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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拗相公”與他的詩

被稱為“拗相公”的王安石,或許有人會不滿他的變法,或許有人會不滿他的為人(例如,邵博在其《邵氏聞見後錄》中曾說蘇洵作《辨奸論》以譏刺王安石),但從不會有人不滿王安石的詩文,相反,還不得不承認王安石的詩文極妙。在後世的評價中,其詩甚至能獨成一體。若舉出他那些為人熟誦的詩作,如《書湖陰先生壁》《泊船瓜洲》等詩,不能說是婦孺皆知,也可以說是學詩必聞。

王安石,“拗相公”與他的詩

王安石畫像

在口耳相傳中,“春風自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一句是作詩家張口即來的“煉字”典範,“一水護田将綠繞,兩山排闼送青來”一句是批評家青眼有加的“用事”佳例。如果現在有哪一位要學詩,王安石的詩應會在他比拟和仿效過程裡被反複琢磨——作為一個宋代詩人,在“煉字”和“用事”兩項上被後人引作楷模,這不得不說是王安石能夠獨步詩壇的地方。

古人說文章作得好,總願意歸于“天成”,而為作者“妙手偶得”。然而,王安石這樣出彩的詩作,卻是在自己的苦心經營裡錘煉出來的,并不是“天成”之句“妙手偶得”。類比武俠小說,他是勤學苦練臻入化境,但一讀之下,卻令人感覺像是位“先天高手”。

從他的學詩的曆程來看,王安石最開始頗受當時學“杜”風氣的影響。在其早年任鄞縣宰時,王安石就注意搜羅杜甫的詩作。等到皇祐四年(1052年),王安石轉任舒州通判時,他把在鄞縣搜集杜甫詩作進行編次,并為之撰寫序文。在序文中,他說“予考古之詩,尤愛杜甫氏作者。其辭所從出,一莫知窮極,而病未能學也。”所謂“尤愛”,所謂“未能學”,其實都是他沉潛反複閱讀杜詩的折射,是以早年間的詩歌,例如《次韻春日即事》:

人間尚有薄寒侵,和氣先薰草樹心。

丹白自分齊破蕾,青黃相向欲交陰。

潺潺嫩水生幽谷,漠漠輕煙動遠林。

病得一官随太守,班春無助愧周任。

此詩就很有學杜的傾向。這首詩中的颔聯,甚至是直接從杜甫《北征》詩裡化出的。

不過,在學杜的同時,王安石或多或少對韓愈詩歌也有取法。相較于杜甫詩的“醇正”,韓愈的詩或多或少顯得奇峭,比如他的《桃源圖》,不願意着筆去寫桃源的人間煙火之感,而要寫得近乎詭怪:“月明伴宿玉堂空,骨冷魂清無夢寐。夜半金雞啁哳鳴,火輪飛出客心驚。”這絕非陶淵明在《桃花源記》裡的景象,但韓愈卻能夠想象出來,而且寫得怪峭。不客氣地說,在這裡,韓愈的詩甚至有些“鬼氣”。王安石學韓愈,正是學這樣的怪峭。試看他寫的《夢中作》一詩:

青門道北雲為屋,大垆貯酒千萬斛。燭龍注雨如車軸,不畏不售畏不續。

他寫暴雨景象,描寫濃厚緻密的積雨雲,說是一座放着“大垆”(垆是酒壇)的屋子。燭龍本是掌管晝夜的神,《山海經》說其所在處“風雨是谒”,在詩裡,王安石坦然地安排燭龍去賣“酒”——自然,這“酒”是那滂沱的大雨。這種誇張的比喻,奇詭的想象,不讓韓愈分毫。并且,為了突出這種想象的“絕人”,王安石把此詩說成是“夢中作”。——怪奇之句,竟然連“天成”都難相屬,隻有夢中魂魄遊離之際,為人所得。可見其學韓學到了三昧。

王安石,“拗相公”與他的詩

[明]仇英《桃花源圖》(局部),美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藏

其實,學杜也好,學韓也好,都倚賴于對于“六經”“四史”這些經典的掌握。從上面所舉的兩首詩看,王安石除了正經正史之外,對于其餘的諸家小說、藝文等也很熟知。是以随着他人生經曆的增加,他的詩寫的越來越有“味道”,越來越需要人“琢磨”。套用錢锺書先生在《宋詩選注》裡的評價,王安石的詩“往往是搬弄詞彙和典故的遊戲、測驗學問的考題;借典故來講目前的情事,把不經見而有出處的或者看來新鮮而其實古舊的詞藻來代替常用的語言。”

正是由于王安石的詩有着這樣特點,是以在當時,他的詩就很受一群寫詩的人的關注;他的詩風,也相應的影響了一批人。後人說“介甫創撰新奇,唐人格調,始一大變。蘇、黃繼起,古法蕩然”,把王安石視作宋詩轉變的節點人物,進而來看宋詩的形成、發展,這是了解宋詩的關鍵。

熟悉杜甫的人,大部分對于杜甫的“夔州詩”有相當的認識。因為杜甫詩風,至夔州一變。朱熹甚至說杜甫之詩“夔州以後,自出規模。”對比杜甫,王安石的詩,也可略作分期。宋人葉夢得說,“王荊公少以意氣自許,故詩語惟其所向,不複更為涵蓄。……皆直道其胸中事。後為群牧判官,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年始盡深婉不迫之趣。”這裡可見葉氏是給王安石分了三期(今人有五期分法,稍有不同),為早年“意氣自許”、中年“于唐人博觀約取”、晚年“深婉不迫”。這裡所言的“晚年”,即指王安石二次罷相退居金陵至逝世這一段時間内的所作。

從王安石的政治經曆看,二次罷相可以說是王安石政治生命的終結。從個體角度看,熙甯九年罷相時,王安石已五十五歲。古語“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順”,處在知天命到耳順的中程,心态上王安石已步入了老年。對于承載個體情感的詩歌來說,随着人生經驗的完滿和情感體驗逐漸進入平淡,它往往顯得更為渾融。王安石的暮年詩正是有這樣的突出特點。前舉《書湖陰先生壁》中的“一水護田将綠繞,兩山排闼送青來”一句,正是王安石暮年詩的代表。據前人的考察,護田、排闼二詞都是從《漢書》出來的,但是用在對湖陰先生所居的環境描寫上,并不會顯得突兀。又如他的《锺山即事》:

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

全寫退居锺山後所居之環境,語若天成。“一鳥不鳴山更幽”反用唐人王籍“鳥鳴山更幽”之意,但并不令人覺得這裡是要同王籍打個擂台。再如他的《南浦》:

南浦東岡二月時,物華撩我有新詩。含風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袅袅垂。

寫南浦的春景,着力于風、水、日、柳四景物,然而用“鴨綠”隐水,“鵝黃”隐柳,含蓄有趣,也折射其心境的悠然。宋人陳師道在《後山詩話》裡說王安石“暮年詩益工,用意益苦”,真是下了功夫閱讀王安石詩而得出的妥帖之語。無怪乎蘇轼在晚年同王安石見面之後,給王安石寫詩說:“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王安石,“拗相公”與他的詩

[元]錢選《幽居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從王安石的交遊上看,歐陽修、梅堯臣屬于王安石的長輩,曾鞏、蘇轼屬于王安石的朋輩,而黃庭堅、陳師道則屬于王安石的晚輩。在長輩、朋輩與晚輩之間,王安石的詩可以說是常常處于焦點:嘉祐四年(1059年),王安石曾作《明妃曲》一詩,其中有“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曾幾有?意态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的名句,此詩也引得歐陽修、梅堯臣為之紛紛作和詩。此事正是“焦點”的最佳注腳。在晚輩黃庭堅眼裡,王安石的詩更是可以被模仿的對象。例如黃庭堅《次韻答斌老病起獨遊東園二首》裡的“小立近幽香”,其實就是從王安石的《歲晚》的“小立伫幽香”化出來的,王直方說是“暗合”,未免太過“謹慎”。

關于王安石同黃庭堅的交遊,常常被人提及的,是《雪浪齋日記》裡的一段記載:

荊公問山谷雲:“作小詞曾看李後主詞否?”雲:“曾看。”荊公雲:“何處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東流”為對。荊公雲:“未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又‘細雨濕流光’最好。”

這一段是王安石、黃庭堅關于寫詞的讨論,但從詞為詩馀的角度看,讨論詞,亦可以視作對于作詩的讨論。《觀林日記》曾記載黃庭堅說:“餘從半山老人得古詩句法”,這恐怕就是王、黃交遊經曆中所存不多的“鱗爪”。日本學者内山精也氏綜合比較現存的王、黃之詩,又對王、黃關系加以考證,以為王安石是“黃庭堅心中另一個師承關系”,此說确然。

千年之後,是非功過,任人評說。風消雲散,惟文字不朽。行文至此,用王安石的《題何氏宅園亭》詩作結:

荷葉參差卷,榴花次第開。但令心有賞,歲月任渠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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