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題：元·青花四愛圖梅瓶
文章摘自《國寶100》作者：馬未都
1987年的秋天，一個平常的日子裡，一對夫妻拎着一個包袱來到了武漢市的文物商店，進門就問：“您這兒收不收東西啊？”文物商店的老師傅看了東西後，初步判斷這是件明代的青花梅瓶，覺得東西還不錯，就問：“您想賣個什麼價啊？”這對夫妻說：“想賣800塊。”估計在家裡早就商量好了。文物商店的師傅們看上這東西了，商量以後就說：“國家收購，600元，國家不坑人。”這對夫妻覺得600塊少了點兒，買賣沒談成，轉身就走了。
過去的文物商店主要的工作是收不是賣。“少出多彙，細水長流”是他們長期的政策。“少出多彙”的“彙”是指外彙，當年這東西就是少量地賣，多創造外彙，不賣中國人；這點東西慢慢賣着，叫“細水長流”。是以收購東西就得特便宜，賣的時候，公平的，加倆“0”，不公平的就多加幾個“0”。
文物商店有一憑證，叫“收購發票”。發票一般都是賣東西的人給買東西的人開，但文物商店是我買你的東西，我給你開發票，這發票我能下賬。歲數大的人都知道，你想把文物賣了，在那個年月裡，隻有這麼一個途徑。比如我年輕的時候，北京就三個收購點：東單有一個，琉璃廠有一個，鼓樓有一個。其他的省市一個地方就一家。這回說的武漢文物商店，全武漢就這一家，你想賣文物，隻能賣給它。
以前文物商店的老師傅們業務能力都強，因為他動錢，必須識貨。這對夫妻離開後，文物商店的師傅們就念叨這青花瓶，有點兒後悔，說昨兒真應該就把它買了，弄不好今兒這東西就丢了，備不住就賣給誰了。誰知第二天這對夫妻又回來了，進門就說：“我們真是急着用錢，600就600吧，國家也不會坑咱。”是以，最終這個瓶子就以600元賣給了文物商店。
這事兒過去不久，趕上專家到武漢文物商店交流。那時候的專家們經常成團隊地、挨家挨戶地逛文物商店，因為文物商店經常收東西。專家們一眼就看上這瓶子了，說這瓶子可不是明代的，是元代的（圖1）！這一下就不一樣了。雖然當時鬧不清楚它值多少錢，但知道這瓶子肯定值錢。直到2005年，一件元青花鬼谷子下山的罐子，賣了人民币2.3億，這才讓我們對這件梅瓶有一個基礎的價格判斷。
2009年，武漢市文物商店并入武漢博物館，原來商店的藏品就歸博物館了，這件梅瓶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武漢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在陶瓷館内常年展出。
元青花之前說過，梅瓶也大概知道長啥樣子，但這瓶上的圖案為什麼叫“四愛圖”呢？是因為這上頭開光部分畫了四幅畫，主題都跟“愛”有關（圖2）。有王羲之愛蘭花—他為什麼愛蘭花呢？《蘭亭集序》啊；陶淵明愛菊—“采菊東籬下”；周敦頤愛蓮—《愛蓮說》，中學課本教過；林和靖呢，愛梅愛鶴—“梅妻鶴子”。
這四愛圖有點兒意思。之前出現的元青花的人物圖案中，都是完整的故事，比如我們知道的細柳營、西廂記、三顧茅廬（圖3）、昭君出塞（圖4）、鬼谷子下山（圖5）、蕭何月下追韓信（圖6）等等，都是比較完整的故事，但“四愛圖”上這四位，誰跟誰都不搭界，有晉代人，有宋代人。這就有疑問了，這東西到底是不是元代的？
已知所有元青花出現故事的，都是很完備的故事，比如上面說的蕭何月下追韓信、鬼谷子下山，畫的都是通景。什麼是通景？簡單地說，把中國畫手卷打開，就是一通景，也就是一張畫從頭畫到尾。但瓷器是圓的，畫起來必須首尾銜接，是以它肯定得有個起點，有個終點。這件梅瓶不同，它是四面開光的。開光就是在畫片上開一個類似窗戶的空間，這四愛圖就分别畫在這四個窗戶内，行話叫“開光”，也叫“開窗”。
說它不是元代的，有一定道理，它跟元青花有些細微的不同。比如，元青花都是梯形口，它是束口。去看看元青花，大部分梅瓶的口部都跟這件不同，這件就像在瓶口系了根絲帶，兩邊一收緊，是這麼個狀态。
再有就是開光的表現，它不是通景，不是講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是四個開光，表現四個橋段。
第三，标準的元青花，底下全是八大碼。就是瓶子底下類似蓮瓣的紋飾，它是獨立存在的。為什麼這東西叫八大碼？到現在，專家學者也沒破譯清楚，有人說這是從蒙古語來的。八大碼都是獨立存在，但這件有粘連，就是花瓣和花瓣之間粘在一起了。
有人說，這梅瓶不夠元朝，是新仿的。正在争論不休的時候，無獨有偶，這東西又出了一件！2006年，一件非常相似的梅瓶突然在湖北的郢靖王墓出土了（圖7）。
之前講過梁莊王墓，這個是郢靖王墓。梁莊王的愛情故事凄美，郢靖王的愛情故事更凄美，明初的人搞對象都比較使勁兒，動真情。
和梁莊王墓一樣，這次還是在湖北鐘祥，先後有6個帝王在這裡封王，是以這裡被譽為“帝王之鄉”。朱元璋一共有26個兒子，郢靖王是朱元璋的第23個兒子。郢靖王墓是朱棟和他的王妃郭氏的合葬墓。
據文獻記載，墓建築原來有紅圍牆127丈，相當于430米，這在明朝是帝王等級的墓葬。在這之前，明朝同樣等級的墓葬都多次被盜，郢靖王墓也不例外，從1998年開始，前後被盜九次，有兩次炸到了地宮頂，就是沒能真正進入地宮，也就是說，一次都沒盜成。當地的農民都練出抓盜墓賊的本事了，最後一次盜墓，就是被當地人抓着的。再這麼下去也不成啊，早晚有一天會出事兒，是以在2005年年底，考古隊就正式發掘了。
考古隊發掘的第一個步驟是清理墓道（圖8）。可一開始，民工就挖不動這墓道。為什麼呢？人家不願意讓你進去，總得來點保護措施吧？摻雜質，用夯土一點一點地把它壘起來，這就十分不好挖。
好不容易用了半個月，終于看到封門石了，有三塊巨大的石闆，也沒那麼容易讓你打開。接着還有封門磚，被移除後，終于打開地宮門（圖9）。紅彤彤的大石門，門上還有一把大長鎖（圖10）。反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進入了這個塵封六百年的地宮。
考古隊員先進入地宮的前室，幾乎毫無所獲。接着就是中室，也都爛得沒模樣了，判斷就六個棺木。最後來到後室，看到的就是棺床，郢靖王和王妃的棺木都塌落了，什麼也看不出來。再一看，終于眼前一亮，兩個棺床的前方，也就是郢靖王和王妃的棺床前面，各放着一件青花梅瓶（圖11）。
這頭頂正前方為什麼分别都有個梅瓶呢？是郢靖王和王妃商量好的嗎？放在那兒的瓷器，有可能商量過，但把瓶子放在棺床前，還真是個重要的随葬禮俗。
這瓷瓶在随葬品中叫“魂瓶”。魂瓶寓意是什麼呢？有個傳說：早在商朝末年，伯夷、叔齊先後讓出了王位，因為不食周朝的糧食，餓死在首陽山。附近的人敬仰他們的氣節，怕他們的靈魂挨餓，是以就找了瓶子放進五谷來陪葬，最初叫“五谷囊”，就是想着人是餓死的，死後絕不能讓靈魂再挨餓。
魂瓶自打漢代以後，就非常流行，最複雜的時期是三國和宋代，有多種式樣。明清以後就多用替代物了，也就是用生活中的瓶子去替代這種魂瓶。郢靖王的這梅瓶，就是替代物。
這兩件梅瓶制式一樣，但紋飾不一樣。郢靖王頭上放的那件是龍紋的（圖12），而王妃頭上放的梅瓶的内容，跟武漢文物商店收來的那件一樣，都是四愛圖。這樣一看，武漢文物商店600塊那件基本上就是這一個時期的。“四愛圖”畫哪個畫片都成，最多的我還見過“八愛”的，比如觀複博物館館藏的一件黃花梨八愛紋筆筒，内容包括：陶淵明愛菊、孟浩然愛梅、蘇東坡愛硯、王羲之愛鵝、周敦頤愛蓮、米芾愛石、李白愛酒及陸羽愛茶。
這位郢靖王妃郭氏是誰呢？她的爺爺叫郭山甫。郭山甫有一絕活，就是相面。在過去，相面是金飯碗。郭山甫曾經給朱元璋相過面，這就厲害了。
在朱元璋一統天下之前，他曾對朱元璋說：“您這面相啊，貴不可言。”這在相面中，是頭頂頭的行話。然後他扭過頭就跟他的兒女說，你們要想成事兒，就跟着他。郭山甫就讓自己的孩子追随朱元璋打天下，成了開國功臣，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朱元璋。
郢靖王短壽，二十七歲就死了。他十八歲結的婚，也就是永樂三年，過了九年，到了永樂十二年，這人就沒了。
過去的人跟現在不一樣：現在的人是先談戀愛，談到不想談了，就結婚；過去的人是先結婚，從不熟悉到如膠似漆。這郢靖王剛一“似漆”，就死了。之後郭王妃就殉情了。自盡前，她還給自個兒畫了一幅自畫像，留給女兒們。估計王妃生前極愛此瓶，殉情之前，自己給自己挑一件喜歡的東西，想到郢靖王放了一件龍紋的青花梅瓶，是以郭王妃也給自己挑了一件青花梅瓶，以表達她對王爺的愛戀。
這兩件四愛梅瓶，是元青花中的特例。買來一個，出土一個，雖畫片略有差異，但屬于同一個時期，而且都在湖北發現，實在是巧合。是以有人推測，那隻600塊錢買來的梅瓶應該也是同等級墓葬中出土的。
郢靖王朱棟是洪武二十一年生，永樂十二年死。洪武加建文加永樂，過去半個世紀，這梅瓶應該是新的，是以從時間上判斷，年份定為元末明初更合适。
要說文物年代的判斷，誰也不能精确到具體年份。文物的判斷不是一個科學的判斷，它是一個社會學、比對學的判斷。看是以什麼風格為主，就判定在哪個時代。
這兩個四愛梅瓶的發現解決了兩個問題：
解決了元青花向明青花過渡的标準器問題。元青花的标準器講過，大維德的那對“至正型”雲龍紋象耳瓶就是，這回講的是元末明初過渡時期的标準器。
第二件出土的梅瓶解決了第一件600塊錢買的大瓶的真僞紛争。兩個四愛瓶同屬一個時期，沒有争議。
郢靖王妃運用古典文化的精髓，把四愛挑出來，之後這類文化就屢見不鮮。出土的這件梅瓶就是她愛情的見證。
當年賣給文物商店這隻梅瓶的那對夫妻，如果把它賣給了一個古董商，那我們今天恐怕就沒地兒去看這件文物了。沒準兒，你在武漢博物館看到這件梅瓶的時候，能碰上當年那對夫妻，想來他們看着這件梅瓶，一定是百感交集，浮想聯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