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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探案集 冒險史(下)

作者:天涯躺平客

綠玉皇冠案

  一天早晨,我站在凸肚窗前俯瞰街景。我說:“福爾摩斯,看,有個瘋子正朝着這兒走過來。他家裡人竟然會讓他獨自跑出來,實在令人可悲。”

  我的朋友懶洋洋地從扶手椅裡站了起來,雙手插在晨衣兜裡,從我的背後望出去。這是一個晴朗、清澈的二月的早晨。地上還鋪着昨天下的一層很厚的雪,在冬日的陽光下熠熠發光。貝克街馬路中心的雪被來往車輛輾成一條灰褐色帶狀的輪迹,但是兩旁人行道上堆得高高的雪卻仍然象剛下時那樣潔白。灰色的人行道已經清掃過,不過還是滑溜得厲害。是以路上的行人比平常稀少多了。實際上,從大都會車站方向朝這邊走過來的,除了這位孤零零的先生外,就再也沒有别人了。這位先生的古怪的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個人大約有五十歲模樣,長得身材魁梧,臉龐厚實,堂堂儀表,真是相貌非凡。他的衣着雖然色澤暗淡,但是卻很奢華時髦,他身穿一件黑色大禮服,頭戴一頂有光澤的帽子,腳蹬一雙式樣雅緻的有綁腿的棕色高統靴,褲子剪裁考究,是珠灰色的。然而,他的行動與他端莊尊嚴的衣著和儀表相比,卻顯得十分荒唐可笑。因為他正在一股勁地奔跑,偶爾還夾雜着小小的蹦跳,好象一個疲憊困乏的人不習慣使自己的雙腿加重負擔而蹦跳的那樣。當他跑的時候,雙手痙攣地上下揮動,腦袋晃來晃去,因而使他的臉部抽搐得非常難看。

  “他究竟出了什麼事啊?”我不禁問道,“他在檢視這些房子的門牌号碼。”

  “我相信他是到我們這裡來的。”福爾摩斯搓着手說。

  “到這裡來?”

  “是的,我想他是來請教與我專業有關的事,我是看得出這種迹象的。哈!我不是剛對你說過嗎?”說話間,那個人已經氣急敗壞地沖到我們的門口,把門鈴拉得響徹整所房屋。

  片刻之後,他已經在我們房間裡了,仍然氣喘籲籲,一邊還在做着手勢,然而兩眼充滿憂愁失望的神情。見到這種情況,我們的笑容頓然消失,并為之感到震驚和同情。一時他還說不出話來,隻是顫動他的身子,抓着頭發,十足象一個失去理智的人。随後他突然跳起來将頭部向牆壁用力撞去,吓得我們兩人一起趕緊把他拉住,拖到房間的中央來。歇洛克·福爾摩斯将他按到一張安樂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一旁陪着他,輕輕地拍着他的手,并十分在行地運用他那輕松的令人寬心的語調和他聊了起來。

  “你到我這兒來是為了要告訴我你的事情,不對嗎?”他說,“你急急忙忙地跑累了,請稍事休息,等你緩過氣來,然後我會很高興地研究你可能向我提出的任何小問題。”

  那個人坐了一兩分鐘,胸部劇烈地起伏着,極力把情緒穩定下來。然後他用手帕擦了擦他的前額,緊閉着嘴,将臉轉向我們。

  他說:“你們一定以為我瘋了吧?”

  “我看你準是遇到了十分麻煩的事情。”福爾摩斯答道。

  “天曉得,我遇到了什麼麻煩!……這麻煩來得這樣突然,這樣可怕,足以使我喪失理智。我可能要蒙受公開的恥辱,盡管我從來是一個氣質上毫無瑕疵的人。每一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苦惱,這是命裡注定的,但是這兩樁事以這樣可怕的形式一起降臨到我的頭上,這簡直把我弄得六神無主。而且,事情還不止和我個人有關,如果得不到解決這件可怕的事情的辦法,那大陸最尊貴的人都可能受到連累。”

  “先生,請鎮靜一下,”福爾摩斯說,“讓我們弄清楚你是誰,你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我的名字,”我們的客人回答說,“你們也許是熟悉的,我是針線街霍爾德一史蒂文森銀行的亞曆山大·霍爾德。”

  這個名字我們的确很熟悉,他是倫敦城裡第二家最大私人銀行的主要合夥人。究竟是什麼事情會使倫敦一位第一流公民落到這樣可憐的境地。我們十分好奇地等待着他再振作起精神來陳述他自己的遭遇。

  “我覺得時間很寶貴,”他說,“是以當警廳巡官建議我取得你們的合作時,我就急速趕到這裡來了。我是乘坐地鐵并且急急忙忙步行來到貝克街的,因為馬車在雪地上行駛緩慢。是以我剛才氣都喘不過來,這是因為我平時很少鍛煉的緣故。現在我感覺好一點了,我盡量簡單明了地把事實講給你們聽。

  “當然,你們都知道得很清楚,一家有成就的銀行必須依靠善于為資金找到有利的投資,同時還依靠能夠增加業務聯系和存戶的數目。我們投放資金最能獲利的方法之一是在絕對可靠的擔保之下,以貸款的方式将錢放貸出去。這幾年來我們做了很多筆這種交易,許多名門貴族以他們珍藏的名畫,圖書或金銀餐具作為抵押起向我們借貸了大筆款項。

  “昨天上午,我在銀行辦公室裡,我的職員遞進一張名片。我一看上面的名字,吓了一跳,因為這不是别人,他的名字,即使是對于你們,我也最多隻能說這是全世界家喻戶曉的,一個在英國最崇高最尊貴的名字。他一進來,我深感受寵若驚,正想表達他對我的知遇之恩,可他卻開門見山地談起正事來,象是急急忙忙要趕緊完成一樁不愉快的任務似的。

  “霍爾德先生,'他說,‘我聽說你們常辦貸款業務。”

  “如果抵押品值錢,本行是辦理這種業務的。'我回答說。”'我迫切需要,'他說,‘立刻得到五萬英鎊。當然,我能夠從我的朋友那裡借到十倍于這筆微不足道的款項的,但是我甯願把它當一樁正事來辦,而且要由我親自來辦。處在我的地位,你不難明白,随便接受别人的恩惠是不明智的。”

  “我是否可以問一下,您需要這筆款項多長時間?'我問。

  “下星期一我可以收回一大筆到期的款項,我那時候完全肯定可以歸還這筆借款的,利息不論多少,隻要你認為合理就行。但對我來說最關緊要的是必須馬上将這筆錢拿到手。”

  “我本應很高興地用我私人的錢貸給您而不必做進一步的洽談,'我說,‘如果不是因為這樣做會有點使我負擔過重的話。另一方面,如果我以銀行的名義辦理這樁交易,那麼為了公平對待我的合夥人品見,即使是對您我也必須堅持,應當要有全部的業務上的擔保。”

  “我倒甯願這樣做。'他說着把放在他座椅旁邊的一隻黑色四方形摩洛哥皮盒端了起來,‘你無疑聽說過綠玉皇冠吧?”

  “這是我們帝國一件最貴重的公産。'我說。

  “一點不錯!'他打開盒子,襯托在柔軟肉色天鵝絨上面的就是他所說的那件華麗珍貴、燦爛奪目的珍寶。他接着說,'這裡有三十九塊大綠寶玉,上面的镂金雕花,價值就難以估計。這頂皇冠最低的估價也要值我所要借的錢的兩倍。我準備把它放在你這裡作為抵押起。”

  “我把這貴重的盒子拿在手中,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把眼光從盒子轉向這位高貴的委托人。

  “你懷疑它的價值嗎?'他問。

  “一點兒也不。我隻是拿不準……”

  “至于我将它留在這裡是否适當,這你盡可放心。如果我不是絕對有把握在四天之内把它贖回的話,我連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做的。這純粹是一種形式而已。這件抵押起夠嗎?”

  “太夠了。”

  “霍爾德先生,你要明白,根據我聽到的有關你的一切,我這樣做充分證明我對你的信任。我指望于你的不僅僅是小心謹慎,而且避免是以而産生的任何流言蜚語,最首要的還是要對保藏這頂皇冠采取一切可能的防範措施,因為如果它受到任何損壞,不言而喻,就會造成一起衆目睽睽的大醜聞。對它的任何損壞也幾乎和整個丢失一樣嚴重,因為這些綠玉是舉世無雙的。要想替換它們也是不可能的。然而我現在無限信賴地把它留在你這裡,星期一上午我将親自前來取回。”

  “見到我的委托人急于離去,我便不再說什麼,當即召來出納員,叫他支給委托人五十張票面一千英鎊的鈔票。當我再次獨自一人在辦公室裡時,對着放在我面前桌子上的這隻貴重的盒子,我不免對需要承擔這樣巨大的責任而感到有點忐忑不安。無疑因為它是一件國寶,倘若它遭到任何意外,接踵而來的必定是可怕的公憤。我已經開始後悔我當時為什麼竟會同意負責保管它。然而,已來不及作任何改變了,我隻好将它鎖在我私人的保險箱裡,然後繼續工作。

  “到傍晚,我覺得把這麼貴重的東西放在辦公室裡未免太不謹慎。在此之前,銀行的保險箱曾經被人撬過,怎見得我的保險箱就不會被撬?萬一出了這種事,我的處境該是多麼可怕啊!是以我決定在往後幾天,來來去去都要随身攜帶着這隻盒子,使它實際上和我一刻都寸步不離。這樣決定以後,我就雇了一輛出租馬車帶着這件珍寶回到在斯特裡特哈姆的家裡。

  我将它拿到樓上,鎖在我起房間的大櫃櫥裡,這才松了一口氣。

  “現在說一下我的家裡的情況,福爾摩斯先生,因為我希望你對整個情況有個全面的了解。我的馬夫和聽差是睡在房子外面的,這兩個人可以完全撇開不談。我有三個女傭人,她們已跟随我多年,都是絕對可靠而無須置疑的。不過,另外有一個叫露茜·帕爾的當幫手的侍女,在我家裡服侍雖然隻有幾個月,然而她的優秀品格使我深感滿意。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有時會招惹一些愛慕她的人在周圍蕩來蕩去,這是我們發現她身上唯一的不足之處,但是無論從哪方面講,我們都相信她是個十足的好姑娘。

  “關于仆人方面的情況就是這些。我家庭本身是很簡單的,無須花費許多時間來講。我是個鳏夫,隻有一個名叫阿瑟的獨生子。他使我很失望,福爾摩斯先生,真叫人傷心啊。這無疑是我自己的過錯。人家都說是我寵壞了他,很可能是這樣。在我愛妻去世後,我覺得隻有他一個人是我應該疼愛的,我甚至看見他有片刻的不高興都受不了。我對他從來是有求必應的。如果早先我對他嚴格一點,也許對我們倆都要好些,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

  “很自然,我希望他将來繼承我的事業,可是他不是那種有幹事業才能的人,他放蕩而又任性。說實在的,我甚至不敢信任他經手大筆款項。雖然他還年輕,但已經是一家貴族俱樂部的會員,在那裡他因為舉止風流潇灑,很快就成為一批揮霍成性的富家子弟的親密朋友。他學會在牌桌上下大賭注,在賽馬場上亂花錢,又不時跑來求我預支給他津貼費去應付賭債。他不隻一次試圖和他那幫害人的朋友斷絕關系,但是在他的朋友喬治·伯恩韋爾爵士的影響下,他又一次次地被拉了回去。

  “而且,我的确毫不奇怪,象喬治·伯恩韋爾爵士這樣的人能夠對他施加影響,我兒子時常把他帶到家裡來,我覺得連我自己都難免不被他的翩翩風度所迷惑。他比阿瑟年紀大,是一個地道地道玩世不恭的人。哪兒都去過,什麼都見過,能說會道,并且品貌不俗。然而,當我撇開他儀容的魅力,冷靜地想想他的為人時,他那冷嘲熱諷的談吐,以及我覺察到的他看人的眼神,使我意識到他是個完全不可信賴的人。我是這樣想的,我的小瑪麗也有和我同樣的想法,她具有一種女性善于洞察一個人氣質的本領。

  “講到這裡,現在隻剩下瑪麗一個人的情況需要說一說了。她是我的侄女;五年前我兄弟去世後,将她孤苦伶仃地遺留在這世界上。我收養了她并一向把她看作我的親生女兒。她是我家裡的陽光——溫柔,可愛,美麗,很會管理和操持家務,而且具有婦女應有的那種文雅恬靜、極其溫順的氣質。她是我的左右手,我不知道如果沒有她我該怎麼辦。隻有一件事她違背了我的意願,我的兒子兩次向她求婚,因為他實在是誠心誠意地愛她,但是兩次她都拒絕了。我想如果說有誰能夠把我兒子引導到正路上來,那隻有她能做到,我想他婚後的全部生活将會有所改變。可是現在,哎呀!已經是無可挽回了,永遠不可挽回了。

  “福爾摩斯先生,現在你對我家裡所有的人都了解了,下面我把這樁不幸的事繼續講給你聽。

  “那天晚上我吃過晚飯在客廳裡喝咖啡時,把這件事的經過講給阿瑟和瑪麗聽,并且告訴他們那件貴重的寶物現在就在屋子裡,我隻是把委托人的名字瞞着沒提。我肯定露茜·帕爾在端來咖啡以後就離開了房間,但是她出去時是否将門帶上了,我就不敢肯定了。瑪麗和阿瑟聽了很感興趣,并想見識見識這頂著名的皇冠,但是我想還是别去動它為好。

  “你把它放在哪裡了?'阿瑟問道。

  “在我自己的櫃子裡。”

  “唔,但願夜裡不會被偷走才好。'他說。

  “櫃子鎖上了。'我回答說。

  “哎,那個櫃子随便什麼舊鑰匙都能開的。我小時候親自用廚房食品櫥的鑰匙開過它。”

  “他常常說話輕率,是以他說些什麼我是很少考慮的。然而,那天晚上他跟着我來到我的房間裡,臉色十分沉重。

  “爹,'他垂着眼皮說,‘你能不能給我二百英鎊?”

  “不,我不能!'我嚴厲地回答說,‘在金錢方面我一向對你過于慷慨了!”

  “你向來極其仁慈,'他說,‘但是我非得有這筆錢不可,否則,我就一輩子無顔再進那俱樂部了!”

  “那再好不過了!'我嚷着。

  “是的。但是你不會讓我不名譽地離開它吧,'他說,‘那樣丢臉我可忍受不了。我必須設法籌集這筆錢。如果你不肯給我,那我就得試試别的法子。”

  “我當時非常生氣,因為這是這個月裡他第三次問我要錢。'你别想從我這裡得到一便士,'我大聲說。于是他鞠了一躬,一言不發就離開了房間。

  “等他走後,我将大櫃櫥打開,檢視我的寶物是否安然無事,然後我再把櫃子鎖上。接着我開始到房子各處巡視一番,看看是否一切安全,沒有差錯。在平時,我總是将這個任務交給瑪麗的,但我想當晚最好由我親自巡視。當我下樓梯時,我看見瑪麗一個人在大廳的邊窗那裡。而在我走近她時,她把窗戶關上并插上了插銷。

  “告訴我,爹,'她說,神情似乎有些慌張,‘是你允許侍女露茜今天晚上出去的嗎?”

  “當然沒有。”

  “她剛從後門進來。我相信她剛才是到邊門去會見什麼人,我想這樣很不安全,必須制止她。”

  “明早你一定對她講講,假如你希望我講的話,那我就對她講好了。你肯定各處都關好了嗎?”

  “十分肯定,爹。”

  “那麼,晚安!'我親了她一下便上樓到卧室裡去,不久就睡着了。

  “我盡可能将一切講給你聽,福爾摩斯先生,這跟案件也許有些關系。我哪一點沒講清楚,請你務必提出來。”

  “恰恰相反,你講得非常清楚。”

  “現在說到我要特别指出的那一部分情節。我不是睡得很沉的人,并且擔着心事,無疑使我睡得比平時還易驚醒。大約在淩晨兩點鐘的時候,我被屋裡的某種響聲吵醒了。在我完全清醒以前這聲音便沒有了,但它留給我一個似乎什麼地方有一扇窗戶曾經輕輕地關上了的印象。我側着身子全神貫注地傾聽着。忽然間,使我惶恐的是,隔壁房間裡傳來了清晰的、輕輕走動的腳步聲。我滿懷恐懼悄悄地下了床,從我起房間的門角處張望過去。

  “阿瑟!'我尖叫起來,‘你這流氓,你這個賊!你怎麼敢碰那皇冠?”

  “我放在那裡的瓦斯燈還半亮着,我那不幸的孩子隻穿着襯衫和褲子,站在燈旁,手裡拿着那頂皇冠。他似乎正在使盡全身力氣扳着它,換句話說,拗着它。聽到我的喊聲,他手一松,皇冠便掉落到了地上。他的臉死一般地蒼白。我把它搶到手一檢查,發現在一個金質的邊角處有三塊綠玉不見了。

  “你這惡棍!'我氣得發狂地嚷了起來。'你把它弄壞了!你讓我丢一輩子的人!你偷走的那幾塊寶石哪兒去了?”

  “偷?!'他叫了起來。

  “是的,你這賊!'我吼叫着,搖撼着他的肩膀。

  “沒有丢掉什麼,不可能丢掉什麼的。'他說。

  “這裡有三塊綠玉不見了。你是知道它們在哪裡的。你要我不但說你是賊,而且還說你是騙子嗎?我不是看見你正在試着把另外一塊綠玉扳下來嗎?”

  “你罵我罵夠了吧,'他說,‘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既然你肆意侮辱我,這件事我就不願再提一句。一早我就會離開你的屋子到别處去自己謀生。”

  “你必定要落在警察手裡!'我起急敗壞半瘋狂似地喊着,‘這件事我要追究到底!”

  “你别想從我這裡了解到任何情況。'我想不到他竟一反常态如此激動地說,‘如果你願意叫警察,那麼就讓警察去搜尋好了!”

  “這時候,因為我盛怒中的大聲叫喊,全家都騷動了。瑪麗首先奔進我的房間,一看見那頂皇冠和阿瑟的臉色,她就覺察到了全部情況,隻聽她一聲尖叫,随即昏倒在地。我立刻派女傭人去召來警察,請他們馬上進行調查。當一位巡官帶着一位警士進屋的時候,阿瑟交叉着兩臂悻悻地站着,問我是不是打算控告他偷竊。我回答他說既然這頂弄壞了的皇冠是國家的财産,這就不是私事而是一樁公事了。我不得不決定,一切都應遵照法律行事。

  “至少,'他說,‘你不會馬上讓人逮捕我吧。我要是能離開這間屋子五分鐘,對你我兩人都有好處。”

  “這樣,你就可以逃之夭夭,也許可以将偷得的東西藏起來了,'我說。這時我意識到我可怕的處境,我懇求阿瑟不要忘記,不單是我的,而且是一位比我高貴得多的人的榮譽處在危險關頭,他有可能惹起一樁震驚全國的醜聞。但是他可以使這一切不緻發生,隻要他告訴我,他是如何處置這三塊失蹤的綠玉就成。

  “你也應該正視這件事,'我說,‘你是當場被抓住的,而拒不承認得會加重你的罪行,如果你想采取你能做到的這樣一個補救辦法,也就是把隐藏綠玉的地方告訴我們,那麼一切都可寬恕,并且不念舊惡。”

  “将你的寬恕留給那些向你懇求寬恕的人吧。'他輕蔑地一笑回答道,轉身離開了我。我看他頑固到了絕非任何言辭所能感化的程度。沒有别的辦法,于是隻好叫巡官進來把他看管起來,立刻作了全面搜查,他的身上,他所住的房間以及屋裡他可能藏匿寶石的每個地方都搜查遍了,但是沒有發現任何痕迹。盡管我們用盡了種種勸誘和恐吓,這倒黴的孩子還是一句話也不肯講。今天早上他被送進了牢房。而我在辦完了警方要求我辦的一切手續之後,便急忙趕到這兒來求你運用你的本領破案。警察公開承認他們眼下一無所獲。你可以為此事花費你認為需要的費用。我已經懸賞一千英鎊。天啊,我怎麼辦呢?一夜之間我就失去了我的信譽,我的寶石和我的兒子。啊!我該怎麼辦呢?”

  他兩手抱着腦袋,全身晃來晃去,自言自語地嘟哝着象是一個有說不出的痛苦的小孩子。

  歇洛克·福爾摩斯靜靜地坐了有幾分鐘,皺着眉頭,兩眼凝視着爐火。

  “你平時接待很多客人嗎?“他問。

  “不外是我的合夥人和他的家眷,以及偶爾還有阿瑟的朋友。喬治·伯恩韋爾最近曾來過幾次。我想沒有别的什麼人了。”

  “你常出去參加社交活動嗎?”

  “阿瑟常去。瑪麗和我呆在家裡。我們倆都不想去。”

  “對于一個年輕姑娘來說,這是很不尋常的啊!”

  “她生性恬靜。此外,她已經不很年輕,已經二十四歲了。”

  “這件事情,照你所說,好象也使她受到很大震驚。”

  “非常震驚!她可能比我更為震驚。”

  “你們倆人都肯定認為你兒子有罪嗎?”

  “這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因為我親眼看見皇冠在他手裡拿着。”

  “我不認為這是确鑿的證據。皇冠的其餘部分損壞了沒有?”

  “嗯,它被扭歪了。”

  “那麼你是否這樣想過,他或許是要将它弄直?”

  “上帝保佑你!你是在為他和我做你所能做的一切,但是這個任務過于艱巨了。他究竟在那裡幹些什麼?如果他是清白無辜的,他為什麼不說話呢?”

  “正是這樣。如果他是有罪的話,他為什麼不編造個謊言?他的保持沉默在我看來可作兩種解釋,這案子有幾個奇怪的地方。對于把你從睡夢中吵醒的聲音,警察是怎麼認為的?”

  “他們認為這可能是阿瑟關他卧室房門的聲音。”

  “說得倒象呢!好象一個存心作案的人非得大聲關門把全家吵醒不可似的。好吧,那麼對這些寶石的失蹤他們是怎麼說的?”

  “他們此時還在敲打地闆,搜查家具,希望能找到它們。”

  “他們有沒有考慮去房子外面看看?”

  “考慮了,他們勁頭十足,整個花園已經仔細檢查過了。”

  “說到這裡,我親愛的先生,”福爾摩斯說,“這不是很明顯地告訴你這件事确實比你或警察起初所想的要深奧得多嗎?據你們看,這隻不過是一樁簡單的案件;但在我看來它似乎特别複雜。想想你們的分析都是一些什麼,你猜想你的兒子從床上下來,冒着很大的風險,走到你的起房間,打開你的櫃子,取出那頂皇冠,用了很大的力氣從上面扳下一小部分,再到别的什麼地方去,把三十九塊綠玉中的三塊用任何人都無法發現的巧妙辦法藏了起來,然後帶着其餘的三十六塊回到房間裡來,讓自己冒着被人發現的極大危險。現在我來問你,這個分析站得住腳嗎?”

  “可是還能作什麼别的分析呢?”這位銀行家做出一個失望的姿态嚷着。“要是他沒有不良動機,那他為什麼不解釋清楚呢?”

  “這正是我們要做的工作,把事情弄清楚。”福爾摩斯回答說,“是以現在如果你願意的話,霍爾德先生,我們就一起動身到你斯特裡特哈姆的家裡去,花上一個小時更周密地檢視一下。”

  我的朋友堅持要我陪同他們一起去調查,正好我也相當熱切地希望一同去,因為我們剛剛聽到的陳述深深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我承認,對這銀行家的兒子是不是罪犯這點,我當時和這位不幸的父親看法一樣,都認為是很明顯的;但是我仍然對福爾摩斯的判斷力抱有十足的信心,因而覺得既然他對已為大家所接受的解釋不滿意,那麼一定有某種理由表明這事情還有希望。在去南郊的全部路程中。他一言不發地坐着,把下巴貼到胸口上,把帽子拉下來遮住了眼睛,沉浸于深深的思考之中。我們的委托人,由于有一線希望呈現在眼前,顯得有了新的勇氣和信心,他甚至雜亂無章地和我聊其他業務上的一些事情。乘坐了一會兒火車,再步行短短的一段路程,我們就到了這位大銀行家住的不太豪華的費爾班寓所。

  費爾班是一所相當大的用白石砌成的房子,離馬路有點遠。一條雙行的車道沿着一塊積雪的草坪一直通到緊閉着的兩扇大鐵門前面。右面有一小叢灌木,連綿于一條狹窄的、兩旁有小樹籬的小徑,這條小徑從馬路口一直通到廚房門前,成為零售商人的進出小道。在左邊有一條小道通到馬廄,這條小道不在庭院之内,是一條并不常用的公共馬路。福爾摩斯讓我們站在門口,他自己慢慢地繞房步行一周,經過屋前沿着那小販走的小道,再繞到花園後面進入通往馬廄的小道。他來回走了好長一段時間,霍爾德先生和我索性進屋,在餐室的壁爐邊等候他。當我們正沉默地坐着的時候,房門被人推開,一位年輕的女士走了進來。她身高在中等以上,身材苗條,漆黑的頭發和眼睛,在她十分蒼白的皮膚襯托下似乎顯得分外地黑。我想不起幾時曾經見到過臉色如此蒼白的婦女。她的嘴唇也是毫無血色,她的眼睛卻因哭泣而紅腫。她靜悄悄地走進來,給我的印象似乎她的痛苦更甚于銀行家今早所感受的,因為她顯然是一位個性很強、并且具有極大的自制力的婦女,這就顯得更加引人注目。她不顧我在座,徑直走向她叔父跟前,以婦女的溫情撫摸着他的頭。

  “你已經指令将阿瑟釋放了,是嗎。爹?”她問。

  “沒有,沒有,我的姑娘,這件事必須追查到底的。”

  “但是我确實相信他是無罪的。你懂得女人們的本能是怎麼回事。我知道他沒有做什麼錯事,這樣嚴厲地對待他,你是要後悔的。”

  “那麼,如果他是無辜的話,他為什麼默不作聲?”

  “誰知道?也許他是因為你竟會這樣懷疑他而感到惱怒。”

  “我怎麼能不懷疑他呢?當時我确實看見那頂皇冠在他手裡拿着。”

  “哎,他隻不過是将它拾起來看看。哦,相信我的話吧!他是無罪的。這件事就這樣算了吧,不要再提它了。想到我們親愛的阿瑟被投進了監獄是多麼可怕啊!”

  “我找不到綠玉決不罷休——決不,瑪麗,你對阿瑟的感情使你看不到它給我造成的嚴重後果。我絕不能就這樣了事,我從倫敦請了一位先生來更深入地調查這件事。”

  “是這位先生?”她轉過身來看着我問道。

  “不,是他的朋友。他要我們讓他一個人走走。他現在正在馬廄那條小道那邊。”

  “馬廄那條小道?”她的黑眉毛向上一揚。“他能指望在那裡找到什麼?哦,我想這就是他吧。我相信,先生,你一定能證明我所确信的是實情,那就是我的堂兄阿瑟是無罪的。”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而且,我相信,有你在一起,我們能證明這一點。”福爾摩斯一邊答話,一邊走回擦鞋墊上把鞋底下的雪蹭掉。“我認為我是榮幸地在和瑪麗·霍爾德小姐談話,我可否向你提一兩個問題?”

  “請吧,先生,如果能對澄清這件可怕的事件有所幫助的話。”

  “昨天夜裡你沒聽見什麼嗎?”

  “沒有,一直到我的叔父開始大聲說話。我聽見後才下來。”

  “你昨晚将門窗都關上了,可是有沒有将所有的窗戶都闩上呢?”

  “都闩上了。”

  “今天早上這些窗戶是否都還闩着?”

  “都還闩着。”

  “你有個女仆,她有個情人吧?我知道你昨晚曾經告訴過你叔叔說她出去會見他來了?”

  “是的,她就是那個在客廳裡侍候的女仆,她也許聽見叔叔談到關于皇冠的話。”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說她可能出去将這事告訴了她的情人,而他們倆也許密謀盜竊這頂皇冠。”

  “但是這些空洞的理論有什麼用處。”銀行家不耐煩地嚷了起來,“我不是對你講過我當時親眼看見阿瑟手裡拿着那頂皇冠嗎?”

  “不要着急,霍爾德先生。我們必須追問一下這件事。霍爾德小姐,關于這個女仆,我想你看見她是從廚房門附近回來的,是嗎?”

  “是的,當我去檢視那扇門有沒有闩好時,我碰見她偷偷地溜了進來。我也看見那個男人在暗地裡。”

  “你認識他嗎?”

  “噢,我認識!他是給我們送蔬菜的菜販。他的名字是弗朗西斯·普羅斯珀。”

  “他站在,”福爾摩斯說,“門的左側——也就是說,遠離需要進入這門的路上?”

  “是的,是這樣。”

  “他還是一個裝有木頭假腿的人?”

  這位年輕小姐富于表情的黑眼珠突然顯得有點害怕的樣子。“怎麼?你真象個魔術師啊,”她說,“你怎麼知道這個?“她當時面帶笑容。但是福爾摩斯瘦削而顯得熱切的臉上沒有迎合對方的笑容。

  “我很想現在就上樓去。”福爾摩斯說,“我很可能還要到房子外邊再走一趟,也許我在上樓之前最好再看看樓下的窗戶。”

  他很快地從一個個窗戶前走過,隻是在那扇可以從大廳向外望到馬廄小道的大窗戶前停了一下。他打開這扇窗戶,用随身攜帶的高倍放大鏡非常仔細地檢查窗台。最後他說,“現在我們可以上樓去了。”

  這位銀行家的起房間是一間布置簡樸的小房間,地上鋪着一塊灰色地毯,放着一個大櫃櫥和一面長鏡子。福爾摩斯先走到大櫃櫥跟前,緊盯着上面的鎖。

  “是用哪把鑰匙開這鎖的?”他問道。

  “就是我兒子指出的——那把開貯藏室食品櫥的鎖的鑰匙。”

  “它在你這裡嗎?”

  “就是那把放在化妝台上的鑰匙。”

  福爾摩斯把它拿過來打開大櫃櫥。

  “這是一把無聲的鎖,”他說,“難怪它沒有吵醒你。這隻盒子我想就是裝那皇冠的。我們必須看一看。”他打開盒子,将皇冠取出來放在桌子上。這是一件華麗的珠寶工藝品,那三十六塊綠玉是我從未見過的最精美的玉石。皇冠的一邊有一道裂口,一個角上有三塊綠玉被扳掉了。

  “現在,霍爾德先生,”福爾摩斯說,“這個邊角和那不幸丢失綠玉的邊角是對稱的。我請你試一試看能否将它掰開。”

  那銀行家驚慌地往後退縮。他說:“我連做夢也不敢去掰它。”

  “那麼我來試試,”福爾摩斯猛然用足力氣去掰它,但是紋絲不動。“我覺得它有點松動,”他說,“但是,雖然我的手指特别有勁,要掰開它也很費事。一個普通人是不可能把它掰開的。好了,霍爾德先生,如果我真的掰開了它,會是什麼情況呢?那就會發出象槍響一樣的聲音。你敢說,這一切是發生在僅離你卧榻數位之遙的地方,而你卻一點什麼聲音也沒聽見嗎?”

  “我什麼也不敢想,什麼問題也看不出來。”

  “但是事情也許會越來越清楚。你是怎麼想的,霍爾德小姐?”

  “我承認我和我的叔叔一樣困惑不解。”

  “當你看到你的兒子時,他沒有穿鞋或拖鞋,是嗎?”

  “除了褲子和襯衫外,他什麼也沒有穿。”

  “謝謝你。我們的确從這次詢問中得益匪淺,實在太幸運了,如果我們還不能把這事情弄清楚的話,那就完全是我們自己的過錯了。霍爾德先生,請允許我再到外面去繼續調查。”

  他要求讓他獨自一個人去,因為他解釋說,人去多了會留下一些不必要的腳印,可能給他的工作造成更多的困難。他工作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最後回來時他的腳上滿是積雪,而他的面孔仍然是那樣神秘莫測。

  “我想這裡我要看的我都看過了,霍爾德先生,”他說,“我想我對你最好的效勞就是回到我的住房去。”

  “但是那些綠玉,福爾摩斯先生,它們在哪裡?”

  “我說不好。”

  “那我永遠再見不到它們了!”這位銀行家搓着雙手大聲地說,“還有我的兒子呢?你不是給了我希望嗎?”

  “我的意見一點也沒改變。”

  “那麼,我的天哪,昨晚上在我屋子裡搞的是什麼鬼名堂?”

  “如果明天上午九到十點鐘你能到貝克街我的住所來找我,我将高興地盡我所能把它講得更清楚些。我的了解是,你全權委托我替你辦這件事,隻要我能找回那些綠玉,你不會限制我可能支取的款項數目。”

  “為了把它們找回來,我願拿出我的全部财産。”

  “很好,我将在明天上午以前這段時間内調查這件事。再見,也很可能我傍晚以前還得再來這裡一趟。”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夥伴現在對這個案件已經胸有成竹,至于他究竟有了些什麼樣的結論,我連一點朦胧的印象也沒有。在我們回家的途中,我屢次想從他那裡探聽出這一點,但是他總是扯到别的話題上去,最後我隻好失望地放棄了這個意圖。還不到下午三時,我們就回到了自己屋裡。他急忙走進他的房間,幾分鐘後便打扮成一個普遍的流浪漢下樓來。他把領子翻上去,穿着磨得發光的破外衣,打着紅領帶,穿着一雙破舊的皮靴,成了一個典型的流浪漢。

  “我這樣打扮還象吧,”他一邊說一邊對着壁爐上的鏡子照了一下,“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塊去,華生,但是恐怕不行。我可能找到這個案子的線索,也可能是跟着鬼火瞎跑,但是我不久就會明白是哪種可能。我希望幾個小時内就會回來。”他從餐櫃上放着的大塊牛肉上割下一塊,夾在兩片面包裡,然後把這幹糧塞進口袋,就出發探險去了。

  我剛喝完茶,隻見他手裡晃着一隻邊上有松緊帶的舊靴子興高采烈地回來了。他把那隻舊靴子扔在角落裡,便去倒茶喝。

  “我隻是經過這裡進來順便看一下,”他說,“我馬上就得走。”

  “到哪裡去?”

  “噢,到西區那邊去。可能得過相當長的時間我才能回①來。如果我回來得太晚,就别等我了。”

  “你事情進行得怎麼樣?”

  “噢,還可以。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我離開你後又到斯特裡特哈姆去了,隻是沒進屋裡。那個小疑點是怪有趣的,我怎麼也不能輕易放過它。我不能盡坐在這裡閑聊天,我必須把這套下等人的服裝脫下來,重新穿上我自己那套上等人的服裝。”

  ①倫敦西區是富人聚居的地方。——譯者注

  我從他的一舉一動可以看出,他有比他談話中所暗示的更值得滿意的理由。他的眼睛裡閃爍着光彩,他菜色的面頰上甚至泛出了紅暈。他匆匆地上了樓,幾分鐘後,我聽見大廳的門砰地一響,我知道他又一次出發去搞他天生喜歡的追捕去了。

  我一直等到半夜,還是沒見他回來,我就回房休息去了。他連續幾天幾夜外出跟蹤緊追一個線索是常有的事,因而他今天遲遲不歸并不使我奇怪。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但是當我早晨下樓進早餐時,隻見他已經坐在那裡了,一隻手端着一杯咖啡,另一隻手拿着一份報紙,精神飽滿,雍容整潔。“對不起,華生,我沒等你便先吃起來了。”他說,“但是你不要忘記我們的委托人今天上午和我們的約會。”

  “怎麼,現在已過九點鐘了,”我回答說,“我想一定是他在叫門。我聽到了門鈴響。”

  果然,來的正是我們這位金融家朋友。他身上發生的變化,使我感到非常震驚,因為他天生又寬闊又結實的臉龐,現在消瘦并癟了下去,他的頭發好象也比以前更灰白了。他帶着萎靡困頓的倦容走了進來,顯得比前一天早晨那種狂暴的樣子更加痛苦,他沉重地跌坐在我推給他的扶手椅上。

  “我不知道做了什麼缺德事使我要受這麼殘酷的折磨,”他說,“隻不過是兩天以前我還是一個幸福和富裕的人,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這世界上。現在我落到了要過孤獨和不光彩晚年的地步。真是禍不單行啊。我的侄女瑪麗抛棄了我。”

  “抛棄了你?”

  “是的。今天早晨發現她的床一夜沒有人睡過,她的房間已經是人去樓空,一張留給我的便條放在大廳的桌子上。我昨晚曾經憂傷而不是氣憤地對她說,要是她和我兒子結了婚,他本來可能一切都會很好的。也許我這樣說太欠斟酌了。她的便條裡也談到了這些話:‘我最親愛的叔叔:

  我感到我已經給你帶來了苦惱,如果我采取另外一種行動,這可怕的不幸事件可能就永遠不會發生了。我心裡存着這種念頭,就再也不能愉快地住在你的屋檐下了。而且我覺得我必須永遠離開你。不要為我的前途操心,因為我自己有栖身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決不要尋找我,因為這将是徒勞的,而且會幫我的倒忙。不管我是生是死,我永遠是你親愛的

  \\\\\\\\\\\\\\\\\\\\\\\\\\\\\\\\\\\瑪麗”

  “她這張便條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先生?你認為她暗示想要自殺嗎?”

  “不,不,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這也許是最好不過的解決辦法。我相信,霍爾德先生,你的這些苦惱事快要結束了。”

  “哈!你肯定是這樣?你聽見了什麼,福爾摩斯先生,你聽到了什麼消息?那些綠玉在哪裡?”

  “你不認為一千英鎊一塊綠玉的價錢太大吧?”

  “我情願付出一萬英鎊。”

  “這沒有必要。這件事三千英鎊就夠用了。我想,還有一筆小小的酬金。你帶着支票簿沒有?給你這支筆,開一張四千英鎊的支票好了。”

  這位銀行家神色茫然地如數開了支票。福爾摩斯走到他的寫字台前,取出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的金紙包,裡面有三塊綠玉,順手将它扔在桌子上。

  我們的委托人一聲喜悅的尖叫,一把将它抓在手中。

  “你弄到手了!”他急促地說,“我得救了!我得救了!”

  這喜悅的反應和他以前的愁苦一樣激烈。他将這幾顆重新獲得的綠玉緊緊地貼在胸前。

  “你另外還欠了筆債,霍爾德先生。”福爾摩斯相當嚴肅地說。

  “欠債!”他拿起一支筆,“欠多少,我這就償還。”

  “不,這筆債不是欠我的。你應該對那個高尚的小夥子,你的兒子好好道地歉,他把這件事攬在自己身上了,我要是能看到我自己的兒子這樣做,我也會感到驕傲的,倘使我有這樣一個孩子的話。”

  “那麼不是阿瑟拿走的?”

  “我昨天就告訴過你,今天我再重複一遍,不是他。”

  “你肯定是這樣!那麼讓我們馬上趕到他那裡去,讓他知道已經真相大白了。”

  “他已經知道了。我全部搞清楚後去找他談過,發現他不願意将實情告訴我,我幹脆對他說了,他聽後不得不承認我是對的,并且對我還不很清楚的幾個細節做了補充。你今天早晨帶來的消息,必定能使他開口。”

  “我的老天爺呀!那麼,快告訴我這非常離奇的謎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我是要這樣做的,并且我要對你說明我為弄清事情的底細所采取的步驟。讓我從頭講給你聽,首先,這話我覺得很難說出口,你也很難聽入耳:那就是喬治·伯恩韋爾爵士和你的侄女瑪麗有默契。他們倆人現在已經一塊逃走了。”

  “我的瑪麗?不可能!”

  “不幸的是它不隻是可能,而且是肯定的事實。當你們将此人接納到你們家中時,不論是你或是你的兒子,都不很了解他的真實脾性。他是英國最危險的人物之一——一個潦倒的賭徒,一個兇惡透頂的流氓,一個沒有心肝和良知的人。你的侄女對這種人一無所知。當他對她信誓旦旦一如他以前向成百個其他女人所做的一樣時,她自鳴得意,認為隻有她一個人觸動了他的心。這個惡魔深知如何用花言巧語使她能為他所利用,并且幾乎每晚都和他幽會。”

  “我不能,也決不會相信有這種事!”銀行家臉色灰白地嚷道。

  “那麼,讓我來告訴你,前天晚上你家裡所發生的一切。你的侄女,當她認為你已經回到你的房間去後,悄悄地溜下來在那扇朝向馬廄小道的視窗和她的情人談話。他的腳印因為久站在那裡而深深地印透了地上的雪。她和他談到那頂皇冠。這消息燃起了他對金子的邪惡貪欲,他就強迫她服從他的意願。我不懷疑她是愛你的,但是常有這種女人,她們對情人的愛會淹沒對所有其他人的愛,而我認為她,必定也是這樣一個女人。她還沒有聽完他的指使,就見你下樓來,她急忙把窗戶關上,并向你訴說那女仆和她那裝木頭假腿的情人的越軌行為,那倒是确有其事。

  “你的兒子阿瑟和你談話後,便上床去睡覺,不過他因為欠俱樂部的債心神不安而難以入睡。半夜的時候,他聽見輕輕的腳步聲走過他的房門,是以他起床向外探視,吃驚地看到他的堂妹蹑手蹑腳地偷偷沿着過道走去,直到她消失在你的起房間裡。這孩子驚訝得目瞪口呆。急忙随便披上一件衣服伫立在暗地裡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怪事。這時隻見她又從房間裡走了出來,你兒子在過道燈光的亮光下看見她手裡拿着那頂珍貴的皇冠走向樓梯,他感到一陣恐慌,跑過去将身子隐藏在靠近你門口的簾子後面,從那裡他可以看到下面大廳裡所發生的一切。他看見她偷偷地将窗戶打開,把皇冠從窗戶裡遞出去交給暗地裡的什麼人。然後把窗戶重新關上,從十分靠近他站立的地方——他躲藏在簾子後面——經過,匆匆地回到她房間裡去了。

  “隻要她還在現場,他就不可能采取什麼行動,以免可怕地暴露他心愛的女人的可恥行徑。但是她剛一走開,他馬上意識到這件事将會使你遭受多大的不幸,并感覺到把它糾正過來是多麼重要。他急奔下樓,仍然是披着衣服,光着腳,打開那扇窗戶,跳到外面雪地裡,沿着小道跑去,在月光裡他瞧見一了黑影。喬治·伯恩韋爾爵士正企圖逃跑,但是被阿瑟捉住了,兩個人在那裡争奪起來,你的孩子抓着皇冠的一端,而他的對手抓着另外一端。扭打之間,你的兒子揍了喬治爵士一拳,打傷了他的眼部。這時忽然間有什麼東西被拉斷了,當時你的兒子發現皇冠已經在他手裡,便急忙跑回來,關上窗戶,上樓到你房内,正在察看那扭壞了的皇冠并用力要把它弄正的時候,你就出現在現場了。”

  “這是可能的麼?”那銀行家捏了一把汗說。

  “正當他認為他很值得你最熱烈地感謝的時候,你對他的謾罵激起了他的怒火,他不能既說明實際情況而又不緻于出賣肯定值得他認真考慮手下留情的人。他認為應有騎士風度,于是将她的秘密隐藏了起來。”

  “這就是為什麼她一看到那頂皇冠便發出一聲尖叫昏了過去。”霍爾德先生大聲嚷着,“噢!我的天!我真是瞎了跟的蠢人!是的,他要求過我讓他出去五分鐘!這親愛的孩子是想到争奪的現場去尋找那皇冠的失落部分。我是多麼殘酷無情地冤枉了他!”

  “當我來到你屋子的時候,”福爾摩斯接着說,“我立即到四周仔細地察看了一下,看看雪地裡有什麼痕迹有助于我的調查。我知道從前天晚上到現在沒有再下過雪,并且這期間恰好有重霜保護着印迹。我經過商販所走的那一條小路,但是腳印都已經被踐踏得無法辨識了。不過,正好在它這一邊,離廚房門稍遠的地方,卻發現有過一個女人站在那裡同一個男人談話時留下的痕迹,那裡的腳印有一個是圓的,這正說明此人有一條木制的假腿。我甚至可以斷定有人驚動了他們,因為有那個女人趕緊跑回到門口的痕迹,這可以從雪上前腳印深後腳印淺的形狀看出來。那個裝木頭假腿的人看來在那裡呆了一會兒才走開。我那時猜想這可能是那女仆和她情人。有關他們的事你已經告訴過我。後來我經過調查證明确是這樣。我到花園裡繞了一圈,除了雜亂的腳印外,别的沒看到什麼,我知道這是警察留下的;但是我到了通往馬廄的小道時,印在雪地上的一段很長很複雜的情景便展現在我的面前。

  “那裡有兩條穿靴子的人的腳印,另外還有兩條,我很高興地看到這是一個打赤腳的人的腳印。我立刻根據你曾經告訴過我的話證明後兩條腳印是你兒子留下的。頭兩條腳印是來回走的,而另兩條則是跑得很快的腳印,而且他的腳印在有些地方蓋在那穿靴的腳印上,顯然他是在後頭走過去的。我随着這些腳印走,發現它們通向大廳的窗戶,那穿起靴的人在這裡等候時将周圍所有的雪都踩得溶化了。随後我到另外一邊,這裡從那小道走下去約有一百多碼。此外,我看出那穿起靴的人曾轉過身來,地上的雪被踩得縱橫交錯,狼藉不堪,好象在那裡發生過一場搏鬥,并且最後我還發現那裡有濺下的幾滴血,這說明我沒弄錯。這時,那穿皮靴人又沿着小道跑了,在那裡又有一小灘血說明他受了傷。當他來到大路上另一頭時,我看見人行道邊已經清掃過,是以線索就此中斷。

  “在進屋子時,你記得,我曾經用我的放大鏡驗視大廳的窗台和窗框,我馬上看出有人從這裡進出過。我能夠分辨出腳的輪廓,因為一隻濕腳跨進來時曾在這裡踩過。那時我對于這裡出過什麼事就形成了初步的看法。也就是說,一個人曾在窗外守候過;一個人将綠玉皇冠帶到那裡;這情況被你的兒子看見了。他去追那個賊,并和他格鬥;他們兩個人一起抓住那皇冠,一迫使勁争奪,才造成并非任何單獨一個人所能造成的那種損壞。他奪得了戰利品回來,但卻留下一小部分在他對手的手中。我當時所能弄清的就是這些。現在的問題是,那個人是誰?又是誰将皇冠拿給他的?“我記得有一句古老的格言說道,當你排除了不可能的情況後,其餘的情況,盡管多麼不可能,卻必定是真實的。我知道,一定不是你将皇冠拿到下面來的,是以剩下來隻有你的侄女和女仆們。但是如果是女仆們幹的事,那為什麼你的兒子願意替她們受過呢?這裡沒有可以站得住腳的理由。正因為他愛他的堂妹,是以他要保守她的秘密,這樣解釋就很通了。更因為這秘密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就越要這樣做。當我記起你說過曾經看到她在那窗戶那裡,後來她見到那皇冠時便昏過去,我的猜測便變成十分肯定的事實了。“但是,是誰可能成為她的共謀者呢?顯然是一個情人,因為還有誰在她心上可以超過她對你的愛和感恩之情呢?我知道你深居簡出,你結交的朋友為數有限,而喬治·伯恩韋爾爵士卻是其中之一。我以前曾聽到過他在婦女當中臭名昭著。穿着那雙皮靴并持有那失去的綠玉的人一定是他。盡管他明白阿瑟已經發覺是他,他依然認為自己可保無虞,因為這小夥子隻要一詞之吐露,就不能不危及他的家庭。

  “好啦,憑你自己良好的辨識力就能聯想到我采取的第二個步驟是什麼。我打扮成流浪漢的樣子到喬治爵士住處,結識了他的貼身仆人,知道了他的主人前天晚上劃破了頭。最後我花了六個先令買了一雙肯定是他主人扔掉的舊鞋。我帶着那雙鞋來到斯特裡特哈姆,并核對出。它和那腳印完全相符,一絲不差。”

  “昨天晚上,我在那條小道上見到了一個衣衫褴褛的流浪漢。”霍爾德先生說。

  “一點不錯,那就是我。我感到我已經查到了我所要查的人,是以我就回家更換衣服。這裡有一個微妙的角色要我扮演,因為我感到必須避免起訴才不緻出現醜聞,而且我明白如此狡猾的一個惡棍一定會看出在這件事上我們的雙手是受到束縛的。我登門找他。開始的時候,自然,他矢口否認一切。但是,當我向他指出發生的每一具體情況以後,他從牆上拿下一根護身棒企圖威吓我。然而,我懂得我要對付的是什麼人,我在他舉棒打擊以前,迅即将手槍對着他的腦袋。這時他才開始有點理性。我告訴他我們可以出錢買他手裡的綠玉——一千鎊一塊。這才使他顯出一種十分後悔的樣子。“啊唷,糟透了!”他說他已經把那三塊綠玉以六百英鎊的價格賣給人家了。我在答應不告發他之後,很快就從他那裡得到了收贓人的住址。我找到了那個人,和他多次讨價還價後,我以一千鎊一塊的價格把綠玉贖了回來。接着我就去找你的兒子,告訴他一切都辦妥了。終于,我在可稱之為真正艱難辛苦的一天之後,兩點鐘左右才上床睡覺。”

  “這一天可以說是将英國從一樁公之于衆的大醜聞中救了出來,”銀行家說着站起身來,“先生,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感謝你,但是你會看到我不會辜負你所做的一切。你的本領實在是我前所未聞的。現在我必須飛快地去找我親愛的兒子,為我冤枉了他向他道歉。至于你所談到的關于可憐的瑪麗的事,使我傷心透了。你的本領再大,恐怕你也說不出她現在是在哪裡吧!”

  “我想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福爾摩斯回答說,“喬治·伯恩韋爾爵士在哪裡她就在哪裡。同樣,還可以肯定地說,不論她犯了什麼罪,他們不久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波希米亞醜聞

  一

  歇洛克·福爾摩斯始終稱呼她為那位女人。我很少聽見他提到她時用過别的稱呼。在他的心目中,她才貌超群,其他女人無不黯然失色。這倒并不是說他對艾琳·艾德勒有什麼近乎愛情的感情。因為對于他那強調理性、嚴謹刻闆和令人欽佩、冷靜沉着的頭腦來說,一切情感,特别是愛情這種情感,都是格格不入的。我認為,他簡直是世界上一架用于推理和觀察的最完美無瑕的機器。但是作為情人,他卻會把自己置于錯誤的地位。他從來不說溫情脈脈的話,更不用說講話時常帶着譏諷和嘲笑的口吻。而觀察家對于這種溫柔的情話,卻是贊賞的——因為它對于揭示人們的動機和行為是再好不過的東西了。但是對于一個訓練有素的理論家來說,容許這種情感侵擾他自己那種細緻嚴謹的性格,就會使他分散精力,使他所取得的全部的智力成果受到懷疑。在精密儀其中落入砂粒,或者他的高倍放大鏡鏡頭産生了裂紋,都不會比在他這樣的性格中摻入一種強烈的感情更起擾亂作用的了。然而隻有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就是已故的艾琳·艾德勒,還在他那模糊的成問題的記憶之中。

  ①波希米亞,即今之捷克。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受奧地利統治。——譯者注

  最近很少和福爾摩斯晤面。我婚後就和他疏于往來。我的完滿的幸福和第一次感到自己成為家庭的主人而産生的家庭樂趣,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可是福爾摩斯,他卻豪放不羁,厭惡社會上一切繁缛的禮儀,是以依然住在我們那所貝克街的房子裡,埋頭于舊書堆中。他一個星期服用可卡因,另一個星期又充滿了幹勁,就這樣交替地處于用藥物引起的瞌睡狀态和他自己那種熱烈性格的旺盛精力狀态中。正如往常一樣,他仍醉心于研究犯罪行為,并用他那卓越的才能和非凡的觀察力去找那些線索和打破那些難解之謎,而這些謎是官廳警察認為毫無希望解答而被放棄了的。我不時模模糊糊地聽到一些關于他活動的情況:如關于他被召到敖德薩去辦理特雷波夫暗殺案;關于偵破亭可馬裡非常怪的阿特金森兄弟慘案;以及最後關于他為荷蘭皇家完成得那麼微妙和出色的使命等等。這些情況,我和其他讀者一樣,僅僅是從報紙上讀到的。除此之外,關于我的老友和夥伴的其它情況我就知道得很少了。

  有一天晚上——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的晚上——我在出診回來的途中(此時我已又開業行醫),正好經過貝克街。那所房子的大門,我還記憶猶新。在我的心中,我總是把它同我所追求的東西并同在"血字的研究"一案中的神秘事件聯系在一起。當我路過那大門時,我突然産生了與福爾摩斯叙談叙談的強烈願望,想了解他那非凡的智力目前正傾注于什麼問題。他的幾間屋子,燈光雪亮。我擡頭仰視,可以看見反映在窗簾上的他那瘦高條黑色側影兩次掠過。他的頭低垂胸前,兩手緊握在背後,迅速而又急切地在屋裡踱來踱去。我深悉他的各種精神狀态和生活習慣,是以對我來說,他的姿态和舉止本身就顯示出那是怎麼一回事——他又在工作了。他一定是剛從服藥後的睡夢中起身,正熱衷于探索某些新問題的線索。我揿了揿電鈴,然後被引到一間屋子裡,而這間屋子以前有一部分是屬于我的。

  他的态度不很熱情,這種情況是少見的,但是我認為他看到我時還是高興的。他幾乎一言不發,可是目光親切,指着一張扶手椅讓我坐下,然後把他的雪茄煙盒扔了過來,并指了指放在角落裡的酒精瓶和小型瓦斯爐。他站在壁爐前,用他那獨特的内省的神态看着我。

  “結婚對你很合适,”他說,“華生,我想自從我們上次見面以來,你體重增加了七磅半。”

  “七磅。"我回答說。

  “真的!我想是七磅多。華生,我想是七磅多一點。據我的觀察,你又開業給人看病了吧。可是你過去沒告訴過我,你打算行醫。”

  “這你怎麼知道的呢?”

  “這是我看出來的,是我推斷出來的。否則我怎麼知道你最近一直挨淋,而且有一位最笨手笨腳和粗心大意的使女的呢?”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我說,“你簡直太厲害了。你要是活在幾世紀以前,一定會被用火刑燒死的。的确,星期四我步行到鄉下去過一趟,回家時被雨淋得一塌糊塗。可是我已經換了衣服,真想象不出你是怎樣推斷出來的。至于瑪麗·珍,她簡直是不可救藥,我的妻子已經打發她走了。但是這件事我也看不出你是怎樣推斷出來的。”

  他自己嘻嘻地笑了起來,搓着他那雙細長的神經質的手。

  “這些事本身很簡單,”他說,“我的眼睛告訴我,在你左腳那隻鞋的裡側,也就是爐火剛好照到的地方,其面上有六道幾乎平行的裂痕。很明顯,這些裂痕是由于有人為了去掉沾在鞋跟的泥疙瘩,粗心大意地順着鞋跟刮泥時造成的。是以,你瞧,我就得出這樣的雙重推斷,認為你曾經在惡劣的天氣中出去過,以及你穿的皮靴上出現的特别難看的裂痕是倫敦年輕而沒有經驗的女傭人幹的。至于你開業行醫嘛,那是因為如果一位先生走進我的屋子,身上帶着碘的氣味,他的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銀的黑色斑點,他的大禮帽右側面鼓起一塊,表明他曾藏過他的聽診器,我要不說他是醫藥界的一位積極分子,那我就真夠愚蠢的了。”

  他解釋推理的過程是那麼毫不費力,我不禁笑了起來。"聽你講這些推理時,"我說,“事情仿佛總是顯得那麼簡單,幾乎簡單到了可笑的程度,甚至我自己也能推理,在你解釋推理過程之前,我對你推理的下一步的每一情況總是感到迷惑不解。但我還是覺得我的眼力不比你的差。”

  “的确如此,"他點燃了一支香煙,全身舒展地倚靠在扶手椅上,回答道,“你是在看而不是在觀察。這二者之間的差別是很清楚的。比如說,你常看到從下面大廳到這間屋子的梯級吧?”

  “經常看到的。”

  “多少次了?”

  “嗯,不下于幾百次吧。”

  “那麼,有多少梯級?”

  “多少梯級?我不知道。”

  “那就對啦!因為你沒有觀察,而隻是看嘛。這恰恰是我要指出的要害所在。你瞧,我知道共有十七個梯級。因為我不但看而且觀察了。順便說說,由于你對這些小問題有興趣,又由于你善于把我的一兩個小經驗記錄下來,你對這個東西也許會感興趣的。"他把一直放在他桌子上的一張粉紅色的厚厚的便條紙扔了過來。“這是最近一班郵差送來的,”他說,“你大聲地念念看。”

  這張便條沒有日期,也沒有簽名和位址。

  〔便條裡寫道:〕"某君将于今晚平時三刻趨訪,渠有至為重要之事拟與閣下相商。閣下最近為歐洲一王室出力效勞表明,委托閣下承辦難于言喻之大事,足可信賴。此種傳述,廣播四方,我等知之甚稔。屆時望勿外出。來客如戴面具,請勿介意是幸。”

  “這的确是件很神秘的事,"我說,“你想這是什麼意思?”

  “我還沒有可以作為論據的事實。在我們得到這些事實之前就加以推測,那是最大的錯誤。有人不知不覺地以事實牽強附會地來适應理論,而不是以理論來适應事實。但是現在隻有這麼一張便條,你看能不能從中推斷出些什麼來?”

  我仔細地檢查筆迹和這張寫着字的紙。

  “寫這張條子的人大概相當有錢,"我說着,盡力模仿我夥伴的推理方法。"這種紙半個克朗買不到一疊。紙質特别結實和挺括。”

  “特别——正是這兩個字,"福爾摩斯說,“這根本不是一張英國造的紙。你舉起來向亮處照照看。”

  我這樣做了。看到紙質紋理中有一個大"E"和一個小"g"、一個"P"以及一個"G"和一個小"t"交織在一起。

  “你了解這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問道。

  “無疑,是制造者的名字,更确切地說,是他名字的交織字母。”

  “完全不對,‘G'和小't'代表的是"Gesellschaet’也就是德文'公司'這個詞。象我們'Co.'這麼一個慣用的縮寫詞一樣。當然,‘P'代表的是'Papier’——'紙'。現在該輪到'Eg’了。讓我們翻一下《大陸地名詞典》。"他從書架上拿下一本很厚的棕色書皮的書。"EglowEglonitz,——有了,Egria。那是在說德語的國家裡——也就是在波希米亞,離卡爾斯巴德不遠。'以瓦倫斯坦卒于此地而聞名,同時也以其玻璃工廠和造紙廠林立而著稱。'哈,哈,老兄,你了解這是什麼意思?"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得意地噴出一大口藍色的香煙的煙霧。

  “這種紙是在波希米亞制造的。”

  “完全正确。寫這張紙條的是德國人。你是否注意到'此種傳述,廣播四方,我等知之甚稔'這種句子的特殊結構?法國人或俄國人是不會這樣寫的。隻有德國人才這樣亂用動詞。是以,現在有待查明的是這位用波希米亞紙寫字、甯願戴面具以掩蓋他的廬山真面目的德國人到底想幹些什麼。——瞧,要是我沒有搞錯的話,他來了,他将打破我們的一切疑團。”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和馬車輪子摩擦路邊鑲邊石的軋軋聲,接着有人猛烈地拉着門鈴。福爾摩斯吹了一下口哨。

  “聽聲響是兩騎馬,”他說。“不錯,"他接着說,眼睛朝窗外瞧了一眼,“一輛可愛的小馬車和一對漂亮的馬,每匹值一百五十畿尼。華生,要是沒有什麼别的話,這個案子可有的是錢。”

  “我想我該走了,福爾摩斯。”

  “哪兒的話,醫生,你就呆在這裡。要是沒有我自己的包斯威爾,我将不知所措。這個案子看來很有趣,錯過它那就太①遺憾了。”

  “可是你的委托人……”

  “甭管他。我可能需要你的幫助,他也許同樣如此。他來啦。你就坐在那張扶手椅子裡,醫生,好好地端詳着我們吧。”

  我們聽到一陣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先是在樓梯上,然後在過道上,到了門口驟然停止。接着是聲音響亮和神氣活現的叩門聲。

  “請進來!"福爾摩斯說。

  一個人走了進來,他的身材不下于六英尺六英寸,胸部寬闊,四肢有力。他的衣着華麗。但那那富麗堂皇的裝束,在英國這地方顯得有點近乎庸俗。他的袖子和雙排紐扣的上衣前襟的開叉處都鑲着寬闊的羔皮鑲邊,肩上披的深藍色大氅用腥紅色的絲綢作襯裡,領口别着一隻用單顆火焰形的綠寶石鑲嵌的飾針。加上腳上穿着一雙高到小腿肚的皮靴,靴口上鑲着深棕色毛皮,這就使得人們對于他整個外表粗野奢華的印象,更加深刻。他手裡拿着一頂大檐帽,臉的上半部戴着一隻黑色的蓋過顴骨的遮護面具。顯然他剛剛整理過面具,因為進屋時,他的手還停留在面具上。由臉的下半部看,他嘴唇厚而下垂,下巴又長又直,顯示出一種近乎頑固的果斷,象是個性格堅強的人。

  ①包斯威爾是英國著名文學家約翰生的一名得力助手。——譯者注

  “你收到我寫的條子了嗎?"他問道,聲音深沉、沙啞,帶着濃重的德國口音。"我告訴過你,我要來拜訪你。"他輪流地瞧着我們兩個人,好象拿不準跟誰說話似的。

  “請坐,"福爾摩斯說,“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僚——華生醫生。他經常大力幫助我辦案子。請問,我應該怎麼稱呼您?”

  “你可以稱呼我馮·克拉姆伯爵。我是波希米亞貴族。我想這位先生——你的朋友,是位值得尊敬和十分審慎的人,我也可以把極為重要的事托付給他。否則,我甯願跟你單獨談。”

  我站起身來要走,可是福爾摩斯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推回到原來的扶手椅裡。"要談兩個一起談,要就不談,"他對來客說,“在這位先生跟前,凡是您可以跟我談的您盡管談好了。”

  伯爵聳了聳他那寬闊的肩膀說道,“那麼我首先得約定你們二位在兩年内絕對保密,兩年後這事就無關重要了。目前說它重要得也許可以影響整個歐洲曆史的程序都不過分。”

  “我保證遵約,"福爾摩斯答道。

  “我也是。”

  “這面具你們不在意吧,"我們這位陌生的不速之客繼續說,“派我來的貴人不願意讓你們知道他派來的代理人是誰,是以我可以立刻承認我剛才所說的并不是我自己真正的稱号。”

  “這我知道,",福爾摩斯冷冰冰地答道。

  “情況十分微妙。我們必須采取一切預防措施,盡力防止使事情發展成一個大醜聞,以免使一個歐洲王族遭到嚴重損害。坦率地說,這件事會使偉大的奧姆斯坦家族——波希米亞世襲國王——受到牽連。”

  “這我也知道,",福爾摩斯喃喃地說道,随即坐到扶手椅裡,阖上了眼睛。

  在來客的心目中,他過去無疑是被刻畫為歐洲分析問題最透徹的推理者和精力最充沛的偵探。這時我們的來客不禁對這個人倦怠的、懶洋洋的體态用一種明顯的驚訝目光掃了一眼。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重新張開雙眼,不耐煩地瞧着他那身軀魁偉的委托人。

  “要是陛下肯屈尊将案情闡明,”他說,“那我就會更好地為您效勞。”

  這人從椅子裡猛地站了起來,激動得無以自制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接着,他以一種絕望的姿态把臉上的面具扯掉扔到地下。

  “你說對了,"他喊道,“我就是國王,我為什麼要隐瞞呢?”

  “嗯,真的嗎?"福爾摩斯喃喃地說,“陛下還沒開口,我就知道我是要跟卡斯爾-費爾施泰因大公、波希米亞的世襲國王、威廉·戈特賴希·西吉斯蒙德·馮·奧姆施泰因交談。”

  “但是你能了解,"我們破怪的來客又重新坐下來,用手摸了一下他那又高又白的前額說道,“你能了解我是不慣于親自辦這種事的。可是這件事是如此地微妙,以緻于如果我把它告訴一個偵探,就不得不使自己任起擺布。我是為了向你征詢意見才微服出行,從布拉格來此的。”

  “那就請談吧,"福爾摩斯說道,随即又把眼睛阖上了。

  “簡單地說,事情是這樣的:大約五年以前,在我到華沙長期通路期間,我認識了大名鼎鼎的女冒險家艾琳·艾德勒。無疑你是很熟悉這名字的。”

  “醫生,請你在我的資料索引中查查艾琳·艾德勒這個人,"福爾摩斯喃喃地說,眼睛睜也沒睜開一下。他多年來采取這麼一種辦法,就是把有關許多人和事的一些材料貼上簽條備查。是以,要想說出一個他不能馬上提供起情況的人或事,那是豈不容易的。關于這件案子,我找到了關于她的個人經曆的材料。它是夾在一個猶太法學博士和寫過一起關于深海魚類專題論文的參謀官這兩份曆史材料中間的。

  “讓我瞧瞧,"福爾摩斯說,“嗯!一八五八年生于紐澤西州。女低音——嗯!意大利歌劇院——嗯!華沙帝國歌劇院首席女歌手——對了!退出了歌劇舞台——哈!住在倫敦——一點不錯!據我了解,陛下和這位年輕女人有牽連。您給她寫過幾封會使自己受連累的信,現在則急于想把那些信弄回來。”

  “一點不錯。但是,怎麼才能……”

  “曾經和她秘密結過婚嗎?”

  “沒有。”

  “沒有法律檔案或證明嗎?”

  “那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如果這位年輕女人想用信來達到訛詐或其他目的時,她怎麼能夠證明這些信是真的呢?”

  “有我寫的字。”

  “呸!僞造的。”

  “我私人的信箋。”

  “偷的。”

  “我自己的印鑒。”

  “仿造的。”

  “我的照片。”

  “買的。”

  “我們兩人都在這張照片裡哩。”

  “噢,天哪!那就糟了。陛下的生活的确是太不檢點了。”

  “我當時真是瘋了——精神錯亂。”

  “您已經對您造成了嚴重的損害。”

  “當時我隻不過是個王儲,還很年輕。現在我也不過三十歲。”

  “那就必須把那張像起重新收回。”

  “我們已經試過,但是都失敗了。”

  “陛下必須出錢,把照片買過來。”

  “她一定不賣。”

  “那麼就偷吧。”

  “我們已經試過五次了。有兩次我出錢雇小偷搜遍了她的房子。一次她在旅行時我們調換了她的行李。還有兩次我們對她進行了攔路搶劫。可是都一無所獲。”

  “那張像片的痕迹一點都沒有?”

  “一絲一毫都沒有。”

  福爾摩斯笑了,說道:“這完全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

  “但是對我來說,卻是個十分嚴重的問題。"國王用責備的口氣頂了他一句。

  “十分嚴重。的确如此。那她打算用這照片幹些什麼呢。”

  “把我毀掉。”

  “怎麼個毀法?”

  “我即将結婚了。”

  “我聽說了。”

  “我将和斯堪的納維亞國王的二公主克洛蒂爾德·洛特曼·馮·劄克斯邁甯根結婚。你可能知道他們的嚴格家規吧。她自己就是一個極為敏感的人。隻要對我的行為有絲毫懷疑,就會使這婚事告吹。”

  “那麼艾琳·艾德勒呢?”

  “威脅着要把照片送給他們。而她是會那樣做的。我知道她是會那樣做的。你不了解她,她的個性堅強如鋼。她既有最美麗的女人的面容,又有最剛毅的男人的心。隻要我和另一個女人結婚,她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您敢肯定她還沒有把照片送出去嗎?”

  “我敢肯定。”

  “為什麼?”

  “因為她說過,她要在婚約公開宣布的那一天把照片送出去。那就是下星期一。”

  “噢,那咱們還有三天時間,"福爾摩斯說着,打了一個呵欠。"太幸運了,因為目前我還有一兩樁重要的事情要調查調查。當然。陛下暫時要待在倫敦羅?”

  “對。你可以在蘭厄姆旅館找到我。用的名字是馮·克拉姆伯爵。”

  “我将寫封短信讓您知道我們的進展情況。”

  “那太好了。我非常急于知道。”

  “那麼,關于錢的事怎麼樣?”

  “由你全權處理。”

  “毫無條件嗎?”

  “我可以告訴你,為了得到那張照片,我願意拿我領土中的一個省來交換。”

  “那麼眼前的費用呢?”

  國王從他的大氅下面拿出一個很重的羚羊起袋,把它放在桌上。

  “這裡有三百鎊金币和氣百鎊鈔票。"他說。

  福爾摩斯在他筆記本的一張紙上潦潦草草地寫了收條,然後遞給他。

  “那位小姐的位址呢?"他問道。

  “聖約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布裡翁尼府第。”

  福爾摩斯記了下來。“還有一個問題,”他說道,“照片是六英寸的嗎?”

  “是的。”

  “那麼,再見,陛下,我相信我們不久就會給您帶來好消息。華生,再見,"他接着對我說,這時皇家四輪馬車正向街心駛去。"我想請你明天下午三點鐘來,跟你聊聊這件小事情。”

  二

  三點鐘整,我到了貝克街,福爾摩斯尚未回來。據女房東說,他是在早晨剛過八點的時候出去的。盡管如此,我在壁爐旁坐下,打算不管他去多久都要等待,因為我已經對他的調查深感興趣。雖然這案子缺乏我記錄過的那兩件罪案所具有的那種殘忍和不可思議的特征,可是,這案子的性質及其委托人的高貴地位,卻使它具有其本身應有的特色。的确,除了我的朋友正在進行調查的案子的性質外,他那種巧妙地掌握情況和敏銳而又透徹地推理的工作方式,以及那種解決最難解決的奧秘的迅速而精細的方法,很值得我去研究和學習,并且從中得到很大樂趣。他一貫取勝,這在我已是司空見慣。是以,在我的腦海裡從未産生過他也有可能失敗的想法。

  四點鐘左右,屋門開了,走進來一個醉醺醺的馬夫。他樣子邋邋遢遢,留着絡腮胡須,面紅耳赤,衣衫破爛不堪。盡管我對我朋友的化裝術的驚人技巧已經習以為常了,我還是要再三審視才敢肯定真的是他。他向我點頭招呼一下就進了卧室。不消五分鐘,他就和往常一樣身穿花呢衣服,風度高雅地出現在我面前。他把手插在衣袋裡,在壁爐前舒展開雙腿,盡情地笑了一陣子。

  “噢,真的嗎?"他喊道,忽然嗆住了喉嚨,接着又笑了起來,直到笑得軟弱無力地躺在椅子上。

  “這是怎麼回事?”

  “簡直太有趣了。我敢說你怎麼也猜不出我上午在忙什麼,或者忙的結果是什麼。”

  “我想象不出來。也許你一直在注意觀察艾琳·艾德勒小姐的生活習慣,也許還觀察了她的房子。”

  “一點不錯,但是結局卻相當不平常。不過我願意把情況告訴你。我今天早晨八點稍過一點離開這裡,扮成一個失業的馬夫。在那些馬夫中間存在着一種美好的互相同情、意氣相投的感情。如果你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你就可以知道你要想知道的一切。我很快就找到了布裡翁尼府第。那是一幢小巧雅緻的别墅,後面有個花園。這是一幢兩層樓房,面對着馬路建造的。門上挂着洽伯鎖。右邊是寬敞的起房間,内部裝飾華麗,窗戶之長幾乎到達地面,然而那些可笑的英國窗闩連小孩都能打開。除了從馬車房的房頂可以夠得着過道的窗戶以外,就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了。我圍繞别墅巡行了一遍,從各個角度仔細偵察,但并未發現任何令人感興趣之處。

  “接着我順着街道漫步,果然不出所料,我發現在靠着花園牆的小巷裡,有一排馬房。我幫助那些馬夫梳洗馬匹。他們酬勞我兩個便士、一杯混合酒、兩煙鬥裝得滿滿的闆煙絲,①并且提供了許多我想知道的有關艾德勒小姐的情況。除她之外,他們還告訴我住在附近的其他六、起個人的情況,我對這些人絲毫不感興趣,但是又不得不聽下去。”

  ①黑啤酒和烈啤酒或新陳兩種啤酒各半的混合物。——譯者注

  “艾琳·艾德勒的情況如何?"我問道。

  “噢,她使那一帶所有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是世界上最俏麗的佳人了。在塞彭泰恩大街馬房,人人都是這麼說的。她過着甯靜的生活,在音樂會上演唱。每天五點鐘出去,七點鐘回家吃晚餐。她除了演唱外,其餘時間則深居簡出。她隻與一個男人交往,而且過從甚密。他膚色黝黑,體态英俊,很有朝氣。他每天至少來看她一回,經常是兩回。他是住在坦普爾的戈弗雷·諾頓先生。你懂一個作為心腹車夫的好處嗎?這些馬車夫為他趕車不下十幾次,從塞彭泰恩大街馬房送他回家,對他的事無不知曉。我聽完了他們所談的一切之後,便開始再一次在布裡翁尼府第附近漫步徘徊,思考我的行動方案。

  “這個戈弗雷·諾頓顯然是這件事的關鍵性人物。他是一位律師。這聽起來不大妙。他們兩人之間是什麼關系呢?他不斷地來看她有什麼目的?她是他的委托人,他的朋友,或者是他的情婦?如果是他的委托人,她大概已經把照片交給他儲存了。如果是他的情婦,那就不大會那麼做。這個問題的答案将決定我應當繼續對布裡翁尼府第的調查工作呢,還是把我的注意力轉到那位先生在坦普爾的住宅方面。這是必須加以小心從事的要點所在,這就擴大了我調查的範圍。我擔心這些瑣瑣碎碎的細節會使你感覺厭煩,但是我必須讓你看到我的一點困難,如果你要想了解情況的話。”

  “我正在仔細地傾聽呢,"我回答道。

  “我心裡正在權衡着利害得失的時候,忽地瞧見一輛雙輪馬車趕到布裡翁尼府第門前,由車裡跳出一位紳士。他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男人,黑黑的,鷹鈎鼻子,留着小胡子——顯然就是我聽說的那個人。他仿佛十萬火急似的樣子,大聲吆喝要車夫等着他。他從替他開門的女仆面前擦身而過,顯示出毫無拘束的神态。

  “他在屋子裡逗留了大約半個小時。我透過起房間的窗戶可以隐隐約約地看見他踱來踱去,揮舞雙臂興奮地談着。至于她,我什麼也沒看到。他随即走了出來,好象比剛才更加急忙的樣子。他在登上馬車時,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金表,熱切地看了看喊道,‘拚命快趕,先到攝政街格羅斯·漢基旅館,然後到埃破豐爾路聖莫尼卡教堂。你要是能在二十分鐘之内趕到,我就賞給你半個畿尼。'

  “他們一下子就走了。我正在猶豫不決是否應該緊緊尾随的當兒,忽地從小巷裡來了一輛小巧雅緻的四輪馬車。那馬車夫的上衣的扣子隻有一半是扣上的,領帶歪在耳邊,馬起挽具上所有金屬箍頭卻都由帶扣中突出來。車還沒停穩,她就由大門飛奔出來一頭鑽進車廂。在這霎那間,我隻瞥了她一眼,但已可看出她是個可愛的女人,容貌之标緻足令男人傾倒。

  “'約翰,去聖莫尼卡教堂,'她喊道,‘要是你能在二十分鐘之内趕到那裡的話,我就賞給你半鎊金币。'

  “華生,這是不可錯過的好機會。我正權衡是應當趕上去呢,還是應當攀在車後時,恰好一輛出租馬車從這街上經過。趕車人對那菲薄的車費瞧了又瞧。但我在他可能表示不幹之前就跳進車裡。'聖莫尼卡教堂,'我說,‘給你半鎊金币,要是你在二十分鐘之内趕到那裡的話。'那時是十一點三十五分,将要發生什麼事情,那當然是很清楚的。

  “我的馬車夫趕得飛快。我覺得我從未趕得這麼快過,但那兩輛馬車已經比我們先行到達。在我趕到的時候,那輛出租馬車和那輛四輪馬車早已停在門前了,兩騎馬正氣喘籲籲冒着熱氣。我付了車錢,急忙走進教堂。在那裡除了我所追蹤的兩個人和一個身穿白色法衣、好象正在勸告他們什麼似的牧師外,别無他人。他們三個人圍在一起站在聖壇前。我就象偶爾浪蕩到教堂裡來的其他遊手好閑的人一樣,信步順着兩旁的通道往前走。使我感到驚異的是,忽然間在聖壇前的這三個人的臉都轉過來朝着我。戈弗雷·諾頓拚命向我跑來。

  “謝天謝地!'他喊道,‘有了你就行了。來!來!'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道。

  “來,老兄,來,隻要三分鐘就夠了,要不然就不合法了。'

  “我是被半拖半拉上聖壇的。在我還沒弄清楚我站在什麼地方以前,我發覺我自己正喃喃地對我耳邊低低的話語作出答複,為我一無所知的事作證。總的來說是幫助把未婚女子艾琳·艾德勒和單身漢戈弗雷·諾頓緊密地結合在一起。這一切是在很短的時間内完成的。接着男方在我這一邊對我表示感謝,女方在我那一邊對我表示感謝,而牧師則在我對面向我微笑。這是我有生以來從未碰到過的最荒謬絕倫的場面。剛才我一想到這件事就禁不住大笑起來了。看來他們的結婚證明有點不夠合法,牧師在沒有某些證人的情況下,斷然拒絕給他們證婚,幸而有我出現使得新郎不至于必須跑到大街上去找一位傧相。新娘賞給我一鎊金币。我打算把它拴在表鍊上戴着,以紀念這次的際遇。”

  “這真是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我說道,“後來又怎樣呢?”

  “咳,我覺得我的計劃受到嚴重的威脅。看來這一對有可能立刻離開這裡,是以我必須采取迅速而有力的措施。他們在教堂門口分手。他坐車回坦普爾,而她則回到她自己的住處。'我還象平常一樣,五點鐘坐車到公園去,'她辭别他時說道,我就聽到這些。他們各自乘車駛向不同的方向,我也離開了那裡去為自己作些安排。”

  “是什麼安排?”

  “一些鹵牛肉和一杯啤酒,"他揿了一下電鈴答道,“我一直忙得不可開交,沒工夫想到吃東西,今晚我很可能還要更忙些。順便說一句,大夫,我将需要你的合作。”

  “我很樂意。”

  “你不怕犯法嗎?”

  “一點也不。”

  “也不怕萬一被捕嗎?”

  “為了一個高尚的目标,我不怕。”

  “噢,這目标是再高尚不過了。”

  “那麼,我就是你所需要的人了。”

  “我原先就肯定我是可以依仗你的。”

  “可是你打算怎麼辦呢?”

  “特納太太一端來盤子,我就向你說明。現在,"他饑腸辘辘地轉向女房東拿來的簡單食品,說道,“我不得不邊吃邊談這件事,因為我的時間所剩無幾。現在快五點鐘了。我們必須在兩個鐘頭内趕到行動地點。艾琳小姐,不,是夫人,将在起點鐘驅車歸來。我們必須在布裡翁尼府第與她相遇。”

  “然後怎麼樣?”

  “這以後的事一定要讓我來辦。我對将要發生的事情已有所安排。現在隻有一點我必須堅持的,那就是,不管發生什麼情況,你都一定不要幹預。你懂嗎?”

  “難道我什麼事也不管嗎?”

  “什麼事都别管。也許會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事件。你可不要介入。在我被送進屋子時,這種不愉快的事就會結束的。四、五分鐘以後,起房間的窗戶将會打開。你要在緊挨着打開窗戶的地方守候着。”

  “是。”

  “你一定要盯着我,我總是會讓你看得見的。”

  “我一舉手——就象這樣——你就把我讓你扔的東西扔進屋子裡去,同時,提高嗓門喊'着火了'。你完全聽清楚我的話了嗎?”

  “完全懂了。”

  “那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長長的象雪茄煙模樣的卷筒說道,“這是一隻管子工用的普通煙火筒,兩頭都有蓋子,可以自燃。你的任務就是專管這東西。當你高喊着火的時候,一定有許多人趕來救火。這樣你就可以走到街的那一頭去。我在十分鐘之内和你重新會合。我希望你已經明白我所說的話了,是嗎?”

  “我應該保持不介入的狀态;靠近窗戶;盯着你;一看到信号,就把這東西扔進去;然後喊着火了;并且到街的拐角那裡去等你。”

  “完全正确。”

  “那你就瞧我的吧。”

  “這太好了。我想,也許快到我為扮演新角色作準備的時候了。”

  他隐沒到卧室裡去。過了幾分鐘再出來時已裝扮成一個和藹可親而單純樸素的新教牧師。他那頂寬大的黑帽、寬松下垂的褲子、白色的領帶、富于同情心的微笑以及那種凝視的、仁慈的、好破的神态,隻有約翰·裡爾先生堪與比拟。福爾①摩斯不僅僅是換了裝束,連他的表情、他的态度、甚至他的靈魂似乎都随着他所裝扮的新角色而起了變化。當他成為一位研究罪行的專家的時候,舞台上就少了一位出色的演員,甚至會使科學界少了一位敏銳的推理家。

  我們離開貝克街的時候是六點一刻。我們提前十分鐘到達塞彭泰恩大街。時已黃昏,我們在布裡翁尼府第外面踱來踱去等屋主回來時,正好亮燈了。這所房子正如我根據福爾摩斯的簡單描述所想象的那樣。但是地點不象我預期的那麼平靜,恰恰相反,對于附近地區都很安靜的一條小街來說,它十分熱鬧。街頭拐角有一群穿得破破爛爛、抽着煙、說說笑笑的人,一個帶着腳踏磨輪的磨剪子的人,兩個正在同保姆調情的警衛,以及幾個衣着體面、嘴裡叼着雪茄煙、吊兒郎當的年輕人。"你看,"當我們在房子前面踱來踱去的時候,福爾摩斯說道,“他們結了婚倒使事情簡單化了。那張照片現在變成雙刃武器了。很可能她之怕它被戈弗雷·諾頓看見,猶如我們的委托人之怕它出現在公主跟前一樣。眼前的問題是,我們到哪裡去找那張照片?”

  ①十九世紀中葉到本世紀初英國著名喜劇演員。——譯者注

  “真的,到哪兒去找呀?”

  “她随身帶着它的可能性是最小的。因為那是張六英寸照片,要在一件女人的衣服裡輕易地藏起來,未免嫌太大了些。而且她知道國王是會攔劫和搜查她的。這類的嘗試已經發生過兩次了。是以,我們可以推斷她是不會随身帶着它的。”

  “那麼,在哪兒呢?”

  “在她的銀行家或者律師的手裡。是有這兩種可能性的。但是我卻覺得哪一種可能性都不現實。女人天生就好保密,她們喜歡采取她們自己的隐藏東西的方法。她為什麼要把照AE琝f3交給别人呢?她對自己的監護能力是信得過的。可是一個辦理實務的人可能會受到什麼樣間接的或政治的影響,那她就說不上來了。此外,你可别忘了她是決意要在幾天之内利用這張照片的。是以一定在她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一定在她自己的屋子裡。”

  “但是屋子已經兩次被盜了。”

  “哼!他們不知道怎麼去找。”

  “可你又怎麼個找法?”

  “我根本不找。”

  “那又怎麼辦?”

  “我要使她把照漂亮給我看。”

  “那她是不會幹的。”

  “她不能不幹。我聽見車輪聲了。那是她坐的馬車。現在要嚴格按照我的指令行事。”

  他說話時,馬車兩側車燈發出的閃爍燈光順着彎曲的街道繞過來。那是一輛漂亮的四輪小馬車咯哒咯哒地駛到布裡翁尼府第門前。馬車剛一停下,一個流浪漢從角落裡沖上前去開車門,希望賺個銅子,但是卻被抱着同樣想法竄在前頭的另一個流浪漢擠開。于是爆發了一場激烈的争吵,兩個警衛站在一個流浪漢一邊,而磨剪刀的則同樣起勁地站在另一個流浪漢一邊。這樣争吵得就更厲害了。接着不知是誰先動手開打,這時這位夫人剛好下車,立刻就被卷進糾纏在一起的人群中間。這些人滿面通紅,扭在一起拳打棒擊,野蠻地互相毆鬥。福爾摩斯猛地沖入人群去保衛夫人。但是,剛到她的身邊,就大喊一聲,倒卧于地,臉上鮮血直流。衆人見他倒地,兩個警衛朝一個方向拔腳溜走,那些流浪漢朝另一個方向逃之夭夭。此時,有些衣着比較整齊、隻看熱鬧而沒有參加毆鬥的人擠了進來,為夫人解圍和照顧這位受傷的先生。艾琳·艾德勒——我還願意這麼稱呼她——急忙跑上台階。但是她在最高一層台階站住了,門廳裡的燈光勾劃出了她的極起優美的身材的輪廓。她回頭朝街道問道:

  “那位可憐的先生傷得厲害嗎?”

  “他已經死啦,"幾個聲音一起喊道。

  “不,不,還活着呢,"另一聲音高叫着,“但是等不到你們把他送進醫院,他就會死去的。”

  “他是個勇敢的人,"一個女人說道,“要不是他的話,那些流浪漢早就把夫人的錢包和表搶走了。他們是一幫,而且是一幫粗暴的家夥。啊,他現在能呼吸了。”

  “不能讓他躺在街上。我們可以把他擡進屋子裡去嗎,夫人?”

  “當然可以。把他擡到起房間裡去。那兒有一張舒服的沙發。請到這邊來吧。"大家緩慢而莊嚴地把他擡進布裡翁尼府第,安置在正房裡。這時我由站在靠近視窗的地方一直在看着整個事情的經過。燈都點燃了。可是窗簾沒有拉上,是以我可以看到福爾摩斯是怎樣被安放在長沙發上的。當時他對他扮演的角色是否感到有些内疚我不知道,但是我卻知道,我自己有生以來從未比看見我所密謀反對的美人或者看到她服侍傷者的那種溫雅和親切的儀态更感到由衷的羞愧了。可是現在對福爾摩斯委托我扮演的角色半途甩手不幹了,未免是一種對他最卑鄙的背叛。我硬下心腸,從我的長外套裡取出煙火筒。我想,我們畢竟不是傷害這美人,我們不過是不讓她傷害别人罷了。

  福爾摩斯靠在那張長沙發上。我看到他的動作很象一個需要空氣的那種人的樣子。一個女仆匆忙走過去把窗戶猛地推開。就在那一霎那我看到他舉起手來。根據這個信号,我把煙火筒扔進屋裡去,高聲喊道:“着火啦!"我的喊聲剛落,全部看熱鬧的人,穿得體面的和穿得不那麼體面的人,紳士、馬夫和女仆們,也齊聲尖叫起來:“着火啦!"濃煙滾滾,缭繞全室,并且從打開的窗戶冒了出去。我瞥見争先恐後匆匆跑動的人影。稍過片刻,我還聽到從房裡傳出福爾摩斯要大家放心那是一場虛驚的喊聲。我急速穿過驚呼的人群,跑到街道的拐角。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我高興地發現了我的朋友,他縜e着我的胳膊逃離喧嚣騷動的現場。在我們轉到埃破韋爾路的一條安靜街道以前,他有幾分鐘都默默地急速向前走着。

  “醫生,你幹得真漂亮,”他說道,“不可能比這更漂亮了。一切順利。”

  “你弄到那張照片了嗎?”

  “我知道在哪兒了。”

  “你是怎樣發現的?”

  “這正如我和你說過的那樣,是她把照漂亮給我看的。”

  “我還不大明白。”

  “我不願意把這個說得很神秘,”他說着笑了起來,“這件事很簡單。你當然看得出來在街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和咱們一夥的。他們今天晚上統統是雇來的。”

  “我也猜到了是這麼回事。”

  “當兩邊争吵起來的時候,我手掌裡有一小塊濕的紅顔料。我沖上前去,跌倒在地,把手趕緊捂在臉上,這就成為一個令人可憐的樣子。這是一套老花招了。”

  “這個我也揣摩出來了。”

  “然後他們把我擡進去。她不得不把我弄進去。不這麼辦她又能怎麼辦?她把我放在起房間裡,這正是我預料的那間屋子。那麼照片就藏在這間屋子和她的卧室之間,我決定要看看到底是在哪間屋子裡。他們把我放在長沙發上,我作出需要空氣的動作,他們隻好打開窗戶,這樣你的機會就來了。”

  “這對你有什麼幫助呢?”

  “這太重要了。當一個女人一想到她的房子着火時,她就會本能地立刻搶救她最珍貴的東西。這種完全不可抗拒的沖動,我已經不止一次地利用過了。在達林頓頂替醜聞一案中,我利用了它,在阿恩沃思城堡案中也是如此。結了婚的女人趕緊抱起她的嬰孩;沒結過婚的女人首先把手伸向珠寶盒。現在我已經清楚,在這房子的東西裡,對于我們目前這位夫人來說,沒有比我們去追尋的那件東西更為寶貴的了。她一定會沖上前去把它搶到身邊。着火的警報放得很出色。噴出的煙霧和驚呼聲足以震動鋼鐵般的神經。她的反應妙極了。那張照片收藏在壁龛裡,這個壁龛恰好位于右邊鈴的拉索上面的那塊能挪動的嵌闆後面。她在那地方隻呆了片刻的時間。當她把那張照片抽出一半的時候,我一眼看到了它。當我高喊那是一場虛驚時,她又把它放回去了。她看了一下煙火筒,就奔出了屋子,此後我就沒再看到她了。我站了起來,找個借口偷偷溜出那所房子。我曾猶豫是否應該試着把那張照騎馬上弄到手,但是馬車夫進來了。他注意地盯着我,是以要等待時機,這樣似乎安全些。否則,隻要有一點過分魯莽,就會把整個事情搞糟。”

  “現在怎麼辦?"我問道。

  “我們的調查實際上已經完成了。明天我将同國王一塊去拜訪她。如果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去的話,那你也去。有人會把我們引進起房間裡候見那夫人;但是恐怕她出來會客時,她既找不到我們,也找不到那照片了。陛下能夠親手重新得到那張照片,一定是會非常滿意的。”

  “那麼你們什麼時候去拜訪她呢?”

  “早晨八點鐘。趁她還沒起床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放手幹。此外,我們必須立即行動起來,因為結婚以後她的生活習慣可能完全變了。我必須立即給國王打個電報。”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貝克街,在門口停了下來。正在他從口袋裡掏鑰匙的時候,有人路過這裡,并打了個招呼:

  “晚安,福爾摩斯先生。”

  這時在人行道上有好幾個人。可是這句問候話好象是一個個子細長、身穿長外套的年輕人匆匆走過時說的。

  “我以前聽見過那聲音,"福爾摩斯驚訝地凝視着昏暗的街道說,“可是我不知道和我打招呼的到底是誰。”

  三

  那天晚上,我在貝克街過夜。在我們早晨起來正吃烤面包、喝咖啡的時候,波希米亞國王猛地沖了進來。

  “你真的拿到那張照片了嗎?"他兩手抓住歇洛克·福爾摩斯的雙肩熱切地看着他的臉高聲喊道。

  “還沒有。”

  “可是有希望嗎?”

  “有希望。”

  “那麼來吧。我恨不得趕快去。”

  “我們必須雇輛出租馬車。”

  “不必了,我的四輪馬車在外面等着呢。”

  “這樣就更省事了。"我們走下台階,再次動身到布裡翁尼府第去。

  “艾琳·艾德勒已經結婚了,"福爾摩斯說道。

  “結婚了!什麼時候?”

  “昨天。”

  “跟誰結婚?”

  “跟一個叫作諾頓的英國律師。”

  “但是她不可能愛他。”

  “我倒希望她愛他。”

  “你為什麼這樣呢?”

  “因為這樣就免得陛下害怕将來發生麻煩了。如果這位女士愛她的丈夫,她就不愛陛下。如果她不愛陛下,她就沒有理由會幹預陛下的計劃了。”

  “這倒是真的。可是……啊,如果她和我的身份一樣就好了,她會是一位多麼了不起的王後呀!"說完他又重新陷于憂郁的沉默中,一直到我們在塞彭泰恩大街停下來時都是如此。

  布裡翁尼府第的大門敞開着。一個上年紀的婦人站在台階上。她用一種蔑視的眼光瞧着我們從四輪馬車裡下來。

  “我想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吧?"她說道。

  “我是福爾摩斯,"我的夥伴詫異地、多少有些驚愕地注視着她答道。

  “真是!我的女主人告訴我你多半會來的。今天早晨她跟她的先生一起走了,他們乘五點十五分的火車從蔡林克羅斯到歐洲大陸去了。”

  “什麼!"歇洛克·福爾摩斯向後打了個趔趄,懊惱和驚異得臉色發白。

  “你的意思是說她已經離開英國了嗎?”

  “再也不回來了。”

  “還有那張照片呢?"國王嗄聲嗄平地問道,"一切都完了!”

  “我們要看一下。"福爾摩斯推開仆人,奔進了客廳,國王和我緊跟在後面。家具四面八方亂七八糟地散擺着,架子拆了下來,抽屜拉開來了,就好象這位女士在她出奔以前匆匆忙忙地翻箱倒櫃搜查過一番似的。福爾摩斯沖到鈴的拉索的地方,拉開一扇小拉門,伸進手去,掏出一張照片和一封信。照片是艾琳·艾德勒本人穿着夜禮服照的。信封上寫着:“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留交本人親收。"我的朋友把信拆開,我們三個人圍着一起讀這封信。寫信日期是今天淩晨。信中這樣寫道:

  親愛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你的确幹得非常漂亮。你完全把我給騙過去了。直到發出火警以前,我一點也不疑心。但是随後當我發覺我已經是如何洩露了自己的秘密時,我開始思索了。幾個月以前,人家就警告我要防備你了。有人說要是國王雇一位偵探的話,那一定是你。他們已經告訴我你的位址。可是盡管所有這些,你還是使我洩露了你所想要知道的秘密。甚至在我開始疑心以後,我還覺得很難相信那麼一位上了年紀、和藹可親的牧師會懷有惡意。但是,你知道,我自己是個訓練有素的女演員。男性服裝對我并不生疏。我自己就常常女扮男裝,并趁機利用它所帶來的自由。我派約翰——馬車夫——監視你,然後跑上樓,穿上我的散步便服,我下樓來的時候,你正好離開。

  随後,我在後面跟着你走到你家門口,這樣,我肯定我真的是你這位著名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感興趣的對象了。于是,我相當冒失地祝你晚安,接着動身到坦普爾去看我的丈夫。

  我們倆都認為被這麼一位可怕的對手盯着,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是以在你明天來時将發現這個窩是空的。至于那張照片,你的委托人可以放心好了。我愛一位比他強的人,而這個人也愛我。國王可以做他願意做的事,而不必顧慮他所錯待過的人會對他有什麼妨礙。我保留那張照片,隻是為了保護自己。這是保藏一件将能永遠保護我不受他将來可能采取的任何手段損害的武器。我現在留給他一張他可能願意收下的照片。謹此向您——親愛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緻意。

  艾琳·艾德勒·諾頓敬上

  “多麼了不起的女人啊——噢,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女人啊!"當我們三個人一起念這封信時,波希米亞國王這麼喊道。

  “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她是多麼機敏和果斷嗎?假如她能當王後,那她不就是一個令人欽佩的王後嗎?多麼可惜她和我的地位不一樣!"①

  “從我在這位女士身上所看到的來說,她的水準的确和陛下的水準很不一樣,"福爾摩斯冷淡地說道,“我很遺憾沒能使陛下的事情得到一個更為成功的結局。”

  “親愛的先生,這可恰恰相反,"國王說道,“再沒有任何結局比這個更為成功的了。我知道她是說話算數的。那張照片現在是和它已經被燒掉那樣使我感到放心了。”

  ①此處"地位"和下面的"水準",原文都用level一詞,詞意雙關。——譯者注

  “我很高興聽陛下這麼說。”

  “我真對你感恩不盡。請告訴我怎樣酬答你才好。這隻戒指……"他從他的手指上脫下一隻蛇形的綠寶石戒指,托在手掌上遞給他。

  “陛下有一件我認為比這戒指甚至更有價值的東西。"福爾摩斯說道。

  “你隻要說出來是什麼東西就成。”

  “這張照片!”

  國王驚異地睜大眼睛注視着他。

  “艾琳的相片!"他喊道,“你要是想要的話,當然可以。”

  “謝謝陛下。那麼這件事就算辦妥了吧。我謹祝您早安。”他鞠了個躬便轉身而走,對國王伸向他的手連看都不看一眼。他和我一起傳回他的住處去。

  這就是波希米亞王國怎樣受到一樁大醜聞的威脅,而福爾摩斯的傑出計劃又是怎樣為一個女人的聰明才智所挫敗的經過。他過去對女人的聰明機智常常加以嘲笑,近來我很少聽到他這樣的嘲笑了。當他說到艾琳·艾德勒或提到她那張照片時,他總是用那位女人這一尊敬的稱呼。

  身分案

  我同福爾摩斯兩人對坐在貝克街他寓所的壁爐前。他說:“老兄,生活比人們所能想象的要破妙何止千百倍;真正存在的很平常的事情,我們連想也不敢想。假如我們能夠手拉手地飛出那個窗戶,翺翔在這個大城市的上空,輕輕地揭開那些屋頂,窺視裡邊正在發生的不平常的事情:破怪的巧合、密室的策劃、鬧别扭、以及令人驚破的一連串的事件,它們一代一代地不斷發生着,導緻稀破古怪的結果,這就會使得一切老一套的、一看開頭就知道結局的小說,變得索然無味而失去銷路。”

  我回答說:“可是,我并不信。報紙上發表的案件,一般地說,都十分單調,俗不可耐。在警察的報告裡,現實主義到了極點,必須承認,結果是既不有趣,也無藝術性。”

  福爾摩斯說道:“要産生實際的效果必須運用一些選擇和判斷。警察報告裡沒有這些,也許重點放到地方長官的陳詞濫調上去了,而不是放在觀察者認為是整個事件必不可少的實質的細節上。毫無疑問,沒有什麼象司空見慣的東西那樣不自然的了。”

  我笑着搖搖頭說:“我十分了解你這種想法。當然,由于你所處的地位,是整個三大洲每一個陷于困境的人的非正式顧問和助手,你就有機會接觸到一切異乎尋常的人和事。可是在這兒"——我從地上撿起一份晨報——"讓我們作一次實驗,這兒是我看到的第一個标題:《丈夫虐待妻子》。這條新聞占了半欄篇幅,可是我不看就完全明白裡邊說的是什麼。當然羅,其中牽涉到另一個女人、狂歡濫飲、推推搡搡、拳打腳踢、傷痕累累以及富有同情心的姊妹或者房東太太等等。哪怕最拙劣的作者也想不出比這更粗制濫造的東西了。”

  福爾摩斯拿過報紙,粗略地掃視了一下,開口道:“其實,你所舉的例子,對你的論點來說是很不恰當的。這是鄧達斯家分居的案子,發生的時候,我正在把同此案有關的一些細節弄清楚。丈夫是絕對的戒酒主義者,沒有别的女人;被控的行為是,他養成了一種習慣,在每餐結束時,總是取下假牙,向他的妻子扔去。你将認為,這件事在一般講故事者的想象裡是不會發生的。大夫,來一點鼻煙,你得承認,從你所舉的例子來看,我赢了。”

  他伸手拿出他的舊金鼻煙壺,壺蓋的中心嵌上了一顆紫色水晶。它的光彩奪目同他的樸素作風和簡單生活成為鮮明的對照,于是我不得不加以評論。

  “呵,"他說,“我忘記有幾星期沒見你了。這是波希米亞國王為酬謝我在艾琳·艾德勒相片案中幫了他的忙而贈送的小小紀念品。”

  “那個戒指呢?"我看了看他手指上光輝奪目的鑽石戒指問道。

  “這是荷蘭王室送給我的,由于我給他們破的案件非常微妙,即便是對你這麼一位一直誠誠懇懇地把我的一兩件小事迹都記述下來的朋友,我也不便透露。”

  “那末,目前你手頭上有什麼案件嗎?"我很感興趣地問他。

  “有那麼十一二件,但是沒有一件是特别有趣的。它們是重要的,你了解,但是并不是有趣的。的确,我發現在通常不重要的事件裡倒有觀察和可以機敏地分析因果關系的餘地,這樣的調查工作就很有興味了。罪行越大,往往越簡單;因為罪行越大,一般地說,動機就越明顯。這些案件中,除了從馬賽來要我辦的那個案件頗為複雜以外,其它就沒有一件特别有趣了。不過,也許再過一會兒,就會有更有趣的案件送上門來的,因為如果我不是大錯而特錯的話,現在又有位委托人來了。”

  他從椅子上起身,站到拉開了窗簾的窗前,往下看着那灰暗而蕭條的倫敦街道。我從他的肩上往外看去,對面人行道上站着一個高大的女人,頸上圍着厚毛皮圍脖,插着一支大而卷曲的羽毛的寬邊帽子,以德文郡公爵夫人賣弄風情的姿态,歪戴在一隻耳朵上面。在這樣盛裝之下,她神情緊張、遲疑不決地向上窺視着我們的窗子,同時身體前後搖晃着,手指煩躁不安地撥弄着手套的鈕扣。突然,象遊泳者從岸上一躍入水那樣,她急遽地穿過馬路,我們聽到了一陣刺耳的門鈴聲。

  福爾摩斯把煙頭扔到壁爐裡,說:“這種征兆,我以前看見過。在人行道上搖搖晃晃經常是意味着發生了色情事件。她想要征詢一下别人的意見,但是又拿不定主意是否應把這樣微妙的事情告訴别人。就在這點上也要加以差別。當一個女人覺得一個男人做了很對不起她的事的時候,她不再搖晃了,通常的征兆是急得把門鈴線都給你拉斷了。現在這個我們可以看作是一樁戀愛事件,不過這個女子并不怎麼憤怒,而隻是迷惘或憂傷。好在目前她親自登門造訪,我們的疑團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他正說着,有人敲門,穿着号衣的男仆進來報告說瑪麗·薩瑟蘭小姐來訪。話音未落,這位女客就出現在他那穿着黑色号衣的矮小身材後面,仿佛随着領港小船揚帆而來的一艘商船。福爾摩斯以他落落大方而又彬彬有禮的非凡态度歡迎她,他随手推上門,微微鞠躬,請她在扶手椅上坐下,片刻之間,就以他特有的那種心不在焉的神态把她打量了一番。

  他說道:"你眼睛近視,要打那麼多字,不覺得有點費勁嗎?”

  她回答道:“開始确實有點費勁,但是現在不用看就知道字母的位置了。"突然,她體會到他這問話的全部含義,感到十分震驚,擡起頭來仰視着,她的寬闊而性情和善的臉上露出害怕和驚破之色。她叫道:“福爾摩斯先生,您聽說過我吧,不然,怎能知道這一切呢?”

  福爾摩斯笑着說道:“不要緊,我的工作就是要知道一些事情。也許我已把自己鍛煉得能夠了解别人所忽略的地方。不然的話,你怎麼會來請教我呢?”

  “先生,我是從埃思裡破太太那裡聽說到您才來找您的。警察和大家都認為她的丈夫已經死了而不再去找了,而您卻毫不費力就找到了。哦,福爾摩斯先生,我盼望您也能這樣幫助我。我并不富裕,但是除了打字所得的那一點點錢之外,憑我自己繼承的财産,每年還有一百英鎊的收入。隻要能知道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消息,我願意全部拿出來。”

  福爾摩斯問道:“你為什麼這樣匆匆忙忙地離開家來找我呢?"他手指尖頂着手指尖,眼睛望着天花闆。

  瑪麗·薩瑟蘭小姐的有些茫然若失的臉上又一次出現了驚訝的神色。她說:“是的,我是突然地出來的。因為看到溫迪班克先生——就是我的父親——對這事漠不關心,使我非常氣憤。他不肯去報告警察,也不肯到您這裡來,最後,由于他什麼都不幹,隻是不斷地說,‘沒事,沒事,'使我十分冒火,我穿上外衣,就立即趕來找您。”

  “你的父親,"福爾摩斯說,“一定是你的繼父,因為不是同姓。”

  “不錯,是我的繼父。我叫他父親,盡管聽起來很可笑,因為他比我隻大五歲零兩個月。”

  “你母親還健在嗎?”

  “是的,我母親還健在。福爾摩斯先生,在父親剛死不久,她就重新結婚了,而且男的比她幾乎年輕十五歲,這使我很不高興。我父親是在托特納姆法院路做管子生意的。他遺留下來一個相當大的企業,這個企業由母親和工頭哈迪先生繼續經營。可是,溫迪班克先生一來就迫使母親出賣了這個企業,因為他是個推銷酒的旅行推銷員,地位很優越。他們出賣商譽連同利息,共得四千七百英鎊。假如父親還活着,他得到的錢數會比這個多得多。”

  我本以為福爾摩斯對于這樣雜亂無章和沒頭沒腦的叙述會感到厭煩,豈知相反,他卻聚精會神地傾聽着。

  他問道:“你自己這一點兒收入是從這個企業裡得來的嗎?”

  “啊,先生,不是。那是一筆另外的收入,是在奧克蘭的奈德伯父遺留給我的。是紐西蘭股票,利率是四分五厘。股票金額是二千五百英鎊,但是我隻能動用利息。”

  福爾摩斯說:“我對你說的深感興趣。你既然每年提用一百英鎊那樣一筆巨款,加上你工作所掙的錢,不成問題你可以旅行,過着舒适的生活。我相信,一位獨身的女士大約有六十英鎊的收入就可以生活得很好了。”

  “哪怕比這個數目小得多,福爾摩斯先生,我也能過得很好。不過,您可以想見,隻要我住在家裡,就不願意成為他們的負擔,是以當我同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就用我的錢,當然,這隻不過是暫時的。溫迪班克先生每季度把我的利息提出來交給母親,我覺得我光用打字所掙的那點錢就能過得很好。每打一張掙兩便士,一天往往能打十五到二十張。”

  福爾摩斯說:“你已經把你的情況對我說清楚了。這位是我的朋友華生大夫,在他面前可以同在我面前一樣,談話不必拘束。請你把同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關系全部告訴我們吧。”

  薩瑟蘭小姐的臉上泛起了紅暈,緊張不安地用手撫弄短外衣的鑲邊。她說:“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瓦斯裝修工的舞會上。我父親在世的時候,他們總要送票給他。此後,他們還記得我們,把票送給我母親。溫迪班克先生不願意我們赴舞會。他從來不願意我們到任何地方去。甚至我想去教堂做禮拜,他也會很生氣的。可是這一次我下定決心前往。我就是要去,他有什麼權利阻止我去呢?他說,父親的所有朋友都會在那裡,我們結識那些人不合适。他還說,我沒有合适的衣服穿。而我的那件紫色長毛絨衣服,幾乎還從來沒有從櫃子裡取出來穿過。最後,他沒有别的辦法,為了公司的公事而到法國去了。母親和我兩個人,就随同從前當過我們工頭的哈迪先生一起去了。正是在那裡我遇到霍斯默·安吉爾先生。”

  福爾摩斯說:“我想,溫迪班克先生從法國回來後,對你去過舞會的事一定很惱火。”

  “啊,可是他的态度倒很不錯。我記得他笑笑,聳聳肩膀,還說不讓女人做她願意做的事是沒有用的,她總是愛幹什麼就會幹什麼。”

  “我明白了。我想你是在瓦斯裝修工舞會上遇見一位叫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

  “先生,是的。那天晚上我遇見了他。第二天他來訪,問我們是否都平安無事地回到家裡。在此以後,我們會見過他……福爾摩斯先生,我是說,我同他一起散過兩次步,但是此後我父親又回來了,而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就不能再到我家來了。”

  “不能嗎?”

  “對啊,您知道我父親不喜歡那樣的事情。要是辦得到,他總是極力不讓任何客人來訪,他總是說,女人家應當安于同自己家裡的人在一起。不過我卻常常對母親說,一個女人首先要有她自己的小圈子,而我自己還沒有。”

  “那麼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又怎麼樣了呢?他沒有設法來看你嗎?”

  “嗳,父親一星期内又要去法國了,霍斯默來信說,在他走之前最好彼此不要見面,這樣更保險。在這期間我們可以通信,而且他總是每天都有信來。我一早就把信收進來了,沒有必要讓父親知道。”

  “你這時候和那位先生訂婚了沒有?”

  “啊,是訂了婚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在第一次散步後就訂了婚。霍斯默·安吉爾先生……是萊登霍爾街一家辦公室的出納員,而且……”

  “什麼辦公室?”

  “福爾摩斯先生,最大的毛病就出在這裡,我不知道。”

  “那麼,他住在哪裡呢?”

  “就住在辦公室。”

  “你竟不知道他的位址?”

  “不知道……隻知道萊登霍爾街。”

  “那麼,你的信寄到哪裡呢?”

  “寄到萊登霍爾街郵局,留待本人領取。他說,如果寄到辦公室去,其他辦事員都會嘲笑他和女人通信。是以,我提出用打字機把信打出來,象他所做的那樣,但是他又不肯,因為他說,我親筆寫的信就象同我直接往來,而打字的信,總覺着我們倆中間隔着一部機器似的。福爾摩斯先生,這正好表明他多麼喜歡我,哪怕一些小事情他也想得很周到。”

  福爾摩斯說:“這最能說明問題了。長期以來,我一直認為,小事情是最重要不過的了。你還記得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其他小事情嗎?”

  “福爾摩斯先生,他是一個非常腼腆的人。他甯可同我在晚上散步,也不願在白天散步,因為他說他很不願意受人注意。他舉止文雅,态度悠閑,甚至說話的聲音都是柔和的。他告訴我,他幼年時患過扁桃腺炎和頸腺腫大,以後嗓子一直不大好,說起話來含含糊糊、細聲細氣。他對衣着總是很講究,十分整潔素雅,但是他的視力不好,同我一樣,是以戴上淺色眼鏡,遮擋眩目的亮光。”

  “好,你繼父溫迪班克先生再去法國以後又怎樣呢?”

  “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又來我家裡,并且提議,我們在父親回來前就結婚。他非常認真,要我把手放在聖經上發誓,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要永遠忠實于他。母親說,他要我發誓是十分對的,這是他的熱情的表示。母親從一開始就對他大有好感,甚至比我更喜歡他。這樣,當他們談論要在一星期内舉行婚禮時,我就提起父親來。但是他們兩人都說,不用擔心父親,隻要事後告訴他一聲就可以了。母親還說,她會把這件事同父親談妥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并不喜歡這樣一種做法。由于他不過比我大幾歲,卻一定要得到他的允許,說來未免可笑,但是我不想偷偷摸摸幹任何事情,是以我寫封信給父親,寄往公司駐法國辦事處所在地波爾多,但是就在我結婚那天早晨,這封信退回來了。”

  “那麼,他沒有收到這封信?”

  “是的,先生;因為這封信寄到時,他剛好已經動身回英國來了。”

  “哈哈!那才不巧呢。那麼,你的婚禮是安排在星期五。是預定在教堂舉行的嗎?”

  “是的,先生,但是靜悄悄的,一點也不張揚。我們決定在皇家十字路口的聖救世主教堂舉行婚禮。婚禮後到聖潘克拉飯店進早餐。霍斯默乘了一輛雙輪雙座馬車來接我們。但是我們是兩個人,他就讓我們兩個登上這輛馬車,當時街上剛巧有另外一輛四輪馬車,他自己就坐上那一輛馬車。我們先到教堂,四輪馬車随後到達時,我們等待他下車,卻沒有見他走出車廂來。當馬車夫從趕車的座位上下來,看看人已經是無影無蹤、不翼而飛了!車夫說他沒法想象人到哪裡去了,因為他親眼目睹他坐進車廂的。福爾摩斯先生,那是上星期五,從此以後,我就再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福爾摩斯說:“看來這樣對待你,是對你的極大侮辱。”

  “啊,不,不,先生。他對我太好了,太體貼了,不會這樣離開我的。您瞧,他一早就對我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要忠于他;哪怕發生預料不到的事情而把我們分開,我也永遠要記住我對他已經有了誓約,他遲早會有一天要求我實踐這誓約的。在結婚當天早晨,說這樣的話似乎有點不可思議,但是從以後發生的事情來看,這是有含義的了。”

  “可以十分肯定這是有含義的。那麼,你本人也認為他遇到了出乎意料的飛來橫禍?”

  “可不是嗎,先生。我相信他預見到某些危險,否則他不會講這樣的話。之後,我想他所預見的事終于發生了。”

  “不過,你沒有想過可能發生什麼事情嗎?”

  “還有一個問題。你母親是怎樣對待這件事的呢?”

  “她很生氣,并且對我說,永遠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還有你父親呢?你告訴他了嗎?”

  “告訴了,他似乎同我想法一樣,是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将會重新得到霍斯默的消息的。照他的說法,把我帶到教堂門口就丢了,不管對任何人來說會有什麼好處呢?好,如果他借了我的錢,或者同我結了婚而我把财産轉讓給他,也許有點理由可說,但是霍斯默在錢這個問題上是完全不依賴他人的,對我的錢,哪怕是一個先令,也是從來不屑一顧的。既然如此,還會發生什麼事呢?為什麼連信也不寫一封呢?唉,想起來真把我逼得半瘋半癫、通宵不能合眼。"她從皮手籠裡抽出一塊手帕,蒙着臉開始痛哭起來。

  福爾摩斯邊站起來邊說道:“我要為你辦這件案子,我們一定會得到結果的,這點毫無疑問。現在讓我來挑起這副擔子吧,你就用不着再操心了。尤其重要的是,讓霍斯默先生從你的記憶中消失吧,就象他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樣。”

  “那麼,您想我不會再見到他了嗎?”

  “恐怕不會了。”

  “那麼,他出了什麼事呢?”

  “你把這個問題交給我好了。我願意得到關于這個人的準确的描述,還要你現在保留的他的信件。”

  她說:“我在上星期六的《紀事報》上登過尋找他的廣告。這就是這條廣告,這裡還有他的四封來信。”

  “謝謝你。你的通信位址呢?”

  “坎伯韋爾區,裡昂街31号。”

  “我知道你從來沒有過安吉爾先生的位址,那麼,你父親的工作地點在哪裡呢?”

  “他是芬丘破特的法國紅葡萄酒大進口商韋斯特豪斯·馬班克商行的旅行推銷員。”

  “謝謝你。你已經把情況說得很清楚。請你把這些檔案留下來,記住我給你的勸告。這整個事件就這樣了結了,不要讓它影響你的生活。”

  “福爾摩斯先生,你對我太好了,可是這個我做不到。我要忠實于霍斯默。他一回來我就要和他結婚。”

  我們的客人,盡管戴着一頂可笑的帽子,顯得茫然若失。但是她那純仆的忠誠之心帶有一種高尚的情操,使我們不得不肅然起敬。她把一小束檔案放在桌上就離開了,答應需要她的時候,當即再來。

  福爾摩斯沉默了幾分鐘,他的手指尖仍然頂着手指尖,兩腿向前伸展,眼睛朝上盯着天花闆。然後,他從架子上取下使用年久、滿是油膩的陶制煙鬥,這煙鬥對他好象是一個顧問。點燃煙絲以後,他朝後靠在椅子上,那濃濃的藍色煙霧袅袅萦繞,臉上現出無限沉思的神情。

  他說:“那個姑娘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研究對象。我發現她本人比她小小的問題更有意思。順便說一下,她的問題不過是一個很平常的問題。如果翻閱一下我的案例、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的話,就能找到同樣的例子,而且去年在海牙也發生過一些類似事件。那都是些老主意,我看其中有一兩個情節倒是新鮮的。可是這位姑娘本人卻是最發人深省的。”

  我說:“你似乎能在她身上看出很多我看不出來的東西。”“不是看不出,華生,而是不注意。你不知道該看哪裡,是以忽略了所有重要的東西。我從來沒有使你認識到袖子的重要性,從大拇指指甲中看出問題,或者在鞋帶上發現大問題。好,你從這個姑娘的外表看到了什麼呢?你描述一下吧。”“唔,她頭戴一頂藍灰色的寬邊草帽,帽上插着一根磚紅色羽毛。她的短外套是灰黑色的,上面縫綴黑色珠子,邊緣鑲嵌小小的黑玉飾物。她的上衣是褐色的,比咖啡色深,領部和扣子上鑲着窄條紫色長毛絨。手套是淺灰色的,右手食指已經磨破。她穿的什麼鞋我倒沒有注意觀察。她稍微有點發胖,戴着下垂的金耳環,總的氣派看來是相當富裕的,神态是平平常常、舒舒服服、自由自在的。”

  福爾摩斯輕輕地拍着掌,抿嘴微笑。

  “華生,我不是奉承你,你進步很大。你的這番描述确實很好。你固然忽略了所有重要的東西,但是已經掌握了方法。你觀察顔色的眼睛很敏銳。老弟,你決不可依靠一般印象,而要集中注意細節。我首先着眼的總是女人的袖子。看一個男人,也許以首先觀察他褲子的膝部為好。象你看到的那樣,這個女人的袖子上有長毛絨,這是透露痕迹的最有用的材料。手腕再往上一點的兩條紋路是打字員壓着桌子的地方,看來十分明顯。手搖式的縫紉機也留下類似的痕迹,不過是在左臂上,離開大拇指最遠的一邊,而不是象打字痕迹那樣正好橫過最闊的部分。我然後看一看她的臉,見鼻梁兩邊都有夾鼻眼鏡留下的凹痕,我大膽提出近視和打字這兩種說法,這似乎使她感到驚破。”

  “這使我也感到驚破。”

  “可是一點不錯,這是很明顯的。我接着往下看去,很驚破、又很感興趣地觀察到,盡管她所穿的兩隻靴子,并不是彼此不同的,而實際上卻不是一對。一隻靴尖上有帶花紋的皮標頭,另一隻卻沒有。一隻靴子的五個扣子中隻扣了下面兩個,而另一隻則扣上第一、第三和第五個扣子。喏,當你看見一位青年婦女,穿戴得很整潔,但出門時卻穿着不配對的靴子,靴上扣子隻扣上一半,那說明她離家時非常匆忙,這不能算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推論吧。”

  “還有呢?"我問道,我的朋友透徹的推理,經常引起我強烈的興趣。

  “順便說一說,我注意到她在走出家門之前寫了一張字條,但是這張紙條是在穿戴好了之後寫的。你觀察到她右手套的食指那個地方破了,不過你顯然沒有看到手套和食指都沾了紫色墨水。她寫得很匆忙,蘸墨水時筆插得太深了。事情一定發生在今晨,否則墨迹不會清晰地留在手指上,這一切雖然都很簡單,但卻很有趣。不過我得回到正題上來,華生,給我念一念尋找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那個啟事好嗎?”

  我把那一小張印刷的字條湊到燈前。"(啟事寫道):十四日晨,一個名叫霍斯默·安吉爾的先生失蹤。此人身高五英尺七英寸,體格健壯,膚色淡黃,頭發烏黑,頭頂略秃,留有濃密漆黑的頰須和唇髭,戴淺色墨鏡,講話低聲細語。失蹤前身穿絲鑲邊黑色大禮服,黑色背心,哈裡斯花呢灰褲,褐色綁腿,兩邊有松緊帶的起靴。背心上挂一條艾伯特式金鍊。此人曾在萊登霍爾街的一個事務所任職。若有人……”

  “行了,"福爾摩斯說,“至于那些信件,"他看了一眼,繼續說:“很一般。除了一次引用過巴爾紮克的話以外,其中沒有任何關系到霍斯默先生的線索。不過有一點很值得注意,它無疑會使你大吃一驚。”

  “這些信件是用打字機打的,"我說。

  “不僅如此,連簽名也是打字的。請看信末打得工工整整的這幾個小字:‘霍斯默·安吉爾'。有日期,但是位址除了'萊登霍爾街'外,别無其他,這是十分含糊的。這個簽名很說明問題,事實上,我們可以說它是決定性的。”

  “關于哪方面的?”

  “我的好夥伴,難道你還沒看出這個簽名與本案的重要關系嗎?”

  “我不敢說我已看出來了,也許他想在一旦有人對他的毀約行為提出起訴時借以否認是自己的簽名。”

  “不,這不是問題所在。不過,我要寫兩封信,這樣就能解決問題。一封給倫敦的一個商行;另一封給那位年輕小姐的繼父溫迪班克先生,請問他明晚六點鐘能否跟我們在此見面。我們不妨跟男親屬打打交道。好吧,醫生,在未收到這兩封信的回音之前,我們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我們可以把這小小的問題暫時放一放。”

  我有很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朋友在行動中是推理細緻、精力過人的,是以他對于人家請他偵察這個破特的疑案的那種胸有成竹、從容不迫的态度,我想必定是很有根據的。我知道他隻失敗過一次,就是波希米亞國王和艾琳·艾德勒照片案;但是當我回顧'四簽名'那種怪事以及與'血字的研究'聯系在一起很不尋常的情況時,我覺得如果連他都解決不了的話,那真是十分奧秘的疑案了。

  我離開他時,他還仍然在抽着那隻黑色的陶制煙鬥,我相信明晚再來時就能發現,他已掌握了最終确證瑪麗·薩瑟蘭小姐的失蹤新郎到底是何許人的所有線索。

  當時,我正忙于治療一個病情嚴重的患者,第二天我在病床邊又忙碌了一整天,将近六點鐘時我才得到空暇,于是跳上一輛雙輪小馬車直駛貝克街,有些擔心去晚了會趕不上為了結這樁破案助一臂之力。我見到歇洛克·福爾摩斯時,他獨自一人在家,瘦長的身子蜷縮在深陷下去的扶手椅中,處于半睡半醒狀态。令人望而生畏的一排排燒瓶和試管散發出清新而刺鼻的鹽酸氣味,說明他整天埋首于他酷愛的化學試驗。

  “喂,解決了嗎?"我邊問邊走進門。

  “解決了,是硫酸氫鋇。”

  “不,不,我說的是那個謎啊!"我叫道。

  “呵,那個!我想到的是我一直在做試驗的這種鹽。雖然我昨天說過,這個案子毫無任何神秘之處,但是有些細節還是饒有趣味的。唯一的缺憾是我擔心沒有哪一條法律可以懲處那個惡棍。”

  “他是誰呢?他抛棄薩瑟蘭小姐的目的何在?”

  問題剛從我口中說出,福爾摩斯還沒來得及開口作答,我們就聽到樓道裡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嗒嗒嗒有人敲門。

  “是那位姑娘的繼父詹姆斯·溫迪班克先生。"福爾摩斯說道,“他給我寫信說,将于六點鐘前來。請進吧!"進門的男人身體結實,中等身材,三十來歲,胡須刮得幹幹淨淨,膚色淡黃,一副殷勤的、曲意奉承的樣子,一雙銳利逼人的灰色眼睛。他詢問地掃視了我們倆一眼,把那頂有光澤的圓式帽子擱在邊架上,微微鞠了個躬,側身坐在就近的椅子上。

  “晚安,詹姆斯·溫迪班克先生,"福爾摩斯說道,“我想這封打字的信是出自你手的吧,你在信中約定六點鐘和我們見面,是嗎?”

  “是的,先生。我怕是稍微來遲了,不過我身不由己啊。我很抱歉薩瑟蘭小姐拿這種微不足道的事情來麻煩你,我覺得還是不要家醜外揚的好。她來找你們,這是違背了我的意願的。你們也已看到了,她是個好發脾氣、容易沖動的姑娘,她一旦決定幹什麼就難以自制。當然我對你們倒是不太介意,因為你們與官廳警察沒有聯系;不過讓這種家庭的不幸張揚到社會上去卻也不是令人高興的事。而且,這是徒勞無益的,因為你怎麼可能找到霍斯默·安吉爾這個人呢?”

  “恰恰相反,"福爾摩斯平靜地說,“我很有理由相信我會找到霍斯默·安吉爾先生。”

  溫迪班克先生聽了身子猛然震動了一下,手套掉在地上,他說道:“聽到你這番話,高興極了。”

  “奇怪的是,"福爾摩斯說,“打字也象手書一樣表現出一個人的個性。除非打字機是新的,否則兩台打字機打出來的字是不會一模一樣的。有的字母比别的字母磨損得更厲害些,有的字母隻磨損了一邊。溫迪班克先生,請看你自己打的這張短箋,字母'e'總是有點模糊不清,字母'r'的尾巴總有點兒缺損。還有其它十四個更加明顯的特征。”

  “我們的來往信函都是使用事務所裡的這台打字機打的,當然它有點兒磨損了,"我們的客人說着,發亮的小眼睛迅速地瞥了一下福爾摩斯。

  “溫迪班克先生,現在我要告訴你什麼是真正有趣的研究,"福爾摩斯繼續說,“我想在這幾天再寫一篇短的專題論文來闡述打字機以及打字機與犯罪的關系。這是我起為注意的一個題目。我手邊有四封寫明是來自失蹤的那個男人的信,全是打字的。不僅每封信中字母'e'都是模糊的,字母'r'都是缺尾巴的,而且你如果願意使用我的放大鏡看一看,那麼我提到的那其餘十四個特征也是曆曆在目的。”

  溫迪班克先生從椅上跳了起來,撿起帽子,說:“福爾摩斯先生,我不能浪費時間聽這類無稽之談。假如你能抓到那個人,就抓住他好了,抓到他時,請告訴我一聲。”

  福爾摩斯跨步上前,把門鎖鎖上,說:“那麼我就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抓到他了。”

  “什麼,在哪裡?"溫迪班克先生喊道,吓得連嘴唇都發白了,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象掉進了捕鼠籠裡的老鼠那樣。

  “啊,你嚷嚷有什麼用,一點用處也沒有,"福爾摩斯溫和地說,“溫迪班克先生,那是根本不可能賴掉的。事情再清楚不過了。你說我解決不了如此簡單的問題,實在是太不客氣了。那确是個簡單的問題!請坐下,我們來談談吧。”

  客人整個癱在椅子上,臉色蒼白,額上汗水涔涔,結結巴巴地說着:“這……這還不到提出訴訟的程度。”

  “确實,恐怕是還不到這程度。但是,溫迪班克先生,就你我二人來說,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最自私、最殘酷、最喪心病狂不過的鬼把戲了。讓我先把事情從頭到尾叙說一遍,說得不對你可以反駁。”

  這個人縮成一團坐在椅子中,腦袋耷拉到胸前,是副徹底被打垮了的模樣。福爾摩斯把腳擱在壁爐台的壁角上,手插在口袋裡,向後仰着身子,自言自語似地開始說起來。

  “那個男人為了貪圖金錢而跟一個年齡遠比他大的女人結了婚,"他說道,“隻要女兒跟他們一平生活,他就可以享用她的錢。就他們所處的地位來說,這筆錢财相當可觀。失掉這筆錢,境況将大不相同。是以值得去拚命保住它。女兒為人心地善良和藹,個性溫柔多情。顯而易見,有她這樣品貌和收入的姑娘是不會空守閨房的。如果她嫁人的話,這當然将意味着每年損失一百英鎊的收入,那麼她的繼父怎樣才能防止這樁親事?他顯然是想設法把她關在家中,禁止她和同樣年紀的朋友們交往。不久,他發現這樣做不是長久之計。她變得不那麼聽話了,堅持自己的權利,最後竟然聲稱一定要赴舞會了。這麼一來,她那個詭計多端的繼父怎麼辦呢?他想出了一個毒辣的妙計。在妻子的默許和協助之下,他把自己僞裝起來,給敏銳的眼睛戴上墨鏡,給自己的臉戴上假髭和毛蓬蓬的假絡腮胡子,把自己清晰的說話裝作柔聲媚氣的耳語,由于女兒近視,他的僞裝就更顯得萬無一失。他以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名義出現。他自己向女兒求愛,免得她愛上别的男人。”

  “我當初隻不過是跟她開玩笑,"客人哼哼唧唧地說,“我們根本沒有想到她會那麼癡情。”

  “根本不可能是開玩笑。不過,那位年輕姑娘确實是被沖昏了頭腦,一心以為她的繼父是在法國,從來不懷疑她自己是上了大當。她因受到那位先生的殷勤奉承而高興。而她母親的一片贊揚聲使她更加高興。于是安吉爾先生開始來訪,因為一旦奏效,事情就要繼續進行下去。會過幾次面,訂了婚,這就最後保證了姑娘的心不會轉向别人。但是牌局不能永遠繼續下去,裝着去法國出差也相當麻煩,是以就幹脆把事情來一個戲劇性的收場,以便在年輕姑娘的心上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象,這樣來防止她有朝一日可能會看上其他求婚的男子。于是,就出現了手按聖經發誓白頭偕老,舉行婚禮那天的早晨暗示可能發生某種事情等把戲。詹姆斯·溫迪班克希望薩瑟蘭小姐對霍斯默·安吉爾忠貞不渝,而對他的生死則難以肯定,總而言之,可使她在以後的十年裡不會去聽從别的男人的話。霍斯默陪她到了教堂門口,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耍起了老花招,從四輪馬車的這扇門鑽進去,又從那扇門鑽出來,悠哉遊哉地溜走了。我認為這就是整個事情的經過,溫迪班克先生!”

  在福爾摩斯叙說的時候,我們的客人恢複了一點自信,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蒼白的臉露出譏诮的神态。

  “也許是真,也許是假,福爾摩斯先生,"他說道,“你聰明過人啊,你應該更加聰明一點才好,這樣你就會看到是你在侵犯法律,而不是我。我始終沒有幹下什麼足以構成起訴的事情,但是你把門鎖上,隻這件事就足夠使你因'攻擊人身和非法拘留'而受到起訴。”

  “就算象你所說的,法律奈何不得你,"福爾摩斯說着打開鎖,推開門,“可是再沒有誰應該比你受到更大懲罰的了。假如這位年輕姑娘有兄弟或朋友的話,他們應當用鞭子抽你的脊梁!真該打!"看到那男人臉上刻薄的冷笑,他憤怒得漲紅了臉接着說:“這不是我對我的委托人所要承擔的責任,但是手邊正好有條獵鞭,我想我還是好好地抽……"他快步走去取鞭子,但是鞭子還未到手,樓梯上就沒命地響起了乒乒乓乓的腳步聲,沉重的大廳門嘭地響了一聲,我們從窗子裡看見詹姆斯·溫迪班克先生拚命地在馬路上飛跑。

  “真是個冷酷的惡棍!"福爾摩斯邊說邊笑,重新一屁股坐進他的扶手椅,“那家夥屢次犯罪,總有一天罪大惡極被送上斷頭台。從幾個方面來看,這個案件并不是索然無味的。”

  “我現在還不能全部明了你的推理步驟。"我說。“唔,顯然第一步應該想到的是:這個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破怪行為必定是有所企圖的,同樣清楚的是,我們看到唯一能夠從這事件中真正得到好處的人隻有這個繼父。然後看這個事實:兩個人從來沒有在一起過,而總是當一個人不在時另一個人出現。這是很有啟發性的。墨鏡和破異的話聲,跟毛蓬蓬的絡腮胡子一樣都暗示着僞裝。這些也是有啟發性的。他用打字來簽名,從此可以推想她是如此熟悉他的筆迹以至于哪怕看到一點最小的筆迹她也認得出是他寫的字。這個破怪的做法更加深了我的懷疑。你看到,所有這些孤立的事實和許多細節湊在一起,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你怎樣證明它們呢?”

  “一旦認出了犯人,就很容易證明罪行。我認識這個人工作的商行。我一接到那份印刷出來的尋人啟事,我就從那啟事描述的外貌特征中除掉可能是僞裝的結果的部分——絡腮胡子啦、眼鏡啦、聲音啦——然後把這份尋人品事寄給商行,請他們告訴我去掉了僞裝部分的外貌特征是否同他們商行裡哪位出外旅行的人相象。我已注意到打字機的特點,我寫信到他的辦公地點給他本人,請他是否來這裡一趟。如我所料,他的回信是用打字機打的,從回信中可以看出打字機的種種同樣細微的但有特征的毛病。同一個郵局給我送來了一封來自芬丘破街韋斯特豪斯·馬班克商行的信,信中說,外貌描述與他們的雇員詹姆斯·溫迪班克的各個方面完全相符。全部情況,就是這樣。”

  “那麼,薩瑟蘭小姐呢?”

  “假如我把事情告訴她,她将不會相信的。你也許還記得有句波斯諺語:‘打消女人心中的癡想,險似從虎爪下搶奪乳虎。'哈菲茲的道理跟賀拉斯一樣豐富,哈菲茲的人情世故①②也跟賀拉斯一樣深刻。”

  ①能夠背誦全部可蘭經的穆斯林教徒。——譯者注

  ②古羅馬抒情詩人。——譯者注

  銅山毛榉案

  “一個為藝術而愛好藝術的人,”歇洛克·福爾摩斯将《每日電訊報》的廣告專頁扔在一邊說,“常常是從最不重要和最平凡的形象中得到最大的樂趣,華生,我高興地觀察到,從你誠誠懇懇地為我們的案件所作的那些記錄中,你已經掌握了這個真理。而且,我肯定地講,有時你還加以潤色。你加以突出的并不是那些我曾經參與過的許多著名案件的偵破和轟動一時的審訊,而是那些本身情節可能是平凡瑣細的案件,然而這些案件有發揮推論和邏輯綜合的才能的餘地,我把它們列入我的特殊的研究範圍之内。”

  “然而,”我微笑着說,“我不能完全為自己在記錄中采用聳人聽聞的手法開脫。”

  “也許你确有錯誤,”他邊評論述用火鉗夾起火紅的爐渣來點燃他那長把的櫻挑木煙鬥,當他是在争論問題而不是在思考問題的時候,他常常是用這個煙鬥來替換陶制煙鬥的。“也許你錯就錯在總是想把你的每項記述都寫得生動活潑些,而不是将你的任務限制在記述事物因果關系的嚴謹的推理上——這實際上是事物唯一值得注意的特點。”

  “在這個問題上我看我對你還是十分公正的,”我有點冷淡地說,因為我不止一次地觀察到我的朋友的奇特性格中有很強的自私自利的因素而頗為反感。

  “不,這不是我自私自利或自高自大,”他回答說。和往常一樣,他不是針對我所說的話而是針對我的思想。“如果我要求十分公正地對待我的技藝,這是因為它不是屬于個人的東西……一種不屬于我自己的身外物。犯罪是常有的事,邏輯是難得的東西。是以你詳細記述的應該是邏輯而不是罪行。可是你已經把本來應該是講授的課程降低為講一連串的故事。”

  這是一個寒冷的初春的早晨。我們吃過早餐後,兩人相對坐在貝克街老房子裡熊熊的爐火旁邊。一陣濃霧滾滾而來,彌漫于成排的暗褐色的房子之間。對面的窗戶在這深黃色的團團濃霧中,隐隐約約成為陰暗的、不成形狀的一片模糊不清的東西。我們點着氣燈,它照在白台布上,照在微微閃光的瓷瓶和金屬器皿上,因為當時餐桌還沒有收拾千淨。歇洛克·福爾摩斯整個早晨一直沉默地不斷翻閱着一系列報紙的廣告欄,最後,他顯然放棄了查閱,似乎帶點情緒地對我文筆上的缺點教訓了我一頓。

  “同時,”他稍微停頓了一下,一邊坐着抽他的長煙鬥,一邊盯着爐火說,“不會有誰指責你用了危言聳聽的筆法的,因為在這些你那麼感到興趣的案件中,相當大的一部分不是法律意義上的犯罪行為。我盡力幫助波希米亞國王的那件小事,瑪麗·薩瑟蘭小姐的奇異經曆,有關那歪唇男人的難解的問題,那個貴族單身漢事件,這些都是屬于法律範圍以外的事情。你盡力避免聳人聽聞,但是我擔心你的記述也許是太繁瑣了。”

  “結果可能是這樣,”我回答說,“但是我所采用的方法是新穎而又饒有趣味的。”

  “啐,我的好朋友,對公衆——廣大不善于觀察的公衆來說,他們根本不可能從一個人的牙齒看出他是一名編織工,或從一個人的左拇指看出他是一名排字工,他們才不會去注意什麼是分析和推理的細微差別哩!但是,如果你确實寫得太繁瑣,我也不能責備你,因為作大案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一個人,或至少是一個犯刑事罪的人,已經沒有過去的那種冒險的和創新的精神了。我自己的小行業,似乎也退化到一家代理處的地步,隻辦理一些為人家尋找失掉的鉛筆,以及替寄宿學校的年輕姑娘們出出主意。我想,無論如何,我的事業已經是無可挽回地一落千丈了。今天早上我收到的這張條子,我想,正标志着我的事業的最低點。你讀讀這個吧!”他将揉成一團的一封信扔過來給我。

  這是前天晚上從蒙塔格奇萊斯寄來的,内容如下: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

  我急切地想找你商量一下關于我應不應該接受人家聘請我當家庭女教師的問題。如果友善的話,我明天十點三十分來拜訪你。

  你的忠實的維奧萊特·亨特

  “你認識這位年輕的小姐嗎?”

  “我不認識。”

  “現在已經是十點半了。”

  “對,我敢肯定這是她在拉門鈴。”

  “這件事也許比你想象的要有趣得多,你還記得藍寶石事件開頭的研究好象隻不過是一時的興趣,後來卻發展成為嚴肅的調查,這件事也許同樣如此。”

  “唔,但願如此。我們的疑團很快就會解開,因為要是我沒搞錯的話,當事人這就來了。”

  話音未落,房門開處隻見一位年輕的小姐走進房間。她衣着樸素,但很整齊,面容生氣勃勃、聰明伶俐,長着象鸻鳥蛋那樣的雀斑,舉動靈活,象個為人處事很有主意的婦女。

  “我肯定你會原諒我來打擾你的,”當我的同伴起身迎接她的時候,她說,“我磁上一件十分奇怪的事,由于我沒有父母或任何其他親屬可以請教,我想也許你會好心告訴我該怎樣辦。”

  “請坐,亨特小姐,我将會高興地盡力為你服務。”

  我看得出來福爾摩斯對這位新委托人的舉止和談吐有良好的印象,他以探究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然後鎮靜下來,垂着眼皮,指尖頂着指尖,聽她陳述事情的經過。

  “我在斯彭斯·芒羅上校的家裡擔任了五年的家庭女教師,”她說,“但是兩個月以前,上校奉命到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去工作;他帶了他的幾個孩子同往美洲,我便失了業。我登報尋找職業,并按報紙上的招聘廣告前往應征,但都沒有成功,最後我積蓄的小小存款開始枯竭,我已到了毫無辦法、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地步。

  “西區有一家出名的叫作韋斯塔韋的家庭女教師介紹所,我每星期都要到那裡探望是否有适合我的職業。韋斯塔韋是這家營業所創辦人的名字,但是實際上經理人是一位斯托珀小姐。她坐在她自己的小辦公室裡,求職的婦女等候在前面的接待室裡,然後逐個被領進屋,她則查閱登記簿,看看是否有适合她們的職業。

  “唔,上個星期當我照常被領進那間小辦公室時,我發現斯托珀小姐并不是單獨一個人在那裡,一個異常粗壯的男人,又大又厚的下巴一層摞一層地挂到他的喉部,笑容滿面地坐在她肘邊,鼻子上戴着一副眼鏡,正仔細地觀察進來的婦女。當我走進裡面時,他在椅子上着實顫動了一下,很快轉身面向斯托珀小姐。

  “這就行,'他說,‘我不能要求比這更好的了。好極了!好極了!'他仿佛十分熱情,搓着兩手,表現出最親切不過的樣子。他這種和氣的神态,使人看了感到很愉快。

  “你是來尋找職業的吧,小姐?'他問。

  “是的,先生。”

  “做家庭女教師?”

  “你要求多少薪水?”

  “我以前在斯彭斯·芒羅上校處是每月四英鎊。”

  “哎喲,啧!啧!苛刻啊……這夠苛刻的,'他一面嚷着,一面伸出一雙肥胖的手,好象情緒激動的人那樣,在空中揮舞。‘怎麼會有人出這麼可憐的小數目給這樣有吸引力和造詣的一位女士?”

  “我的造詣麼,先生,可能不如你所想象的那麼深,'我說,‘懂一點法文,懂一點德文、音樂和繪畫……”

  “啧,啧!'他喊着,‘這些都不是主要問題,關鍵是你有沒有一位有教養婦女的舉止和風度?簡單地說就是這一句話,你若是沒有,那你就不适宜于教育一個将來有一天也許會對國家的曆史起很大作用的孩子;但是倘若你有,那麼,為什麼竟有一位先生好意思要求你屈尊俯就接受少于三位數的數目的薪金?小姐,你在我這裡的薪水,要從一百鎊一年開始。”

  “你可以想象,福爾摩斯先生,這樣的待遇,在我這樣窮得不名一文的人看來幾乎是好得難以令人相信啊!可是這位先生,大概看見我臉上懷疑的表情,便打開錢包,拿出一張鈔票。

  “這也是我的習慣,'他說,甜蜜蜜地笑得兩隻眼睛在他那布滿皺紋的白臉上隻剩下兩條發亮的細縫,‘預付一半薪金給我的年輕的小姐,好讓她們應付旅費上的零星開支和添置些服裝!”

  “我好象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動人、這麼會體貼人的人。由于我那時還欠着小商販的債,這預付給我的錢當然對我是很大的友善。然而,整個接洽過程當中,我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大自然,決定多了解一些情況然後再表态。

  “我是否可以問你住在什麼地方,先生。'我說。

  “漢普郡,可愛的鄉村地區。銅山毛榉,它離溫切斯特才五英裡。真是最可愛不過的鄉村,我親愛的小姐,并且還有一座最可愛的古老的鄉村房子。”

  “那麼我的職務呢,先生?我很想了解一下是什麼工作。”

  “一個小孩子——一個剛剛六歲的可愛的小淘氣。喲,你要是能夠看見他用拖鞋打死蟑螂!啪哒!啪哒!啪哒!你眼睛還來不及眨一眨,三個已經報帳了!'他靠在椅背上笑得又把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了。

  “孩子這樣的玩樂興趣有點使我吃驚,但是他爸爸的笑聲使我認為也許他隻是在開玩笑而已。

  “那麼,我唯一的工作,'我說,‘是照管一個孩子?”

  “不,不,不是唯一的,不是唯一的,我親愛的年輕小姐,”他大聲地說,‘你的任務應該是,我肯定你聰明的頭腦會意識到,聽候我妻子的任何指令,假如這些指令是一位小姐理應遵從的話。你看,一點困難沒有,是嗎?”

  “我很樂意使自己成為對你們有用的人。”

  “那太好了,現在說說服裝,比如說,我們喜歡時尚,你知道,有時尚癖,但是心眼不壞。倘若我們給你件服裝要你穿的話,你不會反對我們的小小怪癖,是嗎?”

  “不,'我說,對他的話感到相當吃驚。

  “叫你坐在這裡,或者坐在那裡,這将不緻于使你不高興吧?”

  “啊!不會的。”

  “或者在你到我們那裡之前,讓你把頭發剪短呢?”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頭發,福爾摩斯先生,正如你能見到的,長得相當密,并且有着栗子般的特殊色澤,頗為藝術,我做夢也想不到要這樣随随便便地把它犧牲掉。

  “我恐怕這是很不可能的,'我說。他的小眼睛一直熱切地注視着我,當我說這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一道陰影掠過了他的臉。

  “我恐怕這一點是相當必要的,'他說,‘這是我妻子的小小癖好,夫人們的癖好,你明白,小姐,夫人們的愛好是必須考慮的,那麼,你是不打算剪掉你的頭發了?

  “是的,先生,我實在不能夠。'我堅決地回答說。

  “啊,很好,那麼這件事就算了。很可惜,因為其它方面你實在都很合适。既然那樣,斯托珀小姐,我最好再多看幾位你這裡其他的年輕姑娘。”

  “那位女經理正坐在那裡忙着閱讀檔案,一句話也不曾和我們兩人說過。可是現在她顯得十分不耐煩地瞧着我,使我不禁懷疑她是否因為我的拒絕而失掉一筆可觀的傭金。

  “你願意不願意将你的名字仍然留在登記簿上?'她問我。

  “如果你樂意的話,斯托珀小姐。”

  “唉!其實,登記似乎也沒有什麼用處了,既然你用這種方式拒絕了人家提供的最優越的機會,'她尖刻地說,‘你很難指望我們盡力再為你另外找一個這樣的機會,再會,亨特小姐。'她打了一下台上的叫人鈴,一個仆人進來把我帶了出去。

  “唔,福爾摩斯先生,我回到寓所,打開食櫥,見裡面已經沒有隔宿之糧了,桌子上又放着兩三張索款單,這時我開始自問是不是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畢竟,如果這些人有奇怪的癖好而又希望别人順從他們這種最異乎尋常的要求,那麼,他們至少是準備為他們的怪癖付出代價的。在英國家庭女教師能夠得到一年一百鎊的薪水是罕見的,再說,我的頭發對我有什麼用?好多人把頭發剪短以後都顯得更精神了,也許我也應把頭發剪短。第二天,我想我大概是錯了,再過一天我肯定自己是錯了。在我幾乎要克服我的傲氣、重新前往介紹所詢問那個位置是否依然空着的時候,我接到那位先生寫來的親筆信。我把它帶來了,我這就念給你聽。

  溫切斯特附近,銅山毛榉親愛的亨特小姐:

  承蒙斯托珀小姐的好意将你的位址告訴了我,是以我從這裡寫信問你是否重新考慮過你的決定。我的妻子急切盼望你能來臨,因為我對你的描述對她産生了很大的吸引力。我們情願每季度給你三十英鎊,也就是一年一百二十英鎊,用以補償因為我們的癖好可能給你帶來的小小不便。畢竟這些要求對你并非過于苛刻。我的妻子偏愛特别深的鐵藍色,并希望你在早晨于室内穿着這種顔色的服裝,然而你并不需要自己花錢購置,因為我們有一件原為我們親愛的女兒艾麗絲(現在美國費城)所有的衣服,據我看這件衣服對你是很合身的。其次,至于坐在這裡或那裡,或者按照指定的方式來消遣,這将不緻于使你感到有何不便。關于你的頭發,這無疑是令人可惜的,特别是在和你短暫的會見時我就不禁為它的如此美麗而大為贊賞。但是我恐怕必須堅持這一點,唯一希望增加的薪水也許足以補償你的損失。至于照管孩子方面的職責,那是很輕松的。望你務必前來,我将乘馬車到溫切斯特來接你。請通知我你乘坐的火車班次。

  你的忠實的  傑夫羅·魯卡斯爾”

  “這是我剛接到的信,福爾摩斯先生,我已決定接受這個位置,然而,我認為在采取這最後一步以前最好把事情的全部經過告訴你,請你代為考慮。”

  “唔,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經拿定了主意,那就這麼辦吧。”福爾摩斯微笑着說。

  “但是你并不勸我拒絕它?”

  “我承認我不願意看到我自己的一個姐妹去申請這個職位。”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先生?”

  “嗳,我沒有材料,說不上來,也許你已經有你自己的想法。”

  “哦,我好象隻有一種可能的解釋。魯卡斯爾看來是個很和藹、脾氣很好的人,他的妻子會不會是個瘋子?因而他想對此保守秘密,以免她被送入精神病院。是以他要采取各種辦法來滿足她的癖好以防止她的神經病發作?”

  “這是一種說得過去的解釋,實際上,事情可能就是這樣,這是一種言之成理的解釋。但是無論如何,對于一位年輕的小姐來說,它并不是一戶好的人家。”

  “可是,錢給得不少!福爾摩斯先生,錢給得不少啊!”

  “嗯,是的,當然那薪水是高的……太高了。這正是我擔心的原因,為什麼他們要給你一百二十英鎊一年,他們很可以出四十英鎊挑選一個,這後面必定有些很特殊的原因。”

  “我想我把情況告訴了你,如果以後我請你幫忙的話,你就會明白是怎麼回事。而且,我覺得如果有你做我的後盾,我就會膽壯一些。”

  “啊,你可以帶着這種想法前去,我向你保證,你的小難題有可能成為我幾個月最饒有興趣的事。這裡有一些特征,顯然是很奇怪的,如果你自己感到疑慮或遇見了危險……”

  “危險?你預見到有什麼危險?”

  福爾摩斯嚴肅地搖搖他的頭,“如果我們能夠确定它,那就不成其為危險了。”他說,“但是不論什麼時候,白天或是夜晚,打個電報我就馬上來幫助你。”

  “這就夠了,”她活潑地從座椅上站起來,面部的憂容一掃而光。“我現在就可以安心到漢普郡去了,我會馬上寫信回複魯卡斯爾先生的,今天晚上就把我可憐的頭發剪掉,明天早晨就動身到溫切斯特去。”她對福爾摩斯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後,就向我們倆道晚安告别,急忙走了出去。

  “至少,”當我們聽到她以靈活、堅定的步伐走下樓梯時我說,“她好象是一位很會照顧自己的年輕姑娘。”

  “她正需要這樣,”福爾摩斯嚴肅地說,“如果我們許多天後還聽不到她的消息的話,我就是大錯特錯了。”

  過了不久,我朋友的預言果然應驗了。兩個星期過去了,在這期間我時常發現我的心思一直朝着她那個方向轉,疑慮着這個孤單的女孩子誤入了什麼樣的不可思議的人間歧途。不平常的薪水、奇怪的條件、輕松的職務,這一切都說明有點異乎尋常,盡管我無法确定這件事是一時的癖好還是一項陰謀,這個人是個慈善家還是個惡棍。至于福爾摩斯,我看到他時常一坐就是半個小時,緊蹙着眉頭,獨自在那裡出神,可是我一提到這件事時,他就把大手一揮表示算了。“材料!材料!材料!”他不耐煩地嚷着,“沒有粘土,我做不出磚頭!”可是最後他又經常咕哝着說,他決不會讓自己的姐妹接受這樣的職位。

  一封電報終于在一天深夜送到我們手裡。這時我正打算上床睡覺,而福爾摩斯正要安頓下來搞他着了迷的經常通宵達旦進行的化學研究——通常在這種情況下,我晚上離開他時,他總是彎着腰在試管或曲頸瓶上搞化驗,次日早上我下樓吃早餐時發現他還在那裡——他打開那黃色信封看了一下電報内容,就把它扔給我。

  “馬上查一下開往布雷德肖的火車時刻,”他說,接着就轉身又去搞他的化學研究。

  這個召喚既簡短又緊急:(這封電報說)明天中午請到溫切斯特黑天鵝旅館。一定要來!我已經智窮計盡了。

  亨特

  “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福爾摩斯擡起眼睛看了我一下問道。

  “我願意去。”

  “那麼就查一下火車時刻表。”

  “九點半有一班車,”我檢視着我要找的布雷德肖,“十一點半到達溫切斯特。”

  “這倒正合适,那麼,我也許最好還是将我的丙酮分析推遲一下,因為明天早上我們的精神體力都要處于最佳狀态才行。”

  第二天十一點鐘,我們已經順利地在前往英國舊都的途中了,福爾摩斯一路上隻是埋頭翻閱晨報,但在我們過了漢普郡邊界以後,他扔下報紙,開始欣賞起風景來了。這是春天的一個理想的日子,蔚藍色的天空中點綴着朵朵飄浮的白雲,由西往東悠悠地飄去。陽光燦爛耀眼,然而早春天氣仍然凜冽清新,令人心曠神怡,力氣倍增。遠至環繞着奧爾德肖特的重疊出崗,展開了一片鄉村景色,從青翠的新綠中到處隐約地現出紅色和灰色的農舍小屋頂。

  “多麼清新美麗的景色啊!”來自煙霧騰騰的貝克街的我,耳目為之一新而不禁充滿熱情地大聲贊歎氣來。

  但是福爾摩斯嚴肅地搖搖頭。

  “你知道嗎,華生,”他說,“我觀察每一件事情都一定要和自己探讨的特殊問題聯系起來,這就是我的性格應該受到詛咒的一個方面。你目睹這些星星點點散布于樹叢間的房屋,它們的秀麗景色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看到它們時,心裡湧現的唯一想法是覺得這些房子互相隔離,會使那裡可能發生的犯罪行為得不到應有的懲罰。”

  “我的天啊!”我叫了起來,“誰會想到把犯罪和這些可愛的古老鄉村房屋聯系起來呢?”

  “它們經常使我充滿某種恐怖之感,我的這個信條,華生,是根據我的經驗來的,那就是說,倫敦最卑賤、最惡劣的小巷也不會比這令人愉悅的美麗的鄉村裡發生更加可怕的犯罪行為。”

  “你把我吓壞了!”

  “但這道理是顯而易見的,在城市裡,公衆輿論的壓力可以做出法律所不能做到的事。沒有一條小巷會壞到連一個被虐待挨打的孩童的哀叫聲、或一個醉漢的毆打的噼啪聲都不會引起鄰居們的同情和憤怒的。而且,整個司法機構近在咫尺,一提出控訴就可以使它采取行動,犯罪和被告席隻有一步之遙。但是看看這些孤零零的房子,每幢都造在自己的田地裡,裡面居住的大多是愚昧無知的鄉民,他們對于法律懂得很少。想想看,兇惡殘暴的行為,暗藏的罪惡,可能年複一年在這些地方連續不斷發生而不被人發覺。向我們求援的這位小姐要是住在溫切斯特,我就絕不會為她擔擾,但是危險在于她住在五英裡之外的農村。不過,很清楚,她個人安全并沒有受到威脅。”

  “沒有,如果她能夠到溫切斯特來和我們見面,說明她是脫得開身的。”

  “一點不錯,她是有自己的自由的。”

  “那麼,究竟是什麼事情呢?你能做出解釋嗎?”

  “我曾設想過七種不同的解釋,每一種都适用于到目前為止我們所知道的事實。但它們當中哪一種是正确的,隻能在得到無疑正在等着我們的新消息後才能做出決定。好了,那邊就是教堂的塔,我們不久就會聽到亨特小姐要告訴我們的一切了。”

  那“黑天鵝”是這條大路上一家有名的小客棧,離火車站不遠。在那裡,我們看到那位年輕的小姐正在等待着我們,她已經預定了一個房間,我們的午餐也已經在桌上擺好。

  “看到你們來了我是多麼高興!”她熱情地說,“非常感謝你們兩位;但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你們的指點對我将是十分寶貴的。”

  “請告訴我們你碰到了什麼事。”

  “我要講,我還必須趕快講,因為我答應魯卡斯爾先生要在三點鐘以前回去,今天早上我向他請假到城裡來,不過他不知道我是為什麼事出來的。”

  “請你将所有的事一件一件地按順序講,”福爾摩斯将他的又瘦又長的腿伸到火爐邊,鎮靜自若地準備傾聽。

  “首先,總的來說,我可以說實際上我不曾受到魯卡斯爾先生和夫人的虐待,對他們我這樣講是公平的。但是我無法了解他們,我心裡對他們很不放心。”

  “你無法了解他們什麼?”

  “他們為他們的行為辯解的理由。但是你可以從所發生的事情當中知道一切情況。當初我來到這裡時,魯卡斯爾先生在這裡接我,并用他的單馬車接我到銅山毛榉。這裡,正如他所說的,環境很優美。但是房子本身卻并不美。因為它是一幢大的、四四方方的房子,刷成白色,然而被潮濕和壞氣候侵蝕得全都現出斑斑點點的污漬。它的周圍有場地,三面是樹林,另一面是一塊斜平地,它通向從這房子門前大約一百碼處拐彎的南安普敦公路。屋前的這塊場地是屬于這所房子的,至于周圍所有的樹林,則是薩瑟頓領主的部分防護林木。一叢銅山毛榉長在這屋子大廳門前的正對面,故而這地方就以銅山毛榉命名。

  “我的雇主驅車載着我,他還是和以往一樣和藹可親,那天晚上他将我介紹給他的妻子和孩子。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在貝克街你們房子裡所猜測的情況并不符合事實。魯卡斯爾太太沒有瘋,我看她是一位恬靜的女人,臉色蒼白,比她的丈夫年輕得多。我估計她不到三十歲;至于他,不會少于四十五歲。從他們談話中我了解到他們結婚大約已有七年。他原來是個鳏夫,他的前妻遺留下唯一的一個孩子就是已經到美國費城去的女兒。魯卡斯爾私下對我說,他的女兒離開他們是因為她對她後母有一種不講道理的反感。既然他女兒的年齡不會小于二十歲,我完全可以設想她和他父親的年輕妻子在一起,處境一定是很為難的。

  “魯卡斯爾太太,在我看來,無論是她的心靈方面或面貌方面,都很平常,她既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好感,也沒有什麼壞印象,她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很容易看出她是專心一意地熱愛她的丈夫和她的小兒子的。她淡灰色的眼睛不時地東顧西盼,一覺察到他們任何一點小小的需要,便盡可能想法滿足要求。他對她也很好,隻是方式鹵莽粗野。總的來說,他們倆好像是一對幸福的夫婦。然而這個女人,她仍然有一些秘密的愁苦,她時常會沉浸在深思之中,愁容滿面。我不止一次意外地看見她在掉眼淚,我有時想這一定是她孩子的壞迫使她這樣心事重重。真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一個完全寵壞了的、偏偏又這麼壞的小家夥。他的個子顯得比同齡人小,腦袋卻大得和身軀很不相稱。他好象整天不是野性發作,便是繃着臉悶悶不樂。他唯一的消遣似乎就是對一些比他弱小的動物施加酷刑。在捕捉老鼠、小鳥和昆蟲方面,他表現出很了不起的才智。但是我還是不談這個小家夥;福爾摩斯先生,實際上他與我的事情沒有多大關系。”

  “你所談的全部細節我都樂意聽取。”我的朋友說,“不管你認為它們與你有無關系。”

  “我盡量不讓任何重要的環節漏掉。這個屋子使我立刻感到最不愉快的就是仆人們的外表和行為。這家人隻有兩個仆人,一個男人和他的女人。托勒是男的名字,粗魯笨拙,灰白的頭發和連鬓胡子,并且永遠是那麼酒氣熏人。有兩次我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就醉得很厲害,然而魯卡斯爾先生似乎視若無睹,滿不在乎。他的老婆是一個高個子的強壯女人,面目可憎,和魯卡斯爾太太一樣沉默寡言,但遠不如她和氣。他們夫妻倆是最令人讨厭的一對配偶。但幸運的是我大部分時間是在保育室和我自己的房間裡。這兩間方間是毗連的,都在這屋子的一個角落裡。

  “我到銅山毛榉後,開頭兩天生活很安靜。第三天,魯卡斯爾太太早餐後下樓來,低聲地和她丈夫說了些什麼。

  “啊,是的,'他轉向我,‘我們十分感謝你,亨特小姐,因為你遷就了我們的癖好而将頭發剪掉。我問你保證這絲毫無損于你的容貌。我們現在來看一看你穿鐵藍色服裝合适不合适。這件衣服放在你房間的床上,你可以在那裡看到它,如果你肯把它穿上,那我們兩人都十分感謝你。”

  “放在那裡等我去穿的那件衣服的色澤是特殊的暗藍色。那是一種極好的哔叽料子縫制的,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穿過的衣服。這件衣服對我再合身不過了,好象是比着我的身材做的。魯卡斯爾先生和夫人看了都異常高興,高興得甚至有些過于熱烈。他們在客廳等我。這間客廳十分寬敞,占據了房子的整個前半部,有三扇落地窗,靠中間那扇窗放着一張椅背朝着窗戶的椅子。他們要我坐在這張椅子上。接着,魯卡斯爾先生在房間的另一邊來回踱步,開始給我講一連串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最好笑的故事。你們都想象不出他有多麼滑稽,我都笑累了。可是魯卡斯爾夫人顯然沒有什麼幽默感,甚至連笑也不笑,隻是雙手放在膝蓋上端坐在那裡,臉上既憂郁又焦急的樣子。大約過了一個小時的光景,魯卡斯爾先生忽然宣稱已到開始一天工作的時間,我可以更換衣服去保育室找小愛德華了。

  “兩天以後在完全相同的情況下又照樣表演一番。我又一次換上衣服,又坐在那窗戶旁邊,聽我的東家講他那說不完的可笑的故事。我又一次不禁盡情大笑。後來,他遞給我一本黃色封面的小說,又将我的坐椅向旁邊移動了一下,以免我自己的影子遮擋了書。他央求我大聲念給他聽。我從某一章的當中開始念了差不多十分鐘,忽然間正當我念到一個句子的半中腰時,他就叫我停止,并去更換衣服。

  “你不難想象,福爾摩斯先生,我是多麼難以了解這種異乎尋常的表演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察覺到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讓我的臉背着那扇窗戶,因為我心中充滿了想看看我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的願望。起初,這好象是不可能的。但我很快想出了一個辦法。我有一面手鏡打破了,我靈機一動,偷偷地把一片碎鏡子藏在手帕裡。在下一次的表演中,當我正在發笑的時候,我将手帕舉到眼睛前面,稍為擺弄一下,就能夠看到我背後的一切了。我承認開始時我很失望,因為我沒有看到什麼東西。至少我第一個印象是如此。可是第二次我再一看,我察覺到有一個長着小胡子、穿着灰色服裝的男人正站在南安普敦路那邊,好象正在向我這一方向探望,這是一條重要的公路,平時路上總是有人來往的。可是這個人卻斜靠在我們圍着場地的欄杆上,并且很認真地朝這邊張望。我把舉着的手帕放低,瞥了魯卡斯爾夫人一眼,發現她正在以最銳利的目光緊盯着我。她什麼也沒有說,但是我相信她已經猜出我手裡握着一面鏡子,并且也已經看到我背後的情形,她立刻站了AE餦起來。

  “傑夫羅,'她說,‘那邊路上有一個不三不四的家夥正向這邊盯着亨特小姐。”

  “不是你的朋友吧,亨特小姐?'他問。

  “不是,這裡我一個人也不認識。”

  “哎呀,多麼不禮貌!請你回過身去揮手叫他走開。”

  “當然還是不理他更好些吧。”

  “不,不,那他會常常在這裡遊蕩的。請你轉過身去,象這樣揮手叫他走開。”

  “我照吩咐的那樣做了,與此同時,魯卡斯爾夫人将窗簾拉了下來。這是一星期以前的事,從那時期我不再坐到窗戶那邊和穿那身藍衣服,也沒有再看到那個男人在路上了。”

  “請往下說,”福爾摩斯說,“你的叙述很可能非常有趣。”

  “我恐怕你會認為有點支離破碎,缺乏條理。也許這正表明我所講的各個不同僚件之間沒有什麼關聯。在我剛到銅山毛榉的頭一天,魯卡斯爾先生帶我到廚房門附近的一間小外屋。當我們走近那裡時,我聽見有一根鍊條當啷作響,還有一頭大動物在走動的聲音。

  “從這兒朝裡看!'魯卡斯爾先生指點我從兩塊闆縫中往裡看,‘它不是一個漂亮的家夥嗎?”

  “我從闆縫中張望進去,隻覺得有兩隻炯炯發亮的眼睛和一個模糊的身軀蜷伏在黑暗裡。

  “不要害怕,'我的東家說,看見我吃驚的樣子他笑了起來,‘那是我的獒犬卡羅。我說它是我的,但實際上隻有老托勒,我的飼養員,才能夠對付它。我們一天喂它一次,不能喂得太多,是以它才能總是象芥末那樣有熱辣勁。托勒每天晚上放它出來,倘若有哪個私自闖進來的人碰上它的尖牙齒,那隻有求上帝保佑了。看在老天爺的面上,你千萬不要以任何借口在晚上将腳跨過那門檻,因為如果那樣作,就等于不要命了。”

  “這警告并不是沒有根據的。過了兩宵,我湊巧在淩晨大約兩點鐘的時候從卧室視窗向外眺望。那天晚上月光皎潔,屋前的草坪銀光閃爍,明如白晝。我正站在那裡沉湎在這甯靜美麗的景色中,忽然間警覺到有什麼東西在銅山毛榉樹的陰影下移動。當它出現在月光底下後,我清楚地看到它是什麼。原來它是一隻象頭小牛犢那麼大的巨狗,棕黃色,颚骨寬厚下垂,一張黑嘴巴和碩大突出的骨骼。它慢慢地走過草坪,在另一角的陰影裡消失了。這個可怕的守衛使我的心裡打了個寒戰。我想沒有一個竊賊能象它那樣把我吓成這樣子。

  “現在,我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要告訴你。你知道我是在倫敦将我的頭發剪短的。我将剪下的一大绺頭發放在我的箱底。有一天晚上,我把小孩子安置上床後,就開始以檢查房間裡的家具和整理我自己的零星東西作為消遣。房間裡有一個舊衣櫃,上面兩隻抽屜是沒有鎖上的,裡面空無一物,下面的一隻抽屜則鎖上了。我把我的衣物裝滿了上面兩隻抽屜,但是還有許多東西沒地方放,因而不能用那第三隻抽屜,自然使我感到懊惱。我突然想到它也可能是無意中随便鎖上的,是以我拿出一大串鑰匙試着去打開它。正好第一把鑰慰就配這把鎖,于是我就把它打開了。抽屜裡隻有一件東西,可是我肯定你們永遠猜想不到它是什麼。它是我的那绺頭發!

  “我拿起頭發來細細地檢查。那罕有的色澤,密度,和我的一模一樣。眼睜睜不可能的事卻擺在我眼前。我的頭發怎麼會鎖在這個抽屜裡呢?我雙手顫抖地将我的箱子打開,把裡面的東西統統倒了出來,從箱子底抽出我自己的頭發。我把兩绺放在一起,我敢向你們保證,它們完全一樣。這不是很離奇嗎?我真是莫名片妙,我想不出這是什麼道理。我把那绺奇怪的頭發放回到抽屜裡,對魯卡斯爾夫婦隻字不提這件事,因為我覺得打開他們鎖上的抽屜這件事做得不對。

  “你可能注意到我是個天性喜歡留心觀察事物的人,福爾摩斯先生。不久我在腦子裡對整個房子就有了一個很清楚的輪廓。有一邊的廂房看來根本就沒有人住。托勒一家住處的通道對面的一扇門可以通向這套廂房,但是這扇門總是鎖着的。可是有一天我正上樓時,碰見魯卡斯爾先生從這扇門裡走出來,手裡拿着鑰匙。看他那時的臉和我平時慣常看到的胖胖的、愉快的樣子俨然判若兩人。他因發怒面兩頰漲得通紅,眉頭緊皺着,激動得太陽穴兩旁青筋畢露。他銷好那扇門後急急地從我身邊走過,一言不發,也不看我一眼。

  “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是以當我帶着照管的孩子到場地散步的時候,兜個圈子溜達到房子那一邊,這樣我可以看到房子這一部分的窗戶。那裡一排有四個窗戶,某中三個簡直很肮髒不堪,第四個拉下了百葉窗,是關閉着的。所有這些窗戶顯而易見都是久已棄置不用,就在我來回漫步、時而将眼睛平視它們一下的時候,魯卡斯爾先生走到我跟前,顯得和往常一樣愉快和高興。

  “啊!'他說,‘如果我一聲不響地從你身邊走過去,你一定不要以為我粗魯無禮。我親愛的年輕的小姐,我剛才忙于處理一些事務。”

  “我叫他放心,我并不以為他冒犯了我。‘順便問一下,'我說,‘好象上面有一整套空房間,共中一間的窗闆是關着的。”

  “他顯得有些出乎意外,并且,我似乎覺得他聽了我的話有點兒吃驚的樣子。

  “照相是我的一種愛好,'他說,'我把那邊幾間當作暗室。但是,哎呀!我們碰到了一位多麼細心的年輕小姐啊!誰會相信呢?誰會相信呢?'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但是他并不是用打趣的眼光看我。我看到的隻有懷疑和煩惱的神情,絕不是在開玩笑。

  “唔,福爾摩斯先生,自從我明白這套房間裡有些東西不讓我知道,我心裡更加熱切地想要查出個究竟。與其說這是我的好奇心,雖然我和别人一樣好奇,倒不如說是責任感,一種認為由于我識破這個地方的内幕說不定可以做出什麼好事來的感覺。人們談論女人的本能,也許就是女人的本能使我有那樣的感覺。不管怎麼說,的确是有這種感覺。我密切地注意有什麼機會可以沖過這道禁止入内的門。

  “直到昨天,這機會才來了。我可以告訴你,除了魯卡斯爾先生外,還有托勒和他的妻子都曾在這空房間裡忙些什麼。我有一次看見托勒抱着個大黑布袋從那房裡出來。最近,他時常恣意酗酒。昨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我上樓時,發現鑰匙還插在門上,我毫不疑心是他留在那裡的。魯卡斯爾先生和太太當時都在樓下,那孩子也和他們在一起,真是難得的好機會。我輕輕地把鑰匙一轉,開了那扇門,然後悄悄地溜了進去。

  “我面前出現一條小過道,這條過道沒有裱糊過,也沒有平地毯。過道盡頭轉彎的地方是一個直角。轉過這個彎并排有三扇門,第一和第三扇門是敞開着的。每扇門裡面都是一間空房,又髒又陰暗,一間有兩扇窗,另一間隻有一扇窗,窗戶上塵土厚積,使得傍晚的光線照到那裡顯得非常昏暗。當中一扇門關着,外面橫擋着一根鐵床上的粗鐵杠,一頭鎖在牆上的一個環上,另一頭是用一根粗繩綁在牆上。這扇門本身也上了鎖,但鑰匙不在那裡。這扇嚴密封鎖的門顯然是和外面所看到那扇關着的窗戶是同一個房間的。而且從它下面的微弱光線中,我仍可以看到那房間裡并不很黑暗。裡面無疑是有天窗,可以從上面透進光線。我站在過道裡,注視着那扇兇險的門,疑惑裡面藏着什麼秘密。這時,我忽然聽到房間裡有腳步聲,從房門底下小縫透出來的微光中我看見有一個人影在來回走動着。這情景使我心裡陡然升起一陣劇烈的無名恐怖。福爾摩斯先生,我神經緊張得忽然失去了控制,回頭就跑,跑的時候好象有一隻可怕的手在後面抓住我的衣裙似的。我沿着過道狂跑,跨過那扇門,一直沖到等候在外面的魯卡斯爾先生的懷裡。

  “不錯,'他微笑地說,‘果然是你,當我看見門開着,我想一定是你。”

  “啊,可把我吓死了!'我喘着氣說。

  “我親愛的年輕小姐!我親愛的年輕小姐!'你料想不出他的态度有多麼親熱,多麼體貼,‘是什麼把你吓成這個樣子,我親愛的年輕小姐?”

  “但是他說話的聲音簡直就象在哄孩子。他做得太過分了,我是處處提防着他的。

  “我夠傻的,走到那邊的空房子裡去了,'我回答說,‘但是,在昏暗的光線下,那裡是多麼凄涼,多麼可怕呀!吓得我又跑了出來。啊,那裡面死沉沉地寂靜得可怕!”

  “隻是那麼一些?'他尖銳地瞧着我說。

  “怎麼啦?你是怎麼想的?'我問他。

  “我把這個門鎖上你是怎麼想的?”

  “我确實不知道。”

  “就是不讓閑人走進去,你明白嗎?'他還是用那無比親切的模樣微笑着。

  “要是我早知道,我肯定……”

  “那麼,好啦,你現在知道啦!如果你再把你的腳跨過那門檻……'說到這裡,他的微笑片刻之間變成龇牙咧嘴的獰笑,一張臉象魔鬼似地瞪着我,‘我就把你扔給那條獒犬。”

  “我當時吓得不知道做了些什麼。我想我大概是飛快地從他的身邊一直奔進了我的房間。我什麼也記不起來了,直到發覺自己躺在床上,渾身顫抖不已。這時我想到了你,福爾摩斯先生。如果沒有人給我出主意的話,我就再也不能在那裡呆下去了。我害怕那所房子、那個男人、那個女人、那些仆人、甚至那個孩子,他們一個個都使我感到害怕。我若是能夠領你們到那裡去,那就好了。當然,我本來可以逃離那所房子,不過我的好奇心同我的恐懼心一樣強烈。我很快下了決心。我要打一份電報給你。我戴上帽子,穿上外衣,走到約半英裡外的電報局;回去時,心裡覺得安穩多了。我走近大門時不覺心裡又驚慌不安起來,唯恐那隻狗已經被放出來了。但是我想起托勒那天晚上喝得爛醉以至不省人事,而且我還知道在這家裡隻有他能對付這隻野性的畜牲,是以不會有别人敢冒險把它放出來。我偷偷地溜了進去,平安無事。晚上,我想到不久就要見到你們,開心得躺在床上大半夜沒有合眼。今天早上我毫無困難地請了假到溫切斯特來。但是三點鐘以前我必須趕回去,因為魯卡斯爾先生和太太準備出去作客,今天晚上都不在家,是以我必須照看孩子。現在,我已經把我的全部曆險經過都告訴你了,福爾摩斯先生。要是你能告訴我這一切意味着什麼,我将非常高興,并且,最要緊的是,我應該怎麼辦?”

  福爾摩斯和我聽了這離奇的故事象着了迷一樣。我的朋友站了起來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兩手插在衣袋裡,臉色顯得極其深沉嚴肅。

  “托勒是不是還酒醉未醒?”他問。

  “是的,我聽見他的老婆告訴魯卡斯爾太太,說她對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那很好,魯卡斯爾夫婦今天晚上要出門去?”

  “那裡有沒有一間地下室和有一把結實的好鎖?”

  “有,那間藏酒的地窖就是。”

  “亨特小姐,從你處理這件事的經過來看,你可以說得上是一位十分機智勇敢的姑娘。你想想能不能再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如果我不認為你是個十分卓越的女性,我是不會這樣要求你的。”

  “我一定試試看,要我做什麼事?”

  “我的朋友和我七點鐘到達銅山毛榉。那時候魯卡斯爾夫婦已經出門。而托勒,我們希望到時候他是無能為力的。剩下的就隻有托勒太太,她可能報警。你若是能叫她到地窖裡去幹些差使,然後把她鎖在裡頭,那就會大大有利于這件事的進行了。”

  “我一定這樣幹!”

  “好極了!那麼我們就來徹底調查這件事。當然,隻有一個說得通的解釋,你是被請到那裡去冒充某個人,而那個人實際上被囚禁在那間屋子裡,這是一清二楚的。至于這個被囚禁的人是誰,我可以斷定就是那個女兒艾麗絲·魯卡斯爾小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是被說成已經到美國去了。毫無疑問,你是以被選中是因為你的高度、身材和你的頭發的色澤和她的一樣。好的頭發被剪掉很可能是因為她曾經患過什麼病,因而,自然也必須要你犧牲你的頭發。你瞧見那绺頭發完全是碰巧。那個在公路上的男人無疑是她的什麼朋友,很可能是她的未婚夫。而且無疑,正因為你穿着那個姑娘的衣服,而且又那麼象她,是以每當他看見你的時候,他從你的笑容中,以後又從你的姿勢中,相信魯卡斯爾小姐确實很快樂,并認為她不再需要他的關懷了。那隻狗晚上放出來是為了防止他設法和她接觸。所有這些都是相當清楚的,這樁案件最嚴重的一點就是那孩子的性情。”

  “這和孩子又有什麼關系?”我突然叫了出來。

  “我親愛的華生,你作為一個醫生要逐漸地了解一個孩子的癖性,就要從研究他的父母親開始,你沒想到反過來也是同樣的道理嗎?我時常從研究孩子入手來取得對其父母品格基本的真正的深入了解。這孩子的性格異常殘忍,而且是為殘忍而殘忍。不管這種性格是象我所猜疑的那樣來源于他的笑眯眯的父親還是來源于他的母親,這對在他們掌握之中的那個可憐的姑娘注定是不妙的。”

  “我确實相信你是對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的委托人大聲說,“無數的事回想起來使我非常确定你說得十分中肯,讓我們一刻也不要耽擱,趕快去營救那可憐的人吧!”

  “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因為我們是在對付一個很狡猾的人。我們在七點鐘以前辦不了什麼事,一到七點我們就會和你在一起,不用很久我們就能解開這個謎了。”

  我們說到做到,七點整就已經到了銅山毛榉,并把雙輪馬車停放在路旁一家小客棧裡。那一叢樹上的黑葉,象擦亮了的金屬,在夕陽的光輝下閃閃發光。這就足以使我們認出那幢房子,即使亨特小姐沒有站在門口台階上微笑地面向着我們的話。

  “你都安排好了嗎?”福爾摩斯問。

  這時從樓下的什麼地方傳來了響亮的撞擊聲。“那是托勒太太在地窖裡,”她說,“她的丈夫躺在廚房的地毯上鼾聲如雷地酣睡着。這是他的一串鑰匙,和魯卡斯爾先生的那串鑰匙是完全一樣的。”

  “你幹得實在漂亮!'福爾摩斯先生熱情地喊着,“現在你帶路,我們就要看到這樁黑勾當的結局了。”

  我們走到樓上去,把那房門的鎖打開,沿着過道往裡走,直走到亨特小姐所叙述的障礙物前面。福爾摩斯割斷繩索,将那根橫擋着的粗鐵杠挪開,然後他用那串鑰匙一把一把地試開那門鎖,但都開不開。房間裡沒有任何一點動靜,在這寂靜之中,福爾摩斯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我相信我們來得并不太晚,”,他說,“亨特小姐,我想最好你還是不要跟我們進去。現在這樣,華生,你把你的肩膀頂住它,看看我們到底能不能進去。”

  這是一扇老朽的、搖搖晃晃的門,我倆合起來一使勁,門便立刻塌下來。我們兩人沖進門一看,隻是一間空蕩蕩的房間,除了一張簡陋的小床,一張小桌子以及一筐衣服,沒有其他家具,上面的天窗開着,被囚禁的人已無影無蹤了。

  “這裡面有些鬼把戲,”福爾摩斯說,“這個家夥大概已經猜到了亨特小姐的意圖,先一步将受害者弄走了。”

  “怎麼弄出去的?”

  “從天窗。我們很快就可以知道他是怎麼弄出去的。”他攀登到屋頂,“哎呀,是這樣,”他叫喊着說,“這裡有一架長的輕便扶梯,一頭靠在屋檐上,他就是這樣幹的。”

  “但這是不可能的,'亨特小姐說,“魯卡斯爾夫婦出去的時候,這扶梯不在那裡。”

  “他又跑回來搬的,我告訴過你他是一個狡猾而又危險的人物。我現在聽見有腳步聲上樓來。如果這不是他那才怪哩。我想,華生,你最好也把你的手槍準備好。”

  他話聲未落,隻見有一個人已經站在房門口,一個很肥胖的、粗壯結實的人,手裡拿着一根粗棍子。亨特小姐一看見他,立即尖叫一聲,縮着身子靠在牆上。但是歇洛克·福爾摩斯縱身向前,鎮定地面對着他。

  “你這惡棍!”他說,“你的女兒在什麼地方?”

  這胖子用眼睛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又看看上面打開的天窗。

  “這句話是要由我來問你們才對!”他尖聲叫喊說,“你們這幫賊!賊探子!我可捉住你們了,是不是?你們掉進我的掌心裡來了,我要讓你們夠受的!”他轉過身去,咯噔咯噔地盡快跑下樓去。

  “他是去找那隻狗來的!”亨特小姐大聲說。

  “我有左輪槍!”我說。

  “最好把門關上,”福爾摩斯說,于是我們一起向樓下沖去。我們還沒到達大廳,便聽見獵犬的狂吠聲,然後是一陣凄厲的尖叫和令人可怖的獵犬撕咬人的聲音,使人聽了為之毛骨悚然。一個紅臉蛋、上了年紀的人揮舞着胳膊跌跌撞撞地從邊門走了出來。

  “我的天,”他大聲喊着,“什麼人把狗放出來了。它已經兩天沒喂過食啦,快,快,要不就來不及了!”

  福爾摩斯和我急忙飛奔出去轉過房角,托勒緊緊跟在我們後面。隻見那邊一隻龐大的餓慌了的畜牲,一張黑嘴緊緊咬着魯卡斯爾先生的喉嚨,而他正在地上打着滾悲慘地号叫着,我跑上去就是一槍,把它的腦袋打開了花。它倒了下來,鋒利的白牙仍然嵌在他那肥大的滿是褶皺的頸部。我們用了好大力氣才把人和狗兩相分開,然後将他擡到房子裡。人雖然還活着,然而已是非常可怕地血肉模糊了。我們把他放在客廳的沙發上,并差遣吓醒了的托勒送信去通知他的太太。我盡我所能做到的來減輕他的痛苦,我們都圍着他聚集在一起,這時,房門開處,一位瘦高個的女人走了進來。

  “托勒太太!”亨特小姐喊道。

  “是的,小姐,魯卡斯爾先生回來後先把我放了出來,然後才上去找你們。啊,小姐,可惜你不曾讓我知道你的打算。因為我本來可以告訴你,省得你費那麼大的勁。”

  “哈!”福爾摩斯敏銳地注視着她說,“顯然,托勒太太對這件事的情況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

  “是的,先生,我确實知道。我現在正準備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訴你們。”

  “那麼,請坐下來,讓我們聽聽看。因為我必須承認這樁事情裡面還有幾點我仍然不太明白。”

  “我就會對你們講明白的,”她說,“我早就可以這樣做,要是我能早點從地窖裡出來的話。如果這件事要鬧到違警罪法庭上去,你要記住我是作為朋友站在你們一邊的。我也是艾麗絲小姐的朋友。

  “她在家裡從來就不愉快,自從她的父親再娶時期,艾麗絲小姐就一直郁郁不樂,她在家裡受到怠慢,對任何事情都沒有發言權。但是她在朋友家裡碰到福勒先生之前,她的情況确實還不算很壞。根據我所聽到的,根據遺囑,艾麗絲小姐有她自己的權利,但是她是如此安靜和忍讓,從來不曾講過一句關于這權利的話,而将一切都交給魯卡斯爾先生處理。他知道和她在一塊可以很放心,但是一旦一個丈夫要擠進來的時候,那他一定會要求在法律範圍内應該給他的東西。于是她的父親認為是該制止這件事發生的時候了。他要他女兒簽署一個字據,聲明不管她結婚與否,他都可以用她的錢。由于她不願意簽,他一直鬧到她得了腦炎,六個星期瀕臨于死亡的邊緣。最後她逐漸康複,但是已經骨瘦如柴,并且把美麗的頭發也剪掉了;但是這些都不能使她的年輕的男朋友變心!他對她仍然十二分的忠誠。”

  “啊,”福爾摩斯說,“我想你好意地告訴我們的這些情況使得我們對這件事情已經一清二楚,至于其餘的我就可以推斷得出了:魯卡斯爾先生因而,我敢斷言,就采取了監禁的辦法?”

  “專門把亨特小姐從倫敦請來以便擺脫福勒先生不愉快的糾纏?”

  “正是這樣,先生。”

  “可是福勒先生是一位堅持不懈的人,就象一名好水兵必須做的那樣,他封鎖了這所房子。後來遇見了你以後,通過用金錢或其它方式說服了你,使你相信你和他的利益是一緻的。”

  托勒太太安祥地說,“福勒先生是一位說話和藹、手頭慷慨的先生。”

  “通過這個手段,他設法讓你的好男人不缺酒喝,讓你當主人一出門就把一架扶梯準備好。”

  “你說得對,先生,是這麼一回事。”

  “我們應當向你道謝,托勒太太,”福爾摩斯說,“因為你無疑把一切使我們傷腦筋的事都澄清了。現在村裡的那位外科醫生和魯卡斯爾夫人就要來了,我認為,華生,我們最好是護送亨特小姐回溫切斯特去,因為我似乎感覺到我們在這裡的合法地位很成問題。”

  于是門前有銅出毛榉的那所不吉祥房子的謎解開了。魯卡斯爾先生總算幸免于死,然而已是一個精神頹喪的人了,隻是由于他那忠心耿耿的妻子的護理,他才能苟延殘喘。他們的老傭人們還和他們住在一起。大概他們知道魯卡斯爾這家人過去的事太多了,以緻魯卡斯爾先生很難辭退他們。福勒先生和魯卡斯爾小姐就在他們出走後的第二天在南安普敦申請到特許證書結了婚。福勒先生現在模裡西斯島擔任政府職務。至于維奧萊特·亨特小姐,我的朋友福爾摩斯使我感到有點失望。由于她不再是他問題中的一位中心人物,他就不再對她表示有進一步的興趣了。她目前是沃爾索爾地區一家私立學校的校長。我相信她在教育工作上是很有成績的。

  歪唇男人

  艾薩·惠特尼是聖喬治大學神學院已故院長伊萊亞斯·惠特尼的兄弟,他沉溺于鴉片煙,瘾癖很大。據我所知,他染上這一惡習是由于在大學讀書時産生的一種愚蠢的怪念頭造成的。當時他因為讀了德·昆西對夢幻和激情的描繪,就将煙①草在鴉片酊裡浸泡過後來吸,以期獲得夢幻和激情的效果。他象許多人一樣,後來才發覺這樣做上瘾容易戒除難,是以他多年來便吸毒成癖不能自拔,他的親屬和朋友們對他既深為厭惡,同時又不無憐惜之感。他的那副神态我至今還記憶猶新:面色青黃憔悴,眼皮耷拉,兩瞳無神,身體縮成一團蜷曲在一把椅子裡,活現出一副落迫王孫的倒黴相。

  一八八九年六月的一個夜晚,有人在門外揿鈴,那正是一般人開始打呵欠、擡眼望鐘的時刻。我當即從椅子裡坐起身來,我的妻子把她的針線活放在膝蓋上,臉上露出一副不樂意的樣子。

  “有病人,”她說,“你又得出診了。”

  我歎了口氣,因為我忙了一整天,疲憊不堪,剛從外面回來。

  ①ThomasDeQuincey,1785—1859,英國作家。——譯者注

  我聽到開門聲和急促的話音,然後一陣快步走過地氈的聲響。接着我們的房門突然大開。一位婦女身穿深色呢絨衣服,頭蒙黑紗,走進屋來。

  “請原諒我這麼晚來打攪您!"她開始說,随即克制不住自己,快步向前,摟着我妻子的脖子,伏在她的肩上啜泣了起來。"噢!我真倒黴!"她哭着說,“我多麼需要能得到一點兒幫助啊!”

  “啊!"我的妻子說,同時掀開她的面紗,“原來是凱特·惠特尼啊。你可吓着我了,凱特!你進來時我簡直想象不到是你!”

  “我不知道怎樣才好,我就直接跑來找你。"事情總是這樣。人們一有發愁的事,就來找我的妻子,好象黑夜裡的鳥兒齊向燈塔一樣來尋找慰藉。

  “我們很高興你的來臨!不過,你得喝一點兌水的酒,平靜地坐一會兒,再跟我們講是怎麼一回事,要不然我先打發詹姆斯去就寝,你看好嗎?”

  “哦!不,不!我也需要大夫的指點和幫助呢。是關于艾薩的事情,他兩天沒回家了。我為他害怕極了!”

  對我來說作為一個醫生,對我妻子來說作為一個老朋友和老同學,聽她向我們訴說她丈夫給她帶來的苦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們盡量找些類似這樣的話來安慰她,例如,她知道她的丈夫在哪裡嗎?我們有可能替她把他找回來嗎?

  看來好象有可能。她得到确切的消息說,近來他的煙瘾一發作,就到老城區最東邊的一個鴉片館去過瘾。到目前為止,他在外放蕩從來不超出一天,每到晚上他就抽搐着身體,垮掉了似的回到家裡。可是這次鬼迷心竅已經四十八小時了。現在準是躺在那兒,和在碼頭上的社會渣滓偃卧在一起吞雲吐霧地吸毒。或者竟在酣睡,好從鴉片所起的作用中緩過勁來。到那兒一定會找得到他,這一點她确信無疑。地點是天鵝閘巷的黃金酒店。可是,她可怎麼辦呢?她,一個年輕嬌怯的女人家,又怎能闖進那樣一個地方,把厮混在一群歹徒中間的丈夫拽走呢?

  情況就是如此,而且當然也隻有這樣一個辦法。我想是否就由我陪同她去那地方呢?随着,又一轉念,她又何必去呢?我是艾薩·惠特尼的醫藥顧問,以這層關系講,我對他有些影響力。我倘若獨自前往,也許能解決得更好些。我答應她,如果他真是在她告訴我們的那個地方的話,我會在兩小時内雇輛出租馬車把他送回家去。于是,在十分鐘内,我就已經離開了我的那張扶手椅和那舒适愉快的起房間,乘了一輛雙輪小馬車,在向東疾駛的途中了。這趟差事,當時我已覺得有點離奇,不過隻有到了後來才顯出它是離奇到了何等程度。

  但是,在我這探奇之始,倒沒有多大的困難。天鵝閘巷是一條污濁的小巷,它隐藏于倫敦橋東沿河北岸的高大碼頭建築物後邊。在一家出售廉價成衣的商店和一家杜松子酒店之間,靠近有一條陡峭的階梯往下直通一個象洞穴似的黑乎乎豁口,我發現了我要尋訪的那家煙館。我叫馬車停下來等着,便順着那階梯走下去。這階梯的石級中部已被川流不息的醉漢們雙腳踩磨得凹陷不平。門上懸挂着燈光閃爍不定的油燈。借着燈光,我摸到門闩,便走進一個又深又矮的房間,屋裡彌漫着濃重的棕褐色的鴉片煙的煙霧,靠牆放着一排排的木榻,就象移民船前甲闆下的水手艙一樣。

  透過微弱的燈光,可以隐約瞧見東倒西歪的人躺在木榻上,有的聳肩低頭,有的屈膝蜷卧,有的頭顱後仰,有的下颔朝天,他們從各個角落裡以失神的目光望着新來的客人。在幢幢黑影裡,有不少地方發出了紅色小光環,微光閃爍,忽明忽暗。這是燃着的鴉片在金屬的煙鬥鍋裡被人吮吸時的情景。大多數人靜悄悄地躺着,也有些人自語,還有人用一種奇怪的、低沉而單調的語聲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種談話有時滔滔不絕,嘟嘟囔囔,盡談自己的心事,而把人家對他講的話都當耳邊風。在遠處一頭,有一個小炭火盆,炭火熊熊。盆旁一隻三足木闆凳上坐着一個瘦高的老頭,雙拳托腮,兩肘支在膝蓋上,雙目凝視着炭火。

  當我進屋時,一個面無血色的馬來人夥計興沖沖地走上前來,遞給我一杆煙槍和一份煙劑,招呼我到一張空榻上去。"謝謝你。我不是來久呆的,"我說,“我有一位朋友艾薩·惠特尼先生在這裡。我要找他說話。”

  在我右邊有人蠕動并發出喊聲。我透過暗淡的燈光瞧見惠特尼面色蒼白,憔悴不堪,邋裡邋遢,睜大眼睛盯着我。

  “天哪!原來是華生!"他說,他答話的樣子顯得既可憐又可鄙,他的每條神經似乎都處于緊張狀态。"嘿,華生,幾點鐘了?”

  “快十一點鐘了。”

  “哪天的十一點鐘?”

  “星期五,六月十九日。”

  “我的天!我一直認為是星期三。今天是星期三,你吓唬人幹什麼?"他低下頭,把臉埋在雙臂之間,開始放聲痛哭AE餦f1來。

  “我告訴你,今天是星期五,沒錯。你的老起一直等你兩天了。你應當感到羞恥!”

  “對!我應當感到羞恥,不過你弄錯了,華生,因為我在這裡隻不過呆了幾個小時,抽了三鍋,四鍋……我記不得抽了多少鍋了。不過我要跟你回去。我不該讓凱特擔心害怕,可憐的小凱特呀!扶我一下!你雇馬車來了嗎?”

  “是的,我雇了一輛,等着呢。”

  “那末,我就坐車走吧。不過,我一定欠了帳。看看我欠了多少,華生。我一點精神也沒有了。我一點也照顧不了自己。”

  我走過兩排躺着人的木榻間的狹窄過道,屏息斂氣,免得去聞那鴉片令人作嘔和發暈的臭氣,到處尋找掌櫃的。我走過炭火盆旁的那個高個子時,覺得有一隻手突然猛拉了一下我上衣的下擺,有人低聲說:“走過去,再回頭看我!"這兩句話清清楚楚地落入我的耳鼓。我低頭一看,這話隻能是出自我身邊的老頭之口。可是,此時他還是和剛才一樣,全神貫注地坐在那裡。他瘦骨嶙峋,皺紋滿面,衰老佝偻,一支煙槍耷落在他的雙膝中間,好象是因為他疲乏無力而滑脫下去似的。我向前走了兩步,回頭看時,不覺大吃一驚。幸虧我極力克制才沒有失聲喊叫出來。他也轉過身來,除了我,誰也看不見他。他的身體的形狀已經伸展開了,臉上的皺紋也業已消失,昏花無神的雙眼又炯炯有神。這時,坐在炭火盆邊望着吃驚的我而咧嘴發笑的,不是别人,竟是歇洛克·福爾摩斯。他暗暗示意叫我到他身邊去,随即轉過身去,再以側面朝向衆人時,馬上又顯出一副哆哆嗦嗦、随口亂說的龍鐘老态。

  “福爾摩斯!"我低聲說,“你究竟到這個煙館來幹什麼?”

  “盡量放低聲些,"他回答說,“我耳朵很靈。如果你肯幫個大忙,打發開你的那位瘾君子朋友,我倒很高興能夠和你稍微談幾句話。”

  “我有一輛小馬車在外邊。”

  “那末,請讓他坐了回去吧!對他你可以放心,因為他顯然已經沒有精神再去惹事生非了。我建議你再寫個便條,托馬車夫捎給你的妻子,說咱倆又搭上夥啦。你在外邊等一會,我過五分鐘就出來。”

  要拒絕歇洛克·福爾摩斯的任何請求是很難的,因為他的請求總是極其明确,又總以這樣一種巧妙的溫和态度提出來的。總之,我覺得,惠特尼隻要一登上馬車,我的使命實際上就告完成了。至于餘下的事,能夠和我的老友共同攜手去進行一次非同尋常的探奇涉險那是再好沒有了,而探險對他說來,卻是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事情。我用了幾分鐘時間寫好便條,代惠特尼付清了帳,領他出去上車,目送他在黑夜中乘車辚辚而去。不久,一個衰老的人從那鴉片煙館裡出來,這樣我就同歇洛克·福爾摩斯一起走到街上來了。大約走了兩條街的路程,他總是駝着背,東搖西晃,蹒跚而行。然後,他向四周迅速地打量了一下,站直了身體,爆發出一陣盡情的歡笑。

  “華生,我估計,"他說,“你想象我在注射可卡因和氣它一些你從醫學觀點來看也并不反對的小毛病之外,又添了一個阿芙蓉癖吧。”

  “我當然很感驚奇會在那裡看到你。”

  “不過不會比我在那裡發現你驚奇得更厲害。”

  “我來找一位朋友。”

  “而我是來找一個敵人的。”

  “敵人?”

  “是的,是我的一個天然的敵人,或者,我将稱之為我的一個當然的捕獲物。簡單地說,華生,我正在進行一場很不平凡的偵查。我打算從這些煙鬼的胡言亂語中找到一條線索,正如我從前幹過的一樣。倘若在那煙館裡有人認出我來,那麼,頃刻之間,我的性命就會斷送掉了。以前我曾為自己的目的到那裡去偵查過。那個開煙館的無賴印度阿三就曾發誓要找我報仇。在保羅碼頭附近拐角處那房子的後面有一個活闆門,它能說得出一些奇怪的、在月黑風高之夜在那裡經過的東西的故事。”

  “什麼!你莫非說的是些屍體?”

  “唉,是屍體,華生。如果我們能夠從每一個在那個煙館裡被搞死的倒黴蛋身上得到一千鎊,我們就成為财主啦。這是沿河一帶最險惡的圖财害命的地方。我擔心内維爾·聖克萊爾進得去,出不來。可是我們的圈套應當就設在這兒。"他把兩個食指放在上下唇之間,吹出尖銳的哨聲,遠處也回響起同樣信号的哨聲,不久就聽到一陣辘辘的車輪聲和得得的馬蹄聲。

  “現在,華生,"福爾摩斯說。這時一輛高軒的雙輪單馬車從暗中駛出,兩旁吊燈射出兩道黃色的燈光。"你願意跟我一塊去嗎?”

  “如果我對你有所幫助的話。”

  “噢,靠得住的夥伴總是有用的;記事的人更沒有說的了。我在杉園的房間裡有兩張床鋪。”

  “杉園?”

  “是的,那是聖克萊爾先生的房子。我進行偵查時就住在那裡。”

  “那末,它在什麼地方?”

  “在肯特郡,離李鎮不遠。我們要跑二十來裡路。”

  “我可是一無所知啊。”

  “當然是喽,所有的情況,不久你就會明白的。跳上來吧!好了,約翰,不麻煩你了,這是半克朗。明天等着我,大約十①一點鐘。放開馬疆繩吧,再見。”

  他輕輕抽了那馬一鞭子,馬車就疾馳起來,經過了一條條黑黝黝的寂靜無人的街道,嗣後,路面漸漸寬闊起來,最後飛馳過一座兩側有欄杆的大橋,橋下黑沉沉的河水緩緩地流着。向前望去,又是一片盡是磚堆和灰泥的單調的荒地,四野阒然。隻有巡邏警的沉重而有規律的腳步聲,或者偶爾有某些留連忘返的狂歡作樂者在歸途中縱歌濫喊,才間或打破寂靜。一堆散亂的雲緩緩地飄過天空,這兒那兒一兩顆星星在雲縫裡閃爍着微弱的光芒。福爾摩斯在沉寂中驅車前進。他頭垂胸前,仿佛深思入幻。我坐在他身邊,非常納悶這件新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竟使他耗費如此之大的精力,但又不敢打斷他的思潮。我們驅車走出好幾裡,來到郊外别墅區的邊緣,這時他才搖搖身子,聳聳肩膀,點燃了煙鬥,顯出自鳴得意的神氣。

  “你有保持緘默的天賦,華生,"他說,“它使你成為非常難得的夥伴。我向你保證确實是這樣:和别人互相交談,對我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因為我自己的想法不一定是能令人全都滿意的。我想不出今晚那位可愛的年輕婦人到門口來迎接我時該對她說些什麼。”

  ①(英國)帶王冠的舊制五先令硬币。——譯者注

  “你忘了我是一無所知的。”

  “在我們到達李鎮之前,我恰好有時間對你講明本案的情節。看來似乎簡單得出奇,但是,我卻有些摸不着頭腦。毫無疑問,線索很多,但我抓不到個頭緒。現在,我來簡明扼要地把案情講給你聽,華生,也許你能在對我來說是一起漆黑之中看到一線光明。”

  “那麼,你就說吧。”

  “幾年前——說得更确切些,是在一八八四年五月裡——有位紳士,名叫内維爾·聖克萊爾,來到李鎮。這個人顯然很有錢。他購置了一座大别墅,把庭園整治得很漂亮,生活得很豪華。他逐漸和鄰近許多人交上朋友。一八八七年,他娶了當地一家釀酒商的女兒為妻,生下兩個孩子。他沒有職業,但在幾家公司裡有投資。他照例每天早晨進城,下午五點十四分從坎農街坐火車回來。聖克萊爾先生現年三十七歲,沒有什麼不良癖好,堪稱良夫慈父,與人無忤。我可以再補充一句,目前他的全部債務,據我們查明,共計八十八鎊十先令,而他在首都郡銀行裡就有存款二百二十鎊。是以,沒有理由認為他會為财務問題而苦惱。

  “上星期一,聖克萊爾先生進城比平時早得多。出發前他說過有兩件重要事情要辦,還說要給小兒子帶回一盒積木。說來也巧,在那同一個星期一,他出門後不久,他的太太收到一封電報說有個貴重的小包裹——她一直等着這包裹——已經寄到亞伯丁運輸公司辦事處等她去取。好了,如果你熟悉倫敦的街道,你會知道公司的辦事處是在弗雷斯諾街。那條街有一條岔道通向天鵝閘巷,就是今晚你見到我的地方。聖克萊爾太太吃過午飯就進城了,在商店買了些東西就到公司辦事處去,取出包裹,在回車站走過天鵝閘巷時,正好是下午四點三十五分。你明白了嗎?”

  “聽得很清楚。”

  “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星期一那天天氣十分炎熱,聖克萊爾太太步伐緩慢,四下張望,希望能雇到一輛小馬車,因為她發覺她不喜歡周圍的那些街道。正當她一路走過天鵝閘巷時,突然聽見一聲喊叫或哭号,看到她的丈夫從三層樓的視窗朝下望着她,好象在向她招手,她吓得渾身冰涼。那窗戶是開着的,他的臉她看得很清楚,據她說他那激動的樣子非常可怕,他拚命地向她揮手,但忽然消失于刹那之間,好象他身後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把将他猛拉回去一樣。她那雙女人所具有的敏銳的眼睛猛地看到的一個異常的地方是他穿的雖然是他進城時的那件黑色上衣,可是他的脖子上沒有硬領,胸前也沒有領帶。

  “她确信他出了什麼事故,便順着台階飛奔下去——因為這房子恰恰就是今晚你發現我呆過的那個煙館——闖進那棟房子的前屋,當她穿過屋子正想登上通往二樓的樓梯時,在樓梯口,她遇到了我說過的那個印度人,被他推了回來。接着又來了一個丹麥助手,一起把她推到街上。她心裡充滿了無窮的疑慮和震驚,急忙沿着小巷沖了出去,萬想不到非常幸運,在弗雷斯諾街頭,遇見了正在去值崗上班途中的一位巡官和幾名巡捕。那巡官同兩名巡捕随她回去。盡管那煙館老闆再三阻攔,他們仍然進入了剛才發現聖克萊爾先生的那間屋子。在那間屋子裡看不出有他在那兒呆過的迹象。事實上,在整個那層樓上,除了一個跛腳的、面目可憎的家夥似乎在那裡住家以外,沒有見到有其他任何人。這家夥和那個印度人同聲賭咒發誓說,那天下午沒有任何人到過那層樓的前屋。他們矢口否認,使得巡官無所适從,并且幾乎認為聖克萊爾太太看錯了人;這時,她突然大喊一聲,猛撲到桌上的一個小松木盒前,把盒蓋掀開,嘩地倒出來一大堆兒童玩具積木,這就是他曾答應要帶回家去的玩具。

  “這一發現,加上那瘸子表現出明顯的驚慌失措的樣子,使巡官認識到事态的嚴重性。所有房間都進行了仔細檢查,結果表明一切都與一件可憎的罪行有關。前屋陳設簡樸,作為起居之用。這間屋子通向一間小卧室,由小卧室望出去,正對着一段碼頭的背部。碼頭和卧室窗戶之間是一窄長地段,退潮時是幹涸的,漲潮時則為至少四英尺深的河水所淹沒。卧室的窗戶很寬敞,是由下邊開的。在檢查房間時,發現窗框上有斑斑血迹,還有幾滴滴在卧室的地闆上。在前屋中,猛地拉開一條帷幕在它的後面發現有聖克萊爾先生的全套衣服,隻缺那件上衣。他的靴子、襪子、帽子和手表——都在那裡。從這些衣物上都瞧不出有什麼暴行的痕迹,此外也看不到聖克萊爾先生的蹤影。他顯然一定是從窗戶跑出去的,因為沒有發現有别的出路。從窗框上那些不祥的血迹看來,他想遊泳逃生是不大可能的,因為這幕悲劇發生的時候,潮水正漲到了頂點。

  “再說說看來直接與本案有牽連的歹徒們吧。那個印度阿三是個出名的劣迹昭彰的人。不過,根據聖克萊爾太太的說法,她的丈夫出現在視窗以後僅僅幾秒鐘,他就已經在樓梯腳那裡了。這人至多不過是這樁罪案的一個幫兇而已。他分辯說他什麼也不知道,他申明他對樓上租戶休·布恩的一切行動都一無所知。他對于那位下落不明的先生的衣物出現在那屋子裡的原因也說不出個是以然來。

  “印度阿三老闆的情況就是這些。那個陰險的瘸子住在三層樓上,一定是最後親眼看見聖克萊爾先生的人。他名叫休·布恩,他的醜惡的面孔,素為常到倫敦舊城區來的人們所熟知。他以乞讨為生,由于要避免警察的管制,他裝作賣蠟火柴的小販。就在針線街往下走不遠,靠左手一邊,可能你已注意到有一個小牆角,他每天就坐在那裡,盤着腿兒,把少得可憐的幾盒火柴放在膝上。由于他有着一副令人哀憐的樣子,布施給他的小錢就猶如雨點般地落進放在人行道上他身邊的一頂油膩的皮革帽子裡。在我想到必須對他的以乞讨為生的情況進行了解以前,我也曾不止一次地觀察過這個家夥;但隻有在了解他的乞讨情況之後,我才對他在一會兒工夫收獲之多深感吃驚。你知道他的形象是那麼異常,沒有一個由他面前路過的人能不看他一眼的。一頭蓬松的紅頭發;一張蒼白的面孔被一塊可怕的傷疤弄的更加難看,這塊傷疤,一經收縮就把上唇的外部邊緣翻卷上去了;一副叭兒狗似的下巴;一雙目光銳利的黑眼睛,這兩隻眼睛和他的頭發的顔色形成鮮明的對照;這一切都顯示出他和一般乞丐不同。而且,他的智力也顯然是超群的,因為過路人投給他無論是什麼破爛東西時,他都有話可說。現在我們知道他就是那個在煙館裡寄宿的人,并且也正是最後目睹我們想尋找的那個紳士的人。”

  “可是,一個瘸子!"我說,“他單獨一個人能把一個年輕力壯的男子怎麼樣?”

  “就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這點來說,他是個殘廢人;但是,在其它方面,他顯然是有勁兒和營養充足的人。當然你的醫學經驗會告訴你,華生,一肢不靈的弱點,常常可由其它肢體的格外健壯有力而得到補償。”

  “請繼續說下去。”

  “聖克萊爾太太一見窗框上的血迹就暈了過去,由一位巡捕用車伴送她回家,因為她留在現場無助于偵查。巴頓巡官負責本案,将房屋全部仔細察看過了,但沒有發現對破案有所啟發的東西。當時犯了一個錯誤,就是沒有把休·布恩立刻逮捕起來,使他得到了可能和他那印度朋友互相串供的幾分鐘的時間。不過,這個錯誤很快就得到了糾正。他被拘捕并受到搜查,可是并未發現任何可以将他定罪的證據。的确,他的汗衫右手袖子上有些血斑,但他指着他的左手第四指靠近指甲被刀割破的地方,說血是從那裡流出來的;還說不大功夫以前他曾走到窗戶那邊去過,那裡被發現的血斑無疑也是這麼來的。他堅決否認曾見過聖克萊爾先生,并且發誓說,至于在他的房間裡發現的衣物,他和警方同樣感到是個謎。而對聖克萊爾太太所說她确實看到她丈夫出現在窗前這一點,他說她一定是發瘋了,否則是在做夢。後來盡管他大聲抗議,還是把他帶到警察局去了。另一方面,巡官就留在那所房裡,希望在退潮後能找到一些新的線索。

  “居然找到了,雖然在那泥灘上他們沒找到他們生怕找到的東西。因為找到的不是内維爾·聖克萊爾本人,而是他的上衣。這件上衣無遮蓋地遺留在退潮後的泥灘上。你猜想他們在衣袋裡發現了些什麼?”

  “我想象不出。”

  “是的,我想你是猜不到的。每個口袋裡都裝滿了便士和半便士——四百二十一個便士和二百七十個半便士。無怪乎這上衣不曾被潮水卷走。可是人的軀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那房子和碼頭之間的退潮,水勢洶湧。看來很可能是這沉甸甸的上衣留了下來,而被剝光了的軀體卻進河裡去了。”

  “不過,據我所知,他們發現所有别的衣服都在屋子裡,難道他身上隻穿着一件上衣不成?”

  “不,先生,可是這件事也許能自圓其說。假定布恩這個人把内維爾·聖克萊爾推出窗外——可是沒有人親眼看見此事——那時他會再幹什麼呢?當然他馬上就會想到要消滅那些洩露真情的衣服了。這時他會抓起衣服來,抛出窗外去。而在他往外抛的當兒,他會想到:那件上衣要随水起浮,沉不下去。他的時間已經很少了,因為他已聽到那位太太為要搶上樓而在樓下吵鬧,也許他已從他的印度同夥那裡聽說有一批巡捕正順着大街朝這個方向急忙跑來。這時已刻不容緩。他一下子沖到密藏他從乞讨中積累起來的銀錢的地方。看到那些硬币,他能抓起多少,盡量往衣袋裡塞,這樣為的是確定上衣能夠深沉水底。他把這件上衣抛了出去以後,還想用同樣的方法處理别的衣服,如果不是已聽到樓下匆促的腳步聲的話。可是這時巡捕已經上樓來了,他僅僅來得及把窗戶關上。”

  “聽起來确實可能是這樣。”

  “喏,咱們就權且當它是個有用的假定吧,因為還沒有比這更好的假定。我已經說過,休·布恩被捕了并被關到警察局裡去,可就是拿不出什麼東西來證明他以往有什麼罪嫌。多年以來他是盡人皆知的專門以乞讨為生的人。他的生活似乎是十分安靜和無害于人的。現在事情就這樣擺在面前,應該解決的問題象過去一樣還遠遠沒得到解決。這些問題是:内維爾·聖克萊爾在煙館裡幹什麼?他在那裡發生了什麼事?他現在在哪裡?休·布恩和他的失蹤有什麼關系?我承認:在我的經驗中,我想不起有哪一個案件,乍一看似乎很簡單,可是卻出現了這麼許多困難。”

  當歇洛克·福爾摩斯細說着這一連串奇怪的事情的時候,我們的馬車正飛快地駛過這座大城市的郊區,直到最後把那些零零落落的房子甩在後面。接着馬車順着兩旁有籬笆的鄉間道路辚辚前進。他剛一講完,我們正從兩個疏疏落落的村莊之間駛過,有幾家窗戶裡燈光閃爍着微光。

  “現在已經到了李鎮的郊區,"我的夥伴說,“在我們短短的旅途中,一路上竟接觸了英格蘭的三個郡縣,從米德爾賽克斯出發,經過薩裡的一隅,最後到達了肯特郡。你看到了那樹叢中的燈光了嗎?那就是杉園。在那燈旁坐着一位婦女,她憂心如焚,靜聆動靜的耳朵無疑已經聽到我們馬蹄得得的聲音了。”

  “可是你為什麼不在貝克街辦這件案子呢?”

  “因為有許多事情要在這裡進行偵察。聖克萊爾太太已經盛情地安排了兩間屋子供我使用。你可以放心,她一定對我的朋友兼夥伴表示熱烈歡迎。華生,在我還沒有得到她丈夫的消息以前,我可真怕見她。我們到啦。”

  我們在一座大别墅前停車,這座别墅坐落在庭園之中。這時一個馬僮跑了過來,拉住馬頭。我跳下車來跟着福爾摩斯走上了一條通往樓前的、小小彎曲的碎石道。我們走近樓前時,樓門洞開,一位白膚金發的小婦人立在門口,穿着一身淺色細紗布的衣服,在衣服的頸口和腕口處鑲着少許粉紅色蓬松透明的絲織薄紗邊。她在燈光輝映下,亭亭玉立,一手扶門,一手半舉,情極熱切。她微微彎腰,探首向前,渴望的目光凝視着我們,雙唇微張欲語,好象是在提出詢問的樣子。

  “啊?"她喊道,“怎麼樣?"随後,她看出我們是兩個人,起先還充滿了希望地喊着;可是看到我的夥伴搖頭聳肩,就轉而發出痛苦的呻吟了。

  “沒有好消息嗎?”

  “沒有壞消息嗎?”

  “謝天謝地!請進來吧!你們一定很辛苦了,足足累了這麼一整天。”

  “這是我的朋友,華生醫生。在過去的幾個案件裡,他對我的幫助極大,我很幸運能把他請來和我一同進行偵查。”

  “我很高興見到您,”她說,熱烈地和我握手,“如果您考慮到我們所受到的打擊是來得多麼突然的話,我相信您會原諒我們有什麼招待不周的地方的。”

  “親愛的太太,"我說,“我是經過多次戰役的老戰士,即使不是如此,請您也不必跟我客氣。對您或者對我的老朋友,如果我能夠有所幫助的話,那麼,我真是太高興了。”

  “福爾摩斯先生,"聖克萊爾太太說,這時我們已經走進了一間燈光明亮的餐室,桌上擺好了冷餐,“我很想問您一兩個直截了當的問題,求您給一個坦率的回答。”

  “當然可以,太太。”

  “您别擔心我的情緒。我不是歇斯底裡的,也不會動不動就暈倒。我僅僅想聽聽您的實實在在的意見。”

  “在哪一點上?”

  “您說真心話,您認為内維爾還活着嗎?”

  歇洛克·福爾摩斯似乎被這問題窘住了。"說老實話,說啊!"她重複着,站在地毯上目光向下直盯着他,這時他正仰身坐在一張柳條椅裡。

  “那末,太太,說老實話,我不這麼認為。”

  “你認為他死了?”

  “被謀殺了?”

  “我不這樣認為。或許是。”

  “他在哪一天遇害的?”

  “星期一。”

  “那未,福爾摩斯先生,也許您願意解釋一下我今天接到他的來信,這又是怎麼一回事?"福爾摩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好象觸了電一樣。

  “什麼?"他咆哮道。

  “是的,今天,"她微笑地站着,高高地舉起一張小紙條。

  “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可以。”

  他急切地抓住那張紙條,在桌子上把它攤開,挪過燈來,專心地審視。我離開座椅,從他背後注視那張紙。信封的紙很粗糙,蓋有格雷夫森德地方的郵戳,發信日期就是當天,或者說是前一天,因為此時已過了午夜很久了。

  “字迹潦草,"福爾摩斯喃喃自語,“肯定這不是您先生的筆迹,夫人。”

  “是的,可是信卻是他寫的。”

  “我還覺得,不管是誰寫的信封,他都得去問位址。”

  “您怎能這麼說?”

  “這人名,您看,完全是用黑墨水寫的,寫出後自行陰幹。其餘的字呈灰黑色,這說明寫後是用吸墨紙吸過的。如果是一起寫成,再用吸墨紙吸過,那末有些字就不會是深黑色的了。這個人先寫人名,過了一會兒,才寫位址,這就隻能說明他不熟悉這個位址。這自然是件小事,但是沒有比一些小事更重要的了。現在讓咱們來看看信吧。哈!随信還附了件東西呢!”

  “是,有一隻戒指,他的圖章戒指。”

  “您能認定這是您丈夫的筆迹麼?”

  “這是他的一種筆迹。”

  “一種?”

  “是他在匆忙中寫的一種筆迹。這和他平時的筆迹不一樣,可是我完全認得出來。”

  親愛的:

  不要害怕。一切都會變好起來的。已經鑄成一個大錯,這也許需要費些時間來加以糾正。請耐心等待。

  内維爾

  “這信是用鉛筆寫在一張八開本書的扉頁上的,紙上沒有水紋。嗯!它是由一個大拇指很髒的人今天從格雷夫森德寄出的。哈!信封的口蓋是用膠水粘的,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封這封信的人還是一直在嚼煙草的。太太,您敢肯定這是您丈夫的筆迹嗎?”

  “我敢肯定。這是内維爾寫的字。”

  “信物還是今天從格雷夫森德寄出的。喏,聖克萊爾太太,烏雲已散,雖然我不應該冒險地說危險已經過去了。”

  “可是他一定是尚在人間了,福爾摩斯先生。”

  “除非這筆迹是一種巧妙的僞造,來引誘我們走入歧途的。那戒指,歸根到底,證明不了什麼。它可以是從他手上取下來的嘛!”

  “不,不,這是他的親手筆迹啊!”

  “很好。不過,它或許是星期一書寫的,而到今天才寄出來的。”

  “那是可能的。”

  “照這樣說,在這段時間裡也可能發生許多事。”

  “哦,您可别淨給我潑冷水,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他準沒出事。我們兩人之間,有一種敏銳的同感力。萬一他遭到不幸,我是應當會感到的。就在我最後見到他的那一天,他在卧室裡割破了手,而我在餐室裡,心裡就知道準是出了什麼事,是以馬上跑上樓去。您想我對這樣一樁小事還會反應得這麼快,而對于他的死亡,我又怎能毫無感應呢?”

  “我見過的世面太多了,不會不知道一位婦女所得到的印象或許會比一位分析推理家的論斷更有價值。在這封信裡,您确乎得到一個強有力的證據來支援您的看法。不過,倘若您的丈夫還活着,而且還能寫信的話,那他為什麼還呆在外面而不回家呢?”

  “我想象不出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不可了解的。”

  “星期一那天,他離開您時,沒說什麼嗎?”

  “您在天鵝閘巷望見他時是不是大吃一驚?”

  “極為吃驚。”

  “窗戶是開着的嗎?”

  “那末,他也許還可以叫您了?”

  “可以。”

  “據我所知,他僅僅發出了不清楚的喊聲。”

  “對。”

  “您認為是一聲呼救的聲音嗎?”

  “是的,他揮動了他的雙手。”

  “但是,那也可能是一聲吃驚的叫喊。出他意料之外地看到您所引起的驚奇也可能會使他舉起雙手,是嗎?”

  “這是可能的。”

  “您認為他是被人硬拽回去的嗎?”

  “他是那樣突然地一下子就不見了。”

  “他可能是一下子跳回去了。您沒有看見房裡還有别人吧?”

  “沒有,但是那個可怕的人承認他曾在那裡,還有那個印度阿三在樓梯腳下。”

  “正是這樣。就您所能看到的,您的丈夫穿的還是他平常那身衣服嗎?”

  “可是沒有了硬領和領帶。我清清楚楚地看他露着脖子。”

  “他以前提到過天鵝閘巷沒有?”

  “從來沒有。”

  “他曾經露出抽過鴉片的任何迹象嗎?”

  “謝謝您,聖克萊爾太太。這些正是我希望弄得一清二楚的要點。讓我們來吃點晚飯,然後去就寝,因為明天我們也許要忙碌一整天呢。”

  一間寬敞舒适的房子,放着兩張床鋪,供我們使用。我很快就鑽到被窩裡去了,因為在這一夜的奔波之後已經精疲力盡了。可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卻是這樣一個人:當他心中有一個解決不了的問題時,他就會連續數天、甚至一個星期,廢寝忘食地反複思考,重新梳理掌握的各種情況,并從各個角度來審查那問題,一直要到水落石出,或是深信自己搜集的材料尚不充分時才肯罷休。我很快就知道:他正要準備通宵達旦地坐着。他脫下了上衣和背心,穿上一件寬大的藍色睡衣,随後就在屋子裡到處亂找,把他床上的枕頭以及沙發和扶手椅上的靠墊收攏到一起。他用這些東西鋪成一個東方式的沙發。他盤腿坐在上面,面前放着一盎斯強味的闆煙絲和一盒火柴。在那幽黯的燈光裡,隻見他端坐在那裡,嘴裡叼着一隻歐石南根雕成的舊煙鬥,兩眼茫然地凝視着天花闆一角。藍色的煙霧從他嘴邊盤旋缭繞,冉冉上升。他寂靜無聲,紋絲不動。燈光閃耀,正照着他那山鷹般的堅定面容。我漸入夢鄉,他就這樣坐着。有時我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他還是這樣坐着。最後,我睜開雙眼,夏日的煦陽正照進房來。那煙鬥依然在他的嘴裡叼着,輕煙仍然缭繞盤旋,冉冉上升。濃重的煙霧彌漫滿屋,前夜所看到的一堆闆煙絲,這時已經蕩然無存了。

  “醒了麼,華生?"他問道。

  “醒了。”

  “早上趕車出去玩玩如何?”

  “好的!”

  “那麼,穿上衣服吧。誰都沒起哪,可是我知道那小馬僮睡覺的地方,我們很快就會把馬車弄出來的。"他邊說邊咯咯地笑了起來,兩眼閃爍着光芒,似乎和昨夜那個苦思冥想的他判若兩人。

  我穿衣時看了一下表。難怪還沒有人品身,這時才四點二十五分。我剛剛穿好衣服,福爾摩斯就回來說馬僮正在套車。

  “我要檢驗一下我小小的理論,"他說,拉上他的靴子,“華生,我認為你現在正站在全歐洲的一個最笨的糊塗蟲面前!我該被人們一腳從這兒踢到查林克羅斯去!可是我想我現在已經找到了開啟這個案子的這把鎖的鑰匙了。”

  “在哪裡?"我微笑着問道。

  “在盥洗室裡,"他回答道,“哦,我不是開玩笑。"他看見我有點不相信的樣子,就繼續說下去。“我剛到那裡去過,我已經把它拿出來了,放進格拉德斯通制造的軟提包裡了。走吧,夥計,讓咱瞧瞧鑰匙對不對得上鎖。”

  我們盡量放輕腳步走下樓梯,出得房來,沐浴在明媚的晨曦之中。套好的馬車停在路邊,那個衣服尚未穿好的馬僮在馬頭一旁等着。我們兩人一躍上車,就順着倫敦大道飛奔而去。路上有幾輛農村大車在走動,它們是運載蔬菜進城的,可是路旁兩側的一排排别墅仍然寂靜無聲,死起沉沉,猶如夢中的城市。

  “有些地方顯得這是一樁奇案,"福爾摩斯說着,順手一鞭催馬向前疾馳,“我承認我曾經瞎得活象鼹鼠。不過學聰明雖晚,總還是勝于不學。”

  當我們驅車經過薩裡一帶的街道時,這城裡起床最早的人也剛剛睡眼惺忪地望望窗外的曙光。馬車駛過滑鐵盧橋,飛快地經過威靈頓大街,然後向右急轉彎,來到布街。福爾摩斯是警務人員所熟識的,門旁兩個巡捕向他敬禮。一個巡捕牽住馬頭,另一個便引我們進去。

  “誰值班?"福爾摩斯問。

  “布雷茲特裡特巡官,先生。”

  “啊!布雷茲特裡特,你好!"一位身材高大魁偉的巡官走下石闆坡的甬道,頭戴鴨舌便帽,身穿帶有盤花紐扣的夾克衫。"我想同你私下談一談,布雷茲特裡特。”

  “好的,福爾摩斯先生。到我的屋子裡來。”

  這是一間小小的類似辦公室的房間,桌上放着一大學厚厚的分類登記簿,一架電話凸出地安在牆上。巡官臨桌坐下。

  “您要我做點什麼,福爾摩斯先生?”

  “我是為了乞丐休·布恩而來的。這人被控與李鎮内維爾·聖克萊爾先生的失蹤有關。”

  “是的,他是被押到這裡來候審的。”

  “這我已知道了。他現在在這裡嗎?”

  “在單人牢房裡。”

  “他規矩嗎?”

  “哦,一點也不搗亂。不過這壞蛋髒透了。”

  “髒得很?”

  “對,我們隻能做到促使他洗了洗手。他的臉簡直黑得象個補鍋匠一樣。哼,等他的案定了,他得按監獄的規定洗個澡。我想,您見了他,您會同意我所說的他需要洗澡的看法。”

  “我很想見見他。”

  “您想見他嗎?那很容易。跟我來。您可以把這提包撂在這裡。”

  “不,我想我還是拿着它好。”

  “好吧,請跟我來!"他領着我們走下一條甬道,打開了一道上闩的門,從一條盤旋式的樓梯下去,把我們帶到了一處牆上刷白灰的走廊,兩側各有一排牢房。

  “右手第三個門就是他的牢房,"巡官說,往裡瞧了一瞧。

  “他睡着了,"他說,“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們兩人從隔栅往裡瞧,那囚犯臉朝我們躺着,正在酣睡,呼吸緩慢而又深沉。他中等身材,穿着和他的行當相稱的粗料子衣服,貼身一件染過色的襯衫從破爛的上衣裂縫處露了出來。他的确象巡官說的那樣,污穢肮髒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可是他臉上的污垢還是掩蓋不了他那可憎的醜容:從眼邊到下巴有一道寬寬的舊傷疤,這傷疤收縮後把上唇的一邊往上吊起,三顆牙齒露在外面,象是一直在嗥叫的樣子,一頭蓬松光亮的紅發低低覆寫着兩眼和前額。

  “是個美人兒,是不是?"巡官說。

  “他的确需要洗一洗,"福爾摩斯說,“我想了個他可以洗一洗的主意,還自作主張地帶了些家夥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那個格拉德斯通制造的軟提包,取出了一塊很大的洗澡海綿,使我吃了一驚。

  “嘻,嘻!您真是個愛開玩笑的人!"巡官輕聲地笑着。

  “喏,如果您肯做件大好事,悄悄打開這牢門,咱們很快就會讓他現出一副更體面的相貌。”

  “行,那又有何不可?"巡官說,“他這樣子不會給布街看守所增光,是嗎?"他把鑰匙插進門鎖裡面,我們都悄悄地走進牢房。那睡着的家夥側了側身子,重又進入夢鄉。福爾摩斯彎腰就着水罐,蘸濕了海綿,在囚犯的臉上使勁地上下左右擦了兩下。

  “讓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他喊道,“這位是肯特郡李鎮的内維爾·聖克萊爾先生。”

  我一輩子從沒見過這種場面。這人的臉就象剝樹皮一樣讓海綿剝下一層皮。那粗糙的棕色不見了!在臉上橫縫着的一道可怕的傷疤和那顯出一副可憎的冷笑的歪唇也都不見了。那一堆亂蓬蓬的紅頭發在一揪之下也全掉了。這時,在床上坐起來的是一個面色蒼白、愁眉不展、模樣俊秀的人,一頭黑發,皮膚起滑。他揉搓雙眼,凝神打量着周圍,睡眼惺忪,不知是以。忽然他明白事已敗露,不覺尖叫一聲撲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

  “天啊!"巡官叫道,“真的,他就是那個失蹤的人。我從相片上認出他。”

  那囚犯轉過身來,擺出一副聽天由命、不在乎的架勢說,"就算這樣吧,"他說,“請問,能控告我犯了什麼罪?”

  “控告你犯了殺害内維爾·聖……哦,除非他們把這案件當做自殺未遂案,他們就不會控告你犯了這個罪。"巡官咧嘴笑着說,“哼,我當了二十七年的警察了,這次可真該得獎了。”

  “如果我是内維爾·聖克萊爾先生,那麼,顯然我就沒犯什麼罪。是以,我是受到非法拘留。”

  “不犯罪,卻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福爾摩斯說,“你要是信得過你的妻子的話,你就會幹得更好些。”

  “倒不是我的妻子,而是我的兒女,"那囚犯發出呻吟的聲音說,“上帝保佑,我不願他們為他們的父親所做的事而感到恥辱。天哪!講出去多麼難堪啊!我可怎麼辦呢?”

  福爾摩斯在床上坐在他身邊,和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果你讓法庭來查清這件事情,"他說,“當然那就難免要宣揚出去。可是,隻要你能使警務當局相信,這不是一件足以向你提出控告的事情,我想沒有什麼理由必須把你案子的詳情公諸于報紙。我相信布雷茲特裡特巡官是會把你說給我們聽的記錄記下來送出給有關當局的。這樣,這案子就根本不會提到法庭上去了。”

  “上帝保佑您!"那囚犯熱情洋溢地高喊起來,“我甯願忍受拘禁,唉,甚至處決,也不願把我的令人感到痛苦的秘密作為家庭的污點,留給孩子們。

  “你們是唯一聽到我的身世的人。我父親是切斯特菲爾德的國小校長,在那裡我受過極為良好的教育。我青年的時候酷愛旅行,喜歡演戲,後來在倫敦一家晚報當了記者。有一天,總編輯想要一組反映大城市裡的乞讨生活的報道,我自告奮勇來提供這方面的稿件。這就成了我一生曆險的開端。我隻有客串充扮起丐才能收集到寫文章所需的一些基本材料。我當過演員,自然學到了一些化裝的秘訣,并曾以我的化裝技巧而聞名于劇場背景。這時我利用了這種本領。我先用油色塗臉,然後為了盡量裝成最令人憐憫的樣子,我用一小條肉色的橡起膏,做出一個惟妙惟肖的傷疤,把嘴唇一邊向上扭卷起來,戴上一頭紅發,配上适當的衣服,就在市商業區標明一個地方,表面上是火柴小販,實際上是當票丐。我這樣幹了起個小時,晚上回到家中,發現我竟得到二十六個先令零四個便士,這使我大吃一驚。

  “我寫完了報道,這些事也就置之腦後不再去想了。直到後來有一天,我為一位朋友背書擔保了一張票據,後來竟接①到一張傳票要我賠償二十五鎊,我因拿不出這麼多錢,急得走投無路,這才忽然計上心來。我央求債主緩期半月讓我去籌款,又請求雇主給我幾天假。然後我就化起裝來,到城裡去乞讨。過了十天,我湊起了錢,清了這筆債。

  “哦,這麼一來,你們可以想見,當我已懂得:隻要我在臉上抹上一點油彩,把帽子放在地上,靜靜地坐着,一天就能掙兩英鎊的時候,再要我安心地去做那一星期隻能掙這麼多錢的辛苦工作,是多麼不容易了。是要自尊心還是要錢,我思想①背書。這是金融财會上的術語,即指在支票等票據的背面簽字擔保。——譯者注鬥争了很久。最後是金錢占了上風,我抛棄了記者生活,日複一日地坐在我第一次標明的那條街的拐角,借着我那一副可怕的面容所引起的恻隐之心,銅闆兒塞滿了我的口袋。隻有一個人知道我的隐秘。這就是我在天鵝閘巷寄宿的那下等煙館的老闆。在那裡我能夠每天早晨以一個邋遢乞丐的面目出現,到晚上又變成一個衣冠楚楚的浪蕩公子。這個印度阿三收了我高價的房租,是以他會為我保密。

  “不久,我就發現我已積起大筆錢财。我不是說:任何乞丐在倫敦的街頭,一年都能掙到七百英鎊(這還夠不上我的平均收入),但我有巧于化裝和善于應付的特殊才能,而這兩方面又越練越精,這就使我成為城裡為人所賞識的人物。整天都有各種各樣的銀币流水般地進入我的囊中,如果哪天收入不到兩英鎊,那就算是運豈不濟的了。

  “我越發财,野心越大。我在郊區買了所房子,後來結婚成家。沒有任何人懷疑我的真正職業。我的愛妻隻知道我在城裡做生意,她卻不知道我究竟幹的是些什麼。

  “上一個星期一,我剛結束了一天的營生,正在煙館樓上的房間裡換衣服,不料向窗外一望,忽見我妻子站在街心,眼睛正對着我瞧,這使我惶恐萬狀。我驚叫一聲,連忙用手臂遮住臉,接着立即跑去找我的知交——那個印度阿三,求他阻止任何人上樓來找我。我聽見她在樓下的聲音,但知道她一時還上不來。我飛快地脫下衣服,穿上乞丐的那一身裝束,塗上顔色,戴上假發。這樣,甚至于一個妻子的眼睛也不能識破這僞裝。不過馬上我又想到也許在這屋子裡要進行搜查,那些衣服可能會洩露我的秘密。我忙把窗戶打開,由于用力過猛,竟又碰破我清晨在卧室裡割破的創口。平常我要來的錢都放在一個皮袋裡,這時我剛把其中的銅闆掏出來塞在上衣兜裡。我抓起因裝滿銅闆而沉甸甸的這件衣服,扔出窗外。它掉在泰晤士河裡不見了。其它的衣服本來也要扔下去,但是就在此轉瞬之間,有些警察正沖上樓。我承認,使我感到欣慰的是,一會兒,我就發現我未被認出是内維爾·聖克萊爾先生,而是把我當作謀殺内維爾·聖克萊爾的嫌疑犯被逮捕起來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些什麼别的需要我解釋的地方。我當時下定決心長期保持我那化裝的樣子,是以我甯願臉上髒一點也沒關系。我曉得我的老婆一定焦急萬分,我就取下戒指,乘警察不在意的時候,托付給那印度阿三,還匆匆寫了幾行字,告訴我的妻子不必害怕。”

  “那封信昨天才寄到她的手裡,"福爾摩斯說。

  “我的天!這一個星期可真夠她熬的!”

  “警察看住了那個印度阿三,"布雷茲特裡特巡官說,“我很了解:他會覺得要想把信寄出去而不被發現是困難的。大概他把信又轉托給某個當海員的顧客,而那家夥又把它一股腦兒地忘了幾天。”

  “就是這麼一回事,"福爾摩斯說,點點頭表示同意,“我相信就是這樣。可是你從來沒有因為行騙而被控告過嗎?”

  “有過多次了,但是,一點罰款對我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

  “不過事情必須到此為止,"布雷茲特裡特說,“如果要警察局不聲張出去,必須是休·布恩不再存在了。”

  “我已經最鄭重地發過誓了。”

  “要是這樣,我想大概也就不會再深究下去了。可是,你如下次再犯,那我們就要全盤托出。福爾摩斯先生,我得說我們非常感謝您幫助我們澄清這個案件!我希望知道您又是怎樣得出這個答案來的呢?”

  “這個答案,"福爾摩斯說,“是全靠坐在五個枕頭上,抽完一盎斯闆煙絲得來的。我想,華生,如果我們坐車去貝克街,正好趕上吃早飯。”

  五個桔核

  當我粗略地看了一遍我積存的一八八二年至一八九○年間福爾摩斯偵探案的筆記和記錄時,我發覺擺在我眼前離奇有趣的材料浩如煙海,實在太多了,竟不知如何取舍是好。有些案件通過報紙已經廣為流傳,但是也有些案件缺乏可供我的朋友盡情發揮其出類拔萃的才能的餘地,而我的朋友的這種卓越才能正是那些報紙亟想報道的主要題材。還有些案件使得他的擅長于分析的本領無法施展,正象有些故事一樣,成為有頭無尾的了。又有一些案件,他僅搞清楚了一部分,對其情節的剖析隻是出于推測或臆斷,而不是以我的朋友所珍視的、準确無誤的邏輯論證為依據。在上述最後一類案件中,有一個案件情節異常、結局離破,使我不禁要有所叙述,盡管與這樁案子有關的一些真相是從未弄明白過,而且也許是永遠弄不明白的。

  一八八七年我們經手過一系列頗為有趣和趣味不大的案件,有關這些案件的記錄,我都保留着。在這一年的十二個月的記錄的标題中,有關于如下各案的記載:"帕拉多爾大廈案";“業餘乞丐團案",這個業餘乞丐團在一個家具店庫房的地下室擁有一個窮奢極侈的俱樂部;“美國帆船'索菲·安德森'号失事真相案";“格賴斯·彼得森在烏法島上的破案";還有"坎伯韋爾放毒案"。記得在最後一案裡,當歇洛克·福爾摩斯給死者的表上發條時,發現該表在兩小時前曾被上緊了發條,進而證明在那段時間裡死者業已上床就寝。這一推論對于廓清案情至關重要。所有這些案件,我有朝一日也許會略述其梗概,但是其中沒有一個案件比我現在就要執筆描述的有着一連串撲朔迷離的情節的案件更加怪誕不經。

  那時正值九月下旬,秋分時節的暴風雨猛烈異常。一整天狂風怒号,苦雨擊窗,甚至在這偉大的人類用雙手建造起來的倫敦城内,我們在這時刻,也失去了從事日常工作的心情,而不得不承認偉大的自然界威力的存在。它猶如鐵籠裡未經馴服的猛獸,透過人類文明的栅欄向人類怒吼。随着夜幕的降臨,暴風驟雨也更為猛烈。風時而大聲呼嘯,時而低沉飲泣,頗似從壁爐煙囪裡發出來的嬰兒哭泣聲。福爾摩斯坐在壁爐的一端,心情憂郁,正在編制罪案記錄互見索引;而我則坐在另一端,埋頭于閱讀一本克拉克·拉塞爾著的精采的有關海洋的小說。這時屋外狂風咆哮,瓢潑大雨漸漸變成海浪似的沖擊,仿佛和小說的主題互相呼應,混成一體了。我的妻子那時正回娘家省親,是以幾天來我又成為我那貝克街故居的舊客了。

  “嘿,"我說,擡頭望了望我的同伴,“确實是門鈴響。今夜誰還能來?也許是你的哪位朋友吧?”

  “除了你,我哪裡還有什麼朋友?"他回答道。“我并不鼓勵人們來訪。”

  “那末,是位委托人吧?”

  “如果是委托人,案情一定很嚴重。如果不嚴重,此時此刻誰還肯出來。但是我覺得這人更可能是咱們房東太太的親密朋友。”

  福爾摩斯猜錯了,因為過道上響起了腳步聲,接着有人在敲門。他伸出長臂把照亮他自己的那盞燈轉向那張客人一定會在那裡就座的空椅子一邊,然後說:“進來吧。”

  進來的是一個年輕人,外貌大約二十二歲左右,穿着考究,服飾整潔,舉止大方,彬彬有禮。他手中的雨傘水洩如注,身上的長雨衣閃爍發亮,這些都說明他一路上所經曆的風吹雨打。他在燈光下焦急地向四周打量了一下。這時我看出他的臉色蒼白,雙目低垂。一個被某種巨大的憂慮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的神情往往如此。

  “我應當向您道歉,"他邊說邊将一副金絲夾鼻眼鏡戴上。

  "我希望我不緻打擾您!我擔心我已經把從暴風雨裡帶來的泥水玷污了您的整潔的房間。”

  “把您的雨衣和傘都給我,"福爾摩斯說,“把它們挂在鈎子上,一會兒就會幹的。我看,您是從西南來的吧。”

  “是的,從霍爾舍姆來的。”

  “從粘在您鞋尖上混合在一起的粘土和白垩上,我就很清楚地看出您是從那裡來的。”

  “我是專誠來向您請求指教的。”

  “這我很容易做到。”

  “并且還要請您幫助哩。”

  “那可就不總是那麼容易了。”

  “我已久聞大名,福爾摩斯先生。我聽普倫德加斯特少校說過,您是怎樣把他從坦克維爾俱樂部醜聞案件中拯救出來的。”

  “啊!不錯。人家誣告他用假牌行騙。”

  “他說您能解決任何問題。”

  “他說得太過分了。”

  “他還說您是常勝将軍。”

  “我曾失敗過四次——三次敗于幾個男人,一次敗于一個女人。”

  “可是,這同您無數次的勝利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不錯,一般地說,我還是成功的。”

  “那麼,對于我的事,您可能也會成功的。”

  “請您把椅子挪近壁爐一些,講一講您這件案子的一些細節。”

  “這決不是一個尋常的案子。”

  “到我這裡來談的案子都是不尋常的。我這裡成了最高上訴法院。”

  “可是,先生,我想問您,在您的經驗中,有沒有聽說過比我家族中所發生的一連串更為神秘、更難解釋的事故?”

  “您說的使我極感興趣,"福爾摩斯說道。"請您首先告訴我們一些主要事實,我随後會把我認為最關緊要的細節提出來問您。”

  那年輕人朝前挪動了一下椅子,把兩隻穿着潮濕鞋子的腳伸向爐火邊。

  他說:“我名叫約翰·奧彭肖。據我的了解,我自己本身同這一可怕的事件沒有多大關系。那是上一代遺留下來的問題,是以,為了使您對這事有一個大概的了解,我必須從這一事件的開端談起。

  “您要曉得,我的祖父有兩個兒子——我的伯父伊萊亞斯和我的父親約瑟夫。我父親在康文特裡開設一座小工廠,在發明自行車期間,他擴充了這個工廠,并享有奧彭肖防破車胎的專利權,因而生意十分興隆,這就使他後來能夠将工廠出讓,而依靠一筆巨款過着富裕的退休生活。

  “我的伯父伊萊亞斯年輕時僑居美國,成了佛羅裡達州的一個種植園主。據說他經營得很不錯。南北戰争期間,他在傑克遜麾下作戰,後來隸屬胡德部下,升任上校。南軍統帥羅伯特·李投降後,他解甲歸田,重返他的種植園,在那裡又住了三、四年。大約在一八六九或一八七○年,他回到歐洲,在蘇塞克斯郡霍爾舍姆附近購置了一小塊地産。他在美國曾發過大财,他之是以離美返英,是因為他厭惡黑人,也不喜歡共和黨給予黑人選舉權的政策。他是個很怪癖的人,兇狠急躁,發怒時言語粗鄙,性情極為孤僻。自從他定居霍爾舍姆以來的這些年月裡,他深居簡出,我不知道他曾否涉足城鎮。他擁有一座花園,房子周圍有兩三塊田地,他可以在那裡鍛煉身體,可是他卻往往幾個星期都一直足不出戶。他狂飲白蘭地酒,而且煙瘾極大,但他不喜歡社交,不要任何朋友,甚至和自己的胞弟也不相往來。

  “他并不關心我;實際上,他還是喜歡我的,因為他初見我時,我不過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那是一八七八年,他已回國八、九年了。他央求我父親讓我同他一起住,他以他自己的方式來疼愛我。當他清醒不醉時,喜歡同我一起鬥雙陸、①玩象棋。他還讓我代表他跟傭人和一些生意人打交道。是以到我十六歲時,已俨然成為一個小當家的了。我掌管所有的鑰匙,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隻要不打擾他的隐居生活即可。不過,也有一個破特的例外,那就是,在閣樓那一層有着許多房間,而唯獨其中一間堆存破舊雜物的房間,常年加鎖,無論是我或其他任何人,他都嚴禁入内。我曾經懷着一個男孩子的好破心,從鑰匙孔向屋内窺視。可是除了預料中在這樣一間屋子裡會堆存着的一大堆破舊箱籠和大小包袱之外,就别無其他了。

  “有一天,那是在一八八三年三月,一封貼有外國郵票的信放在上校的餐盤前面。對他來說,一封來信卻是一件異乎尋常的事,因為他的帳單都用現款支付,他不管什麼樣的朋友都沒有一個。‘從印度來的!'他一邊拿起信來,一邊詫異地說道,'本地治裡的郵戳!這是怎麼回事?'在他急忙拆開信封的時候,忽地蹦出五個又幹又小的桔核嗒嗒地落在盤子裡。我正待張嘴發笑,一看他的臉,我的笑容頓時從我的唇邊消失了。隻見他咧着嘴唇,雙眼突出,面如死灰,直瞪瞪地瞧着顫抖的手中仍舊拿着的那個信封。'K.K.K.!'他尖叫了起來,接着喊道,‘天哪,天哪,罪孽難逃呀!'

  “我叫道:‘伯伯,怎麼啦?'

  ①又稱十五子遊戲,是一種雙方各有十五枚棋子,擲骰子決定棋格數的遊戲。——譯者注

  “‘死亡!'他說着,從桌旁站起身來,回到他自己的房間,剩下我在那裡怕得心驚肉跳。我拿起了那信封,發現信封口蓋的裡層,也就是塗膠水的上端,有三個用紅墨水潦草地寫的K字。此外,除了那五個幹癟的桔核,别無他物。是什麼原因使他吓得魂飛魄散呢?我離開那早餐的桌子上樓時,正好碰見他走下樓來,一手拿着一隻舊得生了鏽的鑰匙——這一定是樓頂專用的了,另一手裡卻是一個象錢盒似的小黃銅匣。

  “‘他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可是我仍将戰勝他們。'他發誓賭咒地說道,“叫瑪麗今天給我房間裡的壁爐升火,再派人去請霍爾舍姆的福德姆律師來!’

  “我照他的吩咐辦了。律師來到時,我被召喚到他的房間裡。爐火熊熊,在壁爐的爐栅裡有一堆黑色蓬松的紙灰燼。那黃銅箱匣放在一旁,敞着蓋,裡面空空如也。我瞧了那匣子一眼,大吃一驚,因為那匣子蓋上印着我上午在信封上所見到的那樣的三個K字。

  “‘約翰,我希望你,'我伯父說道,‘作我的遺囑見證人。我把我的産業,連帶它的一切有利和不利之處,留給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父親。無疑以後從你父親那裡又會遺留給你的。如果你能平安無事地享有它們,自然是好;不過,如果你發覺不能,那末,孩子,我勸你把它留給你的死敵。我很遺憾給你留下這樣一個具有雙重意義的東西,但是我也真說不上事情會向哪個方向發展。請你按照福德姆律師在遺囑上指給你的地方簽上你的名字吧。’

  “我照律師所指之處簽了名,律師就将遺囑帶走了。您可以想見,這件破特的事給我的印象極為深刻。我反複思量,多方揣摩,還是無法明白其中奧秘。可是這件事留下來的模模糊糊的恐怖感覺卻始終難于擺脫,雖然随着時光的流逝,不安之感逐漸緩和,而且也沒有發生任何幹擾我們日常生活的事。盡管如此,我仍能看出我的伯父從此舉止異常。他酗酒狂飲更甚于往日,并且更加不願意置身于任何社交場所。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他自己的深室之内,而且室内門上還上了鎖;但是他有時又象酒後發狂,從屋子裡一沖而出,手握左輪手槍,在花園中狂奔亂跑,尖聲叫喊,說什麼他誰也不怕,還說不管是人是鬼,誰也不能把他象綿羊似地圈禁起來。等到這陣激烈的突然發作過去以後,他又心慌意亂地急急跑回房間裡去,把門鎖了起來,還插上門闩,好象一個内心深處滲透了恐懼的人,無顔再虛張聲勢地裝下去那樣。在這種時刻,我見到他的臉,即使在寒冬臘月,也是冷汗涔涔、濕漉漉的,似乎剛從洗臉盆裡擡起頭來。

  “噢,福爾摩斯先生,現在說說此事的結局吧,不能再辜負您的耐性了。有一夜,他又撒了一回那樣的酒瘋,突然跑出去,可是這一回,卻永遠一去不複返了。我們去尋找他時,發現他面朝下摔跌在花園一端的一個泛着綠色的污水坑裡。并未發現施行任何暴力的迹象,坑水也不過兩英尺深,是以,陪審團鑒于他平日的古怪行徑,斷定為'自殺'事件。可是我素來知道他是個怕死的人,總覺得難于相信他竟會跑出去自尋短見。盡管如此,事過境遷。我父親繼承了他的地産,以及他存放在銀行的大約一萬四千鎊存款。”

  “等一等,"福爾摩斯插言道,“我預料您所說的這案情将是我所聽到的一件最出破的案子。請把您的伯父接到那封信的日期和他的被信以為真的自殺日期告訴我。”

  “收到來信的日期是一八八三年三月十日。他的死是在七個星期後的五月二日。”

  “謝謝您。請說下去。”

  “當我父親接收了那座霍爾舍姆房産時,他應我的建議,仔細檢查了長年累月挂上了鎖的閣樓。我們發現那個黃銅匣子仍在那裡,雖然匣内的東西已經被毀掉了。匣蓋的裡面有個紙标簽寫着KKK...三個大寫字母。下邊還寫有'信件、備忘錄、收據和一份記錄'等字樣。我們認為:這表明了奧彭肖上校所銷毀的檔案的性質。除了許多散亂的檔案和記有我伯父在美洲的生活情況的筆記本外,頂樓上其餘的東西都無關緊要。

  這些散亂的東西,有些是關于戰争時期的情況和他恪盡職守榮獲英勇戰士稱号的記述;還有些是關于戰後南方各州重建時期的大多與政治有關的記錄,顯然我伯父當時曾積極參加反對那些由北方派來的随身隻帶着一隻旅行手提包進行搜刮的政客。

  “唉,我父親搬到霍爾舍姆去住時,正值一八八四年初,直到一八八五年元月,一切都稱心如意。元旦過後的第四天,我們大家圍着桌子坐在一起吃早餐時,我的父親忽然一聲驚叫,隻見他坐在那裡,一手舉着一個剛剛拆開的信封,另一隻手的五指伸開的掌心上有五個幹癟的桔核。他平日總嘲笑我所說伯父的遭遇是荒誕無稽的故事,一旦他自己碰上了同樣的事,卻也吓得大驚失色,神志恍惚。

  “‘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約翰?'他結結巴巴地問道。

  “我的心變成一塊鉛似地沉重。'這是KKK...,'我說。

  “他看看信封的内層。'不錯,'他叫了起來,‘就是這幾個字母。這上面又寫着什麼?’

  “‘把檔案放在日晷儀上,'我從他肩膀背後望着信封念道。

  “‘什麼檔案?什麼日晷儀?'他又問道。

  “‘花園裡的日晷儀,别處沒有,'我說,‘檔案一定是被毀掉的那些。’

  “‘呸!'他壯着膽子說。'我們這裡是文明世界,不容許有這種蠢事發生!這東西是哪裡來的?’

  “‘從敦提來的,'我看了一下郵戳回答說。

  “‘一個荒唐的惡作劇,'他說,‘我和日晷儀啦、檔案啦,有什麼關系?對這種無聊的事我不屑一顧。’

  “‘要是我的話,就一定報告警察,'我說。

  “‘這樣,我痛苦,卻讓他們譏笑,我不幹。’

  “‘那末讓我去報告吧?’

  “‘不,也不許你去。我不願為這種荒唐事庸人自擾。’

  “與他争辯是徒勞的,因為他是個非常頑固的人。我隻好走開,心裡惴惴不安,充滿大禍将臨的預感。

  “接到來信以後的第三天,我父親離家去看望他的一位老朋友,弗裡博迪少校。他現在是樸次當山一處堡壘的指揮官。

  我為他的出訪而感到高興,在我看來,仿佛他離開了家倒可避開危險。可是我想錯了。他出門的第二天,我接到少校拍來一封電報,要我立即趕赴他那裡。我父親摔在一個很深的白垩礦坑裡,這種礦坑在這附近地區是很多的。他摔碎了頭骨,躺在裡邊不省人事。我急切地跑去看他,可是他再也沒有恢複知覺,從此與世長辭了。顯而易見,他是在黃昏前從費爾哈姆回家,由于鄉間道路不熟,白垩坑又無欄杆遮擋,驗屍官便毫不遲疑地作出了'由于意外緻死'的判斷。我審慎地檢查了每一與他死因有所關聯的事情,但是沒有發現任何含有謀殺意圖的事實。現場沒有暴力行動的迹象,沒有腳印,沒有發生搶劫,也沒有關于看見路上有陌生人出現的記錄。可是我不說您也知道,我的心情是非常不平靜的。我幾乎可以确定:一定有人在他的周圍策劃了某種卑鄙的陰謀。

  “在這種不祥的情況下,我繼承了遺産。您會問我為什麼不把它賣掉。我的回答是:因為我深信,我們家的災難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我伯父生前的某種意外事故所決定的,是以不管是在這所房子裡,還是在另一所房子裡,禍事必将同樣緊平地威脅着我們。

  “我父親是在一八八五年一月慘遭不幸的,至今倏已兩年八個月了。在這段時間内,我在霍爾舍姆的生活還是幸福的。

  我已開始抱着這種希望:災禍業已遠離我家,它已與我的上一代人一起告終了。誰知我這樣的自慰還為時過早。昨天早上,災禍又臨門了,情況和我父親當年經曆的一模一樣。”

  那年輕人從背心的口袋裡取出一個揉皺了的信封,走向桌旁,他搖落在桌上五個又小又幹的桔核。

  “這就是那個信封,"他繼續說道,“郵戳蓋的是倫敦東區。

  信封裡還是我父親接到的最後一封信裡的幾個字:'K.K.K'。

  然後是'把檔案放在日晷儀上'。”

  “您采取了什麼措施沒有?"福爾摩斯問道。

  “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

  “說實話,"他低下頭去,用消瘦蒼白的雙手捂着臉,“我覺得毫無辦法。我覺得自己象一隻可憐的兔子面臨着一條蜿蜒前來的毒蛇。我好象陷入一種不可抗拒和殘酷無情的惡魔的魔爪之中,而這魔爪是任何預見、任何預防措施都無法防範的。”

  “噴!噴!"福爾摩斯嚷道。"您一定要采取行動啊,先生。

  否則,您可就完了!現在除了振作精神以外,沒有别的什麼能夠挽救您的了。可沒有唉聲歎氣的閑工夫啊!”

  “我去找過警察了。”

  “啊!”

  “但是他們聽我訴說以後,僅僅付之一笑。我相信那巡官已經形成固定的看法,認為那些信純屬惡作劇,我的兩位親人之死正如驗屍官所說的,完全是出于意外,是以不必和那些前兆聯系到一起。”

  福爾摩斯揮舞着他緊握的雙拳,喊着:“令人難以置信的愚蠢!”

  “可是他們答應派一名警察,同我一起留在那房子裡。”

  “今晚同您一起出來了沒有?”

  “沒有。他奉命隻呆在房子裡。”

  福爾摩斯又憤怒得揮舞起拳頭來。

  “那麼,為什麼您來找我?"他叫道,“再說更重要的是,為什麼您不一開始就來找我?”

  “我不知道啊。隻是到了今天,我向普倫德加斯特少校談了我的困境,他才勸我來找您的。”

  “您接到了信已經整整過了兩天。我們應當在此之前采取行動。我估計您除了那些已經向我提供的情節以外,沒有更進一步的憑證——沒有什麼可以對我們有用的帶有啟發性的細節了吧。”

  “有一件,"約翰·奧彭肖說。他在上衣口袋裡翻找了一番以後,掏出了一張褪色的藍紙,攤開放在桌上。“我有些記得,”他說,“那一天,我的伯父在焚燒檔案的時候,我看見紙灰堆裡有一些小的沒有燒着的檔案的紙邊是這種特殊的顔色的。我在我伯父的屋子裡的地闆上發現這張紙。我傾向于這樣的想法:它是從一疊紙裡掉下來的,是以沒被焚燒掉。紙上除了提到桔核之外,恐怕它對我們幫助不大。我想它也許是私人日記裡的一頁,字迹毫無疑問是我伯父的。”

  福爾摩斯把燈移動了一下,我們兩人彎下身來觀看那張紙。紙邊參差不齊,的确是從一個本子上撕下來的。上端寫有"一八六九年三月"字樣,下面是一些莫明其妙的記載,内容如下:四日:赫德森來。抱着同樣的舊政見。

  七日:把桔核交給聖奧古斯丁的麥考利、帕拉米諾和約翰·斯溫。

  九日:麥考利已清除。

  十日:約翰·斯溫已清除。

  十二日:通路帕拉米諾。一切順利。

  “謝謝您!"福爾摩斯說,同時把那張紙折疊起來還給了客人。"現在您連一分鐘都不能再耽擱了。我們甚至沒有時間來讨論您告訴我的情況。您必須馬上回家,開始行動。”

  “我應該怎麼做呢?”

  “隻有一件事要做。而且一定要刻不容緩立即就辦。您必須把給我們看過的這張紙放進您說過的那個黃銅匣子裡去。

  還要放進一張便條,說明所有其它檔案都已被您的伯父燒掉了,這是僅剩的一張。您一定要用使他們能夠确信無疑的措詞。做完這一切以後,您必須馬上就把黃銅匣子按信封上所說的放在日晷儀上。您明白了嗎?”

  “完全明白了。”

  “現在不要想報仇之類的事。我認為我們可以通過法律來達到那目的。既然他們已經布下了羅網,我們也應該采取相應措施。現在首先要考慮的是消除威脅您的迫在眉睫的危險;其次才是揭穿秘密,懲處罪惡的集團。”

  “謝謝您,"那年輕人說着站起身來,穿上雨衣,“您給了我新的生命和希望。我一定遵照您的指點去做。”

  “您必須分秒必争。與此同時,您首先必須照顧好您自己,因為我認為,毫無疑問有一種非常現實和氣近的危險正在威脅着您。您怎樣回去呢?”

  “從滑鐵盧車站乘火車回去。”

  “現在還不到九點鐘。街上人還很多,是以我相信您也許能平安無事。不過,您無論怎樣嚴加小心都不會過分。”

  “我有武器在身。”

  “那就好。明天我就開始辦您這案子。”

  “那末,我就在霍爾舍姆等着您?”

  “不,您這案件的奧秘在倫敦。我将在倫敦尋找線索。”

  “那末我過一天,或者兩天,再來看您,告訴您關于那銅匣子和檔案的消息。我将遵照您的指點逐一去辦。"他和我們握手告别。門外狂風依舊呼嘯不已。大雨瓢潑,簌簌不停地敲打着窗戶。這個離破、兇險的故事似乎是随着狂風暴雨而來到我們這裡的——它仿佛是強風中掉落在我們身上的一片落葉——現在又被暴風雨卷走了。

  福爾摩斯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頭向前傾,目光凝注在壁爐的紅彤彤的火焰上。随後他點燃了煙鬥,背靠坐椅,望着藍色煙圈一個跟着一個地袅袅升向天花闆。

  “華生,我想我們經曆的所有案件中沒有一件比這個更為稀破古怪的了。"他終于做出了一個判斷。

  “除了'四簽名'案外,也許是這樣。”

  “嗯,對了。除此之外,也許是這樣。可是在我看來,這個約翰·奧彭肖似乎是正在面臨着比舒爾托更大的危險。”

  “但是,你對這是什麼樣的危險是否有了任何明确的看法?"我問道。

  “它們的性質是沒有疑問的了,"他回答說。

  “那末,它們是怎麼回事?誰是這個KKK...?為什麼他要一直糾纏着這個不幸的家庭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閉上了眼睛,兩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指尖合攏在一起,說道,“對于一個理想的推理家來說,一旦有人向他指明一個事實的一個方面以後,他就能從這一個方面不僅推斷出導緻這個事實的各個方面,而且能夠推斷出由此将會産生的一切後果。正如居維葉,經過深思默想就能根據①一塊骨頭準确地描繪出一頭完整的動物一樣。一個觀察家,既已徹底了解一系列事件中的一環,就應能正确地說明前前後後的所有其它的環節。我們還沒有掌握唯有理性才能獲得的結果。問題隻有通過研究才能獲得解決,企圖憑借直覺解決問題的人是會失敗的。不過,要使這種藝術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推理家就必須善于利用他已經掌握的所有事實,這是你不難了解的,其本身就意味着要掌握一切知識。而要做到這一點,即使在有了免費教育和百科全書的今天,多少也還是一種難得的成就。一個人要掌握對他工作可能有用的全部知識,倒也未必是絕對不可能的。我本身就一直在作此努力。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我們結交之初,你曾有一次十分精确地指出了我的局限性。”

  “對,"我回答道,不禁笑了。"那是一張怪有趣的記錄表。

  我記得:哲學、天文學、政治學,打了零分;植物學,說不準;地質學,就倫敦五十英裡以内任何地區的泥迹而言,算得造詣很深;化學,很獨特;解剖學,沒有系統;關于驚險文學和罪行記錄是無與倫比的;是小提琴音樂家、拳擊手、劍術運動員、律師;是服用可卡因和吸煙的自我毒害者。我想,那些都是我分析的要點。”

  ①GeorgesCuvier,1769—1832,法國動物、古生物學家。——譯者注

  福爾摩斯聽到最後一項,嘻嘻地笑了。"嗯,"他說,“就象我過去說的一樣,我現在還是要說:一個人應當給他自己頭腦的小小閣樓裡裝滿他可能需要使用的一切。其餘的東西可以放到他的藏書室裡去,需要的時候,随時取用即可。現在,為了今晚我們接受的這樣一樁案件,我們肯定需要把我們所有的資料都集中起來。勞駕把你身邊書架上的美國百科全書裡K字部的那一冊遞給我。謝謝你!讓我們考慮一下形勢,看看從中可能作出什麼樣的推論。首先,我們可以從一個有充分根據的假定開始——奧彭肖上校是由于某種有力的原因而離開美國的。到了他那樣年紀的人是不會改變他全部的習慣的,他也不會心甘情願地放棄佛羅裡達的宜人的氣候而回到英國來過鄉鎮的寂寥生活的。他對英國的孤獨生活那樣極為罕見的喜愛暗示着他心中懼怕某人、某事,是以我們不妨作出一個可用的假設,認為他是出于對某人、某事的恐懼被迫離開美國的。

  至于他所怕的是什麼,我們隻能其他和他的幾個繼承人所接到的那幾次可怕的信件來推斷。你注意到那幾封信的郵戳了沒有?”

  “第一封是從本地治裡寄出的,第二封是敦提,第三封是倫敦。”

  “從倫敦東區寄出。你據此能推斷出什麼來呢?”

  “那些地方都是海港。寫信的人是在船上。”

  “好極了,我們有了一條線索了。毫無疑問,很可能——極其可能——寫信的人當時一定是在一條船上。現在我們再考慮第二點。就本地治裡來說,從收到恐吓信起到出事時止,前後經過七個星期。至于敦提,僅僅經過大約三、四天。這說明什麼問題呢?”

  “前者路程較遠。”

  “可是信件也要經過較遠的路程呀?”

  “那我就不懂了。”

  “至少可以這樣假設:那個人或那一夥人乘坐的是一條帆船。看來好象他們破特的警告或信号總是在他們出發肇事以前發出的。你瞧,信号從敦提來後,緊接着事情就發生了,你說有多快。如果他們是從本地治裡乘輪船來的,那他們會同那信同時到達。但是,事實上,過了七個星期才出事。我想那七個星期代表的是信件是由郵輪運來的,而寫信的人是乘帆船來的這一時差。”

  “大有可能。”

  “不僅可能,而且大概就是這樣。現在可以看出這樁新案子的極端緊迫性和為什麼我極力告誡小奧彭肖要提高警惕。

  災禍總是在發信人旅程終了之後來臨的。可是這一回是從倫敦來的,是以我們就刻不容緩了。”

  “天哪!"我叫起來了。“這意味着什麼?這種無情的迫害!”

  “奧彭肖所帶的那個檔案顯然對于帆船裡的一個人或一夥人有着生死攸關的重要性。我想情況很清楚,他們一定不止一個人。單獨一人不可能接連使得兩人死于非命,而所用的手段則竟然瞞過了驗屍陪審團。這裡面必然有同夥數人,他們還一定是有勇有謀的人。他們非要把檔案弄到手不可,不管是藏在誰那裡。是以,你可以看出,...已不再是一個人的名KKK字縮寫,而是一個團體的标志。”

  “是什麼樣團體的标志呢?”

  “你沒有——"福爾摩斯說道,一面俯身向前放低聲音,"你從來沒有聽說過三K黨嗎?”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福爾摩斯一頁一頁地翻閱着放在他膝蓋上的書。"瞧這兒,"随後他念道:"克尤·克拉克斯·克蘭,是一個名字。它來源于想①象中那種酷似扳起槍的擊鐵的聲音。這個可怕的秘密團體是南方各州的前聯邦士兵在南北戰争以後組成的,并迅即在全國各地成立了分會。其中在田納西、路易斯安那、卡羅來納、佐治亞和佛羅裡達各州尤為引人注目。它的勢力被用于實作其政治目的,主要是對黑人選民使用恐怖手段,謀殺或驅逐反對他們觀點的人們出國。他們将施加暴行時通常是,先寄給受到敵視的人某種形狀破怪但尚可辨的東西,例如,一小根帶葉的橡樹葉、幾粒西瓜籽,或幾個桔核,作為警告。受到敵視的人接到警告以後,可以公開宣布放平原有觀點,或逃奔國外。如果置之不理,則必将遭受殺害,而且往往出于某種破怪的和意料不到的方式。那個團體的組織是如此嚴密,所使用的方法又是如此有系統,竟緻在有案可稽的案件中,幾乎從未見有哪個與之抗衡的人能夠幸免于禍,也從未能追查到暴行的作案人。盡管美國政府和南方上層社會的努力阻止,這個團體在幾年時間裡還是到處蔓延滋長。最後,到了一八六九年,這個三K黨運動竟突然垮台,雖然此後還不時發生這類暴行。”

  福爾摩斯放下手中的書,說道:“你一定會看出,那個團體的突然垮台是和奧彭肖帶着檔案逃出美國同時發生的。兩件事很可能互為因果。難怪奧彭肖和他的一家人,總有一些死對頭在追蹤他們。你一定能了解,這個記錄和日記牽涉到美國南方的某些頭面人物。再則,還會有不少人不重新找到這些東西是連覺都睡不踏實的。”

  ①即英文KuKluxKlan——三K黨。——譯者注

  “那末,我們看見過的那一頁……”

  “正如我們所料想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上面寫着'送桔核給AB、和C。'那就是把團體的警告送給他們。然後,又接着寫道:和AB已清除,或者已出國;最後還說通路過C;我擔心這會給C帶來不祥的後果。喂,醫生,我想,我們可以讓這個黑暗的地方獲得一線光明,我相信,在這同一時間裡,小奧彭肖的唯一機會就是按照我告訴他的去做。今天夜裡,沒有什麼更多可說、更多可做的了。請你把小提琴遞給我!讓我們把這惱人的天氣和我們同胞的不幸遭遇暫時置之腦後半個小時吧。”

  清晨,天已放晴,太陽透過籠罩在這偉大城市上空的朦胧雲霧閃耀着柔和的光芒。我下樓時,福爾摩斯已經在吃早餐了。

  “你會原諒我沒有等你吧,"他說,“我估計,我将要為小奧彭肖的案子忙碌一整天。”

  “你準備采取什麼措施?"我問道。

  “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初步調查的結果了。總之,我也許不得不去霍爾舍姆一趟。”

  “你不先去那裡嗎?”

  “不,我得從城裡開始,隻要拉拉鈴,女傭人就會給你端杯咖啡來的。”

  我在等待咖啡的時候,拿起了桌上還沒有打開的報紙浏覽了一下。我的目光停在一個标題上,心裡打了一個冷戰。

  “福爾摩斯,"我叫了起來,“你晚了!”

  “啊!"他放下了杯子答道,“我擔心的正是這樣。這是怎麼搞的?"顯然他說的時候很平靜,但我已看出他内心很激動。

  奧彭肖的名字和"滑鐵盧橋畔的悲劇"這一标題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這個報道的内容如下:昨晚九時至十時之間,八班警士庫克于滑鐵盧橋附近值勤,忽聞有人呼救及落水之聲。是夜伸手不見五指,又值狂風暴雨肆虐,故雖有過路者數人援助,亦無法營救。然而警報當即發出,經水上警察協同努力,終于撈獲屍體一具。

  驗明該屍乃一名青年紳士。從其衣袋取出之信封,得知此人之姓名為約翰·奧彭肖,生前居住于霍爾舍姆附近。據推測,渠可能急于趕搭從滑鐵盧車站開出之末班火車,匆忙間于一片漆黑中迷途,誤踩一輪渡小碼頭之邊緣而失足落水。屍體未見有任何暴力之痕迹。無疑死者乃因意外不幸而遇難,此事适足以喚起市政當局注意河濱碼頭之情況雲雲。

  我們默默地坐了幾分鐘,福爾摩斯意氣沮喪,深受震驚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

  “這件事傷了我的自尊心,華生,"他終于開口說道,“雖然這是一種偏狹的感情,但它是傷了我的自尊心。現在這成為我個人的事了。如上帝假我以天年,我就要親手解決這幫家夥。

  他跑來向我求救,而我竟然把他打發走去送死……!"他從椅子裡一躍而起,在房中踱來踱去,情緒激動,難以抑制。他深陷的雙頰上浮現赧顔,兩隻瘦長的手不安地一會兒手指交叉着緊握在一起,一會兒又松開。

  最後,他大聲說道:“他們這幫魔鬼真是狡猾透了,他們怎麼能夠把他騙到那兒去的呢?那堤岸并不在直達車站的路線上呀!對于達到他們的目的來說,即使在這樣一個黑夜,在那座橋上無疑也是人太多了。唉,華生,咱們瞧着吧,看誰最後取得勝利!我現在就要出去了!”

  “去找警察嗎?”

  “不,我自己來當警察。等我結好了網,就可以來捕捉蒼蠅了。可是要在結好網之後捕捉。”

  這一整天我忙于我的醫務工作,入暮很晚我才傳回貝克街。福爾摩斯還沒有回來。一直到快要十點鐘了,他才面色蒼白,精疲力盡地走了進來。他跑到碗櫃旁邊,撕下一大塊面包,狼吞虎咽地嚼着,喝了一大杯水把它沖下去。

  “你餓了,"我說。

  “餓極啦!一直忘記吃東西了,早餐後就什麼也沒吃。”

  “沒吃東西?”

  “一點也沒吃,沒功夫想到它。”

  “進展如何?”

  “不錯。”

  “有線索了嗎?”

  “他們在我的掌握之中了。小奧彭肖的仇不會報不了的。

  嘿,華生,讓咱們以仆人之道,還治仆人之身。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啊!”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從碗櫃裡拿出一隻桔子來,掰成幾瓣兒,把桔核擠出來,放在桌上,從中選了五個,裝到一個信封裡面。在那信封口蓋的反面,他寫上"S.H.代J.O."。①他封上信封,在上面寫上"美國,佐治亞洲,薩凡納,‘孤星号'三桅帆船,詹姆斯·卡爾霍恩船長收"等字樣。

  “當他進港時這封信已經在等着他了,"他得意地笑着說,"這封信會使他夜不安眠。他還會發覺這封信肯定是他死亡的預兆,正如奧彭肖從前所遭遇到的情況一樣。”

  “這個卡爾霍恩船長是什麼人?”

  “那幫家夥的頭頭。我還要搞其它幾個人,不過先搞他。”

  “那末,你怎樣追查出來的呢?”

  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大張紙來,上面盡是些日期和姓名。

  “我花了一整天的功夫,"他說,“用在查閱勞埃德船登記簿和舊檔案的卷宗,追查一八八三年一、二月在本地治裡港停靠過的每艘船在離港以後的航程。從登記上看,在這兩個月裡,到達那裡噸位較大的船共有三十六艘。其中一艘叫做'孤星号',它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這艘船雖然登記的是在倫敦結關的,但是卻用了美國的一個州的名稱來命名的。”

  ①即歇洛克·福爾摩斯(SherlockHolmes)代約翰·奧彭肖(JohnOpenFshaw)之意。——譯者注“我想,是得克薩斯州。”

  “是哪一州,我原來弄不清,現在也說不準;不過我知道它原先一定是艘美國船。”

  “以後又怎樣呢?”

  “我查閱了敦提的記錄。當我看到一八八五年一月三桅帆船'孤星号'抵達那裡的記錄時,我心裡的猜想就變為确信無疑的了。我接着就對目前停泊在倫敦港内的船隻的情況進行了查詢。”

  “結果呢?”

  “那'孤星号'上星期到達這裡。我跑到艾伯特船塢,查明這船今天早晨已趁着早潮順流而下,返航薩瓦納港去了。我發電報給格雷夫森德,得知這船已經在不久前駛過去了。由于風向是朝東的,我确信:這船此刻已開過古德溫斯,離懷特島不遠。”

  “那末,你想幹什麼呢?”

  “我要去逮住他!他和那兩個副手,據我所知,是那船上僅有的美國人。其餘的是芬蘭人和德國人。我還了解到他們三人昨晚曾離船上岸。這消息是當時正在給他們裝貨的碼頭勞工說的。等到他們的這艘帆船到達薩瓦納時,郵船也已經把這封信帶到那地方了,同時海底電報則已經通知了薩瓦納的警察,說明這三位先生是這裡正在通緝中的被控犯有謀殺罪的人犯。”

  然而,人謀布下的羅網縱極工巧,終不能沒有絲毫漏洞。

  謀殺約翰·奧彭肖的兇手竟然再也收不到那幾個桔核了,而那幾個桔核是會使他們知道世界上另外還有一個和他們同樣狡猾、同樣堅決的人正在追捕着他們。那年秋分時的暴風刮得久,刮得猛。我們等了很長時間,想得到薩瓦納"孤星号"的消息,卻一直杳無音信。終于我們聽說:在遠遠的大西洋某處,有人看到在一次海浪的退潮中漂泊着一塊破碎的船尾柱,上面刻着"L.S."①兩個字母,而我們所能知道的關于"孤星号"的命運僅此而已。

  ①"孤星号"原文為loneStar,縮寫為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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