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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學教授馬金芳:奪冠女足&徐州八孩母親,她們就是我們

法學教授馬金芳:奪冠女足&徐州八孩母親,她們就是我們

馬金芳,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教授、博導、副院長,法學博士,上海市青少年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法學會法理學研究會理事,中國法學會社會法學研究會理事

如果你感受到痛苦,那麼你還活着。

如果你感受到他人的痛苦,

那麼,你才是人。

——列夫·托爾斯泰

2022年2月6日的朋友圈屬于中國女性:一面是女足奪冠的無上榮光,一面是徐州豐縣“生育八孩母親”事件引發的對拐賣婦女兒童的廣泛關注。

中國女性由此呈現出兩種截然相反的面相——一面是風雨彩虹铿锵玫瑰,一面是極度弱勢亟待關愛。或許,這本身就并不截然相反。就前者而言,極之艱難——中國女性,乃至世界女性,想要獲得同等的成績與榮譽需要付出更多甚至是幾倍的努力;就後者而言,又極為容易——淪為貧困、愚昧、傳統乃至制度的犧牲品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在本質上,這種極之艱難與極為容易有相同或者相類的根源。或者說,這實則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我們,所有的人,都有母親;所有人中的一半,自身就是女性;絕大多數男性,都有妻子;大多數家庭,都會有孩子;接近一半的夫妻,則會有女兒。

是以,拐賣婦女兒童傷害的客體,幾乎與所有人有關。冰心說:世界上若沒有女人,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女性的一切是社會文明的标尺。現代社會的文明程度與女性的主體性成正比,與女性的被呵護、被尊重與被關愛程度成正比。

女性成為作為主體的自己越難,則成為被物化的客體就越容易;反之亦然。一個社會越健康,女性向上伸展所遭遇的天花闆越高、女性向下尋求基本安全與保障的根基越牢固,——進可以充分發展自我、退可以保全自身。

女足奪冠,是中國女性突破上限、向上打破天花闆、全面打開自我發展局限的成功典範。這是蓄能已久的極緻璀璨綻放。這種璀璨的背後,意味着不知道有多少自我疆域的不斷打破、不知道有多少人有名或者無名的付出、不知道有多少令人心折的故事或者令人心酸的事故。

而豐縣事件則是突破下限、女性最低的安全保障被破壞的血淋淋的事實。它猶如一個膿包的縱切面,各種最醜陋、最醜惡、最邪惡的犯罪和暴行層層疊疊地撲面而來。這種肮髒的背後,意味着這個社會中很多人的生存底線失去了基本保障。這其中,不知道有多少罪惡的黑手、不知道有多少家庭的破碎、不知道多少人永遠無法回到曾經。

對一件事情格外關注或者重視,多半有以下幾種原因:或者有切膚之痛,或者可以感同身受,或者理想與情懷使然,或者有研究旨趣。我們為女足歡呼,既是對她們的為國争光與有榮焉,也在一定程度上源自于相較于男足表現的感慨。

我們為豐縣八孩母親乃至所有被拐婦女兒童發聲,既因為我們均為女性所生、絕大多數人都會為人父母,更因為所有人均是“同類”,物傷其類、兔死狐悲。我們願意用愛與生命呵護的至愛若慘遭類似命運該令人多麼肝膽俱裂、生不如死。如此觸犯人類良知與道德底線的罪行若不能有效遏制和進行罪刑相當的懲治,該有多麼地難以接受。

令人倍感安慰之處在于,豐縣事件及其引發的讨論并未淹沒在節慶與盛大的璀璨之中,各種自媒體和民間機構持續發聲使得相關追問持續深入。這遠超了網際網路“七天記憶”的通正常律。在舉國歡騰的除夕、春節以及冬奧會開幕式、女足奪冠的刷屏中,依然有各個分析角度的文章頑強接力。豐縣此次廣受關注,多數人是因為自身有兒女、有姐妹的自然情感,還有部分人是社會責任心、樸素正義感使然的社會關切。

在做母親之前,我更願意成為一個胸懷天下的大我;在成為母親之後,我更多的是一個兒女情長、慈母心腸的小我。曾經,我以為,這種大我和小我是互相擠壓對方空間的。但是,就在今天,我突然意識到這種“大我”與“小我”本身并不相悖。一個社會所倡導的公平和正義如果不落實到每個個體身上,則這種公平和正義沒有任何意義。做母親,既需要萬千柔軟的内心,更需要堅剛不可奪其志的強大。

如果說,以前對該種犯罪更多的是一種抽象的憤慨,現在則是更多融合了内心情感在内的大聲呼聲。借着哺乳燈的昏黃光線,一邊在手機上敲字,一邊時不時轉頭看看那個即使在睡夢中也下意識轉向媽媽的娃娃,更加有了一吐胸中之塊壘的堅定。

人性之幽微複雜遠超想象。你永遠無法預期在特定環境下人性可以綻放出怎樣的光彩、迸發出怎樣的力量,更加無法預期人性可以幻化得何等醜陋與兇惡。備受争議的斯坦福監獄實驗顯示,環境可以逐漸改變一個人的性格,而情境可以立刻改變一個人的行為。一個溫文爾雅的紳士,在某些情境下會變成嗜血的狂魔。更何況在一個向來愚昧、貧窮、刁惡、封閉的環境之中,也許獸性就成了最自然的選擇,甚至是根本不需要選擇的自然本能。

立法和修正立法本身不易,但法律之外的綜合治理更難。即使在法律人共同體之内、在刑法學者之中,對于拐賣婦女兒童、收買婦女兒童的罪與罰也有迥乎不同的了解與建議。而且,與其他社會規範相同,法律毋庸置疑是有其自身局限性的。脫胎于貧窮與愚昧、封閉與殘忍、冥頑與貪婪的拐賣與收買婦女兒童問題,絕非單憑規範層面可以解決。既然拐賣多數依靠産業鍊,那麼打拐就必然需要社會系統工程。拐賣婦女兒童如同癌症或者毒瘤,根本原因是體内環境壞了,是以僅僅割掉病竈是不夠的,必須從改變總體環境開始。

縱觀中外古今的平權運動和其他社會變革,浮現出來的大多數都如同冰山一角。但就是這一角,常常成為撕開真相、逼問根由的契機。有些事情,看起來很難但真做起來未必不行,而有些事情,看起來雖然簡單幹脆但操作起來掣肘繁多。

惟其艱難,更顯意義,我們也會賦予它以意義。一個健康的社會,既離不開對強者的尊重,更離不開對弱者的保護。一個健康的社會,女性不僅可以突破天花闆、充分綻放屬于自己的光彩與魅力,更可以保住底線、獲得最基本的安全、保障與尊嚴。我們期盼自己的下一代:可以與真正的自己相遇,可以與最好的自己相守,可以金戈鐵馬也可以小橋流水,可以選擇平順也可以有資本铿锵。但,這種自由選擇的天空離不開堅實的大地作為基礎。

今夜,我們既需要對突破人類極限的運動與成績而鼓,更需要對突破人類良知與道德底線罪行的打擊而呼。因為前者呈現了中國女性的榮光與美好,後者顯露了中國女性的艱辛與苦難。

今夜,我們認識到:無天花闆、無上限的榮光更是需要底線的保障,而這一保障就是對女性的基本安全、生存、權益的保障。

今夜,我們認識到:她們不是我們,但是她們又是我們。當我們不堅持做我們,那麼,我們就可能成為她們。

我們希望自己在此曆史程序之中——女性既可以披荊斬棘做強者,更加不怕成為所謂的弱者。

我們正身在曆史之中,我們自己就是曆史本身。

編輯:趙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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