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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探案集 新探案(下)

作者:天涯躺平客

獅鬃毛

  居然有一個奇怪難解的案子,其難度不下于我生氣所辦的任何案件,在我退休以後落到我身上,而且可以說是找上我門來的。事情發生在我退居蘇塞克斯小别墅以後,那時我已經全心全意地過起恬靜的田園生活,這正是我多年生活在陰沉的倫敦時所時常渴望的生活。自從退休以來,華生幾乎完全從我生活中消失了。偶爾來度過一個周末,這也就是我和他的全部交往了。是以,我隻有親自來記錄案情。要是他在場的話,他會怎樣地去大事渲染故事的緊張開端以及我終于克服了困難的勝利啊!然而他畢竟不在場,是以我隻好用我的方式來平鋪直叙,把我的探索獅鬃之謎的困難道路上的每一個步驟,用我自己的話表現出來。

  我的别墅坐落在蘇塞克斯丘陵的南麓,面對着遼闊的海峽。在這個海角,整個海岸都是白垩的峭壁,要下到海邊去,隻有通過唯一的一條長而崎岖、陡峭易滑的小徑。在小路的盡頭,即使在漲潮的時候,也有一百米的布滿卵石的海灘。但到處都有彎曲的凹陷的地點,形成天然的良好遊泳池,每次漲潮都重新充滿了水。在這樣一條向兩邊伸延數英裡的海岸上,隻有一個小海灣即伏爾沃斯村打斷了這條直線。

  我的别墅是孤零零的。我,老管家,以及我的蜜蜂,就是這座房子的全部居民。半英裡以外,則是哈羅德·斯泰赫斯特的著名私人學校,三角牆學校。那是一座頗大的房子,有幾十名為不同職業進行着訓練的青年學生,還有幾名教師。斯泰赫斯特在年輕時代是一個有名的劍橋大學的劃船運動員,也是全能的優秀學生。自從我移居海濱以來,他和我的關系一直良好,也是我唯一的可以不經邀請就互相在晚上通路的熟朋友。

  在一九○七年七月底,刮了一次大海風,自海峽向海岸,把海水沖積到峭壁底,在潮退以後留下了一個大鹹水湖。早晨風已平靜,海濱被沖洗過後,異常清新。在這樣的良辰,呆在家裡工作是太不可能了,我就于早餐之前出來散步,領略新鮮空氣。我沿着峭壁通向海灘的小路散步。我聽見背後有人在喊,原來是斯泰赫斯特在揮手歡叫。

  “多好的早晨,福爾摩斯先生!我就知道會看見你出來的。”

  “去遊泳,對吧。”

  “又來你那套推論了,”他笑了,用手指着鼓鼓的衣袋。“是的,麥菲遜一早就出來了,我可能找到他。”

  弗茨羅伊·麥菲遜是教科學的教員,是一個健美的青年,他的生命力被患有風濕熱之後而得的心髒病削弱了。但無論如何他是一個天生的運動員,在各種不太激烈的運動中都是傑出的。不分冬夏,他堅持遊泳,由于我也愛遊泳,是以時常遇上他。

  就在這時我們看見了他。他的頭在小路盡頭的峭壁邊緣上露了出來,接着他的身影出現在崖上,象醉了一樣搖晃着。突然他把兩手往頭上一舉,痛叫一聲,向前撲倒。斯泰赫斯特和我趕緊跑過去——相距有五十來米——扶他仰過身來。他顯然是不行了。那失神下陷的眼睛和發青怕人的兩頰隻能是死亡的征兆。刹那間,一線生命回到他臉上,他以認真警告的神情發出兩三個字。那聲音是連綿含糊的,但我聽見他由嘴唇迸出來的最後兩個字是‘獅鬃毛’。它的含義是不着邊際、無法了解的,但我實在不能把它讀作别的字音。說完之後,他半擡起身子,兩手一伸,側着倒下了。他死了。我的同伴被這情景吓得不知所措。而我,正如大家想象的那樣,每一根神經都警覺起來。這是必要的,因為事态很快就表明了,這是一個不尋常的案子。他隻穿着柏帛麗雨衣、褲子和沒系鞋帶的帆布鞋。栽倒的時候,他那匆匆圍在肩上的柏帛麗雨衣滑落下來,露出他的軀幹。我們大吃一驚。他的背上有許多暗紅色的條紋,仿佛他被人用極細的鞭子猛抽過。那造成創傷的鞭子一定是富有彈性的,因為繞着他的肩部和肋部整個都是炎腫的長長的鞭痕。他的嘴邊往下滴着血,因為他在極度痛苦中咬破了下唇。他那痙攣變态的臉說明了他是多麼痛苦。我正跪在死者身旁,而斯泰赫斯特站在旁邊時,有一個影子罩過來,原來是伊恩·默多克來到我們身旁。他是數學教員,是一個瘦高而膚色黝黑的人,由于沉默寡言和性情孤僻,很難說有什麼朋友。他似乎是生活在高超抽象的圓錐曲線和不盡根的世界裡,與日常生活了無牽涉。他被學生當做怪物,本來可能成為他們嘲弄的對象,然而這個人身上有些異鄉的氣質,這不僅表現在那墨黑色的眼睛和黝黑的皮膚上,還表現在偶爾發作的脾氣上,那是隻能用狂暴二字來形容的。有一次,他被麥菲遜的小狗弄煩了,他抄起狗來就從玻璃窗上扔出去了。要不是因為他是一位優秀教師的話,就憑這件事,斯泰赫斯特早就請他走了。就是這位複雜的怪人來到我們身邊。看來他是真誠地被死者的景象驚呆了,盡管小狗事件表明在死者與他之間是缺乏好感的。

  “可憐的人!可憐的人!我能做些什麼?我能幫忙嗎?”

  “剛才你跟他在一起嗎?你能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情況嗎?”

  “不在一起,今天我出來晚了。我還沒到海濱去呢。我剛從學校出來。我能做些什麼呢?”

  “你可以趕緊到伏爾沃斯分駐所去,立即報案。”

  他沒說二話,掉頭就以最高速度跑着去了。我把辦這個案子的任務主動承擔起來,而吓呆了的斯泰赫斯特,還呆在死者旁邊。我采取的第一個步驟自然是記下來誰在海濱。從小徑的頂端我可以望見整個海濱,絕無人影,隻有遠遠的三兩個人影向伏爾沃斯移動着。搞清這一點之後,我步下小徑。白垩的土質中混雜着粘土和灰泥岩,我見小徑上有同一個人的上行和下行的腳印。今天早晨沒有别人沿這條路到海濱去過。有一個地方,我看到了手指按在斜坡上手掌的痕迹,這隻能說明可憐的麥菲遜在上平時跌倒過。還有圓形的小坑,說明他不止一次地跪下來過。在小徑下端,是退潮留下來的鹹水湖。麥菲遜曾在湖邊脫衣,因為在一塊岩石上放着他的毛巾。毛巾是疊好和幹燥的,看來他沒有下過水。當我在硬卵石之間搜尋的時候,有一兩次我發現了他的帆布鞋印和赤足腳印。這說明他已準備下水,雖然幹燥的毛巾又表明他實際尚未下水。

  問題已經清晰地呈現出來了——可以說是我生氣所遇見的最怪異的問題之一。當事人來到海濱頂多不過一刻鐘。斯泰赫斯特是從學校随後跟來的,是以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去遊泳,已經脫了衣服,這由赤足腳印可以說明。然後他突然披上衣服——全是淩亂未扣好的——未曾下水或至少未曾擦幹就回來了。他改變主意的原因是他受到殘酷的鞭打,被折磨到咬破嘴唇的程度,他隻剩下最後一點力氣爬離開那塊地方就死了。那麼是誰幹的這個殘酷的事兒呢?不錯,在峭壁基部是有些小洞穴,但是初升的太陽直照在洞内,根本沒有隐蔽之處。還有遠處海濱的幾個人影,但他們離得太遠,不可能和案子聯系起來,再說還隔着麥菲遜要遊泳的鹹水湖,湖水一直沖到峭壁。在海上,有兩三隻漁船離得不太遠。等有時間可以查問一下船裡的人。目前有那麼幾條線索可資調查,但是沒有一條是明确的。

  當我終于回到死者身旁時,已經有幾個人在圍觀。斯泰赫斯特自然還在那裡,默多克剛把安德森——就是村裡的警察——給找了來。後者是一個高大、黃髭、遲鈍、結實的蘇塞克斯類型的人——這種人往往在笨重無聲的外表下掩蓋着明智的頭腦。他不聲不響地傾聽着,把我們說的要點都記下來,最後把我拉到一邊說:

  “福爾摩斯先生,我需要你的教導。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大案子,如果我出了差錯,我的上級劉易斯就會說話。”

  我建議他立即把他們頂頭上司找來,另外找一個醫生,在他們到來之前,不要移動現場的任何東西,新的腳印越少越好。趁着這時,我搜查了死者的口袋。裡面有一塊手帕,一把大折刀,一個折疊式的名片夾子,裡邊露出一角紙。我把它打開交給警察。上面是女性的潦草手迹:

  我一定來,請你放心。

  莫迪

  看來是情人的約會,但時間和地點未詳。警察把紙放回名片夾,連同别的東西一起又放進柏帛麗雨衣的口袋。由于沒有旁的情況,在建議徹底搜查峭壁基部之後,我就回家去用早餐了。

  一兩小時以後,斯泰赫斯特走來告訴我屍體已移到學校,将在那裡進行驗屍。他還帶來一些重要而明确的消息。正如我預料的,壁底的搜查一無所獲。但他檢查了麥菲遜的書桌,發現了幾封關系密切的信,通信者是伏爾沃斯村的莫德·貝拉密小姐。這樣我們就找出了他身上那張條子的筆者。

  “信被警察拿走了,”他解釋說,“我沒法把信拿來。但可以肯定這是嚴肅認真的談戀愛。不過,我看不出這個事兒跟那個橫禍有什麼關系,除了那個姑娘跟他訂過一個約會。”

  “但總不會在一個你們大家常去的遊泳場吧,”我說。

  “今天隻是由于偶然的情況那幾個學生才沒跟麥菲遜一起去。”

  “真是偶然的嗎?”

  斯泰赫斯特皺起眉頭沉思起來。

  “默多克把學生留下了,”他說道,“他堅持要在早餐前講解代數。這個人,他對今天的慘事非常難過。”

  “但我聽說他們兩人并不大對頭。”

  “有一個時期是不對頭。但是一年以來,默多克和麥菲遜可以說非常接近,默多克從來沒有和别人那麼接近過,他的性情不大随和。”

  “原來是這樣。我仿佛記得你對我談起過關于苛待狗的吵架。”

  “那件事早過去了。”

  “也許留下怨恨。”

  “不可能,不可能,我相信他們是真正的好朋友。”

  “那咱們得調查那個姑娘的情況。你認識她嗎?”

  “誰都認識她。她是本地的美人,而且是真正的美人,無論到了什麼地方她都會受到注意的。我知道麥菲遜追求她,但沒料到已經發展到信上的那種程度。”

  “她是什麼人呢?”

  “她是老湯姆·貝拉密的女兒。伏爾沃斯的漁船和遊泳場更衣室都是他的财産。他本來是個漁民,現在已經相當殷實了。他和他兒子威廉共同經營企業。”

  “咱們要不要到伏爾沃斯走一趟,去見見他們?”

  “有什麼借口呢?”

  “借口總是能找到的。不管怎麼說,死者總不是自己虐待至死的吧。總是有人手拿着鞭子柄,如果真是鞭子造成創傷的話。在這個偏僻的地方,他交往的人是有限的。如果咱們查遍了每一角落,總能夠發現某種動機,而動機又會引出罪犯。”

  要不是心情被親眼看見的悲劇毒化了的話,在這起着麝香草的芳香的草原上散步本來是愉快的事情。伏爾沃斯村坐落在海灣周圍的半圓地帶。在舊式的小村後面,依鋪蓋了幾座現代的房子。斯泰赫斯特領着我朝這樣的一幢房子走去。

  “這就是貝拉密所謂的‘港口山莊’,就是有角樓和青石瓦的這座房子。對于一個白手起家的人來說這就不算壞了——嘿,你看!”

  山莊的花園門開了,走出一個人來。那瘦高、嶙峋、懶散的身材不是别人,正是數學家默多克。一分鐘以後我們在路上和他打了個照面。

  “喂!”斯泰赫斯特招呼他。他點了點頭,用他那古怪的黑眼睛瞟了我們一眼就要過去。但校長把他拉住了。

  “你上那兒幹什麼去了?”校長問他。

  默多克氣得漲紅了臉。“先生,我在學校裡是你的下屬,但我不懂我有什麼義務向你報告我的私人行動。”

  斯泰赫斯特的神經在經曆了這一天的緊張之後已經變得容易激怒了,否則他會有耐心的。但這時他完全控制不住脾氣了。

  “默多克先生,你這樣的回答純屬放肆。”

  “你自己的提問也屬于同一範疇。”

  “你已經一再表現出這樣的放肆無禮。我不能再容忍了。請你盡快地另找高就!”

  “我已經想走了。今天我失去了那個唯一使我願意住在你學校裡的人。”

  說罷他就大踏步走他的路去了,斯泰赫斯特忿恨地瞪着他。“你見過這麼不象話的人嗎?”他氣憤地喊道。

  給我印象最深的一點卻是,默多克抓住了第一個使他離開這個犯罪現場的機會。這時在我腦子裡開始形成一種模糊的懷疑。也許通路貝拉密家可以進一步搞清這個問題,斯泰赫斯特打起精神來,我們就進入住宅。

  貝拉密先生是一個中年人,留着通紅的大胡子。他似乎正在生氣,不大工夫臉也變得通紅了。

  “不,先生,我不想知道什麼細節。我兒子,”他指了指屋子角落裡的一個強壯、臉色陰沉的小夥子,“和我都認為麥菲遜先生對莫德的追求是一種侮辱。先生,結婚的話頭從來他也沒有提出過,但是通信、約會一大堆,還有許多我們都不贊成的做法。她沒有母親,我們是她僅有的保護人。我們決心——”

  但是小姐進來了,他便沒有說下去。不可否認,她走到世上任何場合都會帶來光彩的。誰能想象,這樣一朵鮮花竟會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裡和這樣的家庭中呢?對我這個人來說,女性從來不是一種吸引力,因為我的頭腦總是控制着心靈,但是當我看到她那充滿草原上那種新鮮血色的、形象完美而清晰的臉時,我相信任何一個青年在她面前都會做她的俘虜。就是這樣一個姑娘推門走進來,睜着緊張的大眼睛,站到斯泰赫斯特面前。

  “我已經知道弗茨羅伊死了,”她說。“請不要顧慮,把詳情告訴我。”

  “是另外那位先生把消息告訴我們的,”她父親解釋說。

  “沒有必要把我妹妹牽扯到這件事裡去!”小夥子咆哮道。

  妹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是我的事,威廉。請你讓我按自己的方式來處理自己的事。從情況看來,是有人犯了罪。如果我能幫助找出犯罪的人,這就是我能為死者略盡的最微小的心意。”

  她聽我的同伴簡短地講述了情況。她那鎮靜而專心的神色使我感到她不僅有特殊的美貌,而且有堅強的性格。莫德·貝拉密在我的記憶中将永遠是一個完美而傑出的女性。看來她已經認識我的外貌,因為她終于對我說:

  “福爾摩斯先生,請把這些罪犯找出來受法律制裁吧。不管他們是誰,你都會得到我的同情和協助。”我仿佛覺得她一邊說着一邊挑戰地向她父親和哥哥瞟了一眼。

  “謝謝你,”我說,“我重視一個女人在這些事情上的直覺。你剛才說‘他們’,你是否認為牽涉到不止一個人?”

  “因為我很了解麥菲遜先生,他是一個勇敢而強有力的人,單獨一個人品侮不了他。”

  “我能不能單獨與你談談?”

  “莫德,”她父親生氣地喊道,“我告訴你不要牽涉到這件事裡去。”

  她無可奈何地看着我。“我能做什麼呢?”

  “整個社會很快就會知道事實了,是以我在這兒讨論一下也沒壞處,”我說,“我本來是想單獨談談,但如果你父親不允許,他隻好參加讨論。”然後我談到死者衣袋裡發現的條子。

  “這個條子在驗屍的時候必然會公布。你能不能作些解釋?”

  “這沒有什麼可保密的,”她答道,“我們是訂了婚約的。之是以沒有宣布,僅僅是由于弗茨羅伊的年老将死的叔叔可能會取消他的繼承權,如果他不按叔叔的願望結婚的話。沒有任何别的理由。”

  “你應該早告訴我們,”貝拉密先生咆哮道。

  “爸爸,如果你表現出一點同情,我早就告訴你了。”

  “我不贊成我女兒跟社會地位不相當的人打交道。”

  “正是你對他的偏見才使我們不能告訴你的。至于那次約會——”她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團了的條子,“那是我給這條子寫的回信。”

  親愛的(那條子寫道):

  星期二太陽一落時在海濱老地方。這是我唯一可以抽身出來的時間。

  F.M。

  “星期二就是今天。本來今晚我是要去見他的。”

  我翻過來看條子。“這不是郵寄來的。你怎麼拿到它的呢?”

  “我不願回答這個問題。這實在和你偵查的案情毫無關系。一切有關的問題我保證充分回答。”

  她确實這樣做了。但沒有什麼有用的情況。她并不認為她的未婚夫有暗藏的敵人,但她承認她有幾個熱烈的追求者。

  “我能否問你,默多克先生是其中之一嗎?”

  她臉紅了,而且顯出慌亂的樣子。

  “曾有一個時期我認為他是。但當他知道弗茨羅伊和我的關系以後,情況就全改變了。”

  再一次,關于這個怪人的疑團變得更肯定了。必須調查他的檔案。他的房間必須私下搜查一番。斯泰赫斯特是一個自願協助我的人,因為在他腦子裡也形成了懷疑。這樣,我們就從港口山莊回來了,并覺得這團亂麻至少有一端頭緒已經掌握在我們手中。

  一個星期過去了。驗屍沒有提出什麼線索,隻好暫停審理,尋求新的證據。斯泰赫斯特對他的下屬進行了謹慎的調查,也簡單地檢視了一下他的房間,但都沒有結果。我本人又把整個現場仔細檢查了一遍,也沒有新的結論。讀者會看到在我們的探案記錄上從來沒有一個案子象這樣地使我無能為力。連我的想象力也無法設想出一個解決方案。後來發生了狗的事件。

  這還是我的管家首先從那個奇妙的無線電裡聽到的,人們就是通過它來收集鄉村新聞的。

  “先生,慘消息,麥菲遜先生的狗,”一天晚上她忽然說道。

  一般我是不鼓勵這種談話的,但麥菲遜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麥菲遜的狗怎麼了?”

  “死了,先生,由于對主人的悲痛而死了。”

  “誰告訴你的?”

  “大家都在談這事兒。那狗激動異常,一個禮拜沒吃東西。今天三角牆學校的兩個學生發現它死了——而且是在海濱,就在它主人死的那個地方。”

  “就在那地方。”這幾個字在我記憶中非常突出。我腦子裡有一個模糊的感覺,這必是重要的問題。狗死了,這倒也合乎狗的善良忠實的本性。但在原地點!為什麼這個荒涼的海濱對狗有危險?難道它也是仇人的犧牲品?難道——?是的,感覺還模糊,但在我腦中已經形成了一種想法。幾分鐘以後我就往學校去了,我在斯泰赫斯特的書房裡找到了他。應我的要求,他把那兩個發現狗的學生——撒德伯利和布朗特——給找了來。

  “是的,那狗就躺在湖邊上,”一個學生說。“它一定是尋着主人的足迹去的。”

  後來我去看了那條忠實的小狗,是艾爾戴爾獵犬,它躺在大廳裡的席子上。屍體僵硬,兩眼凸出,四肢痙攣,處處都是痛苦的表現。

  從學校我徑自走到遊泳湖。太陽已經下山,峭壁的黑影籠罩着湖面,那湖水閃着暗光,猶如一塊鉛闆。這裡阒無一人,唯有兩隻水鳥在上空盤旋鳴叫。在漸暗的光線中,我依稀看得出印在沙灘上的小狗的足迹,就在它主人放毛巾的那塊石頭周圍。四面的暗影越來越黑下來了,我站在那裡沉思良久。我頭腦中思緒萬千。任何人都經驗過那種噩夢式的苦思,你明知你所搜尋的是關鍵的東西,你也明知它就在你腦子裡,但你偏偏想不出來。這就是那天晚上我獨自立在那個死亡之地時的精神狀态。後來我轉身緩緩走回家去。

  我走到小徑頂端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了。如閃電一般,我一下子記起了那個我苦思苦想的東西。讀者都知道,如果華生沒有白白描寫我的話,我這個人頭腦中裝了一大堆生氣的知識,而毫無科學系統性,但這些知識對我的業務是有用的。我的腦子就象一間貯藏室,裡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包裹,數量之多,使我本人對它們也隻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了。我一直知道我腦子裡有那麼一樣東西對目前這個案子是有重大意義的。它還是模糊不清的,但我曉得我有方法使它明朗化。它是離奇的,難以置信的,但始終是可能的。我要作一個徹底的實驗。

  我家裡有一個頂閣,裝滿了圖書。我回家就鑽進了這間房,翻騰了一個小時。後來我捧着一本咖啡色印着銀字的書走了出來。我焦急地找到了我依稀記得的那一章。果然,那是一個不着邊際和不大可能的想法,但我非得弄清楚它确是如此,否則我安不下心來。我睡得極晚,迫切地期待着明天的實驗。

  但是工作遇到了煩人的幹擾。我剛剛匆忙地咽下我的早茶,要起身到海濱去,蘇塞克斯郡警察局的巴德爾警官就來了。那是一個沉着、穩健、遲鈍而有着深思的眼睛的人,他現在非常困惑地看着我說:

  “先生,我知道你經驗十分豐富。今天我來,是非正式的拜訪,也用不着多說什麼。但是我對這個麥菲遜案确實是沒有辦法了。問題是,我是應該進行逮捕呢,還是不應該呢?”

  “你是指默多克先生嗎?”

  “是的。想來想去,确實沒有别人。這是地處起起的優點。我們把可疑人物的圈子縮得極小。如果不是他,又有誰呢?”

  “你有什麼證據控告他?”

  他搜集情況的路線與我原來的設想相同。首先是默多克的性格以及他這個人的神秘性,他那偶發的就如在小狗事件上表現出來的火爆脾氣,還有他過去和麥菲遜吵過架的事實,以及他可能怨恨麥菲遜對貝拉密小姐的追求。他掌握我原有的全部要點,但沒有新東西,除了一點,即默多克似乎正在準備離去。

  “既然有這一切不利于他的證據,如果我放他走了,會把我置于什麼處境呢?”

  這位粗壯遲鈍的警官确實很苦惱。

  “請想一想,”我說道,“你的設想有一些重要的漏洞。在出事的那天早晨,他可以提出不在現場的證據。他和學生在一起,一直到最後一刻。在麥菲遜出現以後幾分鐘他就從後面那條路走來碰見了我們。另外不要忘記,他不可能單獨一人對一個和他一樣強壯的人行兇。最後,還有行兇所用的器具這個問題。”

  “除了軟鞭子還能有什麼?”

  “你研究傷痕了嗎?”

  “我看見了,醫生也看見了。”

  “但是我用鏡頭非常仔細地觀察過了。很有特别的地方。”

  “什麼特點,福爾摩斯先生?”

  我走到桌前取出一張放大的照片。“這是我處理這類案情的方法,”我解釋說。

  “福爾摩斯先生,你做事确實很徹底。”

  “否則我也就不成其為偵探了。咱們來研究一下這條圍着右肩的傷痕。你看出特别之點了嗎?”

  “我看不出。”

  “顯然這條傷痕的深度不是平均的。這兒一個滲血點,那兒一個滲血點。這裡的一條傷痕也是這樣。你說這提示了什麼?”

  “我想不出。你認為呢?”

  “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不久我也許能做出更明确的答案。凡是能澄清滲血點的證據都能大大有助于找出兇手。”

  “我有一個滑稽的比方,”警官說,“如果把一個燒紅的網放在背上,血點就表示網線交叉的地方。”

  “這是一個很妙的比方。或者我們可以更恰當地說,是那種有九根皮條的鞭子,上面有許多硬疙瘩?”

  “對極了,福爾摩斯先生,你猜得很對。”

  “但是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緻創原因,巴德爾先生。不管怎麼說,你逮捕的證據很不足。另外,還有死者臨終的話——‘獅鬃毛’呢。”

  “我曾猜想‘獅’是不是‘伊恩’——”

  “我也考慮過了。但是第二個字一點也不象‘默多克’。他是尖聲喊出來的,我肯定那是‘獅鬃毛’。”

  “你有别的設想嗎,福爾摩斯先生?”

  “有一點。但是在找到更牢靠的依據以前我不打算讨論它。”

  “那什麼時候找到依據呢?”

  “一小時以後——也許還用不了。”

  警官摸着下巴,用懷疑的眼光看着我。

  “我真希望能了解你腦子裡的想法,福爾摩斯先生。也許是那些漁船。”

  “不對,那些船離得太遠了。”

  “那,是不是貝拉密和他那個粗壯的兒子?他們對麥菲遜可一點好感也沒有。他們會不會整他一下?”

  “不,在我準備就緒之前我什麼也不說,”我含笑說道。“警官先生,咱們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如果你中午來這裡——”

  講到這裡我們受到了重大幹擾,這也是本案終結的起點。

  我外屋的門突然被沖開,接着走道裡響起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伊恩·默多克踉踉跄跄闖進屋來,面無人色,頭發松散,衣服零亂,用瘦削的手抓住桌子勉強直立在地上。“白蘭地!拿白蘭地來!”他喘着說,說完就呻吟着倒在沙發上了。

  他不是單獨一個人。身後進來的是斯泰赫斯特,沒戴帽子,幾乎象默多克一樣衣服不整。

  “快拿白蘭地來!”他也喊道,“他已經奄奄一息了。我是盡了最大力氣把他弄到這兒來的,在路上他昏過去兩次。”

  半杯烈酒入肚之後,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他一手支撐着,擡起身子,把上衣甩了下來。”快,拿油來,嗎啡,嗎啡!”他喊道,“什麼都行,快治治這不是人能忍受的痛苦呵!”

  一看見他背上的傷,警官和我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在這個人的肩膀上,縱橫交錯地全是同樣的紅腫網狀的傷痕,正如麥菲遜的緻死創傷一樣。

  那痛苦顯然是非常可怖的,而且絕不是局部症狀,因為他的呼吸不時停止,臉色轉青,兩手抓着胸口喘氣,額上冒出大顆汗珠。他随時可能死亡。不斷地給他灌下了白蘭地,每次灌酒都使他重新複蘇。用棉花蘸菜油塗了傷口,這似乎減輕了他的疼痛。最後他的頭沉重地倒在墊子上。當生命的機能極度疲憊之時,就躲在睡眠這個生命之庫裡休息。他處在半睡眠半昏迷的狀态中,但至少解除了痛苦。

  問他話是不可能的,情況稍定之後斯泰赫斯特就對我說:

  “天啊!這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你在什麼地方發現他的?”

  “在海濱。就在麥菲遜死的地方。如果他的心髒也象麥菲遜那樣弱,他早就死了。在路上有兩次我都覺得他不行了。到學校去太遠,是以上你這兒來了。”

  “你看見他在海濱嗎?”

  “當聽見他的叫聲時,我正走在峭壁的小徑上。他站在水邊上,搖晃得象一個醉人。我立即跑下去,給他披上衣服,就扶他上來了。啊,福爾摩斯,看在上帝的面上,請你使用一些辦法給這一方除了害吧,這地方簡直沒法兒居住了。難道你這麼有名望的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我想我還是有辦法的,斯泰赫斯特。跟我來!還有你,警官,都來!我倒要看我能不能捉住兇手。”

  把昏迷的病人交給管家去照顧,我們三人來到緻命的鹹水湖。在石頭上有一小堆毛巾和衣服。我緩緩地繞着水邊走着,兩個人順次跟着我走。湖的大部分地方很淺,但在峭壁下面海岸彎進去的地方有四五英尺深。這是遊泳者自然要來的地方,這裡綠波清瑩如同水晶。在峭壁基部有一排石頭,我沿着石頭走去,細看下面水的深處。就在水的最深最靜的地方,我的眼睛終于找到了我搜尋的東西,我勝利地大叫起來。

  “氰水母!”我喊道,“氰水母!快來看獅鬃毛!”

  這怪東西确實象是從獅鬃上扯下來的一團毛。它長在水下三英尺的一個礁石上面,是一個随波漂動的怪動物,在黃色毛束下面有許多銀色的條條。它緩慢而沉重地收張運動着。

  “這東西造夠了孽,該結果它了!”我喊道。“斯泰赫斯特,幫我一把,結果了這個兇手!”

  礁石上方正好有一塊大石頭,我們用力去推,嘩的一聲它落入水中。等水波澄清以後,我們看見大石正壓在礁石上,邊上露出黃色粘膜,說明水母被壓在下面了。一股濃濃的油質粘液從石頭下面擠了出來,把水染了一片,慢慢升到水面。

  “嘿,這東西算是把我難住了!”警官喊道。“福爾摩斯先生,這到底是什麼?我是在這一帶長大的,但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這不是蘇塞克斯本地的産物。”

  “沒有它更好,”我說道。“也許是西南風把它吹來的。請二位跟我回家,我給你們讀一個人的可怕經曆,他永遠也忘不了在海上遇見的這樣一次危險。”

  回到書房,我們發現默多克已經恢複到可以坐起來的程度。他感到頭暈目眩,并一陣陣疼痛得痙攣。他斷斷續續地說,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曉得突然感到渾身極度疼痛,拼了最大力氣才上了岸。

  “這裡有一本書,”我說,“第一次闡明了這個也許會永遠搞不清的問題。書名是《戶外》,作者是有名的自然觀測者.JG.伍德。有一次,他碰上這種動物,幾乎緻死,是以他運用豐富的知識詳細闡述了它。這種為害的動物毒性不下于眼鏡蛇,而造成的痛苦更大得多。我來讀一點摘要:

  ‘當遊泳者看到一團蓬松圓形的褐色粘膜和纖維,如同一大把獅鬃毛和銀紙,那要非常警惕,這就是可怕的螫刺動物氰水母。’

  你看,這描述得還能再清楚嗎?

  “下面他講了有一次在肯特海濱遊泳時碰上一個這種動物的經驗。他發現,這動物伸出一種幾乎看不見的絲狀體,長達五十英尺,凡是觸到絲狀體的人都有死亡危險。盡管在遠處觸及,伍德也幾乎喪命。

  ‘無數的絲狀體使皮膚發生紅條紋,細看則是細斑或小疱,每一斑點猶如有一燒紅的細針紮向神經。'

  “他解釋說,局部疼痛隻是整個難言痛苦中最輕微的那一部分。

  ‘劇痛向整個胸部放射,使我象中了槍彈那樣撲倒。心搏突然停止,繼之以六七次狂跳,猶如心髒要沖出胸腔。’

  “他幾乎死亡,盡管他隻是在波動的大海中觸及毒絲,還不是在靜止有限的遊泳湖中。他說,中毒後他連自己也認不出自己的面目了,他的面色異常蒼白、布滿皺紋、憔悴失形。他猛喝白蘭地,吞下一整瓶,似乎由此得以生還。警官先生,我把這本書交給你,它已經充分描述了麥菲遜的悲劇。”

  “而且同時洗刷了我的嫌疑,”默多克插了嘴,臉上帶着譏諷的微笑。“警官先生,我不怪你,也不怪你,福爾摩斯先生,因為你們的懷疑是可以了解的。我覺得,我隻是由于分享了我可憐朋友的命運,才在被捕的前夕洗刷了自己的嫌疑。”

  “不對,默多克先生。我已經着手破這個案子了。如果我按預期計劃早一點到海濱去,我可能免除了你的這場災難。”

  “但你是怎麼知道的呢,福爾摩斯先生?”

  “我是一個亂讀雜書的人,腦子裡什麼雜七雜八的知識都記得住。‘獅鬃毛’這幾個字始終在我腦子裡盤旋,我知道我在什麼古怪的記錄上讀到過它。你們都看見了,這幾個字确實能描述那個怪動物。我相信,麥菲遜看見它的時候,它必是在水面浮着,而這幾個字是他能想出的唯一名稱,來警告咱們。”

  “那麼,至少我是得到澄清了,”默多克說着慢慢站了起來。“不過我還有兩句話要解釋一下,因為我知道你們偵查過我的什麼事兒。我确實是愛過這個姑娘,但自從她選擇了我的朋友麥菲遜那天氣,我唯一的心願就是幫助她獲得幸福。我甘心躲到一邊做他們的聯系人。我經常給他們送信。因為我是他們的知心朋友,因為對我來說她是最親近的人,我才匆匆趕去向她報告我朋友的死亡,我唯恐别人搶在我前邊用突然和冷酷的方式把災難通知她。她不肯把我們的關系告訴你,是怕你責備我而使我吃虧。好,請原諒,我必須回學校去了,我需要躺在床上。”

  斯泰赫斯特向他伸出手說:“前兩天咱們的神經都緊張得過度了,默多克,請你不要記住過去的誤會。将來咱們會更好地彼此了解。”說完他們兩人友好地拉着手走了出去。警官沒有走,睜大了牛樣的眼睛瞧着我。

  “哎呀,你可真行啊!”最後他喊道,“我以前讀過你的事迹,但我從來不相信。你可真行啊!”

  我隻好搖搖頭,如果接受這種恭維,那等于降低我的标準。

  “開頭我很遲鈍——可以說是有罪地遲鈍。如果屍體是在水裡發現,我會立刻破案。毛巾蒙蔽了我,可憐的麥菲遜顧不上擦乾身上的水,是以我就以為他沒下過水。真的,這正是我犯錯誤的地方。哈哈,警官先生,過去我時常打趣你們警察廳的先生們,這回氰水母幾乎給警察廳報了仇。”

  三角牆山莊

  我與福爾摩斯所經曆過的冒險,再沒有比這次更突然、更富戲劇性的了。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到他了,也不知道他近來活動的方向是什麼。但是這天早上他談興不錯,他剛讓我坐在壁爐一邊的舊沙發上,而他本人銜着煙鬥坐在對面,就有人來了。如果我說來的是一頭發狂的公牛,也許更能說明我的意思。

  呼的一聲門被沖開,闖進一個巨大的黑人。要不是面目猙獰,他将會給人一種滑稽之感,因為他穿着一身鮮豔的灰格西裝,飄垂着一條橙紅領帶。他那寬臉龐和扁鼻子使勁伸向前方,兩隻陰沉的黑眼睛冒着抑制不住的怒火,并輪流打量着我們兩人。

  “你們兩位誰叫福爾摩斯?"他問道。

  福爾摩斯懶洋洋地把煙鬥舉了一下。

  “哈,原來就是你嗎?"這位來訪者說着,以一種令人不快的鬼祟輕步繞過桌子。“你聽着,福爾摩斯先生,請你不要多管閑事,讓人們各管各的事。你聽懂了嗎?”

  “說下去,"福爾摩斯說道,“很有意思。”

  “哈,你覺得有意思,是吧?"這個蠻漢咆哮道,“等我收拾你一頓,你就不覺得有意思了。我對付過你這種人,收拾過之後他們就老實了。你看這個,福爾摩斯先生!”

  他伸出一隻碩大無朋的拳頭在福爾摩斯鼻子底下晃。福爾摩斯滿有興緻地細看着他的拳頭。"你是生來就這樣兒的嗎?"他問道:“還是慢慢練出來的呢?”

  不知是由于我朋友那冰冷的鎮靜,還是由于我抄起了撥火棒的緣故,總而言之這位訪客的态度變得不那麼神氣活現了。

  “反正我已經警告你了,"他說。"我有個朋友對哈羅那邊的事有興趣——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他用不着你多管閑事。明白嗎?你不是法律,我也不是法律,要是你管閑事,我就不客氣。記住沒錯兒。”

  “我早就想見見你了,"福爾摩斯說。“我不讓你坐了,因為我不喜歡你身上的氣味。你不就是斯蒂夫·迪克西,那個搞拳擊的嗎?”

  “這正是我的名字,你要是說話不客氣我就收拾你。”

  “那你倒用不着,"福爾摩斯使勁盯着這位客人的奇醜無比的嘴巴說。“不過你在荷爾本酒吧外頭殺死小夥子珀金斯的事——怎麼着!你怎麼要走哇?”

  這個黑人一下退縮了回去,面色鐵灰。"少跟我說這些沒用的話。"他說道。"我跟什麼珀金斯有什麼相幹?這小子出事的時候我正在伯明翰鬥牛場進行訓練。”

  “不錯,你可以對法官這麼講,斯蒂夫,"福爾摩斯說。"我一直在注意你跟巴内·斯托克代爾的勾當——”

  “我的老天!福爾摩斯先生——”

  “行了。這個就算了。等我需要你的時候再說。”

  “那再見吧,福爾摩斯先生。我希望你不計較今天我上這兒來的事兒吧?”

  “那除非你告訴我是誰叫你來的。”

  “那你還用問嗎,福爾摩斯先生。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人。”

  “是誰指使他的呢?”

  “老天,我可不知道,福爾摩斯先生。他就跟我說:‘斯蒂夫,你去找福爾摩斯先生,就說要是他上哈羅去就有生命危險。'就是這麼回事,都是實話。"沒等再問他别的,這位客人就一溜煙跑出去了,走得跟來得一般快。福爾摩斯一面暗笑,一面磕去煙鬥裡的灰。

  “華生,幸虧你沒有敲破他那結實的腦袋。我看見你拿撥火棒的動作了。其實他倒是一個不妨事的,别看渾身是肌肉,倒是個愚蠢的、放空炮的小孩子,很容易把他鎮住,就象剛才那樣。他是斯賓塞·約翰流氓集團的成員,最近參加了一些卑鄙的勾當,等我騰下手來再處理他們。他的頂頭上司巴内,倒是一個狡猾的家夥。他們專幹襲擊、威脅之類的勾當。我所要知道的是,在這次事件裡,他們背後是什麼人?”

  “但他們為什麼要威脅你呢?”

  “就是這個哈羅森林案件。他們這一來,倒使我決心偵查這個案子了,既然有這麼多人大動幹戈,那必是有點來頭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剛才我剛要對你講這個事兒,就發生了這場鬧劇。這是麥伯利太太的來信。如果你同意跟我走一趟的話,咱們就給她拍一個電報,立刻動身。”

  我看信上寫的是:

  福爾摩斯先生:

  我最近遇到一連串怪事,都與我的住宅有關,甚望得到您的幫助。如蒙明日前來,我将全天在家。本宅即在哈羅車站附近。我已故的丈夫莫提梅·麥伯利是您的早期顧客之一。

  瑪麗·麥伯利謹啟

  住址是:三角牆山莊,哈羅森林。

  “你瞧,就是這麼回事,"福爾摩斯說。"你要是有時間的話,咱們就可以上路了。”

  經過一段短途的火車和馬車旅程之後,我們到達了這所住宅。這是一座磚瓦木料的别墅,周圍有一英畝天然草原的園地。上層窗子上面有三小垛尖形的山牆,算是"三角牆山莊"這個名稱的證據。屋後有一叢半大的郁郁松樹,這地方總的印象是不景氣和不暢快。但是室内的家具是頗考究的,而接待我們的也是一位頗有風度的上了年紀的夫人,談吐舉止無不顯示出有教養與文化。

  “我對您丈夫的印象還很清楚,"福爾摩斯說,“雖然那隻是多年以前我替他辦過一件小事。”

  “也許您對我兒子道格拉斯的名字更為熟悉。”

  福爾摩斯十分有興趣地注視着她。

  “怎麼!您就是道格拉斯·麥伯利的母親麼?我跟他有一面之交。當然啦,倫敦誰不認識他呢。那時節他可真是一位健美的男子呵!現在他在什麼地方呢?”

  “死了,福爾摩斯先生,死了!他是駐羅馬的參贊,上個月患肺炎死在羅馬了。”

  “太可惜了。誰也沒法兒把他這樣一個人和死聯系在一起。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象他那樣精力充沛的人。他的生命力是頑強的,真正頑強的!”

  “頑強得太過了,福爾摩斯先生,正是那毀了他。你印象裡他總是潇灑倜傥的樣子,但你沒見過他變成一個抑郁寡言的人的情形。他的心被傷透了。簡直就在一個月之間我就眼看着我的雍容大方的孩子變成一個疲憊的憤世之徒了。”

  “是戀愛——為了一個女人嗎?”

  “一個魔鬼。好了,我請你來不是為了談我的兒子,福爾摩斯先生。”

  “華生和我都在聽您的吩咐,請說吧。”

  “近來發生了一些極其古怪的事情。我搬到這座房子裡已經一年多了,由于我想閉門謝客,過清靜日子,是以一直與鄰居不大來往。三天之前我見了一個自稱是房産經營商人的來訪者。他說這所宅子被他的一個主顧看中了,如果我願意脫手,價錢不成問題。我覺得奇怪,因為附近有幾所同樣條件的房産都在出售,但是自然我對他的提議還是感興趣的。于是我提出一個價錢,比我買房的價錢高出五百鎊。這事立刻就成交了,但是他又說他主顧也要買家具,問我能否也要一個價錢。這兒有些家具是我從老家帶來的,你可以看出那是極上等的家具,于是我就要了一個相當合算的高價。他也立刻同意了。我本來就打算到國外走一走,而這次交易是非常賺錢的,看來我往後的日子是滿富裕,不會成問題了。

  “昨天這個人把寫好的合同帶來了。幸虧我把合同給我的律師蘇特羅先生過了目,他也在哈羅居住。他對我講:‘這是一個非常古怪的合同。你注意到沒有,如果你簽了字,你就沒有合法權利把房子裡的任何東西拿走——包括你的私人用品。'當天晚上那個人來的時候,我指出了這一點,我告訴他我隻賣家具。

  “'不,不是家具,而是一切,'他說。

  “'那我的衣服,我的首飾怎麼辦?'

  “'當然,當然會照顧到你的私人用品。但是一切物豈不經檢查不得攜出房外。我的主顧是一個非常慷慨的人,但是他有他的愛好和特殊習慣。對他來說,要不就全買,要不就不買。'

  “'既然如此,那就别買。'我說。這件事就這麼給擱下了。但是這個事兒實在稀奇古怪,我恐怕——”

  說到這裡出了一件意外的幹擾。

  福爾摩斯舉起手來止住了談話,然後他大步搶到房間另一端,呼地把門一開,揪進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他抓着她的肩膀。這女人死命掙紮着被揪進了屋,就象一隻被抓出雞籠的小雞一樣扯着嗓子亂叫。

  “放開我!你要幹嗎?"她尖叫着。

  “是蘇珊,你這是怎麼回事?”

  “太太,我正要進來問客人是不是留下用飯,這個人就撲上來了。”

  “我已經聽見她躲在門外有五分鐘了,但我沒有打斷您的有趣叙述。蘇珊,你有點氣喘,對不對?你幹這種工作有點困難。”

  蘇珊憤憤地但是吃驚地轉向捉住她的那個人。"你是誰?你有什麼權利這樣揪住我?”

  “我隻是想當你的面問一個問題。麥伯利太太,您對什麼人說過要給我寫信和找我幫忙了嗎?”

  “沒有,福爾摩斯先生。”

  “誰發的信?”

  “蘇珊。”

  “這就是了。蘇珊。你給誰寫信或捎信兒說你女主人要找我了?”

  “你瞎說。我沒報信。”

  “蘇珊,氣喘的人可能會短命的,說謊是沒有好結果的。你到底對誰講了?”

  “蘇珊!"她的女主人大聲說道,“我看你是一個狡猾的壞女人。我想起來了,你曾在籬邊對一個男人說話來着。”

  “那是我的私事,"蘇珊生氣地回嘴。

  “要是我告訴你,跟你說話的那個人是巴内,怎麼樣?”

  “既然你知道,還問什麼?”

  “我本來不能肯定,但現在我肯定了。好吧,蘇珊,要是你告訴我巴内背後是什麼人,那是值得給你十英鎊的。”

  “那是一個經常用千鎊頂你的十鎊的人。”

  “這麼說,是一個富有的男人?不對,你笑了,必是一個富有的女人。到此為止我們已知道這麼多了,你還不如說出名字來掙這現成兒的十鎊。”

  “我甯可先看你下地獄!”

  “什麼話!蘇珊!"麥伯利太太喊道。

  “我不幹了。我對你們都夠了。我将叫人明天來取我的箱子。"說着她徑直走出門去。

  “再見,蘇珊。别忘了用樟腦阿片酊……那麼,"福爾摩斯等門一關上立刻從打趣轉入嚴肅,“這個集團是認真要幹一樁案子的。你看他們行動多麼緊張。你給我的信上是上午十點的郵戳。蘇珊立即向巴内報信。巴内毫不耽擱時間就去找他的主子請示;而他,或她——我傾向于女主子,因為剛才蘇珊認為我說錯時笑過——制訂了行動計劃。黑人斯蒂夫被找了來,到次日上午十一點時我已受到警告。你看,這是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動。”

  “但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呢?”

  “這正是需要解決的問題。在你以前是誰住這所房子?”

  “一位退休的海軍上校,姓弗格森。”

  “這個人有什麼特異之點麼?”

  “沒聽說。”

  “本來我懷疑是不是他埋了什麼。當然喽,如今人們埋金子都是埋在郵政銀行裡頭,但是世界上總是有那麼一些瘋癫的怪人。要是沒有這種人,世界豈不是太單調了嗎。起先我确是設想過埋珍寶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們要你的家具幹什麼呢?你總不會有什麼拉斐爾原作或莎士比亞第一對開本而自己不知道吧?”

  “沒有,除了一套王室德比茶具之外,再也沒有比它更值錢的珍品了。”

  “這種茶具是不值得這一大套神秘行動的。另外,他們為什麼不公開說明所要的東西呢?如果他們要你的茶具,他們直接出高價買茶具就是了,何必買你的全部東西,連鍋盆碗櫃都不放過?不對,照我看,你家裡是有點什麼你自己還不知道的東西,而要是知道的話你決不會放手的。”

  “這也是我的想法,"我說道。

  “華生都同意了,那就準是了。”

  “那麼,福爾摩斯先生,到底是什麼呢?”

  “來,咱們來看一看光用邏輯分析能不能把它定在一個最小範圍。你在這裡住了一年了。”

  “快兩年了。”

  “那更好。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内并沒有人向你要什麼東西。突然,在這三四天之内,你遇到了急迫的需求者。你看這說明什麼呢?”

  “那隻能說明,"我說道,“不管被需求的東西是什麼,它是剛剛進入住宅的。”

  “這又準是了,"福爾摩斯說。"那麼,麥伯利太太,最近新來了什麼東西沒有?”

  “沒有,今年我什麼新東西也沒買。”

  “是嗎!那可是真怪了。好吧,我想還是觀察事态的進一步發展,以便取得足夠的資料。你的律師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嗎?”

  “蘇特羅先生能力很強。”

  “你還有一個女仆嗎?剛才摔門的蘇珊是唯一的女仆嗎?”

  “我還有一個年輕的女仆。”

  “你需要請蘇特羅在本宅留宿一兩夜。你可能需要保護。”

  “危險從何處來呢?”

  “誰敢說呢。這個案子确實是不明朗。既然我搞不清他們想要的是什麼,我必須從另一頭入手,找到主謀。這個自稱房産經紀商的人留下住址沒有?”

  “隻留下名片和職業。海恩斯-約翰遜,拍賣商兼估價商。”

  “看樣子在電話簿上是找不到他的。正常的商人絕不隐瞞營業的位址。好吧,如果發生新的情況,請通知我。我已經接辦你的案子,我就一定把它辦成功。”

  我們經過門廳的時候,福爾摩斯那無所不見的目光落在角落裡堆着的幾個箱子上面。上面貼的海關标簽五光十色。

  “'米蘭'。'盧塞恩'。這是從意大利來的。”

  “這都是我可憐的兒子道格拉斯的東西。”

  “還沒打過包嗎?到達多久了?”

  “上周到的。”

  “但是你剛才卻說——嗐,這很可能就是線索。誰知道裡面有沒有珍貴東西呢?”

  “不可能的,福爾摩斯先生,可憐的道格拉斯隻有工資和一小筆年金。他能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福爾摩斯沉思起來。

  “趕緊,麥伯利太太,"最後他說道。“立刻叫人把這些擡到你卧室去。盡快檢查箱内,看看到底有什麼東西。明天我來聽你檢查的結果。”

  顯然,三角牆山莊是被嚴密監視着,因為我們拐過路角高籬笆的時候,隻見黑人拳擊家正站在那裡。我們是突然遇上他的,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更顯出他的猙獰逼人的形象。福爾摩斯用手去摸衣袋。

  “摸手槍嗎,福爾摩斯先生?”

  “不,摸鼻煙盒,斯蒂夫。”

  “你真逗,福爾摩斯先生。”

  “要是我跟蹤你,你就不覺得逗了。今天早上我對你有言在先了。”

  “是這麼着,福爾摩斯先生,我考慮過你今天早上的話了,我不願意再有人提起珀金斯那樁事了。如果我能為你效力,你發話好了。”

  “那麼,告訴我在這個案子裡你的主子是誰。”

  “我的天哪!我跟你說的是實話,福爾摩斯先生,我真不知道。我的上司巴内給我指令,就是這些。”

  “好吧,你記住,斯蒂夫,這座宅子裡的太太,以及房子裡的一切東西,都是受我保護的。别忘了。”

  “好,福爾摩斯先生,我記住了。”

  “華生,看來他為了自己保命是真給我吓住了,"我們往前走着的時候福爾摩斯這麼說。"要是他真知道他的主顧是誰,我看他是會出賣他的。幸虧我掌握一點約翰集團的情況,而斯蒂夫是其成員。華生,看來這個案子用得着蘭代爾·派克,現在我去找他。等我回來時可能會對這件事更清楚一些。”

  後來我一直沒再看見福爾摩斯,但是我可以想象他是怎麼過的這半天。蘭代爾·派克是有關一切社會傳聞方面福爾摩斯的活參考書。這位古怪懶散的人物在他全部醒着的時間内都呆在聖詹姆斯大街一家俱樂部的凸肚窗内,在這裡接收并轉發全首都的小道新聞。據說,他那四位數字的收入全靠給小報投稿,這種報紙是專供好事之徒消遣的讀物。在倫敦社會的混泥濁水之中,隻要稍起一點波瀾漩渦,就會被這架人情記錄器自動而準确地記載下來。福爾摩斯總是謹慎地幫助蘭代爾獲得知識,有時候也接受他的幫助。

  次日清早我到福爾摩斯房間,從他的态度上看,我就知道情況良好,但誰知有一個意外在等着我們,那就是下面這封電報:

  請立即前來。住宅被盜。警察在場。蘇特羅

  福爾摩斯吹了聲口哨。"戲劇到了高潮,而且比我預料的還快。華生,在這案子背後是有一股強大勢力的,對此我不會有什麼驚訝的,因為昨天我聽到了一點消息。這個蘇特羅當然是她的律師喽。昨天沒有請你留在那裡守衛,我算是失策了。看來這個蘇特羅是個軟骨頭。沒法子,還是到哈羅走一趟吧。”

  這回三角牆山莊跟昨天那井井有條的樣子可大不一樣了。花園門口站着幾個看熱鬧的閑雜人,另外有兩個警察在檢查視窗和種植着天竺葵的花床。進到屋内,我們遇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紳士,他自稱是律師,旁邊還有一位滿面紅光、忙忙叨叨的警官,上來就以老熟人的資格跟福爾摩斯周旋起來。"嗨,福爾摩斯先生,這回可沒你插手的事兒,純粹是一件普通盜竊案,低級警察就滿可以應付得了,用不着專家過問。""當然,案子是在有能力的警察手裡呢,"福爾摩斯說,“你是說,隻是普通盜竊案嗎?”

  “沒錯兒。我們很知道作案的是什麼人以及到什麼地方去找他們。就是那個巴内集團,還有那個黑人——有人在附近瞧見過他們。”

  “很高明!請問他們偷了什麼東西?”

  “這個嗎,看來他們沒有十分得手,麥伯利太太被麻醉了,住宅被——好,女主人來了。”

  昨天接待我們的這位女主人,面色蒼白、十分虛弱,由一個小女仆攙扶着進來了。

  “福爾摩斯先生,昨天你給了我十分正确的建議,"她苦笑着說,“真該死,我卻沒有照辦。我不願麻煩蘇特羅先生,結果毫無戒備。”

  “我今天早上才聽說,"律師說道。

  “昨天福爾摩斯先生勸我請人留宿戒備,我沒有照辦,結果吃了虧。”

  “你看來很虛弱,"福爾摩斯說,“大概你的體力支援不了叙述事件的經過吧。”

  “事件不是明擺着的嗎,"警官指着他的日記本說。

  “不過,如果夫人體力允許的話——”

  “其實經過倒也不多。我看那個可惡的蘇珊是給他們開過路了。他們一定對這房子十分熟悉了。有一會兒時間我感覺到了按在我嘴上的氯仿紗布,但是我不清楚我失去知覺有多長時間。我醒過來的時候,有一個人在床邊,另一個人手裡拿着一卷紙剛從我兒子的行李堆裡站起來,那行李打開了一部分,弄得滿地是東西。在他還沒來得及逃走之前,我跳起來揪住了他。”

  “你太冒險了,"警官說。

  “我揪住他,但他摔開了我,另一個人可能打了我,因為我什麼也不記得了。女仆瑪麗聽見響聲,對着窗外大叫起來,警察就來了,但流氓已經逃走。”

  “他們拿走了什麼?”

  “我認為,沒有丢什麼值錢的東西。我知道我兒子的箱子裡沒有什麼。”

  “他們沒留下什麼痕迹嗎?”

  “有一張紙可能是我從那人手裡奪下來的,它留在地闆上,皺得很厲害,是我兒子的手迹。”

  “既是他的手迹,說明這紙是沒有用處的,"警官說。“要是犯人的——”

  “高明,"福爾摩斯說,“常識健全!但是,我還是好奇地想看一看這張紙。”

  警官從他的筆記本裡拿出一張大頁書寫紙。

  “我從來不放過任何微細的東西,"他鄭重其事地說。"這也是我對你的忠告,福爾摩斯先生。幹了二十年工作,我是學會了一些東西,總是有可能發現指紋什麼的。”

  福爾摩斯檢查了這張紙。

  “警官先生,你的意見如何?”

  “照我看來,很象是一本古怪小說的結尾。”

  “它可能就是一個古怪故事的結局,"福爾摩斯說,“你看見上方的頁數了吧。二百四十五頁。那二百四十四頁哪裡去了呢?”

  “我看是犯人拿走了。這對他們有什麼用處!”

  “侵入住宅偷這樣的東西是非常莫名片妙的事。你覺得這說明什麼問題?”

  “是的,這說明在慌亂之間他們抓到什麼就是什麼。我希望他們為所得到的東西高興。”

  “為什麼偏偏去翻我兒子的東西呢?"麥伯利太太問道。

  “這個麼,他們在樓下沒找到值錢的東西,于是就跑到樓上去了。這是我的分析。你的意見如何,福爾摩斯先生?”

  “我得仔細考慮一下。華生,你到窗前來。"我們站在那裡,他把那張紙讀了一遍。開頭是半截句子,寫的是:

  "……臉上的刀傷和擊傷淌着許多血,但是當他看到那張他願為之犧牲生命的臉,那臉在漠然望着他的悲痛和屈辱的時候,這時他臉上淌的血比其他心底裡淌的血又算得什麼啊。他擡起頭來看她,她竟笑了,她竟然笑了!就象沒有人心的魔鬼那樣笑了!在這一刹那,愛滅亡了,恨産生了。人總是得為什麼目的而生活的。小姐,如果不是為了擁抱你,那我就為了毀滅你和複仇而生活吧。”

  “真是奇怪的文法!"福爾摩斯笑着把紙還給了警官。"你注意到'他'突然變成'我'了沒有?作者過于激動了,在關鍵時刻他把自己幻想成主角了。”

  “文章實在不怎麼樣,"警官一面把紙放回本子裡,一面說道。"怎麼,你就走了嗎,福爾摩斯先生?”

  “既然有能手處理這個案子,我在這裡也沒有用了。對了,麥伯利太太,你好象說過有出國遊曆的想法是嗎?”

  “那一直是我的夢想,福爾摩斯先生。”

  “你打算到什麼地方,開羅?馬德拉群島?利維埃拉?”

  “哎,要是有錢,我是要周遊世界的。”

  “不錯,周遊世界。好吧。再見吧。我下午可能給你一封信。"經過視窗的時候,我瞅見警官在微笑搖頭。他的笑容仿佛在說,“這種聰明人多少都有點瘋病。”

  “好,華生,咱們的旅程總算告一段落了,"當我們又回到喧嚣的倫敦市中心的時候,福爾摩斯這樣說着。"我想還是馬上辦完這件事的好。你最好能跟我一起來,因為和伊莎多拉·克萊因這樣一位女士打交道,還是有一個見證人較為安全。”

  我們雇了一輛馬車,朝着格羅斯汶諾廣場的某一位址疾馳而去。福爾摩斯本來一直沉思不語,但突然對我講起話來。

  “我說,華生,你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

  “還不敢說。我隻知道咱們要去會見那位幕後的女士。”

  “一點不錯!但是伊莎多拉·克萊因這個名字你沒有印象嗎?當然,她就是那位著名的美女。從來沒有别的女人能夠比得上她的美貌。她是純西班牙血統,就是南美征服者的血統,她的家族已在巴西伯南布哥當了幾代領袖了。她嫁給了年老的德國糖業大王克萊因,不久以後就成為世界上最美麗而且也最富有的寡婦。接着的是一個為所欲為的時期。她有好幾個情人,而道格拉斯·麥伯利這位倫敦最不平凡的人物之一,也是起情人中的一個。從總的報道來看,他并不是一時的追求。他不是一個交際場上的浮華公子,而是一個堅強驕傲的人,他交出了自己的一切,也起望得到一切。而她呢,則是一位浪漫小說中的belledamesansmerci(法文:冷酷無情的美女)。她的要求滿足之後,就一刀兩斷了,要是對方不接受她的意見,她就會不擇手段地想法達到目的。”

  “這麼說,那是他自己的故事喽——”

  “對!現在你把情節串起來了!聽說她即将嫁給年輕的洛蒙公爵,他的年齡差不多夠做她的兒子了。公爵的母親也許可以不介意她的年齡,但要是傳出一件嚴重的醜聞,那就不一樣了,是以有必要——啊,我們到了。”

  這是倫敦西區最考究的住宅之一。有一個行動機械的仆人把我們的名片送了上去并又回來說女主人不在家。福爾摩斯毫不掃興地說:“那我們就等她回來。”

  “機仆人"慌了。

  “不在家就是對你們不在家,"仆人說。

  “也好,"福爾摩斯說。"那我們也就不用恭候了。請你把這個條子交給你的女主人。”

  說着他在日記本的一頁紙上匆匆寫了三四個字,折好遞給了仆人。

  “你怎麼說的?"我問道。

  “我簡單地寫了:‘那麼交警察辦?'我相信這條子可以放我們進去。”

  果然——快得出奇。一分鐘之後我們就進入了一間天方夜譚式的客廳,大而精美,半明半暗,襯托在某種特殊場合所具有的粉紅色的電燈光之下。我覺得女主人已經到了某種年紀,到了這種時候就連最豔麗的美人也會更喜歡暗些的光線了。我們一進屋,她從靠椅上站起來,修長,端莊,身材絕美,面如塑像,兩隻俊美的西班牙眼睛對我們冒出兇光。

  “為什麼幹涉我——還有這個侮辱人的字條兒?"她手裡舉着紙條兒說道。

  “夫人,我用不着解釋。因為我信任你的智力——雖然我不得不承認你的智力近來不大靈敏。”

  “為什麼,先生?”

  “因為你居然認為雇來的流氓可以吓得我不敢工作。要不是受冒險的吸引誰也不會選擇我的職業。是你迫使我去研究青年麥伯利的案件的。”

  “我不明白你說的都是些什麼。我與雇用流氓有什麼關系?”

  福爾摩斯不耐煩地轉身就走。

  “是的,我确實低估了你的智力。好,再見。”

  “等一等!你到哪兒去?”

  “我去蘇格蘭場。”

  還沒等我們走到屋門口,她就追過來并拉住他的胳臂。她一下子從鋼鐵變成了天鵝絨。

  “請坐下,先生們。讓我們好好談一談。福爾摩斯先生,我覺得我可以對你說真心話。你有紳士的情操。女人的本能對這個是多麼敏感啊。我可以把你當朋友那樣對待。”

  “我不能擔保那樣對待你,夫人。我固然不是法律,但在我的微薄能力範圍内我是代表公理的。我願傾聽你的意見,然後我告訴你我将如何行動。”

  “毫無疑問,威脅你這麼一個勇敢的人是我的愚蠢。”

  “愚蠢的是你把自己交給一群可能敲詐或出賣你的流氓。”

  “不對!我沒那麼簡單。既然我答應說實話,我可以坦白講,除了巴内和他老婆蘇珊之外,誰也不知道他們的主顧是誰。至于他們兩個麼,這已不是第一次——"她笑了,俏平地點點頭。

  “原來是這樣。你考驗過他們。”

  “他們是不走風聲的獵犬。”

  “這種獵犬早晚會咬傷喂它們的手。他們将為這次盜竊被捕。警察已經跟上他們了。”

  “他們會逆來順受。這是他們受雇的條件。我不會露面兒。”

  “除非我叫你露面兒。”

  “不,你不會的,因為你是一個有尊嚴的紳士。你不會揭發一個女人的秘密。”

  “首先,你必須歸還手稿。”

  她發出一串輕快的笑聲,朝壁爐走過去。她用撥火棍撥起一堆燒焦的東西。"要我歸還這個嗎?"她問道。她挑戰地對我們笑着,那神氣是如此地無賴而又乖巧,我覺得在福爾摩斯的所有罪犯當中她可能是他最難應付的一位了。然而福爾摩斯卻是無動于衷。

  “這就決定了你的命運,"他冷冷地說,"你手腳很快,夫人,但這次你做的過分了。”

  她啪的一下扔下了撥火棍。

  “你真冷酷啊!"她大聲說道,“要不要我把全部經過講給你聽?”

  “我覺得我倒可以講給你聽。”

  “但是你必須用我的眼光來看這件事,福爾摩斯先生。你必須看到,這是眼看着自己一生的野心就要被毀掉的一個女人的行動。這樣的一個女人保護自己有什麼罪嗎?”

  “原罪是你的。”

  “當然,當然,我承認。道格拉斯是一個可愛的孩子,但是命運就是這樣,他不适合我的計劃。他要求結婚——結婚,福爾摩斯先生——跟一個不名一文的平民結婚。他非要這樣不可,其他一概不行。後來他變得蠻不講理了。由于我曾給與,他就認為我必須永遠給與,而且隻給他一個人。這是不能容忍的。最後我不得不使他認識現實。”

  “雇流氓在你的窗子外面毆打他。”

  “看來你确實是什麼都知道了。是的。巴内和小夥子們把他轟走了,我承認作得有點粗暴。但他後來的作法呢?我怎麼會相信一個有自尊的紳士會幹出這種事來呢?他寫了一本書來描繪自己的身世。我當然被寫成狼,而他是羔羊。情節都寫在裡邊了,當然是用了假名字,但是倫敦全城誰還看不出來呢?你認為這種行為怎麼樣,福爾摩斯先生?”

  “我麼,我看他是沒有越出合法權利範圍。”

  “仿佛意大利氣候注入了他的血液,同時也注入了古老的意大利殘忍精神。他寫信給我,寄給了我一部副本,為的是叫我預受折磨。他說共有兩部稿本——一部給我,另一部給他的出版商。”

  “你怎麼知道出版商還沒收到稿子?”

  “我早就知道他的出版商是誰。這不是他唯一的小說。我發現出版商尚未收到意大利來信。後來傳來了道格拉斯突然夭折的消息。隻要那一部稿本還在世間,那就沒有我的安全。稿子一定是在他的遺物之中,而遺物必然交給他母親。我就叫流氓集團行動起來,有一個打入住宅當了女仆。我本來是想用正當合法的手段,我是真心這樣做的。我願把住宅和裡面的一切東西都買下來,我願出任何高價。隻是在一切辦法都失敗了以後,我才使用了别的手段。你瞧,福爾摩斯先生,就算我對道格拉斯狠心——天知道我是多麼後悔!——但在我全部前程千鈞一發的時刻我有什麼别的抉擇呢?”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

  “好吧,好吧,"他說道,“看來我又得象往常那樣搞一個賠償而不起訴吧。按上等方式周遊世界需要多少錢?”

  女主人瞪大眼睛莫名片妙地瞧着他。

  “五千鎊夠嗎?”

  “是的,我看夠可以的了!”

  “很好。我看你可以簽給我一張支起,我負責轉交麥伯利太太。你有責任幫她換換環境。另外,小姐,"他舉起一根指頭警告說:“你要小心!要小心!你絕不會多次玩火而總不燒壞你那雙嫩手的。”

  三個同姓人

  這個故事也許是喜劇,也許是悲劇。它使一個人精神失了常,使我負了傷,使另一個人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這裡面還是有喜劇的味道。好吧,讓讀者自己判斷吧。

  這個日期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是在福爾摩斯拒絕了爵士封号的同一個月裡發生的事,他要被封爵是因為立了功,這功勞将來也許有一天我還要寫出來。我隻是順便提及封爵的事,因為做為合作者我應該謹慎從事,避免一切冒失的行為。然而這件事卻使我記牢了上述的日期,那是一九○二年六月底,就在南非戰争結束後不久。福爾摩斯在床上一連躺了幾天,這正是他不時表現出的行為,但有一天早晨他卻從床上起來了,手裡提着一份大頁書寫紙的檔案,嚴峻的灰眼睛裡閃着諷刺的笑意。

  “華生老兄,現在有一個使你發财的好機會,"他說道。“你聽說過加裡德布這個姓嗎?”

  我承認沒有聽說過。

  “要是你能抓住一個加裡德布,就能賺一筆錢。”

  “為什麼?”

  “那就說來話長了——而且有點異想天開。我認為在咱們所研究過的複雜的人類問題裡頭,還沒有過這麼新鮮的事兒呢。這個家夥馬上就要來接受咱們的提問了,是以在他到來之前我暫且不多談,但這個姓氏是咱們需要查一查的。”

  電話簿就在我旁邊的桌子上。我不抱希望地打開簿子翻閱着。但使我感到詫異的是在應該排列它的位置上還真有這個奇怪的姓氏。我得意地喊了一聲。

  “在這兒!福爾摩斯,就在這兒!”

  他把簿子接過去。

  “N·加裡德布,"他念道,"西區小賴德街136号。抱歉,華生,這可能使你失望,這是寫信者本人。咱們需要再找一個加裡德布來配他。”

  正說着,赫德森太太拿着托盤走了進來,上面有一個名片。我把片子接過來看了一眼。

  “有了,在這兒!"我驚奇地喊道,“這是一個不同名字的開頭字母。約翰·加裡德布,律師,美國堪薩斯州穆爾維爾。”

  福爾摩斯一看名片就笑了。“我看你還得再找一個出來才行,華生,"他說道,“這位也是計劃之内的,不過我倒沒想到他今天早上會來。但不管怎麼說,他能告訴咱們許多我需要知道的東西。”

  不大會兒,他就進來了。律師約翰·加裡德布先生是一個身材不高、強壯有力的人,一張圓圓的、氣色很好的、修面整潔的臉,就象許多美國事務家所具有的特征那樣。他總的形象是豐滿和相當孩子氣的,他給人的印象是一個笑容可掬的青年。他的眼睛是引人注目的,我很少見到過一雙如此反映内心生活的眼睛,那麼亮,那麼機警,那麼迅速地反映出每一點思想變化。他的口音是美國腔調,但并不怪。

  “哪位是福爾摩斯先生?"他在我們倆之間來回打量着。“不錯,你的像片是很象你的,福爾摩斯先生,恕我冒昧。據我所知,我的同姓者給你寫了一封信,對嗎?”

  “請坐下談,"福爾摩斯說。"我覺得跟你有不少可讨論的問題。"他拿起那疊書寫紙。“你就是這份檔案中提到的約翰·加裡德布先生喽。但你到英國已有相當長時間了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先生?”

  我似乎在他那富于表情的眼中看到了突然的狐疑。

  “你的服裝全是英國的。”

  加裡德布勉強一笑。"我在書上讀到過你的技巧,福爾摩斯先生,但我沒料到我會成為研究的對象。你怎麼看出來的?”

  “你上衣的肩式,你靴子的足尖部——誰能看不出呢?”

  “噢,我倒沒想到我是這麼明顯的英國人模樣。我是好些日子以前因事務來到英國的,是以,正如你說的,裝束幾乎都倫敦化了。不過,我想你的時間是寶貴的吧,我們見面也不是來談襪子式樣的。談談你手裡拿着的檔案好嗎?”

  福爾摩斯在某方面觸怒了來訪者,他那孩子氣的臉孔變得遠沒有那麼随和了。

  “不要着急,加裡德布先生!"我的朋友安慰他說,“華生醫生可以告訴你,我的這些小插曲有時候是很解決問題的。不過,内森·加裡德布先生怎麼沒同你一起來呢?”

  “我就是不明白他把你拉進來幹什麼!"客人突然發起火來,“這事兒與你什麼相幹?本來是兩個紳士之間的一點事務,而其中一個人突然找來一個偵探!今早我見到他,他告訴我幹了這件蠢事,是以我才來這兒了。我覺得真倒黴!”

  “這對你并不算丢臉的事,加裡德布先生。這純粹是他過于熱心地想要達到你的目的——照我了解,這個目的對你們兩人同樣關系重大。他知道我有獲得情報的辦法,是以,他很自然地找到了我。”

  客人臉上的怒氣這才漸漸消了。

  “既然這樣,倒也沒什麼關系,"他說,“今早我一見他,他就告訴我找了偵探,我立即要了你的住址趕來。我用不着警察亂插手私人事務。但是如果你隻是幫我們找出這個需要的人,那倒沒有什麼壞處。”

  “正是這麼回事,"福爾摩斯說,“先生,既然你來了,我們最好聽你親口談談情況。我的這位朋友對詳情還不知道。”

  加裡德布先生以一種并不十分友好的眼光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有必要了解嗎?"他問道。

  “我們經常合作。”

  “好吧,也沒有什麼必要保守秘密。我盡量簡短地把基本事實告訴你。如果你是堪薩斯人,不用說你也會曉得亞曆山大·漢密爾頓·加裡德布是什麼人。他是真正靠莊園起家的,後來又在芝加哥搞小麥倉庫發了财,但他把錢都買成了大片土地,在道奇堡以西的堪薩斯河流域,足有你們一個縣那麼大片兒的土地,牧場、森林、耕地、礦區,無所不包,這些都是給他賺錢的地産。

  “他沒有親屬後代——至少我沒有聽說過有。但他對自己的稀有姓氏十分自豪。這就是使他和我相識的緣故。我在托皮卡搞法律方面的業務,有一天這個老頭突然找上門來。由于又認識了一個姓加裡德布的人,他樂得合不上嘴。他有一種怪癖,他想要認真地找一找,世界上還有沒有别的加裡德布了。'再給我找一個姓加裡德布的!'他說。我對他講,我是一個忙人,沒有工夫整天到處亂跑去找加裡德布們。'不管怎麼說,'他說道,‘要是情況按我的布置發展,你不想找也得去找。'我當他是開玩笑,誰知不久以後我就發現,他的話是非常有分量的。

  “因為他說這話還不到一年就死了,留下一個遺囑。這真是堪薩斯州有史以來最古怪的一張遺囑了。他要求把财産平分三份,我可以得其中一份,條件是我再找到兩個姓加裡德布的人分享那兩份遺産。每份遺産是不多不少五百萬美元,但非得有我們三個人一起來,否則分文不得動用。

  “這是個重大的機會,我幹脆就把法律業務放在一邊,出發去找加裡德布們。在美國一個也沒有。我走遍了美國,先生,用細梳子把美國刮了一遍,但一個加裡德布也沒抓到。後來我就來到舊日的祖國碰運氣。在倫敦電話簿上真的就有他的姓氏。兩天之前我找到他,向他說明了情況。但他也是孤獨一人,跟我一樣,有幾個女親屬,卻沒有男子。遺囑裡規定是三個成年男子。是以,你看,還缺一個人,要是你能幫我們再找出一個來,我們立刻給你報酬。”

  “你瞧,華生,"福爾摩斯含笑說,“我說什麼來着,不是有點胡思亂想嗎?不過,先生,我覺得最簡單的辦法是在報紙上登啟事。”

  “我早登過了,沒有人應征。”

  “哎呀!這可真是一個古怪的小問題呀。好吧,我在業餘時間可以留心一下。對了,你是托皮卡人倒也湊巧,我以前有一個通訊朋友,就是已故的萊桑德·斯塔爾博士,他在一八九○年是托皮卡市長。”

  “老斯塔爾博士麼!"客人說道,“他的名字至今受人敬重。好吧,福爾摩斯先生,我看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向你報告事情的進展情況。一兩天内你聽我的信兒吧。"說完,這位美國人鞠了一躬就走了。

  福爾摩斯已經點燃煙鬥,他臉上含着古怪的笑容坐了半天。

  “你看怎麼樣?"我終于問他了。

  “我感到奇怪,華生,我很奇怪!”

  “奇怪什麼?”

  “我一直在奇怪,這個人跟咱們講了這麼一大堆謊話到底是什麼目的。我差點脫口這樣直接問他——因為有時候單刀直入最有效——但我還是采取了另一政策,讓他自以為騙過了咱們。一個人跑來,身着穿了一年以上的磨了邊兒的英國上衣和彎了膝的英國褲子,而在信上和他本人口述都說自己是一個剛到英國的美國外省人。尋人欄根本沒登過他的啟事,你知道我是從不放過那上面的任何東西的。那個地方是我喜歡的驚弓之鳥的隐蔽所,難道我連這樣的一隻野雞都忽略了嗎?我從來不知道托皮卡有個什麼斯塔爾博士。到處都是破綻。我看他倒真是個美國人,隻不過在倫敦多年未改變口音而已。那麼他搞的到底是什麼名堂,假裝找加裡德布的動機是什麼呢?這是值得咱們注意的,因為,如果他是惡棍,那也是一個心理複雜、詭計多端的家夥。現在咱們需要搞清楚,另一位也是假的嗎?給他挂個電話,華生。”

  我挂了電話,聽到電話另一端一個細弱發顫的聲音說道:

  “不錯,不錯,我是内森·加裡德布先生。福爾摩斯先生在嗎?我很希望跟他談一談。”

  我的朋友把電話接過去,而我象往常那樣聽着他那斷斷續續的對話。

  “是的,他來過。我知道你不認識他……多久了?……才兩天哪!……當然,這是非常吸引人的一件事。你今晚在家嗎?你的同姓人今晚不會在你家吧?……那我們就來,我希望不當着他的面談一談。……華生醫生跟我一起來……聽說你是深居簡出的……好,我們六點左右到你家。不用對美國律師講……好,再見。”

  這是一個可愛的暮春的黃昏,連狹小的賴德街在晚霞斜照之中也呈現出金黃動人的色澤。這條街隻是艾奇沃路的一個小分支,離開那個在我們記憶中不祥的泰伯恩地方隻有一箭之遙。我們走訪的這座房子是舊式寬敞的早期喬治朝建築,正面是青磚牆,隻在一層樓有兩座凸窗。我們的主顧就住在一層,這兩個窗子就在他日間活動的那間大屋的正面。福爾摩斯指了指刻有那個怪姓氏的小銅牌。

  “這牌子釘上有些年了,"他指點着褪了色的牌面說道。“至少這是他的真姓氏,這是值得注意的一點。”

  這座房子有一個公用的樓梯,門廳内标着一些住戶的姓名,有的是辦公室,有的是私人住室。這不是一座成套的居民樓,而是生活不規律的單身漢的居住之處。我們的主顧親自出來開門,他道歉說女工役四點下班走了。内森·加裡德布先生是一個身材頗高、肌肉松弛、肩背微彎的人,瘦削而秃頂,有六十出頭的年紀。他臉色蒼白如屍,皮膚暗無血色,正如一個從來沒有運動過的人那樣。大圓眼鏡,山羊胡子,加上他那微彎的肩背,顯出一種窺視的好奇表情。但總的印象是和藹的,雖說有點怪癖。

  屋子也是同樣的古怪,象個小博物館。房間又深又廣,四周擺滿了各式櫃櫥,其中堆滿了地質學和解剖學的标本。屋門兩邊排着裝蝴蝶和蛾子的箱匣。屋子中間一張大桌上都是七零八碎的各種物件,一台銅制大型顯微鏡高高地立在中央。環顧四周,我被這個人的興趣之廣泛給驚住了。這兒是一箱古錢币。那兒是一櫥古石器。房子中間的那張桌子後邊是一大架的古化石,上邊陳列着一排石膏頭骨,刻有"尼安德特人"、“海德堡人"、“克羅瑪甯人"等字樣。這個人顯然是多種學科的愛好者。這時他站在我們面前,手裡拿着一塊小羊起正在擦一枚古錢。

  “錫拉丘茲古币——屬于最盛時期的,"他舉起古錢解釋道。“晚期大為退化了。我認為它們是其全盛時期的最佳古币,雖然有些人更推崇亞曆山大錢。這兒有一把椅子,福爾摩斯先生。請允許我把骨頭挪開。這位先生——對,華生醫生——請你把那個日本花瓶挪開。你們瞧,這都是我的小嗜好。我的醫生總是說我不出去活動,但既然這裡有這麼多東西吸引着我,我為什麼要出去呢?我敢說,把一個櫃櫥的内容給搞上一個象樣兒的目錄也要花我整整三個月時間。”

  福爾摩斯好奇地東張西望着。

  “你告訴我你從來都不出去的吧?"他問道。

  “有時候我乘車到撒斯比商店或克利斯蒂商店去。除此以外我極少出門。我身體不太好,而我的研究又非常占時間。但是福爾摩斯先生,你可以想象,當我聽說了這個無比的好運氣的時候,這對我是多麼驚人——令人興奮但是駭人聽聞——的意外啊。隻要再有一個加裡德布就行了,我們肯定能找到一個的。我有過一個兄弟,但已去世,而女性親屬不符條件。但是世界上總會有其他姓加裡德布的人。我聽說你專門處理奇異案件,是以把你請來了。當然那位美國先生說得也對,我應事先征求他的意見,其實我是好意。”

  “我認為你這樣做是極其明智的,"福爾摩斯說。“不過,難道你真的想繼承美國莊園嗎?”

  “當然不。任何東西也不能使我離開我的收藏。但是那位美國先生擔保說,一等事情辦成他就買下我的地産。五百萬美元是他出的價錢。目前市場上有十多種在我的收藏中所缺的标本,但我手頭沒有這幾百鎊就買不了。你想想我要是有了幾百萬美元該有多大潛力呀。老實講,我有一個國家博物館的基礎,我可以成為當代的漢斯·斯隆。”

  他的眼睛在大眼鏡後面閃閃發亮了。看來他會不顧一切地去找同姓人的。

  “我們來訪隻是見見面,沒有必要打擾你的研究,"福爾摩斯說。"我習慣于和業務主顧直接接觸。我沒有多少問題要問你了,因為你把情況清楚地寫在我口袋裡這封信上了,那位美國先生的來訪又補充了情況。據我了解,在本星期之前你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是這樣。他是上星期二來找我的。”

  “他把會見我的情況告訴你了嗎?”

  “是的,他立刻回到我這裡,他本來很生氣。”

  “為什麼生氣?”

  “他似乎認為那是有損他的人格。但他從你那兒回來以後又滿高興了。”

  “他提出什麼行動計劃了嗎?”

  “沒有。”

  “他向你要過或得到過金錢嗎?”

  “沒有,從來沒有!”

  “你看不出他可能有什麼目的嗎?”

  “沒有,除了他說的那件事。”

  “你告訴他我們的電話約會了嗎?”

  “我告訴他了。”

  福爾摩斯深思起來。我看得出他的困惑。

  “你的收藏裡有特别值錢的東西嗎?”

  “沒有。我不是一個有錢的人。雖是很好的收藏品,但不值錢。”

  “你不怕失盜嗎?”

  “一點不怕。”

  “你住這屋子有多久了?”

  “快五年了。”

  福爾摩斯的問話被很響的敲門聲打斷了。主人剛一拉開門闩,美國人就興奮地蹦了進來。

  “來了!"他搖着一張報紙大聲叫道。"我想我該及時來找你。内森·加裡德布先生,祝賀你!你發财了,先生。咱們的事務圓滿結束了,一切順利。至于福爾摩斯先生,我們隻能對你說,白麻煩你一趟,太對不起了。”

  說着他把報紙遞給主人。主人站在那裡瞪大眼睛看報上的大字廣告。福爾摩斯和我也伸着脖子從他身後看,上面登的是:

  霍華德·加裡德布農機制造商

  經營捆紮機、收割機、蒸汽犁及手犁、播種機、松土機、農用大車、四輪彈簧座馬車及各種裝置,承包自流井工程

  位址:阿斯頓,格羅斯溫納建築區

  “好極了!"主人激動地說。"這回三個人都齊了。”

  “我曾在伯明翰展開過調查,"美國人說,“我的代理人把一份地方報紙上的這個廣告寄給了我。咱們得趕緊行動起來把事辦完。我已經給這個人寫信告訴他你将于明天下午四點鐘到他辦公室洽談。”

  “你是想讓我去看他?”

  “你看怎麼樣,福爾摩斯先生?你不覺得這樣安排更明智一點嗎?我是一個旅行的美國人,我講出一個動人的故事,人家憑什麼相信我的話呢?而你是一個有着紮實社會關系的英國人,他不可能不重視你的話。如你願意,我本可以同你一起去,但我明天卻非常忙,你在那邊要是發生什麼困難,我會随時聽從你的召喚的。”

  “可是,我已多年沒做這麼遠的旅行了。”

  “這沒有什麼,加裡德布先生,我已經替你算好了。你十二點動身,下午兩點可以到達,當天晚上可以回來。你所需要做的隻不過是見一見這個人,說明情況,搞一張法律宣誓書來證明有他這麼一個人。我的天!"他十分激動地說,“我是不遠千裡從美國中部來這裡的,你走這麼一點路去把事辦完算得了什麼呢!”

  “不錯,"福爾摩斯說,“這位先生說的很對。”

  内森·加裡德布先生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說,“好吧,要是你一定要我去我就去。既然你給我的生活帶來這麼巨大的希望,我實在很難拒絕你的要求。”

  “那就一言為定了,"福爾摩斯說,“請你盡快把情況報告我。”

  “我一定報告給你,”美國人說,“哎呀,我得走了。内森先生,我明天上午來,送你上伯明翰的火車。福爾摩斯先生,你和我同路走嗎?那麼,再見吧,明天晚上聽我們的好消息吧。”

  美國人走了,我注意到福爾摩斯臉上的困惑已消失,神色明朗了。

  “加裡德布先生,我想參觀一下你的收藏品,"他說。“對我的職業來說,各種生氣知識有一天都會有用處的,你的這間屋子真是這類知識的寶庫。”

  我們的主人非常高興,大眼鏡後面的兩眼閃着光亮。

  “我一向聽說你是一個有才智的人,"他說,“如果你有時間,我現在就帶你觀看一遍。”

  “不巧我現在沒有時間。不過這些标本都有标簽,也分了類,不用你親自講解也可以。如果我明天能抽出時間來,我想把它們看上一遍沒什麼妨礙吧?”

  “毫無妨礙,非常歡迎。當然明天門是關了,但是四點以前桑德爾太太在地下室,她可以讓你進來。”

  “也好,我碰巧明天下午有時間,如果你能給桑德爾太太留個話,那就不成問題了。對了,你的房産經紀人是誰?”

  主人對這個突然的問題起感奇怪。

  “霍洛韋-斯蒂爾經紀商,在艾奇沃路。不過你為什麼問這個?”

  “關于房屋建築我也有點考古學的嗜好,"福爾摩斯笑道,“我剛才在猜這座建築是安妮女王朝的還是喬治朝的。”

  “肯定是喬治朝的。”

  “是的。但我覺得年代還要早一些。沒關系,這是很容易問清楚的。好吧,再見吧,加裡德布先生,祝你伯明翰之行成功。”

  房産經紀商就在附近,但已下班,我們就回貝克街了。晚飯後福爾摩斯才又回到這個話題上來。

  “咱們這個小問題結束了,"他說。"你自然已經在腦中形成解決方案喽。”

  “我還摸不着頭腦。”

  “腦袋是很清楚了,尾巴得等明天再看。你沒有注意到廣告的特别嗎?”

  “我注意到'犁'這個字的拼法錯了。”

  “你也看見啦?華生,你是有長進了。那個拼法在英國是錯的,但在美國是對的。排字勞工是照排的。還有'四輪彈簧馬車',那也是美國玩意兒。自流井在美國比在英國普遍得多。總之,這是一個典型的美國廣告,卻自稱是英國公司。你看是什麼緣故?”

  “我的結論隻能是:那個美國人自己登的廣告。他的目的是什麼我卻不能了解。”

  “那倒可以有不同的解釋。不管怎麼說,他首先是想把這位老古董弄到伯明翰去。這是沒有疑問的。我本來想告訴老頭兒不要白跑這一趟了,但仔細一想還是讓他去,騰出地方來好。明天,華生,明天便見分曉。”

  福爾摩斯一大早就出去了。中午他回來時,我見他臉色相當陰沉。

  “這個案子比我原先設想的要嚴重,華生,"他說道。“我應該對你實說,雖然我明知道告訴你以後你更是要去冒危險了。這麼多年相處,我當然了解你的脾氣了。但是必須告訴你,此行頗有危險。”

  “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與你共冒危險了,福爾摩斯。我希望這次不是最後一次。請告訴我,這次的具體危險是什麼?”

  “咱們遇到一個棘手的案子。我已經驗明了約翰·加裡德布律師先生的真正身分。他原來就是'殺人能手'伊萬斯,頗有陰險兇惡的名聲。”

  “我還是不明白怎麼回事。”

  “當然,你的專業用不着整天去背誦新門監獄的大事記。我剛才去拜訪了警察廳的雷斯垂德老夥計。那個地方盡管有時缺乏想象力,但是在嚴格的技術方面他們還是領先的。我想在他們的檔案記錄裡可能會找到咱們這位美國朋友的線索。果然,我在罪犯照片館發現了他那張天真的胖笑臉。'詹姆斯·溫特,又名莫爾克羅夫特,外号殺人能手伊萬斯',這是照片上的姓名。"福爾摩斯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又說:“我從他的檔案裡抄了一些要點:年齡四十四歲。原籍芝加哥。據悉在美國槍殺過三個人。通過有政治影響的人而逃出監獄。一八九三年抵倫敦。一八九五年一月在滑鐵盧路的一家夜總會内因賭牌槍殺一人緻死。伊萬斯被證明是争吵中先動手者。死者驗明為羅傑·普萊斯考特,原為芝加哥有名的僞币制造者。伊萬斯于一九○一年獲釋,自那時期一直受警方監視,但無越軌行為。危險人物,常攜武器并易于動武。你瞧,華生,這就是咱們的對手——一個活躍的對手,這是無法否認的。”

  “但他搞的是什麼名堂呢?”

  “正在明朗化。我剛才到房産經紀人那裡去了。他們說,咱們這個主顧住在那裡已經五年。在此之前那間房曾有一年未出租。再往前,房客是一個無職業的先生,叫沃爾德倫,他的容貌房産商還記得很清楚。他突然不見了,再也沒有消息。他是一個高身材、蓄胡須、面色黧黑的人。而普萊斯考特,就是被伊萬斯槍殺的那個人,據警察局講也是一個高個子、有胡須、面色黧黑的人。可以這樣設想,美國罪犯普萊斯考特原來就住在我們這位天真朋友目前當做博物館的這間屋子裡。你瞧,總算有了一點線索。”

  “下一步呢?”

  “我們這就去搞清楚它。”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把手槍遞給我。

  “我身上帶着我那把常用的舊槍。要是咱們這位西部朋友照他的綽号行動,咱們就得防備他。我給你一小時休息時間,然後咱們就往賴德街辦事。”

  我們到達内森·加裡德布的古怪住處時,剛好四點鐘。看屋人桑德爾太太剛要回家,但她立即讓我們進去了,門上裝的是彈簧鎖,福爾摩斯答應走時把門鎖好。接着,大門關上了,她戴着帽子從窗外走過去,我們知道這樓下就剩下我們倆人了。福爾摩斯迅速檢查了現場。屋角有一個櫃櫥離開牆有一點空隙。我們就躲在背面,福爾摩斯小聲講出了他的意圖。

  “他是想把這位老實的朋友誘出屋去,但是由于他深居簡出,是以頗費手腳。編出的這一整套加裡德布謊言都是為了這個目的。我得承認,這裡面是有一點鬼聰明的,盡管房客的怪姓氏确實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開端。他編造的謊言是相當狡猾的。”

  “但他要達到什麼目的呢?”

  “這就是咱們要尋求的。就我觀察所及,反正與咱們的主顧無關。這事和他槍殺的那個人有關系,那人可能曾是他的同謀犯。總之這間屋裡有什麼罪惡的秘密。這是我的看法,起先我想咱們的主顧在他的收藏中可能有他未知的值錢東西。但是罪犯普萊斯考特住過這間房,就不這麼簡單了。好吧,華生,咱們隻有耐住性子靜觀變化。”

  時間過得很快。當聽見大門開阖的聲響時,我們就在櫃後躲得更深了一點。接着有金屬鑰匙聲,美國人進來了。他輕輕關上門,警覺回顧,甩掉大衣,直奔中間的大桌子走去,行動準确迅速,很是胸有成竹。他把桌子推到一旁,扯起桌下的一方地毯,卷起來,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撬棍,猛撬地闆。隻聽木闆滑開聲,立刻就在地闆上出現了一個方洞。殺人能手伊萬斯擦燃一根火柴,點亮了一個蠟燭頭,就消失在地平面之下了。

  我們的機會來了。福爾摩斯碰一下我的手腕,我們就一起蹑足潛往洞口。盡管我們動作很輕,但我們腳下的老地闆準是發出了響聲,因為美國人的腦袋突然伸出洞口來擔心地張望着。他的臉含怒地轉向我們,但卻漸漸轉為一種慚笑,因為他發現兩支手槍指着他的腦袋。

  “好,好,"他一面冷靜地爬上來一面說,“你們比我多一個人啊,福爾摩斯先生。我想,一起頭你就看穿了我的把戲的,把我當傻瓜耍了。好,我算服了,你赢了我——”

  說時遲那時快,他抽出一支手槍就放了兩槍。我覺得大腿上一熱,就象燒紅的烙鐵貼在肉上一樣。接着隻聽咔嚓一響,福爾摩斯用手槍砸中他的腦袋,我見他臉上淌着血趴在地上,福爾摩斯搜去他身上的武器。然後我朋友的結實的胳臂伸過來摟住我,扶我坐到椅上。

  “沒傷着吧,華生?我的上帝,你沒傷着吧?”

  當我知道在這表面冷冰的臉後面是有着多麼深的忠實和友愛時,我覺得受一次傷,甚至受多次傷也是值得的。他那明亮堅強的眼睛有點濕潤了,那堅定的嘴唇有點顫抖。這是僅有的一次機會,使我看見他不僅有偉大的頭腦,而且有偉大的心靈。我這麼多年的微末而忠心的服務,有這一點感受也就知足了。

  “沒事兒.福爾摩斯。擦了一點皮。”

  他用小刀割開我的褲子。

  “你說得很對,"他放心地喊了一聲,“是表皮受傷。"他把鐵石般的臉轉向俘虜,那犯人正茫然地坐起來。“算你走運。要是你傷害了華生,你不用打算活着離開這間屋子。你還有什麼說的?”

  他沒什麼說的,隻是躺在地上瞪眼而已。福爾摩斯攙着我,一起往那已經揭去了暗蓋的小地窖裡看。伊萬斯點燃的蠟燭還在洞内。我們看見了一堆生鏽的機器,大捆的紙張,一排瓶子,還有在小桌上整整齊齊放着的許多小包兒。

  “印刷機——造假鈔者的全副裝備,"福爾摩斯說道。

  “是的,先生,"俘虜說着掙紮起來頹然坐在椅子上。“他是倫敦最大的僞鈔制造者。這是普萊斯考特的機器,桌上的小包是兩千張百鎊的僞鈔,各地流通,沒有破綻。先生們,請你們取用吧。咱們公平交易,讓我走人吧。”

  福爾摩斯大笑起來。

  “伊萬斯先生,這不是我們辦事的方式。在這個國家裡沒有你的藏身之處。是你殺死的普萊斯考特,對不對?”

  “是的,先生,而且判了五年,雖說是他先抽槍的。判了五年,而我應該得的是一個盤子大的獎章。誰也看不出普萊斯考特的僞鈔與英國銀行鈔票的差別,要不是我除去了他,他會使僞鈔充斥市場。我是唯一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造僞鈔的人。我到這兒來有什麼可奇怪的呢?當我發現這個收藏破爛兒的怪姓氏的人蹲在這兒死不出去時,我隻好設法叫他挪開,這有什麼可怪的呢?也許我除掉他倒更明智一些,那很容易。但我是一個軟心腸的人,除了對方也有槍,我從來不開槍打人。你說吧,福爾摩斯先生,我有什麼錯兒?我沒動這個機器。我沒傷這個老古董。你抓得住我什麼錯兒?”

  “隻是蓄意殺人而已,"福爾摩斯說,“但這不是我們的業務,下一步有人辦理。我們要的主要是你這個善辯的人身。華生,挂警察局。他們有準備的。”

  以上就是有關殺人能手伊萬斯以及他編造的三同姓的事實梗概。後來我們聽說那個老主顧禁受不住夢想破滅的刺激而精神失常了,最後進了布利斯克頓的療養院。查出了普萊斯考特印鈔裝置,這對警察局來說是值得慶祝的事兒,因為他們盡管知道有這套裝置,但在他死後卻始終無法發現它。伊萬斯确實立了功,使好幾個情報人員可以安心睡覺了,因為這個造僞鈔者是一個對社會有特殊危害的高明罪犯。他們幾位是頗願替伊萬斯申請那個盤子大的獎章的,可惜法庭不那麼欣賞他,于是這位殺人能手就又回到了他剛被放出來的那個地方。

  皮膚變白的軍人

  我朋友華生的某些想法雖然為數有限,卻是執拗得出奇。很久以來他就一直在撺掇我自己寫一篇辦案記錄。這也許是我自找的,因為我總是借機會對他指出他的描述是多麼膚淺,并且指責他不嚴格遵守事實和資料,而是去遷就世俗的趣味。“你自己來試試吧!"這就是他的反駁。而輪到我提起筆來的時候,我也不得不承認,内容确乎是必須以一種吸引讀者的方式來加以表達。下面記錄的這件案子看來必然會吸引讀者,因為它是我手裡最稀奇的一件案子,而碰巧華生在他的集子裡沒有收進它。談到我的老朋友和傳記作者華生,我要在此說明,我之是以在我微不足道的研究工作中不嫌麻煩地添一個同伴,那不是出于感情用事和異想天開,而是因為華生确有其獨到之處,但出于本身的謙虛以及對我工作的過高評價,他忽略了自己的特色。一個能預見你的結論和行動發展的合作者總是有危險性的,但如果每一步發展總是使他驚訝不止而未來總是使他迷糊,那倒确實是一個理想的夥伴。

  根據我筆記本上的記載,那是在一九○三年一月,即布爾戰争剛剛結束之際,詹姆斯·M·多德先生來找的我。他是一個魁梧挺拔、精神飽滿、皮膚曬黑的英國公民。當時,忠實的華生由于結婚而離開了我,這是在我們交往過程中我所知道的他唯一的自私行為。當時我是一個人。

  我的習慣是背靠窗子坐,而請來訪者坐在我對面,讓光線充分對着他們。詹姆斯·M·多德先生似乎不知道怎樣開場。我也無意引導他,因為他的緘默給我更多的時間去觀察他。我覺得使主顧感到我的力量是有好處的,于是我就把我觀察的結論告訴了他一些。

  “先生,看來您是從南非回來的。”

  “不錯,不錯,"他驚訝地回答道。

  “義勇騎兵部隊,對不對?”

  “正是。”

  “一定是米德爾塞克斯軍團。”

  “完全正确。福爾摩斯先生,你真是魔術師。”

  我對他的驚訝微微一笑。

  “如果一位健壯的紳士進我屋來,膚色曬得黑的超過了英國氣候所能達到的程度,手帕放在袖口裡而不是放在衣袋裡,那就不難決定他是從哪兒來的。你留着短須,說明你不是正規軍。你的體态是騎手的體态。至于米德爾塞克斯麼,你的名片上說你是思羅格莫頓街的股票商,你還能屬于别的軍團嗎?”

  “你真是洞察一切。”

  “我和你看到的東西是一樣的,隻是我鍛煉出來了,對所見到的加以注意而已。不過,你當然不是來跟我讨論觀察術的。不知在圖克斯伯裡舊園林那兒出了什麼事?”

  “福爾摩斯先生!你——”

  “沒什麼奇怪的,先生。你信上的郵戳是那裡的,既然你約我見面是如此急迫,那顯然是出了什麼關系重大的事兒了。”

  “不錯,确實是這樣,不過信是下午寫的,從那會兒以來又發生了許多事情。要不是埃姆斯沃斯上校把我給踢出來的話——”

  “踢出來!”

  “哎,差不多。這是個硬心腸的人,這個埃姆斯沃斯上校。他當年是個最厲害的軍紀官,而且那是一個流行罵人粗話的時代。要不是看在戈弗雷的面子上,我絕不會容忍老上校的無禮。”

  我點燃煙鬥,往椅背上一靠。

  “你能否解釋一下你說的話。”

  我的主顧諷刺似地笑了。

  “我已經習慣地認為不用說明你就已什麼都知道了,"他說道。"我還是把事實情況都擺出來吧,我真希望你能告訴我這些事情到底說明什麼問題。我整整一夜沒合眼在拼命想這事兒,卻越想越覺得莫名片妙。

  “我一九○一年一月參軍的時候——那是整整兩年以前——戈弗雷·埃姆斯沃斯也參加了我們中隊。他是埃姆斯沃斯上校的獨生子,上校是克裡米亞戰争中維多利亞勳章獲得者,兒子有着戰士的血液,是以參加了義勇氣兵。在整個軍團裡也找不出比他強的小夥子了。我們成了好朋友,那種友誼隻有在同甘共苦之中才能形成。他是我的夥伴——這在軍隊中是不尋常的友誼。在一年的艱苦戰鬥生活中我們同生死共患難。後來在比勒陀利亞界外的戴蒙德山谷附近的一次戰鬥中,他中了大号獵槍的子彈。我接到從開普敦醫院發出的一封信,還有從南安普敦寄的一封信。後來就沒有下文了,音信全無,福爾摩斯先生,六個多月沒有一封信,而他是我最知己的朋友。

  “戰争結束以後,我們大家都回來了,我給他父親寫了一封信問戈弗雷在什麼地方。沒有回音。我等了一陣子,又寫了一封信。這回收到了回信,又短又幹,說是戈弗雷航海周遊世界去了,一年也回不來。就是這麼幾句話。

  “福爾摩斯先生,這沒法兒讓我安心。這事兒透着稀奇。他是一個夠朋友的小夥子,絕不會就這麼随便把知心朋友給忘了。這不象他的行為。碰巧我又聽說他是一大筆遺産的繼承人,他和他父親的關系又不是那麼總合得來。有時候這位老頭兒有點壓人,而戈弗雷的火起又有點大。我不能相信那封回信。我非得問個水落石出不可。誰知不巧我自己的事兒由于兩年不在家也得清理一下,是以直到上星期我才開始辦戈弗雷這檔子事兒。不過,既然我要辦這個事兒,我就把别的事一股腦兒都給放下了,非辦完它不可。”

  詹姆斯·M·多德先生似乎是那種人,你最好跟他做朋友而不要跟他做對頭。他的藍眼睛直盯着人,方形下巴繃得很緊。

  “那麼,你采取了什麼步驟?"我問他。

  “我的第一步是到他家——圖克斯伯裡舊莊園——去親自看看到底是怎麼個情況。于是我先給他母親寫了一封信——因為我對他父親那個喪氣老頭子不耐煩了——而且來了一個正面攻擊:我說戈弗雷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告訴她許多我們共同生活的有趣情況,我路過附近,能否順路拜訪一下?諸如此類等等。我收到一封相當熱情的回信,說可以留我過夜。于是我星期一就去了。

  “圖克斯伯裡舊莊園是個偏僻地方,無論在什麼車站下車都還有五英裡的距離。車站又沒有馬車,我隻得步行,還拿着手提箱,是以傍晚才走到那裡。那是一座曲曲折折的大宅子,在一個相當大的園子裡頭。我看這宅子是各個時代、各種建築的大雜燴,從伊麗莎白時期半木結構的地基開始,一直到維多利亞的廊子,什麼都有。屋裡都是嵌闆、壁毯和褪色的古畫,是一座十足的陰森神秘的古屋。有一個老管家拉爾夫,年齡仿佛和屋子一樣古老,還有他老婆,更古老。她原先是戈弗雷的奶母,我曾聽他談起她,猶如僅次于母親,是以盡管她模樣古怪,我還是對她有好感。我也喜歡他母親——她是一個極其溫柔的、小白鼠似的婦女。隻有上校令我瞧着别扭。

  “一見面我們就幹了一場架。本來我立刻就想回車站,要不是我覺得這等于幫了他的忙,我早就走了。我被徑直帶到他的書房。我發現他坐在亂七八糟的書桌後面,體格高大,背部彎曲,膚色煙黑,胡子蓬亂。帶紅筋的鼻子象鷹嘴般突出,兩隻灰色的兇眼睛從濃密的眉毛底下瞪着我。一見之下我才了解,為什麼戈弗雷難得提其他爸爸。

  “'先生,'他以一種刺耳的聲音說,‘我倒是有點想知道你這次來訪的真正意圖是什麼。'

  “我說我已經在給他妻子的信中說清楚了。

  “'不錯,不錯,你說你在非洲認識戈弗雷。當然,我們隻是聽你那麼一說。'

  “'我口袋裡有他寫給我的信件。'

  “'請讓我看一看。'

  “他把我遞給他的兩封信看了一遍,随手又扔給了我。

  “'好吧,那又怎樣?'

  “'先生,我和你兒子戈弗雷是好朋友,共同經曆的許多回憶把我們團結在一起,但他突然不給我音信了,我能不奇怪嗎?我希望打聽他的情況不是很自然嗎?'

  “'先生,我記得我已經跟你通過信,已經告訴你他的情況。他航海周遊世界去了。他從非洲回來,健康情況不好,他母親和我都認為他應該徹底休養,換換環境。請你把這個情況轉告給一切關心這事兒的朋友們。'

  “'一定照辦,'我說。‘不過請你費神把輪船和航線的名稱告訴我,還有起航的日期。說不定我可以設法給他寄一封信去。'

  “我的這個請求似乎使主人又為難又生氣。他的濃眉毛低落到他的雙眼上面,他不耐煩地用手指敲着桌子。他終于擡起頭來,那神氣頗象一個下棋的人發現對手走了威脅性的一步棋而他已決定怎樣去應付。

  “'多德先生,'他說,‘你的固執會使許多人都感到無禮,并且會認為你已經達到無理取鬧的地步。'

  “'請你務必原諒我,這都是出于對你兒子的友情。'

  “'當然。我已經充分考慮到這一點。不過我必須請你放棄這些請求。家家都有自己的内情,無法向外人說清,不管是多麼善意的外人。我妻子非常想聽聽你講戈弗雷過去的事,但我請求你不必管現在和将來的事,這種打聽沒有益處,隻會使我們處境為難。'

  “你看,福爾摩斯先生,我碰了釘子,毫無辦法繞過它。我隻好裝做同意他的意見,但我心裡暗自發誓不查清我朋友的下落絕不善罷甘休。那天晚上十分沉悶。我們三個人在一間陰暗的老屋子裡默默無言地進餐。女主人倒是熱切地向我詢問有關她兒子的事情,但老頭子滿臉不高興的樣子。我對整個這件事感到十分不快,是以在禮貌允許的最早時刻我就辭别主人回到自己的客房。那是樓下一間寬敞空蕩的屋子,象宅内别的房間一樣。但是在南非草原生活一年之後誰也不會十分講究居住條件了。我打開窗簾,朝園子望去,發現外面竟是晴朗之夜,那半圓的月亮在空中照着。之後我坐在熊熊的爐火旁邊,身旁桌上放着台燈,我打算讀小說來分散一下我的心思。可是我被老管家拉爾夫打斷了,他拿來一些備用煤。

  “'先生,我怕你夜間需要加煤。天氣挺冷,這間屋子又不保暖。'

  “他沒有立刻走出去,卻在屋内稍事停留,當我回頭看他的時候,他正站在那裡瞧着我,仿佛心裡有事的樣子。

  “'對不起,先生,我禁不住聽了你在餐桌上談論戈弗雷少爺的事兒。你知道,我妻子當過他的奶母,是以我差不多可以說是他的養父,當然很關心他。你是說他表現很好嗎,先生?'

  “'他是全軍團裡最勇敢的人之一。有一次他把我從布爾人的槍林之中拖了出來,不然我今天也許就不在這兒了。'

  “老管家興奮地搓着他的瘦手。

  “'就是,先生,正是那樣,戈弗雷少爺就是那個樣子。他打小就有勇氣。莊園的每一棵樹他都爬過。他什麼也不害怕。他曾是一個好孩子,是的,他曾是一個棒小夥子。'

  “我一下子跳起來。

  “'嗨!'我大聲說,‘你說他曾是棒小夥子。你的口氣仿佛他不在世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戈弗雷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抓住老頭兒的肩膀,但他退縮開來。

  “'先生,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請你問主人吧,他知道。我不能多管閑事。'

  “他剛要走出去,我拉住了他的胳臂。

  “'聽着,'我說,‘你非得回答我一個問題才能走,要不我就拉住你一夜不放。戈弗雷是死了嗎?'

  “他不敢直視我的眼睛。他象是被施了催眠術。他的回答是勉強從嘴裡硬擠出來的,那是一個可怕的、出人意料的回答。

  “'我甯願他是死了的好!'他喊道。說着他使勁一扯,就跑出屋去了。

  “福爾摩斯先生,你當然可以想象,我回到我原來坐的椅子上,心情是好不了的。老頭兒剛才說的話對我來說隻有一種解釋。顯然我的朋友是牽涉到什麼犯罪事件,或者至少是什麼不名譽的事兒,關乎家庭的榮譽了。嚴厲的父親于是就把兒子送走,把他藏了起來,以免醜聞外揚。戈弗雷是一個不管不顧的冒失鬼。他往往受周圍的人影響。顯然他是落入了壞人之手并被引向犯罪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是非常可惜的,但即使如此我也有責任把他找出來設法幫助他。我正在這樣焦急地思索着,猛一擡頭,隻見戈弗雷就站在我面前。”

  我的主顧講到這裡沉思地停了下來。

  “請你講下去吧。"我說。"你的案子很有一點特别的地方。”

  “福爾摩斯先生,他是站在窗外,臉貼着玻璃。我剛才跟你說過我曾向窗外看夜色來着,窗簾一直半開着。他的身影就在簾子打開的地方。那是落地大窗,是以我可以看見他整個的身形,但使我吃驚的是他的臉。他面色慘白,我從沒見他這樣蒼白過。我猜想鬼魂大概就是那個樣子。但是他的眼睛對上了我的眼睛,我看見那是活人的眼睛。他一發現我看着他,就往後一跳,消失在黑夜裡了。

  “這個人的樣子有一種十分令人吃驚的東西。倒不僅是那慘白如紙的面孔,而是一種更微妙的東西——一種見不得人的、罪責感的東西——這種東西非常不象我所熟知的坦率痛快的小夥子。我感到恐怖。

  “但是一個人要是當了兩年兵,成天和布爾人打交道,他的膽子是吓不壞的,遇見變故就會立即行動起來。戈弗雷剛一躲開,我就跳到窗前。窗子的開關不靈了,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把它打開。随後我就鑽躍出去,飛快地跑到花園小路上,朝着我認為他逃走的方向追去。

  “這條小路很長,光線又有點暗,但是我總覺得前面有東西在跑。我向前沖上去,叫着他的名字,但是沒有用。我跑到小徑的盡頭,這裡有好幾條岔路通向幾個小屋。我猶豫了一下,這時我清楚地聽見一扇門關上的聲音。這聲音不是來自我背後的屋子,而是從前方黑暗處傳來的。福爾摩斯先生,這就足以證明我方才看見的不是幻影。戈弗雷确實從我眼前逃走了,并且關上了一扇門。這一點是肯定的。

  “我沒有什麼辦法可想了。這一夜我過得非常不安甯,心裡一直在盤算這個問題,打算找到一種理論來解釋這些現象。第二天我覺得老上校多少緩和了一些。既然女主人聲稱附近有幾個好玩的去處,我就趁機會問道,我再停留一晚有否不便。老頭子勉強預設了,這就給我争取到一整天的時間去進行觀察。我已經十分肯定地知道戈弗雷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藏着,但具體的地點以及原因還有待于解決。

  “這座樓房又大又曲折,在裡邊藏上一個軍團也沒人知道。如果人是藏在樓房内部,那我是很難找到他的。但是我聽見的門響不是在樓内。我隻有到園子裡去尋找這個秘密。這倒不難做到,因為那幾個老人在忙着自己的事情,這就使我能去施行我的計劃了。

  “園子裡有幾個小屋,但是在園子盡頭有一座稍具規模的建築——足夠園丁或護林人居住的了。難道是從這裡發出的關門聲響嗎?我裝做不經心的、仿佛随便散步的樣子朝它走了過去。這當兒有一個矮小利落、蓄着胡須、身穿黑衣、頭戴圓禮帽的男子從那屋門裡走了出來——一點也不象園丁的樣子。不料他出來後就把門倒鎖上,把鑰匙放在口袋裡了。他一回身,發現了我,臉上頓時現出吃驚的神色。

  “'你是本宅的客人嗎?'他問我。

  “我說是的,并且說我是戈弗雷的朋友。

  “'真可惜他旅行去了,否則他會非常願意見到我的,'我又這麼解釋着。

  “'不錯,不錯,'他仿佛做了虧心事似地說着。'改個時間再來吧,'他說着就走開了。但當我回頭看時,他卻正躲在園子那頭的桂樹後面,站在那裡觀察着我。

  “我一路走過去,仔細地看這座小房子,但窗子被嚴密地遮擋着,這使人看來它似乎是空的。如果我過分大膽窺探,可能會因小失大,甚至被轟出去,因為我知道我在受人監視着。是以我就回到樓内,等着晚上再繼續偵查。到天色大黑,人聲寂靜之後,我就從我的視窗溜了出去,悄悄地朝那神秘的住所走去。

  “我剛才說這屋子被嚴密地遮擋着,現在我發現它還關着百葉窗。不過,有一扇窗子卻透出了燈光,是以我就集中注意力從這兒往裡瞧。算我走運,這裡簾子并沒有完全拉上,我可以看見屋裡的情景。裡面相當明亮潔淨,壁火熊熊,燈光照耀。在我對面坐着我早上碰見的矮個男子,他吸着煙鬥在讀報紙。”

  “什麼報紙?"我問道。

  我的主顧似乎不大高興我打斷了他的話。

  “有關系麼?"他反問道。

  “關系重大。”

  “我還真沒留意。”

  “也許你看出那是大張的報紙還是小本的周刊一類了吧?”

  “對了,經你這麼一提,我想豈不是大張。也許可能是《觀察家》雜志。不過說實在的,我當時真顧不上這類小事兒了,因為屋裡還有一個人背對窗子坐着,我敢說他就是戈弗雷。當然我看不見他的正臉,但我熟悉他的肩膀的形狀。他用手支着頭,形容十分憂郁,身子朝着壁火。我剛要設法行動,突然有人重重地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原來上校就站在我身旁。

  “'到這邊來,先生!'他壓低了聲音說。他一言不發地走到樓内,我一直跟着他走到我的住房。他在門廳裡拿起一張火車時刻表。

  “'八點半有一班火車開往倫敦,'他說。‘馬車八點鐘在大門外。'

  “他臉都氣白了。而我呢,我感到自己的處境太尴尬了,我隻能結結巴巴說幾句前言不搭後語的道歉話,力求用對我朋友的擔心來給自己解釋。

  “'這個問題用不着再談,'他斬釘截鐵地說道,‘你無恥地侵犯了我們家庭的權利。你到這兒來是做為客人,但你成了暗探。先生,我隻有一句話說,就是我不要再看見你。'

  “這下子我也火兒了,我說了些不客氣的話。

  “'我看見你兒子了,我認為你是為了個人目的不讓他見人的。我不知道你把他關起來的動機是什麼,但我敢肯定他已失去行動自由。我告訴你,上校,除非我确知我朋友是安全和健康的,否則我絕不會停止我的努力來弄清真相,我也絕不會被你的任何恐吓所吓倒。'

  “這個老家夥面色變得象魔鬼一樣兇,我真以為他可能動手。我方才說過他是一個瘦削的、狂暴的高大老頭子,雖說我不是弱者,我也很難對付他。但是他在狂怒地瞪了我半天之後轉過身就走出去了。我呢,我早上按時乘火車走了,我的意圖就是立即來找你聽取你的意見并求得你的幫助,這就是我寫信與你約會的緣故。”

  以上就是我的來訪者擺在我面前的問題。大概精明的讀者已經看出來,這個案子并不難解決,因為隻有極有限的選擇答案就可以解釋問題的根源。但是盡管簡單,這個案子卻有着新奇有趣的地方,是以我才冒昧地把它記錄下來。現在我就用我常用的邏輯分析方法來縮小可能的答案範圍。

  “仆人們,"我問,“一共有幾個人?”

  “照我盡量估計,隻有老管家和他的妻子。他家生活看來十分簡單。”

  “那麼在花園小屋内沒有仆人了?”

  “沒有,除非留胡須的那個矮男人當仆人。但他看來身份要高得多。”

  “這一點很有啟發。你看到過從一所房子往另一所房子送食物的迹象嗎?”

  “你這麼一提,我倒記起來曾看見老拉爾夫提着一個籃子朝着平房的方向往園裡走去。當時我并沒往食物上想。”

  “你在當地進行通路打聽了沒有?”

  “是的。我和火車站站長以及村内旅館主人攀談過。我隻是簡單地問他們是不是知道我的夥伴戈弗雷的情況。他們兩人都說他航海周遊世界去了。他曾回過家,但緊接着就外出了。看來關于他旅行的說法已經被大家接受。”

  “你沒有向他們提到你的猜疑嗎?”

  “一點沒提。”

  “這很明智。這件事是要調查的。我要跟你一起到圖克斯伯裡舊莊園去一趟。”

  “今天?”

  可巧當時我正在了結一樁案于,就是我朋友華生叙述過的修道院公學案。我還受到土耳其蘇丹的委托要辦一個案子,如果延誤将會發生極嚴重的政治後果。是以,直到了下周初(照我日記的記載)我才由詹姆斯·M·多德先生陪同踏上去貝德福郡的旅程。在我們驅車路過伊斯頓區的時候,我把一位嚴肅寡言、膚色黝黑的紳士也接到車上,我是事先跟他約訂好的。

  “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向多德說,“請他在場也許一點用也沒有,但是也許起決定作用。目前不必細談這一點,到時候就知道了。”

  凡是讀過華生寫的記錄的讀者,想來已經熟悉我的做法,就是在偵查一件案子的過程中我是不多說話、不洩露想法的。多德似乎有點摸不着頭腦,但沒有說什麼,我們三個人就一同繼續趕路了。在火車上我又問了多德一個問題,故意讓我們那個同伴聽見。

  “你說你從窗戶裡清晰地看見你朋友的臉,是以敢肯定那是他本人,是嗎?”

  “關于這點沒有問題。他的鼻子貼住玻璃,燈光正照在他臉上。”

  “不會是另一個長得象他的人嗎?”

  “不可能,确實是他。”

  “但是你又說他的樣子變了?”

  “隻是顔色變了。他的臉色是——怎麼說呢?——那是魚肚白色,他的皮膚變白了。”

  “是整個臉都蒼白嗎?”

  “我想不是。我看的最清楚、最白的是他的前額,因為額頭貼着玻璃。”

  “你叫他的名字了沒有?”

  “我當時又驚又怕,沒有叫。後來我就追他,我已經告訴過你,沒追上。”

  我的偵查已經基本完成了,隻再需要一個小情況就可以全部完成。後來經過一番旅行之後,我們終于到達了多德描述的這座奇怪而散漫的莊園。開門的是老管家拉爾夫。我已經把馬車全天租下來了,就請我的老朋友先坐在車上等着,我們請他時再下車。拉爾夫是一個矮身材、多皺紋的老頭兒,穿着傳統的黑上衣和灰點褲子,隻有一點很特别,他戴着黃起手套,一看見我們他就甩下手套放在門廳桌子上了。我這個人,正如我朋友華生說的,有着出奇靈敏的感官。當時屋裡有一種不明顯的、但是帶有刺激性的氣味。它似乎就是從門廳桌子上發出來的。我一轉身,把帽子放在桌上,又順手把它弄到地上,然後彎下腰去拾帽子,趁機使我的鼻子挨近手套不到一英尺。不錯,這股類似柏油的怪味兒确是從手套上發出來的。偵查已經完成。我進入書房。唉,我自己寫記錄就這麼露骨,實在不高明!華生筆下是那樣引人入勝,不正是靠隐去這些環節麼。

  上校不在房裡,但是一聽拉爾夫的通報立刻就來了。我們聽見他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從樓道走來。他猛一推門就沖了進來,胡須奓起,眉眼也都立起來了,确是一個少見的兇狠老頭子。他手裡拿着我們的名片,用力一撕,扔在地上,用腳就踏。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你這個多管閑事的混蛋,我不準你登我的門!我絕不許你再來,如果你膽敢不經我允許再上這兒來,我就有權使用暴力,我槍斃了你!我堅決槍斃你!至于你,先生,"他轉向我說,“我給你同樣的警告。我知道你的可恥職業,你可以上别處去顯示你的本事,我這裡用不着你。”

  “我不能走,"我的主顧堅決地說,“除非戈弗雷親口告訴我他的自由沒受限制。”

  我們的這位不情願的主人按了一下鈴。

  “拉爾夫,"他指令道,“給本地警察局打電話叫他們派兩名警察來。就說有賊。”

  “等一等,"我連忙說,“多德先生,你應該知道,埃姆斯沃斯上校是有權利的,我們無權進入他的住宅。另一方面,他也應該知道你的行動完全是出于對他兒子的關注。我冒昧地說,如果允許我和埃姆斯沃斯上校談五分鐘,我可以使他改變他對這件事兒的看法。”

  “我沒那麼容易改變,"老上校說。"拉爾夫,執行指令。你還等什麼?快打電話!”

  “不行,"我說着往門上一靠。"警察一幹涉就恰恰會導緻你所懼怕的結局。"我掏出筆記本在一張撕下的紙頁上匆匆寫了一個字。我把紙遞給上校說:“這就是我們前來的原因。”

  他凝視着紙條,臉上除了吃驚以外什麼表情都消失了。

  “你怎麼知道的?"他無力地說着,沉重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的職業就是把事情弄清。這是我的業務。”

  他沉思地坐在那裡,瘦削的手摸着蓬亂的胡須。終于,他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好吧,要是你們非要見戈弗雷,就見吧。這事兒我不負責,是你們迫使我做的。拉爾夫,去告訴戈弗雷先生和肯特先生,我們過五分鐘就到。”

  五分鐘之後我們已經走過了花園小徑,來到神秘小屋前面。一位蓄胡須的矮男子站在門口,臉上露出十分詫異的神情。

  “這太突然了,上校,"他說道,"這完全打亂了咱們的計劃。”

  “我實在沒辦法,肯特先生,人家迫使咱們這樣做。戈弗雷先生在嗎?”

  “是的,他在裡邊,"他說着轉身領我們走進一間寬敞而陳設簡單的屋子。有一個人背朝着壁爐站在那裡。一見那人,我的主顧立刻跳上前去伸出手來。

  “嗨!戈弗雷,見到你太好了!”

  但是對方揮手叫他後退。

  “不要碰我,吉米。不要走近我。是的,你非常驚訝!我已不象那個騎兵中隊的棒小夥子、一等兵埃姆斯沃斯了,是吧?”

  他的面容确實是異常的。可以看出他本來是一個五官端正、皮膚被非洲陽光曬黑的漂亮男子,但是如今夾雜在黝黑皮膚之間有一些怪樣的白斑片,這使他的皮膚變白了。

  “這就是我不見訪客的緣故,"他說道,“你我倒不在乎,但用不着你的同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好的,但這麼一來對我不利。”

  “我隻是想确知你是安全無恙的,戈弗雷。那天夜裡你往我窗裡瞧的時候我看見了你,後來我就不放心,非把情況弄清不可。”

  “老拉爾夫跟我說你來了,我禁不住要瞧瞧你。我希望你沒看見我才好,後來我聽見開窗子的響聲,我隻好跑回小屋。”

  “到底是怎麼搞的,何必這樣?”

  “這個事兒倒也不難說清楚,"他說着點燃一支香煙,“你記得那天早上在布弗斯普魯的戰鬥嗎,就在比勒陀利亞外邊的鐵路西線上?你聽說我受傷了嗎?”

  “我聽說了,但不知道詳細情況。”

  “我們有三個人被切斷了和本部的聯系。地勢很不平坦。有辛普森——就是外号叫秃頭辛普森的那個人——有安德森,還有我。我們正在追擊布爾人,但是他們埋伏起來,把我們三人包圍了。他們兩人被打死了,我肩上中了象獵槍的子彈。但是我拼命趴在馬上,跑了幾裡路我才昏過去掉下馬來。

  “等我蘇醒過來,天已黑了,我掙紮着站起來,感覺異常虛弱。使我吃驚的是近處就有一座房子,相當大,有南非式的遊廊和許多窗子。天氣很冷。你知道那種夜晚襲來的令人發僵的寒冷,那是一種令人厭惡的、難以忍受的死冷,和爽利明快的霜凍很不一樣。簡單說吧,我感到徹骨地寒冷,唯一的希望就是設法達到那座房子。我拼死力站立起來,一步一步拖着,幾乎已經沒有知覺。我隻依稀記得爬上台階,走進一個大敞着的門,進入一間擺着幾個床位的大屋子,倒在一張床上,嘴裡滿意地哼了一聲。床上被子已攤開,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把被子往我顫抖的身上一拉就睡熟了。

  “我醒來已是早晨,我不但沒有進入一個健康的世界,反而仿佛來到一個噩夢的世界。非洲的陽光從寬大無簾的窗子射進來,使這間刷成白色的大而空敞的宿舍顯得特别明亮。我面前站着一個矮如侏儒的人,腦袋碩大如鱗莖球,口中急切地說着荷蘭話,揮動着一雙海綿般的變形而怕人的手。他身後站着的一群人仿佛都覺得眼下這情況很有意思,但我看到他們卻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沒有一個正常的人形。每一個人不是歪七扭八就是臃腫變形。這些醜八怪的笑聲比什麼都難聽。

  “看來他們全都不會講英語,但是情況非得說清不可,因為大腦袋越說其越大,後來一邊怪叫着一邊用他那變形的手揪住我就往下拉,而不管殷紅的血液從我傷口直流。這個小怪物力大如牛,要不是有一個年長的負責人聽見這屋的嘈雜聲走過來,真不知他會把我整成什麼樣子。他用荷蘭語責備了幾句,揪我的人就躲開了。然後他轉向我,睜大驚訝的眼睛看着我。

  “'你怎麼會跑到這兒來的?'他詫異地問道。'别動!我知道你已疲憊不堪,你肩上的傷口需要處理。我是醫生,我馬上找人給你包紮。不過,小夥子!你在這裡比在戰場上更要危險。你是在麻瘋病院裡,你在麻瘋病人的床上過了一夜。'

  “吉米,我還用說别的嗎?看來,由于戰火迫近,這些病人在頭天都疏散走了。第二天,由于英軍開來,他們又被這位醫務總監送回醫院。他說,盡管他自以為有免疫力,他也絕不敢象我那樣在麻瘋病人的床上睡一夜。後來他把我放在一間單獨病房内,細心地護理我,過了大約一個星期我就被送往比勒陀利亞總醫院。"你看,這就是我的悲劇。我希望能僥幸,但是等我回到家裡,我臉上出現的這些可怕症狀終于宣布了我未能逃脫感染的命運。怎麼辦呢?我是住在一座平靜無鄰的房子裡。我們有兩個可以絕對信任的仆人。這是個可以居住的地方。肯特先生是一位外科醫生,在保證絕不洩密的條件下他願意陪我同住。這樣處理是十分簡單的。而另一條路則是極其可怕的:和不認識的人在一起被終身隔離,永遠不得釋放。但是必須絕對保密,否則即使是在這個窮鄉僻壤也會引起群衆嘩然,早晚會把我扭送麻瘋病院的。吉米,就連你也不能告訴。今天我父親怎麼會讓步的,我真不明白。”

  上校指了指我。

  “是這位先生氣使我讓步的,"說着他打開了我遞給他的紙條,上面寫着"麻瘋"字樣。“既然他已經知道這麼多了,那最安全的辦法還是全告訴他。”

  “确實如此,"我說道,“誰敢說這樣做沒有好處呢?看來隻有肯特先生一個人診視過病人。請允許我,敢問先生是不是這種病的專門醫生呢?因為,據我了解,這是一種熱帶病或亞熱帶病。”

  “我有合格醫生的正常知識,"他有點闆起面孔地說。

  “先生,我深信你是有能力的,但我覺得在這一病例上聽聽會診意見也是有價值的。據我了解,你避免會診隻是怕發生壓力而使你交出病人。”

  “正是這樣,"上校說。

  “我預料到這一點了,"我解釋說,“今天我帶來一個朋友,他的謹慎是絕對可以信任的。以前我曾替他出過力,是以他願意做為一個朋友而不是做為專家來提供他的意見。他的名字是詹姆斯·桑德斯爵士。”

  聽我這麼一說,肯特先生臉上流露出的那種驚喜之狀,簡直就象新提升的下級軍官要會見首相似的。

  “我将感到驕傲,"他低聲地說道。

  “那我就請詹姆斯爵士到這裡來。他現在正等在門外的馬車裡。至于我們,上校,咱們可以到你書房去,我來做些解釋。”

  在這種關鍵時刻就顯出我是多麼需要我的華生了。他善于運用得體的提問和種種驚歎詞來誇張我的偵查藝術,把我那種本來隻是系統常識的偵察術給誇大成奇迹。現在我自己來叙述,就沒有人來捧場了。我隻好照實叙述,就象那天在上校書房裡我對着幾個聽衆所說的,其中還包括戈弗雷的母親。“我的方法,"我說道,“就建立在這樣一種假設上面:當你把一切不可能的結論都排除之後,那剩下的,不管多麼離奇,也必然是事實。也可能剩下的是幾種解釋,如果這樣,那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證明,直到最後隻剩下一種具有足夠根據來支援的解釋。現在我們就用這個方法來研究一下目前這個案子。起初,提到我面前的有三種可能的解釋,可以說明為什麼這位先生在他父親莊園的小屋裡被隔離或禁锢起來。可以認為他是由于犯罪而逃避,或者是由于精神失常而不願住瘋人院,最後是因為有某種疾病而需要隔離。我想不出其它解釋。那麼,就需要把這幾個結論加以對比和甄别。

  “犯罪之說是不能成立的。本地區并沒有尚未破案的犯罪報告,這我十厘清楚。如果說是尚未暴露出來的犯罪,那從家族利益來說應該是把他弄走或是送出國外,而不是藏在家裡。我看不出這條思路有什麼可能成立的地方。

  “精神失常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小屋裡有的第二個人可能是看守人。他走出來以後把門倒鎖上,這就加強了上述假設,說明可能是強行禁閉。但另一方面,強制不可能是很嚴的,否則這個青年就不會跑出來去看一眼他的朋友了。多德先生,你記得我曾探索論據,比如問你肯特先生讀的是什麼報紙。如果是《柳葉刀》或《英國醫學雜志》,那會幫助我思索。但是,隻要有醫生陪同并上報當局,把瘋人留在家裡是合法的事。為什麼這樣拼命保密呢?是以精神失常的設想也不能成立。

  “剩下的第三個可能,看來雖然稀奇,卻是完全符合實際情況的。麻瘋在南非是常見病。由于特殊的機遇,這位青年可能受到感染。這樣一來,他的家屬處境就十分困難了,因為他們不願把他交給麻瘋隔離病院。為了不露風聲、不受當局幹涉,必須嚴守秘密。如果給以适當報酬,不難找到一位忠實的醫生來照顧病人。也沒有理由在晚上不讓病人出來。膚色變白是這種病的普通症狀。這個假設的論據是十分充足的,以緻使我決心把它當做已被證明了那樣來行動。當我初到這裡,發現給小屋送飯的拉爾夫戴着浸了消毒水的手套,這時候我連最後的疑點也消除了。先生,我隻寫了一個詞,就告訴你秘密已被發現了,我之是以寫而沒有說出來,是為了向你證明可以信任我的謹慎。”

  我正在這樣結束我的小小分析時,門開了,那位莊嚴的著名片膚病學家被引進來了。但是破例地,他那獅身人面像般嚴肅的臉今天解凍了,眼中流露出人情味兒的溫暖。他邁步朝上校走過去同他握了手。

  “我往往給人帶來壞消息,"他說。"但今天的消息不那麼壞。不是麻瘋。”

  “什麼?”

  “典型的類麻瘋,也就是魚鱗癬。是一種鱗狀的皮膚疾病,影響儀容,非常頑固,但有治愈的可能,絕無傳染性。不錯,福爾摩斯先生,确是非常的巧合。但能說完全是巧合麼?難道沒有一些未知的因素在起作用麼?或許這位青年在接觸病人以後的恐懼心理産生了一種生理作用,模拟了它所恐懼的東西?不管怎麼說,我可以用我的職業榮譽來擔保——呵!夫人休克了!我建議由肯特先生護理她,直到她從這次驚喜性休克中複原為止。”

  爬行人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一直主張我發表有關普萊斯伯利教授的異聞,這樣做至少可以消除謠言,因為在二十來年以前這種謠言曾經震動大學并傳到倫敦的學術界。然而總是有些障礙使我未能發表它,結果事情的真相一直埋藏在我那個裝滿福爾摩斯案情記錄的鉛盒子裡。直到今天我們才被獲準發表這個在福爾摩斯退休之前不久辦理的案子。即使在今天,也還是需要謹慎從事,不可孟浪多言。

  那是一九○三年九月,在一個星期天晚上,我收到一個福爾摩斯慣用的那種語焉不詳的條子:

  如有時間請立即前來——如無時間亦來。

  S.H.

  在他晚年我們的關系是特别的。他是一個受習慣支配的人,他有一些狹隘而根深蒂固的習慣,而我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之一。做為一種習慣,我好比他的提琴,闆煙絲,陳年老煙鬥,舊案索引,以及其他一些不那麼體面的習慣。每當他遇到吃力的案子,需要一個在勇氣方面他多少可以依靠的同伴時,我的用處就顯出來了。但除此以外我還有别的用途。對于他的腦子,我好比是一塊磨刀石。我可以刺激他的思維。他願意在我面前大聲整理他的思想。他的話也很難說就是對我講的,大抵對牆壁講也是同樣可行的,但不管怎麼說,一旦養成了對我講話的習慣,我的表情以及我發出的感歎詞之類對他的思考還是有些幫助的。如果說,我頭腦的那種一貫的遲鈍有時會使他不耐煩,這種煩躁反倒使他的靈感更歡快地迸發出來。在我們的友誼中,這就是我的微不足道的用處。

  我來到貝克街,隻見他縮着身子坐在沙發上,兩膝高拱,口銜煙鬥,眉頭深皺而若有所思。看來他正在苦思一個煩人的問題。他指了指我慣坐的沙發,但此外沒有表示他注意到我的在場。這樣過了半小時。後來他突然從默想中醒轉過來,用他慣常的古怪笑容歡迎我回到老家。

  “請你原諒我的出神,華生,"他說。“在已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裡,有人向我反映了一些極其古怪的情況,它引起我思考了一些更有普遍意義的問題。我真的打算寫一篇小小的論文,來讨論偵查工作中狗的用途。”

  “不過,福爾摩斯,這别人早讨論過了,"我說。"比方象獵犬,警犬——”

  “不是這個,華生,這方面的問題當然是誰都知道了。但問題還有更微妙的一面。你大概記得那個案子,就是你用你那種聳人聽聞的方式處理銅山毛榉案的那回,我曾經通過觀察小兒頭腦活動的方法,來推論那個自負體面的父親的犯罪習慣,你記得吧。”

  “當然,我記得很清楚。”

  “我對于狗的想法大抵相同。狗能反映一個家庭的生活。誰見過陰沉的家庭裡有歡快的狗,或者快樂的家庭裡有憂郁的狗呢?殘忍的人必有殘忍的狗,危險人物必有危險的狗。狗的情緒也可能反映人的情緒。”

  我不禁搖了搖頭。"這個,恐怕有點牽強吧,"我說道。

  他剛把煙鬥重新裝滿,又坐下了,根本沒有理會我的AE繺f1語。

  “剛才我說的那種理論,在實施方面,與我目前研究的這個問題很有關系。這是一團亂麻,我正在找一個頭緒。有一個頭緒可能是:為什麼普萊斯伯利教授的狼狗羅依會咬他呢?”

  我失望地往椅背上一靠。難道就是為了這麼無聊的一個小問題把我從繁忙的工作中召來的嗎?福爾摩斯朝我掃了一眼。

  “華生還是老樣子!"他說。“你總是不能學會,最重大的問題往往取決于最瑣屑的小事情。但是這件事即使從表面看上去不是也很古怪嗎?你大概聽說過劍津大學的著名生理學教授普萊斯伯利,象他這樣一位資望俱重的老學者,他一向珍愛的狼狗怎麼會一再咬其他來了呢?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狗生病了。”

  “這個可能性當然需要考慮。但這狗不咬别人,另外它隻是在極特殊的情況下才咬主人,平時并不搗亂。華生,很古怪,非常古怪。這是鈴聲,看來年輕的伯内特先生比約定時間來得要早一點。我本來希望在他來之前多跟你談一會兒的。”

  樓梯上腳步聲甚急,敲門聲也很急促,接着這位新主顧就進來了。他是一個身材修長、儀容俊秀的青年,大約三十歲,穿着考究而大方,舉止之間有一種學者的溫婉而沒有交際場上那種自負不凡。他和福爾摩斯握了握手,仿佛對我的在場有些驚訝。

  “福爾摩斯先生,我的事情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他說道。"請你考慮到我和教授在私人和工作上的關系都很密切,我實在沒有理由在第三者面前講述我的情況。”

  “不要擔心,伯内特先生。華生醫生是最謹慎的人,另外說實在的,這個案子我很可能需要一個助手來幫忙。”

  “好吧,悉從尊便吧。請不要介意我的慎重态度。”

  “華生,伯内特先生是那位著名教授的助教,就住在教授家裡,而且是教授女兒的未婚夫。咱們當然同意,他有義務替教授保密,對教授忠實。但表示忠實的最好方式是采取必要的措施來澄清這個古怪的謎。”

  “我也希望這樣,福爾摩斯先生。這是我唯一的目的。請問華生醫生知道基本情況了嗎?”

  “我剛才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

  “那麼我最好還是先把情況再講一遍,然後再解釋最近的新情況。”

  “還是由我來重述吧,"福爾摩斯說,“這樣可以試試我掌握的基本事實。華生,教授是一個在全歐洲有名望的人。他生平過着學院生活,從來沒有過一絲流言蜚語。他是一個鳏夫,有一個女兒,叫易迪絲。他的性格是剛強、果斷的,差不多可以說是好鬥的。這就是一般情況,直到數月之前都是如此。

  “後來他的生活常軌被打破了。他今年六十一歲,但他和他的同行——解剖學教授莫爾非的女兒訂了婚。照我了解,這次訂婚不是那種上年紀人的理智的求婚,倒是象年輕人那種狂熱的求愛,因為他表現得十分熱烈。女方愛麗絲·莫爾非是一位心身俱佳的少女,是以教授的癡情也是不足為奇的。然而,在他自己的親屬方面,教授并沒有得到完全的同情。”

  “我們認為他這樣做太過分了。”

  “是的。過分,過激,而且違反自然。但教授是富有的,女孩的父親并不反對。然而女兒的看法卻不這樣。她另外還有幾個追求者。這些人在财産地位方面雖說不那麼可取,但在年齡上卻是與她相當的。這個姑娘似乎并不在乎教授的怪起起,她還是喜歡他的。唯一的障礙就是年齡。

  “就在這時候,教授的正常生活突然被一個謎籠罩住了。他做出從來沒有做過的事。他離家外出,不說去向。他走了兩個禮拜,疲憊而歸。至于上哪兒去了,他一字不提,而平時他是最坦率的人。碰巧,咱們這位主顧伯内特先生,收到一個同學自布拉格寄來的信,說他有幸在布拉格見到教授但沒能跟他說話。這樣,教授的親屬才知道他的去向。

  “現在講關鍵問題。就從教授回來以後,他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他變成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四周的熟人都覺得他不再是原先他們了解的那個人了,有一個陰影罩住了他的進階本性。他的智能未受影響,他的講課還是那麼才氣橫溢。但在他身上總是表現出一種新的東西,一種意外而不祥的東西。他的女兒一向是忠心耿耿地愛父親的,她多次試圖回到以前那種親密無間的父女關系中去,試圖打破父親的面具。而你,伯内特先生,也做了同樣的努力——但一切都白費力氣。現在,伯内特先生,請你親自講講信件的問題吧。”

  “華生醫生,請你了解,教授一向對我是沒有秘密的,即使我是他的兒子或弟弟,也不會得到更多的信任。做為他的秘書,一切他的信件都由我經手,也是由我拆開他的信件并加以分類。但從這次他回來後這一點就被改變了,他告訴我,可能有一些自倫敦寄來的信件,在郵票下面畫有十字,這些信要放在一邊,由他親自來拆看。後來經我手收到的果然有這麼幾封信,上有倫敦東區的郵戳,信上是沒有文化的人寫的筆迹。如果教授寫過回信的話,他的回信不是由我辦的,也沒有把回信放在我們發信的郵筐内。”

  “還有小匣子的情況,"福爾摩斯說。

  “是的,小匣子。教授旅行回來時,帶回一個小木匣子。這個東西是唯一表明他到大陸去旅行過的物品,那是一個雕刻精巧的木匣,一般人認為是德國手工藝品。他把木匣放在工具櫥内。有一次我去找插管,無意中拿起這個匣子來看。不料教授大發雷霆,用十分野蠻的話來斥責我,而我隻是出于普通的好奇心罷了。這樣的事還是頭一次發生,我的自尊心大受傷害。我極力解釋,我隻是偶然地拿起匣子而已,而那天整個一個晚上我都覺得他狠狠地瞪着我,他對這事兒是耿耿于懷的。"說到這裡,伯内特先生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日記本。"這件事發生在七月二日,"他補充說。

  “你真是一個理想的見證人,"福爾摩斯說。"你記的這些日期對我可能是有用的。”

  “系統方法也是我向這位著名老師學來的知識之一。自從我發現他的行為變态以來,我就感到有責任研究他的病曆。是以,我這裡記下了,就是在七月二日這一天,當他從書房走到門廳的時候,羅依咬了他。後來,在七月十一日,發生了類似事件。我又記下了在七月二十日發生的同一情況。後來我們隻好把羅依關到馬廄裡去了。羅依是一條聽話懂事的好狗——我這樣說大概使你厭倦了吧。”

  伯内特的口氣是不大高興的,因為福爾摩斯顯然在獨自出神,不是在聽他講話。福爾摩斯繃着臉,兩眼瞪着天花闆出神。後來,他用力醒轉過來。

  “怪事,真是怪事!"他喃喃地說道,“這種事我還沒聽說過呢,伯内特先生。原有的情況咱們已經重述的差不多了吧,對不對?你剛才說事态又有了新的發展。”

  說到這裡,客人那爽直活潑的臉頓時陰沉下來,那是由于他想起了可憎的事情。“現在我要講的事發生在前天夜裡,"他說道,“大約在夜裡兩點鐘,我醒了,躺在床上,這時我聽見一種沉悶不清的響聲自樓道裡移動過來。我打開屋門往外張望。教授是住在樓道另一端——”

  “日期是——"福爾摩斯插了一句。

  客人對這個不相幹的問題表現出明顯的不耐煩。

  “我剛才說了,是在前天晚上,就是九月四日。”

  福爾摩斯點頭微笑。

  “請往下講吧,"他說。

  “他住在樓道另一端,必須經過我的門口才能到達樓梯。那天我看見的情景實在太駭人了,福爾摩斯先生。我認為我的神經絕不比一般人弱,但那天的情景把我吓壞了。樓道整個是黑暗的,隻有中間的一個窗子透過一道光線。我看見有個東西從樓道那邊移動過來,是個黑乎乎的在地上爬的東西。它突然爬到光亮的地方,我一看卻是教授。他在地上爬着,福爾摩斯先生,在地上爬!倒不是用膝和手在爬,而是用腳和手在爬,腦袋向下垂着。但他的樣子似乎很輕松省力。我都吓糊塗了,直到他爬到我的門口,我才走上去問他,要不要我扶其他來。他的回答是極其特别的。他一躍而起,罵了一句最可怕的罵街話,立刻從我面前走過去,下樓去了。我等了約莫一個鐘頭,他也沒回來。他大約直到天亮才回屋。”

  “華生,你的看法如何?"福爾摩斯的口氣就仿佛是一個病理學家,拿一個稀有的病例來問我。

  “可能是風濕性腰痛。我見過一個嚴重的病人,就是這樣走路的,而且這個病比什麼都令人心煩,容易發脾氣。”

  “你真行,華生!你總是言之成理,腳踏實地。不過風濕性腰痛是講不通的,因為他當即一躍而起。”

  “他的身體棒極了,"伯内特說,“說實在的,這些年來我還沒見他象現在這麼棒過。但還是發生了這些事實。這不是一個可以找警場去解決的案件,而我們又實實在在一籌莫展,不知怎麼辦,我們模糊地感到災禍即将發生。易迪絲,就是起萊斯伯利小姐,同我都感到不能再這樣束手等待下去了。”

  “這确實是一個極其奇特和引人深思的案子。華生,你的意見呢?”

  “從醫生的角度來講,"我說道,“我覺得這是一個應由精神病學家來處理的病例。老教授的腦神經受了戀愛的刺激。他到外國去旅行,是為的解脫情網。他的信件和木匣可能與其他私人事務有關——比如借款,或者股票證券,是放在匣子裡的。”

  “而狼狗反對他的證券交易。不對,華生,這裡面還有文章。目前我隻能提示——”

  福爾摩斯的提示誰也不會知道了,因為門突然打開,一位小姐被引進屋來。伯内特登時跳起來,伸開兩手跑過去,拉住了她也伸過來的手。

  “易迪絲,我親愛的!沒出事吧?”

  “我覺得非來找你不可了,傑克,我吓壞了!我不敢一個人呆在那裡。”

  “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位小姐,我的未婚妻。”

  “怎麼樣,先生,剛才咱們不正是要得出這樣的結論嗎?”福爾摩斯笑着說。"普萊斯伯利小姐,大概你是想告訴我們事态又有發展吧?”

  我們的新客人是一個傳統英國型的漂亮姑娘,她微笑着向福爾摩斯招呼了一下,就坐在伯内特身邊。

  “我發現伯内特先生不在旅館,我想他可能在這裡。自然他早已告訴過我他要請你幫忙。福爾摩斯先生,你能不能幫幫我那可憐的父親啊?”

  “有希望解決,普萊斯伯利小姐,但是案情還不夠明朗。說不定你帶來的新情況可以闡明一些問題。”

  “這是昨晚發生的事,福爾摩斯先生。昨天一天他的樣子都很古怪。我相信有的時候他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并不記得。他好象在做夢似的。昨天就是那樣。他不象是我父親。他的外殼還是老樣子,但實際上不是他了。”

  “請你把昨天發生的情況告訴我。”

  “夜裡我被狗的狂叫聲吵醒了。可憐的羅依,它現在是被鎖在馬廄旁邊。我總是把屋門鎖上才睡覺,傑克——伯内特先生會告訴你的,我們都有一種不祥之感。我的卧室在樓上。碰巧昨晚我的窗簾是打開的,而外面有很好的月光。我正躺在床上兩眼盯着白色的視窗,耳朵傾聽狗的狂吠,突然看見我父親的臉在窗外看我。我幾乎吓昏過去。他的臉貼在玻璃上,一隻手舉起來,仿佛扶着窗框。如果窗子被他打開的話,我非瘋了不可。那不是幻覺,福爾摩斯先生,不要以為是幻覺。我肯定,約莫有二十秒鐘的時間,我就那樣癱在床上看着他的臉。後來就不見了,但我動不了,不能下床到視窗去看他上哪兒去了。我躺在床上,一身冷汗,直到天亮。早餐時他的态度很粗暴,沒有提到夜裡的事。我也沒說什麼,隻是撒了個謊就進城了——我就上這兒來了。”

  福爾摩斯似乎對小姐的叙述十分驚訝。

  “小姐,你說你的卧室是在樓上。園子裡有高梯子嗎?”

  “沒有,這正是令人害怕的緣故,根本沒有夠得着窗子的辦法,而他偏在視窗出現了。”

  “日期是九月五日,"福爾摩斯說。"這就更複雜了。”

  這回輪到小姐表示驚訝了。

  “福爾摩斯先生,這是你第二次提到日期問題了,"伯内特說。"難道日期對這個案子有重大關系嗎?”

  “可能——很可能——但我還沒有掌握充足的資料。”

  “是不是你在考慮精神失常與月球運轉有關?”

  “不,不是。我的思路與此無關。也許你能把日記本留給我,我來核對一下日期。華生,我看咱們的行動計劃可以定下來了。小姐已經告訴咱們——而我對她的直覺是十分信任的——她父親在某些日期對自己幹過的事并不記得。是以,咱們将在這種日期去拜訪他,假裝是他約咱們去的。他大概會以為是自己記不清了。這樣咱們就可以從近處觀察他,做為偵查的起點。”

  “這樣很好,"伯内特說,“不過,我得提醒你,教授有時候脾氣很大,行為粗暴。”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我們有理由盡快去見他,可以說有十足的理由馬上就去,如果我的設想符合實際的話。伯内特先生,這樣吧,明天我們一定到劍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裡有一個切克旅館,供應的葡萄酒超過中常水準,而床單的清潔度超過挨罵的水準。先生,咱們未來幾天的命運說不定會落到比這更糟的地方去呢。”

  星期一早晨我們就在通往著名大學鎮的路上了——這對福爾摩斯是件容易事兒,因為他沒家沒業,但對我來說卻需要拼命安排和亂忙一通,因為現在我的業務範圍已經不算小了。一路上他沒有提起案情的事兒,直到我們把衣箱在他說的那家旅館記憶體好之後,他才開腔。

  “華生,我看咱們可以在午飯之前找到教授。他在十一點講課,中午應該在家休息。”

  “給通路找個什麼借口呢?”

  福爾摩斯匆匆看了一下日記本。

  “在八月二十六日有過一段躁狂時期。咱們可以假設,他在這種時候腦子不大清楚。如果咱們硬說是有人約咱們來的,他大概不敢否認。你能不能厚着臉皮幹一下?”

  “隻好試試。”

  “有你的,華生!既是勤勤懇懇,又是精益求精。隻好試試——這是意志堅定者的格言。找個本地人帶咱們去吧。”

  一名本地人,趕着一輛漂亮的雙輪馬車,把我們帶過一排古老的學院建築,拐進一條三股的馬車道,在一座悅目的住宅門前停下了。這個宅子四周是種滿紫藤的草坪。看來教授不僅生活舒适,而且環境奢侈。馬車靠近時,我們就發現一個花白的人頭在前窗露出來,濃眉下面,一雙戴着玳瑁眼鏡的銳利眼睛在打量着我們。一分鐘以後,我們就真的置身于他的私邸之中了,教授站在我們面前,而正是他的古怪行為把我們從倫敦召來的。在他的外貌和舉止之中是沒有任何古怪之處的,他是一個舉止莊重、五官端正、體格高大、身穿禮服的男子,有着大學教授應有的尊嚴。他五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犀利而銳敏,聰明到了近于狡猾的程度。

  他看了我們的名片。"請坐,先生們。不知有何見教?”

  福爾摩斯和平地微笑着說:

  “教授,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問題。”

  “問我?”

  “也許發生了錯誤。我聽另外一個人說,劍津大學的起萊斯伯利教授需要我的效勞。”

  “原來是這樣!"我覺得在他那尖銳的灰色眼睛裡有一股惡毒的光芒。“你聽說的,是嗎?請問告訴你的那個人姓什麼?”

  “抱歉,教授,這有些不便。要是發生了錯誤,也沒什麼關系,我隻好道歉。”

  “不必。我要搞清楚這回事。我很感興趣。你有什麼條子、信件或電報之類,可以說明你的來意嗎?”

  “你是不是有意說,是我請你來的?”

  “我不好回答這個問題。”

  “當然不好回答,"教授厲聲說,“不過,這個問題可以不用你幫助而容易地得到回答。”

  他走到電鈴旁邊。我們在倫敦認識的那位伯内特先生應着鈴聲走來。

  “進來,伯内特先生。這兩位先生從倫敦來,說是有人約他們來的。你處理我的全部信件,你登記過寄給一個叫做福爾摩斯的人的信件嗎?”

  “沒有,先生,"伯内特臉上一紅。

  “這就肯定了,"教授忿忿地瞪着我的同伴。"先生,"他用兩手按着桌子把身子往前一探,“我認為你的身分是可疑的。”

  福爾摩斯把肩一聳。

  “我隻能再說一遍,我們白打擾你了一趟。”

  “沒那麼簡單,福爾摩斯先生!"這個老頭兒尖聲地叫道,臉上表情特别的惡毒。他一邊說着一邊站到門前攔住我們的去路,狂暴地用兩手向我們威脅着。"想走沒那麼容易!“他忿恨得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了,咧着嘴向我們亂嚷。要不是伯内特先生出來幹預,我們隻好一路開打才能離開屋子。

  “親愛的教授,"他喊道,“請你考慮你的身分!請你考慮傳到學院裡去會發生什麼影響!福爾摩斯先生是一個著名的人。你不能這樣無禮地對待他。”

  于是我們的主人——如果我能這樣稱呼他的話——無可奈何地讓開了門口的路。我們慶幸地離開住宅,來到外面恬靜的馬車道上。福爾摩斯似乎起覺得這件事好玩。

  “咱們這位博學的朋友,神經有點毛病,"他說。“咱們冒昧拜訪也許有點生硬,但我還是達到了親身接觸的目的。好家夥,華生,他一定是在跟蹤咱們,這家夥出來找咱們來了。”

  我們身後是有跑步的聲音,但是,我放心地發現,那不是駭人的教授,卻是他的助手,在馬車道的拐角出現了。他喘着氣向我們走來。”

  “真對不起,福爾摩斯先生,我應該道歉。”

  “不必,不必,伯内特先生。這是職業上不可避免的情況。”

  “我從沒見過他象今天這樣蠻不講理。他越來越兇惡了。這你就明白為什麼他女兒和我是這樣害怕出事了。但他的腦子是完全清醒的。”

  “太清醒了!"福爾摩斯說,“這是我的失策。顯然他的記憶力比我估計的要好得多。對了,在我們走之前,能不能看一下普萊斯伯利小姐房間的窗子?”

  伯内特撥開灌木往前走,我們看見了樓的側面。

  “在那兒,左手第二個窗子。”

  “好家夥,這麼高。不過,你看窗子下面有藤子,上面有水管,可以攀登。”

  “連我都爬不上去,"伯内特說。

  “是的。對任何正常的人來說,這都是很危險的運動。”

  “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福爾摩斯先生。我搞到了跟教授通信的那個倫敦人的位址。教授今天早上似乎給他寫了信,我從他的吸墨紙上發現了位址。機要秘書幹這種事是可恥的,但我有什麼辦法呢?”

  福爾摩斯看了一眼那張紙頭,就放進衣袋裡。

  “多拉克——是一個怪姓氏,我想大概是斯拉夫人。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重要的環節。伯内特先生,我們今天下午回倫敦,我看留在這兒沒什麼用處。我們不能逮捕教授,因為他沒犯罪。也不能限制他的行動,因為不能證明他神經失常。目前不能采取任何行動。”

  “那我們到底怎麼辦呢?”

  “耐心一點,伯内特先生。情況馬上就會有發展。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下星期二可能是一個危機時刻。我們到時一定前來。這段等待時期是很不愉快的,如果普萊斯伯利小姐能延長她在倫敦的停留——”

  “這不難。”

  “那就讓她留在倫敦,等我們通知她危險已過再說。目前讓他任意行動,不要逆着他。隻要他順心就好。”

  “他來了!"伯内特驚恐地小聲說。從樹枝間隙裡我們看見那個挺拔的高個子從前廳走出來,四面張望着。他向前欠着身子,兩手下垂搖擺着,腦袋左顧右盼。秘書向我們擺手告别,就潛入樹叢溜走了。不大會兒,我們見他站到教授身旁,兩個人仿佛一邊激烈地談論着,一邊走進屋内。

  “我看老教授是猜出咱們的行動來了,"福爾摩斯一邊跟我往旅館走一邊說。"雖然隻見過短短一面,我覺得他有着特别清晰和有邏輯的頭腦。性情火爆是真的,不過從他的立場來看,他的火爆也不是沒有緣故,因為偵探來跟蹤他而他猜出這是他自己的家庭要求這樣幹的。我看伯内特是有點日子不好過呢。”

  福爾摩斯在郵局停下來發了一封電報。當天晚上來了回電。他把電報扔給我看。

  已走訪商務路,見到多拉克。和藹,波希米亞人,略上年紀。開一家大雜貨商店。

  麥希爾

  “麥希爾是在你走之後才來的,"福爾摩斯說,“他是我的照管日常事務的雜務工。有必要了解一下教授秘密通信的對象,他的國籍和布拉格之行是有聯系的。”

  “謝天謝地,總算有一件事和另一件事聯系上了,"我說,“目前咱們仿佛面臨一大堆無法解釋的彼此無關的事件。比方說,狼狗咬人和波希米亞之行有什麼聯系?它們又和夜裡在樓道爬行有什麼聯系?至于你的日期,那是最神秘莫測的了。”

  福爾摩斯一邊微笑一邊搓手。我們是坐在古老旅館裡的陳舊起坐間裡,桌上擺着一其他提到過的著名片萄酒。

  “那好,咱們先來研究一下日期吧,"他說。他把五指并在一起,就象是在班上講課似的。"這位有才幹的青年的日記本表明,七月二日出了事,從那以後仿佛九天出一次事,就我所記得的而言,隻有一次例外。是以最後一次是在九月三日即星期五,也符合九天的規律,八月二十六日也是如此。這絕不是巧合。”

  我不得不同意。

  “是以,我們可以姑且假設,教授每九天用一種烈性藥物,其藥效短暫但毒性較大。他本身暴烈的性格被藥性刺激得更暴烈了。他是在布拉格學會使用這種藥物的,目前由倫敦的一個波希米亞經銷商供應他藥品。這些都是互相聯系的,華生!”

  “那怎麼解釋狗咬,視窗的臉,樓道裡爬行這些事呢?”

  “不管怎麼說,咱們總算開了頭。要等到下星期二才會有新的發展。目前咱們隻能和伯内特保持聯系,以及享受這個動人城市的宜人景色。”

  次日早晨伯内特溜來向我們報告最新的消息。正象福爾摩斯所說,伯内特的日子不好過。教授雖未明确指責是他把我們找來的,卻是态度極起粗暴,顯然有所抱怨。但今天早晨他又恢複了原狀,他照例給滿堂學生做了富有才華的演講。"撇開他的異常發作不談,"伯内特說,“他确實比以前精力更充沛了,腦子也更清晰了。但他變了一個人,再也不是我們記憶中的那個人了。”

  “照我看至少在一個星期之内你沒有什麼可怕的,"福爾摩斯回答說。"我是一個忙人,華生醫生還有許多病人。咱們約好下星期二的這個時間在這裡碰頭,如果在我們下次離開你之前仍不能對問題作出解釋的話——即使不能消除它——那将太使我感到意外了。在下星期二以前,請你把發生的情況寫信告訴我。”

  後來,一連幾天我也沒再見到我的朋友福爾摩斯。星期一晚上我收到他一張簡短的便條,叫我在火車站等他。前往劍津的路上,他告訴我,一切都不錯,教授家庭的安靜沒有受到幹擾,他本人的行為也很正常。當天晚上我們在老地方切克旅館安頓下來後,伯内特來對我們講的情況也是這樣。"今天他收到倫敦的來信,有一封信和一個小包裹,上面都有十字叫我不要拆開。沒有其他情況。”

  “這些大概也就足夠了,"福爾摩斯不祥地說。"伯内特先生,我看今天晚上可以見個分曉。如果我的推論正确的話,今晚事情會搞出個結果。要達到目的,須得把教授置于觀察之下。我建議你不要睡覺,要警覺觀察。要是你聽見他經過你的門口,不要驚動他,要悄悄地跟蹤他。華生醫生和我将在附近隐蔽。對了,你說的那個小匣子的鑰匙在什麼地方?”

  “在他的表鍊上。”

  “我覺得咱們的研究必須針對匣子。要是出現不得已的情況,那鎖不至于太結實。宅子裡還有強壯的男人沒有?”

  “有一個馬車夫,叫麥克菲。”

  “他在什麼地方睡?”

  “在馬廄樓上。”

  “可能用得着他。現在隻能做這些,隻好等着事态發展。再見吧——不過我相信在早晨之前會再見到你。”

  接近午夜時分,我們在教授家前廳正對面的樹叢裡埋伏好了。夜色清朗,但氣溫偏低,幸虧我們穿着大衣。此時刮着小風,白雲在空中馳過,不時遮住半圓的月亮。在這裡守望本來是很沉悶的,幸虧期待的興奮心情鼓舞着我們,加上我朋友打氣說眼瞧就接近這個怪案的結局了。

  “如果九天周期是真的,今夜教授一定大發作,"福爾摩斯說。"以下幾件事都指向同一結果:他的怪症狀是自布拉格回來以後發生的,他與倫敦的一個波希米亞商人秘密通信,這個商人可能代表布拉格的某個人,就在今天他收到商人寄來的包裹。他使用的是什麼以及為什麼用藥,咱們還不知道,但那總是由布拉格來的則不成問題了。他是按照嚴格規定用藥的,這就是九天周拼法,這是最初引起我注意的一點。但他的症狀非常古怪。你注意他的指關節了嗎?”

  我不得不承認未曾注意。

  “關節又大又有老繭,是我沒見過的。華生,看人先看手。然後看袖口,褲膝和鞋。他的古怪的指關節隻有在某些職業——"說到這裡福爾摩斯突然用手一按腦門。“呵,華生,華生,我怎麼那麼笨哪!看來是難以置信的,但必然是那麼回事。一切要點都說明同一結果。我居然沒有看出這些概念的聯系來!那樣的指關節,我怎麼會沒看出來呢?還有狗!還有藤子!我真該退到我夢中的農莊裡去了。快瞧,華生!他來了!現在咱們可以親眼看看了。”

  前廳的門慢慢打開了,映着燈光,我們看見教授的高身材。他穿着睡衣,站在門口,雖是直立着,卻向前欠身,兩手垂在身前,就象我們上次看見他那樣子。

  他走到馬車路上時,突然發生了一種奇特的變化,他彎下身去用手和腳爬起來,不時跳躍一下,就仿佛精力過剩似的。他沿着房子向前爬到頭就拐過屋角去了。這時伯内特溜出房門,悄悄地跟着他拐過去。

  “快來,華生!"福爾摩斯叫道,于是我們蹑手蹑腳地在樹叢中轉移到一個能看到房子側面的地點,那是有月光的一面。教授清晰可見,他在長滿長春藤的牆腳下趴着,他突然以意外矯捷的動作向牆上爬去。他從一根藤向一根藤爬去,抓得十分牢穩,顯然是無目的地為了發洩精力而遊戲着。他的睡衣敞開了,在兩邊拍打着,他看起來活象一隻貼在他屋子牆壁上的巨大的蝙蝠,在月光照射的牆上形成了一個大黑方塊。過了一會兒,他玩厭了,又一根藤一根藤地降下來,爬着向馬廄去了,依舊是那副怪姿勢。狼狗已經出來并狂吠着,一看見它的主人就叫得更兇了。它把鎖鍊拉得繃直,狂怒得發起抖來。教授故意趴在狗剛剛夠不上他的地方,用各種辦法激怒狼狗。他抓起一把石子朝狗的臉上摔過去,抄起一根棍子去捅狗,用手在狗張着的嘴前面晃來晃去,千方百計地逗得狗更加瘋狂地亂吠。在我們生氣的探險經曆中,還沒有見過如此奇特的景象,一個不動感情而十分尊嚴的人物竟然象蛤蟆一般趴在地上,去激怒一隻狂怒的狼狗,用各種精巧而故意的殘忍方式,弄得狗跳起前腳對他瘋狂地撲叫。

  突然事情發生了!倒不是鎖鍊掙斷,而是狗脖子滑出了皮圈,因為那皮套是給粗脖子狗制做的。隻聽鐵鍊落地的聲響,接着隻見人狗滾在一團,狗在狂吼,人在異樣地尖聲驚叫。教授幾乎喪命。狼狗正咬住他的咽喉,牙齒切入很深,我們趕上去把他們分開時,他已失去知覺。這對我們本來是危險的,幸虧伯内特趕來,他的吆喝聲立刻使狗恢複了理智。叫喊聲把睡意蒙眬的馬車夫從馬廄樓上的房間裡給引了下來。“我就知道會這樣,"他搖頭說道,“我看見過他這樣逗狗。我知道狗早晚會咬到他。”

  把狗拴上後,我們一起把教授擡到了他的卧室。伯内特有醫學學位,他幫我處理咬破的喉嚨。犬齒差點切斷頸動脈,但出血嚴重。半小時以後,危險過去了。我給病人注射了嗎啡,他陷入沉睡。直到這時,我們大家才喘了一口氣,面面相視,開始估量形勢。

  “我覺得應該找一位外科權威來給他看病,"我說。

  “不行!"伯内特大聲說,“現在醜聞還隻限于家庭内部。咱們是靠得住的。一旦傳出家門,那就無邊無際了。請考慮他在大學裡的地位,他在歐洲的名譽,還有他女兒的感情吧。”

  “确實是這樣,"福爾摩斯說,“我覺得可以由咱們保密,不再外傳,另外,既然我們現在有了行動自由,也應該防止事态再發生。伯内特先生,把表鍊上的鑰匙拿過來。麥克菲看守病人,如有變化立即報告我們。讓我們去看看教授的神秘匣子裡到底有什麼東西。”

  東西不多,但足夠說明問題了——一個小空氣,另一起還幾乎滿着;一個注射器;幾封字迹歪歪斜斜由外國人寫的信。信封上的記号表明這些信正是擾亂了秘書正常工作的那幾封,每封都有商務路的發信位址,并有"多拉克"的簽字。内容隻是郵寄新藥品的清單,或貨款的收據。但另外還有一封信,是有文化者的手迹,上有奧地利郵票和布拉格郵戳。"這回可有了根據了!"福爾摩斯一邊掏出信紙一邊喊道。上面寫的是:

  尊敬的同行:

  自從尊趾過舍下以來,我再三考慮足下情況,雖有特殊需要治療的理由,但我仍然主張謹慎從事,蓋以往治療效果表明該藥具有相當的危險後果。

  類人猿血清或可有較好效果。但如我所說,我使用者為黑面猿,因适有此類标本。黑面猿為爬行及攀登類,而類人猿為直立類,故更接近人類。

  我謹請足下慎重從事,切勿在不成熟階段将此療法外傳。我在英國還有另一主顧,皆由多拉克做我的經紀人。

  請每周按時報告療效。此緻

  崇高的敬禮

  H·洛文斯坦

  原來是洛文斯坦!這個名字使我回想起報紙上一段摘錄,講到過一位不知名的科學家正在以一種奇特的方法研究返老還童術和長生不老藥。這就是布拉格的洛文斯坦!他有一種強壯血清,是醫學界禁用的,因為他拒絕公布處方。我把這個情況簡短地說明了一下。伯内特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動物學手冊,讀道:“'黑面猿,喜馬拉雅山麓大型黑面的猿猴,是最大型類人的爬行猿。'這裡還記載着許多細節呢。啊,福爾摩斯先生,虧了你的幫助,這下咱們找到根源了。”

  “但真正的根源,"福爾摩斯說,“實際是教授的不适時的戀愛,這使得急躁的教授認為非得恢複青春才能達到目的。一個人要是想超過自然,他就會堕落到自然以下。最高等的人,一旦脫離了人類命運的康莊大道,就會變成動物。"他手裡拿着小瓶,坐在那裡沉思了一會兒,兩眼凝視着透明的液體。“等我給這個人寫封信,告訴他我認為流傳這種毒藥是犯罪行為,我們的這件事情将會了結。但同類事情還會發生。别人會想出更高明的辦法。但總是有危險性的,這對人類是一種現實的威脅。華生,請想,那些追求物質、官能和世俗享受的人都延長了他們無價值的生命,而追求精神價值的人則不願違背更高的召喚。結果是最不适者的生存,這樣一來,世界豈不變成了污水池嗎?"突然,幻想家不見了,行動家的福爾摩斯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伯内特先生,我看情況已經清楚了。各個細節都得到了說明。狗當然比人更早地發現了變化。教授的氣味逃不過狗的鼻子。羅依咬的不是教授,而是猿猴,正如逗狗的是猿猴一樣。攀緣對猿來說是一種本能的遊戲,他探頭到女兒視窗純粹是偶然的。華生,早晨有開往倫敦的火車,不過咱們還是先到旅館喝杯茶再趕路吧。”

  雷神橋之謎

  在查林十字街的考克斯有限公司的銀行保管庫裡,有一個久經搬運、陳舊不堪的錫質檔案箱,上面刻有我的姓名:約翰·華生,醫學博士,原隸印度部隊。裡面塞滿了紙張,幾乎都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在不同時期所偵查過的案情記錄。其中有些起饒興味的案件卻是未曾偵查成功的,這些案子無法加以叙述,因為沒有結局。沒有結局的疑難問題對于研究者也許是有意思的,但對于一般讀者則難免枯燥乏味。比方,詹姆斯·菲利莫爾案,就是這一類,這位先生回過頭走進自己的家去取雨傘,就從此在世界上消失了。還有一個案子,是小汽艇阿麗西亞号,它在一個春天的早晨駛入一小團霧氣之中,就從此不見了,船上的人再也沒有消息。再有就是伊薩多拉·伯桑諾案,他是一個有名的記者和決鬥者,有一天突然精神完全失常,兩眼瞪着一個火柴盒,裡面裝有一個奇怪的無名的肉蟲。除此以外還有一些牽涉某些家族隐私的案件,如果公開出版的話則會引起上流社會許多人的恐慌。我絕不會幹那種走漏秘密的事,這是不必說的。由于我的朋友目前有時間置身于這個問題,現在就可以把這些舊記錄清理出來和加以銷毀了。此外還有相當數量的案卷,有不同程度的興味,是我本來可以編輯出版的,但我考慮到,過量的讀物可能會影響我特别尊重的那個人的名譽,因而未曾整理。這些案子,有的我曾參加辦案,能夠以目擊證人的身分發言;有的我未曾參與,或僅稍稍過問,故隻能以第三者的身分叙述。下面這個故事是我的親身經曆。

  那是十月的一個狂風大作的早晨。起床穿衣時我看到狂風是如何将後院裡挺然立着的那棵法國梧桐的僅餘的樹葉卷去的。我下樓去吃早餐,心想我朋友必是抑郁寡歡,因為,正如所有的偉大藝術家那樣,他的心境是易受環境左右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他幾乎已經吃完了早餐,心情異常歡快,而且具有他高興時特有的那種有點不祥的雀躍之情。

  “手裡有案子了吧,福爾摩斯?"我問了一句。

  “推論法是有傳染性的,華生,"他回答道,“你也用推論來研究我的秘密了。不錯,是有案子了。經曆了一個月的雞蟲瑣事和停滞無為,車輪又轉動了。”

  “我能參加嗎?”

  “沒有多少行動可參加,但是咱們可以一起讨論,等你先吃掉新廚子給咱們煮老了的雞蛋再說。雞蛋的火候和我昨天在前廳桌上看見的那本《家庭雜志》不無關系。連煮雞蛋這類小事情也要求諸如計算時間這樣的注意力,而這是與那本優良雜志上的戀愛故事互相沖突的。”

  一刻鐘以後桌子撤了,我們面對面坐在那裡。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

  “你聽說過金礦大王奈爾·吉布森這個人吧?"他問道。

  “你是說那個美國參議員嗎?”

  “不錯,他一度曾是西部某州的參議員,但是更多的人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大的金礦巨頭。”

  “我聽說過這個人。他在英國不是也住了不少日子了麼。他的姓名是大家熟悉的。”

  “可不是,他五年前在漢普郡買了一個不小的農莊。大概你已經聽說他妻子的慘死了吧?”

  “我想起來了。這是他成為新聞人物的原因。但我不知道細節。”

  “我也沒想到這個案子會找到我頭上,否則我早就把摘要弄好了,"他朝着椅子上的一疊紙揮了揮手。"實際上,盡管這個案子轟動一時,但情節卻是簡單清楚的。被告的性格雖說動人,也遮不住證據的确實性。這是驗屍陪審團的觀點,也是警察法庭起訴的觀點。現該案已移交溫切斯特巡回法庭審理。我怕辦這個案子費力不讨好。我能發現事實,但不能改變事實。除非找到全新的、意外的事實,否則我的主顧沒有什麼希望。”

  “你的主顧?”

  “哎,我忘了告訴你了。華生,我也染上你那種倒叙的糊塗習慣了。你先看看這封信。”

  他遞給我一封筆迹粗犷的手劄,寫的是:

  克拉裡奇飯店  十月三日

  福爾摩斯先生大鑒:

  我不能眼看着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走向死亡而不盡最大力量去援救她。我不能做任何解釋,也不企圖解釋,但我确知鄧巴小姐無罪。你知道事實經過——誰會不知道呢?此事已成全國的新聞。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她說話!正是這種不公,幾乎使我發瘋。這個女人心地之善,連一個蒼蠅也不忍去殺。我将于明日十一時來訪,不知你能在黑暗中找到光明否。也許我曉得什麼線索而自己未曾意識到它。但不管怎樣,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我的全部生命,都可以為你所用,隻要你能救她。把你生氣所有的能力,都用來辦這個案子吧。

  奈爾·吉布森謹啟

  “你看,就是這封信,"福爾摩斯把他早餐後抽完的一鬥煙灰敲了出來,又慢慢裝上一鬥煙絲。"這就是我正在等候的那位先生。至于情節,你沒有時間立刻掌握這麼多報紙,如你對這個案子在邏輯方面有興趣的話,我最好簡短地對你說明一下。這個人,照我看,是世界上最有勢力的金融巨頭,同時也是最暴躁和最令人生畏的人物。他娶了一個妻子,就是這次悲劇的犧牲者,關于她我隻知道她已過壯年,而由于家中有一位年輕可愛的教養兩個孩子的家庭女教師,女主人的色衰就更是不利于她了。這三個人是主角,地點是一所古老的莊園宅邸,那原是英國政治曆史的中心。悲劇經過:人們發現女主人在離宅子近半英裡的園地上被一顆手槍子彈打穿了大腦,時為夜晚,她身穿夜禮服,戴着披肩。附近沒有發現武器,現場沒有任何謀殺的線索。身邊無武器,注意這一點,華生。謀殺似在夜晚進行的,屍體于十一點鐘被護林人發現,在擡回家之前受過警察和醫生檢驗。這麼說也許太簡短了,你能聽明白嗎?”

  “情況很清楚。但為什麼懷疑女教師?”

  “首先,有明确的證據。在她衣櫥的底闆上面發現一支放過一彈的手槍,口徑與屍體内子彈相同。"這時他兩眼直視,拉長了字音重複道:“在她衣櫥的底闆上。"然後他又沉默不語了。我看出他腦中有一條思緒在活躍起來,打斷他是鹵莽的。突然,他又醒轉過來。"是的,華生,手槍被發現了。确能定罪了,是嗎?兩個陪審團都這樣認為的。另外,死者身上有一個紙條,約她就在橋頭見面,署名者是女教師。怎麼樣?這回說明了動機。吉布森參議員是一個有吸引力的男子。如果他妻子死了,除了這位根據各種材料來看早已得到主人急切青睐的年輕女士,還有誰會更有希望繼承她呢?愛情,财産,地位,一切都取決于一個中年女人的死。惡毒,真惡毒!”

  “确實如此,福爾摩斯。”

  “另外,她提不出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反之,她不得不承認在出事時間前不久她到過雷神橋——就是悲劇發生的地點。她無法否認,因為過路的村人看見她在那個地方了。”

  “這樣看來是可以定案了。”

  “然而,華生,然而!這座橋是一座寬石橋,有石欄杆,它橫跨一灣又深又長、岸邊有蘆葦的池塘的最狹部。這叫雷神湖。在橋頭躺着屍體。這就是基本事實。不過,我看是咱們的主顧來了,來得比約定時間早許多。”

  畢利已經開了門,但他通報的姓名卻是意外的。馬洛·貝茨先生這個人我們都不認識。他是一個瘦消的、神經質的人,眼神驚恐,舉止急促而猶疑——以我做醫生的眼來看,是一個處在神經崩潰邊緣的人。

  “你太激動了,貝茨先生,"福爾摩斯說。"請坐下談。我隻能跟你稍談一會兒,因為我在十一點鐘有約會。”

  “我知道,"來訪者喘着說,他象喘不過起來的人那樣迸出短短的句子。"吉布森先生快來了。他是我的雇主。我是他農莊的經理。福爾摩斯先生,他是一個惡霸,一個大惡霸。”

  “你語氣過強了,貝茨先生。”

  “我不得不加強語氣,時間有限。我絕不能讓他發現我在這兒。他眼看就到了。但我沒有條件早來。他的秘書,弗格森先生,今天早上才告訴我他約你談話的事。”

  “而你是他的經理?”

  “我已提出辭職。再過一兩個星期我就擺脫他的奴役了。他是一個冷酷的人,對誰都冷酷。他對慈善事業的捐款隻是為了掩飾他的罪惡勾當。但他的妻子是主要犧牲品。他對她很殘酷,很殘酷!她是怎麼死的我不知道,但我敢說他使她生活悲慘絕望。她是熱帶人,巴西人,你當然知道的。”

  “我沒有聽說這點。”

  “熱帶出生,熱帶性格。炎熱之女,激情之女。她就是以這種熱情愛他的,但當她身上的魅力退去之後——我聽說她本來非常美——她就再也得不到他的寵幸。我們大家都喜歡她,同情她,恨他對她的惡劣态度。但他能說會道,十分狡猾。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不要聽他的花言巧語,他肚子裡有更壞的東西。我走了。不!不要留我!他就來了。”

  客人恐懼地看了一眼鐘表,就撒腿朝門外跑出去了。

  “你瞧這個事兒!這個事兒!"福爾摩斯停了一會兒說道,

  “吉布森先生看來有一個很忠誠的家庭,但是警告還是有用的。現在就等本人來了。”

  整十一點,我們聽見樓梯上有沉重的腳步響,這位名噪一時的百萬富翁被讓進屋來。一見之下,我不但了解了他的經理對他的恐怖和憎惡,而且明白了他的無數企業對手對他的詛咒。如果我是一個雕塑家而想塑一個典型的成功企業家,一個具有鋼鐵意志和冷石心腸的人物,那我一定選擇奈爾·吉布森先生做我的模特兒。他那高大瘦削、嶙峋如石的身影,給人一種饑餐貪婪之感。把亞伯拉罕·林肯之像的高貴之處用卑下來替換,則有幾分象他了。他的臉似乎是用花崗石雕成的巉岩不平、冷酷無情的頭像,皺紋深折,傷痕累然,表現出生氣的危難。他那冰冷的灰眼睛,精明地在濃眉下面閃亮,來回地看着我們倆人。當福爾摩斯介紹我的名字時,他微做鞠躬之狀,然後以威嚴鎮定的神色拉過一把椅子直對着我的朋友坐過去,四膝幾乎相接。

  “福爾摩斯先生,我直截了當地說吧,"他張口便說,“辦這個案子我絕不計較費用。你可以用鈔票當火把去燒,如你需要照亮真理的話。這個女子是無辜的,這個女子必須得到洗刷,這是你的責任。你提費用吧!”

  “我的業務報酬有固定數額,"福爾摩斯冷冷地說,“我絕不加以變更,除了有時免費。”

  “那麼,如果金錢對你是無所謂的,請你考慮成名之望吧。如你辦成這個案子,全英國和全美國的報紙都會把你捧上天。你會成為兩大洲的新聞人物。”

  “多謝,吉布森先生,但我不需要捧。你也許感到奇怪,我甯願不露姓名地工作。我感興趣的是問題本身。談這些浪費時間。講事實經過吧。”

  “據我看報紙上已經把要點都講了。我恐怕也提不出什麼新的東西來幫你的忙。不過,要是有什麼你要求闡明的情況,我在此負責解答。”

  “那麼,隻有一點。”

  “是什麼?”

  “你和鄧巴小姐的實際關系是什麼?”

  黃金大王驚跳了一下,從椅子上半站起來。接着又恢複了他的極為鎮定的态度。

  “我想你問這樣的問題是在你的權利之内的——甚至是在執行職責的,福爾摩斯先生。”

  “我同意你這個想法。”

  “那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的關系完全是雇主對一個隻有當着孩子的面才與她談過話的年輕女教師的關系。”

  福爾摩斯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很忙,吉布森先生,"他說,“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興味進行不着邊際的談話。再見吧。”

  客人也站了起來,他那碩大松弛的身體居高臨下地對着福爾摩斯。他那毛茸茸的眉毛下面閃着一股怒火,灰黃色的兩頰微泛紅暈。

  “你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先生?你是拒絕我的案子嗎?”

  “這個麼,至少我拒絕你本人。我相信我的話已說清楚。”

  “很清楚,但言外之意是什麼?提高價錢?怕難?還是别的?我有權要求解釋。”

  “你也許有權,"福爾摩斯說,“我可以給你解釋。這個案子着手去辦已經夠複雜了,不能再加上錯誤報告事實這樣的困難。”

  “你是說我說謊。”

  “我已經盡量委婉地表達了我的意思,如你堅持要用那個動詞來表達,我也不反對。”

  我立刻跳起來,因為這個富翁臉上顯示出一種無比兇殘的表情并舉起了他那巨大的拳頭。福爾摩斯懶洋洋地微笑着去拿煙鬥。

  “不要吵,吉布森先生。我認為早餐後即使小有口角也是有礙消化的。我想,到外面散散步,安靜地思考一下,對你是有好處的。”

  黃金大王費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了他的怒火。我不得不贊賞他的自制力,轉眼之間他的盛怒之焰已轉為冷漠的表情。

  “好吧,随你尊便吧。你知道怎樣處理自己的業務。我不能勉強你辦這個案子。但你今天所做的對你沒有好處。福爾摩斯先生,我擊敗過比你強大的人。跟我作對的人沒有好下場。”

  “多少人對我說過這種話,而我還是依然故我,"福爾摩斯微笑着說,“好,再見,吉布森先生。你需要學的東西還很多。”

  客人砰然走了出去。福爾摩斯卻無動于衷地安然吸煙,出神地望着天花闆。

  “有看法嗎,華生?"他終于問道。

  “這個麼,老實講,考慮到他是一個無情地掃除一切自己路上障礙物的人,而他的妻子可能就是他的障礙物和不喜歡的人,就如剛才貝茨先生直截了當地告訴咱們的,那麼——”

  “不錯,我也這樣看。”

  “但他和女教師的關系是怎麼回事,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詐一詐他,華生,詐!我考慮他那封信的調子是激烈的、不正常的,和他那不動聲色的自制之态不成比例,顯然他是動了感情的,而且是為了被告而不是為了死者。要想了解真相,非得明白三個人的關系不可。你看到我剛才用單刀直入法向他進攻,他是多麼鎮定地應戰。後來我詐他,給他一種印象,仿佛我絕對肯定地知道,而其實我隻是十分懷疑。”

  “大概他還會回來吧?”

  “肯定會回來。一定回來。他不會這麼放手。聽!不是門鈴響了嗎?他的腳步聲。啊,吉布森先生,剛才我還對華生說你該來了。”

  黃金大王這回來的神色比走時安靜多了。在他忿然的眼睛裡還有着受了傷的驕傲,但常識和理智告訴他,要想達到目的隻好讓步。

  “我又考慮過了,福爾摩斯先生,我覺得剛才誤會你的意思是鹵莽的。你有理由了解事實真相,不管事實是什麼,我很尊重你這一點。但是我可以老實地說,我與鄧巴小姐的關系與這個案子沒有關系。”

  “這要由我決定,對不對?”

  “是的,我想是這樣。你好比一個外科醫生,你要求知道一切症狀,然後才下診斷。”

  “完全正确。恰恰如此。一個病人如果對醫生隐瞞病情,那說明他是别有目的。”

  “也許是這樣,但是你得承認,福爾摩斯先生,大多數人在人家不客氣地要他回答與某女人的關系如何時,總是會有戒心的吧——尤其是有真正的感情。誰在自己心靈深處也有一些私人的保留,不願外人闖進來。而你突然沖進來。但你的目的是好的,可以原諒你,你是要拯救她。既然牆已推倒,内藏的東西已經露出,你就觀察吧。你想問什麼?”

  “事實。”

  黃金大王稍事遲疑,正如人在整理思緒時表現的那樣。他那冷酷而布滿深紋的臉變得更憂郁陰沉了。

  “我可以簡短地告訴你,"他終于說道,“有些事情說起來既痛苦又難言。我隻揀必要的說。我是在巴西淘金的時期遇見我妻子的。瑪麗亞·品脫是一個馬諾斯官員的女兒,長得很美。那時我是一個熱烈的青年,但即使今天冷眼回顧,我也覺得她當時是一個稀有的美人。她的性格也是深沉豐富的,熱情奔放、堅貞一意、易于沖動的熱帶氣質,這與我所熟悉的美國婦女全然不同。長話短說吧,我愛上了她,娶了她。直到浪漫的詩意過去了——這經曆了幾年的時間——我才認識到我們沒有共同的東西,完全沒有。我的愛冷卻下來。如果她的愛也冷淡了,那就好辦了。但是你知道女人的奇迹啊!不管我怎麼樣,也影響不了她對我的感情。我之是以對她冷淡,甚至如某些人說的那樣對她殘酷,是因為我知道如能破壞她的愛或使它變成恨,那對我們都有好處。但毫無辦法。她還是深愛着我,在英國森林中還如二十年前在亞馬遜河岸時一個樣。不管我用什麼辦法,她仍舊同樣地崇拜我。

  “後來出來一個鄧巴小姐。她應招聘廣告,成為我們孩子的家庭教師。你大概在報紙上見過她的照片。大家也公認她是一個很美的女人。我不想裝得比别人高尚,我承認與這樣一個女子在一座房子裡生活、經常接觸,我就不可能不對她發生強烈的親切之情。你責怪我嗎,福爾摩斯先生?”

  “我不怪你這樣想,但如果你這樣向她表白,那我就責怪你,因為可以說她是在你的保護之下的。”

  “也許是這樣,"這位富翁說,但責備暫時又使他的眼睛閃出了原來的怒火。"我不裝做比我自己更高尚。我恐怕我這一輩子都是一個要什麼就伸手去取什麼的人,而我最需要的就是愛這個女人,占有她。我就這樣告訴她了。”

  “哼,你做了,不是嗎?”

  福爾摩斯一旦動了感情,那樣子是怕人的。

  “我告訴她,如能娶她,我一定娶她,但這不取決于我。我說我不在乎錢,所有我能使她快樂舒适的事我都肯幹。”

  “很慷慨,"福爾摩斯譏諷地說。

  “看你,福爾摩斯先生,我是來找你請教探案問題的,而不是請教道德問題。我沒有征求你的批評。”

  “我隻不過是看在這位年輕女士的份上才管這個案子的,"福爾摩斯厲聲說。“我認為她被指控的罪狀絕不比你所承認幹了的事更糟,你企圖毀壞一個寄你籬下的無告女子。你們這種有錢人就應該受點教訓,叫你們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被你們收買來寬恕你們的罪過的。”

  我真沒料到,黃金大王竟然老老實實地接受了這個訓斥。

  “如今我自己也覺得是這樣。我感謝上帝,我的計謀沒有如願以償。她堅決不從,她本來當即就要辭職回家的。”

  “為什麼沒走呢?”

  “這個,首先還有别人靠她養活,放棄職業,不管他們,這在她是極不忍心的事情。由于我賭咒發誓絕不再騷擾她的安甯,她才答應留下來。還有一個理由。她知道她對我的影響,并且這比世界上任何别的影響更有力的多。她要利用這個影響力來做好事。”

  “做什麼?”

  “這個,她知道一些我的事業。福爾摩斯先生,那是非常龐大的事業——其龐大不是一般人所能設想的。我可以興建也可以破壞——而一般我總是破壞。不僅毀個人,還毀集團,城市,乃至國家。企業是一種殘酷的鬥争,弱者敗北。我是全力以赴的。我絕不叫痛,也絕不在乎别人叫痛。但她有不同的看法,我想她是對的。她深信一個人的額外财富不應該建立在一千個人破産饑餓的基礎上。這是她的觀點,我相信她能超越金錢看到更長久的東西。她認為我肯聽她的話,她相信通過影響我的行為可以為公衆做點好事。于是她留下來沒走。後來就發生了這件事。”

  “你能解釋這個事兒嗎?”

  黃金大王停頓片刻,兩手捧頤,沉思不語。

  “這對她是極豈不利的,我不能否認這點。女人也确是有自己的内心生活,超過男人的了解。起先,剛一出事,我太吃驚了,我簡直認為她是由于過分激動而完全違反了本性。我腦子裡有一個解釋,現在我如實告訴你,不管它是真是假。顯然我妻子是一個極端妒嫉的女人。世界上有那麼一種對精神關系的妒嫉,它比對肉體關系的妒嫉更可怕。盡管我妻子沒有理由妒嫉我和女教師的關系——這個我看她也知道——她确實覺得這位英國姑娘對我的思想和行動有一種她自己從來沒有過的影響力。雖然這是一種好的影響,但也無濟于事。她恨她恨得發瘋,她血管裡始終有着亞馬遜悍婦的血液。她可能企圖謀殺鄧巴小姐——或者可以說是用槍威脅她叫她離開我們。可能發生扭打,槍走了火,反而打死了持槍的人。”

  “這種可能我早已想到過了,"福爾摩斯說。“可以說,這是唯一可以代替蓄意謀殺的解釋。”

  “但她完全否認發生過這種情況。”

  “否認并不是證據,對不對?人們可以了解,一個處境如此可怕的女人可能會迷迷糊糊地回了家,手裡還拿着槍。她甚至可能把它和衣服扔在一起,自己還不知道,當槍被查出來時她可能矢口否認以圖了事,因為怎麼解釋也是講不清的。你用什麼來推翻這個假設呢?”

  “鄧巴本人。”

  “也許吧。”

  福爾摩斯看了看表。“我相信我們今天上午可以獲得必要的許可證,并可乘晚車到達溫切斯特。很有可能等我見過這位年輕女士以後,我會在這件事情上對你發揮更大的作用,雖然我不能擔保達到你預想的結論。”

  在取得官方許可的問題上有點耽擱,結果當天沒有去成溫切斯特,而往在漢普郡的奈爾·吉布森先生的莊園雷神湖地區去了。他本人并未陪同,但他給了我們薩金特·科文特裡警官的位址,他是最初查驗現場的地方警察。這是一個又高又瘦、膚色蒼白的人,神态有點詭密,給人的印象仿佛是他知道許多不敢說出的情況。他還有一個突然把聲音放低仿佛事關重大的毛病,而實際上都是平平常常的話。但在這些表面的毛病背後,他很快就顯示出他是一個正派誠實的人,并沒有傲慢到不肯承認能力有限而需要幫助的程度。

  “不管怎樣,我甯願你來,不願蘇格蘭場來人,福爾摩斯先生,"他說,“警場一插手,地方警察即使成功也沒有榮譽,失敗則大受埋怨。而我聽說你是公平的。”

  “我根本不署名,"福爾摩斯對大為放心了的憂郁的警官說,“即使我解決了疑難,我也不要求提我的名字。”

  “肯定地說,你很大度。你的朋友華生先生也很誠實,我知道的。那麼,福爾摩斯先生,咱們一邊往那地方走着,我一邊提一個問題。我隻對你一個人講。"他向四面張望着,仿佛不敢說似的。"你不覺得這案子可能不利于吉布森先生本人麼?”

  “我考慮過這點了。”

  “你沒有見過鄧巴小姐。她在各方面都是一個極好的女人。他很可能嫌他妻子礙事。而這些美國人比咱們英國人更容易動用手槍。那是他的手槍。”

  “這一點證明了嗎?”

  “是的,那是一對手槍中的一支。”

  “一對中的一支嗎?另一支在哪裡?”

  “他有許多各式各樣的武器。我們沒有找到與這支完全一樣的,但槍匣是裝一對槍的。”

  “要真是一對中的一支,總應該能找到另一支的吧。”

  “我們把槍都擺在他家裡了,你可以去看一看。”

  “以後再說吧。咱們還是一起去看看現場。”

  以上對話是在警官的小屋裡進行的,這屋已成為地方警察站了。從這裡走半英裡路,或者說穿過了秋風瑟瑟的、遍地是金黃色凋落了的羊齒植物的草原,我們就到了一個通往雷神湖的籬笆門。順着雉雞禁獵地的一條小路來到一塊空地上,我們就看見土丘頂上那座曲折的、半木結構的住宅了,它一半是都德朝風格,一半是喬治朝建築。我們側面有一個狹長而生滿蘆葦的小湖,中心部分最狹。馬車路沿着一個石橋穿過湖面,而湖的兩翼形成一些小池沼。警官在橋頭停下來,指着地面說:

  “這裡是吉布森太太屍體躺着的地點。”

  “你是在屍體移動之前到達這裡的嗎?”

  “是的,他們當即把我找來了。”

  “誰去找你的?”

  “吉布森先生本人。在有人大呼出事的時候,他和别人一起從宅子裡跑下來,他堅持在警察到達之前不許移動任何東西。”

  “這是明智的。我從報紙上得知槍是在近旁打的。”

  “是的,非常近。”

  “離右太陽穴很近嗎?”

  “槍口就在太陽穴邊。”

  “屍體是怎麼倒下的?”

  “仰面。沒有角鬥掙紮的痕迹。毫無痕迹。沒有武器。她左手裡還攥着鄧巴小姐給她的便條。”

  “你是說手裡攥着?”

  “是的,我們很難弄開她的手指。”

  “這一點十分重要。這排除了死後有人放條子做假證據的可能性。還有呢!我記得條子很簡短,寫的是:

  ‘我将于九時到雷神橋。格·鄧巴’

  是這樣嗎?”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

  “鄧巴小姐承認是她寫的條子嗎?”

  “是的,承認。”

  “她怎麼解釋這件事的?”

  “她準備到巡回法庭上進行辯護。她現在什麼也不說。”

  “這個案子确實是耐人尋味。便條的用意非常含糊不清。”

  “不過,"警官說,“如果允許我發表意見的話,我認為在整個案情中便條的含意是唯一清楚的。”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

  “現在假設條子真正是她寫的,它當然是在一兩個小時以前被收到的。那麼,為什麼死者還用手攥着條子呢?她在會見中總用不着去看條子吧?這不是很奇怪嗎?”

  “經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确實有點奇怪。”

  “我需要坐下來靜靜地想一想,"說完他就坐在石欄杆上。我看出他那警覺的灰眼睛到處瞧着。突然,他一躍而起,跑到對面欄杆跟前,掏出放大鏡細看石頭。

  “怪事,"他說道。

  “是的,我們也看見欄杆上的鑿痕了。我想可能是過路人鑿的。”

  石頭是灰色的,但缺口卻是白色的,隻有六便士硬币那麼大。細看的話,可以看出似是猛擊的痕迹。

  “這需要很猛的撞擊才能鑿成這樣,"福爾摩斯沉思地說。他用手杖使勁敲了石欄幾下,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迹。"果然是猛擊的結果,而且是鑿在一個奇怪的地方,是在欄杆下方,而不是靠上手。”

  “但這裡離屍體至少有十五英尺。”

  “不錯,是有十五英尺。說不定與本案毫無關系,但還是值得注意。好吧,這個地方也沒什麼可看的了。你是說,附近沒有腳印嗎?”

  “地面象鐵闆一樣的硬,福爾摩斯先生。根本沒有任何痕迹。”

  “那我們去吧。可以先到宅子裡去看看你說的那些武器。然後到溫切斯特去,我想先見見鄧巴小姐再說。”

  吉布森先生還沒有回來,我們在他家見到了上午來通路過我們的那位神經質的貝茨先生。他帶着一種邪惡的意味給我們看了他雇主的那些可怕地排列着的各式各型的武器,這些都是主人冒險的一生中積累的東西。

  “吉布森先生樹敵不少,這個,凡是了解他的性格和作風的人都不會奇怪的,"他說。“他每天睡覺時床頭抽鬥裡總是放着一支子彈上膛的手槍。他是一個狂暴的人,有的時候我們大家都怕他。這位去世的夫人時常被他吓壞。”

  “你看見過他對她動手嗎?”

  “那我倒不敢說。但我聽見他說過幾乎同樣惡劣的話,不在動手以下,那是殘酷和侮辱的言詞,甚至是當着用人的面兒說的。”

  “這位黃金大王在私人生活方面似乎是不大高明,"當我們朝車站走着的時候,福爾摩斯這樣說。"你看,華生,咱們掌握了不少事實,有些還是新發現的,但我還是下不了結論。盡管貝茨先生明顯地不喜歡他的東家,我從他那兒得到的情況卻是:發現出事的時候主人無疑是在書房裡。晚餐是八點半結束的,到那時為止一切都很正常。當然發現出事的時間是在夜裡,但事件是在條子上寫的那個時刻發生的。沒有任何吉布森先生自下午五時從城裡歸來以後曾到戶外去過的證據。反之,鄧巴小姐承認曾約訂在橋邊和吉布森太太見面。除此以外她什麼也不肯說,因為她的律師勸她保留自己的辯護等待開庭。我有幾個極重要的問題需要問她,非得見到她我才能放心。我不得不承認,這個案子對她是非常不利的,隻除了一點。”

  “是什麼,福爾摩斯?”

  “就是在她衣櫥裡發現手槍。”

  “什麼!"我吃驚地說,“我還以為這是最不利的證據呢!”

  “不對。我第一次剛讀到這點的時候已經感到古怪,現在熟悉案情之後我覺得這是唯一站得住腳的依據。我們需要的是不自相沖突。凡是自相沖突的地方都是有毛病的。”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那好,華生,就設想你是一個預謀要除掉一個情敵的女人。你已經計劃好了。寫了一個條子。對方來了。你拿起手槍。你做了案。一切都幹得很利落。難道你在做了這麼巧的案之後竟會幹出如此不象一個伶俐兇手的蠢事,你不把手槍扔到身邊的葦塘裡去滅迹,反而小心翼翼地把槍帶回家去放到自己的衣櫥裡,明知那是頭一個将受到搜查的地方?我說,華生,了解你的人大概不會說你是一個有心眼兒的人,但即使你這麼個人也不會幹那麼蠢的事吧。”

  “也許一時感情沖動——”

  “不會,不會,我不相信有那種可能。如果犯罪是事先策劃好的,消贓滅迹也必是事先策劃好的。是以,我認為咱們面臨着一個嚴重的錯覺。”

  “但你的觀點還需要解決大量的疑問。”

  “不錯,我們就是要解決它。一旦你的觀點轉變過來,原來最不利的證據也就變成引向真相的線索。拿手槍來說吧,鄧巴小姐說她根本不知道手槍。照咱們的設想來推論,她這樣說是說的實話。是以,手槍是被放到她衣櫥裡的。是誰放的呢?是那個給她栽贓的人。那個人不就是犯罪的人嗎?你瞧,咱們一下就找到一條大有希望的線索了。”

  那天晚上,我們不得不在溫切斯特過夜,因為手續還沒有辦好。第二天早晨,在那位嶄露頭角的承擔辯護的律師喬埃斯·卡明斯先生陪同下,我們獲準到監獄裡看鄧巴小姐。聽了那麼多關于她的傳聞,我是有準備去見一位美人的,但她給我的印象仍然是難以忘懷的。難怪那位令人生畏的黃金大王也在她身上看到了比他自己更強有力的東西——能夠制約和指導他的東西。當你注目于她那強而有力的、眉目清晰卻極其敏感的臉時,你會覺得,盡管她也會做出一時沖動的事情,但她的素質中有一種内在的高貴性,總會使她對人産生好的影響。她膚色淺黑,身材修長,體态超俗而神情端莊。然而她那雙黑眼睛裡卻有一種無助而哀婉的表情,猶如被逐之獸感到四面已布下羅網而無處逃生了。當她得知前來看她和幫助她的是有名的福爾摩斯時,她那蒼白的雙頰泛起了一絲血色,她那朝我們投來的目光也有了一絲希望的光彩。

  “大概奈爾·吉布森先生已經對您講過我們之間的一些情況了?"她低聲激動地問道。

  “是的,"福爾摩斯答道,“你不必再講那些不好說的情況了。見到你之後,我相信吉布森先生說的是實情,不論是關于你對他的影響還是你們的純潔關系。不過,這些情況為什麼沒有在法庭上說清呢?”

  “本來我認為指控不可能成立。我本來想,隻要我們耐心等一等,一切都會澄清,用不着我們去講那些難以啟齒的家庭内部細節。現在才知道,不但沒有澄清反而更嚴重了。”

  “我的小姐,"福爾摩斯急得大聲說道,“我請你對這點千萬不要抱什麼幻想,卡明斯先生可以明确地告訴你,全部情況都是對我們不利的,我們必須盡最大的努力才能取勝。如果硬說你不是處在極大危險中,那才是嚴重的自起之談。請你拿出最大的努力來幫我搞清真相吧。”

  “我絕不掩飾任何情況。”

  “那請你講講和吉布森太太的關系。”

  “她是恨我的,福爾摩斯先生。她用她那熱帶性格的全部狂熱恨我。她是一個做事徹底的人,她對她丈夫愛到什麼程度,也就對我恨到什麼程度。也可能她曲解了我和他的關系。我不願說對她不公平的話,但我認為她那強烈的愛是在肉體意義上的,是以她無法了解那種在理智上、乃至精神上把她丈夫和我聯系在一起的關系,她也無法設想我僅僅是為了能對他的強大力量施加好的影響才留下來的。現在我算是看出自己的錯誤來了,我沒有資格留下來,既然我引起了别人的不快樂,盡管可以肯定地說,即使我離開,這種不快樂也不會消失。”

  “鄧巴小姐,"福爾摩斯說,“請你确切告訴我那天事件的經過。”

  “我可以就我所知把真相告訴你,但我沒有辦法證明這個真相,另外有些情況——而且是最重要的情況——我既不能解釋也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去解釋。”

  “隻要你能把事實真相說清楚,也許别人可以解釋。”

  “好吧,關于我那天晚上去雷神橋的問題,那是由于上午我收到吉布森太太一個條子。條子放在我給孩子上課那屋的桌子上,可能是她親手放在那裡的。條子上說,她要求我晚飯後在橋頭等她,她有重要的事跟我說,并讓我把回信放在花園日規上,因為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不明白為什麼要保密,但我還是照她說的做了,接受了約會。她還讓我燒了她的條子,于是我就在課室的壁爐裡把它燒了。她是非常害怕她丈夫的,他時常粗暴地對待她,我常為這事批評他,是以我隻是以為她這樣做是為了不讓他知道這次會見。”

  “但她卻小心地留着你的條子?”

  “是的。我奇怪的是,聽說她死的時候手裡還拿着那個條子。”

  “後來呢?”

  “後來我按時去雷神橋了。我到那裡時,她已經在等我。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這個可憐的人是多麼痛恨我。她就象發瘋了一樣——我覺得她真是瘋子,有着精神病患者常有的那種虛幻自欺的特異才能。不然的話,她怎麼會每天對我淡然處之而心裡卻又對我如此之仇恨呢?我不想重複她所說的話。她用最怕人最瘋狂的語言傾瀉了她全部的狂怒仇恨。我連一個字也沒回答,我說不出話。她那樣子叫人沒法兒看下去。我用手堵着耳朵回身就跑。我離開她的時候她還站在那裡對我狂呼亂罵,就在橋頭。”

  “就是後來發現她的地點嗎?”

  “在那幾米之内。”

  “但是,假設在你離開不久她就死了,你沒有聽見槍聲嗎?”

  “沒有。不過,說實在的,福爾摩斯先生,我被她的叫罵弄得精神上厭煩透了,我一徑逃回自己的屋裡,我根本不可能注意到發生的事情。”

  “你是說你回到了屋裡。在次日早晨之前你又離開過屋子嗎?”

  “是的,出事的消息傳來之後,我和别人一起跑出去看了。”

  “那時你看見吉布森先生了嗎?”

  “看見了,我看見他剛從橋頭回來。他叫人去請醫生和警察。”

  “你覺得他精神震動了嗎?”

  “吉布森先生是一個強有力、能自制的人。我認為他是不會喜怒皆形于色的。但是做為一個非常了解他的人,我看得出他是深深地動了感情。”

  “現在談談最要緊的一點,就是在你屋内發現的手槍。你以前看見過它嗎?”

  “從沒看見過,我發誓。”

  “什麼時候發現它的?”

  “次日早晨,當警察進行檢查時。”

  “在你的衣服裡?”

  “是的,在我的衣櫥底闆上,即在我衣服下面。”

  “你不能猜想它放在那裡有多長時間了嗎?”

  “頭天早晨以前它還沒在那兒。”

  “你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我頭天早上整理過衣櫥。”

  “這就是可靠的依據了。就是說,曾有人進你屋内把槍放在那裡,為的是栽贓。”

  “準是這麼回事。”

  “在什麼時間幹的呢?”

  “隻能是在吃飯時間,要不然就是當我在課室給孩子上課的時候。”

  “也就是當你收到條子的時候?”

  “是的,從那時期以及整個上午。”

  “好,謝謝你,鄧巴小姐。你看還有什麼有助于我偵查的要點麼?”

  “我想不出了。”

  “在橋的石欄杆上有猛擊的痕迹——就在屍體對面欄杆上有新擊的痕迹。你能提出什麼說明嗎?”

  “我想是巧合。”

  “但很古怪,鄧巴小姐,非常古怪。為什麼偏偏在出事的時間,偏偏在出事的地點出現痕迹呢?”

  “但怎麼會鑿成那樣的呢?隻有很猛的力量才會鑿成那樣。”

  福爾摩斯沒有回答。他的蒼白而專心緻志的面孔突然現出那種緊張而迷惘的表情,我的經驗告訴我這總是他的天才迸發的時刻。他頭腦中千鈞一發的時刻表現得如此明顯,我們大家都不敢說話了。我們大家——律師、拘留犯和我,都默默而緊張地守着他,一言不發。突然,他從椅子上跳起身來,他渾身由于緊張和急需行動而微顫起來。

  “來,華生,來!"他喊道。

  “怎麼了,福爾摩斯先生?”

  “不要擔心,小姐。卡明斯先生,你就等着聽我的信兒好了。托了正義之神的福,我要破一個管叫全英國歡呼的案子。鄧巴小姐,明天你就會得到消息了,目前請你相信我吧,烏雲正在驅散,真相大白的光明前景即将到來,我對此充滿信心。”

  從溫切斯特到雷神湖本不算遠,但對我來說,由于着急而顯得很遠,而對于福爾摩斯來說簡直是無限長了。因為,由于神經極度興奮,他根本坐不住,不是在車廂裡來回踱步就是用他那敏感的長手指敲着身邊的墊子。突然,在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他在我對面坐下來——我們單獨占着一節頭等車廂——他把兩手分别放在我膝上,以一種特别頑皮的眼光(這是他淘平時的典型表現)直視我的眼睛。

  “華生,"他說,“我想起來了,你一般同我外出辦案總是帶武器的。”

  我帶武器對他是有好處的,因為每當他全力思考問題時根本不顧安全,是以有好幾次我的手槍都救了急。我把這個告訴了他。

  “是的,是的,我在這種事情上有點心不在焉。但是你現在身上帶着手槍嗎?”

  我從後褲袋裡把槍取出來,那是一件短小、靈便但是非常得手的小武器。他接過槍,打開保險扣,倒出子彈,仔細觀看。

  “夠沉的——份量夠沉的,"他說。

  “是的,很結實。”

  他拿着槍想了一會兒。

  “你知道嗎,華生,"他說,“我相信你這支槍将和咱們偵查的秘密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你在開玩笑吧。”

  “不是,我說的是真話。咱們要作一個實驗。如果實驗成功,真相就大白了。實驗全靠這支小槍的表現了。拿出一枚子彈,把其餘的裝好,扣上保險,好!這就增加了重量,更好試驗了。”

  我一點也不知他腦子裡想的是什麼,他也沒有幫我弄明白,而隻是出神地坐在那裡,後來我們在漢普郡小車站下了車。我們雇了一輛破馬車,一刻鐘之後就到達我們那位推心置腹的友人警官家裡了。

  “有線索了,福爾摩斯先生?什麼線索?”

  “那全靠華生醫生的手槍的表現了,"我的朋友說,“這就是手槍。警官先生,你能給我十碼繩子嗎?”

  于是從本村商店買了一球結實的細繩。

  “這個足夠用了,"福爾摩斯說。"好,如你們友善的話,咱們就可以開始最後一段旅程了。”

  太陽正在西沉,把一片連綿的漢普郡曠野照成一幅奇妙的秋色圖景。警官勉強陪着我們走着,不時對我的朋友投以批判和懷疑的目光,仿佛對他的精神是否正常頗有疑慮。走近現場時,我可以看出,我的朋友雖然貌似鎮靜,其實是非常激動的。

  “是的,"他回答我的疑問說,“以前你也看見我失敗過,華生。盡管對這類事情我具有一種本能,但本能有時還是叫我上當。剛才在溫切斯特監獄内我初次在腦中閃過這個想法時,我相信它是确定不移的了,但是靈活的頭腦總是有一個弱點,那就是一個人總能想出不同的可供選擇的答案而把我們引入歧途。不過,話又說回來——好吧,咱們隻有一試便知了。”

  一邊走着他把繩子的一端牢牢地拴在手槍柄上。于是我們到達了出事的現場。在警官幫助下,福爾摩斯非常仔細地畫出屍體躺的地點。然後他就到灌木叢裡去尋找,最後找到一塊相當大的石頭。他把石頭拴在繩子的另一端,再把石頭由石欄上往下垂,吊在水面之上。然後他站在出事地點,手裡舉着手槍,槍與石頭之間的繩子已經繃直了。

  “現在開始!"他喊道。

  說着他把手槍舉到頭部,把手一松。手槍被石頭下降的重量一下子就拖跑了,啪的一聲撞在石欄上,然後就越過石欄沉入水中去了。福爾摩斯緊跟着就跑過去跪在石欄旁。他歡呼了一聲,這說明他找到了他期待的東西。

  “還有比這更确切的證明嗎?"他喊道,“快來瞧,華生,你的手槍解決了全部問題!"他用手指着第二塊鑿痕,其形狀大小與第一塊鑿痕一模一樣。

  “今晚我們住在旅店,"他站起身來對驚訝不止的警官說。

  “你可以找一具打撈繩鈎,你可以不費力平地撈起我朋友的手槍。你還可以在近旁撈到那位志在報複的女士所使用的手槍和繩子、石頭,這都是她用來掩蓋她的罪過并把謀殺罪嫁禍于無辜者的用具。請你告訴吉布森先生我明天上午要見他,以便辦理釋放鄧巴小姐的事宜。”

  那天夜裡,當我們在本村旅店裡吸着煙鬥的時候,福爾摩斯簡短地回顧了事情的經過。

  “華生呵,"他說道,“我看你把這個雷神橋案件記錄到你的故事裡,恐怕也增加不了我的名譽。我的腦子有點遲緩,我缺乏那種把想象力和現實感綜合起來的能力,這種綜合是我的藝術的基礎。我承認,石欄上的鑿痕已經是解決問題所需的足夠線索,但我沒有能更快地找到答案。

  “咱們得承認,這個不幸女人的思考力是很深沉很精細的,是以揭示她的陰謀不那麼容易。我看,在咱們辦過的案子裡還沒有比這更奇特的例子來表明變态的愛是多麼可怕。在她眼裡,不管鄧巴小姐究竟是在精神上還是在肉體上是她的情敵,都是同樣不可饒恕的。顯然她把她丈夫用來斥退她表現感情的那些粗暴的舉動言詞都歸咎于那個無辜的女士了。她下的第一個決心是結束自己的生命。第二個決心是想方設法使她的對手遭到比立刻死亡更可怕的命運。

  “咱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所采取的各個步驟,這表明一個相當精細的頭腦。她很聰明地從鄧巴小姐那兒弄到一個條子,使人看來仿佛是後者選擇了犯罪的地點。由于急于使人容易發現條子,她做得過分了,到死手裡還拿着條子。單這一點就應該更早地引起我的懷疑。

  “然後她拿了她丈夫的一支手槍——在宅子裡是有個武器陳列室的——留給自己用,而把相同的一支手槍在當天早上放掉一顆子彈之後塞進鄧巴小姐的衣櫥,在樹林裡放一槍是不會引起注意的。然後她到橋頭,設計好這個極其精巧的消滅武器的辦法。當鄧巴小姐來赴約時,她就竭盡最後的力氣把對她的仇恨傾腔噴出,等鄧巴走遠之後她就完成了這個可怕的任務。現在每一個環節都清楚了,鎖鍊是完整的,報紙也許會問為什麼開頭不去到湖裡打撈,但是事後講漂亮話總是容易的,再說這麼大的葦塘也無從打撈,除非你明确地知道要打撈什麼和在哪裡打撈。得了,華生,咱們總算幫了一個不平凡的女人的忙,也幫助了一個強有力的男人。要是将來他們聯合起來,看來這并非不可能的,那麼金融界會發現,吉布森先生是在那個教授人間經驗的傷心課堂裡學到了一些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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