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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探案集 冒险史(下)

作者:天涯躺平客

绿玉皇冠案

  一天早晨,我站在凸肚窗前俯瞰街景。我说:“福尔摩斯,看,有个疯子正朝着这儿走过来。他家里人竟然会让他独自跑出来,实在令人可悲。”

  我的朋友懒洋洋地从扶手椅里站了起来,双手插在晨衣兜里,从我的背后望出去。这是一个晴朗、清澈的二月的早晨。地上还铺着昨天下的一层很厚的雪,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发光。贝克街马路中心的雪被来往车辆辗成一条灰褐色带状的轮迹,但是两旁人行道上堆得高高的雪却仍然象刚下时那样洁白。灰色的人行道已经清扫过,不过还是滑溜得厉害。所以路上的行人比平常稀少多了。实际上,从大都会车站方向朝这边走过来的,除了这位孤零零的先生外,就再也没有别人了。这位先生的古怪的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个人大约有五十岁模样,长得身材魁梧,脸庞厚实,堂堂仪表,真是相貌非凡。他的衣着虽然色泽暗淡,但是却很奢华时髦,他身穿一件黑色大礼服,头戴一顶有光泽的帽子,脚蹬一双式样雅致的有绑腿的棕色高统靴,裤子剪裁考究,是珠灰色的。然而,他的行动与他端庄尊严的衣著和仪表相比,却显得十分荒唐可笑。因为他正在一股劲地奔跑,偶尔还夹杂着小小的蹦跳,好象一个疲惫困乏的人不习惯使自己的双腿加重负担而蹦跳的那样。当他跑的时候,双手痉挛地上下挥动,脑袋晃来晃去,因而使他的脸部抽搐得非常难看。

  “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啊?”我不禁问道,“他在查看这些房子的门牌号码。”

  “我相信他是到我们这里来的。”福尔摩斯搓着手说。

  “到这里来?”

  “是的,我想他是来请教与我专业有关的事,我是看得出这种迹象的。哈!我不是刚对你说过吗?”说话间,那个人已经气急败坏地冲到我们的门口,把门铃拉得响彻整所房屋。

  片刻之后,他已经在我们房间里了,仍然气喘吁吁,一边还在做着手势,然而两眼充满忧愁失望的神情。见到这种情况,我们的笑容顿然消失,并为之感到震惊和同情。一时他还说不出话来,只是颤动他的身子,抓着头发,十足象一个失去理智的人。随后他突然跳起来将头部向墙壁用力撞去,吓得我们两人一起赶紧把他拉住,拖到房间的中央来。歇洛克·福尔摩斯将他按到一张安乐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一旁陪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手,并十分在行地运用他那轻松的令人宽心的语调和他聊了起来。

  “你到我这儿来是为了要告诉我你的事情,不对吗?”他说,“你急急忙忙地跑累了,请稍事休息,等你缓过气来,然后我会很高兴地研究你可能向我提出的任何小问题。”

  那个人坐了一两分钟,胸部剧烈地起伏着,极力把情绪稳定下来。然后他用手帕擦了擦他的前额,紧闭着嘴,将脸转向我们。

  他说:“你们一定以为我疯了吧?”

  “我看你准是遇到了十分麻烦的事情。”福尔摩斯答道。

  “天晓得,我遇到了什么麻烦!……这麻烦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可怕,足以使我丧失理智。我可能要蒙受公开的耻辱,尽管我从来是一个气质上毫无瑕疵的人。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苦恼,这是命里注定的,但是这两桩事以这样可怕的形式一起降临到我的头上,这简直把我弄得六神无主。而且,事情还不止和我个人有关,如果得不到解决这件可怕的事情的办法,那大陆最尊贵的人都可能受到连累。”

  “先生,请镇静一下,”福尔摩斯说,“让我们弄清楚你是谁,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我的名字,”我们的客人回答说,“你们也许是熟悉的,我是针线街霍尔德一史蒂文森银行的亚历山大·霍尔德。”

  这个名字我们的确很熟悉,他是伦敦城里第二家最大私人银行的主要合伙人。究竟是什么事情会使伦敦一位第一流公民落到这样可怜的境地。我们十分好奇地等待着他再振作起精神来陈述他自己的遭遇。

  “我觉得时间很宝贵,”他说,“所以当警厅巡官建议我取得你们的合作时,我就急速赶到这里来了。我是乘坐地铁并且急急忙忙步行来到贝克街的,因为马车在雪地上行驶缓慢。所以我刚才气都喘不过来,这是因为我平时很少锻炼的缘故。现在我感觉好一点了,我尽量简单明了地把事实讲给你们听。

  “当然,你们都知道得很清楚,一家有成就的银行必须依靠善于为资金找到有利的投资,同时还依靠能够增加业务联系和存户的数目。我们投放资金最能获利的方法之一是在绝对可靠的担保之下,以贷款的方式将钱放贷出去。这几年来我们做了很多笔这种交易,许多名门贵族以他们珍藏的名画,图书或金银餐具作为抵押起向我们借贷了大笔款项。

  “昨天上午,我在银行办公室里,我的职员递进一张名片。我一看上面的名字,吓了一跳,因为这不是别人,他的名字,即使是对于你们,我也最多只能说这是全世界家喻户晓的,一个在英国最崇高最尊贵的名字。他一进来,我深感受宠若惊,正想表达他对我的知遇之恩,可他却开门见山地谈起正事来,象是急急忙忙要赶紧完成一桩不愉快的任务似的。

  “霍尔德先生,'他说,‘我听说你们常办贷款业务。”

  “如果抵押品值钱,本行是办理这种业务的。'我回答说。”'我迫切需要,'他说,‘立刻得到五万英镑。当然,我能够从我的朋友那里借到十倍于这笔微不足道的款项的,但是我宁愿把它当一桩正事来办,而且要由我亲自来办。处在我的地位,你不难明白,随便接受别人的恩惠是不明智的。”

  “我是否可以问一下,您需要这笔款项多长时间?'我问。

  “下星期一我可以收回一大笔到期的款项,我那时候完全肯定可以归还这笔借款的,利息不论多少,只要你认为合理就行。但对我来说最关紧要的是必须马上将这笔钱拿到手。”

  “我本应很高兴地用我私人的钱贷给您而不必做进一步的洽谈,'我说,‘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做会有点使我负担过重的话。另一方面,如果我以银行的名义办理这桩交易,那么为了公平对待我的合伙人品见,即使是对您我也必须坚持,应当要有全部的业务上的担保。”

  “我倒宁愿这样做。'他说着把放在他座椅旁边的一只黑色四方形摩洛哥皮盒端了起来,‘你无疑听说过绿玉皇冠吧?”

  “这是我们帝国一件最贵重的公产。'我说。

  “一点不错!'他打开盒子,衬托在柔软肉色天鹅绒上面的就是他所说的那件华丽珍贵、灿烂夺目的珍宝。他接着说,'这里有三十九块大绿宝玉,上面的镂金雕花,价值就难以估计。这顶皇冠最低的估价也要值我所要借的钱的两倍。我准备把它放在你这里作为抵押起。”

  “我把这贵重的盒子拿在手中,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把眼光从盒子转向这位高贵的委托人。

  “你怀疑它的价值吗?'他问。

  “一点儿也不。我只是拿不准……”

  “至于我将它留在这里是否适当,这你尽可放心。如果我不是绝对有把握在四天之内把它赎回的话,我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做的。这纯粹是一种形式而已。这件抵押起够吗?”

  “太够了。”

  “霍尔德先生,你要明白,根据我听到的有关你的一切,我这样做充分证明我对你的信任。我指望于你的不仅仅是小心谨慎,而且避免因此而产生的任何流言蜚语,最首要的还是要对保藏这顶皇冠采取一切可能的防范措施,因为如果它受到任何损坏,不言而喻,就会造成一起众目睽睽的大丑闻。对它的任何损坏也几乎和整个丢失一样严重,因为这些绿玉是举世无双的。要想替换它们也是不可能的。然而我现在无限信赖地把它留在你这里,星期一上午我将亲自前来取回。”

  “见到我的委托人急于离去,我便不再说什么,当即召来出纳员,叫他支给委托人五十张票面一千英镑的钞票。当我再次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时,对着放在我面前桌子上的这只贵重的盒子,我不免对需要承担这样巨大的责任而感到有点忐忑不安。无疑因为它是一件国宝,倘若它遭到任何意外,接踵而来的必定是可怕的公愤。我已经开始后悔我当时为什么竟会同意负责保管它。然而,已来不及作任何改变了,我只好将它锁在我私人的保险箱里,然后继续工作。

  “到傍晚,我觉得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办公室里未免太不谨慎。在此之前,银行的保险箱曾经被人撬过,怎见得我的保险箱就不会被撬?万一出了这种事,我的处境该是多么可怕啊!因此我决定在往后几天,来来去去都要随身携带着这只盒子,使它实际上和我一刻都寸步不离。这样决定以后,我就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带着这件珍宝回到在斯特里特哈姆的家里。

  我将它拿到楼上,锁在我起居室的大柜橱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说一下我的家里的情况,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我希望你对整个情况有个全面的了解。我的马夫和听差是睡在房子外面的,这两个人可以完全撇开不谈。我有三个女佣人,她们已跟随我多年,都是绝对可靠而无须置疑的。不过,另外有一个叫露茜·帕尔的当帮手的侍女,在我家里服侍虽然只有几个月,然而她的优秀品格使我深感满意。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有时会招惹一些爱慕她的人在周围荡来荡去,这是我们发现她身上唯一的不足之处,但是无论从哪方面讲,我们都相信她是个十足的好姑娘。

  “关于仆人方面的情况就是这些。我家庭本身是很简单的,无须花费许多时间来讲。我是个鳏夫,只有一个名叫阿瑟的独生子。他使我很失望,福尔摩斯先生,真叫人伤心啊。这无疑是我自己的过错。人家都说是我宠坏了他,很可能是这样。在我爱妻去世后,我觉得只有他一个人是我应该疼爱的,我甚至看见他有片刻的不高兴都受不了。我对他从来是有求必应的。如果早先我对他严格一点,也许对我们俩都要好些,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

  “很自然,我希望他将来继承我的事业,可是他不是那种有干事业才能的人,他放荡而又任性。说实在的,我甚至不敢信任他经手大笔款项。虽然他还年轻,但已经是一家贵族俱乐部的会员,在那里他因为举止风流潇洒,很快就成为一批挥霍成性的富家子弟的亲密朋友。他学会在牌桌上下大赌注,在赛马场上乱花钱,又不时跑来求我预支给他津贴费去应付赌债。他不只一次试图和他那帮害人的朋友断绝关系,但是在他的朋友乔治·伯恩韦尔爵士的影响下,他又一次次地被拉了回去。

  “而且,我的确毫不奇怪,象乔治·伯恩韦尔爵士这样的人能够对他施加影响,我儿子时常把他带到家里来,我觉得连我自己都难免不被他的翩翩风度所迷惑。他比阿瑟年纪大,是一个地地道道玩世不恭的人。哪儿都去过,什么都见过,能说会道,并且品貌不俗。然而,当我撇开他仪容的魅力,冷静地想想他的为人时,他那冷嘲热讽的谈吐,以及我觉察到的他看人的眼神,使我意识到他是个完全不可信赖的人。我是这样想的,我的小玛丽也有和我同样的想法,她具有一种女性善于洞察一个人气质的本领。

  “讲到这里,现在只剩下玛丽一个人的情况需要说一说了。她是我的侄女;五年前我兄弟去世后,将她孤苦伶仃地遗留在这世界上。我收养了她并一向把她看作我的亲生女儿。她是我家里的阳光——温柔,可爱,美丽,很会管理和操持家务,而且具有妇女应有的那种文雅恬静、极其温顺的气质。她是我的左右手,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她我该怎么办。只有一件事她违背了我的意愿,我的儿子两次向她求婚,因为他实在是诚心诚意地爱她,但是两次她都拒绝了。我想如果说有谁能够把我儿子引导到正路上来,那只有她能做到,我想他婚后的全部生活将会有所改变。可是现在,哎呀!已经是无可挽回了,永远不可挽回了。

  “福尔摩斯先生,现在你对我家里所有的人都了解了,下面我把这桩不幸的事继续讲给你听。

  “那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在客厅里喝咖啡时,把这件事的经过讲给阿瑟和玛丽听,并且告诉他们那件贵重的宝物现在就在屋子里,我只是把委托人的名字瞒着没提。我肯定露茜·帕尔在端来咖啡以后就离开了房间,但是她出去时是否将门带上了,我就不敢肯定了。玛丽和阿瑟听了很感兴趣,并想见识见识这顶著名的皇冠,但是我想还是别去动它为好。

  “你把它放在哪里了?'阿瑟问道。

  “在我自己的柜子里。”

  “唔,但愿夜里不会被偷走才好。'他说。

  “柜子锁上了。'我回答说。

  “哎,那个柜子随便什么旧钥匙都能开的。我小时候亲自用厨房食品橱的钥匙开过它。”

  “他常常说话轻率,所以他说些什么我是很少考虑的。然而,那天晚上他跟着我来到我的房间里,脸色十分沉重。

  “爹,'他垂着眼皮说,‘你能不能给我二百英镑?”

  “不,我不能!'我严厉地回答说,‘在金钱方面我一向对你过于慷慨了!”

  “你向来极其仁慈,'他说,‘但是我非得有这笔钱不可,否则,我就一辈子无颜再进那俱乐部了!”

  “那再好不过了!'我嚷着。

  “是的。但是你不会让我不名誉地离开它吧,'他说,‘那样丢脸我可忍受不了。我必须设法筹集这笔钱。如果你不肯给我,那我就得试试别的法子。”

  “我当时非常生气,因为这是这个月里他第三次问我要钱。'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便士,'我大声说。于是他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就离开了房间。

  “等他走后,我将大柜橱打开,查看我的宝物是否安然无事,然后我再把柜子锁上。接着我开始到房子各处巡视一番,看看是否一切安全,没有差错。在平时,我总是将这个任务交给玛丽的,但我想当晚最好由我亲自巡视。当我下楼梯时,我看见玛丽一个人在大厅的边窗那里。而在我走近她时,她把窗户关上并插上了插销。

  “告诉我,爹,'她说,神情似乎有些慌张,‘是你允许侍女露茜今天晚上出去的吗?”

  “当然没有。”

  “她刚从后门进来。我相信她刚才是到边门去会见什么人,我想这样很不安全,必须制止她。”

  “明早你一定对她讲讲,假如你希望我讲的话,那我就对她讲好了。你肯定各处都关好了吗?”

  “十分肯定,爹。”

  “那么,晚安!'我亲了她一下便上楼到卧室里去,不久就睡着了。

  “我尽可能将一切讲给你听,福尔摩斯先生,这跟案件也许有些关系。我哪一点没讲清楚,请你务必提出来。”

  “恰恰相反,你讲得非常清楚。”

  “现在说到我要特别指出的那一部分情节。我不是睡得很沉的人,并且担着心事,无疑使我睡得比平时还易惊醒。大约在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被屋里的某种响声吵醒了。在我完全清醒以前这声音便没有了,但它留给我一个似乎什么地方有一扇窗户曾经轻轻地关上了的印象。我侧着身子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忽然间,使我惶恐的是,隔壁房间里传来了清晰的、轻轻走动的脚步声。我满怀恐惧悄悄地下了床,从我起居室的门角处张望过去。

  “阿瑟!'我尖叫起来,‘你这流氓,你这个贼!你怎么敢碰那皇冠?”

  “我放在那里的煤气灯还半亮着,我那不幸的孩子只穿着衬衫和裤子,站在灯旁,手里拿着那顶皇冠。他似乎正在使尽全身力气扳着它,换句话说,拗着它。听到我的喊声,他手一松,皇冠便掉落到了地上。他的脸死一般地苍白。我把它抢到手一检查,发现在一个金质的边角处有三块绿玉不见了。

  “你这恶棍!'我气得发狂地嚷了起来。'你把它弄坏了!你让我丢一辈子的人!你偷走的那几块宝石哪儿去了?”

  “偷?!'他叫了起来。

  “是的,你这贼!'我吼叫着,摇撼着他的肩膀。

  “没有丢掉什么,不可能丢掉什么的。'他说。

  “这里有三块绿玉不见了。你是知道它们在哪里的。你要我不但说你是贼,而且还说你是骗子吗?我不是看见你正在试着把另外一块绿玉扳下来吗?”

  “你骂我骂够了吧,'他说,‘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既然你肆意侮辱我,这件事我就不愿再提一句。一早我就会离开你的屋子到别处去自己谋生。”

  “你必定要落在警察手里!'我起急败坏半疯狂似地喊着,‘这件事我要追究到底!”

  “你别想从我这里了解到任何情况。'我想不到他竟一反常态如此激动地说,‘如果你愿意叫警察,那么就让警察去搜索好了!”

  “这时候,因为我盛怒中的大声叫喊,全家都骚动了。玛丽首先奔进我的房间,一看见那顶皇冠和阿瑟的脸色,她就觉察到了全部情况,只听她一声尖叫,随即昏倒在地。我立刻派女佣人去召来警察,请他们马上进行调查。当一位巡官带着一位警士进屋的时候,阿瑟交叉着两臂悻悻地站着,问我是不是打算控告他偷窃。我回答他说既然这顶弄坏了的皇冠是国家的财产,这就不是私事而是一桩公事了。我不得不决定,一切都应遵照法律行事。

  “至少,'他说,‘你不会马上让人逮捕我吧。我要是能离开这间屋子五分钟,对你我两人都有好处。”

  “这样,你就可以逃之夭夭,也许可以将偷得的东西藏起来了,'我说。这时我意识到我可怕的处境,我恳求阿瑟不要忘记,不单是我的,而且是一位比我高贵得多的人的荣誉处在危险关头,他有可能惹起一桩震惊全国的丑闻。但是他可以使这一切不致发生,只要他告诉我,他是如何处置这三块失踪的绿玉就成。

  “你也应该正视这件事,'我说,‘你是当场被抓住的,而拒不承认得会加重你的罪行,如果你想采取你能做到的这样一个补救办法,也就是把隐藏绿玉的地方告诉我们,那么一切都可宽恕,并且不念旧恶。”

  “将你的宽恕留给那些向你恳求宽恕的人吧。'他轻蔑地一笑回答道,转身离开了我。我看他顽固到了绝非任何言辞所能感化的程度。没有别的办法,于是只好叫巡官进来把他看管起来,立刻作了全面搜查,他的身上,他所住的房间以及屋里他可能藏匿宝石的每个地方都搜查遍了,但是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尽管我们用尽了种种劝诱和恐吓,这倒霉的孩子还是一句话也不肯讲。今天早上他被送进了牢房。而我在办完了警方要求我办的一切手续之后,便急忙赶到这儿来求你运用你的本领破案。警察公开承认他们眼下一无所获。你可以为此事花费你认为需要的费用。我已经悬赏一千英镑。天啊,我怎么办呢?一夜之间我就失去了我的信誉,我的宝石和我的儿子。啊!我该怎么办呢?”

  他两手抱着脑袋,全身晃来晃去,自言自语地嘟哝着象是一个有说不出的痛苦的小孩子。

  歇洛克·福尔摩斯静静地坐了有几分钟,皱着眉头,两眼凝视着炉火。

  “你平时接待很多客人吗?“他问。

  “不外是我的合伙人和他的家眷,以及偶尔还有阿瑟的朋友。乔治·伯恩韦尔最近曾来过几次。我想没有别的什么人了。”

  “你常出去参加社交活动吗?”

  “阿瑟常去。玛丽和我呆在家里。我们俩都不想去。”

  “对于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啊!”

  “她生性恬静。此外,她已经不很年轻,已经二十四岁了。”

  “这件事情,照你所说,好象也使她受到很大震惊。”

  “非常震惊!她可能比我更为震惊。”

  “你们俩人都肯定认为你儿子有罪吗?”

  “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因为我亲眼看见皇冠在他手里拿着。”

  “我不认为这是确凿的证据。皇冠的其余部分损坏了没有?”

  “嗯,它被扭歪了。”

  “那么你是否这样想过,他或许是要将它弄直?”

  “上帝保佑你!你是在为他和我做你所能做的一切,但是这个任务过于艰巨了。他究竟在那里干些什么?如果他是清白无辜的,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正是这样。如果他是有罪的话,他为什么不编造个谎言?他的保持沉默在我看来可作两种解释,这案子有几个奇怪的地方。对于把你从睡梦中吵醒的声音,警察是怎么认为的?”

  “他们认为这可能是阿瑟关他卧室房门的声音。”

  “说得倒象呢!好象一个存心作案的人非得大声关门把全家吵醒不可似的。好吧,那么对这些宝石的失踪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此时还在敲打地板,搜查家具,希望能找到它们。”

  “他们有没有考虑去房子外面看看?”

  “考虑了,他们劲头十足,整个花园已经仔细检查过了。”

  “说到这里,我亲爱的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不是很明显地告诉你这件事确实比你或警察起初所想的要深奥得多吗?据你们看,这只不过是一桩简单的案件;但在我看来它似乎特别复杂。想想你们的分析都是一些什么,你猜想你的儿子从床上下来,冒着很大的风险,走到你的起居室,打开你的柜子,取出那顶皇冠,用了很大的力气从上面扳下一小部分,再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把三十九块绿玉中的三块用任何人都无法发现的巧妙办法藏了起来,然后带着其余的三十六块回到房间里来,让自己冒着被人发现的极大危险。现在我来问你,这个分析站得住脚吗?”

  “可是还能作什么别的分析呢?”这位银行家做出一个失望的姿态嚷着。“要是他没有不良动机,那他为什么不解释清楚呢?”

  “这正是我们要做的工作,把事情弄清楚。”福尔摩斯回答说,“所以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霍尔德先生,我们就一起动身到你斯特里特哈姆的家里去,花上一个小时更周密地查看一下。”

  我的朋友坚持要我陪同他们一起去调查,正好我也相当热切地希望一同去,因为我们刚刚听到的陈述深深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我承认,对这银行家的儿子是不是罪犯这点,我当时和这位不幸的父亲看法一样,都认为是很明显的;但是我仍然对福尔摩斯的判断力抱有十足的信心,因而觉得既然他对已为大家所接受的解释不满意,那么一定有某种理由表明这事情还有希望。在去南郊的全部路程中。他一言不发地坐着,把下巴贴到胸口上,把帽子拉下来遮住了眼睛,沉浸于深深的思考之中。我们的委托人,由于有一线希望呈现在眼前,显得有了新的勇气和信心,他甚至杂乱无章地和我聊其他业务上的一些事情。乘坐了一会儿火车,再步行短短的一段路程,我们就到了这位大银行家住的不太豪华的费尔班寓所。

  费尔班是一所相当大的用白石砌成的房子,离马路有点远。一条双行的车道沿着一块积雪的草坪一直通到紧闭着的两扇大铁门前面。右面有一小丛灌木,连绵于一条狭窄的、两旁有小树篱的小径,这条小径从马路口一直通到厨房门前,成为零售商人的进出小道。在左边有一条小道通到马厩,这条小道不在庭院之内,是一条并不常用的公共马路。福尔摩斯让我们站在门口,他自己慢慢地绕房步行一周,经过屋前沿着那小贩走的小道,再绕到花园后面进入通往马厩的小道。他来回走了好长一段时间,霍尔德先生和我索性进屋,在餐室的壁炉边等候他。当我们正沉默地坐着的时候,房门被人推开,一位年轻的女士走了进来。她身高在中等以上,身材苗条,漆黑的头发和眼睛,在她十分苍白的皮肤衬托下似乎显得分外地黑。我想不起几时曾经见到过脸色如此苍白的妇女。她的嘴唇也是毫无血色,她的眼睛却因哭泣而红肿。她静悄悄地走进来,给我的印象似乎她的痛苦更甚于银行家今早所感受的,因为她显然是一位个性很强、并且具有极大的自制力的妇女,这就显得更加引人注目。她不顾我在座,径直走向她叔父跟前,以妇女的温情抚摸着他的头。

  “你已经命令将阿瑟释放了,是吗。爹?”她问。

  “没有,没有,我的姑娘,这件事必须追查到底的。”

  “但是我确实相信他是无罪的。你懂得女人们的本能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他没有做什么错事,这样严厉地对待他,你是要后悔的。”

  “那么,如果他是无辜的话,他为什么默不作声?”

  “谁知道?也许他是因为你竟会这样怀疑他而感到恼怒。”

  “我怎么能不怀疑他呢?当时我确实看见那顶皇冠在他手里拿着。”

  “哎,他只不过是将它拾起来看看。哦,相信我的话吧!他是无罪的。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不要再提它了。想到我们亲爱的阿瑟被投进了监狱是多么可怕啊!”

  “我找不到绿玉决不罢休——决不,玛丽,你对阿瑟的感情使你看不到它给我造成的严重后果。我绝不能就这样了事,我从伦敦请了一位先生来更深入地调查这件事。”

  “是这位先生?”她转过身来看着我问道。

  “不,是他的朋友。他要我们让他一个人走走。他现在正在马厩那条小道那边。”

  “马厩那条小道?”她的黑眉毛向上一扬。“他能指望在那里找到什么?哦,我想这就是他吧。我相信,先生,你一定能证明我所确信的是实情,那就是我的堂兄阿瑟是无罪的。”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而且,我相信,有你在一起,我们能证明这一点。”福尔摩斯一边答话,一边走回擦鞋垫上把鞋底下的雪蹭掉。“我认为我是荣幸地在和玛丽·霍尔德小姐谈话,我可否向你提一两个问题?”

  “请吧,先生,如果能对澄清这件可怕的事件有所帮助的话。”

  “昨天夜里你没听见什么吗?”

  “没有,一直到我的叔父开始大声说话。我听见后才下来。”

  “你昨晚将门窗都关上了,可是有没有将所有的窗户都闩上呢?”

  “都闩上了。”

  “今天早上这些窗户是否都还闩着?”

  “都还闩着。”

  “你有个女仆,她有个情人吧?我知道你昨晚曾经告诉过你叔叔说她出去会见他来了?”

  “是的,她就是那个在客厅里侍候的女仆,她也许听见叔叔谈到关于皇冠的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说她可能出去将这事告诉了她的情人,而他们俩也许密谋盗窃这顶皇冠。”

  “但是这些空洞的理论有什么用处。”银行家不耐烦地嚷了起来,“我不是对你讲过我当时亲眼看见阿瑟手里拿着那顶皇冠吗?”

  “不要着急,霍尔德先生。我们必须追问一下这件事。霍尔德小姐,关于这个女仆,我想你看见她是从厨房门附近回来的,是吗?”

  “是的,当我去查看那扇门有没有闩好时,我碰见她偷偷地溜了进来。我也看见那个男人在暗地里。”

  “你认识他吗?”

  “噢,我认识!他是给我们送蔬菜的菜贩。他的名字是弗朗西斯·普罗斯珀。”

  “他站在,”福尔摩斯说,“门的左侧——也就是说,远离需要进入这门的路上?”

  “是的,是这样。”

  “他还是一个装有木头假腿的人?”

  这位年轻小姐富于表情的黑眼珠突然显得有点害怕的样子。“怎么?你真象个魔术师啊,”她说,“你怎么知道这个?“她当时面带笑容。但是福尔摩斯瘦削而显得热切的脸上没有迎合对方的笑容。

  “我很想现在就上楼去。”福尔摩斯说,“我很可能还要到房子外边再走一趟,也许我在上楼之前最好再看看楼下的窗户。”

  他很快地从一个个窗户前走过,只是在那扇可以从大厅向外望到马厩小道的大窗户前停了一下。他打开这扇窗户,用随身携带的高倍放大镜非常仔细地检查窗台。最后他说,“现在我们可以上楼去了。”

  这位银行家的起居室是一间布置简朴的小房间,地上铺着一块灰色地毯,放着一个大柜橱和一面长镜子。福尔摩斯先走到大柜橱跟前,紧盯着上面的锁。

  “是用哪把钥匙开这锁的?”他问道。

  “就是我儿子指出的——那把开贮藏室食品橱的锁的钥匙。”

  “它在你这里吗?”

  “就是那把放在化妆台上的钥匙。”

  福尔摩斯把它拿过来打开大柜橱。

  “这是一把无声的锁,”他说,“难怪它没有吵醒你。这只盒子我想就是装那皇冠的。我们必须看一看。”他打开盒子,将皇冠取出来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件华丽的珠宝工艺品,那三十六块绿玉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精美的玉石。皇冠的一边有一道裂口,一个角上有三块绿玉被扳掉了。

  “现在,霍尔德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个边角和那不幸丢失绿玉的边角是对称的。我请你试一试看能否将它掰开。”

  那银行家惊慌地往后退缩。他说:“我连做梦也不敢去掰它。”

  “那么我来试试,”福尔摩斯猛然用足力气去掰它,但是纹丝不动。“我觉得它有点松动,”他说,“但是,虽然我的手指特别有劲,要掰开它也很费事。一个普通人是不可能把它掰开的。好了,霍尔德先生,如果我真的掰开了它,会是什么情况呢?那就会发出象枪响一样的声音。你敢说,这一切是发生在仅离你卧榻数码之遥的地方,而你却一点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吗?”

  “我什么也不敢想,什么问题也看不出来。”

  “但是事情也许会越来越清楚。你是怎么想的,霍尔德小姐?”

  “我承认我和我的叔叔一样困惑不解。”

  “当你看到你的儿子时,他没有穿鞋或拖鞋,是吗?”

  “除了裤子和衬衫外,他什么也没有穿。”

  “谢谢你。我们的确从这次询问中得益匪浅,实在太幸运了,如果我们还不能把这事情弄清楚的话,那就完全是我们自己的过错了。霍尔德先生,请允许我再到外面去继续调查。”

  他要求让他独自一个人去,因为他解释说,人去多了会留下一些不必要的脚印,可能给他的工作造成更多的困难。他工作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最后回来时他的脚上满是积雪,而他的面孔仍然是那样神秘莫测。

  “我想这里我要看的我都看过了,霍尔德先生,”他说,“我想我对你最好的效劳就是回到我的住房去。”

  “但是那些绿玉,福尔摩斯先生,它们在哪里?”

  “我说不好。”

  “那我永远再见不到它们了!”这位银行家搓着双手大声地说,“还有我的儿子呢?你不是给了我希望吗?”

  “我的意见一点也没改变。”

  “那么,我的天哪,昨晚上在我屋子里搞的是什么鬼名堂?”

  “如果明天上午九到十点钟你能到贝克街我的住所来找我,我将高兴地尽我所能把它讲得更清楚些。我的理解是,你全权委托我替你办这件事,只要我能找回那些绿玉,你不会限制我可能支取的款项数目。”

  “为了把它们找回来,我愿拿出我的全部财产。”

  “很好,我将在明天上午以前这段时间内调查这件事。再见,也很可能我傍晚以前还得再来这里一趟。”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伙伴现在对这个案件已经胸有成竹,至于他究竟有了些什么样的结论,我连一点朦胧的印象也没有。在我们回家的途中,我屡次想从他那里探听出这一点,但是他总是扯到别的话题上去,最后我只好失望地放弃了这个意图。还不到下午三时,我们就回到了自己屋里。他急忙走进他的房间,几分钟后便打扮成一个普遍的流浪汉下楼来。他把领子翻上去,穿着磨得发光的破外衣,打着红领带,穿着一双破旧的皮靴,成了一个典型的流浪汉。

  “我这样打扮还象吧,”他一边说一边对着壁炉上的镜子照了一下,“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块去,华生,但是恐怕不行。我可能找到这个案子的线索,也可能是跟着鬼火瞎跑,但是我不久就会明白是哪种可能。我希望几个小时内就会回来。”他从餐柜上放着的大块牛肉上割下一块,夹在两片面包里,然后把这干粮塞进口袋,就出发探险去了。

  我刚喝完茶,只见他手里晃着一只边上有松紧带的旧靴子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他把那只旧靴子扔在角落里,便去倒茶喝。

  “我只是经过这里进来顺便看一下,”他说,“我马上就得走。”

  “到哪里去?”

  “噢,到西区那边去。可能得过相当长的时间我才能回①来。如果我回来得太晚,就别等我了。”

  “你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噢,还可以。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离开你后又到斯特里特哈姆去了,只是没进屋里。那个小疑点是怪有趣的,我怎么也不能轻易放过它。我不能尽坐在这里闲聊天,我必须把这套下等人的服装脱下来,重新穿上我自己那套上等人的服装。”

  ①伦敦西区是富人聚居的地方。——译者注

  我从他的一举一动可以看出,他有比他谈话中所暗示的更值得满意的理由。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他菜色的面颊上甚至泛出了红晕。他匆匆地上了楼,几分钟后,我听见大厅的门砰地一响,我知道他又一次出发去搞他天生喜欢的追捕去了。

  我一直等到半夜,还是没见他回来,我就回房休息去了。他连续几天几夜外出跟踪紧追一个线索是常有的事,因而他今天迟迟不归并不使我奇怪。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是当我早晨下楼进早餐时,只见他已经坐在那里了,一只手端着一杯咖啡,另一只手拿着一份报纸,精神饱满,雍容整洁。“对不起,华生,我没等你便先吃起来了。”他说,“但是你不要忘记我们的委托人今天上午和我们的约会。”

  “怎么,现在已过九点钟了,”我回答说,“我想一定是他在叫门。我听到了门铃响。”

  果然,来的正是我们这位金融家朋友。他身上发生的变化,使我感到非常震惊,因为他天生又宽阔又结实的脸庞,现在消瘦并瘪了下去,他的头发好象也比以前更灰白了。他带着萎靡困顿的倦容走了进来,显得比前一天早晨那种狂暴的样子更加痛苦,他沉重地跌坐在我推给他的扶手椅上。

  “我不知道做了什么缺德事使我要受这么残酷的折磨,”他说,“只不过是两天以前我还是一个幸福和富裕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世界上。现在我落到了要过孤独和不光彩晚年的地步。真是祸不单行啊。我的侄女玛丽抛弃了我。”

  “抛弃了你?”

  “是的。今天早晨发现她的床一夜没有人睡过,她的房间已经是人去楼空,一张留给我的便条放在大厅的桌子上。我昨晚曾经忧伤而不是气愤地对她说,要是她和我儿子结了婚,他本来可能一切都会很好的。也许我这样说太欠斟酌了。她的便条里也谈到了这些话:‘我最亲爱的叔叔:

  我感到我已经给你带来了苦恼,如果我采取另外一种行动,这可怕的不幸事件可能就永远不会发生了。我心里存着这种念头,就再也不能愉快地住在你的屋檐下了。而且我觉得我必须永远离开你。不要为我的前途操心,因为我自己有栖身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决不要寻找我,因为这将是徒劳的,而且会帮我的倒忙。不管我是生是死,我永远是你亲爱的

  \\\\\\\\\\\\\\\\\\\\\\\\\\\\\\\\\\\玛丽”

  “她这张便条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你认为她暗示想要自杀吗?”

  “不,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也许是最好不过的解决办法。我相信,霍尔德先生,你的这些苦恼事快要结束了。”

  “哈!你肯定是这样?你听见了什么,福尔摩斯先生,你听到了什么消息?那些绿玉在哪里?”

  “你不认为一千英镑一块绿玉的价钱太大吧?”

  “我情愿付出一万英镑。”

  “这没有必要。这件事三千英镑就够用了。我想,还有一笔小小的酬金。你带着支票簿没有?给你这支笔,开一张四千英镑的支票好了。”

  这位银行家神色茫然地如数开了支票。福尔摩斯走到他的写字台前,取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的金纸包,里面有三块绿玉,顺手将它扔在桌子上。

  我们的委托人一声喜悦的尖叫,一把将它抓在手中。

  “你弄到手了!”他急促地说,“我得救了!我得救了!”

  这喜悦的反应和他以前的愁苦一样激烈。他将这几颗重新获得的绿玉紧紧地贴在胸前。

  “你另外还欠了笔债,霍尔德先生。”福尔摩斯相当严肃地说。

  “欠债!”他拿起一支笔,“欠多少,我这就偿还。”

  “不,这笔债不是欠我的。你应该对那个高尚的小伙子,你的儿子好好地道歉,他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了,我要是能看到我自己的儿子这样做,我也会感到骄傲的,倘使我有这样一个孩子的话。”

  “那么不是阿瑟拿走的?”

  “我昨天就告诉过你,今天我再重复一遍,不是他。”

  “你肯定是这样!那么让我们马上赶到他那里去,让他知道已经真相大白了。”

  “他已经知道了。我全部搞清楚后去找他谈过,发现他不愿意将实情告诉我,我干脆对他说了,他听后不得不承认我是对的,并且对我还不很清楚的几个细节做了补充。你今天早晨带来的消息,必定能使他开口。”

  “我的老天爷呀!那么,快告诉我这非常离奇的谜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我是要这样做的,并且我要对你说明我为弄清事情的底细所采取的步骤。让我从头讲给你听,首先,这话我觉得很难说出口,你也很难听入耳:那就是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和你的侄女玛丽有默契。他们俩人现在已经一块逃走了。”

  “我的玛丽?不可能!”

  “不幸的是它不只是可能,而且是肯定的事实。当你们将此人接纳到你们家中时,不论是你或是你的儿子,都不很了解他的真实脾性。他是英国最危险的人物之一——一个潦倒的赌徒,一个凶恶透顶的流氓,一个没有心肝和良知的人。你的侄女对这种人一无所知。当他对她信誓旦旦一如他以前向成百个其他女人所做的一样时,她自鸣得意,认为只有她一个人触动了他的心。这个恶魔深知如何用花言巧语使她能为他所利用,并且几乎每晚都和他幽会。”

  “我不能,也决不会相信有这种事!”银行家脸色灰白地嚷道。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前天晚上你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你的侄女,当她认为你已经回到你的房间去后,悄悄地溜下来在那扇朝向马厩小道的窗口和她的情人谈话。他的脚印因为久站在那里而深深地印透了地上的雪。她和他谈到那顶皇冠。这消息燃起了他对金子的邪恶贪欲,他就强迫她服从他的意愿。我不怀疑她是爱你的,但是常有这种女人,她们对情人的爱会淹没对所有其他人的爱,而我认为她,必定也是这样一个女人。她还没有听完他的指使,就见你下楼来,她急忙把窗户关上,并向你诉说那女仆和她那装木头假腿的情人的越轨行为,那倒是确有其事。

  “你的儿子阿瑟和你谈话后,便上床去睡觉,不过他因为欠俱乐部的债心神不安而难以入睡。半夜的时候,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走过他的房门,因此他起床向外探视,吃惊地看到他的堂妹蹑手蹑脚地偷偷沿着过道走去,直到她消失在你的起居室里。这孩子惊讶得目瞪口呆。急忙随便披上一件衣服伫立在暗地里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怪事。这时只见她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你儿子在过道灯光的亮光下看见她手里拿着那顶珍贵的皇冠走向楼梯,他感到一阵恐慌,跑过去将身子隐藏在靠近你门口的帘子后面,从那里他可以看到下面大厅里所发生的一切。他看见她偷偷地将窗户打开,把皇冠从窗户里递出去交给暗地里的什么人。然后把窗户重新关上,从十分靠近他站立的地方——他躲藏在帘子后面——经过,匆匆地回到她房间里去了。

  “只要她还在现场,他就不可能采取什么行动,以免可怕地暴露他心爱的女人的可耻行径。但是她刚一走开,他马上意识到这件事将会使你遭受多大的不幸,并感觉到把它纠正过来是多么重要。他急奔下楼,仍然是披着衣服,光着脚,打开那扇窗户,跳到外面雪地里,沿着小道跑去,在月光里他瞧见一了黑影。乔治·伯恩韦尔爵士正企图逃跑,但是被阿瑟捉住了,两个人在那里争夺起来,你的孩子抓着皇冠的一端,而他的对手抓着另外一端。扭打之间,你的儿子揍了乔治爵士一拳,打伤了他的眼部。这时忽然间有什么东西被拉断了,当时你的儿子发现皇冠已经在他手里,便急忙跑回来,关上窗户,上楼到你房内,正在察看那扭坏了的皇冠并用力要把它弄正的时候,你就出现在现场了。”

  “这是可能的么?”那银行家捏了一把汗说。

  “正当他认为他很值得你最热烈地感谢的时候,你对他的谩骂激起了他的怒火,他不能既说明实际情况而又不致于出卖肯定值得他认真考虑手下留情的人。他认为应有骑士风度,于是将她的秘密隐藏了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看到那顶皇冠便发出一声尖叫昏了过去。”霍尔德先生大声嚷着,“噢!我的天!我真是瞎了跟的蠢人!是的,他要求过我让他出去五分钟!这亲爱的孩子是想到争夺的现场去寻找那皇冠的失落部分。我是多么残酷无情地冤枉了他!”

  “当我来到你屋子的时候,”福尔摩斯接着说,“我立即到四周仔细地察看了一下,看看雪地里有什么痕迹有助于我的调查。我知道从前天晚上到现在没有再下过雪,并且这期间恰好有重霜保护着印迹。我经过商贩所走的那一条小路,但是脚印都已经被践踏得无法辨别了。不过,正好在它这一边,离厨房门稍远的地方,却发现有过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同一个男人谈话时留下的痕迹,那里的脚印有一个是圆的,这正说明此人有一条木制的假腿。我甚至可以断定有人惊动了他们,因为有那个女人赶紧跑回到门口的痕迹,这可以从雪上前脚印深后脚印浅的形状看出来。那个装木头假腿的人看来在那里呆了一会儿才走开。我那时猜想这可能是那女仆和她情人。有关他们的事你已经告诉过我。后来我经过调查证明确是这样。我到花园里绕了一圈,除了杂乱的脚印外,别的没看到什么,我知道这是警察留下的;但是我到了通往马厩的小道时,印在雪地上的一段很长很复杂的情景便展现在我的面前。

  “那里有两条穿靴子的人的脚印,另外还有两条,我很高兴地看到这是一个打赤脚的人的脚印。我立刻根据你曾经告诉过我的话证明后两条脚印是你儿子留下的。头两条脚印是来回走的,而另两条则是跑得很快的脚印,而且他的脚印在有些地方盖在那穿靴的脚印上,显然他是在后头走过去的。我随着这些脚印走,发现它们通向大厅的窗户,那穿起靴的人在这里等候时将周围所有的雪都踩得溶化了。随后我到另外一边,这里从那小道走下去约有一百多码。此外,我看出那穿起靴的人曾转过身来,地上的雪被踩得纵横交错,狼藉不堪,好象在那里发生过一场搏斗,并且最后我还发现那里有溅下的几滴血,这说明我没弄错。这时,那穿皮靴人又沿着小道跑了,在那里又有一小滩血说明他受了伤。当他来到大路上另一头时,我看见人行道边已经清扫过,所以线索就此中断。

  “在进屋子时,你记得,我曾经用我的放大镜验视大厅的窗台和窗框,我马上看出有人从这里进出过。我能够分辨出脚的轮廓,因为一只湿脚跨进来时曾在这里踩过。那时我对于这里出过什么事就形成了初步的看法。也就是说,一个人曾在窗外守候过;一个人将绿玉皇冠带到那里;这情况被你的儿子看见了。他去追那个贼,并和他格斗;他们两个人一起抓住那皇冠,一迫使劲争夺,才造成并非任何单独一个人所能造成的那种损坏。他夺得了战利品回来,但却留下一小部分在他对手的手中。我当时所能弄清的就是这些。现在的问题是,那个人是谁?又是谁将皇冠拿给他的?“我记得有一句古老的格言说道,当你排除了不可能的情况后,其余的情况,尽管多么不可能,却必定是真实的。我知道,一定不是你将皇冠拿到下面来的,所以剩下来只有你的侄女和女仆们。但是如果是女仆们干的事,那为什么你的儿子愿意替她们受过呢?这里没有可以站得住脚的理由。正因为他爱他的堂妹,所以他要保守她的秘密,这样解释就很通了。更因为这秘密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就越要这样做。当我记起你说过曾经看到她在那窗户那里,后来她见到那皇冠时便昏过去,我的猜测便变成十分肯定的事实了。“但是,是谁可能成为她的共谋者呢?显然是一个情人,因为还有谁在她心上可以超过她对你的爱和感恩之情呢?我知道你深居简出,你结交的朋友为数有限,而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却是其中之一。我以前曾听到过他在妇女当中臭名昭著。穿着那双皮靴并持有那失去的绿玉的人一定是他。尽管他明白阿瑟已经发觉是他,他依然认为自己可保无虞,因为这小伙子只要一词之吐露,就不能不危及他的家庭。

  “好啦,凭你自己良好的辨别力就能联想到我采取的第二个步骤是什么。我打扮成流浪汉的样子到乔治爵士住处,结识了他的贴身仆人,知道了他的主人前天晚上划破了头。最后我花了六个先令买了一双肯定是他主人扔掉的旧鞋。我带着那双鞋来到斯特里特哈姆,并核对出。它和那脚印完全相符,一丝不差。”

  “昨天晚上,我在那条小道上见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霍尔德先生说。

  “一点不错,那就是我。我感到我已经查到了我所要查的人,所以我就回家更换衣服。这里有一个微妙的角色要我扮演,因为我感到必须避免起诉才不致出现丑闻,而且我明白如此狡猾的一个恶棍一定会看出在这件事上我们的双手是受到束缚的。我登门找他。开始的时候,自然,他矢口否认一切。但是,当我向他指出发生的每一具体情况以后,他从墙上拿下一根护身棒企图威吓我。然而,我懂得我要对付的是什么人,我在他举棒打击以前,迅即将手枪对着他的脑袋。这时他才开始有点理性。我告诉他我们可以出钱买他手里的绿玉——一千镑一块。这才使他显出一种十分后悔的样子。“啊唷,糟透了!”他说他已经把那三块绿玉以六百英镑的价格卖给人家了。我在答应不告发他之后,很快就从他那里得到了收赃人的住址。我找到了那个人,和他多次讨价还价后,我以一千镑一块的价格把绿玉赎了回来。接着我就去找你的儿子,告诉他一切都办妥了。终于,我在可称之为真正艰难辛苦的一天之后,两点钟左右才上床睡觉。”

  “这一天可以说是将英国从一桩公之于众的大丑闻中救了出来,”银行家说着站起身来,“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感谢你,但是你会看到我不会辜负你所做的一切。你的本领实在是我前所未闻的。现在我必须飞快地去找我亲爱的儿子,为我冤枉了他向他道歉。至于你所谈到的关于可怜的玛丽的事,使我伤心透了。你的本领再大,恐怕你也说不出她现在是在哪里吧!”

  “我想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福尔摩斯回答说,“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在哪里她就在哪里。同样,还可以肯定地说,不论她犯了什么罪,他们不久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波希米亚丑闻

  一

  歇洛克·福尔摩斯始终称呼她为那位女人。我很少听见他提到她时用过别的称呼。在他的心目中,她才貌超群,其他女人无不黯然失色。这倒并不是说他对艾琳·艾德勒有什么近乎爱情的感情。因为对于他那强调理性、严谨刻板和令人钦佩、冷静沉着的头脑来说,一切情感,特别是爱情这种情感,都是格格不入的。我认为,他简直是世界上一架用于推理和观察的最完美无瑕的机器。但是作为情人,他却会把自己置于错误的地位。他从来不说温情脉脉的话,更不用说讲话时常带着讥讽和嘲笑的口吻。而观察家对于这种温柔的情话,却是赞赏的——因为它对于揭示人们的动机和行为是再好不过的东西了。但是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理论家来说,容许这种情感侵扰他自己那种细致严谨的性格,就会使他分散精力,使他所取得的全部的智力成果受到怀疑。在精密仪其中落入砂粒,或者他的高倍放大镜镜头产生了裂纹,都不会比在他这样的性格中掺入一种强烈的感情更起扰乱作用的了。然而只有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就是已故的艾琳·艾德勒,还在他那模糊的成问题的记忆之中。

  ①波希米亚,即今之捷克。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受奥地利统治。——译者注

  最近很少和福尔摩斯晤面。我婚后就和他疏于往来。我的完满的幸福和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为家庭的主人而产生的家庭乐趣,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可是福尔摩斯,他却豪放不羁,厌恶社会上一切繁缛的礼仪,所以依然住在我们那所贝克街的房子里,埋头于旧书堆中。他一个星期服用可卡因,另一个星期又充满了干劲,就这样交替地处于用药物引起的瞌睡状态和他自己那种热烈性格的旺盛精力状态中。正如往常一样,他仍醉心于研究犯罪行为,并用他那卓越的才能和非凡的观察力去找那些线索和打破那些难解之谜,而这些谜是官厅警察认为毫无希望解答而被放弃了的。我不时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关于他活动的情况:如关于他被召到敖德萨去办理特雷波夫暗杀案;关于侦破亭可马里非常怪的阿特金森兄弟惨案;以及最后关于他为荷兰皇家完成得那么微妙和出色的使命等等。这些情况,我和其他读者一样,仅仅是从报纸上读到的。除此之外,关于我的老友和伙伴的其它情况我就知道得很少了。

  有一天晚上——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的晚上——我在出诊回来的途中(此时我已又开业行医),正好经过贝克街。那所房子的大门,我还记忆犹新。在我的心中,我总是把它同我所追求的东西并同在"血字的研究"一案中的神秘事件联系在一起。当我路过那大门时,我突然产生了与福尔摩斯叙谈叙谈的强烈愿望,想了解他那非凡的智力目前正倾注于什么问题。他的几间屋子,灯光雪亮。我抬头仰视,可以看见反映在窗帘上的他那瘦高条黑色侧影两次掠过。他的头低垂胸前,两手紧握在背后,迅速而又急切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我深悉他的各种精神状态和生活习惯,所以对我来说,他的姿态和举止本身就显示出那是怎么一回事——他又在工作了。他一定是刚从服药后的睡梦中起身,正热衷于探索某些新问题的线索。我揿了揿电铃,然后被引到一间屋子里,而这间屋子以前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

  他的态度不很热情,这种情况是少见的,但是我认为他看到我时还是高兴的。他几乎一言不发,可是目光亲切,指着一张扶手椅让我坐下,然后把他的雪茄烟盒扔了过来,并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酒精瓶和小型煤气炉。他站在壁炉前,用他那独特的内省的神态看着我。

  “结婚对你很合适,”他说,“华生,我想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以来,你体重增加了七磅半。”

  “七磅。"我回答说。

  “真的!我想是七磅多。华生,我想是七磅多一点。据我的观察,你又开业给人看病了吧。可是你过去没告诉过我,你打算行医。”

  “这你怎么知道的呢?”

  “这是我看出来的,是我推断出来的。否则我怎么知道你最近一直挨淋,而且有一位最笨手笨脚和粗心大意的使女的呢?”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说,“你简直太厉害了。你要是活在几世纪以前,一定会被用火刑烧死的。的确,星期四我步行到乡下去过一趟,回家时被雨淋得一塌糊涂。可是我已经换了衣服,真想象不出你是怎样推断出来的。至于玛丽·珍,她简直是不可救药,我的妻子已经打发她走了。但是这件事我也看不出你是怎样推断出来的。”

  他自己嘻嘻地笑了起来,搓着他那双细长的神经质的手。

  “这些事本身很简单,”他说,“我的眼睛告诉我,在你左脚那只鞋的里侧,也就是炉火刚好照到的地方,其面上有六道几乎平行的裂痕。很明显,这些裂痕是由于有人为了去掉沾在鞋跟的泥疙瘩,粗心大意地顺着鞋跟刮泥时造成的。因此,你瞧,我就得出这样的双重推断,认为你曾经在恶劣的天气中出去过,以及你穿的皮靴上出现的特别难看的裂痕是伦敦年轻而没有经验的女佣人干的。至于你开业行医嘛,那是因为如果一位先生走进我的屋子,身上带着碘的气味,他的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银的黑色斑点,他的大礼帽右侧面鼓起一块,表明他曾藏过他的听诊器,我要不说他是医药界的一位积极分子,那我就真够愚蠢的了。”

  他解释推理的过程是那么毫不费力,我不禁笑了起来。"听你讲这些推理时,"我说,“事情仿佛总是显得那么简单,几乎简单到了可笑的程度,甚至我自己也能推理,在你解释推理过程之前,我对你推理的下一步的每一情况总是感到迷惑不解。但我还是觉得我的眼力不比你的差。”

  “的确如此,"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全身舒展地倚靠在扶手椅上,回答道,“你是在看而不是在观察。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是很清楚的。比如说,你常看到从下面大厅到这间屋子的梯级吧?”

  “经常看到的。”

  “多少次了?”

  “嗯,不下于几百次吧。”

  “那么,有多少梯级?”

  “多少梯级?我不知道。”

  “那就对啦!因为你没有观察,而只是看嘛。这恰恰是我要指出的要害所在。你瞧,我知道共有十七个梯级。因为我不但看而且观察了。顺便说说,由于你对这些小问题有兴趣,又由于你善于把我的一两个小经验记录下来,你对这个东西也许会感兴趣的。"他把一直放在他桌子上的一张粉红色的厚厚的便条纸扔了过来。“这是最近一班邮差送来的,”他说,“你大声地念念看。”

  这张便条没有日期,也没有签名和地址。

  〔便条里写道:〕"某君将于今晚平时三刻趋访,渠有至为重要之事拟与阁下相商。阁下最近为欧洲一王室出力效劳表明,委托阁下承办难于言喻之大事,足可信赖。此种传述,广播四方,我等知之甚稔。届时望勿外出。来客如戴面具,请勿介意是幸。”

  “这的确是件很神秘的事,"我说,“你想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可以作为论据的事实。在我们得到这些事实之前就加以推测,那是最大的错误。有人不知不觉地以事实牵强附会地来适应理论,而不是以理论来适应事实。但是现在只有这么一张便条,你看能不能从中推断出些什么来?”

  我仔细地检查笔迹和这张写着字的纸。

  “写这张条子的人大概相当有钱,"我说着,尽力模仿我伙伴的推理方法。"这种纸半个克朗买不到一叠。纸质特别结实和挺括。”

  “特别——正是这两个字,"福尔摩斯说,“这根本不是一张英国造的纸。你举起来向亮处照照看。”

  我这样做了。看到纸质纹理中有一个大"E"和一个小"g"、一个"P"以及一个"G"和一个小"t"交织在一起。

  “你了解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问道。

  “无疑,是制造者的名字,更确切地说,是他名字的交织字母。”

  “完全不对,‘G'和小't'代表的是"Gesellschaet’也就是德文'公司'这个词。象我们'Co.'这么一个惯用的缩写词一样。当然,‘P'代表的是'Papier’——'纸'。现在该轮到'Eg’了。让我们翻一下《大陆地名词典》。"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很厚的棕色书皮的书。"EglowEglonitz,——有了,Egria。那是在说德语的国家里——也就是在波希米亚,离卡尔斯巴德不远。'以瓦伦斯坦卒于此地而闻名,同时也以其玻璃工厂和造纸厂林立而著称。'哈,哈,老兄,你了解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得意地喷出一大口蓝色的香烟的烟雾。

  “这种纸是在波希米亚制造的。”

  “完全正确。写这张纸条的是德国人。你是否注意到'此种传述,广播四方,我等知之甚稔'这种句子的特殊结构?法国人或俄国人是不会这样写的。只有德国人才这样乱用动词。因此,现在有待查明的是这位用波希米亚纸写字、宁愿戴面具以掩盖他的庐山真面目的德国人到底想干些什么。——瞧,要是我没有搞错的话,他来了,他将打破我们的一切疑团。”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马车轮子摩擦路边镶边石的轧轧声,接着有人猛烈地拉着门铃。福尔摩斯吹了一下口哨。

  “听声响是两骑马,”他说。“不错,"他接着说,眼睛朝窗外瞧了一眼,“一辆可爱的小马车和一对漂亮的马,每匹值一百五十畿尼。华生,要是没有什么别的话,这个案子可有的是钱。”

  “我想我该走了,福尔摩斯。”

  “哪儿的话,医生,你就呆在这里。要是没有我自己的包斯威尔,我将不知所措。这个案子看来很有趣,错过它那就太①遗憾了。”

  “可是你的委托人……”

  “甭管他。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他也许同样如此。他来啦。你就坐在那张扶手椅子里,医生,好好地端详着我们吧。”

  我们听到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先是在楼梯上,然后在过道上,到了门口骤然停止。接着是声音响亮和神气活现的叩门声。

  “请进来!"福尔摩斯说。

  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的身材不下于六英尺六英寸,胸部宽阔,四肢有力。他的衣着华丽。但那那富丽堂皇的装束,在英国这地方显得有点近乎庸俗。他的袖子和双排纽扣的上衣前襟的开叉处都镶着宽阔的羔皮镶边,肩上披的深蓝色大氅用腥红色的丝绸作衬里,领口别着一只用单颗火焰形的绿宝石镶嵌的饰针。加上脚上穿着一双高到小腿肚的皮靴,靴口上镶着深棕色毛皮,这就使得人们对于他整个外表粗野奢华的印象,更加深刻。他手里拿着一顶大檐帽,脸的上半部戴着一只黑色的盖过颧骨的遮护面具。显然他刚刚整理过面具,因为进屋时,他的手还停留在面具上。由脸的下半部看,他嘴唇厚而下垂,下巴又长又直,显示出一种近乎顽固的果断,象是个性格坚强的人。

  ①包斯威尔是英国著名文学家约翰生的一名得力助手。——译者注

  “你收到我写的条子了吗?"他问道,声音深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我告诉过你,我要来拜访你。"他轮流地瞧着我们两个人,好象拿不准跟谁说话似的。

  “请坐,"福尔摩斯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华生医生。他经常大力帮助我办案子。请问,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你可以称呼我冯·克拉姆伯爵。我是波希米亚贵族。我想这位先生——你的朋友,是位值得尊敬和十分审慎的人,我也可以把极为重要的事托付给他。否则,我宁愿跟你单独谈。”

  我站起身来要走,可是福尔摩斯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推回到原来的扶手椅里。"要谈两个一起谈,要就不谈,"他对来客说,“在这位先生跟前,凡是您可以跟我谈的您尽管谈好了。”

  伯爵耸了耸他那宽阔的肩膀说道,“那么我首先得约定你们二位在两年内绝对保密,两年后这事就无关重要了。目前说它重要得也许可以影响整个欧洲历史的进程都不过分。”

  “我保证遵约,"福尔摩斯答道。

  “我也是。”

  “这面具你们不在意吧,"我们这位陌生的不速之客继续说,“派我来的贵人不愿意让你们知道他派来的代理人是谁,因此我可以立刻承认我刚才所说的并不是我自己真正的称号。”

  “这我知道,",福尔摩斯冷冰冰地答道。

  “情况十分微妙。我们必须采取一切预防措施,尽力防止使事情发展成一个大丑闻,以免使一个欧洲王族遭到严重损害。坦率地说,这件事会使伟大的奥姆斯坦家族——波希米亚世袭国王——受到牵连。”

  “这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喃喃地说道,随即坐到扶手椅里,阖上了眼睛。

  在来客的心目中,他过去无疑是被刻画为欧洲分析问题最透彻的推理者和精力最充沛的侦探。这时我们的来客不禁对这个人倦怠的、懒洋洋的体态用一种明显的惊讶目光扫了一眼。福尔摩斯慢条斯理地重新张开双眼,不耐烦地瞧着他那身躯魁伟的委托人。

  “要是陛下肯屈尊将案情阐明,”他说,“那我就会更好地为您效劳。”

  这人从椅子里猛地站了起来,激动得无以自制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接着,他以一种绝望的姿态把脸上的面具扯掉扔到地下。

  “你说对了,"他喊道,“我就是国王,我为什么要隐瞒呢?”

  “嗯,真的吗?"福尔摩斯喃喃地说,“陛下还没开口,我就知道我是要跟卡斯尔-费尔施泰因大公、波希米亚的世袭国王、威廉·戈特赖希·西吉斯蒙德·冯·奥姆施泰因交谈。”

  “但是你能理解,"我们破怪的来客又重新坐下来,用手摸了一下他那又高又白的前额说道,“你能理解我是不惯于亲自办这种事的。可是这件事是如此地微妙,以致于如果我把它告诉一个侦探,就不得不使自己任起摆布。我是为了向你征询意见才微服出行,从布拉格来此的。”

  “那就请谈吧,"福尔摩斯说道,随即又把眼睛阖上了。

  “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五年以前,在我到华沙长期访问期间,我认识了大名鼎鼎的女冒险家艾琳·艾德勒。无疑你是很熟悉这名字的。”

  “医生,请你在我的资料索引中查查艾琳·艾德勒这个人,"福尔摩斯喃喃地说,眼睛睁也没睁开一下。他多年来采取这么一种办法,就是把有关许多人和事的一些材料贴上签条备查。因此,要想说出一个他不能马上提供起情况的人或事,那是岂不容易的。关于这件案子,我找到了关于她的个人经历的材料。它是夹在一个犹太法学博士和写过一起关于深海鱼类专题论文的参谋官这两份历史材料中间的。

  “让我瞧瞧,"福尔摩斯说,“嗯!一八五八年生于新泽西州。女低音——嗯!意大利歌剧院——嗯!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女歌手——对了!退出了歌剧舞台——哈!住在伦敦——一点不错!据我理解,陛下和这位年轻女人有牵连。您给她写过几封会使自己受连累的信,现在则急于想把那些信弄回来。”

  “一点不错。但是,怎么才能……”

  “曾经和她秘密结过婚吗?”

  “没有。”

  “没有法律文件或证明吗?”

  “那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如果这位年轻女人想用信来达到讹诈或其他目的时,她怎么能够证明这些信是真的呢?”

  “有我写的字。”

  “呸!伪造的。”

  “我私人的信笺。”

  “偷的。”

  “我自己的印鉴。”

  “仿造的。”

  “我的照片。”

  “买的。”

  “我们两人都在这张照片里哩。”

  “噢,天哪!那就糟了。陛下的生活的确是太不检点了。”

  “我当时真是疯了——精神错乱。”

  “您已经对您造成了严重的损害。”

  “当时我只不过是个王储,还很年轻。现在我也不过三十岁。”

  “那就必须把那张像起重新收回。”

  “我们已经试过,但是都失败了。”

  “陛下必须出钱,把照片买过来。”

  “她一定不卖。”

  “那么就偷吧。”

  “我们已经试过五次了。有两次我出钱雇小偷搜遍了她的房子。一次她在旅行时我们调换了她的行李。还有两次我们对她进行了拦路抢劫。可是都一无所获。”

  “那张像片的痕迹一点都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福尔摩斯笑了,说道:“这完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但是对我来说,却是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国王用责备的口气顶了他一句。

  “十分严重。的确如此。那她打算用这照片干些什么呢。”

  “把我毁掉。”

  “怎么个毁法?”

  “我即将结婚了。”

  “我听说了。”

  “我将和斯堪的纳维亚国王的二公主克洛蒂尔德·洛特曼·冯·札克斯迈宁根结婚。你可能知道他们的严格家规吧。她自己就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人。只要对我的行为有丝毫怀疑,就会使这婚事告吹。”

  “那么艾琳·艾德勒呢?”

  “威胁着要把照片送给他们。而她是会那样做的。我知道她是会那样做的。你不了解她,她的个性坚强如钢。她既有最美丽的女人的面容,又有最刚毅的男人的心。只要我和另一个女人结婚,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您敢肯定她还没有把照片送出去吗?”

  “我敢肯定。”

  “为什么?”

  “因为她说过,她要在婚约公开宣布的那一天把照片送出去。那就是下星期一。”

  “噢,那咱们还有三天时间,"福尔摩斯说着,打了一个呵欠。"太幸运了,因为目前我还有一两桩重要的事情要调查调查。当然。陛下暂时要待在伦敦罗?”

  “对。你可以在兰厄姆旅馆找到我。用的名字是冯·克拉姆伯爵。”

  “我将写封短信让您知道我们的进展情况。”

  “那太好了。我非常急于知道。”

  “那么,关于钱的事怎么样?”

  “由你全权处理。”

  “毫无条件吗?”

  “我可以告诉你,为了得到那张照片,我愿意拿我领土中的一个省来交换。”

  “那么眼前的费用呢?”

  国王从他的大氅下面拿出一个很重的羚羊起袋,把它放在桌上。

  “这里有三百镑金币和气百镑钞票。"他说。

  福尔摩斯在他笔记本的一张纸上潦潦草草地写了收条,然后递给他。

  “那位小姐的地址呢?"他问道。

  “圣约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布里翁尼府第。”

  福尔摩斯记了下来。“还有一个问题,”他说道,“照片是六英寸的吗?”

  “是的。”

  “那么,再见,陛下,我相信我们不久就会给您带来好消息。华生,再见,"他接着对我说,这时皇家四轮马车正向街心驶去。"我想请你明天下午三点钟来,跟你聊聊这件小事情。”

  二

  三点钟整,我到了贝克街,福尔摩斯尚未回来。据女房东说,他是在早晨刚过八点的时候出去的。尽管如此,我在壁炉旁坐下,打算不管他去多久都要等待,因为我已经对他的调查深感兴趣。虽然这案子缺乏我记录过的那两件罪案所具有的那种残忍和不可思议的特征,可是,这案子的性质及其委托人的高贵地位,却使它具有其本身应有的特色。的确,除了我的朋友正在进行调查的案子的性质外,他那种巧妙地掌握情况和敏锐而又透彻地推理的工作方式,以及那种解决最难解决的奥秘的迅速而精细的方法,很值得我去研究和学习,并且从中得到很大乐趣。他一贯取胜,这在我已是司空见惯。所以,在我的脑海里从未产生过他也有可能失败的想法。

  四点钟左右,屋门开了,走进来一个醉醺醺的马夫。他样子邋邋遢遢,留着络腮胡须,面红耳赤,衣衫破烂不堪。尽管我对我朋友的化装术的惊人技巧已经习以为常了,我还是要再三审视才敢肯定真的是他。他向我点头招呼一下就进了卧室。不消五分钟,他就和往常一样身穿花呢衣服,风度高雅地出现在我面前。他把手插在衣袋里,在壁炉前舒展开双腿,尽情地笑了一阵子。

  “噢,真的吗?"他喊道,忽然呛住了喉咙,接着又笑了起来,直到笑得软弱无力地躺在椅子上。

  “这是怎么回事?”

  “简直太有趣了。我敢说你怎么也猜不出我上午在忙什么,或者忙的结果是什么。”

  “我想象不出来。也许你一直在注意观察艾琳·艾德勒小姐的生活习惯,也许还观察了她的房子。”

  “一点不错,但是结局却相当不平常。不过我愿意把情况告诉你。我今天早晨八点稍过一点离开这里,扮成一个失业的马夫。在那些马夫中间存在着一种美好的互相同情、意气相投的感情。如果你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你就可以知道你要想知道的一切。我很快就找到了布里翁尼府第。那是一幢小巧雅致的别墅,后面有个花园。这是一幢两层楼房,面对着马路建造的。门上挂着洽伯锁。右边是宽敞的起居室,内部装饰华丽,窗户之长几乎到达地面,然而那些可笑的英国窗闩连小孩都能打开。除了从马车房的房顶可以够得着过道的窗户以外,就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了。我围绕别墅巡行了一遍,从各个角度仔细侦察,但并未发现任何令人感兴趣之处。

  “接着我顺着街道漫步,果然不出所料,我发现在靠着花园墙的小巷里,有一排马房。我帮助那些马夫梳洗马匹。他们酬劳我两个便士、一杯混合酒、两烟斗装得满满的板烟丝,①并且提供了许多我想知道的有关艾德勒小姐的情况。除她之外,他们还告诉我住在附近的其他六、起个人的情况,我对这些人丝毫不感兴趣,但是又不得不听下去。”

  ①黑啤酒和烈啤酒或新陈两种啤酒各半的混合物。——译者注

  “艾琳·艾德勒的情况如何?"我问道。

  “噢,她使那一带所有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是世界上最俏丽的佳人了。在塞彭泰恩大街马房,人人都是这么说的。她过着宁静的生活,在音乐会上演唱。每天五点钟出去,七点钟回家吃晚餐。她除了演唱外,其余时间则深居简出。她只与一个男人交往,而且过从甚密。他肤色黝黑,体态英俊,很有朝气。他每天至少来看她一回,经常是两回。他是住在坦普尔的戈弗雷·诺顿先生。你懂一个作为心腹车夫的好处吗?这些马车夫为他赶车不下十几次,从塞彭泰恩大街马房送他回家,对他的事无不知晓。我听完了他们所谈的一切之后,便开始再一次在布里翁尼府第附近漫步徘徊,思考我的行动方案。

  “这个戈弗雷·诺顿显然是这件事的关键性人物。他是一位律师。这听起来不大妙。他们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呢?他不断地来看她有什么目的?她是他的委托人,他的朋友,或者是他的情妇?如果是他的委托人,她大概已经把照片交给他保存了。如果是他的情妇,那就不大会那么做。这个问题的答案将决定我应当继续对布里翁尼府第的调查工作呢,还是把我的注意力转到那位先生在坦普尔的住宅方面。这是必须加以小心从事的要点所在,这就扩大了我调查的范围。我担心这些琐琐碎碎的细节会使你感觉厌烦,但是我必须让你看到我的一点困难,如果你要想了解情况的话。”

  “我正在仔细地倾听呢,"我回答道。

  “我心里正在权衡着利害得失的时候,忽地瞧见一辆双轮马车赶到布里翁尼府第门前,由车里跳出一位绅士。他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男人,黑黑的,鹰钩鼻子,留着小胡子——显然就是我听说的那个人。他仿佛十万火急似的样子,大声吆喝要车夫等着他。他从替他开门的女仆面前擦身而过,显示出毫无拘束的神态。

  “他在屋子里逗留了大约半个小时。我透过起居室的窗户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他踱来踱去,挥舞双臂兴奋地谈着。至于她,我什么也没看到。他随即走了出来,好象比刚才更加急忙的样子。他在登上马车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表,热切地看了看喊道,‘拚命快赶,先到摄政街格罗斯·汉基旅馆,然后到埃破丰尔路圣莫尼卡教堂。你要是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我就赏给你半个畿尼。'

  “他们一下子就走了。我正在犹豫不决是否应该紧紧尾随的当儿,忽地从小巷里来了一辆小巧雅致的四轮马车。那马车夫的上衣的扣子只有一半是扣上的,领带歪在耳边,马起挽具上所有金属箍头却都由带扣中突出来。车还没停稳,她就由大门飞奔出来一头钻进车厢。在这霎那间,我只瞥了她一眼,但已可看出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容貌之标致足令男人倾倒。

  “'约翰,去圣莫尼卡教堂,'她喊道,‘要是你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那里的话,我就赏给你半镑金币。'

  “华生,这是不可错过的好机会。我正权衡是应当赶上去呢,还是应当攀在车后时,恰好一辆出租马车从这街上经过。赶车人对那菲薄的车费瞧了又瞧。但我在他可能表示不干之前就跳进车里。'圣莫尼卡教堂,'我说,‘给你半镑金币,要是你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那里的话。'那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将要发生什么事情,那当然是很清楚的。

  “我的马车夫赶得飞快。我觉得我从未赶得这么快过,但那两辆马车已经比我们先行到达。在我赶到的时候,那辆出租马车和那辆四轮马车早已停在门前了,两骑马正气喘吁吁冒着热气。我付了车钱,急忙走进教堂。在那里除了我所追踪的两个人和一个身穿白色法衣、好象正在劝告他们什么似的牧师外,别无他人。他们三个人围在一起站在圣坛前。我就象偶尔浪荡到教堂里来的其他游手好闲的人一样,信步顺着两旁的通道往前走。使我感到惊异的是,忽然间在圣坛前的这三个人的脸都转过来朝着我。戈弗雷·诺顿拚命向我跑来。

  “谢天谢地!'他喊道,‘有了你就行了。来!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来,老兄,来,只要三分钟就够了,要不然就不合法了。'

  “我是被半拖半拉上圣坛的。在我还没弄清楚我站在什么地方以前,我发觉我自己正喃喃地对我耳边低低的话语作出答复,为我一无所知的事作证。总的来说是帮助把未婚女子艾琳·艾德勒和单身汉戈弗雷·诺顿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一切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接着男方在我这一边对我表示感谢,女方在我那一边对我表示感谢,而牧师则在我对面向我微笑。这是我有生以来从未碰到过的最荒谬绝伦的场面。刚才我一想到这件事就禁不住大笑起来了。看来他们的结婚证明有点不够合法,牧师在没有某些证人的情况下,断然拒绝给他们证婚,幸而有我出现使得新郎不至于必须跑到大街上去找一位傧相。新娘赏给我一镑金币。我打算把它拴在表链上戴着,以纪念这次的际遇。”

  “这真是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我说道,“后来又怎样呢?”

  “咳,我觉得我的计划受到严重的威胁。看来这一对有可能立刻离开这里,因此我必须采取迅速而有力的措施。他们在教堂门口分手。他坐车回坦普尔,而她则回到她自己的住处。'我还象平常一样,五点钟坐车到公园去,'她辞别他时说道,我就听到这些。他们各自乘车驶向不同的方向,我也离开了那里去为自己作些安排。”

  “是什么安排?”

  “一些卤牛肉和一杯啤酒,"他揿了一下电铃答道,“我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没工夫想到吃东西,今晚我很可能还要更忙些。顺便说一句,大夫,我将需要你的合作。”

  “我很乐意。”

  “你不怕犯法吗?”

  “一点也不。”

  “也不怕万一被捕吗?”

  “为了一个高尚的目标,我不怕。”

  “噢,这目标是再高尚不过了。”

  “那么,我就是你所需要的人了。”

  “我原先就肯定我是可以依仗你的。”

  “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呢?”

  “特纳太太一端来盘子,我就向你说明。现在,"他饥肠辘辘地转向女房东拿来的简单食品,说道,“我不得不边吃边谈这件事,因为我的时间所剩无几。现在快五点钟了。我们必须在两个钟头内赶到行动地点。艾琳小姐,不,是夫人,将在起点钟驱车归来。我们必须在布里翁尼府第与她相遇。”

  “然后怎么样?”

  “这以后的事一定要让我来办。我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已有所安排。现在只有一点我必须坚持的,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一定不要干预。你懂吗?”

  “难道我什么事也不管吗?”

  “什么事都别管。也许会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事件。你可不要介入。在我被送进屋子时,这种不愉快的事就会结束的。四、五分钟以后,起居室的窗户将会打开。你要在紧挨着打开窗户的地方守候着。”

  “是。”

  “你一定要盯着我,我总是会让你看得见的。”

  “我一举手——就象这样——你就把我让你扔的东西扔进屋子里去,同时,提高嗓门喊'着火了'。你完全听清楚我的话了吗?”

  “完全懂了。”

  “那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长长的象雪茄烟模样的卷筒说道,“这是一只管子工用的普通烟火筒,两头都有盖子,可以自燃。你的任务就是专管这东西。当你高喊着火的时候,一定有许多人赶来救火。这样你就可以走到街的那一头去。我在十分钟之内和你重新会合。我希望你已经明白我所说的话了,是吗?”

  “我应该保持不介入的状态;靠近窗户;盯着你;一看到信号,就把这东西扔进去;然后喊着火了;并且到街的拐角那里去等你。”

  “完全正确。”

  “那你就瞧我的吧。”

  “这太好了。我想,也许快到我为扮演新角色作准备的时候了。”

  他隐没到卧室里去。过了几分钟再出来时已装扮成一个和蔼可亲而单纯朴素的新教牧师。他那顶宽大的黑帽、宽松下垂的裤子、白色的领带、富于同情心的微笑以及那种凝视的、仁慈的、好破的神态,只有约翰·里尔先生堪与比拟。福尔①摩斯不仅仅是换了装束,连他的表情、他的态度、甚至他的灵魂似乎都随着他所装扮的新角色而起了变化。当他成为一位研究罪行的专家的时候,舞台上就少了一位出色的演员,甚至会使科学界少了一位敏锐的推理家。

  我们离开贝克街的时候是六点一刻。我们提前十分钟到达塞彭泰恩大街。时已黄昏,我们在布里翁尼府第外面踱来踱去等屋主回来时,正好亮灯了。这所房子正如我根据福尔摩斯的简单描述所想象的那样。但是地点不象我预期的那么平静,恰恰相反,对于附近地区都很安静的一条小街来说,它十分热闹。街头拐角有一群穿得破破烂烂、抽着烟、说说笑笑的人,一个带着脚踏磨轮的磨剪子的人,两个正在同保姆调情的警卫,以及几个衣着体面、嘴里叼着雪茄烟、吊儿郎当的年轻人。"你看,"当我们在房子前面踱来踱去的时候,福尔摩斯说道,“他们结了婚倒使事情简单化了。那张照片现在变成双刃武器了。很可能她之怕它被戈弗雷·诺顿看见,犹如我们的委托人之怕它出现在公主跟前一样。眼前的问题是,我们到哪里去找那张照片?”

  ①十九世纪中叶到本世纪初英国著名喜剧演员。——译者注

  “真的,到哪儿去找呀?”

  “她随身带着它的可能性是最小的。因为那是张六英寸照片,要在一件女人的衣服里轻易地藏起来,未免嫌太大了些。而且她知道国王是会拦劫和搜查她的。这类的尝试已经发生过两次了。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她是不会随身带着它的。”

  “那么,在哪儿呢?”

  “在她的银行家或者律师的手里。是有这两种可能性的。但是我却觉得哪一种可能性都不现实。女人天生就好保密,她们喜欢采取她们自己的隐藏东西的方法。她为什么要把照AE琝f3交给别人呢?她对自己的监护能力是信得过的。可是一个办理实务的人可能会受到什么样间接的或政治的影响,那她就说不上来了。此外,你可别忘了她是决意要在几天之内利用这张照片的。因此一定在她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一定在她自己的屋子里。”

  “但是屋子已经两次被盗了。”

  “哼!他们不知道怎么去找。”

  “可你又怎么个找法?”

  “我根本不找。”

  “那又怎么办?”

  “我要使她把照漂亮给我看。”

  “那她是不会干的。”

  “她不能不干。我听见车轮声了。那是她坐的马车。现在要严格按照我的命令行事。”

  他说话时,马车两侧车灯发出的闪烁灯光顺着弯曲的街道绕过来。那是一辆漂亮的四轮小马车咯哒咯哒地驶到布里翁尼府第门前。马车刚一停下,一个流浪汉从角落里冲上前去开车门,希望赚个铜子,但是却被抱着同样想法窜在前头的另一个流浪汉挤开。于是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两个警卫站在一个流浪汉一边,而磨剪刀的则同样起劲地站在另一个流浪汉一边。这样争吵得就更厉害了。接着不知是谁先动手开打,这时这位夫人刚好下车,立刻就被卷进纠缠在一起的人群中间。这些人满面通红,扭在一起拳打棒击,野蛮地互相殴斗。福尔摩斯猛地冲入人群去保卫夫人。但是,刚到她的身边,就大喊一声,倒卧于地,脸上鲜血直流。众人见他倒地,两个警卫朝一个方向拔脚溜走,那些流浪汉朝另一个方向逃之夭夭。此时,有些衣着比较整齐、只看热闹而没有参加殴斗的人挤了进来,为夫人解围和照顾这位受伤的先生。艾琳·艾德勒——我还愿意这么称呼她——急忙跑上台阶。但是她在最高一层台阶站住了,门厅里的灯光勾划出了她的极起优美的身材的轮廓。她回头朝街道问道:

  “那位可怜的先生伤得厉害吗?”

  “他已经死啦,"几个声音一起喊道。

  “不,不,还活着呢,"另一声音高叫着,“但是等不到你们把他送进医院,他就会死去的。”

  “他是个勇敢的人,"一个女人说道,“要不是他的话,那些流浪汉早就把夫人的钱包和表抢走了。他们是一帮,而且是一帮粗暴的家伙。啊,他现在能呼吸了。”

  “不能让他躺在街上。我们可以把他抬进屋子里去吗,夫人?”

  “当然可以。把他抬到起居室里去。那儿有一张舒服的沙发。请到这边来吧。"大家缓慢而庄严地把他抬进布里翁尼府第,安置在正房里。这时我由站在靠近窗口的地方一直在看着整个事情的经过。灯都点燃了。可是窗帘没有拉上,所以我可以看到福尔摩斯是怎样被安放在长沙发上的。当时他对他扮演的角色是否感到有些内疚我不知道,但是我却知道,我自己有生以来从未比看见我所密谋反对的美人或者看到她服侍伤者的那种温雅和亲切的仪态更感到由衷的羞愧了。可是现在对福尔摩斯委托我扮演的角色半途甩手不干了,未免是一种对他最卑鄙的背叛。我硬下心肠,从我的长外套里取出烟火筒。我想,我们毕竟不是伤害这美人,我们不过是不让她伤害别人罢了。

  福尔摩斯靠在那张长沙发上。我看到他的动作很象一个需要空气的那种人的样子。一个女仆匆忙走过去把窗户猛地推开。就在那一霎那我看到他举起手来。根据这个信号,我把烟火筒扔进屋里去,高声喊道:“着火啦!"我的喊声刚落,全部看热闹的人,穿得体面的和穿得不那么体面的人,绅士、马夫和女仆们,也齐声尖叫起来:“着火啦!"浓烟滚滚,缭绕全室,并且从打开的窗户冒了出去。我瞥见争先恐后匆匆跑动的人影。稍过片刻,我还听到从房里传出福尔摩斯要大家放心那是一场虚惊的喊声。我急速穿过惊呼的人群,跑到街道的拐角。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我高兴地发现了我的朋友,他縜e着我的胳膊逃离喧嚣骚动的现场。在我们转到埃破韦尔路的一条安静街道以前,他有几分钟都默默地急速向前走着。

  “医生,你干得真漂亮,”他说道,“不可能比这更漂亮了。一切顺利。”

  “你弄到那张照片了吗?”

  “我知道在哪儿了。”

  “你是怎样发现的?”

  “这正如我和你说过的那样,是她把照漂亮给我看的。”

  “我还不大明白。”

  “我不愿意把这个说得很神秘,”他说着笑了起来,“这件事很简单。你当然看得出来在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和咱们一伙的。他们今天晚上统统是雇来的。”

  “我也猜到了是这么回事。”

  “当两边争吵起来的时候,我手掌里有一小块湿的红颜料。我冲上前去,跌倒在地,把手赶紧捂在脸上,这就成为一个令人可怜的样子。这是一套老花招了。”

  “这个我也揣摩出来了。”

  “然后他们把我抬进去。她不得不把我弄进去。不这么办她又能怎么办?她把我放在起居室里,这正是我预料的那间屋子。那么照片就藏在这间屋子和她的卧室之间,我决定要看看到底是在哪间屋子里。他们把我放在长沙发上,我作出需要空气的动作,他们只好打开窗户,这样你的机会就来了。”

  “这对你有什么帮助呢?”

  “这太重要了。当一个女人一想到她的房子着火时,她就会本能地立刻抢救她最珍贵的东西。这种完全不可抗拒的冲动,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利用过了。在达林顿顶替丑闻一案中,我利用了它,在阿恩沃思城堡案中也是如此。结了婚的女人赶紧抱起她的婴孩;没结过婚的女人首先把手伸向珠宝盒。现在我已经清楚,在这房子的东西里,对于我们当前这位夫人来说,没有比我们去追寻的那件东西更为宝贵的了。她一定会冲上前去把它抢到身边。着火的警报放得很出色。喷出的烟雾和惊呼声足以震动钢铁般的神经。她的反应妙极了。那张照片收藏在壁龛里,这个壁龛恰好位于右边铃的拉索上面的那块能挪动的嵌板后面。她在那地方只呆了片刻的时间。当她把那张照片抽出一半的时候,我一眼看到了它。当我高喊那是一场虚惊时,她又把它放回去了。她看了一下烟火筒,就奔出了屋子,此后我就没再看到她了。我站了起来,找个借口偷偷溜出那所房子。我曾犹豫是否应该试着把那张照骑马上弄到手,但是马车夫进来了。他注意地盯着我,因此要等待时机,这样似乎安全些。否则,只要有一点过分鲁莽,就会把整个事情搞糟。”

  “现在怎么办?"我问道。

  “我们的调查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明天我将同国王一块去拜访她。如果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的话,那你也去。有人会把我们引进起居室里候见那夫人;但是恐怕她出来会客时,她既找不到我们,也找不到那照片了。陛下能够亲手重新得到那张照片,一定是会非常满意的。”

  “那么你们什么时候去拜访她呢?”

  “早晨八点钟。趁她还没起床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放手干。此外,我们必须立即行动起来,因为结婚以后她的生活习惯可能完全变了。我必须立即给国王打个电报。”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贝克街,在门口停了下来。正在他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有人路过这里,并打了个招呼:

  “晚安,福尔摩斯先生。”

  这时在人行道上有好几个人。可是这句问候话好象是一个个子细长、身穿长外套的年轻人匆匆走过时说的。

  “我以前听见过那声音,"福尔摩斯惊讶地凝视着昏暗的街道说,“可是我不知道和我打招呼的到底是谁。”

  三

  那天晚上,我在贝克街过夜。在我们早晨起来正吃烤面包、喝咖啡的时候,波希米亚国王猛地冲了进来。

  “你真的拿到那张照片了吗?"他两手抓住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双肩热切地看着他的脸高声喊道。

  “还没有。”

  “可是有希望吗?”

  “有希望。”

  “那么来吧。我恨不得赶快去。”

  “我们必须雇辆出租马车。”

  “不必了,我的四轮马车在外面等着呢。”

  “这样就更省事了。"我们走下台阶,再次动身到布里翁尼府第去。

  “艾琳·艾德勒已经结婚了,"福尔摩斯说道。

  “结婚了!什么时候?”

  “昨天。”

  “跟谁结婚?”

  “跟一个叫作诺顿的英国律师。”

  “但是她不可能爱他。”

  “我倒希望她爱他。”

  “你为什么这样呢?”

  “因为这样就免得陛下害怕将来发生麻烦了。如果这位女士爱她的丈夫,她就不爱陛下。如果她不爱陛下,她就没有理由会干预陛下的计划了。”

  “这倒是真的。可是……啊,如果她和我的身份一样就好了,她会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王后呀!"说完他又重新陷于忧郁的沉默中,一直到我们在塞彭泰恩大街停下来时都是如此。

  布里翁尼府第的大门敞开着。一个上年纪的妇人站在台阶上。她用一种蔑视的眼光瞧着我们从四轮马车里下来。

  “我想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她说道。

  “我是福尔摩斯,"我的伙伴诧异地、多少有些惊愕地注视着她答道。

  “真是!我的女主人告诉我你多半会来的。今天早晨她跟她的先生一起走了,他们乘五点十五分的火车从蔡林克罗斯到欧洲大陆去了。”

  “什么!"歇洛克·福尔摩斯向后打了个趔趄,懊恼和惊异得脸色发白。

  “你的意思是说她已经离开英国了吗?”

  “再也不回来了。”

  “还有那张照片呢?"国王嗄声嗄平地问道,"一切都完了!”

  “我们要看一下。"福尔摩斯推开仆人,奔进了客厅,国王和我紧跟在后面。家具四面八方乱七八糟地散摆着,架子拆了下来,抽屉拉开来了,就好象这位女士在她出奔以前匆匆忙忙地翻箱倒柜搜查过一番似的。福尔摩斯冲到铃的拉索的地方,拉开一扇小拉门,伸进手去,掏出一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是艾琳·艾德勒本人穿着夜礼服照的。信封上写着:“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留交本人亲收。"我的朋友把信拆开,我们三个人围着一起读这封信。写信日期是今天凌晨。信中这样写道:

  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你的确干得非常漂亮。你完全把我给骗过去了。直到发出火警以前,我一点也不疑心。但是随后当我发觉我已经是如何泄露了自己的秘密时,我开始思索了。几个月以前,人家就警告我要防备你了。有人说要是国王雇一位侦探的话,那一定是你。他们已经告诉我你的地址。可是尽管所有这些,你还是使我泄露了你所想要知道的秘密。甚至在我开始疑心以后,我还觉得很难相信那么一位上了年纪、和蔼可亲的牧师会怀有恶意。但是,你知道,我自己是个训练有素的女演员。男性服装对我并不生疏。我自己就常常女扮男装,并趁机利用它所带来的自由。我派约翰——马车夫——监视你,然后跑上楼,穿上我的散步便服,我下楼来的时候,你正好离开。

  随后,我在后面跟着你走到你家门口,这样,我肯定我真的是你这位著名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感兴趣的对象了。于是,我相当冒失地祝你晚安,接着动身到坦普尔去看我的丈夫。

  我们俩都认为被这么一位可怕的对手盯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因此在你明天来时将发现这个窝是空的。至于那张照片,你的委托人可以放心好了。我爱一位比他强的人,而这个人也爱我。国王可以做他愿意做的事,而不必顾虑他所错待过的人会对他有什么妨碍。我保留那张照片,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这是保藏一件将能永远保护我不受他将来可能采取的任何手段损害的武器。我现在留给他一张他可能愿意收下的照片。谨此向您——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意。

  艾琳·艾德勒·诺顿敬上

  “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噢,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当我们三个人一起念这封信时,波希米亚国王这么喊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她是多么机敏和果断吗?假如她能当王后,那她不就是一个令人钦佩的王后吗?多么可惜她和我的地位不一样!"①

  “从我在这位女士身上所看到的来说,她的水平的确和陛下的水平很不一样,"福尔摩斯冷淡地说道,“我很遗憾没能使陛下的事情得到一个更为成功的结局。”

  “亲爱的先生,这可恰恰相反,"国王说道,“再没有任何结局比这个更为成功的了。我知道她是说话算数的。那张照片现在是和它已经被烧掉那样使我感到放心了。”

  ①此处"地位"和下面的"水平",原文都用level一词,词意双关。——译者注

  “我很高兴听陛下这么说。”

  “我真对你感恩不尽。请告诉我怎样酬答你才好。这只戒指……"他从他的手指上脱下一只蛇形的绿宝石戒指,托在手掌上递给他。

  “陛下有一件我认为比这戒指甚至更有价值的东西。"福尔摩斯说道。

  “你只要说出来是什么东西就成。”

  “这张照片!”

  国王惊异地睁大眼睛注视着他。

  “艾琳的相片!"他喊道,“你要是想要的话,当然可以。”

  “谢谢陛下。那么这件事就算办妥了吧。我谨祝您早安。”他鞠了个躬便转身而走,对国王伸向他的手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和我一起返回他的住处去。

  这就是波希米亚王国怎样受到一桩大丑闻的威胁,而福尔摩斯的杰出计划又是怎样为一个女人的聪明才智所挫败的经过。他过去对女人的聪明机智常常加以嘲笑,近来我很少听到他这样的嘲笑了。当他说到艾琳·艾德勒或提到她那张照片时,他总是用那位女人这一尊敬的称呼。

  身分案

  我同福尔摩斯两人对坐在贝克街他寓所的壁炉前。他说:“老兄,生活比人们所能想象的要破妙何止千百倍;真正存在的很平常的事情,我们连想也不敢想。假如我们能够手拉手地飞出那个窗户,翱翔在这个大城市的上空,轻轻地揭开那些屋顶,窥视里边正在发生的不平常的事情:破怪的巧合、密室的策划、闹别扭、以及令人惊破的一连串的事件,它们一代一代地不断发生着,导致稀破古怪的结果,这就会使得一切老一套的、一看开头就知道结局的小说,变得索然无味而失去销路。”

  我回答说:“可是,我并不信。报纸上发表的案件,一般地说,都十分单调,俗不可耐。在警察的报告里,现实主义到了极点,必须承认,结果是既不有趣,也无艺术性。”

  福尔摩斯说道:“要产生实际的效果必须运用一些选择和判断。警察报告里没有这些,也许重点放到地方长官的陈词滥调上去了,而不是放在观察者认为是整个事件必不可少的实质的细节上。毫无疑问,没有什么象司空见惯的东西那样不自然的了。”

  我笑着摇摇头说:“我十分理解你这种想法。当然,由于你所处的地位,是整个三大洲每一个陷于困境的人的非正式顾问和助手,你就有机会接触到一切异乎寻常的人和事。可是在这儿"——我从地上捡起一份晨报——"让我们作一次实验,这儿是我看到的第一个标题:《丈夫虐待妻子》。这条新闻占了半栏篇幅,可是我不看就完全明白里边说的是什么。当然罗,其中牵涉到另一个女人、狂欢滥饮、推推搡搡、拳打脚踢、伤痕累累以及富有同情心的姊妹或者房东太太等等。哪怕最拙劣的作者也想不出比这更粗制滥造的东西了。”

  福尔摩斯拿过报纸,粗略地扫视了一下,开口道:“其实,你所举的例子,对你的论点来说是很不恰当的。这是邓达斯家分居的案子,发生的时候,我正在把同此案有关的一些细节弄清楚。丈夫是绝对的戒酒主义者,没有别的女人;被控的行为是,他养成了一种习惯,在每餐结束时,总是取下假牙,向他的妻子扔去。你将认为,这件事在一般讲故事者的想象里是不会发生的。大夫,来一点鼻烟,你得承认,从你所举的例子来看,我赢了。”

  他伸手拿出他的旧金鼻烟壶,壶盖的中心嵌上了一颗紫色水晶。它的光彩夺目同他的朴素作风和简单生活成为鲜明的对照,于是我不得不加以评论。

  “呵,"他说,“我忘记有几星期没见你了。这是波希米亚国王为酬谢我在艾琳·艾德勒相片案中帮了他的忙而赠送的小小纪念品。”

  “那个戒指呢?"我看了看他手指上光辉夺目的钻石戒指问道。

  “这是荷兰王室送给我的,由于我给他们破的案件非常微妙,即便是对你这么一位一直诚诚恳恳地把我的一两件小事迹都记述下来的朋友,我也不便透露。”

  “那末,目前你手头上有什么案件吗?"我很感兴趣地问他。

  “有那么十一二件,但是没有一件是特别有趣的。它们是重要的,你了解,但是并不是有趣的。的确,我发现在通常不重要的事件里倒有观察和可以机敏地分析因果关系的余地,这样的调查工作就很有兴味了。罪行越大,往往越简单;因为罪行越大,一般地说,动机就越明显。这些案件中,除了从马赛来要我办的那个案件颇为复杂以外,其它就没有一件特别有趣了。不过,也许再过一会儿,就会有更有趣的案件送上门来的,因为如果我不是大错而特错的话,现在又有位委托人来了。”

  他从椅子上起身,站到拉开了窗帘的窗前,往下看着那灰暗而萧条的伦敦街道。我从他的肩上往外看去,对面人行道上站着一个高大的女人,颈上围着厚毛皮围脖,插着一支大而卷曲的羽毛的宽边帽子,以德文郡公爵夫人卖弄风情的姿态,歪戴在一只耳朵上面。在这样盛装之下,她神情紧张、迟疑不决地向上窥视着我们的窗子,同时身体前后摇晃着,手指烦躁不安地拨弄着手套的钮扣。突然,象游泳者从岸上一跃入水那样,她急遽地穿过马路,我们听到了一阵刺耳的门铃声。

  福尔摩斯把烟头扔到壁炉里,说:“这种征兆,我以前看见过。在人行道上摇摇晃晃经常是意味着发生了色情事件。她想要征询一下别人的意见,但是又拿不定主意是否应把这样微妙的事情告诉别人。就在这点上也要加以区别。当一个女人觉得一个男人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的时候,她不再摇晃了,通常的征兆是急得把门铃线都给你拉断了。现在这个我们可以看作是一桩恋爱事件,不过这个女子并不怎么愤怒,而只是迷惘或忧伤。好在目前她亲自登门造访,我们的疑团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他正说着,有人敲门,穿着号衣的男仆进来报告说玛丽·萨瑟兰小姐来访。话音未落,这位女客就出现在他那穿着黑色号衣的矮小身材后面,仿佛随着领港小船扬帆而来的一艘商船。福尔摩斯以他落落大方而又彬彬有礼的非凡态度欢迎她,他随手推上门,微微鞠躬,请她在扶手椅上坐下,片刻之间,就以他特有的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态把她打量了一番。

  他说道:"你眼睛近视,要打那么多字,不觉得有点费劲吗?”

  她回答道:“开始确实有点费劲,但是现在不用看就知道字母的位置了。"突然,她体会到他这问话的全部含义,感到十分震惊,抬起头来仰视着,她的宽阔而性情和善的脸上露出害怕和惊破之色。她叫道:“福尔摩斯先生,您听说过我吧,不然,怎能知道这一切呢?”

  福尔摩斯笑着说道:“不要紧,我的工作就是要知道一些事情。也许我已把自己锻炼得能够了解别人所忽略的地方。不然的话,你怎么会来请教我呢?”

  “先生,我是从埃思里破太太那里听说到您才来找您的。警察和大家都认为她的丈夫已经死了而不再去找了,而您却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哦,福尔摩斯先生,我盼望您也能这样帮助我。我并不富裕,但是除了打字所得的那一点点钱之外,凭我自己继承的财产,每年还有一百英镑的收入。只要能知道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消息,我愿意全部拿出来。”

  福尔摩斯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地离开家来找我呢?"他手指尖顶着手指尖,眼睛望着天花板。

  玛丽·萨瑟兰小姐的有些茫然若失的脸上又一次出现了惊讶的神色。她说:“是的,我是突然地出来的。因为看到温迪班克先生——就是我的父亲——对这事漠不关心,使我非常气愤。他不肯去报告警察,也不肯到您这里来,最后,由于他什么都不干,只是不断地说,‘没事,没事,'使我十分冒火,我穿上外衣,就立即赶来找您。”

  “你的父亲,"福尔摩斯说,“一定是你的继父,因为不是同姓。”

  “不错,是我的继父。我叫他父亲,尽管听起来很可笑,因为他比我只大五岁零两个月。”

  “你母亲还健在吗?”

  “是的,我母亲还健在。福尔摩斯先生,在父亲刚死不久,她就重新结婚了,而且男的比她几乎年轻十五岁,这使我很不高兴。我父亲是在托特纳姆法院路做管子生意的。他遗留下来一个相当大的企业,这个企业由母亲和工头哈迪先生继续经营。可是,温迪班克先生一来就迫使母亲出卖了这个企业,因为他是个推销酒的旅行推销员,地位很优越。他们出卖商誉连同利息,共得四千七百英镑。假如父亲还活着,他得到的钱数会比这个多得多。”

  我本以为福尔摩斯对于这样杂乱无章和没头没脑的叙述会感到厌烦,岂知相反,他却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他问道:“你自己这一点儿收入是从这个企业里得来的吗?”

  “啊,先生,不是。那是一笔另外的收入,是在奥克兰的奈德伯父遗留给我的。是新西兰股票,利率是四分五厘。股票金额是二千五百英镑,但是我只能动用利息。”

  福尔摩斯说:“我对你说的深感兴趣。你既然每年提用一百英镑那样一笔巨款,加上你工作所挣的钱,不成问题你可以旅行,过着舒适的生活。我相信,一位独身的女士大约有六十英镑的收入就可以生活得很好了。”

  “哪怕比这个数目小得多,福尔摩斯先生,我也能过得很好。不过,您可以想见,只要我住在家里,就不愿意成为他们的负担,所以当我同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用我的钱,当然,这只不过是暂时的。温迪班克先生每季度把我的利息提出来交给母亲,我觉得我光用打字所挣的那点钱就能过得很好。每打一张挣两便士,一天往往能打十五到二十张。”

  福尔摩斯说:“你已经把你的情况对我说清楚了。这位是我的朋友华生大夫,在他面前可以同在我面前一样,谈话不必拘束。请你把同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关系全部告诉我们吧。”

  萨瑟兰小姐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紧张不安地用手抚弄短外衣的镶边。她说:“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煤气装修工的舞会上。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们总要送票给他。此后,他们还记得我们,把票送给我母亲。温迪班克先生不愿意我们赴舞会。他从来不愿意我们到任何地方去。甚至我想去教堂做礼拜,他也会很生气的。可是这一次我下定决心前往。我就是要去,他有什么权利阻止我去呢?他说,父亲的所有朋友都会在那里,我们结识那些人不合适。他还说,我没有合适的衣服穿。而我的那件紫色长毛绒衣服,几乎还从来没有从柜子里取出来穿过。最后,他没有别的办法,为了公司的公事而到法国去了。母亲和我两个人,就随同从前当过我们工头的哈迪先生一起去了。正是在那里我遇到霍斯默·安吉尔先生。”

  福尔摩斯说:“我想,温迪班克先生从法国回来后,对你去过舞会的事一定很恼火。”

  “啊,可是他的态度倒很不错。我记得他笑笑,耸耸肩膀,还说不让女人做她愿意做的事是没有用的,她总是爱干什么就会干什么。”

  “我明白了。我想你是在煤气装修工舞会上遇见一位叫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

  “先生,是的。那天晚上我遇见了他。第二天他来访,问我们是否都平安无事地回到家里。在此以后,我们会见过他……福尔摩斯先生,我是说,我同他一起散过两次步,但是此后我父亲又回来了,而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就不能再到我家来了。”

  “不能吗?”

  “对啊,您知道我父亲不喜欢那样的事情。要是办得到,他总是极力不让任何客人来访,他总是说,女人家应当安于同自己家里的人在一起。不过我却常常对母亲说,一个女人首先要有她自己的小圈子,而我自己还没有。”

  “那么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又怎么样了呢?他没有设法来看你吗?”

  “嗳,父亲一星期内又要去法国了,霍斯默来信说,在他走之前最好彼此不要见面,这样更保险。在这期间我们可以通信,而且他总是每天都有信来。我一早就把信收进来了,没有必要让父亲知道。”

  “你这时候和那位先生订婚了没有?”

  “啊,是订了婚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第一次散步后就订了婚。霍斯默·安吉尔先生……是莱登霍尔街一家办公室的出纳员,而且……”

  “什么办公室?”

  “福尔摩斯先生,最大的毛病就出在这里,我不知道。”

  “那么,他住在哪里呢?”

  “就住在办公室。”

  “你竟不知道他的地址?”

  “不知道……只知道莱登霍尔街。”

  “那么,你的信寄到哪里呢?”

  “寄到莱登霍尔街邮局,留待本人领取。他说,如果寄到办公室去,其他办事员都会嘲笑他和女人通信。因此,我提出用打字机把信打出来,象他所做的那样,但是他又不肯,因为他说,我亲笔写的信就象同我直接往来,而打字的信,总觉着我们俩中间隔着一部机器似的。福尔摩斯先生,这正好表明他多么喜欢我,哪怕一些小事情他也想得很周到。”

  福尔摩斯说:“这最能说明问题了。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小事情是最重要不过的了。你还记得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其他小事情吗?”

  “福尔摩斯先生,他是一个非常腼腆的人。他宁可同我在晚上散步,也不愿在白天散步,因为他说他很不愿意受人注意。他举止文雅,态度悠闲,甚至说话的声音都是柔和的。他告诉我,他幼年时患过扁桃腺炎和颈腺肿大,以后嗓子一直不大好,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细声细气。他对衣着总是很讲究,十分整洁素雅,但是他的视力不好,同我一样,所以戴上浅色眼镜,遮挡眩目的亮光。”

  “好,你继父温迪班克先生再去法国以后又怎样呢?”

  “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又来我家里,并且提议,我们在父亲回来前就结婚。他非常认真,要我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永远忠实于他。母亲说,他要我发誓是十分对的,这是他的热情的表示。母亲从一开始就对他大有好感,甚至比我更喜欢他。这样,当他们谈论要在一星期内举行婚礼时,我就提起父亲来。但是他们两人都说,不用担心父亲,只要事后告诉他一声就可以了。母亲还说,她会把这件事同父亲谈妥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并不喜欢这样一种做法。由于他不过比我大几岁,却一定要得到他的允许,说来未免可笑,但是我不想偷偷摸摸干任何事情,所以我写封信给父亲,寄往公司驻法国办事处所在地波尔多,但是就在我结婚那天早晨,这封信退回来了。”

  “那么,他没有收到这封信?”

  “是的,先生;因为这封信寄到时,他刚好已经动身回英国来了。”

  “哈哈!那才不巧呢。那么,你的婚礼是安排在星期五。是预定在教堂举行的吗?”

  “是的,先生,但是静悄悄的,一点也不张扬。我们决定在皇家十字路口的圣救世主教堂举行婚礼。婚礼后到圣潘克拉饭店进早餐。霍斯默乘了一辆双轮双座马车来接我们。但是我们是两个人,他就让我们两个登上这辆马车,当时街上刚巧有另外一辆四轮马车,他自己就坐上那一辆马车。我们先到教堂,四轮马车随后到达时,我们等待他下车,却没有见他走出车厢来。当马车夫从赶车的座位上下来,看看人已经是无影无踪、不翼而飞了!车夫说他没法想象人到哪里去了,因为他亲眼目睹他坐进车厢的。福尔摩斯先生,那是上星期五,从此以后,我就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福尔摩斯说:“看来这样对待你,是对你的极大侮辱。”

  “啊,不,不,先生。他对我太好了,太体贴了,不会这样离开我的。您瞧,他一早就对我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忠于他;哪怕发生预料不到的事情而把我们分开,我也永远要记住我对他已经有了誓约,他迟早会有一天要求我实践这誓约的。在结婚当天早晨,说这样的话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从以后发生的事情来看,这是有含义的了。”

  “可以十分肯定这是有含义的。那么,你本人也认为他遇到了出乎意料的飞来横祸?”

  “可不是吗,先生。我相信他预见到某些危险,否则他不会讲这样的话。之后,我想他所预见的事终于发生了。”

  “不过,你没有想过可能发生什么事情吗?”

  “还有一个问题。你母亲是怎样对待这件事的呢?”

  “她很生气,并且对我说,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还有你父亲呢?你告诉他了吗?”

  “告诉了,他似乎同我想法一样,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将会重新得到霍斯默的消息的。照他的说法,把我带到教堂门口就丢了,不管对任何人来说会有什么好处呢?好,如果他借了我的钱,或者同我结了婚而我把财产转让给他,也许有点理由可说,但是霍斯默在钱这个问题上是完全不依赖他人的,对我的钱,哪怕是一个先令,也是从来不屑一顾的。既然如此,还会发生什么事呢?为什么连信也不写一封呢?唉,想起来真把我逼得半疯半癫、通宵不能合眼。"她从皮手笼里抽出一块手帕,蒙着脸开始痛哭起来。

  福尔摩斯边站起来边说道:“我要为你办这件案子,我们一定会得到结果的,这点毫无疑问。现在让我来挑起这副担子吧,你就用不着再操心了。尤其重要的是,让霍斯默先生从你的记忆中消失吧,就象他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样。”

  “那么,您想我不会再见到他了吗?”

  “恐怕不会了。”

  “那么,他出了什么事呢?”

  “你把这个问题交给我好了。我愿意得到关于这个人的准确的描述,还要你现在保留的他的信件。”

  她说:“我在上星期六的《纪事报》上登过寻找他的广告。这就是这条广告,这里还有他的四封来信。”

  “谢谢你。你的通信地址呢?”

  “坎伯韦尔区,里昂街31号。”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过安吉尔先生的地址,那么,你父亲的工作地点在哪里呢?”

  “他是芬丘破特的法国红葡萄酒大进口商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的旅行推销员。”

  “谢谢你。你已经把情况说得很清楚。请你把这些文件留下来,记住我给你的劝告。这整个事件就这样了结了,不要让它影响你的生活。”

  “福尔摩斯先生,你对我太好了,可是这个我做不到。我要忠实于霍斯默。他一回来我就要和他结婚。”

  我们的客人,尽管戴着一顶可笑的帽子,显得茫然若失。但是她那纯仆的忠诚之心带有一种高尚的情操,使我们不得不肃然起敬。她把一小束文件放在桌上就离开了,答应需要她的时候,当即再来。

  福尔摩斯沉默了几分钟,他的手指尖仍然顶着手指尖,两腿向前伸展,眼睛朝上盯着天花板。然后,他从架子上取下使用年久、满是油腻的陶制烟斗,这烟斗对他好象是一个顾问。点燃烟丝以后,他朝后靠在椅子上,那浓浓的蓝色烟雾袅袅萦绕,脸上现出无限沉思的神情。

  他说:“那个姑娘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研究对象。我发现她本人比她小小的问题更有意思。顺便说一下,她的问题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问题。如果翻阅一下我的案例、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的话,就能找到同样的例子,而且去年在海牙也发生过一些类似事件。那都是些老主意,我看其中有一两个情节倒是新鲜的。可是这位姑娘本人却是最发人深省的。”

  我说:“你似乎能在她身上看出很多我看不出来的东西。”“不是看不出,华生,而是不注意。你不知道该看哪里,所以忽略了所有重要的东西。我从来没有使你认识到袖子的重要性,从大拇指指甲中看出问题,或者在鞋带上发现大问题。好,你从这个姑娘的外表看到了什么呢?你描述一下吧。”“唔,她头戴一顶蓝灰色的宽边草帽,帽上插着一根砖红色羽毛。她的短外套是灰黑色的,上面缝缀黑色珠子,边缘镶嵌小小的黑玉饰物。她的上衣是褐色的,比咖啡色深,领部和扣子上镶着窄条紫色长毛绒。手套是浅灰色的,右手食指已经磨破。她穿的什么鞋我倒没有注意观察。她稍微有点发胖,戴着下垂的金耳环,总的气派看来是相当富裕的,神态是平平常常、舒舒服服、自由自在的。”

  福尔摩斯轻轻地拍着掌,抿嘴微笑。

  “华生,我不是奉承你,你进步很大。你的这番描述确实很好。你固然忽略了所有重要的东西,但是已经掌握了方法。你观察颜色的眼睛很敏锐。老弟,你决不可依靠一般印象,而要集中注意细节。我首先着眼的总是女人的袖子。看一个男人,也许以首先观察他裤子的膝部为好。象你看到的那样,这个女人的袖子上有长毛绒,这是透露痕迹的最有用的材料。手腕再往上一点的两条纹路是打字员压着桌子的地方,看来十分明显。手摇式的缝纫机也留下类似的痕迹,不过是在左臂上,离开大拇指最远的一边,而不是象打字痕迹那样正好横过最阔的部分。我然后看一看她的脸,见鼻梁两边都有夹鼻眼镜留下的凹痕,我大胆提出近视和打字这两种说法,这似乎使她感到惊破。”

  “这使我也感到惊破。”

  “可是一点不错,这是很明显的。我接着往下看去,很惊破、又很感兴趣地观察到,尽管她所穿的两只靴子,并不是彼此不同的,而实际上却不是一对。一只靴尖上有带花纹的皮包头,另一只却没有。一只靴子的五个扣子中只扣了下面两个,而另一只则扣上第一、第三和第五个扣子。喏,当你看见一位青年妇女,穿戴得很整洁,但出门时却穿着不配对的靴子,靴上扣子只扣上一半,那说明她离家时非常匆忙,这不能算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推论吧。”

  “还有呢?"我问道,我的朋友透彻的推理,经常引起我强烈的兴趣。

  “顺便说一说,我注意到她在走出家门之前写了一张字条,但是这张纸条是在穿戴好了之后写的。你观察到她右手套的食指那个地方破了,不过你显然没有看到手套和食指都沾了紫色墨水。她写得很匆忙,蘸墨水时笔插得太深了。事情一定发生在今晨,否则墨迹不会清晰地留在手指上,这一切虽然都很简单,但却很有趣。不过我得回到正题上来,华生,给我念一念寻找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那个启事好吗?”

  我把那一小张印刷的字条凑到灯前。"(启事写道):十四日晨,一个名叫霍斯默·安吉尔的先生失踪。此人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体格健壮,肤色淡黄,头发乌黑,头顶略秃,留有浓密漆黑的颊须和唇髭,戴浅色墨镜,讲话低声细语。失踪前身穿丝镶边黑色大礼服,黑色背心,哈里斯花呢灰裤,褐色绑腿,两边有松紧带的起靴。背心上挂一条艾伯特式金链。此人曾在莱登霍尔街的一个事务所任职。若有人……”

  “行了,"福尔摩斯说,“至于那些信件,"他看了一眼,继续说:“很一般。除了一次引用过巴尔扎克的话以外,其中没有任何关系到霍斯默先生的线索。不过有一点很值得注意,它无疑会使你大吃一惊。”

  “这些信件是用打字机打的,"我说。

  “不仅如此,连签名也是打字的。请看信末打得工工整整的这几个小字:‘霍斯默·安吉尔'。有日期,但是地址除了'莱登霍尔街'外,别无其他,这是十分含糊的。这个签名很说明问题,事实上,我们可以说它是决定性的。”

  “关于哪方面的?”

  “我的好伙伴,难道你还没看出这个签名与本案的重要关系吗?”

  “我不敢说我已看出来了,也许他想在一旦有人对他的毁约行为提出起诉时借以否认是自己的签名。”

  “不,这不是问题所在。不过,我要写两封信,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一封给伦敦的一个商行;另一封给那位年轻小姐的继父温迪班克先生,请问他明晚六点钟能否跟我们在此见面。我们不妨跟男亲属打打交道。好吧,医生,在未收到这两封信的回音之前,我们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我们可以把这小小的问题暂时放一放。”

  我有很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朋友在行动中是推理细致、精力过人的,所以他对于人家请他侦察这个破特的疑案的那种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态度,我想必定是很有根据的。我知道他只失败过一次,就是波希米亚国王和艾琳·艾德勒照片案;但是当我回顾'四签名'那种怪事以及与'血字的研究'联系在一起很不寻常的情况时,我觉得如果连他都解决不了的话,那真是十分奥秘的疑案了。

  我离开他时,他还仍然在抽着那只黑色的陶制烟斗,我相信明晚再来时就能发现,他已掌握了最终确证玛丽·萨瑟兰小姐的失踪新郎到底是何许人的所有线索。

  当时,我正忙于治疗一个病情严重的患者,第二天我在病床边又忙碌了一整天,将近六点钟时我才得到空暇,于是跳上一辆双轮小马车直驶贝克街,有些担心去晚了会赶不上为了结这桩破案助一臂之力。我见到歇洛克·福尔摩斯时,他独自一人在家,瘦长的身子蜷缩在深陷下去的扶手椅中,处于半睡半醒状态。令人望而生畏的一排排烧瓶和试管散发出清新而刺鼻的盐酸气味,说明他整天埋首于他酷爱的化学试验。

  “喂,解决了吗?"我边问边走进门。

  “解决了,是硫酸氢钡。”

  “不,不,我说的是那个谜啊!"我叫道。

  “呵,那个!我想到的是我一直在做试验的这种盐。虽然我昨天说过,这个案子毫无任何神秘之处,但是有些细节还是饶有趣味的。唯一的缺憾是我担心没有哪一条法律可以惩处那个恶棍。”

  “他是谁呢?他抛弃萨瑟兰小姐的目的何在?”

  问题刚从我口中说出,福尔摩斯还没来得及开口作答,我们就听到楼道里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嗒嗒嗒有人敲门。

  “是那位姑娘的继父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道,“他给我写信说,将于六点钟前来。请进吧!"进门的男人身体结实,中等身材,三十来岁,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肤色淡黄,一副殷勤的、曲意奉承的样子,一双锐利逼人的灰色眼睛。他询问地扫视了我们俩一眼,把那顶有光泽的圆式帽子搁在边架上,微微鞠了个躬,侧身坐在就近的椅子上。

  “晚安,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道,“我想这封打字的信是出自你手的吧,你在信中约定六点钟和我们见面,是吗?”

  “是的,先生。我怕是稍微来迟了,不过我身不由己啊。我很抱歉萨瑟兰小姐拿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来麻烦你,我觉得还是不要家丑外扬的好。她来找你们,这是违背了我的意愿的。你们也已看到了,她是个好发脾气、容易冲动的姑娘,她一旦决定干什么就难以自制。当然我对你们倒是不太介意,因为你们与官厅警察没有联系;不过让这种家庭的不幸张扬到社会上去却也不是令人高兴的事。而且,这是徒劳无益的,因为你怎么可能找到霍斯默·安吉尔这个人呢?”

  “恰恰相反,"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我很有理由相信我会找到霍斯默·安吉尔先生。”

  温迪班克先生听了身子猛然震动了一下,手套掉在地上,他说道:“听到你这番话,高兴极了。”

  “奇怪的是,"福尔摩斯说,“打字也象手书一样表现出一个人的个性。除非打字机是新的,否则两台打字机打出来的字是不会一模一样的。有的字母比别的字母磨损得更厉害些,有的字母只磨损了一边。温迪班克先生,请看你自己打的这张短笺,字母'e'总是有点模糊不清,字母'r'的尾巴总有点儿缺损。还有其它十四个更加明显的特征。”

  “我们的来往信函都是使用事务所里的这台打字机打的,当然它有点儿磨损了,"我们的客人说着,发亮的小眼睛迅速地瞥了一下福尔摩斯。

  “温迪班克先生,现在我要告诉你什么是真正有趣的研究,"福尔摩斯继续说,“我想在这几天再写一篇短的专题论文来阐述打字机以及打字机与犯罪的关系。这是我起为注意的一个题目。我手边有四封写明是来自失踪的那个男人的信,全是打字的。不仅每封信中字母'e'都是模糊的,字母'r'都是缺尾巴的,而且你如果愿意使用我的放大镜看一看,那么我提到的那其余十四个特征也是历历在目的。”

  温迪班克先生从椅上跳了起来,捡起帽子,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不能浪费时间听这类无稽之谈。假如你能抓到那个人,就抓住他好了,抓到他时,请告诉我一声。”

  福尔摩斯跨步上前,把门锁锁上,说:“那么我就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抓到他了。”

  “什么,在哪里?"温迪班克先生喊道,吓得连嘴唇都发白了,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象掉进了捕鼠笼里的老鼠那样。

  “啊,你嚷嚷有什么用,一点用处也没有,"福尔摩斯温和地说,“温迪班克先生,那是根本不可能赖掉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了。你说我解决不了如此简单的问题,实在是太不客气了。那确是个简单的问题!请坐下,我们来谈谈吧。”

  客人整个瘫在椅子上,脸色苍白,额上汗水涔涔,结结巴巴地说着:“这……这还不到提出诉讼的程度。”

  “确实,恐怕是还不到这程度。但是,温迪班克先生,就你我二人来说,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自私、最残酷、最丧心病狂不过的鬼把戏了。让我先把事情从头到尾叙说一遍,说得不对你可以反驳。”

  这个人缩成一团坐在椅子中,脑袋耷拉到胸前,是副彻底被打垮了的模样。福尔摩斯把脚搁在壁炉台的壁角上,手插在口袋里,向后仰着身子,自言自语似地开始说起来。

  “那个男人为了贪图金钱而跟一个年龄远比他大的女人结了婚,"他说道,“只要女儿跟他们一平生活,他就可以享用她的钱。就他们所处的地位来说,这笔钱财相当可观。失掉这笔钱,境况将大不相同。所以值得去拚命保住它。女儿为人心地善良和蔼,个性温柔多情。显而易见,有她这样品貌和收入的姑娘是不会空守闺房的。如果她嫁人的话,这当然将意味着每年损失一百英镑的收入,那么她的继父怎样才能防止这桩亲事?他显然是想设法把她关在家中,禁止她和同样年纪的朋友们交往。不久,他发现这样做不是长久之计。她变得不那么听话了,坚持自己的权利,最后竟然声称一定要赴舞会了。这么一来,她那个诡计多端的继父怎么办呢?他想出了一个毒辣的妙计。在妻子的默许和协助之下,他把自己伪装起来,给敏锐的眼睛戴上墨镜,给自己的脸戴上假髭和毛蓬蓬的假络腮胡子,把自己清晰的说话装作柔声媚气的耳语,由于女儿近视,他的伪装就更显得万无一失。他以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名义出现。他自己向女儿求爱,免得她爱上别的男人。”

  “我当初只不过是跟她开玩笑,"客人哼哼唧唧地说,“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她会那么痴情。”

  “根本不可能是开玩笑。不过,那位年轻姑娘确实是被冲昏了头脑,一心以为她的继父是在法国,从来不怀疑她自己是上了大当。她因受到那位先生的殷勤奉承而高兴。而她母亲的一片赞扬声使她更加高兴。于是安吉尔先生开始来访,因为一旦奏效,事情就要继续进行下去。会过几次面,订了婚,这就最后保证了姑娘的心不会转向别人。但是牌局不能永远继续下去,装着去法国出差也相当麻烦,所以就干脆把事情来一个戏剧性的收场,以便在年轻姑娘的心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这样来防止她有朝一日可能会看上其他求婚的男子。于是,就出现了手按圣经发誓白头偕老,举行婚礼那天的早晨暗示可能发生某种事情等把戏。詹姆斯·温迪班克希望萨瑟兰小姐对霍斯默·安吉尔忠贞不渝,而对他的生死则难以肯定,总而言之,可使她在以后的十年里不会去听从别的男人的话。霍斯默陪她到了教堂门口,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耍起了老花招,从四轮马车的这扇门钻进去,又从那扇门钻出来,悠哉游哉地溜走了。我认为这就是整个事情的经过,温迪班克先生!”

  在福尔摩斯叙说的时候,我们的客人恢复了一点自信,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苍白的脸露出讥诮的神态。

  “也许是真,也许是假,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你聪明过人啊,你应该更加聪明一点才好,这样你就会看到是你在侵犯法律,而不是我。我始终没有干下什么足以构成起诉的事情,但是你把门锁上,只这件事就足够使你因'攻击人身和非法拘留'而受到起诉。”

  “就算象你所说的,法律奈何不得你,"福尔摩斯说着打开锁,推开门,“可是再没有谁应该比你受到更大惩罚的了。假如这位年轻姑娘有兄弟或朋友的话,他们应当用鞭子抽你的脊梁!真该打!"看到那男人脸上刻薄的冷笑,他愤怒得涨红了脸接着说:“这不是我对我的委托人所要承担的责任,但是手边正好有条猎鞭,我想我还是好好地抽……"他快步走去取鞭子,但是鞭子还未到手,楼梯上就没命地响起了乒乒乓乓的脚步声,沉重的大厅门嘭地响了一声,我们从窗子里看见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拚命地在马路上飞跑。

  “真是个冷酷的恶棍!"福尔摩斯边说边笑,重新一屁股坐进他的扶手椅,“那家伙屡次犯罪,总有一天罪大恶极被送上断头台。从几个方面来看,这个案件并不是索然无味的。”

  “我现在还不能全部明了你的推理步骤。"我说。“唔,显然第一步应该想到的是:这个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破怪行为必定是有所企图的,同样清楚的是,我们看到唯一能够从这事件中真正得到好处的人只有这个继父。然后看这个事实:两个人从来没有在一起过,而总是当一个人不在时另一个人出现。这是很有启发性的。墨镜和破异的话声,跟毛蓬蓬的络腮胡子一样都暗示着伪装。这些也是有启发性的。他用打字来签名,从此可以推想她是如此熟悉他的笔迹以至于哪怕看到一点最小的笔迹她也认得出是他写的字。这个破怪的做法更加深了我的怀疑。你看到,所有这些孤立的事实和许多细节凑在一起,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你怎样证实它们呢?”

  “一旦认出了犯人,就很容易证实罪行。我认识这个人工作的商行。我一接到那份印刷出来的寻人启事,我就从那启事描述的外貌特征中除掉可能是伪装的结果的部分——络腮胡子啦、眼镜啦、声音啦——然后把这份寻人品事寄给商行,请他们告诉我去掉了伪装部分的外貌特征是否同他们商行里哪位出外旅行的人相象。我已注意到打字机的特点,我写信到他的办公地点给他本人,请他是否来这里一趟。如我所料,他的回信是用打字机打的,从回信中可以看出打字机的种种同样细微的但有特征的毛病。同一个邮局给我送来了一封来自芬丘破街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的信,信中说,外貌描述与他们的雇员詹姆斯·温迪班克的各个方面完全相符。全部情况,就是这样。”

  “那么,萨瑟兰小姐呢?”

  “假如我把事情告诉她,她将不会相信的。你也许还记得有句波斯谚语:‘打消女人心中的痴想,险似从虎爪下抢夺乳虎。'哈菲兹的道理跟贺拉斯一样丰富,哈菲兹的人情世故①②也跟贺拉斯一样深刻。”

  ①能够背诵全部可兰经的穆斯林教徒。——译者注

  ②古罗马抒情诗人。——译者注

  铜山毛榉案

  “一个为艺术而爱好艺术的人,”歇洛克·福尔摩斯将《每日电讯报》的广告专页扔在一边说,“常常是从最不重要和最平凡的形象中得到最大的乐趣,华生,我高兴地观察到,从你诚诚恳恳地为我们的案件所作的那些记录中,你已经掌握了这个真理。而且,我肯定地讲,有时你还加以润色。你加以突出的并不是那些我曾经参与过的许多著名案件的侦破和轰动一时的审讯,而是那些本身情节可能是平凡琐细的案件,然而这些案件有发挥推论和逻辑综合的才能的余地,我把它们列入我的特殊的研究范围之内。”

  “然而,”我微笑着说,“我不能完全为自己在记录中采用耸人听闻的手法开脱。”

  “也许你确有错误,”他边评论述用火钳夹起火红的炉渣来点燃他那长把的樱挑木烟斗,当他是在争论问题而不是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他常常是用这个烟斗来替换陶制烟斗的。“也许你错就错在总是想把你的每项记述都写得生动活泼些,而不是将你的任务限制在记述事物因果关系的严谨的推理上——这实际上是事物唯一值得注意的特点。”

  “在这个问题上我看我对你还是十分公正的,”我有点冷淡地说,因为我不止一次地观察到我的朋友的奇特性格中有很强的自私自利的因素而颇为反感。

  “不,这不是我自私自利或自高自大,”他回答说。和往常一样,他不是针对我所说的话而是针对我的思想。“如果我要求十分公正地对待我的技艺,这是因为它不是属于个人的东西……一种不属于我自己的身外物。犯罪是常有的事,逻辑是难得的东西。因此你详细记述的应该是逻辑而不是罪行。可是你已经把本来应该是讲授的课程降低为讲一连串的故事。”

  这是一个寒冷的初春的早晨。我们吃过早餐后,两人相对坐在贝克街老房子里熊熊的炉火旁边。一阵浓雾滚滚而来,弥漫于成排的暗褐色的房子之间。对面的窗户在这深黄色的团团浓雾中,隐隐约约成为阴暗的、不成形状的一片模糊不清的东西。我们点着气灯,它照在白台布上,照在微微闪光的瓷瓶和金属器皿上,因为当时餐桌还没有收拾千净。歇洛克·福尔摩斯整个早晨一直沉默地不断翻阅着一系列报纸的广告栏,最后,他显然放弃了查阅,似乎带点情绪地对我文笔上的缺点教训了我一顿。

  “同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一边坐着抽他的长烟斗,一边盯着炉火说,“不会有谁指责你用了危言耸听的笔法的,因为在这些你那么感到兴趣的案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犯罪行为。我尽力帮助波希米亚国王的那件小事,玛丽·萨瑟兰小姐的奇异经历,有关那歪唇男人的难解的问题,那个贵族单身汉事件,这些都是属于法律范围以外的事情。你尽力避免耸人听闻,但是我担心你的记述也许是太繁琐了。”

  “结果可能是这样,”我回答说,“但是我所采用的方法是新颖而又饶有趣味的。”

  “啐,我的好朋友,对公众——广大不善于观察的公众来说,他们根本不可能从一个人的牙齿看出他是一名编织工,或从一个人的左拇指看出他是一名排字工,他们才不会去注意什么是分析和推理的细微区别哩!但是,如果你确实写得太繁琐,我也不能责备你,因为作大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个人,或至少是一个犯刑事罪的人,已经没有过去的那种冒险的和创新的精神了。我自己的小行业,似乎也退化到一家代理处的地步,只办理一些为人家寻找失掉的铅笔,以及替寄宿学校的年轻姑娘们出出主意。我想,无论如何,我的事业已经是无可挽回地一落千丈了。今天早上我收到的这张条子,我想,正标志着我的事业的最低点。你读读这个吧!”他将揉成一团的一封信扔过来给我。

  这是前天晚上从蒙塔格奇莱斯寄来的,内容如下: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急切地想找你商量一下关于我应不应该接受人家聘请我当家庭女教师的问题。如果方便的话,我明天十点三十分来拜访你。

  你的忠实的维奥莱特·亨特

  “你认识这位年轻的小姐吗?”

  “我不认识。”

  “现在已经是十点半了。”

  “对,我敢肯定这是她在拉门铃。”

  “这件事也许比你想象的要有趣得多,你还记得蓝宝石事件开头的研究好象只不过是一时的兴趣,后来却发展成为严肃的调查,这件事也许同样如此。”

  “唔,但愿如此。我们的疑团很快就会解开,因为要是我没搞错的话,当事人这就来了。”

  话音未落,房门开处只见一位年轻的小姐走进房间。她衣着朴素,但很整齐,面容生气勃勃、聪明伶俐,长着象鸻鸟蛋那样的雀斑,举动敏捷,象个为人处事很有主意的妇女。

  “我肯定你会原谅我来打扰你的,”当我的同伴起身迎接她的时候,她说,“我磁上一件十分奇怪的事,由于我没有父母或任何其他亲属可以请教,我想也许你会好心告诉我该怎样办。”

  “请坐,亨特小姐,我将会高兴地尽力为你服务。”

  我看得出来福尔摩斯对这位新委托人的举止和谈吐有良好的印象,他以探究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然后镇静下来,垂着眼皮,指尖顶着指尖,听她陈述事情的经过。

  “我在斯彭斯·芒罗上校的家里担任了五年的家庭女教师,”她说,“但是两个月以前,上校奉命到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去工作;他带了他的几个孩子同往美洲,我便失了业。我登报寻找职业,并按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前往应征,但都没有成功,最后我积蓄的小小存款开始枯竭,我已到了毫无办法、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地步。

  “西区有一家出名的叫作韦斯塔韦的家庭女教师介绍所,我每星期都要到那里探望是否有适合我的职业。韦斯塔韦是这家营业所创办人的名字,但是实际上经理人是一位斯托珀小姐。她坐在她自己的小办公室里,求职的妇女等候在前面的接待室里,然后逐个被领进屋,她则查阅登记簿,看看是否有适合她们的职业。

  “唔,上个星期当我照常被领进那间小办公室时,我发现斯托珀小姐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在那里,一个异常粗壮的男人,又大又厚的下巴一层摞一层地挂到他的喉部,笑容满面地坐在她肘边,鼻子上戴着一副眼镜,正仔细地观察进来的妇女。当我走进里面时,他在椅子上着实颤动了一下,很快转身面向斯托珀小姐。

  “这就行,'他说,‘我不能要求比这更好的了。好极了!好极了!'他仿佛十分热情,搓着两手,表现出最亲切不过的样子。他这种和气的神态,使人看了感到很愉快。

  “你是来寻找职业的吧,小姐?'他问。

  “是的,先生。”

  “做家庭女教师?”

  “你要求多少薪水?”

  “我以前在斯彭斯·芒罗上校处是每月四英镑。”

  “哎哟,啧!啧!苛刻啊……这够苛刻的,'他一面嚷着,一面伸出一双肥胖的手,好象情绪激动的人那样,在空中挥舞。‘怎么会有人出这么可怜的小数目给这样有吸引力和造诣的一位女士?”

  “我的造诣么,先生,可能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深,'我说,‘懂一点法文,懂一点德文、音乐和绘画……”

  “啧,啧!'他喊着,‘这些都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你有没有一位有教养妇女的举止和风度?简单地说就是这一句话,你若是没有,那你就不适宜于教育一个将来有一天也许会对国家的历史起很大作用的孩子;但是倘若你有,那么,为什么竟有一位先生好意思要求你屈尊俯就接受少于三位数的数目的薪金?小姐,你在我这里的薪水,要从一百镑一年开始。”

  “你可以想象,福尔摩斯先生,这样的待遇,在我这样穷得不名一文的人看来几乎是好得难以令人相信啊!可是这位先生,大概看见我脸上怀疑的表情,便打开钱包,拿出一张钞票。

  “这也是我的习惯,'他说,甜蜜蜜地笑得两只眼睛在他那布满皱纹的白脸上只剩下两条发亮的细缝,‘预付一半薪金给我的年轻的小姐,好让她们应付旅费上的零星开支和添置些服装!”

  “我好象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动人、这么会体贴人的人。由于我那时还欠着小商贩的债,这预付给我的钱当然对我是很大的方便。然而,整个接洽过程当中,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自然,决定多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再表态。

  “我是否可以问你住在什么地方,先生。'我说。

  “汉普郡,可爱的乡村地区。铜山毛榉,它离温切斯特才五英里。真是最可爱不过的乡村,我亲爱的小姐,并且还有一座最可爱的古老的乡村房子。”

  “那么我的职务呢,先生?我很想了解一下是什么工作。”

  “一个小孩子——一个刚刚六岁的可爱的小淘气。哟,你要是能够看见他用拖鞋打死蟑螂!啪哒!啪哒!啪哒!你眼睛还来不及眨一眨,三个已经报销了!'他靠在椅背上笑得又把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了。

  “孩子这样的玩乐兴趣有点使我吃惊,但是他爸爸的笑声使我认为也许他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那么,我唯一的工作,'我说,‘是照管一个孩子?”

  “不,不,不是唯一的,不是唯一的,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他大声地说,‘你的任务应该是,我肯定你聪明的头脑会意识到,听候我妻子的任何命令,假如这些命令是一位小姐理应遵从的话。你看,一点困难没有,是吗?”

  “我很乐意使自己成为对你们有用的人。”

  “那太好了,现在说说服装,比如说,我们喜欢时尚,你知道,有时尚癖,但是心眼不坏。倘若我们给你件服装要你穿的话,你不会反对我们的小小怪癖,是吗?”

  “不,'我说,对他的话感到相当吃惊。

  “叫你坐在这里,或者坐在那里,这将不致于使你不高兴吧?”

  “啊!不会的。”

  “或者在你到我们那里之前,让你把头发剪短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头发,福尔摩斯先生,正如你能见到的,长得相当密,并且有着栗子般的特殊色泽,颇为艺术,我做梦也想不到要这样随随便便地把它牺牲掉。

  “我恐怕这是很不可能的,'我说。他的小眼睛一直热切地注视着我,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一道阴影掠过了他的脸。

  “我恐怕这一点是相当必要的,'他说,‘这是我妻子的小小癖好,夫人们的癖好,你明白,小姐,夫人们的爱好是必须考虑的,那么,你是不打算剪掉你的头发了?

  “是的,先生,我实在不能够。'我坚决地回答说。

  “啊,很好,那么这件事就算了。很可惜,因为其它方面你实在都很合适。既然那样,斯托珀小姐,我最好再多看几位你这里其他的年轻姑娘。”

  “那位女经理正坐在那里忙着阅读文件,一句话也不曾和我们两人说过。可是现在她显得十分不耐烦地瞧着我,使我不禁怀疑她是否因为我的拒绝而失掉一笔可观的佣金。

  “你愿意不愿意将你的名字仍然留在登记簿上?'她问我。

  “如果你乐意的话,斯托珀小姐。”

  “唉!其实,登记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既然你用这种方式拒绝了人家提供的最优越的机会,'她尖刻地说,‘你很难指望我们尽力再为你另外找一个这样的机会,再会,亨特小姐。'她打了一下台上的叫人铃,一个仆人进来把我带了出去。

  “唔,福尔摩斯先生,我回到寓所,打开食橱,见里面已经没有隔宿之粮了,桌子上又放着两三张索款单,这时我开始自问是不是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毕竟,如果这些人有奇怪的癖好而又希望别人顺从他们这种最异乎寻常的要求,那么,他们至少是准备为他们的怪癖付出代价的。在英国家庭女教师能够得到一年一百镑的薪水是罕见的,再说,我的头发对我有什么用?好多人把头发剪短以后都显得更精神了,也许我也应把头发剪短。第二天,我想我大概是错了,再过一天我肯定自己是错了。在我几乎要克服我的傲气、重新前往介绍所询问那个位置是否依然空着的时候,我接到那位先生写来的亲笔信。我把它带来了,我这就念给你听。

  温切斯特附近,铜山毛榉亲爱的亨特小姐:

  承蒙斯托珀小姐的好意将你的地址告诉了我,所以我从这里写信问你是否重新考虑过你的决定。我的妻子急切盼望你能来临,因为我对你的描述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我们情愿每季度给你三十英镑,也就是一年一百二十英镑,用以补偿因为我们的癖好可能给你带来的小小不便。毕竟这些要求对你并非过于苛刻。我的妻子偏爱特别深的铁蓝色,并希望你在早晨于室内穿着这种颜色的服装,然而你并不需要自己花钱购置,因为我们有一件原为我们亲爱的女儿艾丽丝(现在美国费城)所有的衣服,据我看这件衣服对你是很合身的。其次,至于坐在这里或那里,或者按照指定的方式来消遣,这将不致于使你感到有何不便。关于你的头发,这无疑是令人可惜的,特别是在和你短暂的会见时我就不禁为它的如此美丽而大为赞赏。但是我恐怕必须坚持这一点,唯一希望增加的薪水也许足以补偿你的损失。至于照管孩子方面的职责,那是很轻松的。望你务必前来,我将乘马车到温切斯特来接你。请通知我你乘坐的火车班次。

  你的忠实的  杰夫罗·鲁卡斯尔”

  “这是我刚接到的信,福尔摩斯先生,我已决定接受这个位置,然而,我认为在采取这最后一步以前最好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你,请你代为考虑。”

  “唔,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这么办吧。”福尔摩斯微笑着说。

  “但是你并不劝我拒绝它?”

  “我承认我不愿意看到我自己的一个姐妹去申请这个职位。”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嗳,我没有材料,说不上来,也许你已经有你自己的想法。”

  “哦,我好象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鲁卡斯尔看来是个很和蔼、脾气很好的人,他的妻子会不会是个疯子?因而他想对此保守秘密,以免她被送入精神病院。所以他要采取各种办法来满足她的癖好以防止她的神经病发作?”

  “这是一种说得过去的解释,实际上,事情可能就是这样,这是一种言之成理的解释。但是无论如何,对于一位年轻的小姐来说,它并不是一户好的人家。”

  “可是,钱给得不少!福尔摩斯先生,钱给得不少啊!”

  “嗯,是的,当然那薪水是高的……太高了。这正是我担心的原因,为什么他们要给你一百二十英镑一年,他们很可以出四十英镑挑选一个,这后面必定有些很特殊的原因。”

  “我想我把情况告诉了你,如果以后我请你帮忙的话,你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我觉得如果有你做我的后盾,我就会胆壮一些。”

  “啊,你可以带着这种想法前去,我向你保证,你的小难题有可能成为我几个月最饶有兴趣的事。这里有一些特征,显然是很奇怪的,如果你自己感到疑虑或遇见了危险……”

  “危险?你预见到有什么危险?”

  福尔摩斯严肃地摇摇他的头,“如果我们能够确定它,那就不成其为危险了。”他说,“但是不论什么时候,白天或是夜晚,打个电报我就马上来帮助你。”

  “这就够了,”她活泼地从座椅上站起来,面部的忧容一扫而光。“我现在就可以安心到汉普郡去了,我会马上写信回复鲁卡斯尔先生的,今天晚上就把我可怜的头发剪掉,明天早晨就动身到温切斯特去。”她对福尔摩斯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后,就向我们俩道晚安告别,急忙走了出去。

  “至少,”当我们听到她以敏捷、坚定的步伐走下楼梯时我说,“她好象是一位很会照顾自己的年轻姑娘。”

  “她正需要这样,”福尔摩斯严肃地说,“如果我们许多天后还听不到她的消息的话,我就是大错特错了。”

  过了不久,我朋友的预言果然应验了。两个星期过去了,在这期间我时常发现我的心思一直朝着她那个方向转,疑虑着这个孤单的女孩子误入了什么样的不可思议的人间歧途。不平常的薪水、奇怪的条件、轻松的职务,这一切都说明有点异乎寻常,尽管我无法确定这件事是一时的癖好还是一项阴谋,这个人是个慈善家还是个恶棍。至于福尔摩斯,我看到他时常一坐就是半个小时,紧蹙着眉头,独自在那里出神,可是我一提到这件事时,他就把大手一挥表示算了。“材料!材料!材料!”他不耐烦地嚷着,“没有粘土,我做不出砖头!”可是最后他又经常咕哝着说,他决不会让自己的姐妹接受这样的职位。

  一封电报终于在一天深夜送到我们手里。这时我正打算上床睡觉,而福尔摩斯正要安顿下来搞他着了迷的经常通宵达旦进行的化学研究——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晚上离开他时,他总是弯着腰在试管或曲颈瓶上搞化验,次日早上我下楼吃早餐时发现他还在那里——他打开那黄色信封看了一下电报内容,就把它扔给我。

  “马上查一下开往布雷德肖的火车时刻,”他说,接着就转身又去搞他的化学研究。

  这个召唤既简短又紧急:(这封电报说)明天中午请到温切斯特黑天鹅旅馆。一定要来!我已经智穷计尽了。

  亨特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福尔摩斯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问道。

  “我愿意去。”

  “那么就查一下火车时刻表。”

  “九点半有一班车,”我查看着我要找的布雷德肖,“十一点半到达温切斯特。”

  “这倒正合适,那么,我也许最好还是将我的丙酮分析推迟一下,因为明天早上我们的精神体力都要处于最佳状态才行。”

  第二天十一点钟,我们已经顺利地在前往英国旧都的途中了,福尔摩斯一路上只是埋头翻阅晨报,但在我们过了汉普郡边界以后,他扔下报纸,开始欣赏起风景来了。这是春天的一个理想的日子,蔚蓝色的天空中点缀着朵朵飘浮的白云,由西往东悠悠地飘去。阳光灿烂耀眼,然而早春天气仍然凛冽清新,令人心旷神怡,力气倍增。远至环绕着奥尔德肖特的重叠出岗,展开了一片乡村景色,从青翠的新绿中到处隐约地现出红色和灰色的农舍小屋顶。

  “多么清新美丽的景色啊!”来自烟雾腾腾的贝克街的我,耳目为之一新而不禁充满热情地大声赞叹气来。

  但是福尔摩斯严肃地摇摇头。

  “你知道吗,华生,”他说,“我观察每一件事情都一定要和自己探讨的特殊问题联系起来,这就是我的性格应该受到诅咒的一个方面。你目睹这些星星点点散布于树丛间的房屋,它们的秀丽景色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看到它们时,心里涌现的唯一想法是觉得这些房子互相隔离,会使那里可能发生的犯罪行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我的天啊!”我叫了起来,“谁会想到把犯罪和这些可爱的古老乡村房屋联系起来呢?”

  “它们经常使我充满某种恐怖之感,我的这个信条,华生,是根据我的经验来的,那就是说,伦敦最卑贱、最恶劣的小巷也不会比这令人愉悦的美丽的乡村里发生更加可怕的犯罪行为。”

  “你把我吓坏了!”

  “但这道理是显而易见的,在城市里,公众舆论的压力可以做出法律所不能做到的事。没有一条小巷会坏到连一个被虐待挨打的孩童的哀叫声、或一个醉汉的殴打的噼啪声都不会引起邻居们的同情和愤怒的。而且,整个司法机构近在咫尺,一提出控诉就可以使它采取行动,犯罪和被告席只有一步之遥。但是看看这些孤零零的房子,每幢都造在自己的田地里,里面居住的大多是愚昧无知的乡民,他们对于法律懂得很少。想想看,凶恶残暴的行为,暗藏的罪恶,可能年复一年在这些地方连续不断发生而不被人发觉。向我们求援的这位小姐要是住在温切斯特,我就绝不会为她担扰,但是危险在于她住在五英里之外的农村。不过,很清楚,她个人安全并没有受到威胁。”

  “没有,如果她能够到温切斯特来和我们见面,说明她是脱得开身的。”

  “一点不错,她是有自己的自由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呢?你能做出解释吗?”

  “我曾设想过七种不同的解释,每一种都适用于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知道的事实。但它们当中哪一种是正确的,只能在得到无疑正在等着我们的新消息后才能做出决定。好了,那边就是教堂的塔,我们不久就会听到亨特小姐要告诉我们的一切了。”

  那“黑天鹅”是这条大路上一家有名的小客栈,离火车站不远。在那里,我们看到那位年轻的小姐正在等待着我们,她已经预定了一个房间,我们的午餐也已经在桌上摆好。

  “看到你们来了我是多么高兴!”她热情地说,“非常感谢你们两位;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的指点对我将是十分宝贵的。”

  “请告诉我们你碰到了什么事。”

  “我要讲,我还必须赶快讲,因为我答应鲁卡斯尔先生要在三点钟以前回去,今天早上我向他请假到城里来,不过他不知道我是为什么事出来的。”

  “请你将所有的事一件一件地按顺序讲,”福尔摩斯将他的又瘦又长的腿伸到火炉边,镇静自若地准备倾听。

  “首先,总的来说,我可以说实际上我不曾受到鲁卡斯尔先生和夫人的虐待,对他们我这样讲是公平的。但是我无法理解他们,我心里对他们很不放心。”

  “你无法理解他们什么?”

  “他们为他们的行为辩解的理由。但是你可以从所发生的事情当中知道一切情况。当初我来到这里时,鲁卡斯尔先生在这里接我,并用他的单马车接我到铜山毛榉。这里,正如他所说的,环境很优美。但是房子本身却并不美。因为它是一幢大的、四四方方的房子,刷成白色,然而被潮湿和坏气候侵蚀得全都现出斑斑点点的污渍。它的周围有场地,三面是树林,另一面是一块斜平地,它通向从这房子门前大约一百码处拐弯的南安普敦公路。屋前的这块场地是属于这所房子的,至于周围所有的树林,则是萨瑟顿领主的部分防护林木。一丛铜山毛榉长在这屋子大厅门前的正对面,故而这地方就以铜山毛榉命名。

  “我的雇主驱车载着我,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和蔼可亲,那天晚上他将我介绍给他的妻子和孩子。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贝克街你们房子里所猜测的情况并不符合事实。鲁卡斯尔太太没有疯,我看她是一位恬静的女人,脸色苍白,比她的丈夫年轻得多。我估计她不到三十岁;至于他,不会少于四十五岁。从他们谈话中我了解到他们结婚大约已有七年。他原来是个鳏夫,他的前妻遗留下唯一的一个孩子就是已经到美国费城去的女儿。鲁卡斯尔私下对我说,他的女儿离开他们是因为她对她后母有一种不讲道理的反感。既然他女儿的年龄不会小于二十岁,我完全可以设想她和他父亲的年轻妻子在一起,处境一定是很为难的。

  “鲁卡斯尔太太,在我看来,无论是她的心灵方面或面貌方面,都很平常,她既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感,也没有什么坏印象,她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很容易看出她是专心一意地热爱她的丈夫和她的小儿子的。她淡灰色的眼睛不时地东顾西盼,一觉察到他们任何一点小小的需要,便尽可能想法满足要求。他对她也很好,只是方式卤莽粗野。总的来说,他们俩好像是一对幸福的夫妇。然而这个女人,她仍然有一些秘密的愁苦,她时常会沉浸在深思之中,愁容满面。我不止一次意外地看见她在掉眼泪,我有时想这一定是她孩子的坏迫使她这样心事重重。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完全宠坏了的、偏偏又这么坏的小家伙。他的个子显得比同龄人小,脑袋却大得和身躯很不相称。他好象整天不是野性发作,便是绷着脸闷闷不乐。他唯一的消遣似乎就是对一些比他弱小的动物施加酷刑。在捕捉老鼠、小鸟和昆虫方面,他表现出很了不起的才智。但是我还是不谈这个小家伙;福尔摩斯先生,实际上他与我的事情没有多大关系。”

  “你所谈的全部细节我都乐意听取。”我的朋友说,“不管你认为它们与你有无关系。”

  “我尽量不让任何重要的环节漏掉。这个屋子使我立刻感到最不愉快的就是仆人们的外表和行为。这家人只有两个仆人,一个男人和他的女人。托勒是男的名字,粗鲁笨拙,灰白的头发和连鬓胡子,并且永远是那么酒气熏人。有两次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醉得很厉害,然而鲁卡斯尔先生似乎视若无睹,满不在乎。他的老婆是一个高个子的强壮女人,面目可憎,和鲁卡斯尔太太一样沉默寡言,但远不如她和气。他们夫妻俩是最令人讨厌的一对配偶。但幸运的是我大部分时间是在保育室和我自己的房间里。这两间方间是毗连的,都在这屋子的一个角落里。

  “我到铜山毛榉后,开头两天生活很安静。第三天,鲁卡斯尔太太早餐后下楼来,低声地和她丈夫说了些什么。

  “啊,是的,'他转向我,‘我们十分感谢你,亨特小姐,因为你迁就了我们的癖好而将头发剪掉。我问你保证这丝毫无损于你的容貌。我们现在来看一看你穿铁蓝色服装合适不合适。这件衣服放在你房间的床上,你可以在那里看到它,如果你肯把它穿上,那我们两人都十分感谢你。”

  “放在那里等我去穿的那件衣服的色泽是特殊的暗蓝色。那是一种极好的哔叽料子缝制的,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穿过的衣服。这件衣服对我再合身不过了,好象是比着我的身材做的。鲁卡斯尔先生和夫人看了都异常高兴,高兴得甚至有些过于热烈。他们在客厅等我。这间客厅十分宽敞,占据了房子的整个前半部,有三扇落地窗,靠中间那扇窗放着一张椅背朝着窗户的椅子。他们要我坐在这张椅子上。接着,鲁卡斯尔先生在房间的另一边来回踱步,开始给我讲一连串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最好笑的故事。你们都想象不出他有多么滑稽,我都笑累了。可是鲁卡斯尔夫人显然没有什么幽默感,甚至连笑也不笑,只是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在那里,脸上既忧郁又焦急的样子。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的光景,鲁卡斯尔先生忽然宣称已到开始一天工作的时间,我可以更换衣服去保育室找小爱德华了。

  “两天以后在完全相同的情况下又照样表演一番。我又一次换上衣服,又坐在那窗户旁边,听我的东家讲他那说不完的可笑的故事。我又一次不禁尽情大笑。后来,他递给我一本黄色封面的小说,又将我的坐椅向旁边移动了一下,以免我自己的影子遮挡了书。他央求我大声念给他听。我从某一章的当中开始念了差不多十分钟,忽然间正当我念到一个句子的半中腰时,他就叫我停止,并去更换衣服。

  “你不难想象,福尔摩斯先生,我是多么难以理解这种异乎寻常的表演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察觉到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让我的脸背着那扇窗户,因为我心中充满了想看看我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愿望。起初,这好象是不可能的。但我很快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有一面手镜打破了,我灵机一动,偷偷地把一片碎镜子藏在手帕里。在下一次的表演中,当我正在发笑的时候,我将手帕举到眼睛前面,稍为摆弄一下,就能够看到我背后的一切了。我承认开始时我很失望,因为我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至少我第一个印象是如此。可是第二次我再一看,我察觉到有一个长着小胡子、穿着灰色服装的男人正站在南安普敦路那边,好象正在向我这一方向探望,这是一条重要的公路,平时路上总是有人来往的。可是这个人却斜靠在我们围着场地的栏杆上,并且很认真地朝这边张望。我把举着的手帕放低,瞥了鲁卡斯尔夫人一眼,发现她正在以最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我。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我相信她已经猜出我手里握着一面镜子,并且也已经看到我背后的情形,她立刻站了AE餦起来。

  “杰夫罗,'她说,‘那边路上有一个不三不四的家伙正向这边盯着亨特小姐。”

  “不是你的朋友吧,亨特小姐?'他问。

  “不是,这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哎呀,多么不礼貌!请你回过身去挥手叫他走开。”

  “当然还是不理他更好些吧。”

  “不,不,那他会常常在这里游荡的。请你转过身去,象这样挥手叫他走开。”

  “我照吩咐的那样做了,与此同时,鲁卡斯尔夫人将窗帘拉了下来。这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从那时期我不再坐到窗户那边和穿那身蓝衣服,也没有再看到那个男人在路上了。”

  “请往下说,”福尔摩斯说,“你的叙述很可能非常有趣。”

  “我恐怕你会认为有点支离破碎,缺乏条理。也许这正表明我所讲的各个不同事件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在我刚到铜山毛榉的头一天,鲁卡斯尔先生带我到厨房门附近的一间小外屋。当我们走近那里时,我听见有一根链条当啷作响,还有一头大动物在走动的声音。

  “从这儿朝里看!'鲁卡斯尔先生指点我从两块板缝中往里看,‘它不是一个漂亮的家伙吗?”

  “我从板缝中张望进去,只觉得有两只炯炯发亮的眼睛和一个模糊的身躯蜷伏在黑暗里。

  “不要害怕,'我的东家说,看见我吃惊的样子他笑了起来,‘那是我的獒犬卡罗。我说它是我的,但实际上只有老托勒,我的饲养员,才能够对付它。我们一天喂它一次,不能喂得太多,所以它才能总是象芥末那样有热辣劲。托勒每天晚上放它出来,倘若有哪个私自闯进来的人碰上它的尖牙齿,那只有求上帝保佑了。看在老天爷的面上,你千万不要以任何借口在晚上将脚跨过那门槛,因为如果那样作,就等于不要命了。”

  “这警告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过了两宵,我凑巧在凌晨大约两点钟的时候从卧室窗口向外眺望。那天晚上月光皎洁,屋前的草坪银光闪烁,明如白昼。我正站在那里沉湎在这宁静美丽的景色中,忽然间警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铜山毛榉树的阴影下移动。当它出现在月光底下后,我清楚地看到它是什么。原来它是一只象头小牛犊那么大的巨狗,棕黄色,颚骨宽厚下垂,一张黑嘴巴和硕大突出的骨骼。它慢慢地走过草坪,在另一角的阴影里消失了。这个可怕的守卫使我的心里打了个寒战。我想没有一个窃贼能象它那样把我吓成这样子。

  “现在,我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要告诉你。你知道我是在伦敦将我的头发剪短的。我将剪下的一大绺头发放在我的箱底。有一天晚上,我把小孩子安置上床后,就开始以检查房间里的家具和整理我自己的零星东西作为消遣。房间里有一个旧衣柜,上面两只抽屉是没有锁上的,里面空无一物,下面的一只抽屉则锁上了。我把我的衣物装满了上面两只抽屉,但是还有许多东西没地方放,因而不能用那第三只抽屉,自然使我感到懊恼。我突然想到它也可能是无意中随便锁上的,所以我拿出一大串钥匙试着去打开它。正好第一把钥慰就配这把锁,于是我就把它打开了。抽屉里只有一件东西,可是我肯定你们永远猜想不到它是什么。它是我的那绺头发!

  “我拿起头发来细细地检查。那罕有的色泽,密度,和我的一模一样。眼睁睁不可能的事却摆在我眼前。我的头发怎么会锁在这个抽屉里呢?我双手颤抖地将我的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从箱子底抽出我自己的头发。我把两绺放在一起,我敢向你们保证,它们完全一样。这不是很离奇吗?我真是莫名片妙,我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我把那绺奇怪的头发放回到抽屉里,对鲁卡斯尔夫妇只字不提这件事,因为我觉得打开他们锁上的抽屉这件事做得不对。

  “你可能注意到我是个天性喜欢留心观察事物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不久我在脑子里对整个房子就有了一个很清楚的轮廓。有一边的厢房看来根本就没有人住。托勒一家住处的通道对面的一扇门可以通向这套厢房,但是这扇门总是锁着的。可是有一天我正上楼时,碰见鲁卡斯尔先生从这扇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钥匙。看他那时的脸和我平时惯常看到的胖胖的、愉快的样子俨然判若两人。他因发怒面两颊涨得通红,眉头紧皱着,激动得太阳穴两旁青筋毕露。他销好那扇门后急急地从我身边走过,一言不发,也不看我一眼。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当我带着照管的孩子到场地散步的时候,兜个圈子溜达到房子那一边,这样我可以看到房子这一部分的窗户。那里一排有四个窗户,某中三个简直很肮脏不堪,第四个拉下了百叶窗,是关闭着的。所有这些窗户显而易见都是久已弃置不用,就在我来回漫步、时而将眼睛平视它们一下的时候,鲁卡斯尔先生走到我跟前,显得和往常一样愉快和高兴。

  “啊!'他说,‘如果我一声不响地从你身边走过去,你一定不要以为我粗鲁无礼。我亲爱的年轻的小姐,我刚才忙于处理一些事务。”

  “我叫他放心,我并不以为他冒犯了我。‘顺便问一下,'我说,‘好象上面有一整套空房间,共中一间的窗板是关着的。”

  “他显得有些出乎意外,并且,我似乎觉得他听了我的话有点儿吃惊的样子。

  “照相是我的一种爱好,'他说,'我把那边几间当作暗室。但是,哎呀!我们碰到了一位多么细心的年轻小姐啊!谁会相信呢?谁会相信呢?'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但是他并不是用打趣的眼光看我。我看到的只有怀疑和烦恼的神情,绝不是在开玩笑。

  “唔,福尔摩斯先生,自从我明白这套房间里有些东西不让我知道,我心里更加热切地想要查出个究竟。与其说这是我的好奇心,虽然我和别人一样好奇,倒不如说是责任感,一种认为由于我识破这个地方的内幕说不定可以做出什么好事来的感觉。人们谈论女人的本能,也许就是女人的本能使我有那样的感觉。不管怎么说,的确是有这种感觉。我密切地注意有什么机会可以冲过这道禁止入内的门。

  “直到昨天,这机会才来了。我可以告诉你,除了鲁卡斯尔先生外,还有托勒和他的妻子都曾在这空房间里忙些什么。我有一次看见托勒抱着个大黑布袋从那房里出来。最近,他时常恣意酗酒。昨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我上楼时,发现钥匙还插在门上,我毫不疑心是他留在那里的。鲁卡斯尔先生和太太当时都在楼下,那孩子也和他们在一起,真是难得的好机会。我轻轻地把钥匙一转,开了那扇门,然后悄悄地溜了进去。

  “我面前出现一条小过道,这条过道没有裱糊过,也没有平地毯。过道尽头转弯的地方是一个直角。转过这个弯并排有三扇门,第一和第三扇门是敞开着的。每扇门里面都是一间空房,又脏又阴暗,一间有两扇窗,另一间只有一扇窗,窗户上尘土厚积,使得傍晚的光线照到那里显得非常昏暗。当中一扇门关着,外面横挡着一根铁床上的粗铁杠,一头锁在墙上的一个环上,另一头是用一根粗绳绑在墙上。这扇门本身也上了锁,但钥匙不在那里。这扇严密封锁的门显然是和外面所看到那扇关着的窗户是同一个房间的。而且从它下面的微弱光线中,我仍可以看到那房间里并不很黑暗。里面无疑是有天窗,可以从上面透进光线。我站在过道里,注视着那扇凶险的门,疑惑里面藏着什么秘密。这时,我忽然听到房间里有脚步声,从房门底下小缝透出来的微光中我看见有一个人影在来回走动着。这情景使我心里陡然升起一阵剧烈的无名恐怖。福尔摩斯先生,我神经紧张得忽然失去了控制,回头就跑,跑的时候好象有一只可怕的手在后面抓住我的衣裙似的。我沿着过道狂跑,跨过那扇门,一直冲到等候在外面的鲁卡斯尔先生的怀里。

  “不错,'他微笑地说,‘果然是你,当我看见门开着,我想一定是你。”

  “啊,可把我吓死了!'我喘着气说。

  “我亲爱的年轻小姐!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你料想不出他的态度有多么亲热,多么体贴,‘是什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我亲爱的年轻小姐?”

  “但是他说话的声音简直就象在哄孩子。他做得太过分了,我是处处提防着他的。

  “我够傻的,走到那边的空房子里去了,'我回答说,‘但是,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里是多么凄凉,多么可怕呀!吓得我又跑了出来。啊,那里面死沉沉地寂静得可怕!”

  “只是那么一些?'他尖锐地瞧着我说。

  “怎么啦?你是怎么想的?'我问他。

  “我把这个门锁上你是怎么想的?”

  “我确实不知道。”

  “就是不让闲人走进去,你明白吗?'他还是用那无比亲切的模样微笑着。

  “要是我早知道,我肯定……”

  “那么,好啦,你现在知道啦!如果你再把你的脚跨过那门槛……'说到这里,他的微笑片刻之间变成龇牙咧嘴的狞笑,一张脸象魔鬼似地瞪着我,‘我就把你扔给那条獒犬。”

  “我当时吓得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我想我大概是飞快地从他的身边一直奔进了我的房间。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直到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浑身颤抖不已。这时我想到了你,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没有人给我出主意的话,我就再也不能在那里呆下去了。我害怕那所房子、那个男人、那个女人、那些仆人、甚至那个孩子,他们一个个都使我感到害怕。我若是能够领你们到那里去,那就好了。当然,我本来可以逃离那所房子,不过我的好奇心同我的恐惧心一样强烈。我很快下了决心。我要打一份电报给你。我戴上帽子,穿上外衣,走到约半英里外的电报局;回去时,心里觉得安稳多了。我走近大门时不觉心里又惊慌不安起来,唯恐那只狗已经被放出来了。但是我想起托勒那天晚上喝得烂醉以至不省人事,而且我还知道在这家里只有他能对付这只野性的畜牲,所以不会有别人敢冒险把它放出来。我偷偷地溜了进去,平安无事。晚上,我想到不久就要见到你们,开心得躺在床上大半夜没有合眼。今天早上我毫无困难地请了假到温切斯特来。但是三点钟以前我必须赶回去,因为鲁卡斯尔先生和太太准备出去作客,今天晚上都不在家,所以我必须照看孩子。现在,我已经把我的全部历险经过都告诉你了,福尔摩斯先生。要是你能告诉我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将非常高兴,并且,最要紧的是,我应该怎么办?”

  福尔摩斯和我听了这离奇的故事象着了迷一样。我的朋友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两手插在衣袋里,脸色显得极其深沉严肃。

  “托勒是不是还酒醉未醒?”他问。

  “是的,我听见他的老婆告诉鲁卡斯尔太太,说她对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那很好,鲁卡斯尔夫妇今天晚上要出门去?”

  “那里有没有一间地下室和有一把结实的好锁?”

  “有,那间藏酒的地窖就是。”

  “亨特小姐,从你处理这件事的经过来看,你可以说得上是一位十分机智勇敢的姑娘。你想想能不能再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如果我不认为你是个十分卓越的女性,我是不会这样要求你的。”

  “我一定试试看,要我做什么事?”

  “我的朋友和我七点钟到达铜山毛榉。那时候鲁卡斯尔夫妇已经出门。而托勒,我们希望到时候他是无能为力的。剩下的就只有托勒太太,她可能报警。你若是能叫她到地窖里去干些差使,然后把她锁在里头,那就会大大有利于这件事的进行了。”

  “我一定这样干!”

  “好极了!那么我们就来彻底调查这件事。当然,只有一个说得通的解释,你是被请到那里去冒充某个人,而那个人实际上被囚禁在那间屋子里,这是一清二楚的。至于这个被囚禁的人是谁,我可以断定就是那个女儿艾丽丝·鲁卡斯尔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是被说成已经到美国去了。毫无疑问,你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你的高度、身材和你的头发的色泽和她的一样。好的头发被剪掉很可能是因为她曾经患过什么病,因而,自然也必须要你牺牲你的头发。你瞧见那绺头发完全是碰巧。那个在公路上的男人无疑是她的什么朋友,很可能是她的未婚夫。而且无疑,正因为你穿着那个姑娘的衣服,而且又那么象她,所以每当他看见你的时候,他从你的笑容中,以后又从你的姿势中,相信鲁卡斯尔小姐确实很快乐,并认为她不再需要他的关怀了。那只狗晚上放出来是为了防止他设法和她接触。所有这些都是相当清楚的,这桩案件最严重的一点就是那孩子的性情。”

  “这和孩子又有什么关系?”我突然叫了出来。

  “我亲爱的华生,你作为一个医生要逐渐地了解一个孩子的癖性,就要从研究他的父母亲开始,你没想到反过来也是同样的道理吗?我时常从研究孩子入手来取得对其父母品格基本的真正的深入了解。这孩子的性格异常残忍,而且是为残忍而残忍。不管这种性格是象我所猜疑的那样来源于他的笑眯眯的父亲还是来源于他的母亲,这对在他们掌握之中的那个可怜的姑娘注定是不妙的。”

  “我确实相信你是对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大声说,“无数的事回想起来使我非常确定你说得十分中肯,让我们一刻也不要耽搁,赶快去营救那可怜的人吧!”

  “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因为我们是在对付一个很狡猾的人。我们在七点钟以前办不了什么事,一到七点我们就会和你在一起,不用很久我们就能解开这个谜了。”

  我们说到做到,七点整就已经到了铜山毛榉,并把双轮马车停放在路旁一家小客栈里。那一丛树上的黑叶,象擦亮了的金属,在夕阳的光辉下闪闪发光。这就足以使我们认出那幢房子,即使亨特小姐没有站在门口台阶上微笑地面向着我们的话。

  “你都安排好了吗?”福尔摩斯问。

  这时从楼下的什么地方传来了响亮的撞击声。“那是托勒太太在地窖里,”她说,“她的丈夫躺在厨房的地毯上鼾声如雷地酣睡着。这是他的一串钥匙,和鲁卡斯尔先生的那串钥匙是完全一样的。”

  “你干得实在漂亮!'福尔摩斯先生热情地喊着,“现在你带路,我们就要看到这桩黑勾当的结局了。”

  我们走到楼上去,把那房门的锁打开,沿着过道往里走,直走到亨特小姐所叙述的障碍物前面。福尔摩斯割断绳索,将那根横挡着的粗铁杠挪开,然后他用那串钥匙一把一把地试开那门锁,但都开不开。房间里没有任何一点动静,在这寂静之中,福尔摩斯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我相信我们来得并不太晚,”,他说,“亨特小姐,我想最好你还是不要跟我们进去。现在这样,华生,你把你的肩膀顶住它,看看我们到底能不能进去。”

  这是一扇老朽的、摇摇晃晃的门,我俩合起来一使劲,门便立刻塌下来。我们两人冲进门一看,只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除了一张简陋的小床,一张小桌子以及一筐衣服,没有其他家具,上面的天窗开着,被囚禁的人已无影无踪了。

  “这里面有些鬼把戏,”福尔摩斯说,“这个家伙大概已经猜到了亨特小姐的意图,先一步将受害者弄走了。”

  “怎么弄出去的?”

  “从天窗。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他是怎么弄出去的。”他攀登到屋顶,“哎呀,是这样,”他叫喊着说,“这里有一架长的轻便扶梯,一头靠在屋檐上,他就是这样干的。”

  “但这是不可能的,'亨特小姐说,“鲁卡斯尔夫妇出去的时候,这扶梯不在那里。”

  “他又跑回来搬的,我告诉过你他是一个狡猾而又危险的人物。我现在听见有脚步声上楼来。如果这不是他那才怪哩。我想,华生,你最好也把你的手枪准备好。”

  他话声未落,只见有一个人已经站在房门口,一个很肥胖的、粗壮结实的人,手里拿着一根粗棍子。亨特小姐一看见他,立即尖叫一声,缩着身子靠在墙上。但是歇洛克·福尔摩斯纵身向前,镇定地面对着他。

  “你这恶棍!”他说,“你的女儿在什么地方?”

  这胖子用眼睛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又看看上面打开的天窗。

  “这句话是要由我来问你们才对!”他尖声叫喊说,“你们这帮贼!贼探子!我可捉住你们了,是不是?你们掉进我的掌心里来了,我要让你们够受的!”他转过身去,咯噔咯噔地尽快跑下楼去。

  “他是去找那只狗来的!”亨特小姐大声说。

  “我有左轮枪!”我说。

  “最好把门关上,”福尔摩斯说,于是我们一起向楼下冲去。我们还没到达大厅,便听见猎犬的狂吠声,然后是一阵凄厉的尖叫和令人可怖的猎犬撕咬人的声音,使人听了为之毛骨悚然。一个红脸蛋、上了年纪的人挥舞着胳膊跌跌撞撞地从边门走了出来。

  “我的天,”他大声喊着,“什么人把狗放出来了。它已经两天没喂过食啦,快,快,要不就来不及了!”

  福尔摩斯和我急忙飞奔出去转过房角,托勒紧紧跟在我们后面。只见那边一只庞大的饿慌了的畜牲,一张黑嘴紧紧咬着鲁卡斯尔先生的喉咙,而他正在地上打着滚悲惨地号叫着,我跑上去就是一枪,把它的脑袋打开了花。它倒了下来,锋利的白牙仍然嵌在他那肥大的满是褶皱的颈部。我们用了好大力气才把人和狗两相分开,然后将他抬到房子里。人虽然还活着,然而已是非常可怕地血肉模糊了。我们把他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并差遣吓醒了的托勒送信去通知他的太太。我尽我所能做到的来减轻他的痛苦,我们都围着他聚集在一起,这时,房门开处,一位瘦高个的女人走了进来。

  “托勒太太!”亨特小姐喊道。

  “是的,小姐,鲁卡斯尔先生回来后先把我放了出来,然后才上去找你们。啊,小姐,可惜你不曾让我知道你的打算。因为我本来可以告诉你,省得你费那么大的劲。”

  “哈!”福尔摩斯敏锐地注视着她说,“显然,托勒太太对这件事的情况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

  “是的,先生,我确实知道。我现在正准备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

  “那么,请坐下来,让我们听听看。因为我必须承认这桩事情里面还有几点我仍然不太明白。”

  “我就会对你们讲明白的,”她说,“我早就可以这样做,要是我能早点从地窖里出来的话。如果这件事要闹到违警罪法庭上去,你要记住我是作为朋友站在你们一边的。我也是艾丽丝小姐的朋友。

  “她在家里从来就不愉快,自从她的父亲再娶时期,艾丽丝小姐就一直郁郁不乐,她在家里受到怠慢,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发言权。但是她在朋友家里碰到福勒先生之前,她的情况确实还不算很坏。根据我所听到的,根据遗嘱,艾丽丝小姐有她自己的权利,但是她是如此安静和忍让,从来不曾讲过一句关于这权利的话,而将一切都交给鲁卡斯尔先生处理。他知道和她在一块可以很放心,但是一旦一个丈夫要挤进来的时候,那他一定会要求在法律范围内应该给他的东西。于是她的父亲认为是该制止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了。他要他女儿签署一个字据,声明不管她结婚与否,他都可以用她的钱。由于她不愿意签,他一直闹到她得了脑炎,六个星期濒临于死亡的边缘。最后她逐渐康复,但是已经骨瘦如柴,并且把美丽的头发也剪掉了;但是这些都不能使她的年轻的男朋友变心!他对她仍然十二分的忠诚。”

  “啊,”福尔摩斯说,“我想你好意地告诉我们的这些情况使得我们对这件事情已经一清二楚,至于其余的我就可以推断得出了:鲁卡斯尔先生因而,我敢断言,就采取了监禁的办法?”

  “专门把亨特小姐从伦敦请来以便摆脱福勒先生不愉快的纠缠?”

  “正是这样,先生。”

  “可是福勒先生是一位坚持不懈的人,就象一名好水兵必须做的那样,他封锁了这所房子。后来遇见了你以后,通过用金钱或其它方式说服了你,使你相信你和他的利益是一致的。”

  托勒太太安祥地说,“福勒先生是一位说话和蔼、手头慷慨的先生。”

  “通过这个手段,他设法让你的好男人不缺酒喝,让你当主人一出门就把一架扶梯准备好。”

  “你说得对,先生,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应当向你道谢,托勒太太,”福尔摩斯说,“因为你无疑把一切使我们伤脑筋的事都澄清了。现在村里的那位外科医生和鲁卡斯尔夫人就要来了,我认为,华生,我们最好是护送亨特小姐回温切斯特去,因为我似乎感觉到我们在这里的合法地位很成问题。”

  于是门前有铜出毛榉的那所不吉祥房子的谜解开了。鲁卡斯尔先生总算幸免于死,然而已是一个精神颓丧的人了,只是由于他那忠心耿耿的妻子的护理,他才能苟延残喘。他们的老佣人们还和他们住在一起。大概他们知道鲁卡斯尔这家人过去的事太多了,以致鲁卡斯尔先生很难辞退他们。福勒先生和鲁卡斯尔小姐就在他们出走后的第二天在南安普敦申请到特许证书结了婚。福勒先生现在毛里求斯岛担任政府职务。至于维奥莱特·亨特小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使我感到有点失望。由于她不再是他问题中的一位中心人物,他就不再对她表示有进一步的兴趣了。她目前是沃尔索尔地区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我相信她在教育工作上是很有成绩的。

  歪唇男人

  艾萨·惠特尼是圣乔治大学神学院已故院长伊莱亚斯·惠特尼的兄弟,他沉溺于鸦片烟,瘾癖很大。据我所知,他染上这一恶习是由于在大学读书时产生的一种愚蠢的怪念头造成的。当时他因为读了德·昆西对梦幻和激情的描绘,就将烟①草在鸦片酊里浸泡过后来吸,以期获得梦幻和激情的效果。他象许多人一样,后来才发觉这样做上瘾容易戒除难,所以他多年来便吸毒成癖不能自拔,他的亲属和朋友们对他既深为厌恶,同时又不无怜惜之感。他的那副神态我至今还记忆犹新:面色青黄憔悴,眼皮耷拉,两瞳无神,身体缩成一团蜷曲在一把椅子里,活现出一副落迫王孙的倒霉相。

  一八八九年六月的一个夜晚,有人在门外揿铃,那正是一般人开始打呵欠、抬眼望钟的时刻。我当即从椅子里坐起身来,我的妻子把她的针线活放在膝盖上,脸上露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有病人,”她说,“你又得出诊了。”

  我叹了口气,因为我忙了一整天,疲惫不堪,刚从外面回来。

  ①ThomasDeQuincey,1785—1859,英国作家。——译者注

  我听到开门声和急促的话音,然后一阵快步走过地毡的声响。接着我们的房门突然大开。一位妇女身穿深色呢绒衣服,头蒙黑纱,走进屋来。

  “请原谅我这么晚来打搅您!"她开始说,随即克制不住自己,快步向前,搂着我妻子的脖子,伏在她的肩上啜泣了起来。"噢!我真倒霉!"她哭着说,“我多么需要能得到一点儿帮助啊!”

  “啊!"我的妻子说,同时掀开她的面纱,“原来是凯特·惠特尼啊。你可吓着我了,凯特!你进来时我简直想象不到是你!”

  “我不知道怎样才好,我就直接跑来找你。"事情总是这样。人们一有发愁的事,就来找我的妻子,好象黑夜里的鸟儿齐向灯塔一样来寻找慰藉。

  “我们很高兴你的来临!不过,你得喝一点兑水的酒,平静地坐一会儿,再跟我们讲是怎么一回事,要不然我先打发詹姆斯去就寝,你看好吗?”

  “哦!不,不!我也需要大夫的指点和帮助呢。是关于艾萨的事情,他两天没回家了。我为他害怕极了!”

  对我来说作为一个医生,对我妻子来说作为一个老朋友和老同学,听她向我们诉说她丈夫给她带来的苦恼,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们尽量找些类似这样的话来安慰她,例如,她知道她的丈夫在哪里吗?我们有可能替她把他找回来吗?

  看来好象有可能。她得到确切的消息说,近来他的烟瘾一发作,就到老城区最东边的一个鸦片馆去过瘾。到目前为止,他在外放荡从来不超出一天,每到晚上他就抽搐着身体,垮掉了似的回到家里。可是这次鬼迷心窍已经四十八小时了。现在准是躺在那儿,和在码头上的社会渣滓偃卧在一起吞云吐雾地吸毒。或者竟在酣睡,好从鸦片所起的作用中缓过劲来。到那儿一定会找得到他,这一点她确信无疑。地点是天鹅闸巷的黄金酒店。可是,她可怎么办呢?她,一个年轻娇怯的女人家,又怎能闯进那样一个地方,把厮混在一群歹徒中间的丈夫拽走呢?

  情况就是如此,而且当然也只有这样一个办法。我想是否就由我陪同她去那地方呢?随着,又一转念,她又何必去呢?我是艾萨·惠特尼的医药顾问,以这层关系讲,我对他有些影响力。我倘若独自前往,也许能解决得更好些。我答应她,如果他真是在她告诉我们的那个地方的话,我会在两小时内雇辆出租马车把他送回家去。于是,在十分钟内,我就已经离开了我的那张扶手椅和那舒适愉快的起居室,乘了一辆双轮小马车,在向东疾驶的途中了。这趟差事,当时我已觉得有点离奇,不过只有到了后来才显出它是离奇到了何等程度。

  但是,在我这探奇之始,倒没有多大的困难。天鹅闸巷是一条污浊的小巷,它隐藏于伦敦桥东沿河北岸的高大码头建筑物后边。在一家出售廉价成衣的商店和一家杜松子酒店之间,靠近有一条陡峭的阶梯往下直通一个象洞穴似的黑乎乎豁口,我发现了我要寻访的那家烟馆。我叫马车停下来等着,便顺着那阶梯走下去。这阶梯的石级中部已被川流不息的醉汉们双脚踩磨得凹陷不平。门上悬挂着灯光闪烁不定的油灯。借着灯光,我摸到门闩,便走进一个又深又矮的房间,屋里弥漫着浓重的棕褐色的鸦片烟的烟雾,靠墙放着一排排的木榻,就象移民船前甲板下的水手舱一样。

  透过微弱的灯光,可以隐约瞧见东倒西歪的人躺在木榻上,有的耸肩低头,有的屈膝蜷卧,有的头颅后仰,有的下颔朝天,他们从各个角落里以失神的目光望着新来的客人。在幢幢黑影里,有不少地方发出了红色小光环,微光闪烁,忽明忽暗。这是燃着的鸦片在金属的烟斗锅里被人吮吸时的情景。大多数人静悄悄地躺着,也有些人自语,还有人用一种奇怪的、低沉而单调的语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种谈话有时滔滔不绝,嘟嘟囔囔,尽谈自己的心事,而把人家对他讲的话都当耳边风。在远处一头,有一个小炭火盆,炭火熊熊。盆旁一只三足木板凳上坐着一个瘦高的老头,双拳托腮,两肘支在膝盖上,双目凝视着炭火。

  当我进屋时,一个面无血色的马来人伙计兴冲冲地走上前来,递给我一杆烟枪和一份烟剂,招呼我到一张空榻上去。"谢谢你。我不是来久呆的,"我说,“我有一位朋友艾萨·惠特尼先生在这里。我要找他说话。”

  在我右边有人蠕动并发出喊声。我透过暗淡的灯光瞧见惠特尼面色苍白,憔悴不堪,邋里邋遢,睁大眼睛盯着我。

  “天哪!原来是华生!"他说,他答话的样子显得既可怜又可鄙,他的每条神经似乎都处于紧张状态。"嘿,华生,几点钟了?”

  “快十一点钟了。”

  “哪天的十一点钟?”

  “星期五,六月十九日。”

  “我的天!我一直认为是星期三。今天是星期三,你吓唬人干什么?"他低下头,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开始放声痛哭AE餦f1来。

  “我告诉你,今天是星期五,没错。你的老起一直等你两天了。你应当感到羞耻!”

  “对!我应当感到羞耻,不过你弄错了,华生,因为我在这里只不过呆了几个小时,抽了三锅,四锅……我记不得抽了多少锅了。不过我要跟你回去。我不该让凯特担心害怕,可怜的小凯特呀!扶我一下!你雇马车来了吗?”

  “是的,我雇了一辆,等着呢。”

  “那末,我就坐车走吧。不过,我一定欠了帐。看看我欠了多少,华生。我一点精神也没有了。我一点也照顾不了自己。”

  我走过两排躺着人的木榻间的狭窄过道,屏息敛气,免得去闻那鸦片令人作呕和发晕的臭气,到处寻找掌柜的。我走过炭火盆旁的那个高个子时,觉得有一只手突然猛拉了一下我上衣的下摆,有人低声说:“走过去,再回头看我!"这两句话清清楚楚地落入我的耳鼓。我低头一看,这话只能是出自我身边的老头之口。可是,此时他还是和刚才一样,全神贯注地坐在那里。他瘦骨嶙峋,皱纹满面,衰老佝偻,一支烟枪耷落在他的双膝中间,好象是因为他疲乏无力而滑脱下去似的。我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看时,不觉大吃一惊。幸亏我极力克制才没有失声喊叫出来。他也转过身来,除了我,谁也看不见他。他的身体的形状已经伸展开了,脸上的皱纹也业已消失,昏花无神的双眼又炯炯有神。这时,坐在炭火盆边望着吃惊的我而咧嘴发笑的,不是别人,竟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他暗暗示意叫我到他身边去,随即转过身去,再以侧面朝向众人时,马上又显出一副哆哆嗦嗦、随口乱说的龙钟老态。

  “福尔摩斯!"我低声说,“你究竟到这个烟馆来干什么?”

  “尽量放低声些,"他回答说,“我耳朵很灵。如果你肯帮个大忙,打发开你的那位瘾君子朋友,我倒很高兴能够和你稍微谈几句话。”

  “我有一辆小马车在外边。”

  “那末,请让他坐了回去吧!对他你可以放心,因为他显然已经没有精神再去惹事生非了。我建议你再写个便条,托马车夫捎给你的妻子,说咱俩又搭上伙啦。你在外边等一会,我过五分钟就出来。”

  要拒绝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任何请求是很难的,因为他的请求总是极其明确,又总以这样一种巧妙的温和态度提出来的。总之,我觉得,惠特尼只要一登上马车,我的使命实际上就告完成了。至于余下的事,能够和我的老友共同携手去进行一次非同寻常的探奇涉险那是再好没有了,而探险对他说来,却是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情。我用了几分钟时间写好便条,代惠特尼付清了帐,领他出去上车,目送他在黑夜中乘车辚辚而去。不久,一个衰老的人从那鸦片烟馆里出来,这样我就同歇洛克·福尔摩斯一起走到街上来了。大约走了两条街的路程,他总是驼着背,东摇西晃,蹒跚而行。然后,他向四周迅速地打量了一下,站直了身体,爆发出一阵尽情的欢笑。

  “华生,我估计,"他说,“你想象我在注射可卡因和气它一些你从医学观点来看也并不反对的小毛病之外,又添了一个阿芙蓉癖吧。”

  “我当然很感惊奇会在那里看到你。”

  “不过不会比我在那里发现你惊奇得更厉害。”

  “我来找一位朋友。”

  “而我是来找一个敌人的。”

  “敌人?”

  “是的,是我的一个天然的敌人,或者,我将称之为我的一个当然的捕获物。简单地说,华生,我正在进行一场很不平凡的侦查。我打算从这些烟鬼的胡言乱语中找到一条线索,正如我从前干过的一样。倘若在那烟馆里有人认出我来,那么,顷刻之间,我的性命就会断送掉了。以前我曾为自己的目的到那里去侦查过。那个开烟馆的无赖印度阿三就曾发誓要找我报仇。在保罗码头附近拐角处那房子的后面有一个活板门,它能说得出一些奇怪的、在月黑风高之夜在那里经过的东西的故事。”

  “什么!你莫非说的是些尸体?”

  “唉,是尸体,华生。如果我们能够从每一个在那个烟馆里被搞死的倒霉蛋身上得到一千镑,我们就成为财主啦。这是沿河一带最险恶的图财害命的地方。我担心内维尔·圣克莱尔进得去,出不来。可是我们的圈套应当就设在这儿。"他把两个食指放在上下唇之间,吹出尖锐的哨声,远处也回响起同样信号的哨声,不久就听到一阵辘辘的车轮声和得得的马蹄声。

  “现在,华生,"福尔摩斯说。这时一辆高轩的双轮单马车从暗中驶出,两旁吊灯射出两道黄色的灯光。"你愿意跟我一块去吗?”

  “如果我对你有所帮助的话。”

  “噢,靠得住的伙伴总是有用的;记事的人更没有说的了。我在杉园的房间里有两张床铺。”

  “杉园?”

  “是的,那是圣克莱尔先生的房子。我进行侦查时就住在那里。”

  “那末,它在什么地方?”

  “在肯特郡,离李镇不远。我们要跑二十来里路。”

  “我可是一无所知啊。”

  “当然是喽,所有的情况,不久你就会明白的。跳上来吧!好了,约翰,不麻烦你了,这是半克朗。明天等着我,大约十①一点钟。放开马疆绳吧,再见。”

  他轻轻抽了那马一鞭子,马车就疾驰起来,经过了一条条黑黝黝的寂静无人的街道,嗣后,路面渐渐宽阔起来,最后飞驰过一座两侧有栏杆的大桥,桥下黑沉沉的河水缓缓地流着。向前望去,又是一片尽是砖堆和灰泥的单调的荒地,四野阒然。只有巡逻警的沉重而有规律的脚步声,或者偶尔有某些留连忘返的狂欢作乐者在归途中纵歌滥喊,才间或打破寂静。一堆散乱的云缓缓地飘过天空,这儿那儿一两颗星星在云缝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福尔摩斯在沉寂中驱车前进。他头垂胸前,仿佛深思入幻。我坐在他身边,非常纳闷这件新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竟使他耗费如此之大的精力,但又不敢打断他的思潮。我们驱车走出好几里,来到郊外别墅区的边缘,这时他才摇摇身子,耸耸肩膀,点燃了烟斗,显出自鸣得意的神气。

  “你有保持缄默的天赋,华生,"他说,“它使你成为非常难得的伙伴。我向你保证确实是这样:和别人互相交谈,对我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因为我自己的想法不一定是能令人全都满意的。我想不出今晚那位可爱的年轻妇人到门口来迎接我时该对她说些什么。”

  ①(英国)带王冠的旧制五先令硬币。——译者注

  “你忘了我是一无所知的。”

  “在我们到达李镇之前,我恰好有时间对你讲明本案的情节。看来似乎简单得出奇,但是,我却有些摸不着头脑。毫无疑问,线索很多,但我抓不到个头绪。现在,我来简明扼要地把案情讲给你听,华生,也许你能在对我来说是一起漆黑之中看到一线光明。”

  “那么,你就说吧。”

  “几年前——说得更确切些,是在一八八四年五月里——有位绅士,名叫内维尔·圣克莱尔,来到李镇。这个人显然很有钱。他购置了一座大别墅,把庭园整治得很漂亮,生活得很豪华。他逐渐和邻近许多人交上朋友。一八八七年,他娶了当地一家酿酒商的女儿为妻,生下两个孩子。他没有职业,但在几家公司里有投资。他照例每天早晨进城,下午五点十四分从坎农街坐火车回来。圣克莱尔先生现年三十七岁,没有什么不良癖好,堪称良夫慈父,与人无忤。我可以再补充一句,目前他的全部债务,据我们查明,共计八十八镑十先令,而他在首都郡银行里就有存款二百二十镑。因此,没有理由认为他会为财务问题而苦恼。

  “上星期一,圣克莱尔先生进城比平时早得多。出发前他说过有两件重要事情要办,还说要给小儿子带回一盒积木。说来也巧,在那同一个星期一,他出门后不久,他的太太收到一封电报说有个贵重的小包裹——她一直等着这包裹——已经寄到亚伯丁运输公司办事处等她去取。好了,如果你熟悉伦敦的街道,你会知道公司的办事处是在弗雷斯诺街。那条街有一条岔道通向天鹅闸巷,就是今晚你见到我的地方。圣克莱尔太太吃过午饭就进城了,在商店买了些东西就到公司办事处去,取出包裹,在回车站走过天鹅闸巷时,正好是下午四点三十五分。你明白了吗?”

  “听得很清楚。”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星期一那天天气十分炎热,圣克莱尔太太步伐缓慢,四下张望,希望能雇到一辆小马车,因为她发觉她不喜欢周围的那些街道。正当她一路走过天鹅闸巷时,突然听见一声喊叫或哭号,看到她的丈夫从三层楼的窗口朝下望着她,好象在向她招手,她吓得浑身冰凉。那窗户是开着的,他的脸她看得很清楚,据她说他那激动的样子非常可怕,他拚命地向她挥手,但忽然消失于刹那之间,好象他身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把将他猛拉回去一样。她那双女人所具有的敏锐的眼睛猛地看到的一个异常的地方是他穿的虽然是他进城时的那件黑色上衣,可是他的脖子上没有硬领,胸前也没有领带。

  “她确信他出了什么事故,便顺着台阶飞奔下去——因为这房子恰恰就是今晚你发现我呆过的那个烟馆——闯进那栋房子的前屋,当她穿过屋子正想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时,在楼梯口,她遇到了我说过的那个印度人,被他推了回来。接着又来了一个丹麦助手,一起把她推到街上。她心里充满了无穷的疑虑和震惊,急忙沿着小巷冲了出去,万想不到非常幸运,在弗雷斯诺街头,遇见了正在去值岗上班途中的一位巡官和几名巡捕。那巡官同两名巡捕随她回去。尽管那烟馆老板再三阻拦,他们仍然进入了刚才发现圣克莱尔先生的那间屋子。在那间屋子里看不出有他在那儿呆过的迹象。事实上,在整个那层楼上,除了一个跛脚的、面目可憎的家伙似乎在那里住家以外,没有见到有其他任何人。这家伙和那个印度人同声赌咒发誓说,那天下午没有任何人到过那层楼的前屋。他们矢口否认,使得巡官无所适从,并且几乎认为圣克莱尔太太看错了人;这时,她突然大喊一声,猛扑到桌上的一个小松木盒前,把盒盖掀开,哗地倒出来一大堆儿童玩具积木,这就是他曾答应要带回家去的玩具。

  “这一发现,加上那瘸子表现出明显的惊慌失措的样子,使巡官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所有房间都进行了仔细检查,结果表明一切都与一件可憎的罪行有关。前屋陈设简朴,作为起居之用。这间屋子通向一间小卧室,由小卧室望出去,正对着一段码头的背部。码头和卧室窗户之间是一窄长地段,退潮时是干涸的,涨潮时则为至少四英尺深的河水所淹没。卧室的窗户很宽敞,是由下边开的。在检查房间时,发现窗框上有斑斑血迹,还有几滴滴在卧室的地板上。在前屋中,猛地拉开一条帷幕在它的后面发现有圣克莱尔先生的全套衣服,只缺那件上衣。他的靴子、袜子、帽子和手表——都在那里。从这些衣物上都瞧不出有什么暴行的痕迹,此外也看不到圣克莱尔先生的踪影。他显然一定是从窗户跑出去的,因为没有发现有别的出路。从窗框上那些不祥的血迹看来,他想游泳逃生是不大可能的,因为这幕悲剧发生的时候,潮水正涨到了顶点。

  “再说说看来直接与本案有牵连的歹徒们吧。那个印度阿三是个出名的劣迹昭彰的人。不过,根据圣克莱尔太太的说法,她的丈夫出现在窗口以后仅仅几秒钟,他就已经在楼梯脚那里了。这人至多不过是这桩罪案的一个帮凶而已。他分辩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他申明他对楼上租户休·布恩的一切行动都一无所知。他对于那位下落不明的先生的衣物出现在那屋子里的原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印度阿三老板的情况就是这些。那个阴险的瘸子住在三层楼上,一定是最后亲眼看见圣克莱尔先生的人。他名叫休·布恩,他的丑恶的面孔,素为常到伦敦旧城区来的人们所熟知。他以乞讨为生,由于要避免警察的管制,他装作卖蜡火柴的小贩。就在针线街往下走不远,靠左手一边,可能你已注意到有一个小墙角,他每天就坐在那里,盘着腿儿,把少得可怜的几盒火柴放在膝上。由于他有着一副令人哀怜的样子,布施给他的小钱就犹如雨点般地落进放在人行道上他身边的一顶油腻的皮革帽子里。在我想到必须对他的以乞讨为生的情况进行了解以前,我也曾不止一次地观察过这个家伙;但只有在了解他的乞讨情况之后,我才对他在一会儿工夫收获之多深感吃惊。你知道他的形象是那么异常,没有一个由他面前路过的人能不看他一眼的。一头蓬松的红头发;一张苍白的面孔被一块可怕的伤疤弄的更加难看,这块伤疤,一经收缩就把上唇的外部边缘翻卷上去了;一副叭儿狗似的下巴;一双目光锐利的黑眼睛,这两只眼睛和他的头发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一切都显示出他和一般乞丐不同。而且,他的智力也显然是超群的,因为过路人投给他无论是什么破烂东西时,他都有话可说。现在我们知道他就是那个在烟馆里寄宿的人,并且也正是最后目睹我们想寻找的那个绅士的人。”

  “可是,一个瘸子!"我说,“他单独一个人能把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怎么样?”

  “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这点来说,他是个残废人;但是,在其它方面,他显然是有劲儿和营养充足的人。当然你的医学经验会告诉你,华生,一肢不灵的弱点,常常可由其它肢体的格外健壮有力而得到补偿。”

  “请继续说下去。”

  “圣克莱尔太太一见窗框上的血迹就晕了过去,由一位巡捕用车伴送她回家,因为她留在现场无助于侦查。巴顿巡官负责本案,将房屋全部仔细察看过了,但没有发现对破案有所启发的东西。当时犯了一个错误,就是没有把休·布恩立刻逮捕起来,使他得到了可能和他那印度朋友互相串供的几分钟的时间。不过,这个错误很快就得到了纠正。他被拘捕并受到搜查,可是并未发现任何可以将他定罪的证据。的确,他的汗衫右手袖子上有些血斑,但他指着他的左手第四指靠近指甲被刀割破的地方,说血是从那里流出来的;还说不大功夫以前他曾走到窗户那边去过,那里被发现的血斑无疑也是这么来的。他坚决否认曾见过圣克莱尔先生,并且发誓说,至于在他的房间里发现的衣物,他和警方同样感到是个谜。而对圣克莱尔太太所说她确实看到她丈夫出现在窗前这一点,他说她一定是发疯了,否则是在做梦。后来尽管他大声抗议,还是把他带到警察局去了。另一方面,巡官就留在那所房里,希望在退潮后能找到一些新的线索。

  “居然找到了,虽然在那泥滩上他们没找到他们生怕找到的东西。因为找到的不是内维尔·圣克莱尔本人,而是他的上衣。这件上衣无遮盖地遗留在退潮后的泥滩上。你猜想他们在衣袋里发现了些什么?”

  “我想象不出。”

  “是的,我想你是猜不到的。每个口袋里都装满了便士和半便士——四百二十一个便士和二百七十个半便士。无怪乎这上衣不曾被潮水卷走。可是人的躯体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那房子和码头之间的退潮,水势汹涌。看来很可能是这沉甸甸的上衣留了下来,而被剥光了的躯体却进河里去了。”

  “不过,据我所知,他们发现所有别的衣服都在屋子里,难道他身上只穿着一件上衣不成?”

  “不,先生,可是这件事也许能自圆其说。假定布恩这个人把内维尔·圣克莱尔推出窗外——可是没有人亲眼看见此事——那时他会再干什么呢?当然他马上就会想到要消灭那些泄露真情的衣服了。这时他会抓起衣服来,抛出窗外去。而在他往外抛的当儿,他会想到:那件上衣要随水起浮,沉不下去。他的时间已经很少了,因为他已听到那位太太为要抢上楼而在楼下吵闹,也许他已从他的印度同伙那里听说有一批巡捕正顺着大街朝这个方向急忙跑来。这时已刻不容缓。他一下子冲到密藏他从乞讨中积累起来的银钱的地方。看到那些硬币,他能抓起多少,尽量往衣袋里塞,这样为的是确保上衣能够深沉水底。他把这件上衣抛了出去以后,还想用同样的方法处理别的衣服,如果不是已听到楼下匆促的脚步声的话。可是这时巡捕已经上楼来了,他仅仅来得及把窗户关上。”

  “听起来确实可能是这样。”

  “喏,咱们就权且当它是个有用的假定吧,因为还没有比这更好的假定。我已经说过,休·布恩被捕了并被关到警察局里去,可就是拿不出什么东西来证实他以往有什么罪嫌。多年以来他是尽人皆知的专门以乞讨为生的人。他的生活似乎是十分安静和无害于人的。现在事情就这样摆在面前,应该解决的问题象过去一样还远远没得到解决。这些问题是:内维尔·圣克莱尔在烟馆里干什么?他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他现在在哪里?休·布恩和他的失踪有什么关系?我承认:在我的经验中,我想不起有哪一个案件,乍一看似乎很简单,可是却出现了这么许多困难。”

  当歇洛克·福尔摩斯细说着这一连串奇怪的事情的时候,我们的马车正飞快地驶过这座大城市的郊区,直到最后把那些零零落落的房子甩在后面。接着马车顺着两旁有篱笆的乡间道路辚辚前进。他刚一讲完,我们正从两个疏疏落落的村庄之间驶过,有几家窗户里灯光闪烁着微光。

  “现在已经到了李镇的郊区,"我的伙伴说,“在我们短短的旅途中,一路上竟接触了英格兰的三个郡县,从米德尔赛克斯出发,经过萨里的一隅,最后到达了肯特郡。你看到了那树丛中的灯光了吗?那就是杉园。在那灯旁坐着一位妇女,她忧心如焚,静聆动静的耳朵无疑已经听到我们马蹄得得的声音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在贝克街办这件案子呢?”

  “因为有许多事情要在这里进行侦察。圣克莱尔太太已经盛情地安排了两间屋子供我使用。你可以放心,她一定对我的朋友兼伙伴表示热烈欢迎。华生,在我还没有得到她丈夫的消息以前,我可真怕见她。我们到啦。”

  我们在一座大别墅前停车,这座别墅坐落在庭园之中。这时一个马僮跑了过来,拉住马头。我跳下车来跟着福尔摩斯走上了一条通往楼前的、小小弯曲的碎石道。我们走近楼前时,楼门洞开,一位白肤金发的小妇人立在门口,穿着一身浅色细纱布的衣服,在衣服的颈口和腕口处镶着少许粉红色蓬松透明的丝织薄纱边。她在灯光辉映下,亭亭玉立,一手扶门,一手半举,情极热切。她微微弯腰,探首向前,渴望的目光凝视着我们,双唇微张欲语,好象是在提出询问的样子。

  “啊?"她喊道,“怎么样?"随后,她看出我们是两个人,起先还充满了希望地喊着;可是看到我的伙伴摇头耸肩,就转而发出痛苦的呻吟了。

  “没有好消息吗?”

  “没有坏消息吗?”

  “谢天谢地!请进来吧!你们一定很辛苦了,足足累了这么一整天。”

  “这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在过去的几个案件里,他对我的帮助极大,我很幸运能把他请来和我一同进行侦查。”

  “我很高兴见到您,”她说,热烈地和我握手,“如果您考虑到我们所受到的打击是来得多么突然的话,我相信您会原谅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的。”

  “亲爱的太太,"我说,“我是经过多次战役的老战士,即使不是如此,请您也不必跟我客气。对您或者对我的老朋友,如果我能够有所帮助的话,那么,我真是太高兴了。”

  “福尔摩斯先生,"圣克莱尔太太说,这时我们已经走进了一间灯光明亮的餐室,桌上摆好了冷餐,“我很想问您一两个直截了当的问题,求您给一个坦率的回答。”

  “当然可以,太太。”

  “您别担心我的情绪。我不是歇斯底里的,也不会动不动就晕倒。我仅仅想听听您的实实在在的意见。”

  “在哪一点上?”

  “您说真心话,您认为内维尔还活着吗?”

  歇洛克·福尔摩斯似乎被这问题窘住了。"说老实话,说啊!"她重复着,站在地毯上目光向下直盯着他,这时他正仰身坐在一张柳条椅里。

  “那末,太太,说老实话,我不这么认为。”

  “你认为他死了?”

  “被谋杀了?”

  “我不这样认为。或许是。”

  “他在哪一天遇害的?”

  “星期一。”

  “那未,福尔摩斯先生,也许您愿意解释一下我今天接到他的来信,这又是怎么一回事?"福尔摩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好象触了电一样。

  “什么?"他咆哮道。

  “是的,今天,"她微笑地站着,高高地举起一张小纸条。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

  他急切地抓住那张纸条,在桌子上把它摊开,挪过灯来,专心地审视。我离开座椅,从他背后注视那张纸。信封的纸很粗糙,盖有格雷夫森德地方的邮戳,发信日期就是当天,或者说是前一天,因为此时已过了午夜很久了。

  “字迹潦草,"福尔摩斯喃喃自语,“肯定这不是您先生的笔迹,夫人。”

  “是的,可是信却是他写的。”

  “我还觉得,不管是谁写的信封,他都得去问地址。”

  “您怎能这么说?”

  “这人名,您看,完全是用黑墨水写的,写出后自行阴干。其余的字呈灰黑色,这说明写后是用吸墨纸吸过的。如果是一起写成,再用吸墨纸吸过,那末有些字就不会是深黑色的了。这个人先写人名,过了一会儿,才写地址,这就只能说明他不熟悉这个地址。这自然是件小事,但是没有比一些小事更重要的了。现在让咱们来看看信吧。哈!随信还附了件东西呢!”

  “是,有一只戒指,他的图章戒指。”

  “您能认定这是您丈夫的笔迹么?”

  “这是他的一种笔迹。”

  “一种?”

  “是他在匆忙中写的一种笔迹。这和他平时的笔迹不一样,可是我完全认得出来。”

  亲爱的:

  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变好起来的。已经铸成一个大错,这也许需要费些时间来加以纠正。请耐心等待。

  内维尔

  “这信是用铅笔写在一张八开本书的扉页上的,纸上没有水纹。嗯!它是由一个大拇指很脏的人今天从格雷夫森德寄出的。哈!信封的口盖是用胶水粘的,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封这封信的人还是一直在嚼烟草的。太太,您敢肯定这是您丈夫的笔迹吗?”

  “我敢肯定。这是内维尔写的字。”

  “信物还是今天从格雷夫森德寄出的。喏,圣克莱尔太太,乌云已散,虽然我不应该冒险地说危险已经过去了。”

  “可是他一定是尚在人间了,福尔摩斯先生。”

  “除非这笔迹是一种巧妙的伪造,来引诱我们走入歧途的。那戒指,归根到底,证明不了什么。它可以是从他手上取下来的嘛!”

  “不,不,这是他的亲手笔迹啊!”

  “很好。不过,它或许是星期一书写的,而到今天才寄出来的。”

  “那是可能的。”

  “照这样说,在这段时间里也可能发生许多事。”

  “哦,您可别净给我泼冷水,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他准没出事。我们两人之间,有一种敏锐的同感力。万一他遭到不幸,我是应当会感到的。就在我最后见到他的那一天,他在卧室里割破了手,而我在餐室里,心里就知道准是出了什么事,所以马上跑上楼去。您想我对这样一桩小事还会反应得这么快,而对于他的死亡,我又怎能毫无感应呢?”

  “我见过的世面太多了,不会不知道一位妇女所得到的印象或许会比一位分析推理家的论断更有价值。在这封信里,您确乎得到一个强有力的证据来支持您的看法。不过,倘若您的丈夫还活着,而且还能写信的话,那他为什么还呆在外面而不回家呢?”

  “我想象不出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不可理解的。”

  “星期一那天,他离开您时,没说什么吗?”

  “您在天鹅闸巷望见他时是不是大吃一惊?”

  “极为吃惊。”

  “窗户是开着的吗?”

  “那末,他也许还可以叫您了?”

  “可以。”

  “据我所知,他仅仅发出了不清楚的喊声。”

  “对。”

  “您认为是一声呼救的声音吗?”

  “是的,他挥动了他的双手。”

  “但是,那也可能是一声吃惊的叫喊。出他意料之外地看到您所引起的惊奇也可能会使他举起双手,是吗?”

  “这是可能的。”

  “您认为他是被人硬拽回去的吗?”

  “他是那样突然地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可能是一下子跳回去了。您没有看见房里还有别人吧?”

  “没有,但是那个可怕的人承认他曾在那里,还有那个印度阿三在楼梯脚下。”

  “正是这样。就您所能看到的,您的丈夫穿的还是他平常那身衣服吗?”

  “可是没有了硬领和领带。我清清楚楚地看他露着脖子。”

  “他以前提到过天鹅闸巷没有?”

  “从来没有。”

  “他曾经露出抽过鸦片的任何迹象吗?”

  “谢谢您,圣克莱尔太太。这些正是我希望弄得一清二楚的要点。让我们来吃点晚饭,然后去就寝,因为明天我们也许要忙碌一整天呢。”

  一间宽敞舒适的房子,放着两张床铺,供我们使用。我很快就钻到被窝里去了,因为在这一夜的奔波之后已经精疲力尽了。可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却是这样一个人:当他心中有一个解决不了的问题时,他就会连续数天、甚至一个星期,废寝忘食地反复思考,重新梳理掌握的各种情况,并从各个角度来审查那问题,一直要到水落石出,或是深信自己搜集的材料尚不充分时才肯罢休。我很快就知道:他正要准备通宵达旦地坐着。他脱下了上衣和背心,穿上一件宽大的蓝色睡衣,随后就在屋子里到处乱找,把他床上的枕头以及沙发和扶手椅上的靠垫收拢到一起。他用这些东西铺成一个东方式的沙发。他盘腿坐在上面,面前放着一盎斯强味的板烟丝和一盒火柴。在那幽黯的灯光里,只见他端坐在那里,嘴里叼着一只欧石南根雕成的旧烟斗,两眼茫然地凝视着天花板一角。蓝色的烟雾从他嘴边盘旋缭绕,冉冉上升。他寂静无声,纹丝不动。灯光闪耀,正照着他那山鹰般的坚定面容。我渐入梦乡,他就这样坐着。有时我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他还是这样坐着。最后,我睁开双眼,夏日的煦阳正照进房来。那烟斗依然在他的嘴里叼着,轻烟仍然缭绕盘旋,冉冉上升。浓重的烟雾弥漫满屋,前夜所看到的一堆板烟丝,这时已经荡然无存了。

  “醒了么,华生?"他问道。

  “醒了。”

  “早上赶车出去玩玩如何?”

  “好的!”

  “那么,穿上衣服吧。谁都没起哪,可是我知道那小马僮睡觉的地方,我们很快就会把马车弄出来的。"他边说边咯咯地笑了起来,两眼闪烁着光芒,似乎和昨夜那个苦思冥想的他判若两人。

  我穿衣时看了一下表。难怪还没有人品身,这时才四点二十五分。我刚刚穿好衣服,福尔摩斯就回来说马僮正在套车。

  “我要检验一下我小小的理论,"他说,拉上他的靴子,“华生,我认为你现在正站在全欧洲的一个最笨的糊涂虫面前!我该被人们一脚从这儿踢到查林克罗斯去!可是我想我现在已经找到了开启这个案子的这把锁的钥匙了。”

  “在哪里?"我微笑着问道。

  “在盥洗室里,"他回答道,“哦,我不是开玩笑。"他看见我有点不相信的样子,就继续说下去。“我刚到那里去过,我已经把它拿出来了,放进格拉德斯通制造的软提包里了。走吧,伙计,让咱瞧瞧钥匙对不对得上锁。”

  我们尽量放轻脚步走下楼梯,出得房来,沐浴在明媚的晨曦之中。套好的马车停在路边,那个衣服尚未穿好的马僮在马头一旁等着。我们两人一跃上车,就顺着伦敦大道飞奔而去。路上有几辆农村大车在走动,它们是运载蔬菜进城的,可是路旁两侧的一排排别墅仍然寂静无声,死起沉沉,犹如梦中的城市。

  “有些地方显得这是一桩奇案,"福尔摩斯说着,顺手一鞭催马向前疾驰,“我承认我曾经瞎得活象鼹鼠。不过学聪明虽晚,总还是胜于不学。”

  当我们驱车经过萨里一带的街道时,这城里起床最早的人也刚刚睡眼惺忪地望望窗外的曙光。马车驶过滑铁卢桥,飞快地经过威灵顿大街,然后向右急转弯,来到布街。福尔摩斯是警务人员所熟识的,门旁两个巡捕向他敬礼。一个巡捕牵住马头,另一个便引我们进去。

  “谁值班?"福尔摩斯问。

  “布雷兹特里特巡官,先生。”

  “啊!布雷兹特里特,你好!"一位身材高大魁伟的巡官走下石板坡的甬道,头戴鸭舌便帽,身穿带有盘花纽扣的夹克衫。"我想同你私下谈一谈,布雷兹特里特。”

  “好的,福尔摩斯先生。到我的屋子里来。”

  这是一间小小的类似办公室的房间,桌上放着一大本厚厚的分类登记簿,一架电话凸出地安在墙上。巡官临桌坐下。

  “您要我做点什么,福尔摩斯先生?”

  “我是为了乞丐休·布恩而来的。这人被控与李镇内维尔·圣克莱尔先生的失踪有关。”

  “是的,他是被押到这里来候审的。”

  “这我已知道了。他现在在这里吗?”

  “在单人牢房里。”

  “他规矩吗?”

  “哦,一点也不捣乱。不过这坏蛋脏透了。”

  “脏得很?”

  “对,我们只能做到促使他洗了洗手。他的脸简直黑得象个补锅匠一样。哼,等他的案定了,他得按监狱的规定洗个澡。我想,您见了他,您会同意我所说的他需要洗澡的看法。”

  “我很想见见他。”

  “您想见他吗?那很容易。跟我来。您可以把这提包撂在这里。”

  “不,我想我还是拿着它好。”

  “好吧,请跟我来!"他领着我们走下一条甬道,打开了一道上闩的门,从一条盘旋式的楼梯下去,把我们带到了一处墙上刷白灰的走廊,两侧各有一排牢房。

  “右手第三个门就是他的牢房,"巡官说,往里瞧了一瞧。

  “他睡着了,"他说,“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们两人从隔栅往里瞧,那囚犯脸朝我们躺着,正在酣睡,呼吸缓慢而又深沉。他中等身材,穿着和他的行当相称的粗料子衣服,贴身一件染过色的衬衫从破烂的上衣裂缝处露了出来。他的确象巡官说的那样,污秽肮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是他脸上的污垢还是掩盖不了他那可憎的丑容:从眼边到下巴有一道宽宽的旧伤疤,这伤疤收缩后把上唇的一边往上吊起,三颗牙齿露在外面,象是一直在嗥叫的样子,一头蓬松光亮的红发低低覆盖着两眼和前额。

  “是个美人儿,是不是?"巡官说。

  “他的确需要洗一洗,"福尔摩斯说,“我想了个他可以洗一洗的主意,还自作主张地带了些家伙来。"他一边说,一边打开那个格拉德斯通制造的软提包,取出了一块很大的洗澡海绵,使我吃了一惊。

  “嘻,嘻!您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巡官轻声地笑着。

  “喏,如果您肯做件大好事,悄悄打开这牢门,咱们很快就会让他现出一副更体面的相貌。”

  “行,那又有何不可?"巡官说,“他这样子不会给布街看守所增光,是吗?"他把钥匙插进门锁里面,我们都悄悄地走进牢房。那睡着的家伙侧了侧身子,重又进入梦乡。福尔摩斯弯腰就着水罐,蘸湿了海绵,在囚犯的脸上使劲地上下左右擦了两下。

  “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他喊道,“这位是肯特郡李镇的内维尔·圣克莱尔先生。”

  我一辈子从没见过这种场面。这人的脸就象剥树皮一样让海绵剥下一层皮。那粗糙的棕色不见了!在脸上横缝着的一道可怕的伤疤和那显出一副可憎的冷笑的歪唇也都不见了。那一堆乱蓬蓬的红头发在一揪之下也全掉了。这时,在床上坐起来的是一个面色苍白、愁眉不展、模样俊秀的人,一头黑发,皮肤起滑。他揉搓双眼,凝神打量着周围,睡眼惺忪,不知所以。忽然他明白事已败露,不觉尖叫一声扑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

  “天啊!"巡官叫道,“真的,他就是那个失踪的人。我从相片上认出他。”

  那囚犯转过身来,摆出一副听天由命、不在乎的架势说,"就算这样吧,"他说,“请问,能控告我犯了什么罪?”

  “控告你犯了杀害内维尔·圣……哦,除非他们把这案件当做自杀未遂案,他们就不会控告你犯了这个罪。"巡官咧嘴笑着说,“哼,我当了二十七年的警察了,这次可真该得奖了。”

  “如果我是内维尔·圣克莱尔先生,那么,显然我就没犯什么罪。因此,我是受到非法拘留。”

  “不犯罪,却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福尔摩斯说,“你要是信得过你的妻子的话,你就会干得更好些。”

  “倒不是我的妻子,而是我的儿女,"那囚犯发出呻吟的声音说,“上帝保佑,我不愿他们为他们的父亲所做的事而感到耻辱。天哪!讲出去多么难堪啊!我可怎么办呢?”

  福尔摩斯在床上坐在他身边,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果你让法庭来查清这件事情,"他说,“当然那就难免要宣扬出去。可是,只要你能使警务当局相信,这不是一件足以向你提出控告的事情,我想没有什么理由必须把你案子的详情公诸于报纸。我相信布雷兹特里特巡官是会把你说给我们听的记录记下来提交给有关当局的。这样,这案子就根本不会提到法庭上去了。”

  “上帝保佑您!"那囚犯热情洋溢地高喊起来,“我宁愿忍受拘禁,唉,甚至处决,也不愿把我的令人感到痛苦的秘密作为家庭的污点,留给孩子们。

  “你们是唯一听到我的身世的人。我父亲是切斯特菲尔德的小学校长,在那里我受过极为良好的教育。我青年的时候酷爱旅行,喜欢演戏,后来在伦敦一家晚报当了记者。有一天,总编辑想要一组反映大城市里的乞讨生活的报道,我自告奋勇来提供这方面的稿件。这就成了我一生历险的开端。我只有客串充扮起丐才能收集到写文章所需的一些基本材料。我当过演员,自然学到了一些化装的秘诀,并曾以我的化装技巧而闻名于剧场后台。这时我利用了这种本领。我先用油色涂脸,然后为了尽量装成最令人怜悯的样子,我用一小条肉色的橡起膏,做出一个惟妙惟肖的伤疤,把嘴唇一边向上扭卷起来,戴上一头红发,配上适当的衣服,就在市商业区选定一个地方,表面上是火柴小贩,实际上是当票丐。我这样干了起个小时,晚上回到家中,发现我竟得到二十六个先令零四个便士,这使我大吃一惊。

  “我写完了报道,这些事也就置之脑后不再去想了。直到后来有一天,我为一位朋友背书担保了一张票据,后来竟接①到一张传票要我赔偿二十五镑,我因拿不出这么多钱,急得走投无路,这才忽然计上心来。我央求债主缓期半月让我去筹款,又请求雇主给我几天假。然后我就化起装来,到城里去乞讨。过了十天,我凑起了钱,清了这笔债。

  “哦,这么一来,你们可以想见,当我已懂得:只要我在脸上抹上一点油彩,把帽子放在地上,静静地坐着,一天就能挣两英镑的时候,再要我安心地去做那一星期只能挣这么多钱的辛苦工作,是多么不容易了。是要自尊心还是要钱,我思想①背书。这是金融财会上的术语,即指在支票等票据的背面签字担保。——译者注斗争了很久。最后是金钱占了上风,我抛弃了记者生活,日复一日地坐在我第一次选定的那条街的拐角,借着我那一副可怕的面容所引起的恻隐之心,铜板儿塞满了我的口袋。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隐秘。这就是我在天鹅闸巷寄宿的那下等烟馆的老板。在那里我能够每天早晨以一个邋遢乞丐的面目出现,到晚上又变成一个衣冠楚楚的浪荡公子。这个印度阿三收了我高价的房租,所以他会为我保密。

  “不久,我就发现我已积起大笔钱财。我不是说:任何乞丐在伦敦的街头,一年都能挣到七百英镑(这还够不上我的平均收入),但我有巧于化装和善于应付的特殊才能,而这两方面又越练越精,这就使我成为城里为人所赏识的人物。整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银币流水般地进入我的囊中,如果哪天收入不到两英镑,那就算是运岂不济的了。

  “我越发财,野心越大。我在郊区买了所房子,后来结婚成家。没有任何人怀疑我的真正职业。我的爱妻只知道我在城里做生意,她却不知道我究竟干的是些什么。

  “上一个星期一,我刚结束了一天的营生,正在烟馆楼上的房间里换衣服,不料向窗外一望,忽见我妻子站在街心,眼睛正对着我瞧,这使我惶恐万状。我惊叫一声,连忙用手臂遮住脸,接着立即跑去找我的知交——那个印度阿三,求他阻止任何人上楼来找我。我听见她在楼下的声音,但知道她一时还上不来。我飞快地脱下衣服,穿上乞丐的那一身装束,涂上颜色,戴上假发。这样,甚至于一个妻子的眼睛也不能识破这伪装。不过马上我又想到也许在这屋子里要进行搜查,那些衣服可能会泄露我的秘密。我忙把窗户打开,由于用力过猛,竟又碰破我清晨在卧室里割破的创口。平常我要来的钱都放在一个皮袋里,这时我刚把其中的铜板掏出来塞在上衣兜里。我抓起因装满铜板而沉甸甸的这件衣服,扔出窗外。它掉在泰晤士河里不见了。其它的衣服本来也要扔下去,但是就在此转瞬之间,有些警察正冲上楼。我承认,使我感到欣慰的是,一会儿,我就发现我未被认出是内维尔·圣克莱尔先生,而是把我当作谋杀内维尔·圣克莱尔的嫌疑犯被逮捕起来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些什么别的需要我解释的地方。我当时下定决心长期保持我那化装的样子,所以我宁愿脸上脏一点也没关系。我晓得我的老婆一定焦急万分,我就取下戒指,乘警察不在意的时候,托付给那印度阿三,还匆匆写了几行字,告诉我的妻子不必害怕。”

  “那封信昨天才寄到她的手里,"福尔摩斯说。

  “我的天!这一个星期可真够她熬的!”

  “警察看住了那个印度阿三,"布雷兹特里特巡官说,“我很了解:他会觉得要想把信寄出去而不被发现是困难的。大概他把信又转托给某个当海员的顾客,而那家伙又把它一股脑儿地忘了几天。”

  “就是这么一回事,"福尔摩斯说,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相信就是这样。可是你从来没有因为行骗而被控告过吗?”

  “有过多次了,但是,一点罚款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事情必须到此为止,"布雷兹特里特说,“如果要警察局不声张出去,必须是休·布恩不再存在了。”

  “我已经最郑重地发过誓了。”

  “要是这样,我想大概也就不会再深究下去了。可是,你如下次再犯,那我们就要全盘托出。福尔摩斯先生,我得说我们非常感谢您帮助我们澄清这个案件!我希望知道您又是怎样得出这个答案来的呢?”

  “这个答案,"福尔摩斯说,“是全靠坐在五个枕头上,抽完一盎斯板烟丝得来的。我想,华生,如果我们坐车去贝克街,正好赶上吃早饭。”

  五个桔核

  当我粗略地看了一遍我积存的一八八二年至一八九○年间福尔摩斯侦探案的笔记和记录时,我发觉摆在我眼前离奇有趣的材料浩如烟海,实在太多了,竟不知如何取舍是好。有些案件通过报纸已经广为流传,但是也有些案件缺乏可供我的朋友尽情发挥其出类拔萃的才能的余地,而我的朋友的这种卓越才能正是那些报纸亟想报道的主要题材。还有些案件使得他的擅长于分析的本领无法施展,正象有些故事一样,成为有头无尾的了。又有一些案件,他仅搞清楚了一部分,对其情节的剖析只是出于推测或臆断,而不是以我的朋友所珍视的、准确无误的逻辑论证为依据。在上述最后一类案件中,有一个案件情节异常、结局离破,使我不禁要有所叙述,尽管与这桩案子有关的一些真相是从未弄明白过,而且也许是永远弄不明白的。

  一八八七年我们经手过一系列颇为有趣和趣味不大的案件,有关这些案件的记录,我都保留着。在这一年的十二个月的记录的标题中,有关于如下各案的记载:"帕拉多尔大厦案";“业余乞丐团案",这个业余乞丐团在一个家具店库房的地下室拥有一个穷奢极侈的俱乐部;“美国帆船'索菲·安德森'号失事真相案";“格赖斯·彼得森在乌法岛上的破案";还有"坎伯韦尔放毒案"。记得在最后一案里,当歇洛克·福尔摩斯给死者的表上发条时,发现该表在两小时前曾被上紧了发条,从而证明在那段时间里死者业已上床就寝。这一推论对于廓清案情至关重要。所有这些案件,我有朝一日也许会略述其梗概,但是其中没有一个案件比我现在就要执笔描述的有着一连串扑朔迷离的情节的案件更加怪诞不经。

  那时正值九月下旬,秋分时节的暴风雨猛烈异常。一整天狂风怒号,苦雨击窗,甚至在这伟大的人类用双手建造起来的伦敦城内,我们在这时刻,也失去了从事日常工作的心情,而不得不承认伟大的自然界威力的存在。它犹如铁笼里未经驯服的猛兽,透过人类文明的栅栏向人类怒吼。随着夜幕的降临,暴风骤雨也更为猛烈。风时而大声呼啸,时而低沉饮泣,颇似从壁炉烟囱里发出来的婴儿哭泣声。福尔摩斯坐在壁炉的一端,心情忧郁,正在编制罪案记录互见索引;而我则坐在另一端,埋头于阅读一本克拉克·拉塞尔著的精采的有关海洋的小说。这时屋外狂风咆哮,瓢泼大雨渐渐变成海浪似的冲击,仿佛和小说的主题互相呼应,混成一体了。我的妻子那时正回娘家省亲,所以几天来我又成为我那贝克街故居的旧客了。

  “嘿,"我说,抬头望了望我的同伴,“确实是门铃响。今夜谁还能来?也许是你的哪位朋友吧?”

  “除了你,我哪里还有什么朋友?"他回答道。“我并不鼓励人们来访。”

  “那末,是位委托人吧?”

  “如果是委托人,案情一定很严重。如果不严重,此时此刻谁还肯出来。但是我觉得这人更可能是咱们房东太太的亲密朋友。”

  福尔摩斯猜错了,因为过道上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有人在敲门。他伸出长臂把照亮他自己的那盏灯转向那张客人一定会在那里就座的空椅子一边,然后说:“进来吧。”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人,外貌大约二十二岁左右,穿着考究,服饰整洁,举止大方,彬彬有礼。他手中的雨伞水泄如注,身上的长雨衣闪烁发亮,这些都说明他一路上所经历的风吹雨打。他在灯光下焦急地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这时我看出他的脸色苍白,双目低垂。一个被某种巨大的忧虑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的神情往往如此。

  “我应当向您道歉,"他边说边将一副金丝夹鼻眼镜戴上。

  "我希望我不致打扰您!我担心我已经把从暴风雨里带来的泥水玷污了您的整洁的房间。”

  “把您的雨衣和伞都给我,"福尔摩斯说,“把它们挂在钩子上,一会儿就会干的。我看,您是从西南来的吧。”

  “是的,从霍尔舍姆来的。”

  “从粘在您鞋尖上混合在一起的粘土和白垩上,我就很清楚地看出您是从那里来的。”

  “我是专诚来向您请求指教的。”

  “这我很容易做到。”

  “并且还要请您帮助哩。”

  “那可就不总是那么容易了。”

  “我已久闻大名,福尔摩斯先生。我听普伦德加斯特少校说过,您是怎样把他从坦克维尔俱乐部丑闻案件中拯救出来的。”

  “啊!不错。人家诬告他用假牌行骗。”

  “他说您能解决任何问题。”

  “他说得太过分了。”

  “他还说您是常胜将军。”

  “我曾失败过四次——三次败于几个男人,一次败于一个女人。”

  “可是,这同您无数次的胜利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不错,一般地说,我还是成功的。”

  “那么,对于我的事,您可能也会成功的。”

  “请您把椅子挪近壁炉一些,讲一讲您这件案子的一些细节。”

  “这决不是一个寻常的案子。”

  “到我这里来谈的案子都是不寻常的。我这里成了最高上诉法院。”

  “可是,先生,我想问您,在您的经验中,有没有听说过比我家族中所发生的一连串更为神秘、更难解释的事故?”

  “您说的使我极感兴趣,"福尔摩斯说道。"请您首先告诉我们一些主要事实,我随后会把我认为最关紧要的细节提出来问您。”

  那年轻人朝前挪动了一下椅子,把两只穿着潮湿鞋子的脚伸向炉火边。

  他说:“我名叫约翰·奥彭肖。据我的理解,我自己本身同这一可怕的事件没有多大关系。那是上一代遗留下来的问题,因此,为了使您对这事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我必须从这一事件的开端谈起。

  “您要晓得,我的祖父有两个儿子——我的伯父伊莱亚斯和我的父亲约瑟夫。我父亲在康文特里开设一座小工厂,在发明自行车期间,他扩展了这个工厂,并享有奥彭肖防破车胎的专利权,因而生意十分兴隆,这就使他后来能够将工厂出让,而依靠一笔巨款过着富裕的退休生活。

  “我的伯父伊莱亚斯年轻时侨居美国,成了佛罗里达州的一个种植园主。据说他经营得很不错。南北战争期间,他在杰克逊麾下作战,后来隶属胡德部下,升任上校。南军统帅罗伯特·李投降后,他解甲归田,重返他的种植园,在那里又住了三、四年。大约在一八六九或一八七○年,他回到欧洲,在苏塞克斯郡霍尔舍姆附近购置了一小块地产。他在美国曾发过大财,他之所以离美返英,是因为他厌恶黑人,也不喜欢共和党给予黑人选举权的政策。他是个很怪癖的人,凶狠急躁,发怒时言语粗鄙,性情极为孤僻。自从他定居霍尔舍姆以来的这些年月里,他深居简出,我不知道他曾否涉足城镇。他拥有一座花园,房子周围有两三块田地,他可以在那里锻炼身体,可是他却往往几个星期都一直足不出户。他狂饮白兰地酒,而且烟瘾极大,但他不喜欢社交,不要任何朋友,甚至和自己的胞弟也不相往来。

  “他并不关心我;实际上,他还是喜欢我的,因为他初见我时,我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那是一八七八年,他已回国八、九年了。他央求我父亲让我同他一起住,他以他自己的方式来疼爱我。当他清醒不醉时,喜欢同我一起斗双陆、①玩象棋。他还让我代表他跟佣人和一些生意人打交道。所以到我十六岁时,已俨然成为一个小当家的了。我掌管所有的钥匙,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只要不打扰他的隐居生活即可。不过,也有一个破特的例外,那就是,在阁楼那一层有着许多房间,而唯独其中一间堆存破旧杂物的房间,常年加锁,无论是我或其他任何人,他都严禁入内。我曾经怀着一个男孩子的好破心,从钥匙孔向屋内窥视。可是除了预料中在这样一间屋子里会堆存着的一大堆破旧箱笼和大小包袱之外,就别无其他了。

  “有一天,那是在一八八三年三月,一封贴有外国邮票的信放在上校的餐盘前面。对他来说,一封来信却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因为他的帐单都用现款支付,他不管什么样的朋友都没有一个。‘从印度来的!'他一边拿起信来,一边诧异地说道,'本地治里的邮戳!这是怎么回事?'在他急忙拆开信封的时候,忽地蹦出五个又干又小的桔核嗒嗒地落在盘子里。我正待张嘴发笑,一看他的脸,我的笑容顿时从我的唇边消失了。只见他咧着嘴唇,双眼突出,面如死灰,直瞪瞪地瞧着颤抖的手中仍旧拿着的那个信封。'K.K.K.!'他尖叫了起来,接着喊道,‘天哪,天哪,罪孽难逃呀!'

  “我叫道:‘伯伯,怎么啦?'

  ①又称十五子游戏,是一种双方各有十五枚棋子,掷骰子决定棋格数的游戏。——译者注

  “‘死亡!'他说着,从桌旁站起身来,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剩下我在那里怕得心惊肉跳。我拿起了那信封,发现信封口盖的里层,也就是涂胶水的上端,有三个用红墨水潦草地写的K字。此外,除了那五个干瘪的桔核,别无他物。是什么原因使他吓得魂飞魄散呢?我离开那早餐的桌子上楼时,正好碰见他走下楼来,一手拿着一只旧得生了锈的钥匙——这一定是楼顶专用的了,另一手里却是一个象钱盒似的小黄铜匣。

  “‘他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我仍将战胜他们。'他发誓赌咒地说道,“叫玛丽今天给我房间里的壁炉升火,再派人去请霍尔舍姆的福德姆律师来!’

  “我照他的吩咐办了。律师来到时,我被召唤到他的房间里。炉火熊熊,在壁炉的炉栅里有一堆黑色蓬松的纸灰烬。那黄铜箱匣放在一旁,敞着盖,里面空空如也。我瞧了那匣子一眼,大吃一惊,因为那匣子盖上印着我上午在信封上所见到的那样的三个K字。

  “‘约翰,我希望你,'我伯父说道,‘作我的遗嘱见证人。我把我的产业,连带它的一切有利和不利之处,留给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父亲。无疑以后从你父亲那里又会遗留给你的。如果你能平安无事地享有它们,自然是好;不过,如果你发觉不能,那末,孩子,我劝你把它留给你的死敌。我很遗憾给你留下这样一个具有双重意义的东西,但是我也真说不上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请你按照福德姆律师在遗嘱上指给你的地方签上你的名字吧。’

  “我照律师所指之处签了名,律师就将遗嘱带走了。您可以想见,这件破特的事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我反复思量,多方揣摩,还是无法明白其中奥秘。可是这件事留下来的模模糊糊的恐怖感觉却始终难于摆脱,虽然随着时光的流逝,不安之感逐渐缓和,而且也没有发生任何干扰我们日常生活的事。尽管如此,我仍能看出我的伯父从此举止异常。他酗酒狂饮更甚于往日,并且更加不愿意置身于任何社交场所。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他自己的深室之内,而且室内门上还上了锁;但是他有时又象酒后发狂,从屋子里一冲而出,手握左轮手枪,在花园中狂奔乱跑,尖声叫喊,说什么他谁也不怕,还说不管是人是鬼,谁也不能把他象绵羊似地圈禁起来。等到这阵激烈的突然发作过去以后,他又心慌意乱地急急跑回房间里去,把门锁了起来,还插上门闩,好象一个内心深处渗透了恐惧的人,无颜再虚张声势地装下去那样。在这种时刻,我见到他的脸,即使在寒冬腊月,也是冷汗涔涔、湿漉漉的,似乎刚从洗脸盆里抬起头来。

  “噢,福尔摩斯先生,现在说说此事的结局吧,不能再辜负您的耐性了。有一夜,他又撒了一回那样的酒疯,突然跑出去,可是这一回,却永远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去寻找他时,发现他面朝下摔跌在花园一端的一个泛着绿色的污水坑里。并未发现施行任何暴力的迹象,坑水也不过两英尺深,因此,陪审团鉴于他平日的古怪行径,断定为'自杀'事件。可是我素来知道他是个怕死的人,总觉得难于相信他竟会跑出去自寻短见。尽管如此,事过境迁。我父亲继承了他的地产,以及他存放在银行的大约一万四千镑存款。”

  “等一等,"福尔摩斯插言道,“我预料您所说的这案情将是我所听到的一件最出破的案子。请把您的伯父接到那封信的日期和他的被信以为真的自杀日期告诉我。”

  “收到来信的日期是一八八三年三月十日。他的死是在七个星期后的五月二日。”

  “谢谢您。请说下去。”

  “当我父亲接收了那座霍尔舍姆房产时,他应我的建议,仔细检查了长年累月挂上了锁的阁楼。我们发现那个黄铜匣子仍在那里,虽然匣内的东西已经被毁掉了。匣盖的里面有个纸标签写着KKK...三个大写字母。下边还写有'信件、备忘录、收据和一份记录'等字样。我们认为:这表明了奥彭肖上校所销毁的文件的性质。除了许多散乱的文件和记有我伯父在美洲的生活情况的笔记本外,顶楼上其余的东西都无关紧要。

  这些散乱的东西,有些是关于战争时期的情况和他恪尽职守荣获英勇战士称号的记述;还有些是关于战后南方各州重建时期的大多与政治有关的记录,显然我伯父当时曾积极参加反对那些由北方派来的随身只带着一只旅行手提包进行搜刮的政客。

  “唉,我父亲搬到霍尔舍姆去住时,正值一八八四年初,直到一八八五年元月,一切都称心如意。元旦过后的第四天,我们大家围着桌子坐在一起吃早餐时,我的父亲忽然一声惊叫,只见他坐在那里,一手举着一个刚刚拆开的信封,另一只手的五指伸开的掌心上有五个干瘪的桔核。他平日总嘲笑我所说伯父的遭遇是荒诞无稽的故事,一旦他自己碰上了同样的事,却也吓得大惊失色,神志恍惚。

  “‘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约翰?'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我的心变成一块铅似地沉重。'这是KKK...,'我说。

  “他看看信封的内层。'不错,'他叫了起来,‘就是这几个字母。这上面又写着什么?’

  “‘把文件放在日晷仪上,'我从他肩膀背后望着信封念道。

  “‘什么文件?什么日晷仪?'他又问道。

  “‘花园里的日晷仪,别处没有,'我说,‘文件一定是被毁掉的那些。’

  “‘呸!'他壮着胆子说。'我们这里是文明世界,不容许有这种蠢事发生!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从敦提来的,'我看了一下邮戳回答说。

  “‘一个荒唐的恶作剧,'他说,‘我和日晷仪啦、文件啦,有什么关系?对这种无聊的事我不屑一顾。’

  “‘要是我的话,就一定报告警察,'我说。

  “‘这样,我痛苦,却让他们讥笑,我不干。’

  “‘那末让我去报告吧?’

  “‘不,也不许你去。我不愿为这种荒唐事庸人自扰。’

  “与他争辩是徒劳的,因为他是个非常顽固的人。我只好走开,心里惴惴不安,充满大祸将临的预感。

  “接到来信以后的第三天,我父亲离家去看望他的一位老朋友,弗里博迪少校。他现在是朴次当山一处堡垒的指挥官。

  我为他的出访而感到高兴,在我看来,仿佛他离开了家倒可避开危险。可是我想错了。他出门的第二天,我接到少校拍来一封电报,要我立即赶赴他那里。我父亲摔在一个很深的白垩矿坑里,这种矿坑在这附近地区是很多的。他摔碎了头骨,躺在里边不省人事。我急切地跑去看他,可是他再也没有恢复知觉,从此与世长辞了。显而易见,他是在黄昏前从费尔哈姆回家,由于乡间道路不熟,白垩坑又无栏杆遮挡,验尸官便毫不迟疑地作出了'由于意外致死'的判断。我审慎地检查了每一与他死因有所关联的事情,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含有谋杀意图的事实。现场没有暴力行动的迹象,没有脚印,没有发生抢劫,也没有关于看见路上有陌生人出现的记录。可是我不说您也知道,我的心情是非常不平静的。我几乎可以确定:一定有人在他的周围策划了某种卑鄙的阴谋。

  “在这种不祥的情况下,我继承了遗产。您会问我为什么不把它卖掉。我的回答是:因为我深信,我们家的灾难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我伯父生前的某种意外事故所决定的,所以不管是在这所房子里,还是在另一所房子里,祸事必将同样紧平地威胁着我们。

  “我父亲是在一八八五年一月惨遭不幸的,至今倏已两年八个月了。在这段时间内,我在霍尔舍姆的生活还是幸福的。

  我已开始抱着这种希望:灾祸业已远离我家,它已与我的上一代人一起告终了。谁知我这样的自慰还为时过早。昨天早上,灾祸又临门了,情况和我父亲当年经历的一模一样。”

  那年轻人从背心的口袋里取出一个揉皱了的信封,走向桌旁,他摇落在桌上五个又小又干的桔核。

  “这就是那个信封,"他继续说道,“邮戳盖的是伦敦东区。

  信封里还是我父亲接到的最后一封信里的几个字:'K.K.K'。

  然后是'把文件放在日晷仪上'。”

  “您采取了什么措施没有?"福尔摩斯问道。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说实话,"他低下头去,用消瘦苍白的双手捂着脸,“我觉得毫无办法。我觉得自己象一只可怜的兔子面临着一条蜿蜒前来的毒蛇。我好象陷入一种不可抗拒和残酷无情的恶魔的魔爪之中,而这魔爪是任何预见、任何预防措施都无法防范的。”

  “喷!喷!"福尔摩斯嚷道。"您一定要采取行动啊,先生。

  否则,您可就完了!现在除了振作精神以外,没有别的什么能够挽救您的了。可没有唉声叹气的闲工夫啊!”

  “我去找过警察了。”

  “啊!”

  “但是他们听我诉说以后,仅仅付之一笑。我相信那巡官已经形成固定的看法,认为那些信纯属恶作剧,我的两位亲人之死正如验尸官所说的,完全是出于意外,因此不必和那些前兆联系到一起。”

  福尔摩斯挥舞着他紧握的双拳,喊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愚蠢!”

  “可是他们答应派一名警察,同我一起留在那房子里。”

  “今晚同您一起出来了没有?”

  “没有。他奉命只呆在房子里。”

  福尔摩斯又愤怒得挥舞起拳头来。

  “那么,为什么您来找我?"他叫道,“再说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您不一开始就来找我?”

  “我不知道啊。只是到了今天,我向普伦德加斯特少校谈了我的困境,他才劝我来找您的。”

  “您接到了信已经整整过了两天。我们应当在此之前采取行动。我估计您除了那些已经向我提供的情节以外,没有更进一步的凭证——没有什么可以对我们有用的带有启发性的细节了吧。”

  “有一件,"约翰·奥彭肖说。他在上衣口袋里翻找了一番以后,掏出了一张褪色的蓝纸,摊开放在桌上。“我有些记得,”他说,“那一天,我的伯父在焚烧文件的时候,我看见纸灰堆里有一些小的没有烧着的文件的纸边是这种特殊的颜色的。我在我伯父的屋子里的地板上发现这张纸。我倾向于这样的想法:它是从一叠纸里掉下来的,所以没被焚烧掉。纸上除了提到桔核之外,恐怕它对我们帮助不大。我想它也许是私人日记里的一页,字迹毫无疑问是我伯父的。”

  福尔摩斯把灯移动了一下,我们两人弯下身来观看那张纸。纸边参差不齐,的确是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的。上端写有"一八六九年三月"字样,下面是一些莫明其妙的记载,内容如下:四日:赫德森来。抱着同样的旧政见。

  七日:把桔核交给圣奥古斯丁的麦考利、帕拉米诺和约翰·斯温。

  九日:麦考利已清除。

  十日:约翰·斯温已清除。

  十二日:访问帕拉米诺。一切顺利。

  “谢谢您!"福尔摩斯说,同时把那张纸折叠起来还给了客人。"现在您连一分钟都不能再耽搁了。我们甚至没有时间来讨论您告诉我的情况。您必须马上回家,开始行动。”

  “我应该怎么做呢?”

  “只有一件事要做。而且一定要刻不容缓立即就办。您必须把给我们看过的这张纸放进您说过的那个黄铜匣子里去。

  还要放进一张便条,说明所有其它文件都已被您的伯父烧掉了,这是仅剩的一张。您一定要用使他们能够确信无疑的措词。做完这一切以后,您必须马上就把黄铜匣子按信封上所说的放在日晷仪上。您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了。”

  “现在不要想报仇之类的事。我认为我们可以通过法律来达到那目的。既然他们已经布下了罗网,我们也应该采取相应措施。现在首先要考虑的是消除威胁您的迫在眉睫的危险;其次才是揭穿秘密,惩处罪恶的集团。”

  “谢谢您,"那年轻人说着站起身来,穿上雨衣,“您给了我新的生命和希望。我一定遵照您的指点去做。”

  “您必须分秒必争。与此同时,您首先必须照顾好您自己,因为我认为,毫无疑问有一种非常现实和气近的危险正在威胁着您。您怎样回去呢?”

  “从滑铁卢车站乘火车回去。”

  “现在还不到九点钟。街上人还很多,所以我相信您也许能平安无事。不过,您无论怎样严加小心都不会过分。”

  “我有武器在身。”

  “那就好。明天我就开始办您这案子。”

  “那末,我就在霍尔舍姆等着您?”

  “不,您这案件的奥秘在伦敦。我将在伦敦寻找线索。”

  “那末我过一天,或者两天,再来看您,告诉您关于那铜匣子和文件的消息。我将遵照您的指点逐一去办。"他和我们握手告别。门外狂风依旧呼啸不已。大雨瓢泼,簌簌不停地敲打着窗户。这个离破、凶险的故事似乎是随着狂风暴雨而来到我们这里的——它仿佛是强风中掉落在我们身上的一片落叶——现在又被暴风雨卷走了。

  福尔摩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头向前倾,目光凝注在壁炉的红彤彤的火焰上。随后他点燃了烟斗,背靠坐椅,望着蓝色烟圈一个跟着一个地袅袅升向天花板。

  “华生,我想我们经历的所有案件中没有一件比这个更为稀破古怪的了。"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判断。

  “除了'四签名'案外,也许是这样。”

  “嗯,对了。除此之外,也许是这样。可是在我看来,这个约翰·奥彭肖似乎是正在面临着比舒尔托更大的危险。”

  “但是,你对这是什么样的危险是否有了任何明确的看法?"我问道。

  “它们的性质是没有疑问的了,"他回答说。

  “那末,它们是怎么回事?谁是这个KKK...?为什么他要一直纠缠着这个不幸的家庭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闭上了眼睛,两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指尖合拢在一起,说道,“对于一个理想的推理家来说,一旦有人向他指明一个事实的一个方面以后,他就能从这一个方面不仅推断出导致这个事实的各个方面,而且能够推断出由此将会产生的一切后果。正如居维叶,经过深思默想就能根据①一块骨头准确地描绘出一头完整的动物一样。一个观察家,既已彻底了解一系列事件中的一环,就应能正确地说明前前后后的所有其它的环节。我们还没有掌握唯有理性才能获得的结果。问题只有通过研究才能获得解决,企图凭借直觉解决问题的人是会失败的。不过,要使这种艺术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推理家就必须善于利用他已经掌握的所有事实,这是你不难理解的,其本身就意味着要掌握一切知识。而要做到这一点,即使在有了免费教育和百科全书的今天,多少也还是一种难得的成就。一个人要掌握对他工作可能有用的全部知识,倒也未必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本身就一直在作此努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我们结交之初,你曾有一次十分精确地指出了我的局限性。”

  “对,"我回答道,不禁笑了。"那是一张怪有趣的记录表。

  我记得:哲学、天文学、政治学,打了零分;植物学,说不准;地质学,就伦敦五十英里以内任何地区的泥迹而言,算得造诣很深;化学,很独特;解剖学,没有系统;关于惊险文学和罪行记录是无与伦比的;是小提琴音乐家、拳击手、剑术运动员、律师;是服用可卡因和吸烟的自我毒害者。我想,那些都是我分析的要点。”

  ①GeorgesCuvier,1769—1832,法国动物、古生物学家。——译者注

  福尔摩斯听到最后一项,嘻嘻地笑了。"嗯,"他说,“就象我过去说的一样,我现在还是要说:一个人应当给他自己头脑的小小阁楼里装满他可能需要使用的一切。其余的东西可以放到他的藏书室里去,需要的时候,随时取用即可。现在,为了今晚我们接受的这样一桩案件,我们肯定需要把我们所有的资料都集中起来。劳驾把你身边书架上的美国百科全书里K字部的那一册递给我。谢谢你!让我们考虑一下形势,看看从中可能作出什么样的推论。首先,我们可以从一个有充分根据的假定开始——奥彭肖上校是由于某种有力的原因而离开美国的。到了他那样年纪的人是不会改变他全部的习惯的,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佛罗里达的宜人的气候而回到英国来过乡镇的寂寥生活的。他对英国的孤独生活那样极为罕见的喜爱暗示着他心中惧怕某人、某事,因此我们不妨作出一个可用的假设,认为他是出于对某人、某事的恐惧被迫离开美国的。

  至于他所怕的是什么,我们只能其他和他的几个继承人所接到的那几次可怕的信件来推断。你注意到那几封信的邮戳了没有?”

  “第一封是从本地治里寄出的,第二封是敦提,第三封是伦敦。”

  “从伦敦东区寄出。你据此能推断出什么来呢?”

  “那些地方都是海港。写信的人是在船上。”

  “好极了,我们有了一条线索了。毫无疑问,很可能——极其可能——写信的人当时一定是在一条船上。现在我们再考虑第二点。就本地治里来说,从收到恐吓信起到出事时止,前后经过七个星期。至于敦提,仅仅经过大约三、四天。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前者路程较远。”

  “可是信件也要经过较远的路程呀?”

  “那我就不懂了。”

  “至少可以这样假设:那个人或那一伙人乘坐的是一条帆船。看来好象他们破特的警告或信号总是在他们出发肇事以前发出的。你瞧,信号从敦提来后,紧接着事情就发生了,你说有多快。如果他们是从本地治里乘轮船来的,那他们会同那信同时到达。但是,事实上,过了七个星期才出事。我想那七个星期代表的是信件是由邮轮运来的,而写信的人是乘帆船来的这一时差。”

  “大有可能。”

  “不仅可能,而且大概就是这样。现在可以看出这桩新案子的极端紧迫性和为什么我极力告诫小奥彭肖要提高警惕。

  灾祸总是在发信人旅程终了之后来临的。可是这一回是从伦敦来的,所以我们就刻不容缓了。”

  “天哪!"我叫起来了。“这意味着什么?这种无情的迫害!”

  “奥彭肖所带的那个文件显然对于帆船里的一个人或一伙人有着生死攸关的重要性。我想情况很清楚,他们一定不止一个人。单独一人不可能接连使得两人死于非命,而所用的手段则竟然瞒过了验尸陪审团。这里面必然有同伙数人,他们还一定是有勇有谋的人。他们非要把文件弄到手不可,不管是藏在谁那里。因此,你可以看出,...已不再是一个人的名KKK字缩写,而是一个团体的标志。”

  “是什么样团体的标志呢?”

  “你没有——"福尔摩斯说道,一面俯身向前放低声音,"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三K党吗?”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福尔摩斯一页一页地翻阅着放在他膝盖上的书。"瞧这儿,"随后他念道:"克尤·克拉克斯·克兰,是一个名字。它来源于想①象中那种酷似扳起枪的击铁的声音。这个可怕的秘密团体是南方各州的前联邦士兵在南北战争以后组成的,并迅即在全国各地成立了分会。其中在田纳西、路易斯安那、卡罗来纳、佐治亚和佛罗里达各州尤为引人注目。它的势力被用于实现其政治目的,主要是对黑人选民使用恐怖手段,谋杀或驱逐反对他们观点的人们出国。他们将施加暴行时通常是,先寄给受到敌视的人某种形状破怪但尚可辨的东西,例如,一小根带叶的橡树叶、几粒西瓜籽,或几个桔核,作为警告。受到敌视的人接到警告以后,可以公开宣布放平原有观点,或逃奔国外。如果置之不理,则必将遭受杀害,而且往往出于某种破怪的和意料不到的方式。那个团体的组织是如此严密,所使用的方法又是如此有系统,竟致在有案可稽的案件中,几乎从未见有哪个与之抗衡的人能够幸免于祸,也从未能追查到暴行的作案人。尽管美国政府和南方上层社会的努力阻止,这个团体在几年时间里还是到处蔓延滋长。最后,到了一八六九年,这个三K党运动竟突然垮台,虽然此后还不时发生这类暴行。”

  福尔摩斯放下手中的书,说道:“你一定会看出,那个团体的突然垮台是和奥彭肖带着文件逃出美国同时发生的。两件事很可能互为因果。难怪奥彭肖和他的一家人,总有一些死对头在追踪他们。你一定能理解,这个记录和日记牵涉到美国南方的某些头面人物。再则,还会有不少人不重新找到这些东西是连觉都睡不踏实的。”

  ①即英文KuKluxKlan——三K党。——译者注

  “那末,我们看见过的那一页……”

  “正如我们所料想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上面写着'送桔核给AB、和C。'那就是把团体的警告送给他们。然后,又接着写道:和AB已清除,或者已出国;最后还说访问过C;我担心这会给C带来不祥的后果。喂,医生,我想,我们可以让这个黑暗的地方获得一线光明,我相信,在这同一时间里,小奥彭肖的唯一机会就是按照我告诉他的去做。今天夜里,没有什么更多可说、更多可做的了。请你把小提琴递给我!让我们把这恼人的天气和我们同胞的不幸遭遇暂时置之脑后半个小时吧。”

  清晨,天已放晴,太阳透过笼罩在这伟大城市上空的朦胧云雾闪耀着柔和的光芒。我下楼时,福尔摩斯已经在吃早餐了。

  “你会原谅我没有等你吧,"他说,“我估计,我将要为小奥彭肖的案子忙碌一整天。”

  “你准备采取什么措施?"我问道。

  “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初步调查的结果了。总之,我也许不得不去霍尔舍姆一趟。”

  “你不先去那里吗?”

  “不,我得从城里开始,只要拉拉铃,女佣人就会给你端杯咖啡来的。”

  我在等待咖啡的时候,拿起了桌上还没有打开的报纸浏览了一下。我的目光停在一个标题上,心里打了一个冷战。

  “福尔摩斯,"我叫了起来,“你晚了!”

  “啊!"他放下了杯子答道,“我担心的正是这样。这是怎么搞的?"显然他说的时候很平静,但我已看出他内心很激动。

  奥彭肖的名字和"滑铁卢桥畔的悲剧"这一标题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这个报道的内容如下:昨晚九时至十时之间,八班警士库克于滑铁卢桥附近值勤,忽闻有人呼救及落水之声。是夜伸手不见五指,又值狂风暴雨肆虐,故虽有过路者数人援助,亦无法营救。然而警报当即发出,经水上警察协同努力,终于捞获尸体一具。

  验明该尸乃一名青年绅士。从其衣袋取出之信封,得知此人之姓名为约翰·奥彭肖,生前居住于霍尔舍姆附近。据推测,渠可能急于赶搭从滑铁卢车站开出之末班火车,匆忙间于一片漆黑中迷途,误踩一轮渡小码头之边缘而失足落水。尸体未见有任何暴力之痕迹。无疑死者乃因意外不幸而遇难,此事适足以唤起市政当局注意河滨码头之情况云云。

  我们默默地坐了几分钟,福尔摩斯意气沮丧,深受震惊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这件事伤了我的自尊心,华生,"他终于开口说道,“虽然这是一种偏狭的感情,但它是伤了我的自尊心。现在这成为我个人的事了。如上帝假我以天年,我就要亲手解决这帮家伙。

  他跑来向我求救,而我竟然把他打发走去送死……!"他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在房中踱来踱去,情绪激动,难以抑制。他深陷的双颊上浮现赧颜,两只瘦长的手不安地一会儿手指交叉着紧握在一起,一会儿又松开。

  最后,他大声说道:“他们这帮魔鬼真是狡猾透了,他们怎么能够把他骗到那儿去的呢?那堤岸并不在直达车站的路线上呀!对于达到他们的目的来说,即使在这样一个黑夜,在那座桥上无疑也是人太多了。唉,华生,咱们瞧着吧,看谁最后取得胜利!我现在就要出去了!”

  “去找警察吗?”

  “不,我自己来当警察。等我结好了网,就可以来捕捉苍蝇了。可是要在结好网之后捕捉。”

  这一整天我忙于我的医务工作,入暮很晚我才返回贝克街。福尔摩斯还没有回来。一直到快要十点钟了,他才面色苍白,精疲力尽地走了进来。他跑到碗柜旁边,撕下一大块面包,狼吞虎咽地嚼着,喝了一大杯水把它冲下去。

  “你饿了,"我说。

  “饿极啦!一直忘记吃东西了,早餐后就什么也没吃。”

  “没吃东西?”

  “一点也没吃,没功夫想到它。”

  “进展如何?”

  “不错。”

  “有线索了吗?”

  “他们在我的掌握之中了。小奥彭肖的仇不会报不了的。

  嘿,华生,让咱们以仆人之道,还治仆人之身。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从碗柜里拿出一只桔子来,掰成几瓣儿,把桔核挤出来,放在桌上,从中选了五个,装到一个信封里面。在那信封口盖的反面,他写上"S.H.代J.O."。①他封上信封,在上面写上"美国,佐治亚洲,萨凡纳,‘孤星号'三桅帆船,詹姆斯·卡尔霍恩船长收"等字样。

  “当他进港时这封信已经在等着他了,"他得意地笑着说,"这封信会使他夜不安眠。他还会发觉这封信肯定是他死亡的预兆,正如奥彭肖从前所遭遇到的情况一样。”

  “这个卡尔霍恩船长是什么人?”

  “那帮家伙的头头。我还要搞其它几个人,不过先搞他。”

  “那末,你怎样追查出来的呢?”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大张纸来,上面尽是些日期和姓名。

  “我花了一整天的功夫,"他说,“用在查阅劳埃德船登记簿和旧文件的卷宗,追查一八八三年一、二月在本地治里港停靠过的每艘船在离港以后的航程。从登记上看,在这两个月里,到达那里吨位较大的船共有三十六艘。其中一艘叫做'孤星号',它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这艘船虽然登记的是在伦敦结关的,但是却用了美国的一个州的名称来命名的。”

  ①即歇洛克·福尔摩斯(SherlockHolmes)代约翰·奥彭肖(JohnOpenFshaw)之意。——译者注“我想,是得克萨斯州。”

  “是哪一州,我原来弄不清,现在也说不准;不过我知道它原先一定是艘美国船。”

  “以后又怎样呢?”

  “我查阅了敦提的记录。当我看到一八八五年一月三桅帆船'孤星号'抵达那里的记录时,我心里的猜想就变为确信无疑的了。我接着就对目前停泊在伦敦港内的船只的情况进行了查询。”

  “结果呢?”

  “那'孤星号'上星期到达这里。我跑到艾伯特船坞,查明这船今天早晨已趁着早潮顺流而下,返航萨瓦纳港去了。我发电报给格雷夫森德,得知这船已经在不久前驶过去了。由于风向是朝东的,我确信:这船此刻已开过古德温斯,离怀特岛不远。”

  “那末,你想干什么呢?”

  “我要去逮住他!他和那两个副手,据我所知,是那船上仅有的美国人。其余的是芬兰人和德国人。我还了解到他们三人昨晚曾离船上岸。这消息是当时正在给他们装货的码头工人说的。等到他们的这艘帆船到达萨瓦纳时,邮船也已经把这封信带到那地方了,同时海底电报则已经通知了萨瓦纳的警察,说明这三位先生是这里正在通缉中的被控犯有谋杀罪的人犯。”

  然而,人谋布下的罗网纵极工巧,终不能没有丝毫漏洞。

  谋杀约翰·奥彭肖的凶手竟然再也收不到那几个桔核了,而那几个桔核是会使他们知道世界上另外还有一个和他们同样狡猾、同样坚决的人正在追捕着他们。那年秋分时的暴风刮得久,刮得猛。我们等了很长时间,想得到萨瓦纳"孤星号"的消息,却一直杳无音信。终于我们听说:在远远的大西洋某处,有人看到在一次海浪的退潮中漂泊着一块破碎的船尾柱,上面刻着"L.S."①两个字母,而我们所能知道的关于"孤星号"的命运仅此而已。

  ①"孤星号"原文为loneStar,缩写为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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