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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享受與厭倦纏繞的情緒中,辨析自我内外的相融和相斥

2019年,“海外華語小說年展”啟動,旅美小說家夏商與出版社合作,策劃于2019-2021三年間,聚攏名宿、中堅和新銳海外華文創作力量,推出新作紙上年展。夏商解釋“參展小說的标準”為“有潛力和實力的海外華語作家的作品”,故而“年展”彰顯“開放性和包容性”,兼顧地域廣度與文學厚度。2019年第一季,十六位作家參展:白先勇、陳河、陳謙、陳永和、二湘、黃錦樹、範遷、李鳳群、淩岚、柳營、李一楠、黎紫書、王芫、夏商、張惠雯、張翎;2020年第二季,十八位作家參展:陳濟舟、陳瑞琳、黑孩、何襪皮、淩珊、陸蔚青、南橋、倪湛舸、沈喬生、施玮、山眼、舒怡然、唐簡、唐穎、夏周、嚴歌苓、袁勁梅、曾曉文;2021年第三季業已籌備完畢,仍是十八位作家參展:冰河、春樹、柴春芽、虹影、顧豔、羅馬蘭、盧新華、錢佳楠、宋明炜、蘇瑛、謝淩潔、肖鐵、薛憶沩、應帆、顔歌、餘澤民、朱大可、趙彥。

在享受與厭倦纏繞的情緒中,辨析自我内外的相融和相斥

《海外華語小說年展2019》,主編:夏商,版本: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9年6月

從以上名單可見,五十二位參展人基本涵蓋了當下海外華語小說家的面貌。“年展”既是文學研究重要的資料儲備,又是文學發展的階段性見證。海外華文文學創作者和研究者一度從文化傳播視角将文化隔膜預設為融入的必然障礙,但現今作品已較少一再強化文化差異,更注重考量個人的理想和行動比對度,面臨撲面而來的具體“問題”,他們自然地從人推究原因,而不是從國預設不同。

在開啟《海外華語小說年展2020》之前,我們先做一些前情回顧。第一季參展小說具備寬厚包容度,展現嶄新的“落地”态度及“紮根”能力,華人群體對他國感受逐漸從“懸浮”“隔膜”“邊緣人”“多餘人”的認知習慣剝離,聚焦于個體活潑的當下體驗。

第二輯十八部小說,進一步解決人如何與自己相處,作家從婚戀、擇業、求學、社交等不同路向,通過對難題的淘洗,在享受與厭倦纏繞的真實情緒中,辨析自我内外的相融和相斥。各種或緊迫或棘手情境的描述與化解,都在鞭笞一系列的狡黠、敵意、惡念,終促成人生觀的捏合重塑和人性善的再次喚醒。我認為,本次“年展”實作了人—人的情感—愛這三核心的遞進式聚焦,因而我規劃秘密、私念、窒息、困境、往事、善意六個觀展入口,提示一些了解的可能性和感覺的價值共識。

在享受與厭倦纏繞的情緒中,辨析自我内外的相融和相斥

《海外華語小說年展2020》,主編:夏商,版本: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0年2月

1.秘密:伺機爬上心底反咬一口

《太陽的女兒們》和《塑膠時代》揭開“80後”年輕群體的少年秘密,一切陰謀是如何逃脫譴責的呢?楊樹街47号,無論怎樣被粉飾一新,都無法驅除麗麗的心魔。她唯一可感的光,恰是潛伏其心底,不時漾起的孽戀。如果陳濟舟延續将創傷歸咎為不倫孽緣的奇觀化叙事,那麼小說就會滑入固化模型,他适時阻止讀者去繼續窺探麗麗的童年經曆,轉而啟動探究人類在愛掩護下施行的惡。那場盛大的嘉年華,實施記憶和幻想的一次釋放。狂歡吸納了所有被愛僞裝、卻從未被披露的惡意和惡行。“每個人都有一段自己的路”,人為屏蔽的秘密,伺機爬上心底反咬一口。

1996年,“我”和王陽、猴子、阿四、張靜厮混;30多年後,“我”親眼目睹混世魔王王陽,在爆破廣治大廈時被炸死,死狀慘烈。“我”又撞見與“我”一度若即若離的趙雨,竟收藏着性别錯位的私隐。在真相和假相中,“我”無所适從,但真與假終會被一同碾成齑粉,成為合成人生的材料。同樣處理隐秘,陳濟舟選擇倫理視角,何襪皮借助青春視界,他們都重視意象複合性産生的隐喻多義性。《塑膠時代》的意義就在于能徹底消解一切的真,就像棉綸摸上去和真棉布一樣,但它和棉花本質毫無關系。

2.私念:至親間的利益争端

《百分之百的痛》是對親情的試煉,在母親因病住院至逝世的過程中,血親的多重假面被輕易撕開,原以為牢不可破的親情,早已被私利啃噬為蜂窩狀。“我”的痛,一方面是母親離世的傷感,一方面是姐妹離心的傷心。金錢操縱對親情的場面式維系。“我”之是以還能在大家庭中被衆人籠絡,皆因持續性物質付出的情感置換。“百分百的痛”,摁住百分百愛的反彈,“我”愛“我”的親人,故而才會對人倫塌陷深感錐心。成年後,曾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終究要各奔東西,誰都無法摒除私心私利。黑孩有很強的語言控制力,讀者總能從瑣碎細節描寫中辨認出與自己現實生活的某些對應。至親間的利益争端,孝道與私利的對峙,都恰如尋常人家真實遭遇的複刻。斯坦納在闡釋小說危機時強調“沒有紀實文體的訓練,沒有按照自己的藝術和批評目的選擇和重組生活的多樣題材,小說家變成了焦慮的見證人。他不是觀察的主體,而是觀察的仆人。”當虛構已産生一定閱讀慣性,結實還原日常的作品,反而稀缺,黑孩縫合紀實與虛構,又抹平兩者界限,對幽暗心理的旋轉式和内斂式刻畫,建立起文本辨識度。

山眼《逃無可逃》肯定“雅麗”蛻變成“凱琳”的重生,但包覆她的被侵害陰影,亦步亦趨。馮天勇的背叛、吳嘉雄的傷害,以及漫無邊際的閑言碎語都成為“雅麗”不可逃脫、“凱琳”刻意躲避的禁忌。正當她認為有能力屏蔽往昔經曆的時候,噩夢再次攀援,奮力一搏也許還能擠出一條路,于是,凱琳設下了一個借刀殺人的局。

3.窒息:中産階層的心理失衡

《平行世界》《那些照亮我們世俗的光》《到山的另一邊》《烈飲》四部小說延續并拓展了“新移民文學”對“陪讀”模式的書寫,創作者洞察中産階層的心理失衡,同時文本也坦率表達,取悅并不是擷取尊重和愛的正确途徑。平行世界沒有任何相交點,從大的視角,母女和父女是兩組平行;從小的視角,少莺、母親、女兒、老王之間都橫亘不可消弭的溝壑,實則為四組平行。南橋安排闖入者——亞當,一股外力瞬時介入平行世界,攪動起邊緣混沌,但其死亡,又使每個區域歸複邊界分明。在個體世界之上,還有更浩渺的平行世界,被規則(“看得見的一套”)和潛規則(“看不見的一套”)掌控着。淩珊以回溯方式,跟蹤知識女性世俗化的動态過程。《那些照亮我們世俗的光》裡蘇秀的性格填充着沖突性:因顧忌世俗而滑向世俗。美國的家庭主婦并非是需要被同情或奚落的群體,小說批判的世俗實質上依然由華人傳統觀念界定。由于蘇秀沒有獲得所期待的安全與認可,她逐漸失控,淪陷于從生育到育兒的存在範式。

舒怡然《到山的另一邊》中隐藏着一位無處不在的“卡羅琳”。鴻鴿沒料到卡羅琳在病逝後還能密布“痕迹”對其新家進行圍剿。她曾毫不懷疑在打工餐館與瑞蒙相遇,繼而相愛、結婚,都是王子對灰姑娘命定的搭救。可當她搬入瑞蒙家中,才意識到卡羅琳魂靈埋設的深邃根本深不可測。她一再誠惶誠恐地呵護來之不易的幸福,可她既是一名演員,又是一個替身。

困獸猶鬥的心态縱容一場《烈飲》。瀕臨精神崩潰的哲子,抓住一次12天的文學節活動作為心理調适。飛機上與Will的邂逅正好可以解救她。哲子格外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披露其渴望被注視的欲望。喝下“長島冰茶”,面對着初識的Chris,她搖蕩着醉意,失控發洩出青春之殇和中年之喪。唐穎創作了一系列精彩的女性形象,我認為獨特性是揭示都市女性的“有度”,即進退有序和權責有據,能妥當處理理性和感性的關系,且又不恪守陳規。

4.困境:對放棄與保留的評估

選擇依賴勇氣和執行力。《鳥巢動遷》《喬娜家的湖》《柔莉的拼闆》《救人》需要對放棄與保留的兩方收益作出評估,個體心理成長的表征之一就是可以坦然面對選擇的後果。曾曉文埋設隐喻,将鳥巢搬遷與親情修複擰合為明暗雙線。朱利安籌劃了365個日夜的音樂節即将開幕,此時電纜線上赫然出現莫名鳥巢,裡面靜躺的四隻鳥蛋——它們成為音樂節的終結者。朱利安為“動遷”申請焦頭額爛之際,兒子的求救短信,又給他緻命追擊。《鳥巢動遷》是以父子感情為核心的現實主義小說,對生存權的絕對推崇,敦促父親重新檢視代際關系和生死态度。

艾倫的事業危機,直接拽上喬娜與他共同應對接踵而來的經濟危機,而喬娜對父親帕特裡克的積怨還沒有絲毫和緩的迹象。心懷不軌的希拉裡和裡奧正用盡各種手段對艾倫診所圍追堵截。在結婚紀念日的這天,夫妻倆各懷心事地來到哈林湖。唐簡探讨婚姻是一次選擇,開辦診所是一次選擇,現在申請破産又是一次選擇。《喬娜家的湖》對自然之境的物感與光感把握顯現出“印象派”質地。

《柔莉的拼闆》講述小姑娘柔莉是患自閉症的孩子,母親小筝年近五十才懷上她。自閉症将其閉鎖在個人視域,她不停地用拼闆排列群組合自己滿意的交往形态。海外定居十年,無社交的小筝也是另一種形式自閉。陸蔚青表達了母女的共同決定,她倆決意以一塊獨立拼闆的姿态獨立于所有拼闆之外。

袁勁梅《救人》提出平凡人的曆史,不落于書上,隻漂流于日常。水碼頭鎮成員都是農民,“說話的河”悉數記錄他們的宗派和處世規範。最厲害的懲罰措施是隔離,所有人集體遠離犯錯的人。斯巴克預設了團體契約,他在孤立恐懼中被徹底馴化,但“反骨”托尼是否可以成為被救贖成功的對象?河水回饋的那一聲“撲通”是對規訓的宣戰、對自我權利的堅持。

5.往事:從回憶中辨認他人和自己

《見面》《貴族》穿越今昔,演繹命運無常,主人公從回憶中辨認他人和自己。愛情蟄伏于時代,橫生出堅硬的觸角,紮進目前穩定婚姻與平和心境。陳瑞琳筆下的秦娥,即将與許文濤見面。這是她珍藏的一段迷戀。小說依循會面的時間線索,以秦娥心緒起伏一次次催醒記憶,洶湧的悔恨、不甘和疑問,擾亂其心神。新世紀海外華文小說中久違的校園題材,帶來“那年土雨初歇,我在你身後,一輪清月為證”的清甜回甘。

很多源發于情感的痛苦,正在于失去了重回過去的可能性。阿良與夏女士在一次團隊遊中重遇了。沈喬生在主旨和人設兩方面安排高貴與世俗的對比。夏女士是否已認出曾經的按摩女,成為貫穿《貴族》的待解謎團。阿良今非昔比,她用一系列挑釁的誇張舉止來透露其身份,關鍵是必須在夏女士面前确立自信,可後者的旅行目的隻為回溯已逝丈夫的存在記憶。高貴人格不需要物質包裝,夏女士花費27年明白了這個道理。

倪湛舸在《異旅人》裡曾生動刻畫荒腔走闆的新一代留學生,而《微雲衰草》是她對曆史的摩登書寫。美術史家巫鴻以“古今協商”讨論明代陳洪绶的“師古”,可為華語小說創作者提供如何處理“古”的一點啟發,他指出“‘古’是當時繪畫理論的一個流行概念,也是陳洪绶自己藝術理念的核心。……他并沒有把‘古’狹義地了解為繪畫的風格和傳承,而是在其所習‘心學’的基礎上将這個概念融入生活和藝術的根本志趣,與‘奇’‘癖’等其他晚明流行觀念互相融合以構成他自身的主體性。”倪湛舸的曆史小說,跳脫類型小說的“戲說”,突顯人文精神,為曆史人物和曆史故事注入明晰的現代生命意識。作品穿越回南宋,以嶽雲和嶽雷的雙重視角,各自追憶嶽家被時代主宰的身前事和身後事。嶽雲的離經叛道抵擋不住朝堂的拖拽,嶽雷的循規蹈矩也僅保全其亂世偷生。雲和草都随風飄搖,宋人的歲月不再平實靜好,嶽家史卻在傳說中被典型化。英雄夢,隻剩一莖枯草,一朵素花,炎涼世态裡,隻有嶽家人的血是熱的。

6.善意:不斷地贈予

《愛犬顆韌》是一部動物小傳,嚴歌苓再次強調平等和尊重,為“中國故事”的年代叙事提供了生動的、小切口的文學範本。顆韌在瀕死母親的不舍中,被文工團員帶走,十六個月,它一邊長大,一邊融入這群少年的火熱生命。在藏區相對艱苦的環境中,動物與人類共同挨過寒冷、饑餓和恐懼,顆韌吃力地、不計前嫌地以忠誠和信任回報少年“暴虐的溫柔”。小說最酸楚的場景是顆韌被處死,而最觸動人心的情節是它的“郵差”功能,即傳遞專屬于“我們”的青春期親密,因為隻有它才能“懂得了我們這些穿清一色軍服的男女都藏得很仔細的溫柔”。“我們的日子裡沒有了青春,沒有了戀愛,但是不能沒有顆韌。”顆韌對人類的每一次凝視,都會瞬間撥動讀者的悲憫。

夏周運用蒙太奇方法在《比長跑更長》裡穿插暗戀和初戀,青春成長題材特别考驗創作者想象力的強度。車廂是富有張力的資訊空間,為交流提供條件,也對可能牽涉的私密妥帖保護。“我”在回倫敦的火車上,偶遇衛一鳴。“我”不了解他要跑“倫馬”的執念,直到他提及王曦月。微妙情愫你進我退般在兩人間遊走,曦月意外去世後,從其日記裡,衛一鳴恍然大悟先前屢次錯過了感情的潛在轉折。“我”由此梳理了“我”與程昭浠的相識,開始期待着她的歸來。一程歸途,兩個萍水相逢的年輕人交換了心事,校園内外的兩段純愛,讓生命鮮活靈動起來。“比長跑更長”的是不滅的情意。

《傻娘》以戲劇性的人設,刻畫平凡女性的善良。施玮以荷花的第一人稱自述,叙述她從傻丫到傻娘的成長,遭遇被嫌棄、被遺棄和被利用後,依然以不設防的寬容與他人相處。即使父母的愛、夫妻的愛、子女的愛相繼消失,荷花的想法和做法仍是不斷贈予,企盼依靠一己之力找到願意照拂自己的那束光。

學界對海外華文文學的評價存在過高和過低兩個極端,這自然對華文文學的發展形成一些阻滞。如麥克盧漢所說,每一種母語以完全獨特的方式教它的使用者如何看待世界、感覺世界、在世上行事,“年展”以簡約形式呈現文本,等待海内外讀者的自主閱讀與批評。我留意小說裡每一次的人物沉默,很像中國畫,萬物起于空白,止于空白。沉默的延展性極強,可以是躲閃、思考、認同或者否定,由其制造的停頓,在心緒将溢時調整作品的叙事節奏。沉默,表明現階段華國文學暫别對刺激和驚詫的過度反應,而寬宥着人生裡波動的欺瞞與辜負。華語寫作是一場征途,往哪裡走,該怎麼走,是作家需要思索的問題。任長箴拍攝《生活萬歲》時說“進窄門,走遠路,見微光”,我想這也契合海外華文創作者對文學的熱愛和華語的堅持。“年展”的重要性是先鋪設一條“回歸”之路,為不同“身份共同體”的華語創作堅守者提供這一段看/被看之間的最短路徑。

作者|戴瑤琴

編輯|張進

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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