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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義——古詩詞的另類美

若要評春遊古詩十佳,南宋朱熹的《春日》應該是有力的競争者:

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

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單從詩的字面意思來看,寫的是在春天的好日子裡,作者暢遊于泗水岸邊,春回大地,自然景物煥然一新,讓人耳目一新的欣喜感覺。但若深究此詩,則可讀出其中的深意。詩的第一句說春遊的地點是泗水之濱,而彼時泗水早已被金人侵占,朱熹也不曾北上,當然不可能在泗水之濱尋芳。其實詩中的“泗水”暗指孔門,春秋時孔子曾在洙水、泗水之間講學,教授弟子,後世以“洙泗”代稱孔子及儒家,是以所謂“尋芳”即是尋訪聖人之道。“無邊光景”所示空間極其廣大,既暗示了儒學的博大精深,也透露了詩人的追求。“東風”暗喻教化,“萬紫千紅”則比喻儒學的豐富多彩。是以本詩實際上是一首哲理詩,表達了詩人于亂世中追求聖人之道的美好願望。全詩寓理趣于形象之中,構思運筆堪稱奇妙。朱熹類似這樣寫作手法的著名詩句還有“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觀書有感》),把意境、哲理、韻味都融入自然之中,精妙而深刻。

歧義——古詩詞的另類美

不少古詩詞評論家認為,檢驗一首詩歌作品是否優秀作品的重要标準,就是看它能否引發多種解讀,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嚴羽《滄浪詩話》)。往往,偉大的作品都會有衆多的深刻内涵,都具有廣泛的多義性,乃至讓後世讀者和評論家争論不休、探索不止。由此,引申出一個重要話題,古詩詞的歧義之美。

所謂歧義是指語言文字的意義不明确,有不止一種解釋的語言現象。如果一個詞或句子有兩種或兩種以上截然不同的語義解釋,那麼,語言歧義現象就産生了。例如“學生家長”這個詞組,既可了解為學生和家長,也可了解為學生的家長。而詩詞的歧義指的是詩詞(或其中的一些詞句)既能這樣了解又能那樣了解。可以說,“一首詩是否有多種解讀”是判斷詩詞水準高低的标準之一。

詩詞語言歧義所構成的模糊和空白,給讀者的重新了解、重新創造提供了條件,這正是詩詞特有的藝術魅力。古代詩詞大家往往會“制造”不同形式的歧義,以達到不同的表現效果,典型有:諧音、句讀、語義、情境等方面的歧義運用。

通過諧音達到歧義效果,是詩人們的慣常手法。南朝樂府民歌《子夜四時歌春歌》:

自從别歡後,歎音不絕響。

黃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長。

這裡的“苦心”是典型的諧音歧義,表面上說的是黃檗樹的苦心在天天生長,其實表達的是人的苦心在天天增長,進而将女子幽怨、思念、痛苦的心情表露無遺。

再如劉禹錫《竹枝詞》:

楊柳青青江水準,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這首詩将少女聽到如意郎君的歌聲後那種迷惑、眷戀和希望等一系列的心理活動巧妙地描繪出來,十分貼切自然。其中的重點歧義字是“晴”,既寫出了江岸邊陣雨天氣的陰晴不定,又巧妙融入了少女害羞忐忑的“情”,以天氣的陰晴不定反襯少女心的多情難訴,含蓄而唯美。

歧義——古詩詞的另類美

通過不同前後詞之間不同的斷句,也就是古人所稱的“句讀”不同,可達到特殊的歧義效果。相傳明朝時,一位财主請著名書畫家祝枝山為他寫賀聯,祝枝山十分不情願但又無法推辭,便利用句讀造成歧義的效果:“明日逢春好不晦氣;終年倒運少有餘财。”财主一看,氣得大叫,說祝枝山在詛咒他“好不晦氣,終年倒運,少有餘财”。而祝枝山按新的句讀讀給财主聽,“明日逢春好,不晦氣;終年倒運少,有餘财。”,财主聽後就眉開眼笑了。歧義的妙處可見一斑。

杜牧的《清明》: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利用句讀變化可改成詞: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經這麼一改,詩的内涵就大變了。原詩說牧童幫行人找酒家,而詞說酒家幫行人找牧童。這就是“句讀”變化帶來的歧義之美。

歧義——古詩詞的另類美

因語義多重了解帶來的歧義美詩就更多了。一個詞往往有不同解釋,放在特定的詩句中,可以透過表面文字傳達出更深層次的意思。如《古詩十九首》中有一句詩“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中的“遠”字,既指空間上的長,也指時間上的長,正是這個詞本身的多義,不但營造出一個豐富多彩的審美想象空間,而且激發了讀者關于時空的情感共鳴,達到了高超的藝術表現效果。

再如李商隐《樂遊原》:

向晚意不适,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詩的後兩句“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描繪出了“餘晖映照,晚霞滿天,氣象萬千,但即将進入萬籁俱寂的夜晚”這樣一幅畫面。但“黃昏”何嘗不是人的遲暮?詩人将時代沒落之感,家國沉淪之痛,身世遲暮之悲,一起熔鑄于黃昏夕照下的景物畫面中,使詩句蘊含了博大而精深的哲理意味,被後世廣泛引用。

歧義——古詩詞的另類美

因情境而制造的歧義更加含蓄,也更加耐人尋味。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情和境的歧義營造也是一個重要手法,李商隐無疑是這方面的大師,他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該詩可謂歧義之冠,其主旨衆說紛纭,曆來解讀近乎盲人摸象般五花八門。有人說是詩人晚年對自己一生的總結,有的認為是悼亡詩,也有的認為這首詩是懷念那位有過一段情的女道士的,還有的說是詠錦瑟也就是詠樂器的詩……沒有誰能真正讀懂。也許梁啟超說得對:“我理會不着,拆開一句一句叫我解釋,我連文義也解不出來,但我覺得它美,讀起來令我精神得到一種新鮮的愉快。”這就是這首歧義詩之魅力所在。

歧義——古詩詞的另類美

再如詩聖杜甫的歧義詩《贈花卿》: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這首詩前兩句對樂曲作具體形象的描繪,是實寫;後兩句以天上的仙樂相誇,是遐想。因實而虛,虛實相生,将樂曲的美妙贊譽到了極度。但若簡單了解是贊揚花卿(指西川牙将花敬定)家的歌妓奏唱得好就與杜甫的本義相差甚遠了。當時花敬定曾因平叛立過功,恃功驕恣,常奏天子樂曲自娛,明顯僭越。杜甫贈此詩巧用歧義,含蓄不露,委婉諷刺;意在言外,忠言而不逆耳,恰到好處,可謂善用歧義之極品。

歧義——古詩詞的另類美

歧義有時很靈活,若隐若現,若有若無,不必刻闆拘泥。必取某事某人來對号入座,反而使得歧義弄狹隘了。如著名的唐詩七絕《楓橋夜泊》(唐·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任何時候拿出來,這都是一首令人賞心悅目的詩。張繼這次失眠是一場偉大的失眠,因為這場失眠,他看到了江楓漁火,聽到了夜半鐘聲,寫出了這首千古名作。僅僅是“江楓漁火對愁眠”這一句,就有多種了解。

先是這“江楓”二字,正常了解,應該就是指江邊的楓樹,可是有人這是指附近一座名叫“楓橋”的橋,如果按這種了解方式,那這首詩中就沒有樹;然後是這“漁火”二字,一般認為是漁船上的燈火,但也有人認為這漁火不可能愁眠,是以“火”應了解為通“夥”字,是以漁火就成了漁船上的小夥伴;最後是這“愁眠”二字,正常的了解是因憂愁而失眠,但有人認為指的是寒山寺外的愁眠山。雖然這些了解都能自圓其說,但從詩人當時所處的情景來看,還是應該采取最經典的了解方式:對着江邊楓樹和漁火憂愁難眠。是以解讀歧義時也不應任意發揮。

歧義——古詩詞的另類美

古典詩詞的歧義之美給了後世多重解讀的空間,正是因為後人不斷地了解和揣測而形成的多種解釋,進行再創造,讓古詩詞本身也變得更加深邃、動人、多元化,我們應為中華古詩詞這樣的魅力而自豪。

看到這麼多沁人心脾的優美古詩詞,不由得有東施效颦的沖動。巧的是,在某個天高氣爽的日子裡,筆者曾到一個湖邊遊覽,那裡空曠潔淨,在湖邊有一座紅色的小樓靜靜伫立。進得樓來,滿屋條幅挂着的是一幅幅神話故事,一段段曆史典故,讓人心曠神怡,特别是《詩經·大雅·綿》中有“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的故事,講西周王室的先祖古公亶父來到如今陝西寶雞岐山一帶建邦立國的事情,很受感動,同時了解了《水浒傳》名稱的真正來曆“水邊的故事”,于是感懷古人之智慧,暢想時空之浩渺,借鑒歧義之美妙,湊成幾句道:

《臨水登樓懷古》(寫實版)

史記春秋多往複,

紅樓水浒憶沉浮。

千秋簡冊是非事,

萬載風雲無有吾!

《臨水登樓懷古》(虛幻版)

史記春秋常往複,

紅樓水浒幾沉浮!

空心簡冊是非是?

滿眼雲煙無有無!

(本文配圖由作者提供)

來源:中國青年報用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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