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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探案集 歸來記(上)

作者:天涯躺平客

第二塊血迹

  我原來打算發表《格蘭其莊園》之後,不再寫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輝煌事迹了。這并不是因為缺少素材,還有幾百個案例沒有使用過;也不是因為讀者對于這位卓越人物的優秀品格和獨特方法失掉了興趣。真正的原因是福爾摩斯先生不願意再繼續發表他的經曆。其實,記錄他的事迹對他的偵緝工作是有好處的,但是他一定要離開倫敦,到蘇塞克斯丘陵地帶去研究學問和養蜂,是以很不喜歡繼續發表他的經曆,而且再三叮咛要我尊重他的意願。我對他說,我已經向讀者表明,《第二塊血迹》發表之後,即将結束我的故事,而且用這樣一個重要的國際性案件做為全書的結尾,是最恰當不過了。是以,最後我得到他的同意,小心謹慎地給公衆講一講這個事件。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有些細節可能顯得不很清楚,請公衆諒解我不能不有所保留的苦衷。

  某一年秋天,年代不能講明,請讀者原諒,一個星期二的上午,有兩位馳名歐洲的客人來到我們貝克街的簡陋住所。一位是著名的倍棱格勳爵,他曾兩度擔任英國首相。他的鼻梁高高聳起,兩目炯炯發光,相貌顯得十分威嚴。另一位膚色黝黑,面目清秀,舉止文雅,雖然不到中年,可是看樣子閱曆很廣。他就是崔洛尼·候普——負責歐洲事務的大臣,英國最有前途的政治家。他們二人并肩坐在堆滿檔案的長沙發椅上,從他們憂慮而焦急的神色可以看出,他們到這裡來,一定是有要事相求。首相那青筋凸起的雙手緊緊握着一把雨傘的象牙柄,他看看我又看看福爾摩斯,憔悴、冷漠的臉上現出無限的憂愁。那位歐洲事務大臣也心神不安地時而撚撚胡須,時而又摸摸表鍊墜。

  “福爾摩斯先生,今天上午八點鐘我發現有重要檔案遺失,趕忙告訴了首相。遵從首相的意見,我們立即來找你。”

  “您通知警察了嗎?”

  首相說起話來迅速而又果斷——衆所周知,他總是這樣講話的:“沒有,我們不能這樣做。通知警察就意味着把檔案公之于衆,這正是我們所不希望的。”“先生,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這個檔案非常重要,一旦公之于衆很容易、或者說很可能會引起歐洲形勢複雜化。甚至說戰争與和平的問題完全取決于此都不過分。追回檔案一事,必須絕對保密,否則也就毫無必要,因為盜竊檔案的目的正是為了公布檔案的内容。”

  “我明白了。崔洛尼·候普先生,請您準确地叙述一下檔案是在什麼情況下丢失的。”

  “好,福爾摩斯先生,幾句話便可以說清楚。我們六天以前收到一封信,是一位外國君主寄來的。這封信事關重大,是以我不敢放在保險櫃裡,而是每天帶到白廳住宅街我的家中,鎖在卧室的檔案箱裡。昨天晚上還在那兒,這是千真萬确的。我換衣服吃晚飯的時候,打開箱子,看見檔案還在裡面。今天上午就不見了。檔案箱一整夜全放在我卧室梳妝台鏡子旁邊。我和我的妻子睡覺都很輕。我們二人都敢肯定夜裡沒有人進到屋裡,可是檔案卻不見了。”

  “您什麼時候吃的晚飯?”

  “七點半。”

  “您睡覺前做了哪些事?”

  “我的妻子出去看戲了。我一直坐在外屋等她。到十一點半我們才進卧室睡覺。”

  “也就是說,檔案箱放在那兒有四小時沒人看守。”

  “除了我自己的仆人和我妻子的女仆早晨可以進屋以外,其他任何時間絕不允許任何人走進屋内。這兩個仆人是可靠的,在我們這裡工作已經相當久了。此外,他們二人誰也不可能知道在我的檔案箱裡放着比一般公文更重要的東西。”

  “誰知道有這封信呢?”

  “家裡沒有一個人知道。”

  “您的妻子一定知道了?”

  “不,先生。直到今天上午丢了這封信我才對她說。”

  首相贊許地點了點頭。

  他說:“先生,我早就知道您的責任感是很強的。我深信這樣一封重要信件的保密問題會重于家庭中的個人情感。”

  這位歐洲事務大臣點了點頭。

  “蒙您過獎。今天早晨以前我和我的妻子一個字都沒有提到過這封信。”

  “她會猜出來嗎?”

  “不,她不會,誰也不會猜出來的。”

  “您以前丢過檔案嗎?”

  “沒有,先生。”

  “在英國還有誰知道有這樣一封信呢?”

  “昨天通知了各位内閣大臣有這樣一封信,每天内閣會議都強調保密,特别在昨天的會上首相鄭重地提醒了大家。天啊,過了幾個小時我自己便丢失了這封信!"他用手揪住自己的頭發,神情極為懊喪,就連他那英俊的面容也變得十分難看。我們猛然看出他是個為人熱忱、感情容易沖動、而且非常敏感的人。随後他的臉上又恢複了那種高貴的神情,語氣也溫和起來了。

  “除了内閣大臣之外,還有兩名、也可能是三名官員知道這封信。福爾摩斯先生,我可以保證在英國再沒有别人知道此事了。”

  “可是國外呢?”

  “我相信除了寫信人以外,國外不會有人看見過這封信。我深信寫信人沒有通過他的大臣們,這件事不是按照通常的官方管道辦的。”

  福爾摩斯考慮了一會兒。

  “先生,我不得不問一下,這封信的中心内容是什麼,為什麼丢失這封信會造成這樣重大的後果?”

  這兩位政治家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首相濃眉緊皺。他說:“信封又薄又長,顔色是淡藍的。信封上面有紅色火漆,漆上蓋有蹲伏的獅子的印記。收信人的姓名寫得大而醒目……”

  福爾摩斯說:“您說的這些情況很重要,值得重視,可是為了調查,我總要追本溯源。信的内容是什麼?”

  “那是最重要的國家機密,我不好告訴你,并且我以為這也不必要。如果你能施展你的能力找到我所說的信封和信,你會受到國家的獎賞,我們将會給你我們權限所允許的最大報酬。”

  歇洛克·福爾摩斯面帶微笑,站了起來。

  他說:“你們二位是英國最忙的人,可是我這個小小的偵探也很忙,有很多人來訪。我非常遺憾在這件事情上,我不能幫助你們,繼續談下去是浪費時間的。”

  首相立即站了起來,兩隻深陷的眼睛裡射出兇光,一種使全體内閣大臣都望而生畏的目光。他說:“對我這樣說話……"可是,他忽然壓制住自己的滿腔怒火,又重新坐了下來。有一兩分鐘,我們都靜坐着,沒有人講話。這位年邁的政治家聳了聳肩,說道:“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可以接受你的條件。你是對的,隻有完全信任你,你才能采取行動。”那位年輕的政治家說:“我同意您的意見。”

  “我相信你和你的同僚華生大夫的聲譽,是以我将要把全部事情告訴你們。我也相信你們有強烈的愛國心,因為這件事一旦暴露出來,便會給我們國家帶來不可想象的災難。”“您可以放心地信任我。”

  “一位外國君主,對于大陸殖民地發展很快感到憤慨而寫了這封信。信是匆匆忙忙寫成的,并且完全出于他個人的意見。調查說明他的大臣們并不知道這件事。同時,這封信寫得也很不合體統,其中有些詞句,還帶着挑釁性質,發表這封信将會激怒英國人。這會引起軒然大波,我敢說這封信如果發表,一星期之後将會引起戰争。”

  福爾摩斯在一張紙條上寫了一個名字,交給了首相。

  “是的,正是他,這封信不知怎麼丢失了,它可能引起幾億英鎊的損耗和幾十萬人的犧牲。”

  “您通知寫這封信的人沒有?”

  “通知了,先生,剛才發了密碼電報。”

  “或許寫信的人希望發表這封信。”

  “不,我們有理由認為寫信的人已經感到這樣做太不慎重,并且過于急躁了。如果這封信公之于衆,對他自己國家的打擊要比對英國的打擊還沉重。”

  “如果是這樣的話,公布這封信符合哪些人的利益呢?為什麼有人要盜竊并且公布這封信呢?”

  “福爾摩斯先生,這就牽涉到緊張的國際政治關系了。如果你考慮一下目前歐洲的政局,就不難看出這封信的動機。整個歐洲大陸是個武裝起來的營壘,有兩個勢均力敵的軍事聯盟,大不列颠保持中立,維持着它們之間的平衡。如果英國被迫和某個聯盟交戰,必然會使另一聯盟的各國占優勢,不管它們參戰與否。你明白了嗎?”

  “您講得很清楚。也就是說,是這位君主的敵人想要得到并且發表這封信,以便使發信人的國家和我們的國家關系破裂。”

  “是的。”

  “如果這封信落到某個敵人的手中,他要把這封信交給誰呢?”

  “交給歐洲任何一個國家的一位大臣。也許目前持信的人,正乘火車急速前往目的地。”

  崔洛尼·候普先生低下頭去,并且大聲呻吟了一下。首相把手放在他肩上安慰他說:“親愛的朋友,你很不幸,誰也不能責怪你。你沒有疏忽大意。福爾摩斯先生,事情你全了解了,你認為該怎麼辦呢?”

  福爾摩斯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先生們,你們認為找不到這封信,便會發生戰争嗎?”

  “我認為這是有可能的。”

  “那麼,先生們,請準備打仗吧。”

  “福爾摩斯先生,可是,很難說信一定找不回來了。”

  “請考慮一下這些情況,可以想象,夜裡十一點半以前,檔案已經拿走了,因為候普先生和他的妻子從那時期直到發現信件丢失為止,這段時間全在屋内。那麼信件是在昨天晚上七點半到十一點半之間被盜走的,很可能是七點半過一點的時候,因為偷信的人知道信在檔案箱内,一定想盡早拿到手。既然如此,那麼現在信在哪兒呢?誰也沒有理由扣壓這封信。信很快便會傳到需要這封信的人手中。我們還有什麼機會找到信,或是弄清信在哪兒?是以信是無法弄到了。”

  首相從長沙發椅上站了起來。

  “福爾摩斯先生,你說的完全合乎邏輯,我感到我們确實是無能為力了。”

  “為了研究這件事,我們假設信是女仆或是男仆拿走的……”

  “他們都是老傭人,并且經受過考驗。”

  “我記得您說過,您的卧室是在二樓,并且沒有門直接通到樓外,有外人從樓外去那兒不會不被人看見。是以一定是您家裡的人拿走的。那麼這個小偷把信件交給誰了呢?交給了一個國際間諜,或是國際特務,這些人我是熟悉的。有三個人可以說是他們的領頭人,我首先要一個一個地調查,看看他們是否還在。如果有一個人失蹤了,尤其是從昨天晚上不見了,那麼,我們便可以得到一點啟發,知道檔案到哪兒去了。”

  歐洲事務大臣問:“他為什麼一定要出走呢?他完全可以把信送到各國駐倫敦的大使館。”

  “我想不會的。這些特務是獨立地進行工作,他們和大使館的關系常常是緊張的。”首相點點頭表示同意。

  “福爾摩斯先生,我相信你說得有道理。他要把這樣寶貴的東西親手送交總部。你要采取的步驟是可行的。候普,我們不要因為這件不幸的事情而忽略了其他事務。今天如果有新的進展,我們将會告訴你,并且請你告訴我們關于你調查的結果。”

  兩位政治家向我們告别後,莊嚴地離開了。

  客人走了以後,福爾摩斯默默地點上煙鬥,坐下來,沉思了好一會兒。我打開晨報,全神貫注讀着一件昨天夜裡發生的駭人聽聞的兇殺案。正在這時,我的朋友長歎一聲,站了起來,并把他的煙鬥放在壁爐架上。

  他說:“隻能這樣着手解決,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情況十分嚴重,不過還不是完全絕望的。現在需要我們弄清誰拿走了這封信,可能信還在他手中沒有交出去。對于這些人說來,無非是個錢的問題,我們有英國财政部支付,不怕花錢。隻要他肯出賣,我就要買,不管花多少錢。可以想象到這個偷信的人把持着這封信,看看這一方能付多少錢,再試試另一方。隻有三個人敢冒這樣大的危險,奧勃爾斯坦,拉若澤和艾秋阿多·盧卡斯。我要分别去找他們。”

  我向我手中的晨報瞟了一眼。

  “是高道爾芬街的艾秋阿多·盧卡斯嗎?”

  “你見不到他了。”

  “為什麼?”

  “昨天晚上他在家裡被殺害了。”

  在我們破案的過程中,他常常使我吃驚,而這一次我看到我使他吃了一驚,不免心中十分高興。他驚訝地凝視着報紙,然後從我手中奪過去。下面就是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我正在讀的一段。

  <<威斯敏斯特教堂謀殺案>>

  昨晚在高道爾芬街十六号發生了一起神秘的謀殺案。這條街位于泰晤士河與威斯敏斯特教堂之間,議院樓頂的倒影幾乎可以遮住它,幽靜的街道兩旁全是十八世紀的舊式住宅。十六号是棟小巧精緻的樓房,倫敦社交界有名的艾秋阿多·盧卡斯先生,在這裡已經居住多年了。他平易近人,曾享有英國最佳業餘男高音演員的聲譽。盧卡斯先生,現年三十四歲,未婚,家中有一名女管家波林格爾太太和一名男仆米爾頓。女管家住在閣樓上,很早便就寝了。男仆當晚不在家,外出探望住在漢莫爾斯密的一位朋友。晚十點以後,家中隻有盧卡斯先生一人,此時發生了什麼事情尚待查清,到了十一點三刻,警察巴瑞特巡邏經過高道爾芬街,看到十六号的大門半開着。他敲了敲門,卻沒有人答應。他看見前面的屋子裡有燈光,便走進過道又繼續敲門,仍然沒有動靜。于是他推門走了進去,隻見屋裡亂得不象樣子,家具幾乎全都翻倒在屋子的一邊,一把椅子倒在屋子正中央。死于非命的房主倒在椅子旁,一隻手仍然抓着椅子腿,一定是刀子紮進他的心髒後,他當即身亡。殺人的刀子是把彎曲的印度匕首,是原來挂在牆上作為裝飾品的東方武器。兇殺的動機不象是搶劫,因為屋内的貴重物品并沒有丢失。艾秋阿多·盧卡斯先生很有名,同時也很受大家喜愛,是以他的悲慘而神秘的死亡一定會引其他衆多朋友們的深切關心和同情。

  福爾摩斯過了一會兒問:“華生,你認為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不過是個偶然的巧合。”

  “巧合!他就是我們剛才說過的三個人中最可能登台表演的人物,正在這場戲上演的時刻,他慘死了。從情況看來大半不會是巧合,當然還不能說得很準确。親愛的華生,這兩件事可能是互相關聯的,一定是互相關聯的。我們正是要找出它們互相之間的關系。”“現在警察一定全知道了!”

  “不。他們隻知道他們在高道爾芬街所看到的。至于在白廳住宅街發生的事,他們肯定不知道,将來也不會知道。隻有我們兩件事全知道,并且能夠弄清這兩件事之間的關系。不管怎麼說,有一點使我懷疑盧卡斯,這就是:從威斯敏斯特教堂區的高道爾芬街到白廳住宅街步行隻需要幾分鐘。可是,我說的其他兩個間諜都住在倫敦西區的盡頭。是以,盧卡斯要比其他二人容易和歐洲事務大臣的家人建立聯系或是得到消息,雖然這件事本身是小事,但是考慮到作案時間隻發生在幾小時之内,那麼這一點也許就是重要的了。喂!誰來了?”赫德森太太拿着托盤走進來,盤内有一張婦女的名片。福爾摩斯看了看名片,好象看到一線希望,又随手把名片遞給了我。他對赫德森太太說:“請希爾達·崔洛尼·候普夫人上樓來。”

  在這間簡陋的房間裡,那天早上我們接待了兩位名人之後,一位倫敦最可愛的婦女又光臨了。我常聽人說起倍爾明斯特公爵的幼女的美貌,但是無論是别人對她的贊美還是她本人的照片,都不曾使我料到她竟長得這樣纖柔婀娜,容貌是那樣豔麗無比。然而,這樣一位婦人,在那個秋天的上午給我們的第一個印象,卻不是美麗。她的雙頰雖然十分可愛,但是由于感情激動而顯得蒼白;雙眼雖然明亮,但是顯得急躁不安;為了盡力控制自己,她那薄薄的嘴唇也緊緊地閉攏着。當她筆直地站在門邊時,最先映入我們眼簾的不是她的無比美麗而是她的極度恐懼。

  “福爾摩斯先生,我丈夫來過這裡嗎?”

  “不錯,太太,他來過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請求您不要告訴他我來過。”

  福爾摩斯冷淡地點了點頭,并且指着椅子請她坐下。

  “夫人,您使我很為難。請您坐下講您有什麼要求,不過我恐怕不能無條件地答應一切。”

  她走到屋子另一邊,背對着窗戶坐下來。那風度真象個皇後,身材苗條,姿态優雅,富有女性的魅力。

  她的兩隻戴着白手套的手時而握在一起,時而松開,她說:“福爾摩斯先生,我願意對您開誠布公,同時希望您對我也能十分坦率。我和我丈夫幾乎在所有的事情上是完全互相信任的,隻不過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政治問題。在這方面他總是守口如瓶,什麼也不告訴我。現在我才知道我們家中昨夜發生了很不幸的事。我知道丢失了一個檔案。但是因為這是個政治問題,我丈夫就沒有對我完全講清楚。事情很重要,非常重要,我應該徹底了解這件事。除了幾位政治家之外,您是唯一了解情況的人,福爾摩斯先生,我請求您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可能導緻什麼結果。福爾摩斯先生,請告訴我詳情。請您不要因為怕損害我丈夫的利益而不肯對我說,因為隻有充分相信我,他的利益才能有所保證,這一點他早晚是會明白的,請您告訴我究竟丢失的是什麼檔案呢?”

  “夫人,您所問的是不能說的。”

  她歎了口氣并用雙手遮住了臉。

  “夫人,您要明白,我隻能這樣做。您的丈夫認為不應當讓您知道這件事;那麼我,由于職業的緣故,并且在發誓保守秘密之後,知道了全部事實,難道我能随便說出他不允許講的話嗎?您還是應該去問他本人。”

  “我問過他。我到您這兒來是萬不得已的。福爾摩斯先生,您既然不肯明确地告訴我,那麼您能夠給我一點啟發嗎?這樣對我也會很有幫助的。”

  “夫人,這一點啟發指的是什麼呢?”

  “我丈夫的政治生涯是否會因為這個意外事件而受到嚴重的影響呢?”

  “除非事情得到糾正,否則是會産生嚴重後果的。”

  “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象疑難全解決了似的。

  “福爾摩斯先生,我還有一個問題。從我丈夫對于此事剛一顯出震驚起,我便明白,丢失這個檔案将會在全國引起可怕的後果。”

  “如果他這樣說,我當然不會有異議。”

  “丢失檔案所造成的後果是什麼性質的呢?”

  “不,夫人,您所問的,不是我應該回答的。”

  “那麼我不再耽誤您的時間了。福爾摩斯先生,我不能責怪您講話過于嚴謹,而我相信您也不會說我不好,因為我希望分擔他的憂慮,雖然他不願意這樣做。我再一次請求您不要對他說我來過。”

  她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我們一下,她那美麗而又焦慮的面容又一次留給我深深的印象,還有她那受驚的目光和緊閉着的嘴。她走出了房門。

  起初的裙子摩擦的窸窣聲漸漸聽不見了,接着前門砰然一響,聲音完全消失了。這時,福爾摩斯微笑着說:“華生,女性屬于你的研究範圍。這位漂亮的夫人在耍什麼把戲呢?她的真正意圖是什麼呢?”

  “當然,意圖她講得很清楚,而她的焦慮也是很自然的。”

  “哼!華生,你要想想她的表情、她的态度、她的壓抑着的焦慮不安和她一再提出的問題。你知道她是出身于一個不肯輕易表露感情的社會階層。”

  “的确,她的樣子是很激動的。”

  “你還要記住,她一再懇切地對我們說,隻有她了解到一切,才對她丈夫有利。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呢?而且你一定注意到了,她坐在那兒設法使陽光隻照到她的背部,她不想讓我們看清她的面部表情。”

  “是這樣的,她特别挑了那把背光的椅子坐下。”

  “婦女們的心理活動是很難猜測的。正是出于同樣的原因,我懷疑過瑪爾給特的那位婦女,這你大概還記得,從她鼻子上沒有擦粉而得到啟發,終于解決了問題。你怎能這樣輕信呢?有時她們一個細小的舉動包含了很大的意義,一個發針或一把卷發火剪就可以顯露出她們的反常。華生,早安。”

  “你要出去?”

  “是的,我要去高道爾芬街和我們蘇格蘭場的朋友們一起消磨今天上午。我們的問題和艾秋阿多·盧卡斯有直接關系,不過,究竟采取什麼方法解決,我現在是毫無辦法。事情還沒有發生便得出看法,這樣做是極大的錯誤。我的好華生,請你值班接待客人,我盡量回來和你一起吃午飯。”

  從那天算起,三天過去了,福爾摩斯一直很沉默,凡是他的朋友們都知道他在沉思默想,而外人卻以為他很沮喪。他出出進進,不停地吸煙,拿起小提琴拉兩下又丢開,不時墜入幻想,不按時吃飯,也不回答我随時提出的問題。顯然,他的調查進行得很不順利。關于這個案件,他什麼也不說,我隻是從報紙上知道一些片斷,例如逮捕了死者的仆人約翰·米爾頓,但是随後又釋放了。驗屍官提出申訴說這是一件蓄意謀殺案,但是弄不清楚案情以及當事人。殺人動機不明。屋内有很多貴重物品,都絲毫未動,死者的檔案也沒有翻動。詳細地檢查了死者的文稿書信等,得知他熱衷于研究國際政治問題,非常健談,是個出色的語言學家,往來信件很多,他和幾個國家的主要上司人都很熟悉,但是從他抽屜裡的檔案中沒有發現值得懷疑之處。至于他和女人的關系,很雜亂,但都交往不深。他認識許多女人,但是女朋友很少,也沒有一個為他所愛。他沒有特殊的生活習慣,他的行為循規蹈矩。他的死亡是很神秘的,也可能無法解決這個問題。

  至于逮捕仆人約翰·米爾頓,那不過是沮喪失望之餘的一點措施,以免人們議論當局無所行動。這個仆人那天夜裡到漢莫爾斯密去看望朋友,案發時不在現場的證據是充分的。從他動身回家的時間推算,他到達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時候,還沒有人發現這件兇殺案。但是他解釋說當晚夜色很好,他步行了一段路程,是以,他是十二點到家的,到家後就被這件意外的慘案吓得驚惶失措。他和他主人的關系一直很好。在這個仆人的箱子裡發現了一些死者的物品,引人注目的是一盒刮臉刀,但是他說這是主人送他的,而且女管家也證明了此事。盧卡斯雇用米爾頓已有三年,值得注意的是盧卡斯沒有帶米爾頓去過歐洲,有時盧卡斯在巴黎一住便是三個月,而米爾頓隻是留在高道爾芬街看家。至于女管家,出事的夜裡,她什麼也沒聽到,如果有客人來的話,她說也是主人自己去請進來的。

  我從報紙上一連三個上午都沒有看到偵破此案的消息。如果福爾摩斯知道更多的情況的話,至少他沒有講出來。但是,他告訴我,偵探雷斯垂德把所掌握的情況都告訴了他,我也相信他能夠迅速了解破案的進展情況。直到第四天上午,報上登載了從巴黎拍來的一封很長的電報,似乎就解決了全部問題。電文如下:

  巴黎的警察已經有所發現〔據《每日電訊報》報道〕,這可以揭示艾秋阿多·盧卡斯先生慘死之謎。讀者或許還記得,盧卡斯先生是本周星期一夜間在高道爾芬街自己的住室内被人用匕首行刺緻死的。他的男仆曾受到懷疑,後經查證因他不在犯罪現場而釋放。昨日有幾名仆人向巴黎警察當局報告他們的主人亨利·弗那依太太精神失常。她居住在奧地利街某處的一棟小房子裡。經有關衛生部門檢查,證明弗那依太太長期以來患有危險的躁狂症。據調查,弗那依太太本周星期二自倫敦歸來,有證據說明品行蹤與威斯敏斯特教堂兇殺案有關。經驗證和多方核對照片之後,當局認為M·亨利·弗那依與艾秋阿多·盧卡斯,事實上是一個人,死者由于某種原因,分别在巴黎和倫敦輪流居住。弗那依太太是克裡奧爾人,性情古怪,很易激動,因忌妒而轉為颠狂,據估計病人可能由于颠狂發作而持匕首行兇,以緻轟動整個倫敦。目前,對于星期一晚間病人的全部活動尚未查清。但是,星期二清晨,在查林十字街火車站上,有一名容貌酷似她的婦女,由于外貌奇異、舉止狂暴而引仆人們的特别注意。是以,有關人士認為或者是病人因處于颠狂狀态而殺了人,或者是由于行兇殺人,緻使病人颠狂症複發。目前,她尚不能連貫地叙述她的過去,并且醫生們認為使她恢複理智是無望的。有人證明,有一位婦女,本周星期一晚上在高道爾芬街曾一連幾個小時地凝視着那棟房子,她也許就是弗那依太太。

  福爾摩斯快吃完早飯的時候,我給他讀了這段報道,并說:“福爾摩斯,你對于這段報道怎樣看呢?”

  他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踱步,他說:“華生,你真能把話悶在心中不說。過去三天裡我沒給你講什麼,是因為沒有什麼可說的。現在從巴黎來的這個消息,對我們同樣沒有多大用處。”

  “和盧卡斯之死總還有較大的關系吧?”

  “盧卡斯的死隻是個意外的事件,它和我們的真正目标——找到檔案并使歐洲避免一場災難相比,實在是小事一件。過去三天裡唯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這兩天我幾乎每過一小時就收到一次政府方面的報告,可以肯定整個歐洲,不管在哪裡,目前都沒有不安的迹象。如果這封信丢失了,不,不可能丢失,如果丢失了,信又在哪兒呢?誰拿着這封信呢?為什麼要扣壓這封信呢?這個問題真象是一把錘子,日夜敲着我的腦子。盧卡斯的死和丢失信件,這真是巧合嗎?他收沒收到過信呢?如果收到了,為什麼他的檔案裡卻沒有呢?是不是他的瘋狂的妻子把信拿走了呢?這樣的話,信是不是在她巴黎的家中呢?我怎樣才能搜到這封信而不引起巴黎警察的懷疑呢?親愛的華生,在這個案子上,不但罪犯和我們為難,連法律也和我們作對。人人都妨礙我們,可是事情又很重大。如果我能順利地解決這個案子,那将是我平生事業的最大光榮。啊,又有最新的情況!"他匆忙地看了一眼剛剛交到他手中的來信,說:“好象雷斯垂德已經查出重要的情況,華生,帶上帽子,我們一同走到威斯敏斯特教堂區去。”

  這是我第一次到現場,這棟房子比較高,外表顯得很陳舊,但是布局嚴謹,美觀大方,結實耐用,它帶着十八世紀的風格。雷斯垂德正由前面窗戶那兒往外張望,一個高個子警察打開門,請我們進去,雷斯垂德走上前來熱情地表示歡迎。我們走進去一看,除了地毯上有一塊難看的、形狀不規則的血迹以外,什麼痕迹都沒有。一小塊方形地毯,擺在屋子正中央,四周是由小方木塊拼成的美麗的舊式地闆,地闆擦得很光滑。壁爐上面的牆上挂滿繳獲的武器,行兇的武器就是牆上挂着的一把匕首,靠窗戶放着一張貴重的寫字台,屋裡的一切擺設如油畫、小地毯、以及牆上的裝飾品,無不顯得精美而豪華。

  雷斯垂德問:“看到巴黎的消息了嗎?”

  福爾摩斯點了點頭。

  “我們的法國朋友這次似乎抓住了要害,他們說得有道理,當時是她敲門。這是意外的來客,因為盧卡斯很少和外界接觸,因為盧卡斯不能讓她待在街上,是以才開門讓她進去。弗那依太太告訴盧卡斯她一直在找他,并且責備了他。事情總是互相聯系着的,匕首挂在牆上,是以,用品來很友善。但是并不是一下就刺死了,你看椅子全倒在一邊,而且盧卡斯手裡還拿着一把椅子,他想用椅子擋開盧卡斯太太。看來事情已經很清楚了,就象發生在眼前一樣。”

  福爾摩斯睜大了眼睛,看着雷斯垂德。

  “為什麼還要找我呢?”

  “啊,那是另外一回事,這是一件小事,但是你會感興趣的,因為它很奇怪,正象你所說的是反常的。這和主要事實無關,至少從表面看來無關。”

  “那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知道,這一類案件發生以後,我們總是小心翼翼地保護現場,派人日夜看守,不準動任何東西,也确實沒有人動過什麼東西。今天上午我們把這個人埋葬了,調查也進行完了,是以我們想到屋子也要打掃一下。這塊地毯沒有固定在地闆上,隻是擺在那裡。我們碰巧掀了一下地毯,發現……”

  “什麼?你發現……”

  福爾摩斯的面部表情由于焦急而顯得有些緊張。

  “我敢說一百年你也猜不出我們發現了什麼。你看見地毯上的那塊血迹了嗎?大部分血迹已經浸透過地毯了吧?”

  “應該是這樣。”

  “可是白色的地闆上相應的地方卻沒有血迹,對這一點你不感到很奇怪嗎?”

  “沒有血迹!可是,一定——”

  “盡管你說一定應該有,可是,事實上就是沒有。”

  他握住地毯的一角,一下子翻了過來,以便證明他所說的。

  “不,地毯下面和上面的血迹是同樣的,一定會留有痕迹。”

  雷斯垂德弄得這位著名的偵探迷惑不解,因而高興得格格地笑了起來。

  “現在我來給你看謎底。是有第二塊血迹,但是和第一塊位置不一樣。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他一面說着一面把地毯的另一角掀開,立刻,這一塊潔白的地闆上露出一片紫紅色的血迹。"福爾摩斯先生,你看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很簡單,這兩塊血迹本來是一緻的,但是有人轉動了地毯。地毯是方形的,而且沒有釘住,是以容易移動。”

  “福爾摩斯先生,我們警察不需要你告訴我們地毯一定轉動過了。這是很明顯的,因為地毯上的血迹是應該正好蓋住地闆上的血迹。我要知道的是,誰移動了地毯,為什麼?”

  我從福爾摩斯呆滞的神情上看出他内心十分激動。

  過了一會兒,他問道:“雷斯垂德,門口的那個警察是不是一直看守着這個現場呢?”

  “請按照我的意見做,你仔細盤問他一下。不過,不要當着我們的面。把他帶到後面的屋裡,你單獨和他談,他也許會承認。問問他為什麼居然敢讓别人進來,而且還把他單獨留在屋裡。不要問他是不是讓人進來了,你就說你知道有人進來過,逼問他,告訴他隻有坦白才有可能得到諒解。一定要按照我說的去做!”

  雷斯垂德走了,福爾摩斯這才歡喜若狂地對我說:“華生,你瞧吧!"他掩飾不住内心的激動,精神大振,一反剛才平靜的神态。他迅捷地拉開地毯,立即匍匐在地闆上,并且試圖抓平地闆的每塊方木闆。他用指甲不斷地掀着木闆,忽然,有一塊木闆活動了。它象箱子蓋一樣,從有活頁的地方向上翻起。下面有一個小黑洞,福爾摩斯急忙把手伸進去,但是,抽回手時,他又生氣又失望地哼了一聲。洞裡是空的。

  “快,華生,快,把地毯放好!"剛剛扣上那塊木闆,并把地毯放好,便聽見了雷斯垂德在過道裡的說話聲音。他看見福爾摩斯懶散地靠着壁爐架,無所事事,顯得很有耐心,一邊用手遮住嘴,打着呵欠。

  “福爾摩斯先生,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恐怕你會不耐煩了吧?他已經承認了。麥克弗遜到這兒來,讓這兩位先生聽聽你辦的好事。”

  那個高個子警察,羞得滿臉通紅,一臉後悔的樣子,悄悄溜進屋來。

  “先生,我确實是沒想做壞事。一位年輕的婦女,昨天晚上走到大門前,她弄錯了門牌号碼。我們就談了起來。一個人整天在這兒守着,實在很寂寞。”

  “那麼,後來怎樣呢?”

  “她想看看在什麼地方發生的兇殺。她說她在報上看到了。她是個很體面又很會說話的女人。我想讓她看看沒有什麼關系。她一看見地毯上的血迹,立刻就跌倒在地闆上,躺在那兒象死了一樣。我跑到後面弄了點水來,但還是沒能讓她醒過來。我就到拐角的'常春藤商店'買了一點白蘭地,可是等我拿回白蘭地以後,這位婦女已經醒過來,并且走掉了。我想她可能是感到不好意思,不願意再見我。”

  “那塊地毯怎麼會移動了呢?”

  “我回來的時候,地毯是弄得有些不平了。你想,她倒在地毯上,而地毯貼着光滑的地闆又沒有固定住。後來我就把地毯擺好。”

  雷斯垂德嚴肅地說:“麥克弗遜,這是個教訓,你欺騙不了我。你一定認為你玩忽職守不會被發現,可是我一看到地毯馬上就知道有人到屋裡來過了。沒丢什麼東西,這是你的運氣,不然的話,你少不了要吃點苦頭的。福爾摩斯先生,為了這樣一件小事,把你請來,真是對不起。不過,我以為兩塊血迹不在一起或許會使你感興趣。”

  “不錯,我很感興趣。警察,這位婦女隻來過一次嗎?”

  “是的,隻來過一次。”

  “她是誰?”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看了廣告要應聘去打字的,走錯了門,一位很溫柔很和藹的年輕婦女。”

  “個子高嗎?漂亮嗎?”

  “一點不錯,她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婦女,可以說是漂亮的。也許有人要說她很漂亮。她說:'警官,請讓我看一眼!'她有辦法,會哄人。我本來想讓她隻從窗戶探頭看看,那是沒有什麼關系的。”

  “她打扮得怎麼樣?”

  “很素雅,穿着一件拖到腳面的長袍。”

  “在什麼時間?”

  “天剛剛黑。我買白蘭地回來的時候,人們都在點燈。”

  福爾摩斯說:“很好。走吧,華生,我們還要到别處去,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們離開這棟房子的時候,雷斯垂德仍然留在前面的屋子裡,那位悔過的警察給我們開了門。福爾摩斯走到台階上,轉過身來,手裡還拿着一件東西。這位警察目不轉睛地凝視着,臉上露出吃驚的樣子,喊道:“天啊!"福爾摩斯把食指貼在嘴唇上,表示不讓警察說話,然後又伸手把這件東西放進胸前的口袋裡,得意洋洋地走到街上,這時他放聲笑了。他說:“妙極了!我的朋友,你瞧吧,最後一場的幕布已經拉開了。你放心,不會有戰争,崔洛尼·候普先生的光輝前程不會受到挫折,那位不慎重的君主不會因為這封信受到懲罰,首相不必擔心歐洲情況會複雜化。隻要我們用一點政策,誰也不會因為這件不幸的大事而有半點倒黴。”

  我心中對于這樣一位特殊人物,感到十分的羨慕。

  我不禁喊道:“你把問題解決了?”

  “華生,還不能這樣說。還有幾點疑問仍象以前一樣沒有弄清。但是我們了解的情況,已經夠多的了,如果還是弄不清其他的問題,那是我們自己的過失。現在我們直接去白廳住宅街,把事情結束一下。”

  當我們來到歐洲事務大臣官邸的時候,歇洛克·福爾摩斯要找的卻是希爾達·崔洛尼·候普夫人。我們走進了上午用的起房間。

  這位夫人憤懑地紅着臉說:“福爾摩斯先生!您實在太不公平,不寬厚了。我已經解釋過了,我希望我到您那兒去的事要保密,免得我丈夫說我幹涉他的事情。可是您卻到這裡來,借此表示您和我有事務聯系,有意損害我的名聲。”

  “夫人,不幸的是我沒有别的辦法。我既然受托找回這件非常重要的信件,隻能請求您把信交到我手中。”

  這位夫人突然站了起來,她美麗而豐潤的臉驟然變了顔色。她的眼睛凝視着前方,身體搖晃起來,我以為她要暈倒。她強打精神,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她臉上各種複雜的表情一時完全被強烈的憤懑和驚異所掩蓋住了。

  “福爾摩斯先生,您——您侮辱我。”

  “夫人,請冷靜一點,這些手法沒有用,您還是交出信來。”

  她向呼喚仆人的手鈴那兒奔去。

  “管家會請您出去的。”

  “希爾達夫人,不必搖鈴。如果您搖鈴,我為了避免流言所做的一切誠懇的努力将會前功盡棄。您交出信來,一切都會好轉。如果您和我協作,我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好。如果您與我為敵,那麼我就要揭發您。”

  她無所畏懼地站在那兒,顯得非常威嚴。她的眼睛盯着福爾摩斯的眼睛,好象是要把福爾摩斯看透似的。她的手放在手鈴上,但是她克制着自己沒有搖。

  “您想要吓唬我,福爾摩斯先生。您到這裡來威脅一個婦女,這不是大丈夫應該做的事。您說您了解一些情況,您了解的是什麼呢?”

  “夫人,請您先坐下。您如果摔倒會傷了自己的。您不坐下,我不講話。”

  “福爾摩斯先生,我給您五分鐘。”

  “希爾達夫人,一分鐘就夠了。我知道您去過艾秋阿多·盧卡斯那兒,您給了他一封信;我也知道昨天晚上您又巧妙地去過那間屋子;我并且知道您怎樣從地毯下面隐蔽的地方取出這封信。”

  她凝視着福爾摩斯,臉色灰白,有兩次她氣喘籲籲,欲言又止。

  過了一會兒,她大聲說:“您瘋了,福爾摩斯先生,您瘋了。”

  福爾摩斯從口袋中取出一小塊硬紙片。這是從像片上剪下來的面孔部分。福爾摩斯說:“我一直帶着這個,因為我想也許有用。那個警察已經認出這張照片了。”

  她喘了一口氣,回身靠在椅子上。

  “希爾達夫人,信在您的手中,事情還來得及糾正。我不想給您找麻煩。我把這封丢失的信還給您丈夫,我的責任就完成了。希望您接受我的意見,并且對我要講實話。這是您最後的機會。”

  她的勇其實在令人贊歎。事已至此,她還不想承認失敗。“福爾摩斯先生,我再和您說一遍,您簡直是荒謬。”

  福爾摩斯從椅子上站起來。

  “希爾達夫人,我為您感到遺憾。我為您盡了最大的努力。這一切全白費了。”福爾摩斯搖了一下鈴。管家走了進來。

  “崔洛尼·候普先生在家嗎?”

  “先生,他十二點三刻回到家來。”

  福爾摩斯看了看他的表,說:“還有一刻鐘。我要等候他。”

  管家剛一走出屋門,希爾達夫人便跪倒在福爾摩斯腳下,她攤開兩手,仰頭看着福爾摩斯,眼裡滿含淚水。

  她苦苦地哀求說:“饒恕我吧,福爾摩斯先生,饒恕我吧!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告訴我的丈夫!我多麼愛他啊!我不願意讓他心裡有一點不愉快的事情,可是這件事會傷透他的心的。”

  福爾摩斯扶起這位夫人。"太好了,夫人,您終于明白過來了。時間已經很緊迫了。信在哪兒?”

  她急忙走到一個寫字台旁,拿出鑰匙開開抽屜,取出一封信,信封很長,顔色是藍的。

  “福爾摩斯先生,信在這兒,我發誓沒有拆開過。”

  福爾摩斯咕哝着說:“怎樣把信放回去呢?快,快,我們一定要想個辦法!檔案箱在哪兒?”

  “仍然在他的卧室裡。”

  “多麼幸運啊!夫人,快把箱子拿到這兒來!”

  過了一會兒,她手裡拿着一個紅色的扁箱子走來。

  “您以前怎樣打開的?您有一把複制的鑰匙?是的,您當然有。開開箱子!”

  希爾達從懷裡拿出一把小鑰匙。箱子開了,裡面塞滿檔案。福爾摩斯把這封信塞到靠下面的一個檔案裡,夾在兩頁之間。關上了箱子,鎖好之後,夫人又把它送回卧室。

  福爾摩斯說:“現在一切就緒,隻需要等候你的丈夫了。還有十分鐘。希爾達夫人,我出了很大的氣力來保護您,您應該用這十分鐘坦率地告訴我,您幹這種不尋常的事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這位夫人大聲地說:“福爾摩斯先生,我把一切全告訴您。我甯願把我的右手切斷,也不願意讓我丈夫有片刻的煩惱!恐怕整個倫敦再不會有一個女人象我這樣愛自己的丈夫了,可是如果他知道了我所做的一切,盡管我是被迫的,他也決不會原諒我的。因為他非常重視他的名望,是以他不會忘記或是原諒别人的過失的,福爾摩斯先生,您一定要搭救我!我的幸福,他的幸福,以及我們的生命全都受到威脅!”

  “夫人,快講,時間很短了!”

  “先生,問題出在我的一封信上,我結婚前寫的一封不慎重的信,愚蠢的信,是在我的感情一時沖動下寫的。我的信沒有惡意,可是我丈夫會認為這是犯罪。他如果讀了這封信,他便再也不會信任我了。我曾經想把這件事忘掉。可是後來盧卡斯這個家夥寫信告訴我,信在他的手中,并且要交給我的丈夫。我懇求他寬大為懷。他說隻要我從檔案箱裡把他要的檔案拿給他,他便可以把信還給我。我丈夫的辦公室裡有間諜,告訴了盧卡斯有這樣一封信。他向我保證我丈夫不會是以受到損害。福爾摩斯先生,您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我應該怎麼辦呢?”

  “把一切都告訴您丈夫。”

  “不行,福爾摩斯先生,不行!一方面是導緻幸福的毀滅,另一方面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去拿我丈夫的檔案。可是在政治問題上我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而愛情和信任的重要性,我是十分了解的。福爾摩斯先生,我拿了檔案!我取了鑰匙的模子。盧卡斯給了我一把複制的鑰匙。我打開檔案箱,取出檔案并且送到高道爾芬街。”

  “到那兒的情況怎麼樣?”

  “我按照約定的方式敲門,他開了門,我随他走進屋中,可是大廳的門我沒有關嚴,因為我怕和這個人單獨在一起。我記得我進去的時候,外面有一個婦女。我們的事情很快辦完了。我的那封信擺在他的桌子上。我把檔案交給了他,他還給了我那封信。正在這時候,房門那裡有聲音,又聽見門道有腳步聲,盧卡斯趕忙掀平地毯,把檔案塞到一個藏東西的地方,然後又蓋上地毯。

  “這以後的事簡直象是個惡夢。我看到一個婦女,黑黝黝的面孔,神色颠狂,還聽到她講話的聲音,她講的是法語,她說:'我沒有白等,終于讓我發現了你和她在一起!'他二人很兇狠地搏鬥起來。盧卡斯手裡拿着一把椅子,那個婦女手中有把閃亮的刀子。當時的場面可怕極了,我立即沖出屋子去,離開了那棟房子。第二天早上我便在報紙上看到了盧卡斯被殺死的消息。那天晚上我很高興,因為我拿回了我的信。可是我沒有想到這會帶來什麼後果。

  “隻是第二天早上我才明白,我不過用新的苦惱替代了舊的。我丈夫失去檔案後的焦慮使我心神不安。我當時幾乎就要跪倒在他腳下,向他講清是我拿的檔案。可是這意味着我要說出過去的事。我那天早上到您那兒去是想弄清我犯的錯誤的嚴重性。從我拿走檔案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想怎樣把檔案弄回來。要不是盧卡斯當時藏起了那封信,我也就不會知道信藏在什麼地方。我怎樣走進屋子呢?我接連兩天去看了那個地方,可是門總是關着。昨天晚上我做了最後一次嘗試。我怎麼拿到的,忽已經聽說過了。我把檔案帶回來,想要銷毀,因為我沒有辦法還給我丈夫這個檔案而又不必承認錯誤。天啊,我聽到他在樓梯上的腳步聲了!”

  這位歐洲事務大臣激動地沖進屋内。

  他說:“有什麼消息,福爾摩斯先生,有什麼消息?”

  “有點希望。”

  他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謝謝上帝!首相正來和我一起吃午飯。他可以來聽聽吧?他的神經是非常堅強的,可是我知道自從出了這件事以後,他幾乎沒有睡過覺。雅可布,你把首相請到樓上來。親愛的,我想這是一件政治上的事情,過幾分鐘我們就到餐廳和你一起吃午飯。”

  首相的舉止是鎮靜的,但是從他激動的目光和不停地顫動着的大手上,我知道他也象他的年輕同僚一樣十分激動。

  “福爾摩斯先生,我聽說你有好消息?”

  我的朋友回答:“到目前為止,還是沒有弄清。可能失落檔案的地方,我全調查過了,沒有找到,但是我敢肯定不必耽心有危險。”

  “福爾摩斯先生,那是不行的。我們不能永遠生活在火山頂上。我們一定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才行。”

  “有找到檔案的希望,是以我才來到這裡。我越想越覺得檔案不會離開您的家。”“福爾摩斯先生!”

  “如果檔案拿出去了,現在一定已經公布了。”

  “會有人拿走檔案而隻是為了要藏在他家裡的嗎?”

  “我不相信有人把信拿走了。”

  “那麼信怎麼會不在檔案箱裡呢?”

  “因為我知道信不在别處。”

  “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了!"他急速地走到門旁。"我的妻子在哪兒呢?我要告訴她事情順利結束了,希爾達!希爾達!"我們聽到他在樓梯上呼喊的聲音。

  首相望着福爾摩斯,眼球骨碌碌地轉着。

  他說:“先生,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問題。檔案怎麼會又回到箱子裡了呢?”

  福爾摩斯笑着避開了那一對好奇的眼睛。

  “我們也有我們的外交秘密。"他一面說着,一面拿起帽子,轉身向屋門走去。

  格蘭其莊園

  一八九七年冬末一個下霜的早晨,黎明時分,有人推動我的肩膀,我醒來一看原來是福爾摩斯。他手裡拿着蠟燭,帶着焦急的面容,俯身告訴我發生了一件緊急案子。他喊道:“快,華生,快!事情十分急迫。什麼也不要問,穿上衣服趕快走!”十分鐘後我們乘上馬車。馬車隆隆地行駛在寂靜的街道上,直奔查林十字街火車站。天色已經微微發亮,在倫敦的灰白色晨霧中時而可以朦胧地看到一兩個上早班的勞工。福爾摩斯裹在厚厚的大衣裡一言不發,我也是同樣,因為天氣很冷,而且我們也沒吃早飯。在火車站上我們喝過熱茶,走進車廂找到座位,這時才感到身體逐漸暖和過來。火車是開往肯特郡的,一路上福爾摩斯不停地講着,我隻是聽。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封信,大聲讀道:

  肯特,瑪爾舍姆,格蘭其莊園下午三點三十分

  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希望你能夠立刻協助我解決這樁極特殊的案件。處理這一類案件正是你的特長。現在除去已把那位夫人放開之外,現場一切東西全未移動,我請求你火速趕來,因為單獨留下優斯塔斯爵士是不妥當的。您的忠實朋友     斯坦萊·霍普金

  福爾摩斯說:“霍普金找我到現場有七次,每次确實都很需要我的幫助。我想你一定已經把他的案子全收到你的集子裡去了,當然我承認你很會選材,這彌補了你叙述不夠得力的缺陷。但是你看待一切問題總是從寫故事的角度出發,而不是從科學破案的角度,這樣就毀壞了這些典型案例的示範性。你把偵破的技巧和細節一筆帶過,以便盡情地描寫動人心弦的情節,你這樣做,隻能使讀者的感情一時激動,并不能使讀者受到教育。”

  我有些不高興地說:“你為什麼不自己寫呢?”

  “親愛的華生,我是要寫的。你知道,目前我很忙,但是我想在我的晚年寫一本教科書,要把全部偵查藝術寫進去。我們現在要偵查的象是一件謀殺案。”

  “這麼說你認為優斯塔斯爵士已經死了?”

  “我想是這樣的。霍普金的信說明他心情相當激動,可是他并不是易動感情的人。我想一定是有人被害,等我們去驗屍。如果是自殺,他不會找我們的。信中談到已把夫人放開,好象是在發生慘案的時候,她被鎖在自己的屋中。華生,這個案件是發生在上流社會裡,你看信紙的質地很好,上面有E、B兩個字母組成的圖案做為家徽,出事地點是個風景如畫的地方。霍普金不會随便寫信的,是以我們今天上午一定夠忙的。兇殺是在昨天夜裡十二點以前發生的。”

  “你怎麼知道呢?”

  “算一下火車往來以及辦事的時間就可以知道。出事後要找當地的警察,警察還要報告蘇格蘭場,霍普金要去現場,還要發信找我,這至少需要一整夜。好,齊賽爾賀斯特火車站已經到了,我們這些疑問馬上就會得到解決。”

  在狹窄的鄉村小道上我們匆匆忙忙地走了兩英裡,來到一座庭園的門前。一個看門的老人走過來,給我們打開了大門,他憔悴的面容證明這裡确實發生了不幸的事件。一進富麗堂皇的庭園,就看見兩排老榆樹,恰好形成一條林蔭道,通向一座低矮而寬敞的房屋,正面有帕拉弟奧式的柱子。房屋①的中央部分被常春藤覆寫着顯得十分古老陳舊,但是從高大的窗戶可以看出,這棟房子進行過改建,并且有一側完全是建立的。年輕機智的霍普金正站在門道裡迎接我們,看樣子顯得很焦急。

  --------------①帕拉弟奧(1518年,1580年),意大利建築家。——譯者注

  “福爾摩斯先生,華生大夫,你們來了我真高興。不是情況緊急,我是不會如此冒昧的。現在夫人已經蘇醒過來,她把事情講得很清楚,是以我們要做的事不多了。你還記得路易珊姆那夥強盜嗎?”

  “怎麼,就是那三個姓阮達爾的嗎?”

  “是的,父親和兩個兒子。毫無疑問是他們幹的。兩周以前他們在西頓漢姆做了案,有人發現後報告了我們。這麼快就又害了人,真是殘酷,一定是他們幹的。一定要把他們絞死!”

  “那麼優斯塔斯爵士死了?”

  “是的,他的頭部被通條打破了。”

  “車夫在路上告訴我,爵士的姓名是優斯塔斯·布萊肯斯特爾。”

  “不錯。他是肯特郡最大的富翁。夫人正在盥洗室,真可憐,她遭遇了這樣可怕的事,我剛一看見她的時候,她簡直象是個半死的人。你最好見見她,聽她給你們叙述一下。然後我們再一起去餐廳檢視。”

  布萊肯斯特爾夫人是個很不平常的人,象她這樣儀态優柔、風度高雅、容貌美麗的女人我還很少看到。她有白皙的皮膚、金黃色的頭發、深藍色的眼睛,加上她那秀麗的面容,真可謂天姿國色。可是這樁不幸的事件使她神情陰郁,臉色憔悴。她的一隻眼睛紅腫,可以看出,她不僅忍受着精神上的、而且還忍受着肉體上的痛苦。她的女仆——一個神色嚴厲的高個子婦女,正用稀釋了的醋不停地給她沖洗眼睛。夫人品憊地躺在睡椅上。我剛一進屋就看出,她那靈敏的、富有觀察力的目光以及臉上的機警的神情表明:她的智慧和勇氣并沒有被這樁慘案所動搖。她穿着藍白相間的寬大的晨服,身旁還放着一件鑲有白色金屬起的黑色餐服。

  她厭倦地說:“霍普金先生,所發生的事情我已經都告訴你了。你能不能替我重複一遍呢?不過,如果你認為有必要的話,我就再講一次。他們去過餐廳了嗎?”

  “我想還是讓他們先聽夫人講講為好。”

  “既然如此,我就再重複一遍,我一想到餐廳裡的屍體,就感到非常恐怖。"她渾身顫抖,擡起手來擋住臉,這時寬大晨服袖口向下滑動,露出她的前臂。福爾摩斯驚訝地喊道:夫人,您受傷不止一處!這是怎麼一回事?

  紅腫的傷痕。她匆忙地用衣服把它蓋住。并且說道:“沒有什麼。這和夜裡的慘案沒有關系。你和你的朋友都請坐,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們。

  “我是優斯塔斯·布萊肯斯特爾的妻子。我結婚已經有一年了。我們的婚姻是不幸的,我想沒有必要掩蓋這一點。即使我想否認,我的鄰居們也會告訴你的。對于婚後雙方的關系,也許我也應負一部分責任。我是在澳洲南部比較自由、不很守舊的環境中長大的,這裡拘謹的、講究禮節的英國式生活不合我的口味。不過主要的原因是由另外一件人所共知的事情引起的,那就是:布萊肯斯特爾爵士已經嗜酒成癖,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哪怕是一小時,也會使人感到煩惱。把一個活潑伶俐的婦女整日整夜地拴在他身邊,你能想象出這是多麼無法忍受的事嗎?誰要是認為這樣的婚姻不能解除那簡直就是犯罪,是亵渎神聖,是敗壞道德。你們荒謬的法律會給英國帶來一場災難,上帝是會制止一切不義行為的。”她從睡椅上坐直身子,兩頰漲紅,她的眼睛從青腫的眼眶裡發出憤怒的光芒。那個神色嚴厲的女仆有力而又溫和地把夫人的頭部放回到靠墊上,她憤怒的高亢的說話聲漸漸變成了激動的嗚咽。停了一會兒她繼續說:

  “昨天夜裡,所有的仆人全象往常一樣睡在這所房子建立的那一邊。這棟房子正中部分包括起房間、它後面的廚房以及我們樓上的卧室。我的女仆梯芮薩住在我卧室上面的閣樓。這個正中部分沒有别人住,無論什麼聲音都不會傳到建立的一側驚醒仆人們。這些情況強盜們一定都知道,否則他們決不會這樣肆無忌憚。

  “優斯塔斯爵士大約十點半休息。那時仆人們都已經回到他們自己的屋子。隻有我的女仆還沒有睡,她在閣樓上自己的房間裡,聽候吩咐。在我上樓前總要親自去各處看看是不是一切都收拾妥當了,這是我的習慣,因為優斯塔斯是靠不住的。我總是先到廚房、食起室、獵槍室、彈子房、客廳,最後到餐廳。我走到餐廳的窗戶前,窗戶上還挂着厚窗簾,我忽地感到一陣風吹到臉上,這才看到窗戶還開着。我把窗簾向旁邊一掀,呵,迎面竟站着一個寬肩膀的壯年人,他象是剛剛走進屋裡。餐廳的窗戶是高大的法國式的窗戶,也可以當作通到草坪的門。當時我手中拿着我卧室裡的蠟燭台,借着蠟燭的微光,我看見這個人背後,還有兩個人正要進來。我吓得退後了一步,這個人立即向我撲來。他先抓住我的手腕,然後又卡住我的脖子。我正要開口喊,他的拳頭便狠狠地打在我的眼睛上,把我打倒在地。我一定是昏過去了好幾分鐘,因為等我蘇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他們已經把叫傭人的鈴繩弄斷,把我緊緊地縛在餐桌一頭的一把橡木椅子上。我全身被縛得很牢,一點也動不了,嘴裡塞着手絹,喊不出聲。正在這時我倒黴的丈夫來到餐廳。顯然他是聽到了一些可疑的聲音,是以他是有準備的。他穿着睡衣和睡褲,手裡拿着他喜歡用的黑刺李木棍。他沖向強盜,可是那個年紀較大的早已蹲下身子從爐栅上拿起了通條,當爵士走過的時候,他兇猛地向爵士頭上打去。爵士呻吟一聲便倒下了,再也未動一動。我又一次昏過去,我失去知覺的時間大概還是幾分鐘。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他們從餐具櫃裡把刀叉拿出,還拿了一啤酒,每人手中有個玻璃杯。我已經說過,一個強盜年紀較大有胡子,其他兩個是尚未成年的孩子。他們可能是一家人——父親帶着兩個兒子。他們在一起耳語了一會兒,然後走過來看看是否已把我縛緊。後來,他們出去了,并且随手關上了窗戶。又過了足足一刻鐘我才把手絹從口裡弄出去,這時我喊叫女仆來解開我。其他的仆人們也聽到了,我們找來警察,警察又立即和倫敦聯系。先生們,我知道的就是這些,我希望以後不要讓我再重複這段痛苦的經曆了。”

  霍普金問:“福爾摩斯先生,有什麼問題嗎?”

  福爾摩斯說:“我不想再使布萊肯斯特爾夫人感到不耐煩,也不想再耽誤她的時間了。然後他對女仆說:“在我去餐廳以前,希望你講講你看到的情況。”

  她說:“這三個人還沒有走進屋子,我就已經看見他們了。當時我正坐在我卧室的窗戶旁,在月光下我看到大門那兒有三個人,但是那時我沒有把這當回事。過了一個多小時以後,我聽見女主人的喊聲,才跑下樓去,看見這可憐的人兒。正象她自己所說的那樣,爵士倒在地闆上,他的血和腦漿濺了滿屋子。我想這些事使她吓昏過去,她被綁在那兒,衣服上濺了許多血點。要不是這位澳洲阿得雷德港的瑪麗·弗萊澤女士,也就是這位格蘭其莊園的布萊肯斯特爾夫人變得性格堅強,那她一定會失掉生活的勇氣了。先生們,你們詢問她的時間已經夠長的了,現在她該回到自己的屋裡,好好地休息一會兒了。”

  這個瘦削的女仆象母親般溫柔地把她的手搭在女主人肩上,把她領走了。

  霍普金說:“她倆一直在一起。這位夫人是由她從小照料大的,十八個月前夫人離開澳洲,她也随同來到了英國。她的名字叫梯芮薩·瑞特,這種女仆現在沒處找了。福爾摩斯先生,請從這邊走。”

  福爾摩斯表情豐富的臉上,原來那種濃厚的興緻已經消失了,我知道這是由于案情并不複雜,喪失了它的吸引力。看來事情隻剩下逮捕罪犯,而逮捕一般罪犯又何必麻煩他呢?此刻我的朋友眼睛中流露出的煩惱,正象一個學識淵博的專家被請去看病,卻發現患者隻是一般疾病時所感到的那種煩惱。不過格蘭其莊園的餐廳倒是景象奇異,足以引起福爾摩斯的重視,并且能夠再度激其他那漸漸消失的興趣。

  這間餐廳又高又大,屋頂的橡木天花闆上刻滿了花紋,四周的牆壁上畫着一排排的鹿頭和古代武器,牆壁下端有橡木嵌闆。門的對面是剛才談過的高大的法國式窗戶,其右側有三扇小窗戶,冬季的微弱陽光從這裡射進來,其左側有個很大很深的壁爐,上面是又大又厚的壁爐架。壁爐旁有把沉重的橡木椅子,兩邊有扶手,下面有橫木。椅子的花棱上系着一根紫紅色的繩子,繩子從椅子的兩邊穿過連到下面的橫木上。在釋放這位婦人的時候,繩子被解開了,但是打的結子仍然留在繩子上。這些細節隻是後來我們才注意到,因為我們的注意力完全被躺在壁爐前虎平地毯上的屍體吸引住了。

  一眼看上去,死者大約四十歲,體格魁梧,身材高大。他仰卧在地上,又短又黑的胡須中露出呲着的白牙。他兩手握拳放在頭前,一根短粗的黑刺李木棍橫放在他的兩手上。他面色黝黑,鷹鈎鼻,本來相貌倒還英俊,而現在卻是面孔歪曲,猙獰可怖。顯然他是在床上聽到聲音的,因為他穿着華麗的繡花睡衣,褲腿下露出來一雙光着的腳。他的頭部傷得很重,屋子裡到處都濺滿鮮血,可見他所受到的那緻命的一擊是非常兇狠的。他身旁放着那根很粗的通條,猛烈的撞擊已經使它折彎。福爾摩斯檢查了通條和屍首。

  然後他說道:“這個上了年紀的阮達爾,一定是個很有力氣的人。”

  霍普金說:“正是這樣。我有關于他的一些材料,他是個很粗暴的家夥。”

  “我們要想抓到他是不會有什麼困難的。”

  “一點也不困難。我們一直在追查他的去向,以前有人說他去了美國。既然我們知道這夥人還在英國,我相信他們肯定逃不掉。每個港口都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傍晚以前我們要懸賞緝拿他們。不過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既然他們知道夫人能夠說出他們的外貌,并且我們也能認出他們,為什麼他們還會做出這種蠢事?”

  “人們會認為,為了滅口,這夥強盜準會把布萊肯斯特爾夫人弄死。”

  我提醒他說:“他們也許沒有料到夫人昏過去後一會兒就又蘇醒了。”

  “那倒很有可能。如果他們以為她當時完全失去了知覺,那他們也許不會要她的命。霍普金,關于這個爵士有什麼情況嗎?我好象聽到過有關他的一些怪事。”

  他清醒的時候心地善良,但是等他醉了或是半醉的時候就成了個道地的惡魔。我說他半醉,因為他爛醉如泥的時候倒不多。他一醉就象着了魔,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盡管他有錢又有勢,不過據我所知,社交活動他很少參加。聽說他把狗浸在煤油裡,然後用火燒,而且狗是夫人的,這件事費了很大勁兒才平息下來。還有一次他把水瓶向女仆梯芮薩·瑞特扔去,這也惹起了一場風波。我們兩人私下裡說,總而言之,這個家沒有他倒好。你在看什麼?”

  福爾摩斯跪在地上,仔細觀察縛過夫人的那根紅繩子上的結子,然後又細心地檢查強盜拉斷了的那一頭繩子。

  他說:“繩子往下一拉,廚房的鈴聲應該是很響的。”

  “沒人聽得到。廚房在這棟房子的後面。”

  “這個情況強盜怎麼會知道的呢?他怎麼敢不顧一切地拉這根鈴繩呢?”

  “福爾摩斯先生,你說得很對。這個問題,我也反複地考慮過。強盜一定很熟悉這棟房子,熟悉這裡的習慣。他肯定知道仆人們睡覺較早,知道沒人能聽到廚房的鈴聲。是以他準和某個仆人有勾結。這是顯而易見的。可是仆人有八個,而且全都行為端正。”

  福爾摩斯說:“如果每個仆人的情況都基本一樣,那就要懷疑主人向她頭上扔過水瓶的那個。可是這樣就會懷疑到那個女仆所忠心服侍的女主人身上。不過這一點是次要的,你抓到阮達爾以後弄清同謀大概就不難了。夫人所講的情況需要證明,我們可以通過現場的實物來證明。"他走到窗前,打開那扇法國式的窗戶,看了一看說:“窗戶下的地面很硬,這裡不會有什麼痕迹。壁爐架上的蠟燭是點過的。”

  “對,他們是借着這些蠟燭和夫人卧室的蠟燭光亮走出去的。”

  “他們拿走了什麼東西?”

  “拿的東西不多,隻從餐具櫃裡拿走了六個盤子。布萊肯斯特爾夫人認為優斯塔斯爵士的死使強盜們驚慌失措,是以來不及搶劫,不然的話,他們一定會把這棟房子劫掠一空。”“這樣解釋很有道理。據說他們喝了點兒酒。”

  “那一定是為了鎮定神經。”

  “正是。餐具櫃上的三個玻璃杯大概沒有移動吧?”

  “沒有動,還象原來那樣放着。”

  “我們看看。喂,這是什麼?”

  三個杯子并排在一起,每個杯子都裝過酒,其中一個杯子裡還有葡萄酒的渣滓。酒瓶靠近酒杯,裡面還有大半啤酒,旁邊放着一個長長的肮髒的軟木塞。瓶塞的式樣和瓶上的塵土說明殺人犯喝的不是一般的酒。

  福爾摩斯的态度突然有了改變。他的表情不再那樣淡漠,我看見他炯炯有神的雙眼迸射出智慧和興奮的光芒。他拿起軟木塞,認真地察看着。

  他問:“他們怎樣拔出這瓶塞的?”

  霍普金指了指半開的抽屜。抽屜裡放着幾條餐巾和一把大的拔塞鑽。

  “布萊肯斯特爾夫人說沒說用拔塞鑽的事?”

  “沒說,想必是這夥強盜開酒瓶的時候,她已經失去了知覺。”

  實際上他們沒有用拔塞鑽。用的可能是小刀上帶的螺旋,這個螺旋不會超過一英寸半長。仔細觀察軟木塞的上部可以看出,螺旋插了三次才拔出軟木塞。其實用拔塞鑽卡住瓶塞,一下便能拔出來。你抓到這個人的時候,你會弄清他身上有把多用小刀。”

  “分析得太妙了!"霍普金說。

  “可是這些玻璃杯意味着什麼,我不清楚。布萊肯斯特爾夫人确實看見這三個人喝酒了,是不是?”

  “是的,這一點她記得很清楚。”

  “那麼,這個情況就說到這兒。還有什麼可說的嗎?可是,霍普金,你要承認,這三個玻璃杯很特别。怎麼?你看不出有什麼特别的地方?那好,不管它了。可能一個人有些專門知識和能力,便不願意采取就在手頭的簡單解釋,而要去尋求複雜的答案。當然,玻璃杯的事也可能是偶然的。好,霍普金,再見吧!我看我幫不了你的忙了,對你說來,好象案子已經很清楚。抓到阮達爾或是有什麼新的情況,請你告訴我。我相信你很快就會順利地結束這個案件。華生,走吧,我想我們到家可以好好地做點事。”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福爾摩斯臉上帶着困惑不解的神情。時而他努力驅散疑團,豁然暢談;時而疑窦叢生,雙眉緊皺,目光茫然;可以看出,他的思想又回到了格蘭其莊園堂皇的餐廳。正當我們的火車從一個郊區小站緩緩地開動的時候,他卻突如其來地跳到站台上,而且随手把我也拉下了火車。

  火車轉過彎完全消失了,他說:“好朋友,請原諒,讓你感到突然,因為我心裡忽然産生一個念頭,華生,不管怎麼樣,這個案子我不能不管。我的本能迫使我這樣做。事情颠倒了,全颠倒了,我敢說是颠倒了。可是夫人說的話無懈可擊,女仆的證明又很充分,就連細節也相當準确。哪些是我不同意的呢?三個酒杯,就是那三個酒杯。如果我沒把事情看成理所當然,沒有被編造的事實攪亂我的思想,如果我這時再去察看一切,是不是會得到更多的實證呢?我相信一定會的。華生,我們坐在這條凳子上等候去齊塞爾賀斯特的火車吧。我現在告訴你我的證據,不過你先要從心裡排除這種想法,即認為女仆和女主人所說的一切都必然是真實的。萬萬不能讓這位夫人讨人喜歡的性格影響你的判斷力。

  “如果我們冷靜地思考一下,夫人講的話裡有些細節是可以引起我們的懷疑的。那些強盜們兩周以前已經在西頓漢姆鬧得不象樣子了。他們的活動和外貌已經登在報紙上,是以誰想要編造一個有強盜的事,當然就會想到他們。事實上,已經弄到一大筆錢财的強盜往往都是想要安安靜靜地享受一下,而不會輕易再去冒險。另外,強盜們一般不會那麼早地去打劫,也不會用打傷一位婦女的辦法來阻止她喊叫,事實上,打她,她會更用力地喊叫。另外,如果強盜人數多,足以對付一個人的時候,他們一般不會殺人。還有,他們一般都很貪婪,能拿的東西,都會拿走,不會隻拿一點。最後一點,強盜們喝酒一般都是喝得淨光,不會剩下大半瓶。華生,有這麼多不一般的事,你的看法怎樣呢?”

  “這些事加到一起,意義當然很大,可是每件事就其本身來說又是有可能的。我看最奇怪的是竟會把夫人綁在椅子上。”

  這一點我還沒完全弄清。華生,顯然應該是他們或者殺了她,或者把她弄到看不見他們逃跑的地方。但是,不管怎樣說,這位夫人所講的話并不全是事實。此外,還有酒杯的問題。”

  “酒杯又怎麼樣呢?”

  “酒杯的情況你弄清了嗎?”

  “我弄得很清楚。”

  “說是有三個人用杯子喝酒。你覺得這可能嗎?”

  “為什麼不可能?三個杯子全沾了酒。”

  “是的,可是隻有一個杯子裡有渣滓。你注意到這一點沒有?你是怎麼看的呢?”

  “倒酒時最後一杯很可能是有渣滓的。”

  “不對。酒瓶是盛滿酒的,是以不能想象前兩杯很清,第三杯很濁。有兩種解釋,隻有兩種。一種是:倒滿了第二個杯子以後,用力地搖動了酒瓶,是以第三杯有渣滓。但是這好象不太可能。對,肯定是不可能的。”

  “那麼你又怎樣解釋呢?”

  “隻用了兩個杯子,兩個杯子的渣滓都倒在第三個杯子裡,是以産生了假象,好象有三個人在那兒喝酒。這樣,所有的渣滓不是都在第三個杯子裡了嗎?對,我想一定是這樣的。如果對于這個小小的細節我碰巧做出了符合事實的解釋,那麼這就是說夫人和她的女仆故意對我們撒謊,她們說的話一個字也不能相信,于是,這個案件立刻變成一件很不尋常的案子。她們掩護罪犯一定有重大的理由,是以我們不能依靠她們,這就得全憑我們自己設法弄清當時的情況。這也就是我目前的打算。華生,去西頓漢姆的火車來了。”

  格蘭其莊園的人們對于我們的傳回感到非常驚訝。斯坦萊·霍普金已經去總部彙報,是以福爾摩斯走進餐廳,從裡面鎖上門,認真仔細地檢查了兩個小時。結果為他由邏輯推理所得出的正确結論提供了可靠的依據。他坐在一個角落裡仔細觀察着,好象一個學生聚精會神地注視着教授的示範動作。我跟随着他,進行細緻入微的檢查。窗戶、窗簾、地毯、椅子、繩子,逐個地仔細檢視,認真思考。爵士的屍體已經移走,其餘的一切仍是我們早上見到的那樣。最使我感到意外的是,福爾摩斯竟然爬到堅固的壁爐架上。那根斷了的僅剩下幾英寸的紅色繩頭仍然連在一根鐵絲上,正高高地懸在他頭上。他仰着頭朝繩頭看了好一會兒,為了離繩頭更近,他一條腿跪在牆上的一個木托座上。這使他和那根斷了的繩子隻離幾英寸遠了,可是引其他注意的好象不是繩子而是托座本身。後來,他滿意地跳了下來。

  他說:“華生,行了,我們的案子解決了,這是我們的故事集裡最特殊的一個案件。

  咳,我多遲鈍呵,幾乎犯了最嚴重的錯誤!現在除了幾點細節還不太清楚外,事情的全部過程已經清晰完整了。”

  “你弄清哪些人是罪犯了?”

  “華生老兄,隻有一個罪犯,但是是個非常難對付的人。他健壯得象頭獅子——他一下能把通條打彎。他身高六英尺三英寸,靈活得象隻松鼠,他的手很靈巧,還有頭腦也非常聰明,因為這整個巧妙的故事是他編造的。我們遇到的是這個特殊人物的精心傑作。可是在鈴繩上卻露出了破綻,鈴繩本來不應該顯出破綻的。”

  “怎麼一回事呢?”

  “華生,如果你想把鈴繩拉下來,你認為繩子應當從哪兒斷呢?當然是在和鐵絲相接的地方。為什麼這根繩子在離鐵絲三英寸的地方斷了呢?”

  “因為那兒磨損了?”

  “對。我們能夠檢查的這一頭是磨損了的。這個人很狡猾,用刀子故意磨損繩子的一頭。可是另外一頭沒有磨損。從這裡你看不清,但是從壁爐架上看,那一頭切得很平,沒有任何磨損的痕迹。你可以想出原來是怎麼一回事。這個人需要一根繩子,可是怕鈴一響發出警報,是以他不把繩子拉斷。他怎麼辦呢?他跳上壁爐架,還是夠不到,于是又把一條腿跪在托座上——托座上的塵土有痕迹——于是拿出他的小刀切斷繩子。我夠不着那個地方,至少還差三英寸,是以我推測出他比我高三英寸。你看橡木椅子座上的痕迹!那是什麼?”

  “血。”

  “确實是血。這一點表明夫人的謊言不值一駁。強盜行兇的時候,她若是坐在椅子上,那麼血迹又是從哪兒來的呢?一定是她丈夫死後她才坐到椅子上的。我敢保證,那件黑色衣服也有同樣的痕迹。華生,我們并沒有失敗,而是勝利了,是以失敗開始,以勝利告終。我要和保姆梯芮薩談幾句話。為了得到我們所需要的情況,我們談話時一定要加倍小心。”嚴厲的澳洲保姆梯芮薩很引人注意,她沉默寡言,秉性多疑,而且沒有禮貌。福爾摩斯對她态度友好,溫和地傾聽着她的叙述,過了一陣,終于赢得了她的信任。她沒有掩蓋她對于已死的主人的痛恨。

  “是的,先生,他對準我扔過水瓶。有一次我聽見他罵女主人,我跟他說要是女主人的兄弟在這兒的話,他就不敢罵了。是以他就拿起水瓶向我扔過來。要不是我的女主人攔阻他,說不定他要接連扔上十幾次。他總是虐待女主人,而女主人卻顧全面子不願吵鬧。并且夫人不願告訴我她怎樣受到虐待。你今天早上看到夫人手臂上有傷痕,這些夫人是不肯和我說的,可是我知道那是别針紮的。這個可惡的魔鬼!這個人已經死了,我還是這樣說他,上帝寬恕我吧!我們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非常和藹可親,可那是十八個月以前的事,我們兩人都感到象是過了十八年似的。那時女主人剛到倫敦。以前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那是她第一次出外旅行。爵士用他的封号、金錢和虛僞的倫敦氣派赢得了女主人的歡心。女主人走錯了路,受到了懲罰,真是夠她受的。到倫敦後的第二個月,我們就遇見了他。我們六月到的,那就是七月遇見的。他們去年正月結了婚。呵,她又下樓到起房間來了,她準會見你的,但是你千萬不要提過多的問題,因為這一切已經夠她難受的了。”

  女仆和我們一起走進起房間。布萊肯斯特爾夫人仍然靠在那張睡椅上,精神顯得好了一些。女仆又開始給女主人熱敷青腫的眼睛。

  夫人說:“我希望你不是再次來盤問我。”

  福爾摩斯很溫和地說:“不是的。布萊肯斯特爾夫人,我不會給你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苦惱。我的願望是讓你安靜,因為我知道你已經遭受了很多的痛苦。如果你願意把我當做朋友一樣地信任我,事實将會證明我不會辜負你的誠意。”

  “你要我做什麼呢?”

  “告訴我真實的情況。”

  “福爾摩斯先生!”

  “布萊肯斯特爾夫人,掩蓋是沒有用的。你也許聽過我的小小的名聲。我用我的名譽擔保,你所講的完全是編造出來的。”

  布萊肯斯特爾夫人和女仆一起凝視着福爾摩斯,夫人臉色蒼白,雙眼流露出恐懼的目光。

  梯芮薩喊道:“你是個無恥的家夥!你是不是說我的女主人撒謊了?”

  福爾摩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沒有什麼要和我說的了嗎?”

  “我全說了。”

  “布萊肯斯特爾夫人,再想一想。坦率一些不是更好嗎?”

  隔了一會兒,夫人美麗的臉龐上露出了猶豫不決的神色,繼而是一種堅決的表示,最後,她重新陷入了一種呆滞的神态。她茫然地說:

  “我知道的都說了。”

  福爾摩斯拿其他的帽子,聳了聳肩說:“對不起。"我們再也沒有說什麼,便走出了這間起房間,離開了這棟房子。庭院中有個水池,我的朋友向水池走去。水池已經完全凍住了,但是為了養活一隻天鵝,冰面上打了一個洞。福爾摩斯注視了一下水池,便繼續往前走到大門。他在門房裡匆忙地給霍普金寫了一封短箋,交給了看門人。

  他說:“事情也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但是為了證明我們第二次不是白來,我們一定要幫霍普金做點事情。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他我們要做什麼。我看現在我們應該到阿得雷德——南安普敦航線的海運公司的辦公室去,這個公司大概是在波爾莫爾街的盡頭。英國通往南澳洲還有另外一條航線,不過,我們還是先去這家較大的公司。”

  公司經理見到福爾摩斯的名片以後,立即會見了我們,福爾摩斯很快地得到了他所需要的情況。一八九五年六月隻有一條航船到了英國港口。這條船叫"直布羅陀磐石"号,是這家公司最大最好的船隻。查閱了旅客名單,發現了阿得雷德的弗萊澤女士和女仆的名字。現在這隻船正要開往南澳洲,在蘇伊士運河以南的某個地方。它和一八九五年比較基本沒有變化,隻有一個變動——大副傑克·克洛克已被任命為新造的"巴斯磐石"号船的船長,這隻船過兩天要從南安普敦開航。船長住在西頓漢姆,他可能過一會兒來公司接受訓示,如果我們願意等,可以見到他。

  福爾摩斯先生并不想見他,但是想了解他過去的表現和品行。

  經理認為他的工作表現是完美無瑕的。船上沒有一個官員能夠比得上他。至于為人方面,他也是可靠的。但是下船以後,卻是一個粗野、冒失的家夥,性情急躁,容易激動,然而他忠實,誠懇,熱心腸。福爾摩斯了解到主要的情況後,我們就離開了阿得雷德——南安起敦海運公司,乘馬車來到蘇格蘭場。可是他沒有進去,卻坐在馬車裡,皺着眉頭沉思。過了一會兒,他叫馬車夫駕車到查林十字街的電報局,拍了一份電報,然後我們就回到貝克街。

  我們走進屋子以後,他說:“華生,不,我不能這樣做。傳票一發出便無法搭救他了。曾經有一兩次,我深深意識到,由于我查出罪犯而造成的害處要比犯罪事件本身所造成的害處更大。我現在已經懂得需要謹慎,我最好是哄騙一下英國的法律,而不要哄騙我的良心。我們先要了解更多的情況,然後再行動。”

  快到傍晚的時候,霍普金來了。他的事情進行得不夠順利。

  “福爾摩斯先生,我看你真是個魔術師。我有時候認為你有神仙一樣的能力。你怎麼會知道丢失的銀器在水池底下呢?”

  “我并不知道。”

  “但是你讓我檢查水池。”

  “你找到這些銀器了?”

  “找到了。”

  “我很高興幫助了你。”

  “可是,你并沒有幫助我。你使得事情更困難了。偷了銀器又丢到附近的水池裡,這是什麼強盜呢?”

  “這種行為當然是很古怪的。我隻是想:不需要銀器而偷了銀器的人,也就是為了制造騙局而偷的人,一定急于丢掉銀器。”

  “為什麼你會産生這樣的想法呢?”

  “我不過是想可能如此。強盜們從窗戶那裡出來以後,看到眼前有個水池,水池的冰面上還有一個洞,藏在這裡不是最好嗎?”

  斯坦萊·霍普金高聲說:“啊,藏東西的最好的地方!是的,是的,我全都明白了!那時天色還早,街上有人,他們拿着銀器怕被人看見,是以他們把銀器沉到水池裡,打算沒有人的時候回來再拿。這個解釋很恰當,福爾摩斯先生,比你的有關騙局的說法要好。”“是的,你的解釋很好。無疑,我的想法是不着邊際的,但是,你必須承認他們再也找不到這些銀器了。”

  “是的,先生,是的。不過這都歸功于你。可是,我卻受到很大挫折。”

  “挫折?”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阮達爾一夥強盜今天上午在紐約被捕。”

  “哎呀,霍普金!這當然和你的說法——他們昨天夜裡在肯特郡殺人,不一緻了。”

  “正是這樣,完全不相符合。不過,除去阮達爾們,還有别的三個一夥的強盜,或者也許是警察還未聽說過的新強盜。”

  “是的,這是完全可能的。你打算怎麼辦呢?”

  “福爾摩斯先生,我要是不把案子弄個水落石出,我是不安心的。你有什麼啟發給我嗎?”

  “我已經告訴你了。”

  “是什麼呢?”

  “我提出那是個騙局。”

  “為什麼是個騙局,福爾摩斯先生,為什麼?”

  “當然,這确實是個問題。但是我隻不過給你提出這個看法。你也許會覺得這種看法有些道理。你不留下來吃飯了?那好,再見吧,請告訴我們你的進展情況。”

  吃過晚飯,收拾了桌子,福爾摩斯又談到這個案子。他點上了煙鬥,換上拖鞋,把腳放到燃得很旺的壁爐前。突然他看了一下表。

  “華生,我想事态會有新的發展。”

  “什麼時候?”

  “就是現在,幾分鐘之内。我猜想你一定認為我剛才對待霍普金态度不好。”

  “我相信你的判斷。”

  “華生,你的回答太妙了。你應該這樣看,我所了解到的情況是屬于非官方的,他所了解到的是屬于官方的。我有權利做出個人的判斷,可是他沒有。他要把他知道的一切全說出去,不然的話,他就不忠于職守。在一個還沒有定論的案子裡,我不想使他處于不利的地位,是以我保留我所了解到的情況,直到我的看法确定以後再說。”

  “什麼時候确定呢?”

  “時候已經到了。現在請你看這場奇怪的戲劇的最後一幕。”

  剛一聽到樓梯上有聲音,我們的屋門就被打開了,進來的是一個最标準的青年男子。他的個子很高,長着金黃色的胡須,深藍色的眼睛,皮膚帶着受過熱帶太陽照射的那種顔色,步伐是那樣靈活,這足以說明他不但身體強壯而且非常靈活。他随手關好門,就站在那裡,兩手握成拳,胸膛一起一伏,努力壓制着心中難以控制的感情。

  “請坐,船長克洛克。你收到我的電報了吧?”

  我們的客人坐到一把扶手椅上,用疑問的眼光逐個望着我們。

  “我收到了你的電報,并且按照你的要求準時來了。我聽說你去過辦公室。我是無法逃脫了。先說最壞的事吧!你打算把我怎麼辦?逮捕我?你說啊!你不能坐在那兒和我玩貓捉老鼠的把戲啊!”

  福爾摩斯說:“給他一支雪茄。克洛克船長,抽抽煙,你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如果我把你當成罪犯,我就不會坐在這兒和你一起抽煙了,這一點你要相信。坦率地把一切都告訴我,我們可以想些辦法。和我耍花招,我便要使你毀滅。”

  “你想要我做什麼呢?”

  “對我老老實實地講講昨天晚上格蘭其莊園出的事——我提醒你,老老實實地、什麼也不加什麼也不減地講出來。我已經了解到了很多,如果你有半點隐瞞,我就要到視窗吹警哨,那時我就再也管不了你了。”

  這位水手想了一會兒,然後用黧黑的手拍了一下腿。

  他喊道:“看我的運起吧!我相信你是言行一緻、守信用的人,我告訴你整個經過。但是有一點我要先說清楚:涉及到我自己,我什麼也不後悔,也不害怕,我可以再做一遍這種事,并且以此自豪。那個該死的家夥,他有幾條命,我就弄死他幾次!但是,涉及夫人,瑪麗——瑪麗·弗萊澤,我不願意用夫人這個可詛咒的名字稱呼她。為了她,我願意付出我的生命來換取她美麗的一笑。我一想到使她陷入了困境,我就心神不安。可是,可是我能有什麼别的辦法呢?先生們,我告訴你們我的事情,然後請你們設身處地想一想,我有什麼别的辦法呢?

  “我要從頭說起。你好象全知道了,是以我估計你知道我們是在'直布羅陀磐石'号上相遇的,她是旅客,我是大副。從我遇見她的第一天氣,她就成了我心上唯一的人。在航行中一天一天地我越來越愛她,我曾多次在值夜班的時候在黑暗中跪在甲闆上,俯吻着甲闆,隻是因為我知道她從那兒走過。她和我沒有特别的交往。她象一般婦女那樣對待我,我并沒有怨言。愛情隻是單獨地存在于我這方面,而她的一面隻是朋友、友誼。我們分别的時候她仍是無所牽挂,而我卻不再是個自由的人了。

  “我第二次航海回來以後,聽說她結了婚。當然她可以和她喜愛的人結婚。爵位、金錢,她是有權享受的。她生來就是應該享受一切美好和高貴的東西。對于她的結婚我并不悲傷,我不是個自私的家夥。我反而高興,她交了好運,躲開了一個一文不名的水手。我就是這樣愛瑪麗·弗萊澤的。

  “我沒想到會再遇到她,可是上次航行以後我被提升,而新船還沒下海,是以我要和我的水手們在西頓漢姆等兩個月。有一天,我在鄉村的一條小道上走着,遇見了她的老女仆,梯芮薩·瑞特。梯芮薩把她的一切以及她丈夫的一切,全詳細地告訴了我。先生們,我告訴你們,這簡直要使我氣瘋了。那個醉鬼,連舔她的鞋跟都不配,竟敢動手打她。我又一次遇見了梯芮薩。後來我見到了瑪麗本人,以後又見到她一次。往後她不想再見我了。但是有一天我得到通知要在一周内出海,于是我決定出發以前見她一次。梯芮薩總是幫助我的,因為她愛瑪麗,她象我一樣痛恨那個惡棍。梯芮薩告訴了我她們的生活習慣。瑪麗經常在樓下自己的小屋裡看書看到很晚。昨天晚上我悄悄地去到那裡輕輕敲她的窗戶。起初她不肯給我開窗,但是我知道她内心是愛我的,她不肯讓我夜裡在外面受凍。她低聲對我說,要我拐過去到正面的大窗戶,我拐過去看見窗戶開着,我走進餐廳。我又一次聽她親口說出使我非常氣憤的事,我也再一次咒罵那個虐待我心愛的人的野獸。先生們,我和她隻是站在窗戶後面,上帝作證,我們是完全清白的,這時那個人象瘋子似地沖了進來,用最難聽的話罵她,并且用手中的棍子朝她臉上掄去。我跳過去抓普通條,我們兩人品死搏鬥起來。請看我的手臂,他第一下就打中了我。然後該我打了,我象打爛南瓜似地一下将他揍死。你以為我後悔嗎?不,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更重要的是,不是他死便是瑪麗死,我怎麼能夠讓瑪麗留在一個瘋子的手中呢?這就是我殺死他的過程。是我的錯嗎?先生們,要是你們二位中有一人處在我的地位上,又該怎麼辦呢?

  “他打瑪麗的時候,瑪麗尖叫了一聲,梯芮薩聽到聲音從樓上屋子裡下來。餐具櫃上有一啤酒,我打開往瑪麗的口裡倒了一點,因為她吓得半死。然後我自己也喝了一口。梯芮薩非常鎮靜,是我們二人出的主意,我們弄成象強盜殺人似的。梯芮薩一再給她的女主人重複講我們編造的故事,而我爬上去切斷鈴繩。然後我把瑪麗綁在椅子上,并把繩子的末端弄成磨損的樣子,不然的話,人們會懷疑強盜怎麼會上去割繩子。後來我拿了一些銀器,以便裝成莊園遭到搶劫。接着我就走了,并且商量好一刻鐘後報警。我把銀器丢進水池裡,就到西頓漢姆去了,我感到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大的好事。這就是事實,全部事實,福爾摩斯先生,是不是打算要我償命呢?”

  福爾摩斯默默地抽着煙,有一會兒沒講話。然後他走向我們的客人,并且握住他的手。他說:“你所說的正是我想到的。我知道你的每一句話全是真實的。隻有雜技演員或水手才能從牆上的托座夠到鈴繩,隻有水手會打那把椅子上的那種繩結。這位夫人隻有在那一次航海旅行時和水手有接觸,她既然盡力掩護這個水手,說明水手和她社會地位相同,也說明她愛這個水手。是以你知道,我一旦抓住正确的線索,找你是極其容易的。”

  “原來我以為警察永遠不會識破我們的計謀。”

  “我相信那個警察永遠不會。克洛克船長,雖然我承認你是在受到極為嚴重的挑釁之後才行動的,可是事情是嚴重的。我不能肯定你的自衛是否可以算作合法。這要大英帝國陪審團來決定。可是我非常同情你,是以你可以在二十四小時内逃走,我保證沒有人阻攔你。”

  “這樣就可以沒事了?”

  “肯定不會有什麼事了。”

  水手的臉都氣紅了。

  “一個男子漢怎麼能提出這樣的建議呢?我還懂得一點法律,我知道這樣瑪麗要被當成同謀而遭到拘禁。你想我能讓她承擔後果,而我自己溜掉嗎?不,福爾摩斯先生,讓他們随便怎樣處置我全行,可是看在上帝面上,請你想辦法使瑪麗不受審判。”

  福爾摩斯向這位水手第二次伸過手去。

  “我隻是試探你一下,這次你又經受住了考驗。不過,我要承擔很大的責任。我已經啟發過霍普金,如果他不善于思考,我就不再管了。克洛克船長,是這樣,我們将按照法律的适當形式予以解決。克洛克船長,你是犯人。華生,你是一位英國陪審員,你當陪審員最合适了。我是法官。陪審員先生們,你們已經聽取了證詞。你們認為這個犯人有罪還是無罪?”

  我說:“無罪,法官大人。”

  “人民的呼聲便是上帝的呼聲。克洛克船長,你可以退堂了。隻要法律不能找出其他受害者,我保證你的安全。過一年後你再回到這位婦女身邊,但願她的未來和你的未來都能證明我們今夜作出的判決是正确的。"

  孤身騎車人

  從一八九四年到一九○一年期間,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異常繁忙。完全可以說,這八年來各種公辦的疑難著名案件,沒有一件不請教福爾摩斯的。還有千百件私人案件,其中許多是十分錯綜複雜并具有特色的,福爾摩斯也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許多驚人的成就和一些不可避免的失敗是這一漫長時期連續工作的結果。由于我對這些案件有聞必錄,其中的許多案件我自己也親身參加過,可以想象,要弄清我應該選擇哪些來公之于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我可以按照我從前的作法,優先選擇那些不是以犯罪的兇殘著稱,而是以結案的巧妙和戲劇性而引人入勝的案件。由于這個原因,我就選擇了有關維奧萊特·史密斯小姐,查林頓的孤身騎車人一事,以及我們調查到的奇異結局,這個結局以出人意料的悲劇而告終。現在我就把情況介紹給讀者。誠然,這些事對我朋友那因以揚名的才能并沒有增添什麼異彩,可是這件案子卻有幾點非常突出,不同于我從中收集資料寫成了這些小故事的那些長期犯罪記錄。

  我翻閱了一八九五年的筆記,查出是四月二十三日,星期六,我們第一次聽維奧萊特·史密斯談自己的事。我記得福爾摩斯對她的來訪極不歡迎,因為那時他正全神貫注于一件十分難解的錯綜複雜的問題,這個問題涉及著名的煙草大王約翰·文森特·哈登所遭遇的特殊難題。我的朋友最喜歡的事就是準确和思想集中,在辦手頭的事情時,最厭煩别的事來打擾他。盡管如此,但他生性并不固執生硬,不可能拒絕那位身材苗條、儀态萬方、神色莊重的美貌姑娘來講述她的遭遇,何況她又是在這麼晚的晚上親自來貝克街懇請他幫助和指點的。盡管福爾摩斯聲明時間已經排滿,但也無濟于事,因為那姑娘下定決心非講不可。很明顯,她不達到目的,要想使她離開除非動武。福爾摩斯顯出無可奈何的神色,勉強地笑了笑,請那位美麗的不速之客坐下,把她遇到的麻煩事如實地講給我們聽。

  “至少不會是一件有礙你身體健康的事,"福爾摩斯用那雙敏銳的眼睛把她周身打量了一番說道,“象你這樣愛騎車的人,一定是精力充沛的。”

  她驚異地看看自己的雙腳,我也發現了她鞋底一邊被腳蹬子邊緣磨得起毛了。

  “是的,我經常騎自行車,福爾摩斯先生,我今天來拜訪你,正是和騎車的事情有關系呢。”

  我的朋友拿起這姑娘沒戴手套的那隻手,象科學家看标本那樣,全神貫注而不動聲色地檢查着。

  “我相信,你會原諒我的。這是我的業務,"福爾摩斯把姑娘的手放下,說道,"我幾乎錯把你當成打字員了。顯而易見,你當然是一位音樂家。華生,你注意到那兩種職業所共有的勺形指端嗎?不過,她臉上有一種風采,"那女子平靜地把臉轉向亮處,"那是打字員所不具備的。是以,這位女士是音樂家。”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我教音樂。”

  “從你的臉色來看,我想你是在鄉下教音樂。”

  “是的,先生,靠近法納姆,在薩裡邊界。”

  “是一個好地方,可以使人聯想到許多有趣的事情。華生,你一定記得我們就是在那附近拿獲了僞造貨币犯阿爾奇·斯坦福德。嗯,維奧萊特小姐,靠近法納姆,在薩裡邊界,你遇到什麼事了?”

  那位姑娘十厘清楚明白、鎮靜自若地說出下面這一段古怪離奇的事情來:

  “福爾摩斯先生,我父親已經去世了。他叫詹姆斯·史密斯,是老帝國劇院的樂隊指揮。我和母親在世上舉目無親,我隻有一個叔父,他名叫拉爾夫·史密斯,于二十五年前到非洲去了,從那時期音信全無。父親死後,我們一譬如洗,可是有一天人家告訴我們,《泰晤士報》登了一則廣告,詢問我們的下落。你可以想象我們是多麼激動啊,因為我們想這是有人給我們留下遺産了。我們立即按報上登的姓名去找那位律師,在那裡又遇到了兩位先生,卡拉瑟斯和伍德利,他們是從南非回來探家的。他們說我叔父是他們的朋友,幾個月以前在十分貧困中死于約翰内斯堡。我叔父臨終之前,請他們去找他的親屬,并務必使他的親屬不至窮困潦倒。這似乎使我們很奇怪,我叔父拉爾夫活着的時候,并不關心我們,而在他死時卻那麼精心關照我們。可是卡拉瑟斯先生解釋說,因為我叔父剛剛聽到他哥哥的死訊,是以感到對我們的命運負有重大責任。”

  “請原諒,"福爾摩斯說道,"你們是什麼時候見面的?”

  “去年十二月,已有四個月了。”

  “請繼續講下去吧。”

  “我看伍德利先生讨厭得很,他是一個面孔虛胖、一臉紅胡子的粗暴的青年,頭發披散在額頭兩邊,總是向我擠眉弄眼。我認為他十分可憎,我相信西裡爾一定不樂意我認識這個人。”

  “噢,西裡爾是他的名字!"福爾摩斯笑容滿面地說道。

  那姑娘滿面通紅,笑了笑。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西裡爾·莫頓,是一個電氣工程師,我們希望在夏末結婚。哎呀,我怎麼扯其他來了呢?我想說伍德利先生十分讨厭,而那位年紀老些的卡拉瑟斯先生可比較有禮貌。雖然他臉色土黃,臉刮得光光的,沉默寡言,但舉止文雅,笑容可掬。他詢問了我們的境況,發現我們很窮困,便要我到他那裡教他那十歲的獨生女兒。我說我不願離開母親,他說我可以在每周末回家去看她。他答應給我每年一百鎊,這當然是十分優厚的酬金了。是以最後我答應了,來到離法納姆六英裡左右的奇爾特恩農莊。卡拉瑟斯先生喪妻鳏居,他雇用了一個叫狄克遜太太的女管家來照料家事,這位老婦人老成持重,令人品敬。那個孩子也很可愛,一切也都如意。卡拉瑟斯先生十分和善,熱衷于音樂,我們晚上在一起過得很高興,每逢周末我回城裡家中看望母親。

  “在我的快樂生活中,頭一件不順心的事就是一臉紅胡子的伍德利先生的到來。他來訪一個星期,哎呀!對我來說簡直如同三個月。他是一個可怕的人,對别人橫行霸道,對我更肆無忌憚。他作了許多醜态表示愛我,吹噓他的财富,說如果我嫁給他,我就可以得到倫敦最漂亮的鑽石。最後,當我始終對他不加理睬時,有一天飯後他抓住我把我抱在懷裡——他有可惡的牛勁——發誓說如果我不吻他,他就不放手。這時正好卡拉瑟斯先生進屋,把他從我身邊拉開。為了這事,伍德利和東道主翻了臉,把卡拉瑟斯打倒在地,臉上弄出個大口子。伍德利的來訪至此結束,第二天卡拉瑟斯先生向我道歉,并保證絕不讓我再受這樣的淩辱。從那以後我再沒見到伍德利先生。

  “現在,福爾摩斯先生,我終于談到今天來向你請教的具體事情上了。你一定知道,我每星期六上午騎車到法納姆車站,趕十二點二十二分的火車進城。我從奇爾特恩農莊出來,那條路很偏僻,有一段尤其荒涼,這一段有一英裡多長,一邊是查林頓石南灌木地帶,另一邊是查林頓莊園外圈的樹林。你再也找不到比這段路更荒涼的地方了。在你沒有到達靠近克魯克斯伯裡山公路以前,極難遇到一輛馬車、一個農民。兩星期以前,我從這地方經過,偶然回頭一望,見身後兩百碼左右有個男人在騎車,看起來是個中年人,蓄着短短的黑胡子。在到法納姆以前,我又回頭一看,那人已經消失,是以我也沒再想這件事。不過,福爾摩斯先生,我星期一傳回時又在那段路上看到那個人。你可想而知我該多麼驚奇了。而下一個星期六和星期一,又和上次絲毫不差,這事又重演了一遍,我愈發驚異不止了。那個人始終保持一定距離,決不打擾我,不過這畢竟十分古怪。我把這事告訴了卡拉瑟斯先生,他看來十分重視我說的事,告訴我他已經訂購了一騎馬和一輛輕便馬車,是以将來我再過那段偏僻道路時,不愁沒有伴侶了。

  “馬和輕便馬車本來應該在這個星期就到,可不知什麼原因,賣主沒有交貨,我隻好還是騎車到火車站。這是今天早晨的事。我來到查林頓石南灌木地帶,向遠處一看,一點也不錯,那人就在那地方,和兩個星期以前一模一樣。他總是離我很遠,我看不清他的臉,但肯定不是我認識的人。他穿一身黑衣服,戴布帽。我隻能看清他臉上的黑胡子。今天我不害怕了,而是滿腹疑團,我決心查明他是什麼人,要幹什麼事。我放慢了我的車速,他也放慢了他的車速。後來我停車不騎了,他也停車不騎了。于是我心生一計來對付他。路上有一處急轉彎,我便緊蹬一陣拐過彎去,然後停車等候他。我指望他很快拐過彎來,并且來不及停車,超到我前面去。但他根本沒露面。我便傳回去,向轉彎處四處張望。我可以望見一英裡的路程,可是路上不見他的蹤影。尤其令人驚異的是,這地方并沒有岔路,他是無法走開的。”

  福爾摩斯輕聲一笑,搓着雙手。"這件事确實有它的特色,"他說道,"從你轉過彎去到你發現路上無人,這中間有多久?”

  “二、三分鐘吧。”

  “那他來不及從原路退走,你說那裡沒有岔路嗎?”

  “沒有。”

  “那他肯定是從路旁人行小徑走開的。”

  “不可能從石南灌木地段那一側,不然我早就看到他了。”

  “那麼,按照排除推理法,我們就查明了一個事實,他向查林頓莊園那一側去了,據我所知,查林頓莊園宅基就在大路一側。還有其它情況嗎?”

  “沒有了,福爾摩斯先生,隻是我十分惶惑莫解,感到極不愉快,是以才來見你,求得你的指點。”

  福爾摩斯默默不語地坐了一會兒。

  “和你訂婚的那位先生在什麼地方?"福爾摩斯終于問道。

  “他在考文垂的米得蘭電氣公司。”

  “他不會出其不意地來看你吧?”

  “噢,福爾摩斯先生!難道我還不認識他!”

  “還有其他愛慕你的男人嗎?”

  “在我認識西裡爾以前有過幾個。”

  “從那時以後呢?”

  “假如你把伍德利也算做一個愛慕我的人的話,那就是那個可怕的人了。”

  “沒有别的人了嗎?”

  我們那位美麗的委托人似乎有點為難。

  “他是誰呢?"福爾摩斯問道。

  “噢,可能純粹是我胡思亂想;可是有時我似乎覺得我的雇主卡拉瑟斯先生對我十分有意。我們經常相遇,晚上我給他伴奏,他從來沒說過什麼。他是一位很好的先生,可是一個姑娘總是心裡明白的。”

  “哈!"福爾摩斯顯得十分嚴肅,"他以什麼為生呢?”

  “他是一個富有的人。”

  “他沒有四輪馬車或者馬匹嗎?”

  “啊,至少他生活相當富裕。他每星期進城兩三次,十分關心南非的黃金股票。”

  “史密斯小姐,你要把新發現的一切情況告訴我。現在我很忙,不過我一定抽時間來查辦你這件案子。在這期間,不要沒通知我就采取行動。再見,我相信我們會得到你的好消息。”

  “這樣的一位姑娘會有一些追求者,這是很自然的,"福爾摩斯沉思地抽着煙鬥說道,“不過不要選偏僻村路騎自行車去追逐嘛。毫無疑問是一個偷偷愛上她的人。可是這件案子裡有一些頗為奇怪和引人深思的細節,華生。”

  “你是說他竟然隻在那個地方出現嗎?”

  “不錯。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明誰租用了查林頓莊園。然後再查明卡拉瑟斯和伍德利究竟是什麼關系,因為他倆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啊。他倆為什麼急于查訪拉爾夫·史密斯的親屬呢?還有一點,卡拉瑟斯家離車站六英裡遠,連一騎馬都不買,卻偏偏要出兩倍代價來雇一名家庭女教師,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治家之道呢?奇怪,華生,十分奇怪!”

  “你下去調查嗎?”

  “不,我親愛的朋友,你下去調查好了。這可能是一件無足挂齒的小陰謀,我不能為它中斷别的重大調查工作。星期一你一早到法納姆去,要隐藏在查林頓石南地帶附近,親自觀察這些事實。根據自己的判斷見機行事,然後,查明是誰住在查林頓莊園,回來向我報告。現在,華生,在弄到幾件可靠的證據,有希望用于結案前,我對這件事沒有别的話好講的了。”

  那姑娘告訴我們她星期一九點五十分從滑鐵盧車站乘車出發,是以我便提早出發趕乘九點十三分的火車。到法納姆車站,我毫不費力地問明了查林頓地帶。要錯過那姑娘的遇險地帶是不可能的,因為那段路一邊是開闊的石南灌木地帶,另一邊是老紫杉樹籬,環繞着一座花園,花園裡巨樹參天。莊園有個長滿地衣的石子路,大門兩側的石柱上滿是破爛的紋章圖案。除了中間行車的石子路之外,我發現幾處樹籬有豁口,有小路穿入。從路上看不到宅院,四周的環境都顯得陰暗、衰頹。

  石南地帶開滿一叢叢的黃色金雀花,在燦爛的春日驕陽下閃閃發光。我在灌木叢後選好隐身之處,以便既能觀察莊園大門,又能看到兩邊長長的一大段路。我離開大路時,路上空無一人,現在有個人品着車從對面向我來的方向奔去。他穿着黑色服裝,我見他蓄有黑胡子。他來到查林頓宅地盡頭,跳下車來,把車推進樹籬的一處豁口,在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過了一刻鐘,第二個騎自行車的人出現了。這次是那位姑娘從火車站來。我見她騎到查林頓樹籬時四下張望。過了一會兒,那男人從藏身處走出來,跳上自行車,尾随着她。在那遼闊的如畫風景中,隻有這兩個人影在活動。那位儀态端莊的姑娘筆直地A騎在車上,她身後的男人卻低伏在車把上,一舉一動都帶有莫名其妙的鬼鬼祟祟的形迹。她回頭看到他,便放慢了速度。他也放慢了速度。姑娘下了車,他也立即下車,在她身後有二百碼的距離。那姑娘的下一步動作卻是出奇不意地迅猛,她突然扭轉車頭緊蹬一陣,徑直向他沖了過去。然而,他也象那姑娘一樣迅速,不顧一切拼命地逃脫了。她又立刻傳回大路,傲然地昂着頭,不屑再去置理那不聲不響的尾随者了。他也轉過身來,依然保持着那段距離,直到轉過大路我看不到他們為止。

  我依然呆在藏身之處,這樣作是很恰當的,因為那個男人馬上又露面了,他不慌不忙地騎車傳回來。他拐進莊園大門,下了車。我看他在樹叢中站了幾分鐘,舉起雙手,似乎在整理他的領帶。然後又上車從我身旁經過,向對着莊園的車道騎去。我跑出石南灌木地帶,從樹林縫隙望過去,可以隐約看到遠處那座古老的灰樓和它那些矗立的都铎式煙囪,可惜那條車道穿過一片濃密的灌木叢,我再也看不到那個人了。

  不過,我看我已經作了一件漂亮事,便興緻勃勃地徒步走回法納姆。關于查林頓莊園,當地房産經紀人什麼也說不出來,隻好把我介紹到帕爾馬爾的一家著名的公司。我在回家途中到那裡停留了一陣,受到經紀人的殷勤接待。不行,我不能租用查林頓莊園避暑了,我來得太晚了,莊園一個月以前已經租出去,租給了一個叫威廉森先生的人。他是一個體面的老先生。那位頗有禮貌的經紀人客氣地說他不能再告訴我什麼了,因為他不能議論他顧主的事。

  那天晚上,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注意地傾聽了我向他作的冗長的報告。我本來期望受到稱贊,而且很重視他的稱贊,可是連一句贊許的話也沒有聽到。恰恰相反,在他評論我做過的事和沒有做到的事時,他那嚴峻的面容甚至比平時更加嚴肅。

  “我親愛的華生,你那藏身之地是非常失算的。你本來應該藏到樹籬後面,仔細看看那位有趣的人。事實上,你藏的地方離那兒幾百碼,告訴我的情況甚至比史密斯小姐還要少。她認為她不認識那個人,我确信她是認識的。要不然,他為什麼那樣拼死拼活地擔心,生怕那姑娘走近他,看清了他的面貌呢?你說他伏身在自行車把上,你看,這不又是為了隐藏面目嗎?你确實作得十分不妙。他回到了那所宅院,你要查明他是誰,卻跑到一個倫敦房産經紀人那裡!”

  “那我應該怎麼辦呢?"我有點頭腦發熱地高聲喊道。

  “到離那兒最近的酒店裡去,那裡是村上扯閑話的中心。人家會告訴你每一個人的名字,從主人到幫廚的女仆。至于威廉森嗎,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假如他是老年人,那麼他就不是那個靈敏的騎車人,不是在那個姑娘迅速靈活的追趕下翩然逃脫的人。你這次遠行的收獲是什麼呢?知道了那姑娘所講的是真事,這我從來都不懷疑。知道了騎車人和莊園有關系這我同樣不曾懷疑過。知道了那莊園是由威廉森租用的。誰又能為這作保證呢?好了,好了,我親愛的先生,不要顯得那麼灰心喪氣。星期六以前我們還可以多幹點事,這段時間我還可以親自做一兩次調查。”

  第二天早晨,我們接到史密斯小姐一封短信,簡要而又準确地重述了我親眼看到的那件事,可是信的主旨卻留在附言中。

  當我告訴你我在這裡的處境已經變得很困難時,我相信你會考慮我所吐露的秘密,這是由于我的雇主已經向我求婚這樣一個事實。我相信他的感情是十分深厚而且高尚的。這時,我當然把我已經訂婚的事告訴了他。他把我的拒絕看得非常嚴重,但又十分和氣。然而,你可以了解,我的處境是有些尴尬了。

  “我們的年輕朋友看起來陷入了困境,"福爾摩斯看完信後,若有所思地說道,"這件案子肯定比我原來設想的有趣得多,發展的可能性也多得多。我還是應當到鄉下去過一天安靜太平日子,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并且把我所形成的一兩點想法檢驗一下。”

  福爾摩斯在鄉下度過的安靜日子,結局是很奇特的,因為他晚間很晚才回到貝克街,嘴唇劃破了,額頭上還青腫了一大塊,還有那種狼狽樣子,好象是一個蘇格蘭場調查的對象。他對自己的曆險感到非常高興,一邊講述,一邊出自内心地哈哈大笑。

  “積極的鍛煉總是有用的,可惜我鍛煉的不多。"福爾摩斯說道,"你知道,我精通一些優秀的英國舊式拳擊運動,并且偶爾用得上它,比如說,今天,要是沒有這一手,那我就要遭到非常可恥的慘敗了。”

  我請他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到了請你注意過的那個鄉村酒店,在那裡小心謹慎地進行調查。在酒吧間裡,饒舌的店主把我所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我。威廉森是一個白胡子老頭,他和少數幾個仆人住在莊園裡。傳說他現在是或過去當過牧師,可是在莊園這段短時間,有一兩件小事使我覺得他很不象牧師。我查詢過一個牧師機構,他們告訴我,曾經有一個叫這名字的牧師,但他過去的行徑極不光彩。那店主接着告訴我,莊園裡每到周末總有一些來客——'是一夥下流坯,先生'——特别是一個蓄紅胡子的人,名叫伍德利的,總少不了他。我們正談到這裡,那位伍德利先生竟然走了過來,他一直在酒吧間喝啤酒,把我們的話全都聽去了。他問我是什麼人?我要幹什麼?我問這些問題是什麼意思?他口若懸河,修飾語滿口都是。他最後謾罵了一通,兇惡地反手一擊,我沒有來得及躲避。後來的幾分鐘就很有趣了。我給那兇惡的暴徒一連串的打擊。我就成了你看到的這種樣子。伍德利先生乘車回去了。我這場鄉村旅行也就這樣告終了。必須承認,不管多麼有趣,我這一天薩裡邊界之行并不比你的收獲大。”

  星期四那天我們又收到那位委托人的一封信。她寫道:

  福爾摩斯先生,你聽到我就要辭去卡拉瑟斯先生的雇聘,不會感到驚奇吧。即使報酬優厚,我也不甘心忍受這尴尬的處境。我在星期六回城裡,不打算再回來了。卡拉瑟斯先生已備好一輛馬車,是以,如果說過去路上有什麼危險的話,那麼偏僻車路上的危險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至于我辭聘的具體原因,不單是我和卡拉瑟斯先生的尴尬處境,而且是那個令人嫌惡的人伍德利先生又來了。他本來可怕,現在的嘴臉更可怕了。因為他好象出了什麼事,是以更加不象樣子了。我是從窗子裡面看到他的,我很高興說,我并沒有碰上他。他和卡拉瑟斯先生談了很長時間,從此以後卡拉瑟斯先生非常激動。伍德利一定居住在附近,因為他并沒有住在卡拉瑟斯家裡。今早我又看到他在灌木叢中鬼鬼祟祟地活動。我不久就會在這地方碰到這頭兇猛的吃人野獸,簡直說不出是多麼憎恨和害怕了。卡拉瑟斯先生怎麼竟能容忍這樣的一個家夥?一刻也容忍不得啊!不過,我的一切麻煩到星期六就要結束了。

  “我相信是這樣的,華生,我相信是這樣的,"福爾摩斯嚴肅地說道,“圍繞着這位小姑娘正進行着一場極為隐秘的陰謀,我們有責任去一趟,不讓任何人在她最後一次旅行中騷擾她。華生,我想星期六早晨我們一定抽時間一起去,以便保證我們這次奇異而廣泛的調查不緻遭受不幸的結局。”

  我承認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十分看重這件案子,在我看來其中并沒有什麼危險,隻不過有些荒誕、古怪而已。男人埋伏着等待漂亮的女人并且尾随她,這并不是什麼聞所未聞的事,如果他隻有那麼一點點放肆,不僅不敢向她求愛,而在她接近他的時候,反而逃跑,那他就不是十分可怕的暴徒。那個惡棍伍德利則又當别論。可是,除了那一次之外,他再沒有騷擾過我們的委托人,近來他到過卡拉瑟斯家,可也沒有闖到她面前。那個騎車人無疑是酒店老闆所說的周末聚會的成員。可他是什麼人呢,他要幹什麼呢?卻依然模糊不清。福爾摩斯的嚴肅表情,他離開我們房間以前,把一隻手槍塞到衣袋裡,這些都使我感到,這一連串怪事後面可能隐藏着悲劇。

  夜雨之後,早晨陽光燦爛,長滿石南灌木叢的農村,點綴着一叢叢盛開的金雀花,閃閃金光,對厭倦倫敦那陰郁灰暗色調的人來說,顯得更加美麗,不覺耳目一新。福爾摩斯和我漫步在寬闊而多沙的道路上,呼吸着清晨的新鮮空氣,欣賞着鳥語花香,到處一派欣欣向榮的春意。我們從克魯克斯伯裡山巅的大路高處,可以看到那座不祥的莊園聳立在古老的橡樹叢中。橡樹本來夠古老的了,可是比起橡樹環抱的建築物來,卻依然顯得年輕。福爾摩斯指着長長的一段路,在那棕褐色的石南灌木叢和一片嫩綠的樹林之間,宛如一條紅黃色的帶子。遠處,出現一個小黑點,可以看出是一輛單馬馬車在向我們這個方向移動。福爾摩斯焦急地驚呼了一聲。

  “我差了半個小時,"福爾摩斯說道,“假如這是她的馬車,她一定是在趕乘早些的列車。華生,恐怕我們來不及會她,她早就經過查林頓了。”

  這時,我們過了大路高處,已經看不到那輛馬車了,可是我們加速向前趕路,速度之快,使我開始露出平日安坐為生的壞處,因而不得不落到後面。然而,福爾摩斯一直鍛煉有素,因為他有用之不竭的旺盛精力。他那輕快的腳步一直沒有放慢,突然,他在我前面一百碼的地方停止了腳步。我看見他舉起一隻手作了一個失敗而絕望的手勢。與此同時,一輛空馬車拐過大路的轉彎處,那騎馬缰繩拖地,慢步小跑,馬車吱吱嘎嘎地向我們迎面駛來。

  “太晚了,華生,太晚了!"在我氣喘籲籲地跑到福爾摩斯身旁時,他大聲喊道,"我真愚蠢,怎麼沒有想到她要趕那趟早些的列車!一定是劫持,華生,是劫持!是謀殺!天知道是什麼!把路擋上!把馬攔住!這就對了。喂,跳上車,看看我們能否補救自己的大錯造成的後果。”

  我們跳上馬車,福爾摩斯調過馬頭,狠狠給了那馬一鞭子,我們便順大路往回疾馳。在我們轉過彎時,莊園和石南地段間的整個大路都展現在眼前。我抓住了福爾摩斯的胳膊。

  “就是那個人!"我氣喘籲籲地說。

  一個無伴騎車人向我們沖過來。他低着頭,雙肩滾圓,把全身氣力都用在腳蹬子上,象賽車的人一樣蹬得飛快。突然他擡起滿是胡子的臉,見我們近在眼前,便停下車,從自行車上跳下來,他那烏黑的胡子和蒼白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照。他雙目閃亮,仿佛正在極度興奮之中。他瞪眼瞅着我們和那輛馬車,然後臉上顯出驚異的神色。

  “喂!停下!"他大聲喊道,用他的自行車把我們的路擋住,"你們在哪兒弄到的這輛馬車?嗨,停下!"他從側面口袋中掏出手槍咆哮道,"告訴你,停下,要不然,我可真的要賞你那騎馬一顆子彈了。”

  福爾摩斯把缰繩扔到我腿上,從馬車上跳下來。

  “你正是我們要見的人,維奧萊特·史密斯小姐在哪裡?”福爾摩斯連忙清晰地問道。

  “我正要問你們呢。你們坐的是她的馬車,應當知道她在哪兒。”

  “我們在路上碰到這輛馬車,上面沒有人,我們才把車趕回來去救那位姑娘。”

  “天哪!天哪!我怎麼辦哪?"那個陌生人絕望地喊道,"他們把她抓走了,那個該死的伍德利和那個惡棍牧師!快來,先生,假如你們真是她的朋友,那就快來。幫我一同搭救她吧,我橫屍查林頓森林也在所不惜!”

  他提着手槍向樹籬的一個豁口瘋狂跑去,福爾摩斯緊跟在後,我把馬放到路旁吃草,也跟在福爾摩斯身後跑過去。

  “他們是從這兒穿過去的,"陌生人指着泥濘小路上的足迹說道,"喂!停一下!灌木叢裡是什麼人?”

  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衣着象馬夫,穿着皮褲,打着綁腿。他仰面躺着,雙膝蜷曲,頭上有一道可怕的傷口,已經失去知覺,不過還有氣息。我把他的傷口看了一眼,知道沒有傷到骨頭。

  “這就是馬夫彼得,"陌生人喊道,"他就是給那姑娘趕車的。那些畜生把他拉下車來用棍棒打傷了。讓他先躺在這兒吧,我們反正救不了他,可是我們卻可以從可能落到一個女人身上的最壞厄運中把她搭救出來。”

  我們發瘋一般向林中盤曲小徑奔去,一到環繞着宅院的灌木叢,福爾摩斯就站住了。

  “他們沒有進宅院。左邊有他們的腳印,在這兒,在月桂樹叢旁邊。啊!我說得不錯。”

  他正說着,傳來一陣女人的尖聲哀叫,一種帶着極度驚恐的顫聲狂呼從我們面前一片濃密的綠色灌木叢中傳出來。突然尖聲高叫停止了,接着是一陣窒息的咯咯聲。

  “這邊!這邊!他們在滾球場,"那陌生人闖過灌木叢,說道,"啊,這些膽小鬼!跟我來,先生們!哎呀!太遲了!太遲了!”

  我們猛然闖進古樹環繞的一片林間綠草地。草地那一邊,在一棵大橡樹的樹蔭下站着三個人。一個是女人,就是我們的委托人,她垂着頭,半昏厥過去,嘴上蒙着手帕。她對面站着面貌兇殘的紅胡子年青人,腿上紮着綁腿,大叉腿站着,一隻手叉腰,另一隻手裡晃動着馬鞭,他的整個神情顯示出一種洋洋得意的架式。這兩個人中間站着一個花白胡子的老家夥,穿淺色花呢衣服,外罩白色短法衣,顯然剛做完結婚儀式,因為我們一到,他就把一本祈禱書裝進衣袋,并且輕輕拍着那陰險的新郎的後背,興緻勃勃地向他祝福。

  “他們在舉行婚禮!"我氣喘籲籲地說道。

  “來!"我們的領路人喊道,"來!"他沖過林中空地,福爾摩斯和我緊緊跟随。在我們沖到姑娘跟前時,她搖搖晃晃地靠在樹幹上以免摔倒。前牧師威廉森向我們嘲弄地鞠了一躬,而暴徒伍德利卻野蠻地大吼一聲,得意忘形地狂笑着,向我們沖來。

  “你可以把你的胡子摘掉,鮑勃,"他說道,"我認識你,一點不含糊。喂,你和你的同夥來得正是時候,我正好給你們介紹一下伍德利夫人。”

  我們那帶路人的回答很特别。他一把拉掉用以僞裝的黑胡子,把它扔到地上,露出刮得光光的淺黃色長臉。然後舉起手槍,對準了那年輕的暴徒,這時,那暴徒正好手揮緻命的馬鞭向他沖來。

  “是的,"我們的夥伴說道,"我就是鮑勃·卡拉瑟斯,我要看到這姑娘安然無恙,否則我隻好上吊了。我告訴過你,假如你騷擾了她,我準備怎麼辦。皇天在上,我說到做到。”

  “你太晚了,她已經是我妻子了。”

  “不對,她是你的寡妻。”

  槍聲響了,我看到血從伍德利前心噴出來。他尖叫一聲轉了一下身子就仰面倒下了,那醜陋的紅臉霎時變成斑駁而又蒼白,十分吓人。那老頭子依然披着白色的法衣,此時破口大罵,那罵不絕口的肮髒話語,我真是聞所未聞的。他掏出他自己的手槍來,但還沒來得及舉槍,就看見福爾摩斯的槍口已經對準他了。

  “夠了,"我的朋友冷冷地說道,"把槍扔下!華生,你把槍揀起來!把槍對準他的頭!謝謝你。還有你,卡拉瑟斯,把你的槍也給我。我們用不着再動武了。來,把槍繳了!”

  “那麼,你是誰?”

  “我叫歇洛克·福爾摩斯。”

  “啊呀!”

  “我看得出,你們早知道我的名字了。在官方警探來到以前,我隻好代勞了。喂,你!福爾摩斯向林中空地那邊一個吓壞了的馬夫喊道,納姆去。"福爾摩斯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草草寫了幾句話,"把這送到警察署交給警長。在他來到之前,我隻好代勞來監護你們了。”

  福爾摩斯那堅強的主宰一切的性格在支配着這幕慘劇的場面,所有的人都同樣乖乖地聽他的擺布。威廉森和卡拉瑟斯把受傷的伍德利擡進屋去,我也扶着那受驚的姑娘。傷者放在床上,我應福爾摩斯的要求對傷者進行了檢查。當我向他報告檢查結果時,他正坐在挂有壁毯的老式飯廳裡,面前坐着受他監護的威廉森和卡拉瑟斯。

  “他可以活下來,"我報告說。

  “什麼!"卡拉瑟斯高聲喊道,從椅子上跳下來,"我首先上樓把他結果了再說。你們不是對我說,那個小天使般的姑娘要一輩子受狂徒伍德利的限制嗎?”

  “這用不着你過問,"福爾摩斯說道,"她根本不成其為他的妻室,這有兩條非常充分的理由。第一,我們完全有把握懷疑威廉森主持婚禮的權利。”

  “我受任過聖職,"那老無賴喊道。

  “早就免去聖職了。”

  “一旦做牧師,終身是牧師。”

  “我看不行。那麼結婚證書呢?”

  “我們有結婚證書,就在我衣袋裡。”

  “照此看來,你們是靠陰謀詭計弄來的。不管怎樣來的,反正強迫婚姻絕對不是婚姻,而是十分嚴重的罪行。在你們完蛋以前,你會悟出這一點的。除非我弄錯了,在今後十年左右,你是有時間想通這一點的。至于你,卡拉瑟斯,要是你不從衣袋裡掏出槍來,你本來可以幹得好一些的。”

  “我現在才開始這樣想,福爾摩斯先生,可是在我想到我為保護那姑娘所采取的一切預防措施時——因為我愛她,福爾摩斯先生,而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知道什麼叫做愛——想到她落入那個南非最殘忍的暴徒的魔掌之中,而此人的名字從金伯利到約翰内斯堡人人懼怕,這簡直使我發狂。啊,①福爾摩斯先生,你很難相信這些,我知道這些無賴潛伏在這所宅子裡,可是自從那姑娘受我聘請以來,她經過這所房子時,我沒有一次不騎車護送她,親眼看她不緻受到傷害。我和她保持着一定距離,我戴上了胡子,以便使她認不出我來,因為她是一位善良而氣質高貴的姑娘,如果她想到是我在村①金伯利及約翰内斯堡均為南非地名。——譯者注路上尾随她,她就不會長期受我雇聘了。”

  “你為什麼不把危險告訴她呢?”

  “因為那樣一來,她還是要離開我的,可是我不願意有這樣的事。即使她不愛我,隻要我能在家裡看到她那秀麗的容貌,聽到她的聲音,那我就知足了。”

  “喂,"我說道,"你把這叫做愛,卡拉瑟斯先生。可是我卻把這叫做利己主義。”

  “可能兩者兼而有之。不管怎樣,我不能讓她離開。再說,她周圍有這夥人,最好還是有人在身邊照顧她好一些。後來,接到電報,我知道他們一定要有所行動了。”

  “什麼電報?”

  卡拉瑟斯從口袋裡拿出一份電報來。

  “就是這個,"他說道。

  電文非常簡單明了:

  老兒已死。

  “哼!"福爾摩斯說道,"我想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并且我也明白,象你所說的,這封電報會引其他們走向極端。你們可以一邊等,一邊盡你所知全部告訴我。”

  那個穿白色法衣的老惡棍破口罵出一連串肮髒話。

  “皇天在上!"他說道,"假如你洩露我們的秘密,鮑勃,我就要用你對付傑克·伍德利的手段來對付你。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把那姑娘的事說得天花亂墜,那是你們自己的事,可是你要把你的朋友出賣給這個便衣警察,那你就要自找倒黴了。”

  “尊敬的牧師閣下用不着激動,"福爾摩斯點燃香煙,說道,"這件案子對你們不利,這是十厘清楚的。我不過出于個人好奇,問幾個細節問題而已。不過,假如你們不便見告,那麼我就來說一說,然後你們就會明白你們還能隐瞞住什麼秘密了。首先,你們三個人從南非來玩這場把戲——你威廉森,你卡拉瑟斯,還有伍德利。”

  “頭号的謊言,"那老家夥說道,"兩個月以前,我連他們見也沒見過,而且我生來也沒到過非洲,是以你可以把這謊言放進煙鬥裡一起燒掉,愛管閑事的福爾摩斯先生。”

  “他說的是實話,"卡拉瑟斯說道。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是從遠方來的。這位尊敬的牧師是我們自己的本國貨。你們在南非結識了拉爾夫·史密斯。你們有理由相信他不會活得很久了,你們發現他的侄女要繼承他的遺産。我這話怎麼樣?嗯?”

  卡拉瑟斯點點頭,威廉森咒罵不止。

  “毫無疑問,她是最近的親屬,你們知道那個老人不會留下遺囑。”

  “他不認字也不會寫,"卡拉瑟斯說道。

  “是以你們兩人不遠萬裡而來,到處查尋這位姑娘。你們打的主意是,一個人娶她,另一個人分一部分贓款。由于某種原因,伍德利選上做丈夫。那原因是什麼呢?”

  “我們在航途打牌,用那個姑娘作注,伍德利赢了。”

  “我明白了。你把姑娘騙到你家裡,好讓伍德利到你家向她求愛。可是她看得出伍德利是個酗酒的惡棍,不願和他來往。同時,你自己也愛上了這位姑娘,這就完全打亂了你們的安排。你想到那個惡棍要占有這姑娘,便再也不能容忍了。”

  “對,的确,我不能再容忍了。”

  “于是你們争吵起來。他一怒之下就走了,把你起在一邊,自己打主意了。”

  “威廉森,我看,我們要說的這位先生都說了,已經所剩無幾了,"卡拉瑟斯苦笑着大聲喊道,"對,我們争吵過,他把我打倒了。不管怎樣,在打架方面,我和他是不相上下的。後來我就見不到他了。原來那時他在這裡結識了這位被免職的牧師。我發現他們倆在這兒租了房子,這正是她去車站的必經之路。在這以後我就留心照料她,因為我知道風聲邪惡啊。我一次又一次地去看他們,因為很想知道他們在追求什麼。兩天以前伍德利帶着這封電報到我家來,電報說拉爾夫·史密斯已經去世。伍德利問我是不是遵守講好的交易條件。我說我不願意。他問我是不是自己想娶那姑娘,然後分給他一部分财産。我說我倒是願意這麼辦,可是姑娘不答應。伍德利說,'讓我們先把她娶到手,過一兩個星期,她對事情的看法就會有所不同了。'我說我不願意動用武力。是以他就現出那出言下流的無賴本色,罵罵咧咧地走了,并且發誓說,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她打算這個周末離開我,我弄到一輛輕便馬車送她去車站,可總是放心不下,是以騎自行車趕來。然而,她已經動身了,還沒等我追上她,禍事就發生了。我一看到你們兩位先生把她乘坐的馬車趕回來,我就立即知道情況不妙了。”

  福爾摩斯站起來,把煙蒂扔進壁爐。"我的感覺一直很遲鈍,華生,"他說道,"當你報告說你見騎車人好象在灌木叢中整理領帶,光是這一件事就早已向我說明了一切。不過,我們還可以慶幸我們通到這樣一樁希奇古怪的、在某些方面又是獨一無二的案子。我看見車道上來了三名區警察,我很高興看到那個小馬夫也能跟他們走得一樣快,是以,看來,不管是牧師,還是那個有趣的新郎,由于他們今天早晨的非法行動,将永無出頭之日了。華生,我想,憑你的醫務能力,你可以拜訪史密斯小姐,告訴她,假如她恢複了健康,我們就送她回娘家去。如果她還沒有完全複原,你可以暗示說,我們準備給米得蘭公司的一位年輕電學家打電報,這多半可以把她治愈。至于你,卡拉瑟斯先生,我想你對你參加的罪惡陰謀活動,已經力所能及地進行了補救。這是我的名片,先生,如果在審判你的時候,我的證詞對你有益的話,請随意使用好了。”

  在我們那層出不窮的活動中,讀者可能已經察覺,我往往很難對我的記叙文加以潤色,并且寫出讀者可能期望的那些希奇古怪的最終詳細情節。每一案件都是另一案件的序幕,而決定性時刻一過,那些登台人物就從我們的忙亂生活中永遠退場。然而,我找到了我記叙這件案子的手稿,手稿的結尾有一段簡要的記載,我在記載中報告說,維奧萊特·史密斯小姐果真繼承了一大筆遺産,現在她已經是莫頓和肯尼迪公司的大股東,著名的威斯敏斯特電學家西裡爾·莫頓的妻子。威廉森和伍德利兩個人都因誘拐和傷害罪受審,威廉森被判七年徒刑,伍德利被判十年徒刑。我沒有得到卡拉瑟斯結果如何的報告,不過我相信,既然伍德利是一個聲名狼藉的十分危險的惡棍,法庭是不會十分嚴重地看待卡拉瑟斯所犯的傷害罪的,我想法官判他幾個月監禁也就足夠了。

  黑彼得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我的朋友福爾摩斯象在一八九五年那樣精神振奮,身體健壯。他與日俱增的聲望使他有無數的案件要辦理,到我們貝克街的簡陋住宅來的有不少著名人物。哪怕隻暗示一下他們中的一兩個人是誰,我也會受到責備,被人認為不夠慎重。正象所有的偉大藝術家都是為藝術而生活一樣,福爾摩斯一向不因他的無法估量的功績而索取優厚的報酬,隻有霍爾得芮斯公爵一案是個例外。他是那樣清高,也可以說是那樣任性,要是當事人得不到他的同情,那麼,即使他有錢有勢,福爾摩斯也會拒絕他的。可是有時為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當事人,他卻可以一連用上幾個星期的時間,專心緻志地研究案情,隻要案件離奇動人,能夠發揮他的想象力和智謀。

  在一八九五年這難忘的一年中,有一系列奇怪的、沖突百出的案件占去了他的全部精力,其中有按照神聖教皇的特别訓示進行的、對紅衣主教托斯卡突然死亡的絕妙偵查,還有劣迹昭彰的養金絲雀的威爾遜的被捕,這為倫敦東區除掉一個禍根。接着以上兩樁奇異案件的有屋得曼李莊園的慘案,這是關于彼得·加裡船長之死的離奇案件。要是不記述一下這件離奇的案子,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破案記錄就會不夠完美。

  七月份的第一周,我的朋友常常不在我們的住處,并且出去的時間較長,是以我知道他有個案件要辦理。在此期間有幾個粗俗的人來訪,并且詢問巴斯爾上尉,這使我了解到他正用假名在某處工作。他有許多假名,以便隐瞞他的使人生畏的身分。他在倫敦各處至少有五個臨時住所,在每個住所各使用不同的姓名和職業。至于他正在調查什麼事情,他沒有對我說,我也不習慣于追問他。可是看起來,他這回調查的案子是非常特殊的。吃早飯以前他就出去了,我坐下來吃飯的時候,他邁着大步回到屋内,戴着帽子,腋下喪着一根有倒刺的象傘似的短矛。

  我喊道:“天啊!福爾摩斯,你沒有帶着這個東西在倫敦到處走吧?”

  “我跑到一家肉店又回來了。”

  “肉店?”

  “現在我胃口好極了。親愛的華生,早飯前鍛煉身體的意義是不容置疑的。可是你猜不出我進行了什麼運動,我敢打賭你猜不出來。”

  “我并不想猜。”

  他一面倒咖啡一面低聲地笑着。

  “要是你剛才到阿拉爾代斯肉店的後面,你會看到一頭死豬挂在天花闆下擺來擺去,還有一位紳士穿着襯衣用這件武器奮力地戳它。這個很有力氣的人就是我,我很高興我沒有用多大力氣一下子就把豬刺穿了。也許你想試試?”

  “絕對不想試。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因為這可能和屋得曼李莊園的神秘案件多少有關。啊,霍普金,我昨天晚上收到你的電報,我一直盼望見到你。請來一起吃早飯吧。”

  我們的客人是位非常機智的人,大約三十歲,穿着素雅的花呢衣服,但是還帶有慣于穿官方制服的那種筆挺的風度。我立刻認出他就是年輕的警長斯坦萊·霍普金。福爾摩斯認為他是一個大有前途的青年,而這位青年由于福爾摩斯運用科學方法進行偵破,對于這位著名偵探家懷着學生般的仰慕和尊重。霍普金的眉梢露出愁容,帶着十分沮喪的樣子坐下來。

  “先生,謝謝您。我來之前已經吃過早飯,我在市内過的夜。我昨天來彙報。”

  “你彙報什麼呢?”

  “失敗,先生,徹底的失敗。”

  “一點沒有進展嗎?”

  “哎呀,我倒要來偵查一下這個案件。”

  “福爾摩斯先生,我巴不得您這樣做。這是我所遇到的第一個重大案件,可是我卻毫無辦法。看在上帝的面上,請您去幫助一下吧。”

  “好,好,我剛好仔細讀過目前所有的材料,包括那份偵查報告。順便問一下,你怎樣看待那個在犯罪現場發現的煙絲袋?那上面有沒有線索呢?”

  霍普金好象吃了一驚。

  “先生,那是那個人自己的煙絲袋。袋子的裡面有他姓名的第一個字母。是用海豹皮做的,因為他是一個捕海豹的老手。”

  “可是他沒有煙鬥吧?”

  “沒有,先生,我們沒有找到煙鬥。他确實很少抽煙,他或許會為他的朋友準備一點煙。”

  “有這種可能性的。我之是以提到煙絲袋,是因為如果我來處理這個案件,我傾向于把這個袋子做為偵查的開始。我的朋友華生大夫對于此案一無所知,至于我,再聽一次事件的經過并無壞處,是以請你給我們簡短地叙述一下主要情況。”

  斯坦萊·霍普金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紙條。

  “我這裡有份年譜說明彼得·加裡船長一生做了什麼事。他生于一八四五年,現年五十歲。他善于捕海豹和鲸魚。一八八三年他當了丹迪港的捕海豹船'海上獨角獸'号的船①長。他連續出航了數次,全很有成績。在第二年,一八八四年,他退休了。他旅行了幾年,最後他在蘇塞克斯郡,靠近弗裡斯特住宅區,買了一小塊地方,叫屋得曼李。在這裡他住了六年,在上周被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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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蘇格蘭東部的一個海港。——譯者注

  “這個人有一些很特殊的地方。在日常生活中他過的是嚴格的清教徒式的生活,他是一個沉默、陰郁的人。他家中有妻子,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兒,還有兩個女傭人。傭人常常更換,因為環境使人感到不愉快,有時使人不能忍受。這個人時常喝醉,一喝醉就成了一個地道地道的惡魔。人們都知道他有時半夜把妻子和女兒趕出屋門,打得她們滿園子跑,直到全村的人被尖叫聲驚醒。

  “有一次教區牧師到他家中指責他行為不良,他大罵這位老牧師,因而被傳訊。簡而言之,福爾摩斯先生,你要想找一個比彼得·加裡更蠻橫的人是不容易的,我聽說他當船長的時候性格也是這樣的。海員們都叫他黑彼得。給他起這個名字,不僅因為他的面孔以及大胡子是黑色的,而且因為他周圍的人都怕他的壞脾氣。不用說,每個鄰居都憎惡他,避開他,他悲慘地死了以後,我沒有聽到過有誰說過一句表示惋惜的話。

  “福爾摩斯先生,您一定在那份調查報告中讀到過,這個人有一間小木屋;或許您的這位朋友還沒有聽說過這點。他在他家的外面造了一間木頭小屋,他總叫它'小船艙',離開他家有幾百碼遠,他每天晚上在這兒睡覺。這是一個單間小房,長十六英尺寬十英尺。鑰匙放在自己的口袋裡,被褥自己收拾自己洗,從來不準許任何人邁進他的門檻。屋子每面都有小窗戶,上面挂着窗簾,窗戶從來不打開。有一個窗戶對着大路,每當夜晚小屋裡點上燈的時候,人們常望着這間小房,并且猜想他在做什麼。福爾摩斯先生,調查所能得到的,不過是這間小房的窗戶所提供的幾點情況。

  “您還會記得,在出事前兩天,清晨一點鐘的時候,有個叫斯雷特的石匠,從弗裡斯特住宅區走來,路過這個小房,他停下來看了一下,窗戶内的燈光照在外面的幾棵樹上。石匠發誓說:

  '從窗簾上清楚地看見有一個人的頭左右擺動,并且這個影子一定不是彼得·加裡的,因為他很熟悉彼得。這是一個長滿胡須的人頭,但是和這位船長的胡須大不一樣,這人的胡須是短的,并且向前翹着。'石匠是這樣說的,他在小酒店待了兩個小時,酒店設在大路上,離開木屋的窗戶有一段距離。這是星期一的事,謀殺是在星期三發生的。

  “星期二彼得·加裡又大鬧起來,喝得醉醺醺的,兇暴得象一頭吃人的野獸,他在他家的周圍徘徊,他的妻女聽到他來了便急忙跑了。晚上很晚的時候,他回到他的小屋。第二天清晨約在兩點鐘的時候,他的女兒聽到小屋的方向傳來吓人的慘叫,因為他女兒總是開着窗戶睡覺。他喝醉的時候常常大喊大叫,是以沒有人注意。一個女傭人在七點起來的時候,看到小屋的門開着,但是黑彼得讓人害怕得太厲害了,是以直到中午才有人敢去看看他怎樣了。人們站在開着的門那兒向裡看,那個景象吓得他們面色蒼白,急忙跑回村去。不到一小時我到了現場接過這個案件。

  “福爾摩斯先生,您知道我的神經是相當堅強的,但是我跟您說,當我把頭探進這個小屋的時候,我也吓了一跳。成群的蒼蠅、綠豆蠅嗡嗡叫個不停,地上和牆上看上去簡直象個屠宰場。他叫這間房屋小船艙,那确是象一間小船艙,因為在這裡你會感到自己象是在船上。屋子的一頭兒有一個床鋪,一個貯物箱,地圖和圖表,一張'海上獨角獸'号的油畫,在一個架子上還有一排航海日志,完全象是我們在船長的艙中所看到的那樣。他本人就在屋子裡牆的正中間,他的面孔帶着人在痛苦中死去的那種扭歪的樣子,他的斑白的大胡子由于痛苦往上翹着。一支捕魚鋼叉一直穿過他寬闊的胸膛,深深地叉入他背後的木牆上。他象是在硬紙闆上釘着的一個甲蟲。顯然他發出了那聲痛苦的吼叫便死去了。

  “先生,我知道您的方法,也用了這些方法。我仔細地檢查過屋外的地面以及屋内的地闆以後,才允許移動東西。沒有足迹。”

  “你的意思是沒有看見足迹?”

  “先生,肯定根本沒有足迹。”

  “我的好霍普金,我偵破過許多案件,可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飛行的動物作案。隻要罪犯生有兩條腿,就一定有踩下的痕迹、蹭過的痕迹以及不明顯的移動痕迹,一個運用科學方法的偵探全可以看得出來。使人難以相信的是一個濺滿血迹的屋子竟會找不到幫助我們破案的痕迹。從你的調查我可以看出,有些東西你沒有仔細檢查過。”

  這位年輕的警長聽到我朋友的這番諷刺的話以後有些發窘。

  “福爾摩斯先生,我那時沒有請您去是太傻了,可是這無法挽回了。屋子裡還有一些物品值得特别注意。一件是那把謀殺用的魚叉。當時兇手是從牆上的工具架上抓到的。還有兩把仍然在那兒,有一個位置是空的。這把魚叉的木柄上刻有'SS,海上獨角獸号,丹迪。'可以斷定兇殺是在憤怒之下發生的,殺人犯是順手抓到了這個武器。兇殺是在早晨兩點鐘發生的,而且彼得·加裡是穿好衣服的,這說明他和殺人犯有約會,桌子上還有一瓶羅姆酒和兩個用過的杯子也可以證明這一點。”

  福爾摩斯說:“我想這兩個推論都是合情理的。屋子裡除去羅姆酒外還有别的酒嗎?”

  “有的,在貯物箱上有個小酒櫃,擺着白蘭地和威士忌。可是這對于我們說來并不重要,因為細頸其中盛滿了酒,櫃子中的酒沒有動過。”

  福爾摩斯說:“盡管這樣,櫃子中的酒還是有意義的。不過先請你講講你認為和案件有關的其他物品的情況。”

  “桌子上有那個煙絲袋。”

  “桌子上的哪一部分?”

  “在桌子的中間。煙絲袋是用海豹皮,未加工的帶毛的海豹皮做的,有個皮繩可以捆住。煙絲袋蓋兒的裡邊有'P.C.'字樣。袋裡有半盎斯強烈的海員用的煙絲。”

  “很好!還有什麼嗎?”

  斯坦萊·霍普金從他的口袋裡拿出一本有黃褐色外皮的筆記本,外表很粗很舊,邊緣有點髒。第一頁寫有字首"J.H.N."及日期"一八八三"。福爾摩斯把筆記本放在桌子上,進行仔細檢查,霍普金和我站在他身後從兩邊看着。在第二頁上有印刷體字母”C.P.R.",以後的幾頁全是數字。接着有

  “阿根廷","哥斯達黎加","聖保羅"等标題,每項之後均有幾頁符号和數字。

  福爾摩斯問道:“這些說明什麼問題嗎?”

  “這些象是交易所證券的表報。我想'J.H.N.'是經紀人的名字的字首,'C.P.R.'可能是他的顧客。”

  福爾摩斯說:“你看'C.P.R.'是不是加拿大太平洋鐵路?”

  斯坦萊·霍普金一面用拳頭敲着大腿,一面低聲責罵自己。

  霍普金接着喊道:“我太笨了!你說的當然是對的。那麼隻有'J.H.N.'這幾個字首是我們要解決的了。我檢查過這些證券交易所的舊表報,在一八八三年我找不到所内或所外任何經紀人名字的字首和它一樣。可是我覺得這是我全部線索中最重要的。福爾摩斯先生,您也許承認有這樣的可能性,這幾個字首是現場的第二個人名字的縮寫,換句話說是殺人犯的。我還認為,記載着大筆值錢證券的筆記本的發現,正好給我們指出了謀殺的動機。”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面部表情說明案件的這一新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說:“我完全同意你的兩個論點。我承認這本在最初調查中沒有提到的筆記改變了我原來的看法。我對于這一案件的推論沒有考慮到這本筆記的内容。你有沒有設法調查筆記本中提到的證券?”

  “正在交易所調查,但是我想這些南美康采恩的股票持有者的全部名單多半在南美。必須過幾周後我們才能查清這些股份。”

  福爾摩斯用放大鏡檢查筆記本的外皮。

  他說:“這兒有點弄髒了。”

  “是的,先生,那是血迹。我告訴過您我是從地上撿起來的。”

  “血點是在本子的上面呢?還是下面?”

  “是在挨着地闆的那一面。”

  “這當然證明筆記本是在謀殺以後掉的。”

  “福爾摩斯先生,正是這樣,我了解這一點。我猜想是殺人犯在匆忙逃跑時掉的,就掉在門的旁邊。”

  “我想這些證券裡沒有一份是死者的财産,對嗎?”

  “你有沒有依據可以認為這是搶劫殺人案呢?”

  “沒有,先生。象是沒有動過什麼東西。”

  “啊,這是件很有意思的案子,那兒有一把刀,是嗎?”

  “有一把帶鞘的刀,刀還在刀鞘裡,擺在死者的腳旁。加裡太太證明那是她丈夫的東西。”

  福爾摩斯沉思了一會兒。

  他終于開口說:“我想我必須親自去檢查一下。”

  斯坦萊·霍普金高興地喊出聲來。

  “謝謝您,先生。這的确會減輕我心中的負擔。”

  福爾摩斯對着這位警長擺擺手。

  他說:“一周以前這本來是件容易的工作。現在去,可能還不會完全無補于事。華生,如果你能騰出時間,我很高興你同我一起去。霍普金,請你叫一輛四輪馬車,我們過一刻鐘就出發到弗裡斯特住宅區。”

  在路旁的一個小驿站我們下了馬車,匆忙穿過一片廣闊森林的遺址。這片森林有幾英裡長,是阻擋了薩克遜侵略者有六十年之久的大森林——不可入侵的"森林地帶",英國的堡壘——的一部分。森林的大部分已經砍伐,因為這裡是英國第一個鋼鐵廠的廠址,伐樹去煉鐵。現在鋼鐵廠已經移到北部的礦産豐富的地區,隻有這些荒涼的小樹林和坑窪不平的地面還能表明這裡有過鋼鐵廠。在一座小山綠色斜坡上的空曠處,有一所長而低的石頭房屋,從那裡延伸出一條小道彎彎曲曲地穿過田野。靠近大路有一間小屋,三面被矮樹叢圍着,屋門和一扇窗戶對着我們。這就是謀殺的現場。

  斯坦萊·霍普金領着我們走進這所房子,把我們介紹給一位面容憔悴、灰色頭發的婦女——被害人的孀婦。她的面孔削瘦,皺紋很深,眼圈發紅,眼睛的深處仍然潛藏着恐懼的目光,這說明她長年經受苦難和虐待。陪着她的是她的女兒,一個面色蒼白、頭發金黃的姑娘。談到她父親的死,她很高興,當她說到要祝福那個把她父親戳死的人的時候,她的眼睛閃耀着反抗的光芒。黑彼得把他的家弄得很不象樣子,我們走出他家來到日光下時,有重新獲釋之感。然後我們沿着一條穿過田野的小路向前走,這條小路是死者用腳踩出來的。

  這小房是間最簡單的住房,四周是木闆牆,房頂也是木頭的,靠門有個窗戶,另一個窗戶在盡頭的地方。斯坦萊·霍普金從口袋裡拿出鑰匙,彎身對準鎖孔,忽然他停頓了一下,臉上顯出又驚異又全神貫注的樣子。

  他說:“有人撬過鎖。”

  這個事實是不容懷疑的。木活部分有刀痕,上面的油漆被刮得發白了,好象剛剛撬過門。福爾摩斯一直在檢查窗戶。

  “有人還想要從窗子進去。不管他是誰,反正他失敗了,沒有進到裡面。這個人一定是個很笨的強盜。”

  這位警長說:“這是件很不尋常的事情。我可以發誓,昨天晚上這裡沒有這些痕迹。”

  我提醒說:“或許村子裡有些好奇的人來過。”

  “多半不可能,他們沒有人敢走到這兒,更不必說闖進小屋。福爾摩斯先生,您怎樣看這件事?”

  “我認為我們很幸運。”

  “您的意思是說這個人還會來?”

  “很有可能。他那次來的時候是沒有料到門關着。是以,他要用小折刀弄開門進來。他沒有進到屋裡。他會怎麼辦呢?”

  “帶着更适用的工具第二天夜裡再來。”

  “我也這樣說。我們要是不在這兒等着他,那就是我們的錯誤。讓我看看小屋的裡面的情形。”

  謀殺的痕迹已經清理掉了,可是屋内的家具仍然象在那天夜裡那樣擺着。福爾摩斯非常專心地一件一件地檢查了兩個小時,但是他的面容表明檢查不出什麼結果來。在他耐心檢查的時候,有一次他停了一會兒。

  “霍普金,你從這個架子上拿走了什麼東西沒有?”

  “我什麼也沒動。”

  “一定有東西被拿走了。架子的這個角落裡比别處塵土少。可能是平放着的一本書,也可能是一個小箱子。好,沒有事可做了。華生,我們在美麗的小樹林裡走走吧,享受幾小時的鳥語花香。霍普金,我們今天晚上在這兒見面,看看能否和這位昨夜來過的紳士短兵相接。”

  我們布置好小小的埋伏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一點。霍普金主張把小屋的門打開,福爾摩斯認為這會引起這位陌生人的懷疑。鎖是個很簡單的鎖,隻要一塊結實的小鐵皮就能弄開。福爾摩斯還建議,我們不要在屋内而是在屋外等候,在屋角附近的矮樹叢裡。要是這個人點燈,我們便能看見他,看出他在夜間偷偷來的目的是什麼。

  守候的時間又長又乏味,但是有一種曆險的感覺,好象獵人在水池旁等候捕捉來飲水的動物一樣。在黑暗中偷偷摸摸地來到我們這兒的是什麼樣的野獸呢?那是一隻傷人的猛虎,隻有和它尖銳的牙齒以及鋒利的爪子進行艱苦的搏鬥以後才能捕到呢,還是一隻躲躲閃閃的豺狼,僅對于怯懦的人和沒有防備的人才是可怕的?

  我們蹲伏在矮樹叢裡,一聲不響地等候着一切可能發生的事。起初有回村很晚的人的腳步聲和村中傳來的講話聲,引起我們的警覺,但是這些不相幹的聲音,——相繼消失,我們的四周一片寂靜,隻是偶爾傳來遠方教堂的鐘聲報告給我們夜晚的程序,還有細雨落在我們頭頂樹葉上的簌簌聲。

  鐘聲已經敲過兩點半,這是黎明前最暗的時刻,突然從大門那裡傳來一聲低沉而尖銳的滴答聲,我們全都吃了一驚。有人進來走在小道上。然後又有較長時間的寂靜,我正猜想那個聲音是場虛驚,這時從小屋的另一邊傳來悄悄的腳步聲,過一會兒有了金屬物品的摩擦聲和碰撞聲。這個人正在用力開鎖。這次他的技術好些或是工具好些,因為忽然聽到啪嗒一聲和門樞的嘎吱聲。然後一支火柴劃亮了,緊接着蠟燭的穩定燈光照亮小屋的内部。透過薄紗窗簾,我們的眼睛盯視着屋内的情景。

  這位夜間來客是個身體瘦弱的年輕人,下巴的黑胡須使得他象死人一樣蒼白的面孔更加蒼白。他象個剛過二十歲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象他這樣又驚又怕,他的牙齒顯然在打冷戰,他的四肢全在顫抖。他的衣着象個紳士,穿着諾福克式的上衣和燈籠褲,頭戴便帽。我們看他驚恐地凝視着四周,然後他把蠟燭頭放在桌子上,走到一個角落裡,我們便看不到他了。他拿着一個大學子又走回來,這是在架子上排成一排的航海日志裡的一本。他倚着桌子,一頁一頁地迅速翻閱,直到翻出他要找的項目。他緊握着拳作了一個憤怒的手勢,然後合上本子,放回原處,并且吹熄了蠟燭。他還沒有來得及轉身走出這間小屋,霍普金的手已經抓住了這個人的領子。當他明白他是被捕了的時候,我聽到他大聲歎了一口氣。蠟燭又點上了。在偵探的看管下他渾身打顫,蜷縮起來。他坐在貯物箱上,不知所措地看看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

  斯坦萊·霍普金說:“我的好人,你是誰?來這兒幹什麼?”

  這個人振作一下精神,盡力保持冷靜,然後看着我們。

  他說:“我想你們是偵探吧?你們以為我和加裡船長的死有關。我向你們保證,我是無辜的。”

  霍普金說:“我們會弄清楚的。先說你的名字是什麼?”

  “約翰·霍普萊·乃爾根。”

  我看見福爾摩斯和霍普金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

  “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有機密的事情,能夠信托你們嗎?”

  “不,不必。”

  “那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們呢?”

  “如果你不回答,在審問你的時候可能對你不利。”

  這個年輕人有些發窘。

  他說:“好吧!我告訴你們。沒有隐瞞的必要。可是我很不願意讓舊的流言蜚語又重新傳開。你聽說過道生和乃爾根公司嗎?”

  從霍普金的面孔我看出他從未聽說過,但是福爾摩斯卻顯得很感興趣。

  他說:“你是說西部銀行家們嗎?他們虧損了一百萬鎊,康沃爾郡的一半的家庭全破了産,乃爾根也失了蹤。”

  “是的,乃爾根是我父親。”

  我們終于得到了一點肯定的東西,可是一個避債潛逃的銀行家和一個被自己的魚叉釘在牆上的彼得·加裡船長之間,有很大的距離。我們全都專心地聽這個年輕人講話。

  “事情主要涉及到我父親。道生已經退休了。那時我剛剛十歲,不過我已經能夠感受到這件事帶來的恥辱和恐懼。人們一直說我父親偷去全部證券逃跑了。這不符合事實。我父親深信要是給他一些時間,把證券變成現款,一切全可以好起來,并能償清全部債務。在傳票剛發出要逮捕我父親之前,他乘他的小遊艇動身去了挪威。我還記得他在臨走前的晚上,向我母親告别的情景。他給我們留下一張他帶走的證券的清單,并且發誓說他會回來澄清他的名聲,信任他的人是不會受累的。可是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得到他的消息。他本人和遊艇全無音信。我母親和我認為他和遊艇以及他所帶的全部證券全沉到海底了。我們有一位可靠的朋友,他也是一個商人。是他不久以前發現倫敦市場上出現了我父親帶走的證券。我們是多麼驚訝,你是不難想象出來的。我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去追查這些證券的來源,經過許多波折和困難,我發現最早賣出證券的人便是彼得·加裡船長,這間小屋的主人。

  “當然喽,我對這個人做了一些調查。我查明他掌管過一艘捕鲸船,這隻船就在我父親渡海去挪威的時候,正好從北冰洋返航。那年秋季風暴很多,南方的大風不斷吹來。我父親的遊艇很可能被吹到北方,遇到加裡船長的船。如果這是事實的話,我父親會怎樣了呢?不管怎樣,要是我可以從彼得·加裡的談話中弄清證券是怎樣出現在市場上的,這便會證明我父親沒有出售這些證券以及他拿走的時候,不是想要自己發财。

  “我來蘇塞克斯打算見這位船長,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這件謀殺案。我從驗屍報告中得知這間小屋的情況。報告說這隻船的航海日志仍然儲存在小屋裡。我一下想到,要是我能夠看到一八八三年八月在'海上獨角獸'号上發生的事,我便可能解開我父親失蹤之謎。我昨天晚上想要弄到這些航海日志,但是沒能打開門。今天晚上又來開門,找到了航海日志,可是發現八月份的那些頁全被撕掉了。就在這時我被你們抓住了。”

  霍普金問:“這是全部事實嗎?”

  “是的,這是全部事實。"他說的時候,眼光躲閃開了。

  “你沒有别的事情要說嗎?”

  他遲疑了一下。

  “昨天晚上以前,你沒有來過嗎?”

  霍普金舉着那本作為證物的筆記本,本子的外皮有血迹,第一頁有這個人名字的字首,喊道:“那麼你怎樣解釋這個呢?”

  這位可憐的人十分沮喪。他用雙手遮住臉,全身顫抖。

  他痛苦地說:“你是從哪兒弄到這本子的?我不知道。我想我是在旅館裡丢掉的。”

  霍普金嚴厲地說:“夠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到法庭上說去吧。你現在和我一同去警察局。福爾摩斯先生,我非常感謝你和你的朋友,到這兒來幫助我。事實說明,你來是不必要的,沒有你我也會使案件取得圓滿的結果,但是盡管這樣我還是感謝你的。在勃蘭布萊特旅店給你們保留了房間,現在我們可以一起到村子裡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們乘馬車回倫敦的時候,福爾摩斯問:“華生,你覺得這事怎麼樣?”

  “我看你是不滿意的。”

  “喔,親愛的華生,我是很滿意的。可是斯坦萊·霍普金的方法我不能贊同。我對霍普金感到失望。我本來希望他會處理得好一些。一個偵探總是應該探索是否有第二種可能性,并且防備确有這種可能性。這是偵查罪案的首要原則。”

  “那麼什麼是此案的第二種可能性呢?”

  “就是我自己一直在調查的線索。可能得不出結果。我很難說。但是至少我要把它進行到底。”

  在貝克街有幾封信正在等待着福爾摩斯。他抓起一封拆開,馬上發出一陣輕輕的勝利笑聲。

  “華生,好極了!第二種可能性在發展着。你有電報紙嗎?請替我寫兩封:'瑞特克利夫大街,海運公司,色姆那。派三個人來,明早十點到。——巴斯爾。'這就是我扮演角色時用的名字。另外一封是:'布芮斯頓區,洛得街46号,警長斯坦萊·霍普金。明日九點半來吃早飯。緊要。如不能來,回電。——歇洛克·福爾摩斯。'華生,這件讨厭的案子使我十天以來一直不得安甯。從此我要把它從我心中完全除掉。我相信明天我将會聽到最後的結果。”

  那位警長準确地在規定的時刻來到了,我們一起坐下吃赫德森太太準備的豐盛早餐。這位年輕的警長由于辦案成功而興高采烈。

  福爾摩斯問:“你真地認為你的解決辦法是對的嗎?”

  “我想不會有更完滿的解決辦法了。”

  “在我看來,案子沒有得到最後的解決。”

  “福爾摩斯先生,您的意見出我意料。還有什麼可以進一步查詢的呢?”

  “你的解釋能夠說清事情的各個方面嗎?”

  “毫無疑問。我查明這個乃爾根就在出事的那一天到了勃蘭布萊特旅店,他裝作來玩高爾夫球。他的房間在第一層,是以他什麼時候願意出去就可以出去。那天晚上他去屋得曼李和彼得·加裡在小屋中見面,他們争吵起來,他就用魚叉戳死了他。他對于自己的行動感到驚恐,往屋外跑的時候掉了筆記本,他帶筆記本是為了追問彼得·加裡關于各種證券的事。您或許注意到了有些證券是用記号标出來的,而大部分是沒有記号的。标出來的是在倫敦市場上發現而追查出來的。其它的可能還在加裡手中。按照本人的叙述,年輕的乃爾根急于要使這些證券仍歸他父親所有,以便歸還債主。他跑掉以後,有個時候他不敢走進小屋,但是為了獲得他所需要的情況,他最後不得不再去小屋。事情不是十分明顯和清楚的嗎?”

  福爾摩斯笑了,并且搖了搖頭。

  “我看隻有一個漏洞,那就是他根本不可能去殺人。你用魚叉叉過動物的身體嗎?沒有?哼,親愛的先生,你要對這些細小的事十分注意。我的朋友華生可以告訴你,我用了整整一早上做這個練習。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手臂很有力,投擲很準。鋼叉戳出去得很猛,是以鋼叉頭陷進了牆壁。你想想這個貧血的青年能夠擲出這樣兇猛的一擊嗎?是他和黑彼得在半夜共飲羅姆酒嗎?兩天以前在窗簾上看到的是他的側影嗎?不,不,霍普金,一定是一個強壯有力的人,我們必須要找這個人。”

  這位警長的面孔在福爾摩斯講話的時候拉得愈來愈長。他的希望和雄心全粉碎了。但是不經過鬥争他不會放其他的陣地。

  “福爾摩斯先生,您不能否認那天晚上乃爾根在場。筆記本是證據。即使您挑毛病,我的證明仍然能使陪審團滿意。此外您的那位可怕的罪犯,他在哪兒呢?”

  福爾摩斯安詳地說:“我想他就在樓梯那兒。華生,我看你最好把那把槍放到容易拿到的地方。"他站起來把一張有字的紙放到一張靠牆的桌子上。他說:“我們準備好了。”

  剛一聽到外面有粗野的談話聲,赫德森太太便開了門,說是有三個人要見巴斯爾船長。

  福爾摩斯說:“讓他們一個一個地進來。”

  第一個進來的是一個個子矮小、樣子引人發笑的人,面頰紅紅的,長着斑白、蓬松的連鬓胡子。

  福爾摩斯從口袋中拿出一封信,問:“名字是什麼?”

  “詹姆士·蘭開斯特。”

  “對不起,蘭開斯特,鋪位已經滿了。給你半個金鎊,麻煩你了。到那間屋子去等幾分鐘。”

  第二個人是個細長、幹瘦的人,頭發平直,兩頰内陷。他的名字是休·帕廷斯。他也沒有被雇用,同樣得到半個金鎊,并讓他等候。

  第三個申請人的外表是很奇怪的。一副哈叭狗似的兇惡面孔鑲在一團蓬亂的頭發和胡須中,濃重的、成簇的眉毛向下垂懸着,遮住兩隻黑黑的蠻橫的眼睛。他敬了一個禮,象水手似地站在一邊,兩手轉動着他的帽子。

  福爾摩斯說:“你的名字?”

  “帕特裡克·凱恩茲。”

  “叉魚手?”

  “是的,先生。出過二十六次海。”

  “我想是在丹迪港?”

  “是的,先生。”

  “掙多少錢?”

  “每月八鎊。”

  “你能馬上同探險隊出海嗎?”

  “隻要我把用的東西準備好。”

  “你有證明嗎?”

  “有,先生。"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卷已經揉搓了的帶着油迹的單子。福爾摩斯看了一下又還給了他。

  他說:“你正是我要找的人。合同在靠牆的桌子上。你簽個字,事情就算定了。”

  福爾摩斯靠住他的肩膀,并把兩隻手伸過他的脖子。

  他說:“這就行了。”

  我聽到金屬相撞聲和一聲吼叫,象被激怒的公牛的吼叫聲。緊接着這個海員和福爾摩斯在地上滾打起來。雖然福爾摩斯已經靈活地給他戴上了手铐,可是他的力氣很大,要不是霍普金和我趕忙幫助,福爾摩斯會很快被這個海員制服。當我把手槍的無情槍口對準他太陽穴的時候,他才明白抵抗是無用的。我們用繩子綁住他的踝骨,然後氣喘籲籲地站起來。

  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霍普金,我很抱歉,炒雞蛋怕是已經涼了。不過當你想到案子已經勝利地結束了的時候,你繼續吃早餐就會吃得更香。”

  斯坦萊·霍普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他紅着臉,還未想好就說:“福爾摩斯先生,我不知道說什麼。好象從一開頭我就愚弄了自己。現在我懂得了我永遠不該忘記我是學生您是老師。雖然我剛才親眼看見了你所做的一切,可是我還不明白你是怎樣辦理的以及它的意義。”

  福爾摩斯高興地說:“好。經一事長一智。這次你的教訓是破案的方法不能死守一種。你的注意力全部貫注在年輕的乃爾根身上,分不出一點兒給帕特裡克·凱恩茲這個真正謀殺彼得·加裡的人。”

  這個海員嘶啞的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他說:“先生,您聽,這樣對待我,我并不抱怨,但是我希望你們說話要确切。你們說我謀殺了彼得·加裡,我說我殺了彼得·加裡,這個差別很大。也許你們不相信我說的話。也許你們想我在給你們編故事。”

  福爾摩斯說:“不是這樣的。讓我們聽聽你要說什麼。”

  “很快就會說完,而且每句話全是真的,我敢向上帝發誓。我很了解黑彼得,當他抽出刀子的時候,我知道不是我死就是他死,是以我抄起魚叉對準他戳去。他就是這樣死的。你們說是謀殺。不管怎麼說,黑彼得的刀插在我的心髒上,或是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我全是一樣要死的。”

  福爾摩斯問:“你怎麼到這兒來的?”

  “我對你從頭說起。讓我坐坐,這樣講話友善些。事情發生在一八八三年——那年的八月。彼得·加裡是'海上獨角獸'号的船長,我是後備叉魚手。我們正離開北冰洋的大塊碎冰往回行駛,是頂風航行。我們從海上救起一隻被吹到北方來的小船,因為刮了一星期的猛烈的南風。船上隻有一個人,是一個新水手。我們船上的水手們以為大船已經沉沒在海底,這個人乘這隻小船去挪威海岸。我猜船上其他海員全死了。一句話,我們把這個人救到我們船上,他和我們的頭兒在艙裡談了很長時間。随着這個人打撈上來的行李隻有一隻鐵箱子。這個人的名字從來沒有人提到過,至少我是不知道,而且第二天夜晚他就不見了,好象他沒有來過船上一樣。傳出話來說,這個人不是自己跳海便是當時的壞天氣把他卷到海裡去了。隻有一個人知道他出了什麼事,就是我,因為我親眼看見,在深夜第二班的時候,船長把他的兩隻腳捆①住,扔到船欄杆外邊。又走了兩天我們便看見瑟特蘭燈塔了。"這件事我對誰也沒說,等着瞧會有什麼結果。我們到了蘇格蘭的時候,事情已經壓了下來,也沒有人再問。一個生人出了事故死了,誰都沒有必要去問。過了不久加裡不再出海,好幾年以後我才知道他在哪兒。我猜到他害那人是為了鐵箱子裡面的東西。我想他現在應該給一大筆錢讓我閉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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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水手在船上值班,分三班,第二班是從十二點到淩晨四點。—譯者注

  “有一個水手在倫敦遇見了他,我通過這個水手知道他住在哪兒,我馬上來找他要錢。頭一個晚上他很通情理,準備給我一筆錢,讓我一生不再出海。我們說好,過兩個晚上就把事情辦完。我再去的時候,見他已半醉,并且脾氣很壞。我們坐下來喝酒,聊着過去的事。他喝得越多,我越覺得他的臉色不對。我一眼看見挂在牆上的魚叉,我想在我完蛋以前也許用得着它。後來,他對我發起火來,又啐又罵,眼睛露出要殺人的兇光,手裡拿着一把大折刀。他還沒有來得及把大折刀從鞘裡拔出來,我的魚叉已經刺穿了他。天啊!他那一聲尖叫!他的面孔在我眼前模糊起來,我站在那兒,渾身濺滿了他的血。等了一會兒,四周很安靜,于是我又鼓起了勇氣。我看看屋子四周,見到那隻鐵箱子就在架子上。可以說我和彼得·加裡都有權要這隻箱子,于是我拿着它離開了屋子。我真傻把我的煙絲袋忘在桌子上了。

  “現在我告訴你一件最怪的事。我剛走出屋,就聽到有個人走來,我立刻躲在矮樹叢裡。有一個人鬼鬼祟祟地走來,走進屋子,喊了一聲,好似見了鬼一樣,撒腿就拚命跑,一會兒就沒影了。他是誰,要幹什麼,我沒法說。我呢,就走了十英裡,在頓布芝威爾茲上火車,到了倫敦。

  “我一檢查這隻箱子,發現裡面沒有錢,隻有一些證券,可是我不敢賣。我沒有把黑彼得抓在手心,現在困在倫敦,一個先令也沒有。我有的隻是我的手藝。我看到雇叉魚人的廣告,給錢很多,是以我去了海運公司,他們把我派到這兒來。這是全部事實,我再說一遍,我殺了黑彼得,法律應當感謝我,因為我給他們省了一條麻繩錢。”

  福爾摩斯站起身來點上煙鬥說:“說得很清楚。霍普金,我看你應該趕快把這個犯人送到安全的地方。這個房間是不适合作監房的,而且帕特裡克·凱恩茲先生身體魁梧,在屋内要占很大的地方。”

  霍普金說:“福爾摩斯先生,我不知道怎樣感謝您才好。甚至到現在我仍然不明白您是怎樣使犯人自投羅網的。”

  “不過是因為從一開始我就幸運地抓住準确的線索。要是我知道了有那本筆記本,我的思想便有可能被引到别處,象你原來的想法一樣。可是我所聽到的全集中于一點:驚人的力氣、使用魚叉的技巧、羅姆酒、裝着粗制煙絲的海豹皮煙口袋,這些全使人想到有一個海員,而且是個捕過鲸魚的人。我确信煙絲袋上的字首'P.C.'不過是巧合,而不是彼得·加裡,因為他很少抽煙,而且在屋裡也沒有找到煙鬥。你記得我曾問過,屋内是否有威士忌和白蘭地,你說有。有多少不出海的人在能弄到這些酒的時候,要喝羅姆酒呢?是以我确定殺人者是一個海員。”

  “您怎樣找到他的呢?”

  “親愛的先生,這個問題就很簡單了。如果是個海員,一定是'海上獨角獸'号上的海員。就我所知,彼得·加裡沒有登過别的船。我往丹迪打了電報,三天以後我弄清一八八三年'海上獨角獸'号上全部水手的姓名。我看到叉魚手中有帕特裡克·凱恩茲的名字的時候,我的偵查便即将完成,我推想他可能在倫敦,并且想要離開英國一個時期。是以我到倫敦東區住了幾天,設定了一個北冰洋探險隊,提出優厚的條件找叉魚手,在船長巴斯爾手下工作——你看,有了結果!”

  霍普金喊道:“妙極了!妙極了!”

  福爾摩斯說:“你要盡快地釋放乃爾根。我想說你應該向他道歉。鐵箱子一定還給他,當然彼得·加裡賣掉的證券弄不回來了。霍普金,外面有出租馬車,你把這個人帶走。如果你要我參加審判,我和華生的位址是在挪威的某個地方——以後我寫給你詳細位址。”

  金邊夾鼻眼鏡

  有三本厚厚的手稿,記錄着我們一八九四年的工作。要從這樣豐富的材料裡,選出一些最富于趣味、又最能說明我朋友的特殊才能的案例,對我說來是很困難的。我翻閱了這些手稿,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令人憎惡的紅水蛭事件以及銀行家克羅斯倍的慘死;看到阿得爾頓慘案以及英國古墓内的奇異的葬品;還可以看到著名的史密斯—莫梯麥繼承權案件。在這期間,福爾摩斯由于追蹤并且逮捕了布洛瓦街的殺人犯賀芮特,曾得到法國總統的親筆感謝信和法國的勳章。雖然這些都可以寫成極好的故事,不過總的說來,我以為都比不上約克斯雷舊居的事件,這裡有許多扣人心弦的情節,不僅有青年威洛比·史密斯的慘死,還有許多起伏跌宕的插曲。

  那是在十一月底的一個狂風暴雨的深夜。福爾摩斯和我默默地坐在一起,他用一個高倍的放大鏡辨認一張紙片上的殘留字迹,我在專心閱讀一篇新的外科學論文。外面狂風呼嘯着橫掃貝克街,雨點猛烈地敲打着窗戶。說來也怪,住在市中心、方圓十英裡以内全是人造建築物的地方,卻仍然感到大自然對于人類的無情威脅,而且我還意識到在大自然巨大的力量面前,整個倫敦并不比田間野外的無數小土丘更堅固。我走近窗戶,向着那寂靜無人的街道望去,隻見遠處出現一縷燈光,照到泥濘的小路和發光的馬路上。一輛單騎出租馬車,正從牛津街的盡頭濺着泥水駛過來。

  福爾摩斯放下放大鏡,卷起那張紙片,說:“華生,幸好我們今晚沒有出去。我剛才做了不少事。這都是些傷眼睛的工作。依我看來,這不過是十五世紀後半期的一所修道院的記事簿。喂!喂!這是什麼聲音?”

  在呼呼的風聲中,又傳來嗒嗒的馬蹄聲,還有車輪碰到人行道的石邊的聲音。我看到那輛出租馬車在我們門前停了下來。

  看見一個人從馬車裡走出來,我喊道:“他要做什麼?”

  “怎麼,他要找我們。可是我們還要準備大衣、圍巾、套鞋等壞天氣用的各樣東西。等一下!出租馬車走了!這下可好了!要是他想請我們出去,他一定會讓馬車留下等着。親愛的華生,别人全早睡下了,你快下樓去開開門。”

  客人剛走到門廳的燈下,我立刻認出來了——他是年輕的斯坦萊·霍普金——他是一位很有前途的偵探,福爾摩斯對他的工作很感興趣。

  福爾摩斯急切地問我:“他進來了嗎?”

  “親愛的朋友,"福爾摩斯站在樓上開玩笑地對他說,"請上樓來。我希望在這樣的夜晚你不會對我們懷有什麼不良企圖吧!”

  這位偵探登上樓梯,燈光照到他的雨衣上,雨衣閃着光。我幫助他脫掉雨衣,福爾摩斯把壁爐的火捅得更旺。

  福爾摩斯說:“親愛的霍普金,靠近火一點,暖暖你的腳。請吸支雪茄。我們的大夫還要給你開個處方,這樣狂風暴雨的夜晚,熱開水加檸檬是一劑上等良藥。你在這個時候到來,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吧?”

  “福爾摩斯先生,一點也不錯,你知道我今天下午忙得不可開交,你看了晚報上約克斯雷那件事嗎?”

  “對于十五世紀以後的事情,我今天全都沒看。”

  “報上隻是一小段,而且全不符合事實,是以讀不讀沒有關系。我倒是抓緊時間到現場去了一趟。約克斯雷是在肯特郡,離凱瑟姆七英裡,距鐵路線三英裡。三點十五分我接到電話,五點鐘時我就到了約克斯雷舊居,進行了現場調查,然後乘最後一列火車到了查林十字街,又雇了一輛出租馬車就一直到你這兒來了。”

  “我想你還沒弄清楚這個案件吧?”

  “是的,我搞不清事情的起因。我覺得事情現在還象我去調查前一樣模糊,可是開始調查的時候,好象很簡單不會出錯。福爾摩斯先生,沒有目的的行兇怎麼可能呢?使我煩惱的是我找不到行兇的目的。有一個人死了——當然誰也不能否認這件事——可是,我看不出來有人要害他的理由。”

  福爾摩斯點上雪茄,然後往椅背上一靠。

  他說:“請你詳細談談。”

  斯坦萊·霍普金說:“我已經把事實完全弄清楚了。可是這些事實的意義我還不能了解。根據我的調查,事情是這樣的:幾年前,一位年長的考芮姆教授買了這棟鄉村宅邸——約克斯雷舊居。教授因為有病,總是半天躺在床上;半天拄着手杖,在住宅周圍一跛一跛地走走,或是坐在輪椅上,園丁推着他在園内轉轉。鄰居很喜歡和他來往。他在那兒是位有名的學識淵博的人。他家裡有一位年紀較大的管家馬可太太,還有一位女傭人蘇珊·塔爾頓。自從他到這兒以來,一直是這兩個人服侍他,這兩個女人似乎名聲不錯。這位教授正在寫一本專著。大約一年前,他感到需要雇用一位秘書。他請過兩位,全不合适。第三位威洛比·史密斯先生,是個剛從大學畢業的青年人,教授對他很滿意。秘書的工作是上午記錄教授的口述,晚上查閱資料以及與第二天工作有關的書籍。威洛比·史密斯無論是年幼的時候,還是在劍橋讀書的時候,行為都很好,教授十分滿意。我看了他的證明書,他一直是個品行端正、性情溫和、并且工作很努力的人。正是這樣的一個青年,今天上午在教授的書房裡遭到謀害。”

  狂風在吼叫,刮得窗戶吱吱作響。我和福爾摩斯不約而同地向壁爐移近了一些。這位年輕的偵探繼續不慌不忙地叙述着這個故事。

  他說:“我想整個英格蘭沒有一家象教授這樣地與外界隔絕的。一連幾周,他家可以沒有一個人走出園子的大門。教授隻埋頭于他的工作,對于其它一切都不聞不問。史密斯一個鄰居也不認識,過着和他主人一樣的生活。也沒有什麼事情需要那兩位婦女走出這座庭園,推輪椅的園丁莫提邁爾從軍隊領取撫恤金,他參加過克裡木戰争,也是一個好人。他住在花園的一頭,那兒有三間農舍。在約克斯雷舊居内隻有這些人。而且,花園的大門與從凱瑟姆到倫敦的大路相距隻有一百碼遠。門上有個門闩,誰都可以随便進來。

  “現在我給你們講蘇珊·塔爾頓的證詞,隻有她還能說出一點當時的情況。事情發生在上午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那時她正在樓上,在前面的卧室裡挂窗簾。考芮姆教授還躺在床上,天豈不好的時候,他過了中午才起床。女管家在房後忙着幹活兒。威洛比·史密斯在他的卧室裡,他的卧室也是他的起房間。這時她聽到威洛比走過過道,下樓走進書房,書房正好在她腳下。她沒有看見他,但是她說根據威洛比的迅速、有力的腳步聲她不會弄錯。她沒有聽到關上書房門的聲音,不一會兒從下面的屋子裡就發出了可怕的叫聲。叫聲是嘶啞的、絕望的,也是很怪的、不自然的,是以分辨不出是男人還是女人的聲音。同時,又傳來重重的腳步聲,震得這所舊房屋都搖晃了,然後一切又安靜了。蘇珊驚得發呆,過一會兒她才鼓起勇氣走下樓去。她看見書房的門關上了,她打開門看見威洛比躺在地闆上。起初她沒看見傷口,但是當她想要擡其他的時候,才看見血順着他的脖子直往下流。脖子上刺了一個不大但是很深的傷口,切斷了頸動脈,刺殺用的工具是一把放在寫字台上封檔案用的小刀。刀把是象牙的,刀背很硬,小刀是教授書桌上的用具。

  “起初女仆以為史密斯已經死了,她用冷水瓶往他的前額上倒水的時候,他睜開了一會兒眼睛,喃喃地說:'教授,是她。'蘇珊保證這是威洛比說的原話。他還努力要想說什麼,曾舉其他的右手。随後他就放下手死了。

  “這時女管家也已經到了現場,但是她晚了一步,沒有聽到威洛比臨終的話。她把蘇珊留下看着屍體,自己跑到樓上教授的卧室。教授正坐在床上,惶恐不安,因為從聽到的聲音,他知道發生了不幸的事。馬可太太說得很肯定,教授還穿着睡衣,莫提邁爾通常是十二點鐘來幫助教授穿衣服。教授說他聽到了遠處的叫聲,其它的事他就不知道了。他也沒法解釋這個青年臨終的話:'教授,是她。'不過他認為這是神智不清的胡話。教授認為威洛比并沒有仇人,無法解釋這件謀殺案的原因。他當時立即吩咐莫提邁爾去叫當地警察。又過了一會兒,當地警長把我找去。我到那兒之前,什麼東西全沒有移動,并且警長還嚴格地規定不許人們從小道上走近那所房子。福爾摩斯先生,這件案子是運用你的理論的好機會,條件已經具備齊全了。”

  我的朋友帶着微笑幽默地說:“條件齊全了嗎?還缺少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呢。我們先聽聽你的意見,霍普金先生,你認為這件謀殺案是怎麼一回事?”

  “福爾摩斯先生,我先要請你看看這張略圖,從圖上可以粗略地看出教授的書房的位置以及有關處所的位置。這樣你會很容易地了解我的偵查。”

  他打開那張略圖,放在福爾摩斯的膝蓋上。我站起來,走到福爾摩斯身旁,從他的背後看着這張圖。現在我把它謄寫在下面。

  “當然這張圖很粗略,隻畫了我認為重要的幾處。其他地方在我講述的時候你可以想象出來。我們首先假設兇犯走進了書房,但他是怎樣進來的呢?毫無疑問,他一定是經過花園的小道,從後門走進來的。因為這是一條捷徑,直通書房,從别處走都要繞遠。而且兇犯一定也是順原路逃跑的,因為書房的另外兩個出口,一個蘇珊早就在她下樓的時候鎖上了。另一個是直接通到教授的卧室。是以,我一開始就注意花園的小道,由于最近多雨,小道很潮濕,一定能看得出足迹。

  “我在偵查中發現兇手很謹慎、老練,小道上看不出足迹。不過很明顯,有人沿着小道兩旁的草地邊走過,因為那裡的草被踩倒了。這個人準是兇殺犯,因為雨是在夜裡開始下的,而園丁和别的人,當天早晨都沒到那裡去過。”

  福爾摩斯說:“請停一下,這條小道通到什麼地方?”

  “通到大路。”

  “小道有多長?”

  “大約一百碼左右。”

  “在大門附近,一定可以找到痕迹吧?”

  “遺憾的是大門旁的路是鋪了磚的。”

  “那麼,大路上有痕迹嗎?”

  “大路全踩成了爛泥。”

  “真遺憾!那麼草上的足迹是進來的還是出去的呢?”

  “那不太好說。因為足迹的方向很不明顯。”

  福爾摩斯露出了不耐煩的樣子。

  他說:“的确,雨一直下得很大,風刮得也很猛,分辨腳印可能比我看那張紙片還要困難。這是沒辦法的事。霍普金,當你知道已經毫無辦法的時候,你打算怎麼辦呢?”

  “福爾摩斯先生,我想我還是弄清了一些情況的。我敢肯定是有人從外面謹慎地走進了屋内,我還檢查了過道。過道鋪着椰子毛編的墊子,墊子上沒有什麼痕迹。我從過道走到書房。書房裡的家具不多。主要的有一個寫字台,下邊有個固定着的櫃子。櫃子有兩排抽屜,中間是個小櫃,抽屜全開着,小櫃鎖着。抽屜大概經常是開着,裡面沒有貴重的東西。小櫃裡有些重要檔案,但是不象是被翻弄過的。教授對我說沒有丢失什麼東西。看來确實也沒有劫走什麼東西。

  “我走到這個青年的屍體旁邊。屍體靠近櫃子的左邊,圖上已經标明。刀子是刺在脖子的右邊,從後向前紮過去的,是以不可能是自殺。”

  福爾摩斯說:“除非他摔倒在刀子上。”

  “是的,這個想法我也有過,可是刀子是在離屍體幾英尺外的地方,是以,這是不可能的。當然,死者自己的話也可以做證。另外,還有一件最重要的證據,握在死者右手中。”

  斯坦萊·霍普金從他的口袋裡取出一個小紙包。他打開紙包,取出一副金邊夾鼻眼鏡,眼鏡一端垂着一條斷成兩截的黑絲帶。他說:“威洛比·史密斯的視力很好。這副眼鏡一定是從兇手的臉上或是身上奪過來的。”

  福爾摩斯接過眼鏡,饒有興味地賞玩起來。他把眼鏡架在自己的鼻梁上,試着看東西,又走近窗戶向外面巡視,然後便湊到燈光下,仔細地觀察這副眼鏡。最後,他哈哈地笑起來,坐在桌旁拿起一張紙,寫了幾行字,然後扔給對面的斯坦萊·霍普金。

  他說:“我隻能這樣幫助你,也許有些用處。”

  霍普金大聲地讀道:

  "尋找一位穿着體面、打扮得象貴族似的婦女。她的鼻子很寬,眼睛緊挨鼻子,前額上有皺紋,面容呆滞刻闆,也許她還有點削肩。有些迹象表明,最近幾個月裡她至少兩次去過同一家眼鏡店。她的眼鏡度數很深。這座城市眼鏡店不多,找到她是不難的。”

  霍普金露出非常驚異的神色,此時我的面部表情一定也是同樣的,而福爾摩斯隻微笑了一下,又接着說:“得出以上的結論是很容易的。什麼東西也不如眼鏡能夠這樣有力地說明問題,何況這又是一副特别的眼鏡呢。考慮到眼鏡的精緻以及死者的遺言,不難推論出眼鏡是屬于一位婦女的。至于說她是一個文雅的穿着體面的人,那是因為我認為一個帶金邊眼鏡的人在服飾方面是不會邋遢的。你注意到了嗎,這副眼鏡的夾子很寬,這說明這位女士的鼻子底部很寬。這樣的鼻子一般都是短而粗的,不過也有很多例外,是以這一點我不敢過于武斷。我的臉型是狹長的,可是我的眼睛還對不上鏡片的中心,可見這位婦女的眼睛長得十分靠近鼻子。華生,你看得出鏡片是凹陷的,度數很深。一個人平時總要眯着眼睛看東西,這必然會在生理上産生一定影響,使前額、眼睑以及肩膀具有某些特點。”

  我說:“是的,我能了解你的推論。但是,我必須承認,我不能了解你怎樣得出她兩次去眼鏡店的說法。”

  福爾摩斯把眼鏡摘下拿在手中。

  他說:“你們可以看見,眼鏡的夾子襯着軟木,以防壓痛鼻子。這裡,一塊軟木褪了色,而且有點磨損,可是另一塊是新的。顯然這邊有一塊軟木掉過,并且換了新的。而這塊舊的軟木,我認為裝上不過幾個月。兩塊軟木完全相同,是以我推測她去過同一家眼鏡店兩次。”

  霍普金羨慕地說:“天啊!妙極了,所有的證據全在我的手中,可是我卻無能為力,不過我倒是想過要去倫敦各家眼鏡店的。”

  “當然,你是應該去的。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沒有了,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也許你知道的要更多些,凡是在那條大路上,或是火車站上出現的陌生人,我們全都盤查過。我們沒有得到什麼情況。令人傷腦筋的是這件謀殺案的目的。誰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了什麼。”

  “啊!這我可沒辦法幫助你了。你是不是要我們明天去看看呢?”

  “福爾摩斯先生,如果你能去的話,那太好了。早晨六點鐘有火車從查林十字街開到凱瑟姆,八九點鐘就可以到約克斯雷舊居。”

  “那麼我們就坐這趟火車。這個案件有些方面确實使人很感興趣,我願意調查一下。快一點了,我們最好睡幾個小時。你在壁爐前面的沙發上睡,一定很舒服。明天動身以前,我點上酒精燈給你煮一杯咖啡。”

  第二天早晨,風已經停了。我們動身上路時,天氣依然很冷。嚴冬的太陽無精打采地照在泰晤士河以及兩岸的沼澤地上。經過一段令人厭倦的路程,我們在離凱瑟姆幾英裡遠的車站下了火車。在等候馬車時,急急忙忙吃了早飯,是以一到約克斯雷舊居,我們便立即開始工作。一位警察在花園的大門口等候我們。

  “威爾遜,有什麼消息嗎?”

  “先生,沒有。”

  “有沒有人報告看見了生人?”

  “沒有。昨天火車站那兒既沒有生人來,也沒有生人從那兒走。”

  “你問過旅店和其它一些可以住宿的地方了嗎?”

  “問過了,先生。找不到一個和謀殺有關的人。”

  “從這兒走到凱瑟姆不算遠。有人待在凱瑟姆或是去上火車是不會不被注意的。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我說的那條小道。我保證昨天小道上沒有足迹。”

  “草地上的足迹是在小道的哪一邊呢?”

  “先生,這一邊。在小道和花壇之間的很窄的邊緣上。現在看不見了,可是我昨天看得還很清楚。”

  福爾摩斯彎腰看着草地,說:“是的,有人經過這兒。這位婦女走路一定很小心,不然的話,她會在小道上留下痕迹的,如果在小道的另一邊走,就會在濕軟的地上留下更清楚的痕迹。”

  “是的,先生,她一定是一個頭腦很冷靜的人。”

  福爾摩斯聚精會神地思考着。

  “你說她一定是從這條路走出去的?”

  “是的,先生,沒有别的路。”

  “從這一段草地上嗎?”

  “肯定是這樣,福爾摩斯先生。”

  “哼,這件謀殺案幹得很出色——很出色,小道已經到頭兒了嗎?我們再往前走。我想花園的這扇小門通常是開着的吧,唔,那麼這位客人一定是從這兒走進屋的。那時她還沒有想到殺人,不然的話她會帶着武器,而不必去拿寫字台上的刀子。她走過過道,在椰子毛的墊子上沒有留下痕迹,然後她走進了書房。她在書房呆了多久?我們沒法判斷。”

  “先生,不過幾分鐘。我忘記告訴你了,女管家馬可太太在出事不久以前,還在書房裡打掃,她說大約在出事一刻鐘以前。”

  “這告訴我們一個時限。這位夫人進到屋内,做了些什麼呢?她走到寫字台旁邊。為什麼要走近寫字台?不會是為了抽屜裡的東西。要是有值得她拿的東西,一定也已經鎖起來了。她是要拿小櫃裡的東西,咦!小櫃上象有什麼東西劃過,這痕迹是怎麼回事?華生,點根火柴。霍普金,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這劃痕呢?”

  福爾摩斯檢查了這道劃痕,它是從鑰匙孔右邊的銅片上開始的,大約有四英寸長,小櫃表面上的皮被劃掉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看見了,不過鑰匙孔周圍總是有劃痕的。”

  “這個劃痕是新的,很新。你看,銅片上劃過的地方有多亮啊!舊的劃痕顔色和銅片表面顔色是一樣的。你用我的放大鏡看一下這裡的油漆,這條痕迹兩邊的油漆象犁溝兩旁翻起的土一樣。馬可太太在嗎?”

  一位年紀較大面帶愁容的婦女走進屋裡。

  “你昨天上午擦過這個櫃子嗎?”

  “你看到這條痕迹了嗎?”

  “先生,我沒有。”

  “肯定你沒有,不然抹布會把油漆的粉屑擦掉的。誰拿着這個櫃子的鑰匙?”

  “鑰匙挂在教授的表鍊上。”

  “是一把普通的鑰匙嗎?”

  “是一把車布牌的鑰匙。”

  “好,馬可太太,你可以走了。現在我們有一點進展了。這位夫人走進屋子裡,來到櫃子前,不是已經打開了它,便是要設法打開。正在這個時候,威洛比·史密斯來到屋裡。她匆匆忙忙抽出鑰匙,不小心在櫃門上劃了一道痕迹。威洛比捉住了她,她抄起一件近在手邊的東西,正好是那把刀子,向威洛比紮去,好讓威洛比放開她。這一紮使威洛比受了緻命傷。威洛比倒下了,她逃跑了,也許帶着她要拿的東西,也許沒有帶着。女仆蘇珊在這兒嗎?蘇珊,你聽見喊叫的聲音以後,她能從那扇門走掉嗎?”

  “不能,先生,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要是有人在過道裡,我不必到樓下來就可以看見。這扇門沒有開過,不然的話,我會聽到聲音的。”

  “這邊的出口沒問題了。那麼這位夫人一定是從她來的路逃出去的。我知道這面的過道通到教授的卧室。那這裡沒有出口吧?”

  “走,我們一起去看一看教授。喂,霍普金,這點很重要,确實很重要:通向教授卧室的過道也鋪着椰子毛墊子。”

  “可是這與案情有什麼關系呢?”

  “你看不出來嗎?我并不堅持一定有關系,可是我覺得會有幫助。我們一起去,你把我介紹一下。”

  我們走過這個過道,它和通向花園的那個過道同樣長。過道的盡頭有一段樓梯,樓梯盡頭是一扇門。霍普金敲了門,然後就把我們帶進教授的卧室。

  這間房很大,屋裡堆滿了書籍,書架上,書櫃下,到處都是書,一張單人床放在屋子正中央。這棟房子的主人,正靠着枕頭,躺在床上。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外貌這樣奇特的人。教授面龐瘦削,長着鷹鈎鼻子,他轉過臉,我們看到一對敏銳的深藍色眼睛,深陷在眼眶中,成簇的眉毛低垂着,他的頭發和胡須全白了,隻有嘴巴周圍的口髭還有些發黃。在蓬亂的白胡須中一支煙卷發出亮光。屋子裡充滿了難聞的陳舊的煙草味。他向福爾摩斯伸出手的時候,我看見他手上沾滿了黃色的尼古丁。

  他說話很注意用詞,并且聲調十分緩慢。

  “福爾摩斯先生,您抽煙嗎?請您抽一支吧。這位先生,您也抽一支吧,我願意讓您嘗嘗這煙,因為這是亞曆山大港①的埃俄尼弟斯為我特制的。他每次寄來一千支,每兩周我必須讓他寄來一次。這不好,很不好,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一個老人又沒有什麼可供娛樂的。留給我的隻有煙草和工作。”

  福爾摩斯點燃一支煙卷,一邊用眼睛滿屋子瞟來瞟去地看着。

  老人感慨地說:“煙卷和工作,可是現在隻有煙卷了。唉!發生這件事實在是不幸,連我也無心工作了!這真是禍從天降呵!多麼難得的一個好青年呵!我敢擔保,再經過幾個月訓練,他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助手。福爾摩斯先生,您怎麼看這件事呢?”

  “我還沒有想好。”

  “如果您能幫助我們弄清這件沒有頭緒的案子,我會非常感激您的。象我這樣的書呆子和殘廢人,受到這種打擊,簡直是當頭一棒,我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了。好在您來了,而且又那樣精明強幹,您的天賦和職業那樣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使得您在任何緊急情況下,都能夠處之泰然,有您幫助我們,實在是萬分榮幸。”

  福爾摩斯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而老教授還在不停地講着。我注意到福爾摩斯煙吸得很快。看來,他也象這屋子的主人一樣,很喜歡這種新寄來的亞曆山大煙卷。

  老人說:“是的,先生,這是一次毀滅性的打擊。小桌子上的那一疊稿件是我的著作。我對天氣教派的理論基礎作了①埃及的一個海港。——譯者注深入的研究,并且分析了在叙利亞和埃及的科普特寺院中發現的文獻。是以,這部著作是很有價值的。但是,由于我的身體日益衰弱,又失去了助手,我真不知道還能否繼續完成此部著作。呀!福爾摩斯先生,你吸煙比我還快!”

  福爾摩斯笑了。

  他從煙盒中又取出一支,這已經是第四支了,用剩下的煙頭點着,然後說道:“我是一個鑒賞家。我不想長時間地盤問你,給你找許多麻煩。考芮姆教授,我知道出事的時候,你在床上,是以什麼也不知道。我隻想問一個問題,可憐的威洛比最後說:'教授,是她',你認為他的意思是什麼?”

  教授搖了搖頭。

  他說:“蘇珊是個農村的女孩子。你知道這種人是愚蠢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我想這個青年人隻是咕哝了一些不連貫的谵語,而蘇珊卻錯誤地把它了解成了意思不明的話。”

  “那麼,您自己對于這件事怎樣解釋呢?”

  “可能是個偶然事件,也可能是自殺,不過我隻在我們自己人裡這樣說說,青年們都有些隐藏在内心的煩惱,如象愛情這類的事,這是我們無法知道的。或許這比謀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可是怎樣解釋那副眼鏡呢?”

  “我不過是一個讀書人,一個好空想的人。我不善于解釋生活中的實際事物。但是,我的朋友,我們知道愛情的晴雨表是有其特殊的表現形式的。請務必再吸一支煙。我很高興您能這樣賞光。當一個人要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可以把一把扇子、一雙手套、一副眼鏡等等任何東西當作珍品拿在手中。這位先生談到草地上的腳印,這種推測是很容易弄錯的。至于刀子,很可能是這個青年摔倒的時候丢出去的。可能我說得不對,總之,我認為威洛比是自殺身死的。”

  這種解釋似乎使福爾摩斯感到驚異,不過他繼續踱來踱去,專心思索,一支又一支地吸着煙。

  過了一會兒,他說:“考芮姆教授,請告訴我寫字台的小櫃裡裝着什麼?”

  “沒有什麼使小偷感興趣的東西。家裡人的證件,我不幸的妻子的來信,我在一些大學的學位證書,這是鑰匙。你自己可以去看看。”

  福爾摩斯接過鑰匙,看了一會兒,然後又把它還給教授。

  他說:“我想鑰匙對我沒什麼用處。我倒更願意悄悄地到你的花園裡,把情況好好思考一下。你提出的自殺的說法,還是應該考慮的。考芮姆教授,很抱歉,我們突然來打擾你。午飯以前我們不再來打攪你了。兩點鐘的時候,我們再來,向你報告有關情況。”

  說來也怪,福爾摩斯好象有些心不在焉。我們在花園的小道上,默默地來回走了許久。

  我後來問:“你有線索了嗎?”

  他說:“這完全取決于我所吸的這些煙卷。也有可能我完全錯了,不過,煙卷會告訴我的。”

  我驚訝地說:“親愛的福爾摩斯,你怎麼——”

  “你會明白的。如果不是這樣,并沒有害處。當然,我們還可以再去找眼鏡店這個線索。可是如果眼鏡店這個線索不對頭,我就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捷徑,啊!馬可太太來了!我們和她好好談五分鐘,這對于破案會有啟發的。”

  我早就應當指出,如果福爾摩斯願意的話,他是很會讨好女人的,并且他還能很快就取得她們的信任。沒有用五分鐘,他便得到了這位女管家的信任,并且和她談得很投機,象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樣。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正象你說的那樣,一定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使他不斷地抽煙。有的時候簡直是整天整夜地吸煙。有一天早晨我到他那兒去,屋子裡滿是煙氣,就象倫敦的霧那樣濃。可憐的史密斯先生也吸煙,但是不象教授吸得那樣厲害。對于教授的健康,哼,我不知道吸煙是有好處還是有害處。”

  福爾摩斯說:“啊,可是吸煙妨害食欲。”

  “先生,這我不懂。”

  “我想,教授吃東西一定很少。”

  “我應該說,他的食量時大時小。”

  “我敢打賭,他今天早晨一定沒有吃早飯。我看見他抽了這麼多支煙,大概午飯也吃不下了。”

  “先生,你輸了,事情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樣,他今天早晨吃得很多。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吃這麼多,而且午飯他又要了一大盤肉排。真叫我吃驚。可是我呢,自從昨天早晨我看見史密斯先生倒在屋裡地闆上起,我對吃的東西就連看都不想看了。是的,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人,教授可沒因為這件事吃不下飯。”

  整整一個上午,我們在花園裡消磨過去了。斯坦萊·霍普金到村子裡去調查一些傳言,據說前天清早有幾個孩子,在凱瑟姆大路上,看見了一個奇怪的女人。至于我的朋友呢,聽到這個消息,他就變得象一個有氣無力的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這樣心不在焉地處理案子。甚至連霍普金帶回來的消息,也沒能引其他的興趣。霍普金說:“有的孩子确實看見過一個相貌完全象福爾摩斯所說的那樣的婦女,她帶着一副眼鏡,也許是夾鼻眼鏡。"吃飯的時候,蘇珊一邊服侍我們,一邊也積極地講了一些情況。他的話倒引起了福爾摩斯的極大興趣。蘇珊說:“昨天清晨史密斯先生出去散步,回來隻有半小時,便發生了這件慘案。"我實在不能了解散步這件事對整個案情有什麼影響。可是我清楚地看出福爾摩斯把這件事納入他對整個案件的解釋裡了。突然福爾摩斯站了起來,看了一下表。他說:“兩點了,先生們,我們該上樓去了,和我們這位教授把事情談個明白。”

  這位老人剛剛吃過午飯,桌上的空盤子說明他的食欲很好,女管家說得很對。當他轉過頭來,閃爍的目光投向我們時,我感到他确實是個神秘的人物。他已經穿好衣服,坐在火旁的一個扶手椅上。嘴上仍然抽着煙。

  “福爾摩斯先生,你搞清這個離奇的案子了嗎?"他把桌子上靠近自己的一大鐵盒煙卷,推向福爾摩斯一邊。于是福爾摩斯伸出手去,不料他們二人把煙盒打翻了,煙卷滾了滿地。我們隻好跪下來,到處揀散落的煙卷,足足用了一兩分鐘。當我們站起來的時候,我看到福爾摩斯眼睛裡閃爍着光芒,他的兩頰顯得特别紅潤。在他臉上一現即逝的這種臨戰的表情,我隻在最危急的情況下,看到過一次。

  他說:“是的,我已經弄清楚了。”

  霍普金和我目瞪口呆。老教授憔悴的面孔不停地顫動着,同時露出譏諷的嘲笑。

  “真的!在花園裡?”

  “不,在這裡。”

  “這裡!什麼時候?”

  “就是現在。”

  “福爾摩斯先生,你一定是在開玩笑。我不得不提醒你,這是件極其嚴肅的事情,不能這樣随随便便。”

  “考芮姆教授,我的結論的每個論點,都是經過調查核實的,是以我敢肯定它是對的。至于你的動機是什麼,以及在這個奇怪的案件中,你扮演了什麼角色,我還不能确定。過幾分鐘你或許會親口對我講。為了給你個友善,還是由我來把這兩天發生的事叙述一下,這樣你也可以明白我還要查問什麼。

  “有一位婦女昨天走進你的書房,她來的目的是要拿走你寫字台櫃子裡的檔案。她身上帶有一把鑰匙,至于你的鑰匙,我已經檢查過,你的鑰匙上沒有那個劃痕能夠造成的輕微退色。我從有關證據得知,你并不知道她來搶檔案,是以,你不是從犯。”

  教授吐出一口濃煙,說:“這倒很有趣而且對我頗有啟發。那麼這位女士的情況,你已經弄清了不少,當然你也能說出她以後的行動喽?”

  “不錯,先生,我是要說的。起初你的秘書抓住了她,為了脫身,她就抓起小刀向這位秘書刺去。不過,我傾向于把這個案件看成是不幸的偶然事件,因為我認為這位女士并不想刺死秘書;如果是預謀殺人,她必定自己帶着武器。結果,她做的事使她非常害怕,她不顧一切地要趕快逃走,不料在和威洛比厮打的時候,她丢了眼鏡。她很近視,不戴眼鏡什麼也看不清。她沿着一個過道跑,以為就是來的時候走的過道,湊巧的是兩邊過道全鋪着椰子毛織的墊子。當她知道走錯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退路已被切斷。怎麼辦呢?她不能退回去,又不能站在那兒不動,她隻好繼續向前走。她上了樓梯,推開房門,便來到你的房中。”

  老教授坐在那兒,張着嘴,目不轉睛地看着福爾摩斯,臉上露出極度的驚訝和恐懼。他故作鎮靜地聳聳肩,發出一陣假笑。

  他說:“福爾摩斯先生,你的推論很不錯,可是有一個小漏洞。你知道,我一直在屋裡,一整天都沒有離開過。”

  “考芮姆教授,我知道這一點。”

  “那就是說我躺在床上,沒有注意到有位婦女來到我屋裡?”

  “我并沒有這樣說。你注意到有人來。你和她講話,你認識她,并且你協助她逃脫。”

  教授又高聲笑了起來。他猛地立起身,眼睛裡飄着最後一線希望。

  他大聲喊道:“你發瘋了!你在說胡話!我幫助她逃脫?她現在在哪兒?”

  福爾摩斯指着放在屋子一角的一個高高的書櫃,冷靜地說:“她在那裡。”

  刹時,老人驚呆了。他舉起顫抖的雙手,接着整個軀體卻又頹然落倒在椅子上。這時,屋角上的書櫃門自動打開了,一位婦女急沖沖地走出來,站在屋子中間。她用很怪的異國語調說:“你對了!你對了!我是在這兒。”

  她滿身滿臉都是一道道的塵土,衣服上還挂着從牆上蹭來的蜘蛛網。她長得并不漂亮,她的體型和臉型正是象福爾摩斯所推測的那樣,此外,她的下巴也比較長,顯得很頑強。她的視力本來就很差,同時又是剛從暗處到明處,是以她站在那兒眨着兩眼,努力要看出我們的位置和身分。盡管她并不漂亮,但是舉止端莊,神态從容,表現出一種頑強和豪邁的精神,使在場的人無不為之敬慕。

  斯坦萊·霍普金抓住她的手臂,就要給她戴上手铐。她神色莊嚴地把霍普金輕輕推開。老教授仰靠在扶手椅上,微微顫抖着,目光陰郁地看着她。

  她說:“先生,我是被捕了。我站在櫃子裡可以聽到一切,是以我知道你們已經弄清了事實。我願意交待全部事實,是我殺死了那個青年。你說那是意外事件,這是對的。我不知道我手中拿的是刀子,因為我從桌子上抓起一件東西,便絕望地向那個青年刺去,好讓他放開我。我說的是真實情況。”

  福爾摩斯說:“夫人,我相信你說的是事實。我看你身體很不好。”

  她的臉色很難看,加上一道道的塵土簡直顯得可怕。她坐到床邊上,繼續說:

  “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可是我仍然要把全部事實告訴你們。我是這個人的妻子。他不是英國人,他是個俄國人,我不想說出他的名字。”

  這個老人顯得心情激動,他喊道:“安娜,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

  她非常藐視地向着老人看了一眼,說:“塞爾吉斯,你為什麼一定要過這種痛苦的生活呢?你一生毀掉了許多人,甚至對于你自己也沒有好處。可是是否在上帝召喚你之前,便結束你的生命,這要由你自己決定。但是,我一定要說,不然的話,我便沒有時間了。

  “先生們,我說過我是這個人的妻子。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已經五十歲,而我隻是一個二十歲的傻姑娘。我在俄國的一個城市上大學,我不想說出這個地名。”

  老人又咕哝地說:“安娜,上帝保佑你。”

  “你知道,我們是革新家、革命者、無政府主義者。我們人數很多。後來遇到困難,由于一個警長被害,我們有許多人被捕了。而他為了得到一大筆錢,更為了活命,便提供證據,背叛了他的妻子和夥伴。由于他的交待,我們全都被捕了。有的被送上絞刑架,有的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我被送到西伯利亞,但不是終生流放。我丈夫帶着那筆不義之财來到英國,過上了安甯的生活。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我們的團體知道了他在哪兒,不到一個星期就會結束他的生命。"老人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又拿起一支煙卷。他說:“安娜,你随便處置我吧,你一向對我很好。”

  她說:“我還沒有把他的最大罪惡告訴你們。在我們的團體裡,有位同志是我現在的朋友,他高尚、大公無私、樂于助人,這些氣質我丈夫全沒有。他仇視暴力,如果說使用暴力是犯罪的話,我們全都犯過罪,隻有他沒有。他總是寫信給我們,勸我們不要使用暴力。這些信件是可以使他免受刑罰的。我的日記也可以證明,因為我在日記中記述了我對他的感情以及我們每個人的看法。可是我丈夫發現了這些信件和我的日記,就偷偷把它們藏了起來,一面還盡力證明這位年輕人應判死刑。雖然他沒有達到目的,但是阿列克謝被當做罪犯送到西伯利亞,在一個鹽礦做工。你這個惡棍,你想想,你好好想想,那樣高尚的一個人卻受着奴隸般的待遇,而你,你的生命就在我手中,可我還是放過了你。”

  老人一面吐着煙,一面說:“安娜,你是一個高尚的女人。”

  她慢慢站了起來,但是緊接着她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喊叫,便又坐了下去。

  她說:“我一定要說完。在我服刑期滿以後,我就開始設法尋找這些信件和日記,因為如果俄國政府得到這些東西,便會釋放我的朋友。我知道我的丈夫來到了英國。經過幾個月的查訪,我終于弄清了他的住址。我知道他仍然儲存着這些日記,因為當我還在西伯利亞時,他有一次給我寫信,信中責備我時引用的是我日記中的話。我清楚地知道,由于他生性報複心強,他一定不會自願地把日記交還給我。我必須想辦法親自弄到手。是以,我請了一位私人偵探,他到我丈夫家來做秘書——也就是你的第二個秘書,塞爾吉斯。他來不久便很快走了,他發現檔案全收在小櫃中,并且取了鑰匙樣。他不願意做更多的事,便把這棟房的平面圖交給了我,并且告訴我,秘書是在樓上住,上午書房裡沒有人。是以我後來才鼓起最大的勇氣,親自來拿這些東西,東西拿到了,可是,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啊!

  “我剛剛拿到日記和信件,正要鎖上櫃子,這時一個青年抓住了我。那天清早我曾在路上遇見過他,我請他告訴我考芮姆教授的住處,可是不知道他是考芮姆雇用的人。”

  福爾摩斯說:“是這樣的!秘書回來以後告訴了考芮姆,說他遇見了一個什麼樣子的婦女。威洛比在斷氣之前想要說明:就是他和教授說過的那個女人殺了他。”

  這位婦女面部抽搐,好象非常痛苦,并用指令的口吻說:

  “你讓我講完。這個年輕人倒下去的時候,我闖出書房,走錯了門來到我丈夫的房間。他說要告發我。我告訴他:他如果這樣做,我不會放過他,他如果把我交給警察,我就把他的事告訴我們的團體。我不是為了自己想活命,而是想要達到我的目的。他知道我說到做到,而他自己的命運又和我的命運互相牽連,隻是因為這個原故,他才掩護了我。他把我塞進那個黑暗的角落——隻有他自己才知道這個秘密。他讓傭人把飯送到屋裡,以便分給我一些。我們商量好,隻要警察一離開這棟房子,我就乘黑夜偷偷走掉,并且永遠不再回來。但是你到底識破了我們的計劃。這是我生前最後的話。"她從胸前拿出一個小包。她對福爾摩斯說:“這個小包裹可以救阿列克謝。先生,由于你的榮譽和正義,我把這包裹委托給你,請你把它轉交給俄國大使館。我已盡了我的責任,并且……”

  福爾摩斯突然喊道:“擋住她!"他一下子跳到屋子的另一邊,從她手中奪下一隻小藥品。

  她往床上倒了下去,說:“太晚了!太晚了!我出來……的時候,便吃了藥。我頭暈。我要死了!先生,我請求你……不要忘記……那個小……包裹。”

  我們乘車回城時,福爾摩斯說:“這案件很簡單,但是也很發人深思。從一開始問題便圍繞着夾鼻眼鏡。雖然那個青年在臨死前幸運地抓到眼鏡,但是我那時還不能肯定,我們是否能夠解決問題。很清楚,從眼鏡深度可以斷定,戴眼鏡的人近視程度很深,離開眼鏡什麼事也做不了。霍普金先生,當你讓我相信她确實走過一小塊草地,而不是故意作假時,你還記得嗎,我當時說過,這種做法很不尋常,值得注意。可是實際上我心中認為這完全不可能,除非她還有一副眼鏡。是以,我隻能認真考慮另一個假設——她呆在這棟房子内。我一看見兩個過道完全相似,就想到她很可能走錯路,這樣她就會走到教授的屋中。我密切地注意一切能夠證明這個假設的事情,我仔細地檢查這間屋子有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地毯是整塊的,并且釘得很牢固,是以地闆上不會有活門。書櫃後面可能有躲藏的地方。你知道,在老式的書房裡常有這種結構。我注意到地闆上各處都堆滿了書,但是書櫃卻是空的,是以書櫃可能是一扇門。我找不到别的證據來證明,但是地毯是暗褐色,是以我抽了很多支那種好煙,把煙灰灑在可疑的書櫃前。這是一個很簡單的辦法,但是非常有效。然後我便下樓去了,并且,我已經弄清楚——華生,當時你也在場,而你卻沒有了解我談話的目的——考芮姆教授的飯量增加了,這容易使人懷疑他還讓另一個人吃飯。然後,我們又上樓去了,我弄翻煙卷盒,以便清楚地看看地毯。從地毯上的煙灰可以知道,在我們離開那裡以後,她從躲藏的地方出來過。霍普金,我們已經到了查林十字街,我祝賀你勝利地結束了這個案件。你一定是去警察總部吧!我和華生要到俄國使館去,再見,我的朋友。”

  空屋

  一八九四年的春天,可敬的羅諾德·阿德爾在最不尋常和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被人謀殺的案子,引起全倫敦的注意,并使上流社會感到驚慌。在警方調查中公布的詳細案情大家都知道了,但有許多細節被删去了。這是因為起訴理由非常充足,沒有必要公開全部證據。隻是到現在,将近十年之後,才允許我來補充破案過程中一些短缺的環節。案子本身是耐人尋味的,但比起那令人意想不到的結局,這點趣味在我看來就不算什麼。在我一生所經曆的冒險事件中,這個案子的結局最使我震驚和詫異。即使過了這麼長的時間,現在一想起它來就叫我毛骨悚然,并且使我重溫那種高興、驚奇而又懷疑的心情,當時這心情象突然湧來的潮水一般,完全淹沒了我的神志。讓我向那些關心我偶爾談起的一個非凡人物的言行片段的讀者大衆說一句話:不要責怪我沒有讓他們分享我所知道的一切。如果不是他曾親口下令禁止我這樣做,我會把這當作首要義務。這項禁令是在上個月三号才取消的。

  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密切交往使我對刑事案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是可以想象到的。在他失蹤以後,凡是公開發表的疑案,我都仔細讀過,從不遺漏。為了滿足個人巳ぃ?我還不止一次地試用他的方法來解釋這些疑案,雖然不很成功。但是,沒有任何疑案象羅諾德·阿德爾的慘死那樣把我吸引住。當我讀到審訊時提出的證據并據此判決未查明的某人或某些人蓄意謀殺罪時,我比過去更清楚地意識到福爾摩斯的去世給社會帶來的損失。我肯定這件怪事中有幾點一定會特别吸引他。而且這位歐洲首屈一指的刑事偵探,以他訓練有素的觀察力和靈活的頭腦,很可能彌補警方力量之不足,更可能促使他們提前行動。我整日巡回出診,腦子裡卻想着這件案子,找不到一個自己認為是理由充分的解釋。我甘冒講一個陳舊故事的風險,把審訊結束時已公布過的案情扼要地重述一遍。

  羅諾德·阿德爾是澳洲某殖民地總督梅魯斯伯爵的次子。阿德爾的母親從澳洲回國來做白内障手術,跟兒子阿德爾和女兒希爾達一起住在公園路427号。這個年輕人出入上流社會,就大家所知,他并無仇人,也沒有什麼惡習。他跟卡斯特爾斯的伊迪絲·伍德利小姐訂過婚,但幾個月前雙方同意解除婚約,嗣後也看不出有多深的留戀。他平日的時間都消磨在一個狹小、保守的圈子裡,因為他天性冷漠,習慣于無變化的生活。可是,就在一八九四年三月三十日夜裡十點至十一點二十分之間,死亡以最奇特的方式向這個悠閑懶散的青年突然襲來。

  羅諾德·阿德爾喜歡打紙牌,而且不斷地打,但賭注從不大到有損于他的身分。他是鮑爾溫、卡文狄希和巴格特爾三個紙牌俱樂部的會員。他遇害的那天,晚飯後在卡文狄希俱樂部玩了一盤惠斯特。當天下午他也在那兒打過牌。跟他一起打牌的莫瑞先生、約翰·哈代爵士和莫蘭上校證明他們打的是惠斯特,每人的牌好壞差不多,阿德爾大概輸了五鎊,不會更多。他有一筆可觀的财産,象這樣的輸赢決不緻于對他有什麼影響。他幾乎每天不是在這個俱樂部就在那個俱樂部打牌,但是他打得小心謹慎,并且常常是赢了才離開牌桌的。證詞中還談到在幾星期以前,他跟莫蘭上校作為一家,一口氣赢了哥德菲·米爾納和巴爾莫洛勳爵四百二十鎊之多。在調查報告中提到的有關他的近況就這些。

  在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從俱樂部回到家裡的時間是整十點。他母親和妹妹上親戚家串門去了。女仆供述聽見他走進二樓的前廳——就是他經常當作品房間的那間屋子。她已經在屋裡生好了火,因為冒煙她把窗戶打開了。一直到十一點二十分梅魯斯夫人和女兒回來以前,屋裡沒有動靜。梅魯斯夫人想進她兒子屋裡去說聲晚安,發現房門從裡邊鎖上了。母女二人叫喊、敲門都不見答應。于是找來人把門撞開,隻見這個不幸的青年躺在桌邊,腦袋被一顆左輪子彈擊碎,模樣很可怕,可是屋裡不見任何武器。桌上擺着兩張十鎊的鈔票和總共十一鎊十先令的金币和銀币,這些錢碼鋪了十小堆,數目多少不一。另外有張紙條,上面記了若幹數目字和幾個俱樂部朋友的名字,由此推測遇害前他正在計算打牌的輸赢。

  現場的詳細檢查隻是使案情變得更加複雜。第一,舉不出理由來說明為什麼這個年輕人要從屋裡把門插上。這有可能是兇手把門插上了,然後從窗戶逃跑。由視窗到地面的距離至少有三十英尺,窗下的花壇裡正開滿了番紅花。可是花叢和地面都不象被人踩過,在房子和街道之間的一塊狹長?草地上也沒有任何痕迹。是以,很明顯是年輕人自己把門插上的。假使有人能用左輪手槍從外面對準視窗放一槍,而且造成這樣的緻命傷,這人必定是個出色的射手。另外,公園路是一條行人川流不息的大道,離這所房子不到一百碼的地方就有馬車站。這兒已經打死了人,還有一顆象所有鉛頭子彈那樣射出後就會開花的左輪子彈和它造成的立刻緻死的創傷,但當時卻沒有人聽到槍聲。公園路奇案的這些情況,由于找不出動機而變得更加複雜,因為,正如我前面所講的,沒人聽說年輕的阿德爾有任何仇人,他屋裡的金錢和貴重物品也沒人動過。

  我整天反複思考這些事實,竭力想找到一個能解釋得通的理論,來發現最省力的途徑,我的亡友稱它為一切調查的起點。傍晚,我漫步穿過公園,大約在六點左右走到了公園路連接配接牛津街的那頭。一群遊手好閑的人聚在人行道上,他們都仰起頭望着一扇窗戶。他們給我指出了我特地要來瞧瞧的那所房子。一個戴着墨鏡的瘦高個子,我非常懷疑他是個便衣偵探,正在講他自己的某種推測,其他人都圍着聽。我盡量往前湊過去,但他的議論聽起來實在荒謬,我有點厭惡地又從人群中退了出來。正在這時候我撞在後面一個有殘疾的老人身上,把他抱着的幾本書碰掉在地上。記得當我撿起那些書的時候,看見其中一本書名是《樹木崇拜的起源》。這使我想到老人必定是個窮藏書家,收集一些不見經傳的書籍作為職業或者作為愛好。我極力為這意料不到的事道歉,可是不巧給我碰掉的這幾本書顯然在它們的主人眼裡是非常珍貴的東西。他讨厭地吼了一聲,轉身就走。我望着他彎曲的背影和灰白的連鬓胡子消失在人群裡。

  我多次觀察公園路427号,但這對弄清楚我所關心的問題毫無作用。這所房子和大街隻隔着一道半截是栅欄的矮牆,高不過五英尺,是以任何人想進花園都非常容易。但那扇窗戶可完全夠不着,因為牆外面沒有水管或者别的東西可以幫助身體輕巧的人爬上去。我比以前更加感到迷惑不解,隻得折回肯辛頓。我在書房裡呆了沒到五分鐘,女仆進來說有人要見我。叫我吃驚的是來者并非别人,就是那個古怪的舊書收藏家。灰白的須發中露出他那張輪廓分明而幹瘦的臉,右臂下挾着他心愛的書,至少有十來本。

  “您沒想到是我吧,先生。"他的聲音奇怪而嘶啞。

  我承認沒有想到是他。

  “我感到過意不去,先生。剛才我一瘸一拐地在您後頭跟着走,碰巧瞧見您走進這所房子。我對自己說我要進來看看那位好心的紳士,對他說要是我剛才的态度有點粗暴,可沒有惡意,還要謝謝他替我把書撿起來。”

  “這點小事您看得太重了,"我說,"可不可以問一下您是怎麼認出我的?”

  “先生,如果不太冒昧的話,我算是您的街坊,我的小書店就在教堂街拐角的地方。大概您也收藏書吧,先生。這兒有《英國鳥類》、《克圖拉斯》、《聖戰》——非常便宜,每本都很便宜。再來五本書您就可以正好把那第二層的空檔填滿。現在看來不大整齊,是不是,先生?”

  我轉過頭去看了看後面的書櫥。等我回過頭來,歇洛克·福爾摩斯就隔着書桌站在那兒對我微笑。我站了起來,吃驚地盯着他看了幾秒鐘,然後我好象是暈過去了,這是我平生頭一回,也是末一回。确實有一片白霧在我眼按蛐0?霧消失了,我才發現我的領口解開了,嘴唇上還有白蘭地的辛辣餘味,福爾摩斯正俯在我的椅子上,一手拿着随身帶來的扁酒瓶。

  “親愛的華生,"一個很熟的聲音說,"我萬分抱歉。我一點也沒想到你會這樣經受不住。”

  我緊緊抓住他的雙臂。

  “福爾摩斯!"我大喊了一聲,"真的是你?難道你還活着?你怎麼可能從那可怕的深淵中爬出來?”

  “等一等,"他說,“你現在真覺得有精神來談這事兒了嗎?瞧我這多此一舉的戲劇性的出現給了你多大的刺激。”

  “我好了。可是說真的,福爾摩斯,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世界上這麼多人,單單會是你在我書房中站着。"我又抓其他的一隻袖子,摸着裡面那隻精瘦而有力的胳臂。"可是不管怎樣,你不是鬼,"我說,"親愛的朋友,看到你我太高興了。坐下來,告訴我你是怎樣從那可怕的峽谷中逃生的。”

  他面對着我坐下來,照老樣兒若無其事地點燃了一支煙。他全身裹在一件賣書商人穿的破舊長外套裡,剩下看得見的隻有那一堆白發和放在桌上的舊書。福爾摩斯顯得比以前更加清瘦、機警,但他那張鷹似的臉上帶着一絲蒼白的顔色,使我看出來他最近一陣子生活不規律。

  “我很高興能伸直腰,華生,"他說,"讓一個高個子一連幾小時把身長去掉一⒊哒娌皇峭嫘ΑV劣谌绾謂馐駝庖磺校?我親愛的老朋友,咱們——如果我可以求你合作的話——面前還有一個晚上的艱險工作。或許最好是這項工作完了以後,我再把全部情況告訴你。”

  “我很想知道,更喜歡現在就聽到。”

  “今天晚上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随你說什麼時候、去什麼地方都行。”

  “真的還象過去那樣。咱們出發前還有時間吃點晚飯。好吧,就說說那個峽谷。我從峽谷中逃出來并沒有多大困難。理由很簡單:我根本沒有掉進去。”

  “你根本沒有掉進去?”

  “沒有,華生。我根本沒有掉進去。我給你的便條可完全是真的。當我發覺模樣行┮跸盞哪镅塹俳淌谡駒谀翹跬?向安全地帶的窄道上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懷疑我的末日到了。在他的灰色眼睛中,我覺察到一個無情的意圖。于是我跟他交談了幾句,得到他彬彬有禮的許可,寫了那封後來你收到的短信。我把信、煙盒和手杖一起留在那裡,就沿着那條窄道往前走,莫裡亞蒂仍緊跟着我。我走到盡頭便無路可去了。他并沒有掏出武器,卻突然沖過來把我抱住。他知道他的一切都完了,隻急着對我報複。我們兩人在瀑布邊上扭成一團。但是我懂點日本式摔跤,過去有好幾次都用上了這一手。我從他的兩臂中褪了出來。他發出一聲可怕的尖叫,瘋狂地踢了幾下,兩手向空中亂抓。盡管他費了很大的氣力,仍舊無法保持平衡而掉下去了。我探頭見他墜下去很長一段距離,然後撞在一塊岩石上,又被彈出去,掉進水裡。”

  我驚奇地聽了福爾摩斯邊抽煙邊作的這段解釋。

  “可是還有腳印哪!"我大聲說,"我親眼看見那條路上有兩個人往前走的腳印,往回走的一個也沒有。”

  “事情是這樣的。就在教授掉進深淵的一刹那,我忽然想到命運給我安排了再巧不過的機會。我知道不僅是莫裡亞蒂一個人曾經發誓要置我于死地。至少還有三個人,他們要向我報複的欲望隻會由于他們首領的死亡而變得更強烈。他們都是最危險的人。這三人當中,準有一個會找到我。另一方面,如果全世界都相信我死了,這幾個人就會随便行動,很快露面,這樣我遲早能消滅他們。到那個時候,我就可以宣布我仍在人間。大腦活動起來是那麼迅速,我相信在莫裡亞蒂還沒有沉到萊辛巴赫起布下的深潭底之前,我已經想出了這一切。

  “我站起來觀察後面的懸崖。在你那篇我後來讀得津津有味的生動描述中,你斷言那是絕壁。你說得不完全對。懸崖上仍有露在外面的幾個窄小的立足點,并且有一塊很象岩架的地方。想要一直爬上那麼高的峭壁顯然是不可能的,再想順着那條濕漉漉的窄道走出去而不留下腳印也同樣不可能。當然,我也可以象在過去類似場合做過的那樣把鞋倒穿,但是在同一方向出現三對腳印,無疑會使人想到這是仆人的手法。是以,總的看來,最好冒險爬上去。這可不是一件叫我高興的事,華生。瀑布在我腳下隆隆作響。我不是個富于幻想的人,但是一點不假,我仿佛聽見莫裡亞蒂的聲音從深淵中沖着我喊叫。好幾次當我手沒抓住身邊的草叢或是腳從精濕的岩石缺口中滑下來的時候,我想我完了。但是我拼命往上爬,終于爬上一塊有幾英尺寬的岩架,上面長着柔軟的綠苔,在那兒我可以很舒服地躺下而不被人看見。親愛的華生,當你和你的随從正在極其同情而又毫無效力地調查我的死亡現場的時候,我就躺在岩架上。

  “你作出了完全錯誤的結論就離開那裡回旅館去了,最後就剩下我一個人。我以為我的險遇到此結束了。可是發生了非常突然的事故,使我預感到還有叫我吃驚的事情就要來到。一塊巨大的岩石由上面落下來,轟隆一聲從我身邊擦過去,砸中下面那條小道,又蹦起來掉進深淵。我當時還以為這塊岩石是偶然掉下來的。過了一會兒,我擡頭望見昏暗的天空中露出一個人頭。這時又落下來一塊石頭,砸在我躺着的地方,離我的頭部不到一英尺。當然,這意味着什麼就很清楚了。莫裡亞蒂并非單人行動。在他對我下手的時候,還有一個黨羽在守望,而我一眼就看出了這個黨羽是個多麼危險的家夥。他躲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親眼目睹了他的朋友淹死和我逃脫的情況。他一直等着,然後繞道上了崖頂,企圖實作他朋友未能得逞的打算。

  “我思考這一切并沒有耽擱多少時間,華生。我又看見那張冷酷的臉從崖頂朝下張望,這是有另一塊石頭要落下來的預兆。我對準崖下的小道往下爬。我不認為自己當時能滿不在乎地爬下去,這比往上爬更難百倍。但是我沒時間考慮往下爬的危險,因為就在我雙手攀住岩架邊沿、身體懸空吊起的時候,又有一塊石頭呼地一聲從我身邊落下去。我爬到一半的地方腳踩空了。幸好上帝保佑,我掉在那條窄道上,摔得頭破血流。我爬起來就逃之夭夭,在山裡摸黑走了十英裡。一星期以後,我到了佛羅倫薩,這一來包管世界上誰也不知道我的下落。

  “那時候我隻有一個可信賴的人——我的哥哥邁克羅夫特。我再三向你道歉,親愛的華生。但是當時最要緊的是讓大家認為我死了。你要是不相信我死了,你也一定寫不出一篇那麼令人信服的關于我不幸結局的故事來。在這三年中,我幾次提筆要給你寫信,但總是擔心你對我的深切關心會使你不謹慎而洩漏秘密。也是為了這個緣故,今天傍晚你碰掉我的書的時候,我隻能避開你,因為我的處境很危險,當時隻要你稍露出點驚奇和激動,就可能引人注意我的身份而造成可悲的、無法彌補的結果。至于邁克羅夫特,那是為了得到我需要的錢,我必須把我的秘密告訴他。在倫敦,事态的發展并非象我所想得那樣順利,因為在莫裡亞蒂匪幫案的審理中,漏掉了兩個最危險的成員,使這兩個與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得以逍遙法外。我在西藏旅行了兩年,是以常以去拉薩跟大喇嘛在一起消磨幾天為樂。你也許看過一個叫西格森的挪威人寫得非常出色的考察報告,我相信你決想不到你看到的正是你朋友的消息。然後,我經過波斯,遊覽了麥加聖地,又到喀土穆對哈裡發作了一次簡短而有趣的拜訪,并且把拜①②訪的結果告訴了外交部。回到法國以後,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來研究煤焦油的衍生物,這項研究是在法國南部蒙彼利埃的一個實驗室進行的。我滿意地結束了這項研究,又聽說我的仇人現在隻剩下一個在倫敦,我便準備回來。這時候公園①蘇丹首都。——譯者注②伊斯蘭教國家政教合一領袖的稱号。——譯者注路奇案的消息使我加速行動,不僅因為這件案子的是非曲直吸引了我,而且它似乎給我個人帶來了最難得的機會。我立刻回到倫敦貝克街自己家裡,竟吓得赫德森太太歇斯底裡大發作。邁克羅夫特把我的房間和我的記錄照原樣儲存着。就這樣,我親愛的華生,今天下午兩點,我發現自己坐在我原來屋裡的那把舊椅子上,滿心希望能見到我的老朋友華生也坐在對面他一向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這就是四月裡的那天晚上我聽到的離奇的故事。要是沒有親眼見到我以為再也見不着的那瘦高的體形和熱誠的面容來證明的話,這個故事就純屬無稽之談。我不清楚他是怎樣知道了我居喪的消息,以動作代替言辭表示了他的慰問。"工作是對悲傷最有效的解藥,"他說,今天晚上,我給咱倆安排了一件工作,如果咱們能成功地結束它,就不枉活在世上。”我求他講詳細些,但是不管用。"天亮前夠你聽和看的,"他回答說,"咱們有三年的往事要談,但隻能談到九點半,就要開始這場特别的空屋曆險。”

  真象過去那樣,到了九點半,我發現自己挨着他坐在一輛雙座馬車上,我口袋裡裝着手槍,心裡充滿了曆險的激動。福爾摩斯冷靜鎮定,一言不發。街燈的亮光忽明忽暗地照在他嚴峻的臉上,隻見他皺眉沉思,嘴唇緊閉。我不知道我們将在倫敦這罪犯充斥的黑暗的叢林中搜尋什麼樣的野獸,但從這個狩獵能手的神态來看,我完全相信這是一次十分冒險的行動。他那苦行僧般的陰沉的臉上不時露出譏諷的微笑,預示着我們搜尋的對象兇多吉少。

  我本來猜想我們要去貝克街,但就在卡文狄希廣場拐角的地方,福爾摩斯叫馬車停下來。我看見他下車時向左右探望了一下,接着在走過的每條街的拐角上又極其細心地看清楚後面有沒有人跟蹤。我們走的這條路線無疑是獨一無二的。福爾摩斯對倫敦的偏僻小道異常熟悉。這一次他迅速而有把握地穿過一連串我從來不知道的小巷和馬廄。最後我們出現在一條小路上,兩旁都是一些陰暗的老房子。我們沿着這條小路到了曼徹斯特街,然後到了布蘭福特街。在這裡他立刻拐進一條窄道,又穿過一扇木栅欄門進了一個無人的院子。他用鑰匙打開了一所房子的後門,我們一起走進去以後?門關上了。

  這裡邊漆黑一團,但很明顯是一所空屋子。沒平地毯的地闆在我們腳下吱吱地響。我伸手碰到一面牆,上面糊的紙已裂成一片片往下垂着。福爾摩斯用冰涼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腕,領我走過一條長過道,直到我隐約看見門上面昏暗的扇形窗才停住。在這兒福爾摩斯突然往右轉,我們便進了一間正方形大空房,四角很暗,隻有當中一塊地方被遠處的街燈照得有點亮。附近沒有街燈,窗戶上又積了一層很厚的灰塵,是以我們在裡面隻能看清彼此的輪廓。我同伴一手搭在我肩上,把嘴湊近我的耳朵。

  “你知道咱們在哪兒?"他悄悄地問。

  “那邊就是貝克街,"我睜大眼睛透過模糊的玻璃往外看。

  “不錯。這裡就是咱們寓所對過的卡姆登私邸。”

  “咱們幹嗎來這兒?”

  “因為從這兒可以看清楚對過的高樓。親愛的華生,請你走近窗戶一點,小心别暴露自己,再瞧瞧咱們的老寓所——你那麼多的神話故事不都是從那兒開始的嗎?讓咱們來看看我離開這三年是不是完全失去了我使你驚奇的能力。”

  我輕輕地往前移動,朝對面我熟悉的窗戶望去。當我的視線落在那扇窗上,我吃驚得叫起來了。窗簾已經放下了,屋裡點着亮燈,明亮的窗簾上清楚地映出屋裡坐着一個人:那頭的姿勢,寬寬的肩膀,輪廓分明的面部,看了決不會弄錯。那轉過半面去的臉,如同我們祖父母那一輩喜歡裝上框子的一幅剪影,完全象福爾摩斯本人。我驚奇得忙把手探過去,想弄清楚他還在不在我身邊。他不出聲地笑得全身顫動。

  “看見啦?"他說。

  “天哪!"我大聲說,"這妙極了!”

  “我相信我變化多端的手法尚未因歲月流逝而枯竭,或者因常用而過時吧。"他說。我從他的話中,聽出了這位藝術家對自己的創作所感到的高興和得意。"确有幾分象我,是不是?”

  “我可以發誓說那就是你。”

  “這個功勞歸格勒諾布爾的奧斯卡·莫尼埃先生,他化了幾天的時間做模子。那是一座蠟像。其餘是今天下午我在貝克街自己布置的。”

  “你認為有人在監視你的寓所?”

  “我知道有人在監視。”

  “是誰?”

  “我的宿敵——那可愛的一幫人,他們的頭子此刻躺在萊辛巴赫瀑布下面。你别忘了他們知道我還活着,也隻有他們才知道。他們相信早晚我會回寓所,就不斷進行監視。今天早上他們看見我到達倫敦。”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正從視窗往外瞧,一眼就認出了他們派來放哨的人。這是個對我不足為害的家夥,姓巴克爾,以殺人搶劫為生,是個出色的猶太口琴演奏家。我不在乎他,但是我非常擔心他背後那個更加難對付的人。這人是莫裡亞俚鬧呐?友,倫敦最狡猾、最危險的罪犯,也就是從懸崖上投石塊的那個人。華生,今天晚上在追我的正是他,可是他一點不知道咱們在追他。”

  我朋友的計劃漸漸顯露出來了:從這個近便的隐蔽所,監視者正受人監視,追蹤者正被人追蹤。那邊窗戶上削瘦的影子是誘餌,我們倆是獵人。我們一同沉默地站在黑暗之中,注視着在我們面前匆匆來去的人影。福爾摩斯不說話也不動,但我能看出他正處于緊張的戒備狀态,專心盯着過往行人。這是個寒冷喧嚣的夜晚,風刮過長長的大街,發出一陣一陣的呼嘯。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大都緊裹着外套和圍巾。我有一兩次似乎看見了剛見過的模樣相同的人影,特别注意到兩個象是在附近一家門道裡避風的人。我讓福爾摩斯注意這兩個人,但他不耐煩地叫了一聲,又繼續目不轉睛地望着街上。他有時又局促不安地挪動腳步,手指不住地敲着牆壁。顯然他開始擔心他的計劃不會完全象他希望的那樣有效。最後,将近午夜的時分,街上的人漸漸少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不安,在屋裡踱來踱去。我正要對他說點什麼,擡眼望了望對過亮着的窗子,使我又跟剛才那樣大吃一驚。我抓住福爾摩斯的胳臂,對着前面一指。

  “影子動了!"我叫出來了。

  窗簾上的影子已經不是側面而是背朝着我們。

  三年的時間并沒有消除他粗暴的脾氣,也沒有減少他對智力低于他的人所表示的急躁。

  “它當然動了,"他說,"華生,難道我是一個那麼可笑的笨蛋,會支起個一眼就認得出的假人,希望靠它來騙住幾個歐洲最狡猾的人?咱們在這屋裡呆兩個鐘頭,赫德森太太已經把蠟像的位置改變了八次,每一刻鐘一次。她從前面來轉動它,這樣她自己的影子就決不會被人看見。啊!"他倒吸了一口氣。在微弱的光線中,我見他往前探頭,全身由于注意而緊張起來。外面大街上已空無一人。那兩個人也許還蜷縮在門道裡,可是我已看不見他們了。萬籁俱寂,除了我們對面欽邢殖鋈擻暗拿髁戀幕粕傲敝猓裁匆部床患T?一平靜寂中,我耳邊又響起了隻有在忍住極度興奮時才會發出的那種細微的咝咝聲。不一會兒,他拽住我退到最黑的屋角裡,一手捂着我的嘴。他的手指在顫抖,我從未見過我的朋友這樣激動。那黢黑的大街仍舊荒涼地、靜靜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但是,我忽然發覺了他那超人的感官已經察覺了的東西。一陣輕輕的蹑手蹑腳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這聲音并非來自貝克街的方向,而是從我們藏身的這所屋子後面傳來的。一扇門打開又關上了。過了一會兒,走廊裡響起蠕動的腳步聲。這本來想不弄出聲的腳步,卻在空屋中引起了刺耳的回響。福爾摩斯靠牆蹲下來,我也照樣蹲下來,手裡緊握着我的左輪槍柄。我朦胧中看見一個不清楚的人影,顔色稍深于敞開着的門外的暗黑。他站了片刻,然後彎下身子威脅似地、偷偷地走進屋裡。這個兇險的人影離我們不到三碼。我已經準備好等他撲過來,才想其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們在這兒。他從我們旁邊走過去,悄悄地靠近了窗子,輕輕地、無聲地把窗戶推上去半英尺。當他跪下來靠着視窗的時候,街上的燈光不再受積滿灰塵的玻璃的遮擋,把他的臉照得清清楚楚。這人似乎興奮得忘乎是以,兩眼閃亮,面部不停地抽搐。他是個上了歲數的人,鼻子瘦小而突出,前額又秃又高,留着一大撮灰白胡子。一頂可以折疊的大禮帽推在後腦勺上,解開的外套露出夜禮服的白前襟。他臉又瘦又黑,滿是兇悍的皺紋。他手裡拿着一根象是手杖的東西,當他把它放在地闆上的時候,卻發出了金屬的铿锵聲。然後他由外套的口袋中掏出一大塊東西,擺弄了一陣,最後咔哒響了一下,好象把一根彈簧或者栓子挂上了。他仍舊跪在地闆上,彎腰将全身力量壓在什麼杠杆上,接着發出一陣旋轉和摩擦聲,最後又是咔哒一響。于是他直起腰來,我這才看清楚他手裡拿的是一支槍,槍托的形狀非常特别。他拉開槍膛,把什麼東西放了進去,又啪地一下推上了槍栓。他俯下身去,把槍筒架在窗台上。我看見他的長胡子墜在槍托上面,閃亮的眼睛對着瞄準器。當他把槍托緊貼右肩的時候,我聽見一聲滿意的歎息,并且看見那個令人驚異的目标——黃色窗簾上的人影毫無遮擋地暴露在槍口前方。他停了停,然後扣動闆機。嘎地一聲怪響,跟着是一串清脆的玻璃破碎聲。就在這一刹那間,福爾摩斯象老虎似地向射手的背上撲過去,把他臉朝下摔倒了。他立刻爬了起來,使盡力氣掐住福爾摩斯的喉嚨。我用手槍柄照他頭上給了一下,他又倒在地闆上。在我撲過去把他按住時,我的朋友吹了一聲刺耳的警笛。人行道上馬上響起一陣跑步聲:兩個穿制服的警察和一個便衣偵探從大門沖進屋來。

  “是你嗎,雷斯垂德?”

  “是我,福爾摩斯先生。我自己把任務接過來了。很高興看見你回倫敦來,先生。”

  “我覺得你需要點非官方的幫助。一年當中有三件謀殺案破不了是不行的,雷斯垂德。你處理莫爾齊的案子不象你平時那樣——就是說你處理得還不錯。”

  大家都已經站起來了。我們的囚犯在大喘氣,他兩邊各站着一個身材高大的警察。這時已經有些閑人開始聚集在街上。福爾摩斯走到窗前把窗關上,又放下了簾子。雷斯垂德點着了兩支蠟燭,警察也打開了他們的提燈,我終于能好好地看看這個囚犯了。

  對着我們的是一張精力充沛而奸詐萬分的面孔。這人長着哲學家的前額和酒色之徒的下颌,似乎他天賦大才,是好是壞姑且不論。可是,隻要一看他那下垂、譏诮的眼睑,那冷酷的藍眼睛,那兇猛、挑釁的鼻子和那咄咄逼人的濃眉,誰也能認出這都是造物主最明顯的危險信号。他一點都不注意别的人,隻盯住福爾摩斯的臉,眼中充滿了仇恨和驚異。"你這個魔鬼!"他不停地嘟哝,"你這個狡猾的魔鬼!”

  “啊,上校!"福爾摩斯邊說邊整理弄亂了的領子,“就象老戲裡常說的:'不是冤家不碰頭。'自從在萊辛巴赫瀑布的懸崖上承蒙關照以後,我就沒有再見到你。”

  上校就象個精神恍惚的人那樣,仍舊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的朋友。他能說出的隻有這一句:"你這狡猾的魔鬼!”

  “上校,我還沒有介紹你呢,"福爾摩斯說,"先生們,這位是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以前在女王陛下的印度陸軍中效力,他是咱們東方帝國所造就的最優秀的射手。上校,我想這樣說是對的:你在獵虎方面的成績仍然是舉國無雙吧?”

  這個兇惡的老人一聲不響,仍舊瞪大眼睛看着我的夥伴。他那充滿野性的眼睛和倒豎的胡子使自己活象一隻虎。

  “奇怪,我這個很簡單的計策能使這麼一個老練的獵手受騙。"福爾摩斯說,"這應該是你很熟悉的辦法。你不是也在一棵樹下拴隻小山羊,自己帶着來複槍藏在樹上,等着這隻作為誘餌的小山羊把老虎引來嗎?這所空屋成了我的樹,你就是我想打的虎。你大概還帶着幾支備用的槍,以防出現好幾隻老虎,或是你自己萬一沒有瞄準好,而這是不大可能的。他們都是我的備用槍,"他指了指周圍的人,"這是個确切的比拟。”

  莫蘭上校一聲怒吼向前沖來,但被兩個警察拽了回去。他臉上露出的憤怒表情看着真可怕。

  “我承認你有一招出乎我意外,"福爾摩斯說,"我沒有料到你也會利用這所空屋跟這扇友善的前窗。我猜想你在街上行動,那裡有我的朋友雷斯垂德和他的随從在等着你。除了這一點以外,一切都如我所料。”

  莫蘭上校轉過臉對着官方偵探。

  “你可能有、也可能沒有逮捕我的正當理由,"他說,"但至少沒有理由叫我受這個人的嘲弄。如果我現在是處于法律的掌握中,一切都照法律辦吧!”

  “你說得倒是很合理,"雷斯垂德說,"福爾摩斯先生,我們走以前,你還有别的要講嗎?”

  福爾摩斯早把那支威力很大的汽槍從地闆上撿起來了,正在細看它的結構。

  “真是一件罕見的武器,"他說,"無聲而且威力極大。我認識這個雙目失明的德國技工馮·赫德爾,這支槍是他給莫裡亞蒂教授特制的。我知道有這麼一支槍已經好幾年了,雖然以前沒有機會擺弄它。雷斯垂德,我特别把這支槍,還有這些适用的子彈,都交給你們保管。”

  “你可以放心交我們保管,福爾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說,這時大家都向房門口走去,"你還有什麼話嗎?”

  “就問一下你準備以什麼罪名提出控告?”

  “什麼罪名?自然是企圖謀殺福爾摩斯先生了。”

  “這不成,雷斯垂德。我一點不打算在這件事情上出面。這場出色的逮捕是你的功勞,而且隻是你的功勞。雷斯垂德,我祝賀你!你以經常表現的智勇雙全抓住了他。”

  “抓住了他!抓住了誰,福爾摩斯先生?”

  “就是全體警察一直沒有找到的這個莫蘭上校,他在上月三十日把一顆開花子彈裝在汽槍裡,對準公園路427号二樓正面的視窗開了一槍,打死了羅諾德·阿德爾。就是這個罪名,雷斯垂德。現在,華生,要是你能忍受從破視窗吹進的冷風,不妨到我書房去抽一支雪茄煙,呆上半個小時,這樣可以讓你消遣一下。”

  我們的老房間,多虧邁克羅夫特的監督和赫德森太太直接照管,完全沒有改變樣子。我一進來就注意到屋裡的整潔确實少見,但是一切原有的标志依然如故:這一角是作化學試驗的地方,放着那張被酸液弄髒了桌面的松木桌;那邊架子上擺着一排大學的剪貼簿和參考書,都是很多倫敦人想燒掉才高興的東西。我環視四周,挂圖、提琴盒、煙鬥架,連裝煙絲的波斯拖鞋都曆曆在目。屋裡已經有兩人:一個是我們進來時笑臉相迎的赫德森太太,另一個是在今晚的險遇中起了那麼大作用而樣子冷淡的假人。我朋友的這個做得維妙維肖的、上過顔色的蠟像,擱在一個小架子上,披了一件他的舊睡衣,從大街上望過去,完全逼真。

  “一切預防措施你全遵守了嗎,赫德森太太?”

  “照你的吩咐,我是跪着幹的,先生。”

  “好極了。你完成得非常好。你看見子彈打在什麼地方了嗎?”

  “看見了,先生。恐怕子彈已經打壞了您那座漂亮的半身像。它恰好穿過頭部,然後碰在牆上砸扁了。這是我在地毯上撿到的,給您吧!”

  福爾摩斯伸手把子彈遞給我。"一顆鉛頭左輪子彈。真巧妙,誰會發現這樣的東西是從汽槍中打出來的?好吧,赫德森太太,我非常感謝你的幫助。現在,華生,請你在老位子上再坐下來,有幾點我想和你讨論一下。”

  他已經脫掉那件舊禮服大衣,換上他從蠟像上取下來的液稚攏谑怯殖閃送盞母6λ沽恕?

  “這個老獵手居然手還不抖,眼也不花,"他一邊檢查蠟像的破碎前額一邊笑着說,"對準頭的後部正中,恰好擊穿大腦。以前在印度他是最好的射手,我想現在倫敦也很少有比他強的。你聽過他的名字嗎?”

  “瞧,這就叫出名!不過,我要是沒記錯,你過去也沒有聽到過詹姆士·莫裡亞蒂的名字。他是本世紀的大學者之一。請你把我那本傳記索引從架子上拿下來給我。”

  他坐在椅子上,把身體往後靠了靠,大口噴着雪茄煙,懶洋洋地翻着他的記錄。

  “我收集在M部的這些材料很不錯。莫裡亞蒂這個人不論擺在哪裡都是出衆的。這是放毒犯莫根,這是遺臭萬年的梅裡丢,還有馬修斯——他在查林十字廣場的候診室裡把我左邊的犬齒打掉了。最後這個就是咱們今晚見到的朋友。”

  他把本子遞給我,上面寫着:

  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無職業,原屬班加羅爾工兵一團。一八四○年在倫敦出生,系原任英國駐波斯公使奧古斯塔斯·莫蘭爵士之子。曾就學于伊頓公學、牛津大學。參加過喬瓦基戰役、阿富汗戰役,在查拉西阿布(派遣)、舍普爾、喀布爾服過役。著作:《喜馬拉雅山西部的大獵物》(1881),《叢林中三月》(1884)。住址:管道街。俱樂部:英印俱樂部,坦克維爾俱樂部,巴格特爾紙牌俱樂部。

  在這頁的空白邊上,有福爾摩斯清晰筆迹的旁注:倫敦第二号最危險的人。

  “真叫人驚奇,"我把本子遞回給他時說,"這人的職業還是個體面的軍人呢。”

  “确實是的,"福爾摩斯回答說,"他在一定程度上幹得不錯。他一向很有膽量,在印度還流傳着他怎樣爬進水溝去追一隻受傷的吃人猛虎的事。華生,有些樹木在長到一定高度的時候,會突然長成難看的古怪形狀。這一點你常常會在人身上看到。我有個理論是:個人在發展中再現了他曆代祖先的發展全過程,而象這樣突然地變好或者變壞,顯示出他的家系中的某種影響,他似乎成了他的家史的縮影。”

  “你這個想法真有點怪誕。”

  “好吧,我不堅持。不管是什麼原因,莫蘭上校開始堕落了。他在印度雖沒有任何當衆出醜的事情,但仍舊沒有呆下去。他退伍了,來到倫敦,又弄得名聲很壞。就在這時候他被莫裡亞蒂教授挑中了,一度是莫裡亞蒂的參謀長。莫裡亞蒂很大方地供給他錢,可是隻利用過他作一兩件普通匪徒承擔不了的、非常進階的案子。你可能還有些記得一八八七年在洛德的那個斯圖爾特太太被害的案子。記不起來了?我可以肯定莫蘭是主謀,但是一點證據都找不出來。上校隐蔽得非常巧妙,即使在莫裡亞蒂匪幫被破獲的時候,我們也無法控告他。你還記得就在那天我到你寓所去看你,為了防汽槍,我不是把百葉窗關上了嗎?很可能當時你認為我是在想入非非。我可明白自己在幹什麼,因為我已經知道有這樣一支不平常的槍,而且知道在這支槍的後面會出現一名全世界第一流的射手。咱們在瑞士的時候,他同莫裡亞蒂一起跟蹤着咱們。毫無疑問,就是他給了我在萊辛巴赫懸崖上那不愉快的五分鐘。

  “你可以想到,我住在法國的時候注意看報,就是為了尋找機會制服他。隻要他在倫敦還逍遙法外,我活在世上實在沒意思。他的影子會日夜纏着我,他對我下手的機會遲早總會到來。我能拿他怎麼辦呢?總不能一看見就拿槍打他,那樣我自己就得進法院,向市長求救也無濟于事。他們不能憑看起來不過是輕率的懷疑就進行幹預。是以我一籌莫展。可是我留心報上的缸镄攣牛胱盼以缤硪∷:罄次銥?見了羅諾德·阿德爾慘死的消息,我的機會終于來到了。就我知道的那些情況來看,這不明擺着是莫蘭上校幹的?他先同這個年輕人一起打牌,然後從俱樂部一直跟到他家,對準敞着的窗子開槍打死了阿德爾。這是毫無疑問的了。光憑這種子彈就足以送他上絞架。我馬上回到倫敦,卻被那個放哨的發現了,他當然會告訴上校注意我的出現。上校不能不把我的突然歸來和他犯的案子聯系到一起,而且感到萬分驚恐。我猜準了他會立刻想辦法把我除掉,并且為了達到目的他會再拿出這件兇器來。我在視窗給他留了一個明顯的靶子,還預先通知蘇格蘭場可能需要他們幫助(對了,華生,你準确無誤地看出他們呆在那個門道裡),然後我找到那個在我看來是萬無一失的監視點,決沒想到他會挑上那個地方來襲擊我。親愛的華生,有什麼别的要我解釋嗎?”

  “有,"我說,"你還沒有說明莫蘭上校謀殺羅諾德·阿德爾的動機是什麼。”

  “啊,我親愛的華生,這一點咱們隻能推測了,不過在這方面,就是邏輯性最強的頭腦也可能出錯。各人可以根據現有的證據作出他自己的假設,你我的假設都可能對。”

  “那末,你已經作出了假設啦?”

  “我想說明案件的事實并不難。從證詞中知道莫蘭上校和年輕的阿德爾合夥赢了一大筆錢。不消說,莫蘭作了弊——我很久以來就知道他打牌作弊。我相信就在阿德爾遇害的那天,阿德爾發覺莫蘭在作弊。很可能他私下跟莫蘭談過,還恐吓要揭發莫蘭,除非他自動退出俱樂部并答應從此不再打牌。照說象阿德爾這樣的年輕人不大可能立刻就去揭發一個既有點名片又比他大得多的莫蘭,鬧出一樁駭人聽聞的醜事來。大概他象我所估計的那樣做了。對靠打牌騙錢為生的莫蘭來說,開除出俱樂部就等于毀掉自己。是以莫蘭把阿德爾殺了,那時候阿德爾正在計算自己該退還多少錢,因為他不願意從搭檔的作弊中取利。他鎖上門是為了防他母親和妹妹突然進來硬要知道他弄來那些人名和硬币究竟幹什麼。這樣說得通嗎?”

  “我相信你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這會在審訊時得到證明,或者遭到反駁。同時,不論發生什麼,莫蘭上校再也不會打攪咱們了。馮·赫德爾這支了不起的汽槍将為蘇格蘭場博物館增色,福爾摩斯先生又可以獻身于調查倫敦錯綜複雜的生活所引起的大量有趣的小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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