖表中。

十幾萬“網際網路保安”,被大廠的系統精算了

此外,他們還會因為長時間稽核大量暴力、自殘、惡心惡俗的畫面,“惡心到吃不下飯”“晚上做噩夢”,不得不配備心理咨詢服務。

稽核員的糟糕處境,跟這個崗位的特殊性有關,但本質上是網際網路公司發展過程中暴露出的勞資關系問題。簡而言之,稽核員的處境跟大廠的“壓榨”不無關系,而稽核員處境的改善,依舊要從大廠身上找辦法。

今天這篇文章,小巴不再贅述稽核員的艱難處境,而是希望從更宏觀的次元,來探究稽核員處境形成的原因以及解救的辦法。

02.十萬數量級的稽核員,成為網際網路秩序的維護者

将時鐘撥回至二三十年前的傳統媒體時代,稽核員有一個更進階的名字——“總編”或“編輯”,他們起步于記者這類基層崗位,用自己豐富的從業經驗,稽核一篇稿子的好壞與去留。

在21世紀的前10年,貓撲、天涯、貼吧等論壇盛行的BBS時代,稽核員則是“版主”“網管”這類崗位的從業者,他們有權決定文章的去留。

無論是總編還是版主,曾經的稽核員是屬于少數人的職位,還因為手握内容的“生殺大權”而備受尊重。

而今天網際網路大廠背後的内容稽核員,數量上出現爆發式增長,入職門檻低,薪水少,地位更是跌至網際網路大廠鄙視鍊的底端。

如此大差别的背後,是因為内容供應鍊變了,在這個自媒體時代,人人皆是創作者,隻要開通賬号就能上傳圖文、視訊、音頻。

創作自由的另一面,是混亂不堪。草根創作者魚龍混雜,内容極大豐富,龐大網際網路世界的秩序,很大程度上依靠這十萬數量級的稽核員來維護。

當然,相比總編的精細化稽核,今天稽核員的工作簡單粗暴得多,他們隻需要根據平台的規則,快速掃視每一條使用者上傳的圖文、視訊内容,然後點選“推薦”“限流”“删除”“下架”等字眼,簡單而機械。

十幾萬“網際網路保安”,被大廠的系統精算了

不過,在最初幾年,網際網路資訊的爆發式增長,并沒有相對應量級的稽核人員配比。

新聞網站主編、網際網路分析師葛甲告訴小巴,起初,平台并沒有足夠的動力做稽核,稽核意味着“删稿”“下線”,這對創作者是一種限制,某種程度上會勸退創作者,導緻創作者流向其他平台,而平台與平台之間是互相搶奪創作者的。

換言之,網際網路秩序感的建立,并不完全依靠大廠自發主動,更多的是來自外界力量的推動,其中一個主導推力是來自監管層面的約談和處罰。

以今日頭條為例,僅2017年就因傳播低俗資訊、傳播媚俗之風八卦資訊、違規提供網際網路新聞資訊服務等問題,被多次約談。也是從2017年開始,今日頭條開始大量擴招内容稽核員。

十幾萬“網際網路保安”,被大廠的系統精算了

“稽核員擴招并成為社會話題,是平台出現顯著的内容違法違規,被采取行政處罰以後開始的”,市場營銷專家、大學生就業創業導師張棟偉指出,尤其是2018年以來,多個平台被約談和處罰,這暴露出當時的技術算法能力對違法違規内容的識别能力有很大欠缺,為彌補漏洞,平台開始大規模招聘稽核員,用海量人力來補齊技術短闆。

據财新報道,2018年7月,網信辦治理短視訊平台,B站曾被多家應用商店下架近一個月,B站是以将内容審查員人數增加一倍。

“當平台對展示在它上面的内容負最終責任,這使得平台不敢掉以輕心,開始擴招内容稽核員。”葛甲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

網際網路産業觀察者張書樂則給出了更加形象的描述——稽核員是平台能否正常運轉的“保險絲”,看似不起眼,關鍵時刻“熔斷”救市。

03.稽核員的權益不該被過度“壓榨”

稽核員作為群體,至關重要;散為個人,卻又無關緊要。

十萬數量級的稽核員扛起了維護網際網路秩序的重任,但從每個個體來說,他們并無網際網路大廠的光環,職業前景渺茫,當下的處境也有些糟糕。

每一份工作都有不易和辛苦,一份工作的回報,并不完全由付出決定,而是由其稀缺性所決定。

但至少,稽核員的權益不該被過度“壓榨”。

在紅星新聞的報道中,一名來自騰訊的稽核員自述,他所在的部門實行末位積分淘汰制,如果績效過差,将被HR面談勸退。這迫使大家為了得到高績效,不斷往上沖業績,定下的KPI不斷被打破。

據《晚點 LatePost》報道,位元組跳動設定了一套反摸魚的“背景監測系統”,用來統計一項名額——工時使用率。一條平峰中間有幾處深淺不同的豁口,凹下去的地方代表稽核員沒有在工作。通常來說,稽核員一天的工時使用率圖表有三個小豁口,分别是因為上廁所、短暫休息和喝水短暫離開工作界面。

當一個人的工作量被如此圖表化,時間顆粒度小到以5分鐘計算,壓迫感可想而知。

“本質上,這是一種精算,即在最少人工和最低工資付出基礎上,将稽核效能發揮到最大。”張書樂指出。

對于網際網路大廠的精算,葛甲分析認為:監管壓力下稽核員擴招增加了大廠的支出,而從營收方面看,平台的主營收入來自網際網路廣告,蛋糕隻有一塊,搶奪蛋糕的平台卻很多,再加上這兩年内容産業并不景氣,平台利潤不如之前,于是采取各種辦法來倒逼稽核員的效率。

大廠的主動精算,讓稽核員群體被動“卷”了起來。因為稽核員崗位技術含量不高,完全靠集中精力、眼疾手快做出判斷,采取的是“計件制”,是以比網際網路的其他崗位“卷”得更厲害。

2020年9月,一篇名為《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裡》的文章,引發全網對深陷系統的外賣騎手的關注。如今,稽核員的境遇就如同外賣騎手,同樣是“被困在系統裡”。

十幾萬“網際網路保安”,被大廠的系統精算了

不過,張書樂認為,稽核員與“被困在系統裡的外賣員”略有不同,作為價值生産環節的外賣員被精算之下,更多的是考慮平台、店鋪和外賣員分成比,以及能否確定收益正向。而稽核員本身并不直接産生價值,他們的整體數量和薪酬已經被過于精算。

“對網際網路大廠來說,更多的成本付出并不會導緻它們的收益出現失衡,本可以用更多人力和略多一些的整體工資,來降低勞動強度。”

04.如何解救被困在大廠精算系統裡的稽核員?

所有重複性、密集性勞動,未來最大的希望是人工智能。

葛甲告訴小巴,人工智能在面部識别、語音識别方面發展很快,但在語義識别上進展緩慢。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網絡新詞層出不窮,而且大量内容中的隐藏問題,常人都無法秒懂,更何況是人工智能。

是以,在目前的稽核中,人工智能隻起到輔助作用,重點是進行初篩,對明顯違規的問題内容第一時間進行“删除”,同時通過資料比對,對侵權的内容進行有效遏制。這意味着,相當長一段時間内,稽核員的工作還無法被AI替代。

那麼,被困在系統裡的稽核員,該如何解救?

解鈴還須系鈴人。葛甲認為,最好的解決辦法是:平台方多出一些成本,增加一些稽核員的崗位,來緩解每個稽核員的工作量。

“當然,平台與平台是存在競争和博弈的,假設是同樣的内容規模,不可能A公司招聘1萬名稽核員,而B公司招聘2萬名稽核員。A和B都盯着對方做事,考慮的始終是成本和收益之間的關系。”葛甲認為,當外界的輿論壓力越大,平台就會像“擠牙膏”一樣,擠出一點人力成本,多招聘一些人員。

這一點從B站的應對方案中可以看出,稽核員“暮色木心”猝死引發大量輿論關注後,B站在2月8日的回應中稱:今年将擴招1000名稽核員。

十幾萬“網際網路保安”,被大廠的系統精算了

在葛甲看來,B站宣布擴招1000名稽核員,就是遇到輿論壓力後的“擠牙膏”行為。最終,平台在稽核這塊的成本和收益會達到一個平衡。到那時候,它們不會再增加成本,因為再大的輿論壓力也沒有“不虧損”來得更重要。

“眼下還是平台可以增加人力成本、‘少賺一點’的階段,希望外界對此有更多關注,讓平台方能多‘擠點牙膏’出來,改善稽核員的現狀。”葛甲說。

張棟偉則表示,從根本上說,需要政府監管部門進一步推進企業合規,讓企業增長與員工發展更合理地比對。

“所謂合規,就是要将企業的增長,與員工的貢獻,形成挂鈎機制,完成共同富裕。而現在的配置設定機制,隻傾向于所謂核心員工、變現部門,與基礎平台部門的貢獻關聯度太低。”張棟偉解釋。

再往深一點說,包括物流、客服、騎手等提供基礎服務的衆多群體,他們的現狀大抵相似:KPI驅動、内卷嚴重、工作逾時、壓力大等。他們的處境,同樣需要被看到、被改善。

“這需要企業參照政府的倡議和指導,改進配置設定機制,讓全體員工共享發展成果,比如類似于華為的全員持股,以及國有企業的工會。”張棟偉如是說。

作者 | 李夢清 | 當值編輯 | 範程遠

責任編輯 | 何夢飛 | 主編 | 鄭媛眉 | 圖源 | 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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