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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探案集 回憶錄(上)

“格洛裡亞斯科特”号三桅帆船

  一個冬天的黃昏,我和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對坐在壁爐兩側,福爾摩斯說道:“華生,我這裡有幾個檔案,我确實認為很值得你一讀。這些檔案和‘格洛裡亞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奇案有關系。治安官老特雷佛就是因讀了這些檔案驚吓而死的。”

  福爾摩斯從抽屜裡取出一個顔色晦暗的小圓紙筒,解開繩帶,交給我一張石青色的紙,這是一封字迹潦草的短簡,上面寫着:

  The supply of game for London is going steadily up (it ran).Head keeperHudson, Webelieve, has been now told to reeive all orders for fly-paper and-for-preservation of your hen-pheasant's life.

  (按字面可譯為:倫敦野味供應正穩步上升。我們相信總保管赫德森現已奉命接受一切粘蠅紙的訂貨單并儲存你的雌雉的生命。——譯者)

  讀完這封莫名其妙的短簡,我擡起頭,看見福爾摩斯正在觀看我的表情,還抿着嘴發笑。

  “你似乎有點弄糊塗了吧?”他說道。

  “我看不出象這樣的一份短簡怎麼能把人吓死。在我看來其内容隻不過是荒唐胡言罷了。”

  “不錯。可是事實上,那位健壯的老人,讀完這封短簡,竟如手槍射中的靶子一樣,應聲而倒一命嗚呼了。”

  “你倒惹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說道,“可是剛才你為什麼說,我有特别的原因,一定要研究這件案子呢?”

  “因為這是我着手承辦的第一樁案件啊。”

  我一直都在設法探問我的同伴,想讓他講講當初是什麼原因使他下決心轉向偵探犯罪活動的,可是他一直也沒有興緻講。這時他俯身坐在扶手椅上,把檔案鋪在膝蓋上,然後點起煙鬥吸了一陣子,并把檔案翻來覆去地察看着。

  “你從來沒聽我談起過維克托·特雷佛麼?”他問道,“他是我在大學兩年中結識的唯一好友。我本來極不善交遊,華生,總喜歡一個人愁眉苦臉地呆在房裡,訓練自己的思想方法,是以極少與同年人交往。除了擊劍和拳術以外,我也不很愛好體育,而那時我的學習方法與别人也截然不同。是以,我們根本沒有往來的必要。特雷佛是我唯一結識的人。這是因為有一天早晨,我到小教堂去,他的猛犬咬了我的踝骨,這樣一件意外的事使我們相識了。

  “開始交往雖很平淡,但令人難忘。我在床上躺了十天,特雷佛常來看望我。最初他閑聊幾分鐘就走,可是不久,我們交談的時間延長了。到那學期結束以前,我們已成了莫逆之交。他精神飽滿,血氣方剛,精力充沛,在許多方面和我恰恰相反,但我們也有一些相同之處。當我發現他也和我一樣落落寡合時,我們便越加親密。後來他請我到他父親那裡去,他父親住在諾福克郡的敦尼索普村,我接受了他的邀請,去度一個月的假期。

  “老特雷佛是治安官,又是一個地主,顯然有錢有勢。敦尼索普村在布羅德市郊外,是朗麥爾北部的一個小村落。特雷佛的宅邸是一所老式的、面積很大的栎木梁磚瓦房,門前有一條通道,兩旁是茂盛的菩提樹。附近有許多沼澤地,那是狩獵野鴨的絕妙場所,更是垂釣的好地方。有一個小而精緻的藏書室,我聽說,是從原來的房主手中随房屋一起購買的。此外,有一位還算不錯的廚子。故而一個人在這裡度一個月假,倘若仍不能心滿意足,那他就是一個過分挑剔的人了。

  “老特雷佛妻子已故,我朋友是他的獨生子。

  “我聽說,他原來還有一個女兒,但在去伯明翰途中,患白喉死去。老特雷佛使我非常感興趣。他知識并不多,可是體力和腦力都相當強。他對書本所知甚少,但曾經遠遊,見過許多世面,對于所見所聞,都能牢記不忘。從外貌上看,他體格很結實,身材粗壯,一頭蓬亂的灰白頭發,一張飽經風霜的褐色面孔,一雙藍色的眼睛,眼光銳利得近乎兇殘。但他在鄉中卻以和藹、慈善著稱,盛傳他在法院理案時也以寬大為懷。

  “在我到他家不久,一天傍晚,飯後我們正坐在一起喝葡萄酒,小特雷佛忽然談到我所養成的那些觀察和推理習慣。那時我已經把它歸納成一種方法,雖然還未體會到它對我一生将起的作用。這位老人顯然認為他的兒子言過其實,把我的一點雕蟲小技過分誇大了。

  “‘那麼,福爾摩斯先生,’他興緻勃勃地笑着說,‘我正是一個絕妙的題材,看你能不能從我身上推斷點什麼東西出來。’

  “‘恐怕我推斷不出多少來,’我回答道,‘我推測你在過去一年裡擔心有人對你進行襲擊。’

  “這位老人嘴角上的笑意頓時消失贻盡,大吃一驚,兩眼盯着我。

  “‘啊呀,确實是這樣,’他說道,‘維克托,你知道,’老人轉身向他兒子說道,‘在我們把來沼澤地偷獵的那夥人趕走以後,他們立誓要殺死我們,而愛德華·霍利先生果真遭到了偷襲。從那以後我總是小心提防,但不知你是怎麼知道這事的呢?’

  “‘你有一根非常漂亮的手杖,’我答道,‘我從杖上刻着的字看出,你買它不超過一年。可是你卻下了不少工夫把手杖頭上鑿個洞,灌上熔化了的鉛,把它做成可怕的武器。我料想你若不擔心有什麼危險,是絕不會采取這種預防措施的。’

  “‘還有呢?’他微笑着問道。

  “‘你年輕時還經常參加拳擊。’

  “‘這也說對了。你怎麼知道的呢?是不是我的鼻子有些被打歪了?’

  “‘不是,’我說道,‘我是從你耳朵上知道的。你的耳朵特别扁平寬厚,那是拳擊家的特征。’

  “‘還有呢?’

  “‘從你手上的老繭看,你曾做過許多采掘工作。’

  “‘我确實是從金礦上緻富的。’

  “‘你曾經到過紐西蘭。’

  “‘這也不錯。’

  “‘你去過日本。’

  “‘十分正确。’

  “‘你曾經和一個人交往得非常密切,那個人姓名的縮寫字母是J.A.,可是後來,你卻極力想把他徹底忘掉。’

  “這時老特雷佛先生慢慢地站起身來,把那雙藍色的大眼睛瞪得圓圓的,用奇怪而瘋狂的眼神死盯着我,然後一頭向前栽去,他的臉撞在桌布上的硬果殼堆裡,昏迷不省人事。

  “華生,你可想而知,當時我和他兒子兩人是多麼震驚了。

  可是,他失去知覺的時間并不長,因為正當我們給他解開衣領,把洗指杯中的冷水澆到他臉上時,他喘了一口氣就坐起來了。

  “‘啊,孩子們,’他強作笑臉說道,‘但願沒有吓着你們。我的外貌看起來很強壯,可是心髒很弱,毫不費力就可使我昏倒。福爾摩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推斷出來的,不過我覺得,那些實際存在的偵探也好,虛構出來的偵探也好,在你手下,都隻不過象一些小孩子罷了。先生,你可以把它做為你一生的職業。你可以記住我這個飽經世事的人所說的話。’

  “華生,請你相信這點。當時,搞推斷僅僅是我的業餘愛好,首先促使我想到這種愛好可以作為終生職業的,就是他的勸告以及對我的能力的言過其實的評價。然而,當時,我對東道主突然生病感到非常不安,顧不得去想别的事。

  “‘我希望我沒有說什麼使你痛苦的話。’我說道。

  “‘啊,你當真觸到了我的痛處。但我想問一下,你是怎樣知道的,你知道了多少情況?’現在他半開玩笑地說道,可是雙眼依然殘留着驚駭的神情。

  “‘這是很簡單的,’我說道,‘那天我們在小艇中,你卷起袖子去捉魚,我見你胳臂彎上刺着J.A.二字,字形仍然清晰可辨,但筆劃已弄得模糊了。字的四周又染着墨迹,分明後來你曾設法要把那字迹抹去。由此可見這兩個縮寫字母,你本來十分熟悉,後來卻想忘掉它。’

  “‘你的眼力好厲害啊!’他放心地松了一口氣,說道,‘這事正象你所說的那樣。不過我們不必去談論它了。一切鬼魂之中,我們舊相知的陰魂是最兇惡的。我們到彈子房去安靜地吸一支煙吧。’

  “從那天以後,雖然老特雷佛對我的态度仍然非常親切,但親切中總帶有幾分疑慮。這一點連他的兒子也覺察出來了。

  ‘你可把爸爸吓了一跳,’小特雷佛說道,‘他再也弄不清,什麼事你知道,什麼事你不知道了。’依我看,老特雷佛雖然不願流露出他的疑慮,但他心裡的疑慮卻非常強烈,一舉一動都隐約流露出來。我終于确信是我引起了他的不安,便決定向他們告辭。可是就在我離開的前一天,發生了一件小事,這事後來證明是非常重要的。

  “那時我們三個人坐在花園草坪的椅子上曬太陽,欣賞布羅德的景色,一個女仆走過來說有一個人在門外求見老特雷佛先生。

  “‘他叫什麼名字?’我的東道主問道。

  “‘他不說。’

  “‘那麼,他要幹什麼呢?’

  “‘他說你認識他,他隻要同你談一談。’

  “‘那麼領他到這裡來。’過了一會兒,便有一個瘦小枯槁的人走進來,此人形容猥瑣,步履拖沓,身着一件夾克敞着懷,袖口上有一塊柏油污痕,裡面是一件紅花格襯衫,棉布褲子,一雙長統靴已破舊不堪。他那棕色的臉龐瘦削,顯出狡猾的樣子,總帶着笑容,露出一排不整齊的黃牙。他的雙手滿布皺紋,半握拳,顯然是水手們常有的姿态。在他無精打彩地穿過草坪向我們走過來時,我聽到老特雷佛喉中發出一種類似打呃的聲音,從椅子上跳下來,奔向屋裡。轉瞬間又跑回來,當他經過我面前時,我聞到一股濃烈的白蘭地酒味。

  “‘喂,朋友,’他說道,‘你找我有什麼事?’

  “那個水手站在那裡,雙眼惶惑地望着老特雷佛,依然咧嘴微笑。

  “‘你不認識我了嗎?’水手問道。

  “‘啊,哎呀,這一定是赫德森了,’老特雷佛驚異地說道。

  “‘我正是赫德森,先生,’這個水手說道,‘喂,從我上次見到你,三十多年過去了。你現在已安居在你的家園裡,而我仍生活于困苦之中。’“‘唉,你應該知道我并沒有忘記過去的日子,’老特雷佛大聲說,一面向水手走過去,低聲說了幾句,然後又提高嗓門說道,‘請到廚房裡,先吃點喝點,我肯定可以給你安排一個位置。’

  “‘謝謝你,先生,’水手掠一掠他的額發說道,‘我剛剛下了航速為八海裡的不定期貨船,在那上面我幹了兩年,偏偏人手又少,是以需要休息。我想我隻好去找貝多斯先生或來找你了。’

  “‘啊,’老特雷佛大聲喊道,‘你知道貝多斯先生在哪裡嗎?’

  “‘謝天謝地,先生,我的老朋友在哪兒,我全都知道,’這個人獰笑道,匆匆跟在女仆身後向廚房走去。老特雷佛先生含糊地向我們說,他去采礦時,曾和這個人同船而行。說罷他就把我們丢在草坪上,自己走進屋裡去。過了一小時我們才進屋去,發現老特雷佛爛醉如泥、直挺挺地躺在餐室的沙發上。這整個事件,在我心中留下了非常惡劣的印象。是以,第二天我離開敦尼索普村時,絲毫不感到惋惜。因為我覺得,我住在他家,一定是使我的朋友感到為難的根源。

  “所有這一切發生在漫長的假期中的第一個月。我又回到了倫敦住所,用七個星期時間做了一些有機化學實驗。然而,深秋中某一天,假期即将結束,我收到我朋友的一封電報,請我回到敦尼索普村去,并說他非常需要我的指教和協助。我當然又把别的事丢開,立即趕回北方去了。

  “他坐在一輛雙輪單馬車上在車站等我,我一眼就能看出,這兩個月來,他備受磨難,變得消瘦異常,失去了平時特有的高聲談笑興高采烈的性格。

  “‘爸爸危在旦夕,’他第一句話便說道。

  “‘不可能!’我叫喊道,‘怎麼回事?’

  “‘他中了風,是神經受了嚴重刺激。今天一直處在危險中,我看他現在未必還活着。’

  “華生,你可以想見,我聽到這意外的消息,是多麼驚駭。

  “‘是什麼引起的呢?’我問道。

  “‘啊,這就是要害之處。請你上車,我們路上詳細談一談。你還記得你走的前一天晚上來的那個家夥嗎?’

  “‘當然記得了。’

  “‘你知道那天我們請進屋裡的是什麼人嗎?’

  “‘不知道。’

  “‘福爾摩斯,那是一個魔鬼,’他大聲喊道。

  “我吃驚地呆望着他。

  “‘正是,他确實是一個魔鬼,自從他來了以後,我們沒有一時一刻安甯過,一點也沒有。從那天夜晚起爸爸就沒有擡頭之時,現在他的生命危在旦夕,他的心也碎了。這都是因為那個該死的赫德森。’

  “‘那麼,他有什麼勢力呢?’

  “‘啊,這正是我要設法知道的。象爸爸這樣慈祥、寬厚的善良長者,怎麼會落到那樣一種惡棍的魔爪中去呢!不過,福爾摩斯,我很高興你能前來。我非常相信你的判斷和處事能力,我知道你能給我想出一個最好的辦法。’

  “我們的馬車疾馳在鄉間潔淨而平坦的大路上,在我們的前方是布羅德的一展平陽,隐現在落日紅霞之中。在左手邊的一片小樹林後面,我已遙望到那位治安官屋上高高的煙囪和旗杆了。

  “‘爸爸讓這家夥作園丁,’他的同伴說道,‘後來,那人很不滿意,便被提升為管家。全家似乎完全在他控制之下,他整日遊蕩,為所欲為。女仆們向我父親訴說他酗酒成性,語言卑鄙。爸爸便多方提高她們的薪水,來補償她們遇到的麻煩。這家夥經常劃着小船,帶上我爸爸最好的獵槍去遊獵。而在他這樣幹時,臉上總是帶着諷刺挖苦、側目斜視、目無一切的神情,假使他是一個和我同樣年紀的人,我早已把他打翻在地上不止二十次了。福爾摩斯,我告訴你,在這段時間裡,我隻有拚命克制自己,現在我自問,假如我不克制自己,可能情況反而會好些。

  “‘唉,我們的境況越來越壞。赫德森這個畜牲越來越嚣張,有一天,他竟當着我的面,傲慢無禮地回答我父親,我便抓住他肩膀把他推出門去。他一聲不響地溜走了,發青的面孔和兩隻惡狠狠的眼睛,露出一種恫吓的神情。在這以後,我不知道可憐的父親同這個人又作過什麼交涉,但第二天父親來找我,要我向赫德森道歉。你可以想象到,我當然拒絕了,并且問父親為什麼要容許這樣一個壞蛋對他和我們全家這樣放肆無禮。

  “‘我父親說道:“啊,我的孩子,你說得完全對,可是你不知道我的處境啊。不過你一定會知道,維克托。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設法讓你知道。但你現在總不願使你可憐的老爸爸傷心罷?孩子。”

  “‘爸爸非常激動,整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我從窗戶望見他正在忙于書寫。

  “‘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件使我如釋重負的事,因為赫德森對我們說,他打算離開我們。我們吃過午飯後,正在餐室坐着,他走進來,喝得半醉,聲音沙啞地說出了他的打算。

  “‘他說道:“我在諾福克受夠了,我要到漢普郡貝多斯先生那裡去。我敢說,他一定象你那樣高興見到我。”

  “‘“赫德森,我希望你不是懷着惡感離開這兒的。”我父親卑躬屈節地說,這使我渾身血液沸騰起來。

  “‘“他還沒有向我賠禮道歉呢,”他瞟了我一眼,繃着臉說道。

  “‘爸爸轉身對我說道:“維克托,你應該承認,你對這位可敬的朋友确實失了禮。”

  “‘我回答道:“恰恰相反,我認為我們父子對他容忍得太過分了。”

  “‘赫德森咆哮如雷地說道:“啊,你認為是這樣麼,是不是?那好極了,夥計。我們走着瞧吧!”

  “‘他無精打采地走出屋去,半小時以後便離開我家,使爸爸處于可憐的擔驚受怕的狀态。我聽到爸爸一夜又一夜地在室内踱來踱去,而在他剛剛恢複信心時,災禍終于從天而降。’“‘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急忙問道。

  “‘非常怪。昨晚爸爸收到一封信,信上蓋着福丁哈姆的郵戳。爸爸看過之後,雙手輕輕拍打着頭部,好象失魂落魄的人一樣,開始在室内繞圈子。後來我把他扶到沙發上,他的嘴和眼皮都歪向一側。我看他是中了風,立即請來福德哈姆醫生,和我一起把爸爸扶到床上,可是他癱瘓越來越厲害,一點也沒有恢複知覺的迹象,我想我們很難看到他活着了。’

  “‘小特雷佛,你簡直是在吓唬我!’我大聲說道,‘那麼,那封信裡究竟有什麼東西能引起這樣可怕的惡果呢?’

  “‘沒有什麼。這就是莫名其妙的地方。這封信荒誕而瑣碎。啊,我的上帝,我所擔心的事果然來了!’

  “他說時,我們已走到林蔭路轉彎處,看到在微弱的燈光下,房子的窗簾都放下了。我們走到門口,我朋友顯出滿面悲痛,一位黑衣紳士走了出來。

  “‘醫生,我爸爸什麼時候故去的?’特雷佛問道。

  “‘幾乎就在你剛剛離去的時候。’

  “‘他可曾蘇醒過?’

  “‘臨終之前蘇醒過一會兒。’

  “‘給我留下什麼話嗎?’

  “‘他隻說那些紙都在日本櫃子的後抽屜裡。’

  “我的朋友和醫生一同向死者的住房走去,我卻留在書房中,腦子裡不住翻騰這全部事件,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象這樣憂郁過。老特雷佛過去是一個拳擊家、旅行家,又是一個采金人,那他怎麼會聽任這個橫眉怒目的水手的支配?還有,為什麼他一聽提到他手臂上半模糊的姓名開頭字母竟昏厥過去,而接到一封從福丁哈姆寄來的信竟吓死了呢?這時,我想起福丁哈姆是在漢普郡,就是貝多斯先生的故裡,而那個水手就是對他進行敲詐去了。那麼這封信可能是水手赫德森發來的,信中說他已經檢舉了特雷佛過去犯罪的秘密。要不然就是貝多斯發來的,信中警告老特雷佛,有一個舊日的同夥即将檢舉這件事。這看起來是很明顯的。但這封信怎麼又象他兒子所說的那樣,瑣碎而又荒誕呢?那他一定是看錯了。如果真如此,那這裡面一定有一種特别的密碼,字面的意思和實際的含意不同。我必須看看這封信。如果信中果真有隐秘在内,我相信我可以破譯出來。我沒點燈坐着反複思考這個問題約有一個小時,後來一個滿面淚痕的女仆拿進一盞燈來,我的朋友小特雷佛緊跟着走進來。他面色蒼白,但鎮靜自若,手中拿着現在攤在我膝蓋上的這幾張紙。他在我對面坐下來,把燈移到桌邊,把寫在石青色紙上潦草的短簡指給我看,這短簡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倫敦野味供應正穩步上升。我們相信總保管赫德森現已奉命接受一切粘蠅紙的訂貨單并儲存你的雌雉的生命。’“恐怕我第一次讀這封信時臉上的惶惑表情也象你剛才一樣。然後,我又非常仔細地重讀了一遍。顯然不出我所料,這些奇怪詞組裡隐藏着一些秘密的含意。可能象‘粘蠅紙’和‘雌雉’這類詞組是事先約好的暗語。這種暗語可以任意約定。無論如何也推斷不出它的含義。不過我不相信情況會是這樣的,而赫德森這個詞的出現似乎表明信的内容正合我的這種猜想。而且這短簡是貝多斯發來的,而不是那個水手。我又把詞句倒過來讀,可是那‘性命、雌雉’等詞組卻令人大失所望。于是我又試着隔一個詞一讀,但無論‘theoffor’,還是‘supplygameLondon’都沒有絲毫意義。

  “可是過了一會,打開這個悶葫蘆的鑰匙終于落到我的手裡,我看出從第一個詞開始,每隔兩個詞一讀,就可以讀出含義來,這些含義足以使老特雷佛陷入絕境。

  “詞句簡短扼要,是告警信。我當即把它讀給我的朋友聽:

  ‘The game is up. Hudson has told all. Fly for your life.’

  (譯為:一切都完了。赫德森已全部檢舉。你趕快逃命吧!)

  “維克托·特雷佛雙手顫抖地捂着臉。‘我猜想,一定是這樣的,’他說道,‘這比死還要難堪,因為這意味着蒙受恥辱。可是“總保管”和“雌雉”這兩個詞兒又是什麼意思呢?’“‘這些詞兒在信中沒有什麼意思,可是如果我們沒有别的辦法找到那位發信人,這對我們倒大有用處。你看他開始寫的是‘The…game…is’等等,寫完預先拟好的詞句,便在每兩個詞之間填進兩個詞兒。他很自然地使用首先出現在頭腦中的詞兒。可以确信,他是一個熱衷于打獵的人,或是一個喜愛飼養家禽的人。你了解貝多斯的情況嗎?’

  “‘呃,經你這樣一提,’他說道,‘我倒想起來啦,每年秋季,我那可憐的爸爸常常接到貝多斯的邀請到他那裡去打獵。’

  “‘那麼這封信一定是他發來的了,’我說道,‘現在我們隻需查明,那個水手赫德森究竟掌握了什麼秘密,用來威脅這兩個有權有勢的人。’

  “‘唉,福爾摩斯,我擔心那是一件罪惡和丢人的事!’我的朋友驚呼道,‘不過我對你不必保守什麼秘密。這就是爸爸的聲明,是在他得知赫德森的檢舉迫在眉睫時寫下來的。我按醫生傳的話在日本櫃子裡找到了它。請把它拿去讀給我聽聽,因為我自己實在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去讀它了。’

  “華生,這幾張紙就是小特雷佛給我的,那天晚上我在舊書房讀給他聽過,現在我讀給你聽。你看,這幾張紙外面寫着:‘“格洛裡亞斯科特”号三桅帆船航行記事。一八五五年十月八日自法爾默思啟航,同年十一月六日在北緯十五度二十分,西經二十五度十四分沉沒。’裡面是用信函的形式記載的。

  “‘我最親愛的兒子,既然那日益迫近的恥辱使我的暮年暗淡無光,我可以老實而誠懇地說,我并不畏懼法律,也不怕喪失我在本郡的官職,更不擔心相識的人小看我而使我痛心疾首。可是一想到你很愛我,而且極為尊敬我,卻要因為我而蒙受恥辱,這才使我心如刀絞。但是如果一直懸在我頭上的橫禍果真降臨了,那麼我希望你讀一讀本篇記事,那時你就可以直接從中了解我該受何種責罰。另一方面,如果平安無事(願萬能的慈悲上帝賜準!),萬一這張紙還沒有毀掉而落入你手中,我懇求你,看在上帝份上,看在你親愛的母親份上,看在我們父子間的恩情份上,把它一燒了之,永世遺忘吧。

  “‘但如若那時你果真讀到此信,則我知道事已敗露,置身囹圄了,或十之八九我已噤舌長眠了(因為你知道我的心髒衰弱)。但無論屬于以上哪種情況,即已無需繼續隐瞞。以下事事千真萬确,願誓肺腑,以求寬恕。

  “‘親愛的孩子,我本來不叫特雷佛,年輕時叫詹姆斯·阿米塔奇[詹姆斯·阿米塔奇兩個詞縮寫字母為J.A.。——譯者注。]由此你就明白我那次受驚昏厥的原因了。我是指幾個星期以前,你大學的朋友對我講的那番話,在我聽來好象一語道破了我化名的秘密。作為阿米塔奇,我在倫敦銀行工作,而作為阿米塔奇,我被定了違犯國法之罪,判處流刑。孩子,不要過分苛責我吧。這是一筆所謂賭債,我隻好償還,我便用了不屬于我自己的錢去償還了。當然我确有把握能在察覺之前把它補上。可是最可怕的厄運臨頭了,我所指望的款項竟然沒能到手,又加上提前查帳,使我的虧空暴露出來。這件案子本來可以處理得寬大一些,可是三十年前的法律比現在嚴酷得多。于是在我二十三歲生日那天,便定了重罪和其他三十七名罪犯一起被鎖在“格洛裡亞斯科特”号帆船的甲闆上,流放到澳洲去。

  “‘那是一八五五年,克裡米亞戰事正酣。本來載運罪犯的船隻大部分在黑海中作軍事運輸,是以政府隻好用較小的不适當的船隻來遣送罪犯。“格洛裡亞斯科特”号帆船是做中國茶葉生意的,式樣古老,船首很重,船身很寬。新式快速帆船早已勝過了它。這隻三桅帆船載重五百噸,船上除了三十八名囚犯以外,還載有水手二十六名,士兵十八名,船長一名,船副三名,醫生一名,牧師一名和獄卒四名。從法爾默思啟航時,船上共約一百人。

  “‘通常囚犯船的囚室隔闆都用厚橡木制成,可是這隻船的囚室隔闆卻非常薄。還在我們被帶到碼頭時,我特别注意到一個人,他現在就囚在船尾和我相鄰的囚室裡。這是一個年輕人,面容清秀,沒有胡須,細長的鼻子,癟嘴。他一副得意神情,走起路來昂首闊步,最突出的,還是身材特别高大,我看誰的頭也到不了他的肩部,他肯定至少有六英尺半高。在這麼多憂郁而消沉的面孔裡,看到這樣一張精力充沛而堅定果斷的面孔,那是非同小可的。看到這張面孔,猶如暴風雨中送來爐火。我發現他和我為鄰,非常歡喜。一天夜深人靜,幾句細語送進我的耳鼓,我回頭一看,原來是他設法在囚室隔闆上挖了一個洞,這更使我喜不自勝。

  “‘他說道:“喂,朋友!你叫什麼名字?因什麼罪名被關在這裡?”

  “‘我回答了他,反問他是誰。

  “‘他說道:“我叫傑克·普倫德加斯特,我發誓,在你和我分手之前,你會知道我的好處的。”

  “‘我記得聽說過他的案子,因為在我自己被捕以前,他的案子在全國曾經轟動一時。他出身良家,又很能幹,但沾染了不可救藥的惡習,靠巧妙的欺詐,從倫敦巨商手中騙取了巨款。

  “‘這時他便驕傲地說道:“哈,哈!你想起我這件案子了。”

  “‘我說:“的确,我記得很清楚。”

  “‘他說:“那麼,你可記得那案子有什麼特别嗎?”

  “‘我說:“有什麼特别呢?”

  “‘他說:“我弄到将近二十五萬鎊巨款,不是嗎?”

  “‘我說:“人家說是這麼多。”

  “‘他說:“可這筆贓款并沒有追回去,你知道嗎?”

  “‘我回答:“不知道。”

  “‘他又問道:“喂,你猜這筆巨款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說道:“一點也猜不出。”

  “‘他大聲說道:“這筆錢還在我的掌握之中。一點不假!記在我名下的金鎊數,比你的頭發絲還要多。小夥伴,要是你手裡有錢,又懂得怎樣管錢用錢,那你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喂!你不要認為一個可以随心所欲的人,他會甘心在這滿是耗子、甲蟲的破舊中國航船的惡臭貨艙裡坐以待斃,不,先生,這樣的人不僅要自救,還要搭救他的難友。你可以大幹一場!緊緊依靠他,你可以憑聖經宣誓,他一定能把你救出來。”

  “‘他當時說話的語調就是這樣。起初我并不當一回事。可是過了一會,他又對我試探了一番,并且一本正經地向我宣誓,告訴我确實有一個奪取船隻的秘密計劃。在上船之前,已經有十二個犯人事先做了準備,普倫德加斯特領頭,他用金錢作動力。

  “‘普倫德加斯特說:“我有一個同夥,是一個難得的好人,完全誠實可靠,錢在他手裡。你猜現在這個人在哪裡?呃,他就是這隻船上的牧師——那位牧師,一點不錯!他在船上穿一件黑上衣,身份證響當當,箱子裡的錢足以買通全船的一切人。全體水手都是他的心腹。在他們簽名受雇以前,他用現金貼現一股腦兒就把他們收買過來了。他還收買了兩個獄卒和二副梅勒,要是他認為船長值得收買,那他連船長本人也要收買過來。”

  “‘我問道:“那麼,我們究竟要幹什麼呢?”

  “‘他說:“你看呢?我們要使一些士兵的衣服比裁縫做的更加鮮紅。”

  “‘我說:“可他們都有武器啊。”

  “‘他說:“小夥子,我們也要武裝起來,每人兩支手槍。

  我們有全體水手做後盾,要是還不能奪取這隻船,那我們早該讓人送進幼女寄宿學校了。今夜你和在你左鄰那個人談一談,看看他是否可靠。”

  “‘我照辦了,知道我的左鄰是個年輕人,處境和我相同,罪名是僞造貨币。他原名伊文斯。現在也象我一樣,已更名改姓,是英國南方一個富有而幸運的人。他完全樂意參加這一密謀,因為隻有這樣我們才能自救,是以在我們的船橫渡海灣之前,全船犯人隻有兩個未參與這一秘密。一個意志薄弱,我們不敢信任他,另一個患黃疸病,對我們沒有什麼用處。

  “‘一開始,我們的奪船行動确實沒有遇到阻礙。水手們是一夥無賴,是專門挑選來幹這種事的。冒牌牧師不斷到我們囚艙來給我們鼓勁,他背着一個黑書包,好象是滿裝着經文,他出來進去十分忙碌。到第三天,我們每個人的床腳都存有一把锉刀、兩支手槍、一磅炸藥和二十發子彈了。兩個獄卒早就是普倫德加斯特的心腹,二副也成了他的幫手。船上和我們作對的,隻有船長、兩個船副、兩個獄卒、馬丁中尉和他的十八名士兵以及那位醫生。事情雖然非常保險,但我們還是決定倍加謹慎,準備夜間進行突然襲擊。然而,動手比我們預料的要快得多。情況是這樣的:

  “‘在該船開航後第三個星期的一天晚上,醫生來給一個犯人看病。他把手伸到犯人床鋪下面,摸到了手槍的輪廓。如果他當時不動聲色,就可能使我們的事情全部告吹,但他是個膽小鬼,驚叫一聲,面無血色,這就使那個囚徒立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并将他抓住。他來不及發出警報,嘴便被堵住,綁到床上。醫生來時打開了通往甲闆的門上的鎖,我們就通過此門,一擁而上。兩個哨兵中彈倒地,一個班長跑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也遭到同樣下場。另有兩個兵士把着官艙的門,他們的火槍似乎沒有裝火藥,因為根本就沒向我們開火。他們在打算上刺刀時中彈身亡。在我們一擁沖入船長室時,裡面已響起了槍聲,推門一看,隻見船長已倒下,腦髓把釘在桌上的大西洋航海圖都染污了,而牧師站在死屍旁,手裡拿的手槍還在冒煙呢。兩個船副早已就擒,整個事情看來大功告成。

  “‘官艙緊靠船長室,我們一窩蜂奔到那裡,在長靠椅上一坐,一起暢談起來,因為覺得又一次恢複了自由而欣喜若狂。官艙的四周都是貨箱,冒牌牧師威爾遜弄來一箱,拿出二十瓶褐色葡萄酒。我們打碎瓶頸,把酒倒進酒杯,正待舉杯痛飲,突然出其不意聽到一陣槍聲,官艙裡頓時煙霧彌漫,隔着桌子竟看不見東西了。等到煙消霧散,這裡已是血肉橫飛。威爾遜和其他八個人倒在地上垂死掙紮,至今我想起那桌上的血和褐色葡萄酒還覺得惡心。我們一見這情景就吓壞了。我想當時要不是多虧了普倫德加斯特,那一定全完了。他象公牛一般,一聲怒吼沖出門去,所有活着的人也都随他一擁而出。我們沖到艙外,看見船尾站着中尉和他手下的十個士兵,官艙上有一個旋轉天窗,正對着桌子上方,稍稍打開一些,他們就從隙縫中向我們射擊。我們趁他們來不及重新裝填火藥,沖上前去。他們雖然英勇抵抗,但我們占了上風,戰鬥不到五分鐘就把他們全解決了。我的天啊!這隻帆船簡直象一個屠宰場!普倫德加斯特就象狂怒的魔鬼,把一個又一個的士兵象小孩一樣提起來,不管死活,通通扔到海裡。有一個中士傷勢很重,還出人意外地泅遊了很長時間,直到某個善人一槍打碎他的腦袋才肯罷休。戰鬥結束,隻剩下兩個獄卒、兩個船副和一名醫生,其餘敵人已全部消滅。

  “‘對剩下的這幾個敵人怎樣處置,我們發生了争論。許多人欣喜奪回了自由,打心眼兒裡不願意再殺人。殺死手執武器的士兵是一回事,對冷酷無情地殘殺人而無動于衷則是另一回事。我們八個人,五個犯人和三個水手說,我們不願看見殺死他們,但普倫德加斯特和他的一夥人卻無動于衷。他說,我們求得安全的唯一機會就是把事情幹利落,他不願留一個活口将來站到證人席上去饒舌。這差一點兒又使我們遭到拘禁,不過他終于答應說,如果我們願意,就可以乘小艇離開他們。我們對這個建議欣然答應,因為早已厭惡這種血腥的勾當,我們明白這次殺人之後,還會有更殘酷的事發生。

  于是,他發給我們每人一套水手服,一桶淡水,一小桶腌牛肉,一小桶餅幹和一個指南針。普倫德加斯特扔給我們一張航海圖,告訴我們要說我們是一艘失事船隻的水手,船是在北緯十五度,西經二十五度沉沒的。然後他割斷纜索,聽憑我們漂流而去。

  “‘我親愛的兒子,現在我要講到這個故事最驚人的情節了。在騷亂的時候,水手們曾經落帆逆風行駛,但在我們離開之後,他們又揚起風帆,乘東北風離開我們緩緩駛去。我們的小艇便随平穩起伏的波濤前進。這夥人裡,隻有我和伊文斯受教育最多。我倆坐下來檢視海圖,确定我們所在的地點,計劃向何處海岸行駛。這是一個需要慎重對待的問題,因為向北約五百英裡是佛得角群島,向東約七百英裡是非洲海岸。由于風向轉北,我們基本上确認向塞拉利昂行駛比較好,于是便掉轉船首向此方向駛去。這時從小艇向後方看,三桅帆船已不見船身,隻見船桅。我們正在向它眺望,突然看到一股濃密的黑煙直升而起,象一棵怪樹懸在天際。幾秒鐘以後,一聲雷鳴般巨響震人耳鼓,等到煙消霧散,“格洛裡亞斯科特”号帆船已渺無蹤影。我們立即掉轉船首,全力向該處駛去,那依然缭繞的海面煙塵反映了該船遇難的慘狀。

  “‘我們用了很長時間才到達那裡,開始我們怕來得太晚,救不出什麼人了。隻見一條支離破碎的小船和一些斷桅殘闆随波起伏,這顯示出帆船的沉沒地點,但未見活人蹤影。在我們失望地掉轉船頭時,忽聽有人呼救,這才看到不遠處有一個人直挺挺地橫躺在一塊殘闆上。我們把他拖到船上一看,原來是一個叫赫德森的年輕水手,他被燒傷,筋疲力盡,口不能言,直到第二天清早,才把事情經過告訴我們。

  “‘原來,在我們離開以後,普倫德加斯特和他那一夥人就動手殺害那剩下來的五個被囚禁的人。他把兩個獄卒槍斃後扔進海裡,對三副也如法炮制。普倫德加斯特下到中艙親手割斷了可憐的醫生的喉嚨。這時隻剩下勇敢機智的大副本人。他見普倫德加斯特手持血淋淋的屠刀向他走來,便掙開事先設法弄松了的綁索,跑上甲闆,一頭鑽進尾艙。有十二個罪犯手持手槍向他沖來,隻見他手裡拿着一盒火柴坐在火藥桶邊,這桶火藥已經打開,船上共載着一百桶火藥。大副發誓說,誰要是動他一下,他就叫全船人同歸于盡。話猶未了就發生了爆炸。赫德森認為這是一個罪犯開槍誤中了火藥桶,而不是大副用火柴點着的。但不管原因何在,反正“格洛裡亞斯科特”号帆船和那些劫船暴徒就此完結。

  “‘我親愛的孩子,簡單說來,涉及到我的可怕事件的過程就是這樣。第二天,一艘開往澳洲的雙桅船“霍特斯潑”号搭救了我們。該船船長輕易地相信了我們是遇難客船的幸存者。海軍部将“格洛裡亞斯科特”号運輸船作為海上失事記錄在案,而它的真實命運卻一點也沒洩露出去。經過一段順利航程之後,“霍特斯潑”号讓我們在悉尼上岸,伊文斯和我更名改姓前去采礦,在各國人麇集之中,我們毫不費力地隐瞞了過去的身份。其餘的事我也不必細說了。後來我們發迹了,周遊一番,以富有的殖民地居民身份傳回英國,購置了産業。二十多年來,我們安居樂業,生活美滿,希望把過去的事永遠埋葬。後來,這個水手來找我們,我一眼就認出他就是我們從沉船殘骸上救上來的那個人,當時我的感覺就可想而知了。他不知怎樣追蹤到此,欺我們畏懼之心,對我們進行敲詐勒索。你現在該明白,我為什麼極力對他和好了,你也該多少同情我内心充滿的恐懼了。他雖然離開我到另一個受欺者那裡去了,可是還在對我進行虛聲恫吓。’

  “下面的字寫時手已顫栗不止,幾乎難以辨認,‘貝多斯寫來密信說,赫德森已全部檢舉。上帝啊,可憐可憐我們吧!’

  “這就是那天晚上我讀給小特雷佛聽的故事。華生,這種情況可算是富有戲劇性的案子了。我的好友經過這場風波,肝腸寸斷,便遷往特拉伊去種茶樹,我聽說他在那裡混得不錯。至于那個水手和貝多斯,自從寫了那封告警信以後,便音信全無,無影無蹤了。沒有人向警局提出檢舉,是以貝多斯是錯把赫德森的威脅當做事實。有人看到赫德森潛伏在附近,警局認為他殺害貝多斯以後逃跑了。而我确信事實恰恰相反。八成是貝多斯陷入絕境,認為赫德森告發了自己,便報仇雪恨殺死赫德森,攜帶手頭所有現款逃出國去。這就是這件案子的情況,醫生,如果它們對你采集資料有所助益,我很樂意供你選用。”

  海軍協定

  我婚後那一年的七月實在令人難忘,因為我有幸與歇洛克·福爾摩斯一起偵破了三起重大案件,研究了他的思想方法。我在日記中記載的案件标題是:《第二塊血迹》、《海軍協定》和《疲倦的船長》。但其中的第一個案件事關重大,并且牽連到王國許多顯貴,以緻多年不能公之于衆。然而,在福爾摩斯經手的案件中,再沒有比該案更能清楚地顯出他的分析方法的價值和給合作人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的了。我至今還保留着一份幾乎一字不差的談話記錄,這是福爾摩斯向巴黎警署的杜布克先生和格但斯克的著名的專家弗裡茨·馮沃爾鮑叙述案情真相的談話。他們兩位曾在此案上枉費過許多精力,結果證明他們所搞的都是一些枝節的問題。但恐怕要到下一世紀該案才能發表。是以我現在打算把日記中記的第二個案件發表出來,這件案子在一段時間内也事關國家的重大利益,其中一些案情更突出了它獨特的性質。

  在學生時代,我同一位名叫珀西·費爾普斯的少年交往甚密。他差不多和我同年,但卻比我高兩級。他才華出衆,獲得過學校頒發的一切獎勵,由于成績出色,結業時獲得了獎學金,進入劍橋大學繼續深造。我記得,他頗有幾家貴戚,甚至我們都還在孩提相處時,就聽說過他舅舅是霍爾德赫斯特勳爵,一位著名的保守黨政客。這些貴戚并未使他在學校撈到好處。相反,我們在運動場上到處捉弄他,用玩具鐵環碰他的小腿骨,并引以為樂。不過他走上社會以後,那情形就不同了。我模模糊糊地聽說他憑着自己的才能和有權勢的親戚,在外交部謀得一個美差,以後我就完全把他淡忘了,直到接到下面這封信才又想起他來:

  沃金 布裡爾布雷

  我親愛的華生:我毫不懷疑你能回憶起“蝌蚪”費爾普斯來,那時我在五年級,你在三年級。可能你也曾聽到我憑借舅父的力量,在外交部弄到一個美差,很受信任和尊敬。但一件可怕的禍事從天而降,它毀了我的前程。

  沒有必要把這可怕事件的詳情寫給你。如果你答應我的請求,那麼我就可以把這一切口述給你聽。我患神經錯亂已經九個星期了,現在剛剛恢複,依然十分虛弱。你看是不是能邀請你的朋友福爾摩斯先生前來看我?盡管當局對我說:對此事再也無能為力了,但我仍願聽聽福爾摩斯先生對本案的意見。請你邀他前來,盡量快來。我生活在驚恐不安之中,度日如年。請你向他說明,我之是以沒有及時向他請教,并非是我不欽佩他的才能,而是因為我大禍臨頭神志不清。現在我頭腦已恢複正常,但怕舊病複發,不敢多想這件事。我至今非常虛弱,你可以看得出來,我隻好口述,由人代筆。請務必邀請福爾摩斯先生前來。

  你的老校友珀西·費爾普斯

  我看到這封信很受震動,他反複呼籲邀請福爾摩斯,令人憐憫。我深受感動,即使這事再困難,我也要設法去辦。不過我當然知道福爾摩斯很愛他的技藝,隻要他的委托人相信他,他總是随時樂意助人。我的妻子和我的一緻意見是:立即把此事告訴福爾摩斯,一分鐘也不應耽誤。于是,早餐後不到一小時,我就又回到了貝克街的老住處。

  福爾摩斯身穿睡衣坐在靠牆的桌旁,聚精會神地做化學試驗。一個曲線形大蒸餾瓶,在本生燈紅紅的火焰上猛烈地沸騰着,蒸餾水滴入一個容積為兩升的量具中。我走進來時,我的朋友連頭也沒擡,我看出他的試驗一定很重要,便坐在扶手椅上等着。他看看這個瓶子,查查那個瓶子,用玻璃吸管從每個瓶子裡吸出幾滴液體,然後拿出一試管溶液放到桌上。他右手拿着一張石蕊試紙。

  “你來得正是時候,華生,”福爾摩斯說道,“如果這張紙仍然呈藍色,就一切正常。如果它變成了紅色,那溶液就能緻人于死地。”他把紙浸入試管,立即變成了深暗而污濁的紅色。“嘿!果然不出我所料!”他高喊道,“華生,我馬上就可以聽你吩咐了。你可以在波斯拖鞋裡拿到煙葉。”他轉身走向書桌,潦草地寫了幾份電報,把它們交給了小聽差,然後坐到我對面的椅子上,曲起雙膝,雙手緊抱住瘦長的小腿。

  “一件平淡無奇的兇殺案,”福爾摩斯說道,“我想,你給我帶來的案子會有趣得多。華生,你是沒有麻煩事不來的,出了什麼事呢?”

  我把信遞給他,他全神貫注地讀起來。

  “這信沒有向我們說明多少情況,對不對?”福爾摩斯把信交還給我時說道。

  “幾乎沒說明什麼。”我說道。

  “不過筆迹倒很值得注意呢。”

  “不過這筆迹不是他的。”

  “确實如此,那是女人寫的。”

  “一定是男人寫的,”我大聲說道。

  “不,是女人寫的,而且是一個具有不平常性格的女人。

  你看,重要的是,從調查一開始,我們就知道,你的委托人和一個人有密切關系,那個人,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具有與衆不同的性格。這件案子現在已經使我發生了興趣。如果你樂意的話,我們可以馬上動身前往沃金,去看看那位遭遇此種不幸的外交官,和照他的口述代寫這封信的女人。”

  我們很幸運,正好在滑鐵盧車站趕上早班火車,不到一小時,我們已來到了沃金的冷杉和石南樹叢中。原來,布裡爾布雷是一所大宅邸,孤零零地座落在一片遼闊的土地上,從車站徒步而行,隻有幾分鐘的路程。我們遞進了名片,被帶到一間擺設雅緻的客廳裡,過了幾分鐘,一個相當壯實的人非常殷勤地接待了我們。他的年齡雖已接近四十歲,但雙頰紅潤,目光歡快,仍然給人一種爽直無邪的頑童的印象。

  “我十分歡迎你們前來,”他和我們握了握手說道,“珀西整整一早晨都在打聽你們的消息。啊,我那可憐的老朋友,他是不放過一根救命稻草的!他的父母要我來迎候你們,因為他們一提到這件事就覺得非常痛苦。”

  “我們還不知道案子的詳情,”福爾摩斯說道,“我看你不是他們家裡的人吧。”

  我們的新相識表情驚奇,他低頭看了一下,開始大笑了起來。

  “當然你是看到我項鍊墜上的姓名花押字首‘JH’了。”他說道,“我一時還以為你有什麼絕招呢。我叫約瑟夫·哈裡森,因為珀西就要和我的妹妹安妮結婚,我至少也算是他的一個姻親吧。你們可以在珀西室内見到我妹妹,兩個月來她不辭辛苦地照料他。或許我們最好現在就進去,我知道珀西是多麼急于見到你們。”

  我們要去的珀西的房間同會客室在一層樓上。這房間布置得既象起房間,又象卧室,滿堂優雅地擺着鮮花。一位面如土色、身體衰弱的年輕人躺在長沙發上。沙發靠近窗戶,濃郁的花香和初夏宜人的空氣從開着的窗戶飄進來。一個女人坐在他身旁,我們進屋時,她站起身來。

  “要我離開嗎,珀西?”她問道。

  珀西抓住她的手不讓她走。

  “你好!華生,”珀西親熱地說道,“我見你留着胡須,幾乎認不出你了。我敢說你也不保準能認識我了。我猜,這位就是你那大名鼎鼎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吧?”

  我三言兩語給他們介紹了一番,兩人一同坐下。那個壯實的中年人離開了我們,可是他妹妹的手被病人拉着,隻好留在室内。她是一個異常惹人注目的女子,身材略嫌矮胖,顯得有些不勻稱,但她有美麗的橄榄色面容,一雙烏黑的意大利人的大眼睛,一頭烏雲般的黑發。在她那豔麗的容貌相形之下,她伴侶那蒼白的面孔越發顯得衰弱而憔悴。

  “我不願浪費你們的時間,”珀西從沙發上坐起來說道,“是以要開門見山地講這件事。我是一個快樂而有成就的人,福爾摩斯先生,而且就要結婚了。可是一件突如其來的大禍毀掉了我一生的前程。

  “華生可能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在外交部供職,通過我舅父霍爾德赫斯特勳爵的關系,我很快将升任要職了。我舅父擔任本屆政府的外交大臣,他交給我一些重要任務,我總是辦得很好,終于赢得了他對我才能和機智的充分信任。

  “大約十個星期以前,更确切地說是在五月二十三日,他把我叫到他的私人辦公室裡,先是稱贊我工作幹得很出色,然後告訴我,要我執行一件新的重要任務。

  “他從寫字台裡拿出一個灰色的紙卷說道:‘這是英國和意大利簽定的秘密協定的原本,很遺憾,報上已經透露出一些傳聞。最重要的是,不能再有任何消息透漏出去。法國和俄國大使館正不惜花費巨款來探聽這些檔案的内容。若不是非常需要一份抄本,我絕不會從我的寫字台裡把它拿出來。你辦公室裡有保險櫃嗎?’

  “‘有的,先生。’

  “‘那麼,把協定拿去鎖到你的保險櫃裡。但我應當叮囑你:你可以在别人下班後自己呆在辦公室裡,以便從容不迫地抄寫副本,而不用擔心被别人偷看。抄好後再把原件和抄本鎖到保險櫃裡,明天早晨一起交給我本人。’

  “我拿了這份檔案,就……”

  “對不起,請稍停一下,”福爾摩斯說道,“談這話時隻有你們兩人在場嗎?”

  “一點不錯。”

  “在一個大房間裡?”

  “有三十英尺見方。”

  “談話是在房中間嗎?”

  “對,差不多在中間。”

  “說話聲音不高嗎?”

  “我舅父說話聲音向來很低,我幾乎沒有說話。”

  “謝謝你,”福爾摩斯閉上雙眼,說道,“請繼續講吧。”

  “我完全照他的吩咐做了,等待其他幾個職員離開。隻有一個叫做查爾斯·戈羅特的還有一點公事沒有辦完。于是我就出去吃晚餐,讓他自己留在辦公室裡。我回來時,他已經走了。我急于把我這件公事趕出來,因為我知道約瑟夫——

  剛才你們見過的哈裡森先生——正在城裡,要乘十一點鐘火車到沃金去,我也想盡可能趕上這趟火車。

  “我一看這份協定,立即發覺它确實極端重要,舅父的話絲毫也不誇張。不需細看,我就可以說,它規定了大不列颠王國對三國同盟的立場,同時它也預定了一旦法國海軍在地中海對意大利海軍占完全優勢時,英國要采取的對策。協定涉及的問題純屬海軍方面的。協定最後是協商雙方進階官員的簽署。我草草看過之後,就坐下來動手抄寫。

  “這份檔案很長,用法文寫成,包括二十六項條文。我盡可能快抄,可是到九點鐘才抄了九條,看來,我想趕十一點火車是沒有希望了。由于整日勞累加上晚餐沒有吃好,我感到昏昏欲睡,頭腦麻木,心想喝杯咖啡清醒清醒頭腦。樓下有一個小門房,整夜都有一個看門人守在那裡,按慣例給每一個加夜班的職員用酒精燈燒咖啡。是以,我就按鈴召喚他。

  “使我驚奇的是,應召而來的是一個女人,一個身材高大、面容粗俗的老婆子,系着一條圍裙。她解釋說:她是看門人的妻子,在這裡作雜役,我就叫她去煮咖啡。

  “我又抄了兩條,愈發感到昏昏欲睡,便站起身來,在屋内踱來踱去,伸展一下雙腿。咖啡還不見送來,我想知道原因是什麼,便打開門,順走廊走過去看。從我抄寫檔案的房間出來就是一條筆直的走廊,光線昏暗,是我辦公室唯一的出口。走廊盡頭有一條轉彎的樓梯,看門人的小門房就在樓梯下面的過道旁。樓梯的中間有一個小平台,另有一條走廊通到這個平台,與樓梯在平台處呈丁字形。這第二條走廊盡頭有一段樓梯通向旁門,專供仆役使用,也是職員們從查爾斯街走進本樓的捷徑。這就是那個地方的略圖。”

  “謝謝你,我認為我完全聽懂你所說的事了,”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

  “請您注意,說到最重要的地方了。我走下樓梯,進入大廳,發現看門人正在門房裡酣睡,咖啡壺在酒精燈上滾滾沸騰,咖啡都溢到地闆上了,我拿下壺,滅掉酒精燈,伸手正要去搖醒那個仍在酣睡的人,突然間他頭頂上鈴聲大振,他一下子就驚醒過來。

  “‘費爾普斯先生!’他困惑不解地望着我說道。

  “‘我來看看咖啡是不是煮好了。’

  “‘我正在煮着,不覺就睡着了。先生,’他望着我,又擡頭望着仍在顫動着的電鈴,臉上露出更加驚奇的神色。

  “‘既然你在這裡,先生,那麼誰在按鈴呢?’他問道。

  “‘按鈴!’我叫道,‘按什麼鈴?’

  “‘這是在你辦公房間按的電鈴。’“我的心頓時象被一隻冰冷的手揪住一樣,這麼說,是有人在我的辦公室裡了,而我那份千金難買的協定就放在桌子上。我發瘋似地跑上樓梯奔向走廊,走廊裡空無一人,福爾摩斯先生。屋内也沒有人。一切都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隻是交我保管的那份檔案原本,被人從我的桌上拿走了,隻剩下抄本。”

  福爾摩斯筆直地坐在椅上,揉搓着雙手。我看得出這件案子引起了他的興趣。“請原諒,那時你怎麼辦了呢?”他低語道。

  “我立即想到盜賊一定是從旁門上樓的。他要是從正門上樓,那我準會碰上他了。”

  “你相信,他不會一直藏在室内,或是藏在走廊裡嗎?你不是說走廊燈光很暗嗎?”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無論是室内,還是走廊,連一隻老鼠也藏不住的。根本沒有藏身之處。”

  “謝謝你,請往下說吧。”

  “看門人見我大驚失色,知道出了什麼可怕的事,就跟着我上樓來。我們兩人順走廊奔向通往查爾斯街的陡峭的樓梯,樓底下的旁門關着,沒有上鎖。我們推開門,沖了出去。我記得很清楚下樓時聽到鄰近的鐘敲了三下,正是九點三刻。”

  “這一點非常重要。”福爾摩斯一邊說一邊在他的襯衫袖口上記了下來。

  “這一夜天色漆黑,下着毛毛細雨,查爾斯街空無一人,可是,街盡頭的白廳路上卻象平常一樣,車輛行人絡繹不絕。

  我們連帽子也沒戴,就沿人行道跑過去,在右手拐角處,看到一個警察站在那裡。

  “‘出了盜竊案,’我氣喘籲籲地說道,‘一份極為重要的檔案被人從外交部偷走了。有人從這條路過去嗎?’

  “‘我在這裡剛站了一刻鐘,先生,’警察說道,‘這段時間隻有一個人經過,是一個高個子老婦人,披着一條佩茲利披巾。’

  “‘哎,那是我妻子,’看門人高聲喊道,‘沒有别的人過去嗎?’

  “‘一個人也沒有了。’

  “‘這麼說,這個小偷一定是從左拐角逃走了,’這個家夥扯着我的袖子喊道。

  “可是我并不相信,而他企圖把我引開,反而增加了我的懷疑。

  “‘那個女人是向哪邊走的?’

  “‘我不知道,先生,我隻注意到她走過去,可是我毫無理由去注視她。她似乎很匆忙。’

  “‘這有多長時間了?’

  “‘啊,沒有幾分鐘。’

  “‘不到五分鐘嗎?’

  “‘對,不過五分鐘。’

  “‘你不過是在浪費時間,先生,現在每分鐘都很重要,’看門人高聲喊道,‘請相信我,這事和我的老婆絕不相幹,快到這條街的左端去吧。好,你不去我去。’說着,他就向左方跑去了。

  “可是我一下子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袖。

  “‘你住在哪裡?’我問道。

  “‘我住在布裡克斯頓的艾維巷十六号,’他回答道,‘可是你不要使自己被假線索迷住,費爾普斯先生。我們到這條街的左端去看能不能打聽到什麼。’“我想,照他的意見辦也沒有什麼壞處,我們兩人和警察急忙趕過去,隻見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個個都想在這陰雨之夜早些回到安身之處,沒有一個閑人能告訴我們誰曾經走過。

  “于是我們又傳回外交部,把樓梯和走廊搜查一遍,可是毫無結果。通往辦公室的走廊上鋪着一種米色漆布,一有腳印就很容易發現。我們檢查得非常仔細,可是連一點腳印的痕迹也沒有找到。”

  “那天晚上一直在下雨嗎?”

  “大約從七點鐘開始下的雨。”

  “那麼,那個女人大約在九點鐘左右進到室内,穿着帶泥的靴子,怎麼能沒有留下腳印呢?”

  “我很高興你指出這一點。那時我也想到了。這個雜役女工有個習慣,就是在看門人房裡脫掉靴子,換上布拖鞋。”

  “明白了。那麼說,雖然當晚下着雨,卻沒有發現腳印,對嗎?這一連串事件的确非常重要。下一步你們又是怎麼做的呢?”

  “我們也把房間檢查了一遍。這房間不可能有暗門,窗戶離地面足有三十英尺。兩扇窗戶都從裡面插上插銷了。地闆上鋪着地毯,不可能有道地門,天花闆是普通白灰刷的。我敢拿性命擔保,無論是誰偷了我的檔案,他隻能從房門逃跑。”

  “壁爐的情況怎麼樣呢?”

  “那裡沒有壁爐,隻有一個火爐。電鈴正在我寫字台的右首。誰要按鈴都必須到我寫字台右首去按。可是為什麼罪犯要去按鈴呢?這是一個最難解釋的疑團。”

  “這件事确實非同尋常。你們的下一步措施是什麼呢?我想,你們檢查過房間,看看那位不速之客有沒有留下什麼痕迹,象煙蒂、失落的手套、發夾或其它什麼小東西,是嗎?”

  “沒有這一類東西。”

  “沒有聞到什麼氣味嗎?”

  “唉,我們沒有想到這一點。”

  “啊,在調查這樣的案件時,即使有一點煙草氣味對我們也是很有價值的。”

  “我一向不吸煙,我想,隻要屋裡有一點煙味,我就會聞出來的。可是那裡一點煙味也沒有。唯一确鑿的事實就是看門人的妻子,那個叫坦蓋太太的女人,是從那地方慌忙走出來的,看門人對這件事實也無法解釋,他隻是說他妻子平常就是在這個時間回家。警察和我一緻認為,如果檔案确實在那個女人手裡,那我們最好趁她沒把檔案脫手就把她抓住。

  “這時蘇格蘭場已接到警報,偵探福布斯先生立即趕來,全力以赴地接過了這件案子。我們租了一輛雙輪雙座馬車,半小時就到了看門人告訴我們的地點。一個年輕女子開了門,她是坦蓋太太的長女。她母親還沒回來,她把我們讓進前廳等候。

  “十分鐘以後,有人敲門。這時我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對這一點我隻能責怪自己。這就是我們沒有親自開門,而是讓那個姑娘去開。我們聽到她說,‘媽媽,家裡來了兩個人,正等着要見你。’接着我們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急促地走進過道。福布斯猛然把門推開,我們兩個人跑進後屋也就是廚房,可是那女人搶先走了進去。她帶着敵意望着我們,後來,突然認出了我,臉上浮現出一種十分詫異的表情。

  “‘怎麼,這不是部裡的費爾普斯先生麼!’她大聲說道。

  “‘喂,喂,你把我們當作什麼人了?為什麼躲開我們?’我的同伴問道。

  “‘我以為你們是舊貨商呢,’她說道,‘我們和一個商人有糾葛。’

  “‘這理由是不十分充足的,’福布斯回答道,‘我們有根據認為你從外交部拿走了一份重要檔案,然後跑到這裡處理它。你必須随我們一起到蘇格蘭場去接受搜查。’

  “她提出抗議,進行抵抗,都徒勞無益。我們叫來了一輛四輪馬車,三個人都坐進去。臨走以前,我們先檢查了這間廚房,尤其是廚房裡的爐火,看看她是否在她一個人到這兒的時候把檔案扔進火裡。然而,沒有一點碎屑或灰燼的痕迹。我們一到蘇格蘭場,立即把她交給女搜查員。我非常焦急,好不容易才等到女檢查員送來了報告,可是報告說檔案毫無蹤影。

  “這時,我才開始意識到我的處境可怕到了極點,迄今為止,我隻顧行動,根本沒顧上思考。我一直深信可以很快找到那份協定,是以我根本不敢想如果找不到,後果如何。可是現在既已一籌莫展,我就有空來考慮自己的處境了。這實在太可怕了。華生可能已告訴你,我在學校時,是一個膽怯而敏感的孩子。我的性格就是這樣。我想到我舅父和他内閣裡的同僚,想到我給他帶來的恥辱,給我自己和親友帶來的恥辱,我個人成為這個非常離奇的意外事件的犧牲品,又算得了什麼呢?重要的是外交利益事關重大,絕不允許出一點意外事故的。我算毀了,毫無希望地可恥地毀了。我不知道我做了些什麼。我想我一定是當衆大鬧了一場。我隻模模糊糊地記得當時有一些同僚圍着我,盡力安慰我。有一個同僚陪我一起乘車到滑鐵盧,把我送上去沃金的火車。我相信,當時如果不是我的鄰居費裡爾醫生也乘這次火車同行,那麼那位同僚會一直把我送到家的。這位醫生對我照顧得非常周到,也确實多虧他這樣照顧我,因為我在車站就已昏厥過一次,在我到家之前幾乎成了一個語無倫次的瘋子。

  “你可以想象,當醫生按鈴把我家裡人從睡夢中驚醒,他們看到我這副樣子時的情景。可憐的安妮和我母親幾乎肝腸寸斷。費裡爾醫生剛剛在車站聽偵探講過事情的由來,便把經過對我家人講了一遍,但無濟于事。誰都很清楚,我的病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治好的,是以約瑟夫就被迫匆忙地搬出了這間心愛的卧室,把它改成了我的病房。福爾摩斯先生,我在這裡已經躺了九個多星期,不省人事,腦神經極度錯亂,要不是哈裡森小姐在這裡,還有醫生的關心,我就是現在也不能和你們講話。安妮小姐白天照看我,另雇一位護士晚上守護我,因為在我神經病發作時,我什麼事都能做出來。我的頭腦逐漸清醒過來,不過隻是最近三天,我的記憶力才完全恢複。有時我甚至希望它不恢複才好呢。我辦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經手這件案子的福布斯先生發去一封電報。他來到這裡,向我說明,雖然用盡一切辦法,卻找不到任何線索;運用各種手段檢查了看門人和他的妻子,也未能把事情弄清楚。于是警方又把懷疑目标落到年輕的戈羅特身上,讀者當還記得,戈羅特就是那天晚上下班以後在辦公室裡逗留過很長時間的那個人。他實際上隻有兩點可疑:一點是他走得晚,另一點是他的法國姓名。可是,事實是,在他走以前,我還沒有開始抄那份協定;他的祖先是胡格諾派教徒血統,但他在習慣和感情上,象你我一樣,是英國人的。無論怎麼說,也找不出什麼确實的根據把他牽連進去。于是這件案子到此就停下來。福爾摩斯先生,我把最後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你身上了。如果你使我失望的話,那麼我的榮譽和地位都将永遠斷送了。”

  由于談話過久,感到疲乏,病人便斜靠在墊子上,這時護士給他倒了一杯鎮靜劑。福爾摩斯頭向後仰,雙目微閉,坐在那裡默默不語,在一個陌生的人看來,似乎是無精打彩的樣子,不過我知道這表示他正在非常緊張地思索着。

  “你講得很明白,”他終于說道,“我需要問的問題已經不多了。但是,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還要弄明白。你告訴過什麼人你要執行這一項特殊任務嗎?”

  “一個人也沒告訴過。”

  “比方說,這裡的哈裡森小姐你也沒有告訴嗎?”

  “沒有。在我接受指令和執行任務這段時間裡,我沒有回沃金來。”

  “你的親友裡沒有一個人碰巧去看你嗎?”

  “沒有。”

  “你的親友中有人知道你辦公室的路徑嗎?”

  “啊,是的,那裡的路徑我都告訴過他們。”

  “當然,如果你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有關協定的事,那麼這些詢問就沒有必要了。”

  “我什麼也沒講過。”

  “你對看門人了解嗎?”

  “我隻知道他原來是一個老兵。”

  “是哪一團的?”

  “啊,我聽說,是科爾斯特裡姆警衛隊的。”

  “謝謝你。我相信,我能從福布斯那裡得知詳情。官方非常善于搜集事實,可是他們卻不是經常能利用這些事實。啊,玫瑰花這東西多麼可愛啊!”

  他走過長沙發,到開着的窗前,伸手扶起一根低垂着的玫瑰花枝,欣賞着嬌綠豔紅的花團。在我看來,這還是他性格中一個新的方面,因為我以前還從未見過他對自然物表現出強烈的愛好。

  “天下事沒有比宗教更需要推理法的了。”他把背斜靠着百葉窗,說道,“推理法可能被推理學者們逐漸樹立為一門精密的學科。按照推理法,據我看來,我們對上帝仁慈的最高信仰,就是寄托于鮮花之中。因為一切其它的東西:我們的本領,我們的願望,我們的食物,這一切首先都是為了生存的需要。而這種花朵就迥然不同了。它的香氣和它的色澤都是生命的點綴,而不是生存的條件。隻有仁慈才能産生這些不凡的品格。是以我再說一遍,人類在鮮花中寄托着巨大的希望。”

  珀西·費爾普斯和他的護理人在福爾摩斯論證時望着他,臉上流露出驚奇和極度失望的神色。福爾摩斯手中拿着玫瑰花陷入沉思,這樣過了幾分鐘,那位年輕的女子打破了沉寂。

  “你看出解決這一疑團的希望了嗎?福爾摩斯先生,”她用有點刺耳的聲音問道。

  “啊,這個疑團!”福爾摩斯一愣,才又回到現實生活中來,回答道,“嗯,如果否認這件案子複雜而又難解,那是愚蠢的。不過我可以答應你們,我要深入調查這件事,并把我所了解的一切情況告訴你們。”

  “你看出什麼線索了嗎?”

  “你已經給我提供了七個線索,不過我當然必須先檢驗一番,才能斷定它們的價值。”

  “你懷疑哪一個人嗎?”

  “我懷疑我自己。”

  “什麼?!”

  “懷疑我的結論做得太快。”

  “那就回倫敦去檢驗你的結論吧。”

  “你的建議非常妙,哈裡森小姐,”福爾摩斯站起身來說道,“我想,華生,我們不能再有更好的辦法了。費爾普斯先生,你不要抱過高的奢望。這件事是非常撲朔迷離的。”

  “我焦急萬分地等着再和你見面。”這位外交人員大聲說道。

  “好,雖然未必能帶給你什麼好消息,明天我還是乘這班車來看你。”

  “願上帝保佑你成功,”我們的委托人高聲叫道,“我知道正在采取措施,這就給了我新生的力量。順便說一下,我接到霍爾德赫斯特勳爵的一封信。”

  “啊!他說了些什麼?”

  “他表示冷淡,但并不嚴厲。我斷定是因為我重病在身他才沒有苛責我。他反複說事關絕密,又說除非我恢複了健康,有機會補救我的過失,我的前程——當然他是指我被革職——是無法挽回的。”

  “啊,這是合情合理而又考慮周到的,”福爾摩斯說道,“走啊,華生,我們在城裡還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呢。”

  約瑟夫·哈裡森先生用馬車把我們送到火車站,我們很快搭上了去樸次茅斯的火車。福爾摩斯沉浸于深思之中,一直緘默無言,直到我們過了克拉彭樞紐站,才張口說話:“無論走哪條鐵路線進倫敦,都能居高臨下地看到這樣一些房子,這真是一件令人非常高興的事。”

  我以為他是在說笑話,因為這景色實在不堪入目,可是他立即解釋道:“你看那一片孤立的大房子,它們矗立于青石之上,就象鉛灰色海洋中的磚瓦之島一般。”

  “那是一些寄宿學校。”

  “那是燈塔,我的夥計!未來的燈塔!每一座燈塔裡都裝滿千百顆光輝燦爛的小種子,将來英國在他們這一代将更加明智富強,我想,費爾普斯這個人不會飲酒吧?”

  “我想他不會飲酒。”

  “我也這樣想,可是我們應該把一切可能都預料到。這可憐的人已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問題是我們有沒有能力救他上岸。你認為哈裡森小姐怎麼樣?”

  “她是一個性格剛強的姑娘。”

  “對,可她是一個好人,不然就是我看錯了。她和她的哥哥是諾森伯蘭附近一個鐵器制造商的僅有的兩個孩子。去冬旅行時,費爾普斯與她訂了婚,她哥哥陪同她前來和費爾普斯家裡人見面。正好出了這件不幸的事,她便留下來照顧未婚夫,她的哥哥約瑟夫·哈裡森發覺這裡相當舒适,便也留下來。你看,我已經做了一些單獨的調查。不過今天一天,我必須進行調查工作。”

  “我的醫務……”我開始說道。

  “啊,若是你覺得你的那些業務比我這案件更重要……”

  福爾摩斯有些尖刻地說道。

  “我是想說我的醫務不妨耽擱一兩天,因為這是一年裡最清淡的時候。”

  “太好了,”福爾摩斯說道,他又恢複了高興的心情,“那我們就一起來研究這件案子吧。我想應該從通路福布斯入手。

  他大概能講出我們所要的一切細節,然後我們就知道,從哪一方面來破案。”

  “你是說,你已經有線索了?”

  “對,我們已經有幾個線索了,不過隻有經過進一步調查,才能檢驗它的價值。沒有犯罪動機的案件是最難查辦的。但這件案子并非沒有犯罪動機。什麼人能從中得到好處呢?法國大使、俄國大使、那位可以把該協定出賣給其中一個大使的人、還有霍爾德赫斯特勳爵。”

  “霍爾德赫斯特勳爵!”

  “對,可以想象一個政治家出于需要,可以毫不後悔地借機銷毀這樣一份檔案。”

  “霍爾德赫斯特勳爵不是一個有光榮履曆的内閣大臣嗎?”

  “這是可能的,我們也不能忽視這一點。我們今天就去拜訪這位高貴的勳爵,看看他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情況,同時,我已經在進行調查了。”

  “已經進行了?”

  “對,我從沃金車站給倫敦各家晚報都發了一份電報。每家晚報都将刊登這樣一份廣告。”

  福爾摩斯交給我一張紙,這紙是從日記本上撕下來的,上面用鉛筆寫着:

  五月二十三日晚九點三刻,在查爾斯街外交部門口或附近,從一輛馬車上下來一位乘客,知者請将馬車号碼告知貝克街221号乙,賞金十鎊。

  “你确信那個盜賊是乘馬車來的嗎?”

  “即使不是也無妨。假使費爾普斯說得不錯,無論辦公室或走廊都沒有藏身之地,那麼,那個人一定是從外面進來的。

  而如果他在這樣陰雨的夜晚從外面進來,走後幾分鐘就進行檢查,也沒有發現漆布上留有濕漉漉的腳印,那麼,他非常可能是乘車來的。對,我想我們可以十分肯定地推斷,他是乘馬車來的。”

  “這聽起來似乎有道理。”

  “這是我說的一個線索。它可以使我們得出某種結論。當然,還有那鈴聲,這是本案最特殊的一點。為什麼要按鈴呢?是不是那個盜賊出于虛張聲勢?要不就是有人和盜賊一起進來,故意按鈴以防止盜賊行竊。或者是出于無意的?或者是……”他重新陷入方才那種緊張的思索之中,我對他的心情是頗為了解的,他一定是突然又想到了一些新的可能性。

  我們到達終點站時,已經三點二十分了,在小飯館匆忙吃過午餐,立即趕往蘇格蘭場。因為福爾摩斯已經給福布斯打過電報,是以他正迎候我們。這人五短身材,獐頭鼠目,态度尖酸刻薄,毫不友好。特别是他聽說了我們的來意以後,對我們更加冷淡。

  “在這以前,我已經聽說過你的方法,福爾摩斯先生,”他尖酸刻薄地說道,“你很樂意利用警方供給你的一切情報,然後你自己設法去結案,讓警方丢臉。”

  “恰恰相反,”福爾摩斯說道,“在我過去破獲的五十三件案子裡,隻有四件案子署過我的名,而警方在四十九件案子裡獲得了全部榮譽。我不責怪你,因為你不了解這個情況,因為你年輕,沒有經驗。可是如果你想在你的新職業中求得上進,那你最好和我合作而不要反對我。”

  “我非常願意聽你指點一二,”這位偵探改變了态度說道,“到目前為止我從辦案中的确還沒有獲得過榮譽呢。”

  “你采取過什麼措施呢?”

  “一直在盯看門人坦蓋的梢,但他離開警衛隊時名聲很好,我們也找不到什麼嫌疑。不過他妻子是一個壞家夥,我想,她對這件事知道很多,并不象她表面上裝的那樣。”

  “你跟蹤過她嗎?”

  “我們派了一個女偵探跟蹤她。坦蓋太太好飲酒,女偵探就趁她高興陪她飲酒,可是從她身上一無所獲。”

  “我聽說有一些舊貨商到過她家?”

  “是的,可是她已償清了欠他們的債務。”

  “這筆錢是從哪裡來的呢?”

  “一切都正常。看門人剛領到年金,但他們卻不象手頭寬裕的樣子。”

  “那天晚上費爾普斯先生按鈴要咖啡,她上去應承,對這一點她怎麼解釋呢?”

  “她說,她丈夫非常疲憊,她願替他代勞。”

  “對,過了一會就發現他睡在椅子上,這當然符合情況了。

  那麼說,除了這女人的品行不好以外,再沒有任何别的罪證了。你沒有問她,那天晚上她為什麼那麼匆忙離去嗎?連警察都注意到她那慌張的神情了。”

  “她那天已經比平常晚了,是以急于趕回家去。”

  “你有沒有給她指出來,你和費爾普斯先生至少比她晚動身二十分鐘,卻比她早到?”

  “她解釋說,這是因為雙輪雙座馬車比公共馬車快。”

  “她有沒有說清楚,為什麼到家以後,她跑進後廚房去?”

  “她說,因為她的錢放在後廚房裡,要取出來付給舊貨商。”

  “她對每件事都作了答複。你有沒有問她,在她離開現場時,可曾遇到或是看見什麼人在查爾斯街上徘徊?”

  “除了警察她誰也沒有看見。”

  “好,看來你對她盤問得很徹底。你還采取了一些什麼措施呢?”

  “這九個星期一直在監視職員戈羅特,但毫無結果。我們也找不出他有什麼嫌疑。”

  “還有什麼?”

  “啊,我們已無事可做,因為一點證據也沒有。”

  “你考慮沒有電鈴為什麼會響呢?”

  “啊,我必須承認,這可把我難住了。不管他是誰,也算是夠大膽的了,不僅來了,而且還敢發出警報。”

  “是的,這确實是件怪事。謝謝你告訴我們這些情況。如果我要你去抓這個人,我會通知你的。華生,走吧。”

  “我們現在到哪裡去呢?”我們離開警廳時,我問他。

  “去走訪霍爾德赫斯特勳爵,這位内閣大臣和未來的英國總理。”

  很幸運,我們趕到唐甯街時,霍爾德赫斯特勳爵還在辦公室。福爾摩斯遞進名片,我們立即被召見了。這位内閣大臣按舊式禮節接待了我們,把我們讓到放在壁爐兩旁豪華的安樂椅上,他站在我們中間的地毯上。此人身材修長、削瘦,輪廓分明,面容親切,卷曲的頭發過早地變成灰白色,顯得異常氣宇不凡,果然是一位顯貴的貴族。

  “久聞你的大名,福爾摩斯先生,”他滿面笑容地說道,“當然,我不能對你們的來意裝做不知。因為本部僅有一件事能引起你的關注。可否問問你是受誰委托前來辦理這件案子的?”

  “受珀西·費爾普斯先生之托,”福爾摩斯答道。

  “啊,我那不幸的外甥!你當然明白,由于我們有親屬關系,我不能對他有絲毫包庇。我擔心這件意外事故對他的前途非常不利。”

  “可是如果找到這份檔案呢?”

  “啊,那當然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有一兩個問題想問問你,霍爾德赫斯特勳爵。”

  “我很高興盡我所知奉告。”

  “你就是在這間辦公室裡吩咐抄寫檔案的嗎?”

  “是這樣。”

  “就是說你們的談話很難被偷聽吧?”

  “毫無偷聽的可能。”

  “你是否對任何人提到過,你打算叫人抄寫這份協定?”

  “從來沒有。”

  “你肯定這點嗎?”

  “絕對肯定。”

  “好,既然你從來沒說過,費爾普斯也從來沒說過,并且再沒有别人知道這件事,那麼,盜賊來到辦公室就純屬偶然的了。他看到這是個機會,便順手偷走了檔案。”

  這位内閣大臣笑了。

  “你說的已經不在我的能力範圍以内了。”霍爾德赫斯特勳爵說道。

  福爾摩斯沉思片刻。“還有另外極為重要的一點,我想和你商讨一下,”他說道,“據我所知,你擔心這一協定的詳情一經傳出,就會帶來極其嚴重的後果。”

  這位内閣大臣富有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說道:“當然會有極其嚴重的後果。”

  “已經産生嚴重後果了嗎?”

  “還沒有。”

  “如果這份協定已經落到,比如說法國或俄國外交部手中,你認為你能聽到音信嗎?”

  “我一定能聽到,”霍爾德赫斯特面色不快地說道。

  “這麼說,既然将近十個星期已經過去,一直沒有聽到消息,這就有根據設想,由于某種原因,協定還沒有落到法、俄外交部手中。”

  霍爾德赫斯特勳爵聳聳雙肩。

  “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很難設想,盜賊偷走這份協定隻是為了裝進櫃子,或是把它挂起來。”

  “或許他是在等待高價出售。”

  “如果他要再稍等一些日子,那檔案就根本一文不值了。因為再過幾個月,這份協定就不成其為秘密了。”

  “這一點非常重要,”福爾摩斯說道,“當然,還可以設想,盜賊突然病倒了……”

  “比如說,得了神經失常,是嗎?”内閣大臣迅速掃了福爾摩斯一眼,問道。

  “我并沒有這樣說,”福爾摩斯冷靜地說道,“現在,霍爾德赫斯特勳爵,我們已經耽擱了你很多寶貴的時間,我們要向你告辭了。”

  “祝你成功地查出罪犯,不管他是誰。”這位貴族把我們送出門外,向我們點頭說道。

  “他是一個傑出的人,”我們走到白廳街時,福爾摩斯說道,“不過他要保住他的官職,還要作一場鬥争才行。他遠不富有,可是開銷頗大。你當然注意到了他的長統靴子已經換過鞋底了。現在,華生,我不再多耽誤你的正經工作。除非我那份尋找馬車的廣告有了回音,今天我就無事可作了。不過,如果你明天能和我一起乘昨天坐過的那一班車到沃金去,我還是感激不盡的。”

  第二天早晨我如約見到了他,一同乘火車到沃金去。他說,他的廣告毫無回音,而這件案子也毫無頭緒。他說話時,盡力把面孔繃得象印第安人一樣呆闆,是以我不能從他面容上判斷出他對這件案子的現狀究竟是否滿意。我記得,他談到貝蒂榮測量法[貝蒂榮(1853—1914):法國資産階級刑事偵察學家,曾提出所謂“人身測定法”,即根據年齡、比較骨骼、結合攝影和指紋等方法鑒别罪犯,被稱為“貝蒂榮測量法”。——譯者注],他對這位法國學者非常贊賞。

  我們的委托人依然由他那位忠心的護理人精心照料,但看起來比以前好多了。我們一進門,他就毫不費力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歡迎我們。

  “有消息嗎?”他迫不及待地問道。

  “正象我所預料的,我未能帶來好消息。”福爾摩斯說道,“我見到了福布斯,也見到了你的舅父,然而調查了一兩個可能發現一些問題的線索。”

  “那麼說,你還沒有失去信心?”

  “當然沒有。”

  “上帝保佑你!聽到你這樣說真叫人高興,”哈裡森小姐高聲說道,“隻要我們不失去勇氣和耐性,就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

  “你對我們沒有講多少,可是我們卻可以告訴你更多的情況。”費爾普斯重新坐到沙發上說道。

  “我希望你弄到了重要情況。”

  “是的,昨晚我又遇到一件險事,的确是一件嚴重的事。”

  他說時表情非常嚴肅,雙眼露出近乎恐怖的神色。“你可知道,”他說道,“我開始相信,我已不知不覺地成為一個罪惡陰謀的中心,而他們的目标不僅是我的榮譽,而且還有我的生命。”

  “啊!”福爾摩斯叫道。

  “這似乎是難以置信的,因為就我所知,我在世上并沒有一個仇敵。可是從昨晚的經曆看來,我隻能得出有人要謀殺我的結論。”

  “請講給我們聽一聽。”

  “你知道,昨晚是我頭一夜沒叫人在房内護理我,自己一人獨睡。我感覺非常好,覺得自己可以不需護理了。不過我夜晚還是點着燈。啊,大約淩晨兩點鐘,我正睡意矇眬,突然被一陣輕微的聲響驚醒。那聲音就象老鼠齧咬木闆的聲音一樣。于是我躺着靜聽了一陣,以為就是老鼠。後來聲音越來越大,突然從窗上傳來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我驚異地坐起來,确切無疑地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頭一陣聲音是有人從兩扇窗戶縫隙間插進工具撬窗戶的聲音,第二陣是拉開窗闩的聲音。

  “接着聲音平息了十分鐘左右,好象那人在等着瞧,這些聲響是不是把我驚醒了。接着我又聽到輕輕的吱吱聲,窗戶被慢慢打開了。因為我的神經已經不象往常一樣,我再也忍不住了,便從床上跳起來,猛然拉開百葉窗。一個人正蹲伏在窗旁。轉眼之間他就逃跑了,我沒能看清他是誰,因為他頭上戴着蒙面布,把面孔的下半部都蒙住了。我隻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他手中拿着兇器。我看是一把長刀。在他轉身逃跑時,我清楚地看到刀光閃閃。”

  “這非常重要,”福爾摩斯說道,“請問你後來怎麼辦了?”

  “我要是身體硬朗一點兒,那一定要翻窗去追他。可是那時我隻能按鈴把全家人叫醒。這就耽誤了一點時間,因為這鈴裝在廚房裡,而仆人們又都睡在樓上。不過,我大聲喊叫,叫來了約瑟夫,他又把其他人叫醒。約瑟夫和馬夫在窗外花圃上發現了腳印,可是近來天氣異常幹燥,他們跟蹤追查到草地,就再也找不到腳印了。然而,位于路邊的木栅欄上,有一個地方有一些痕迹,他們告訴我說,好象有人從那兒翻過去,在翻越時把欄杆尖都碰斷了。因為我想我最好先聽取你的意見,是以還沒有告訴本地警察。”

  我們的委托人講述的這段經曆,顯然在歇洛克·福爾摩斯身上産生了特别的作用。他從椅上站起來,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動,在室内踱來踱去。

  “真是禍不單行,”費爾普斯笑着說道,雖然這件險事顯然使他有些受驚了。

  “你确實擔着一份兒風險呢,”福爾摩斯說道,“你看能不能和我一起到宅院四周去散散步?”

  “啊,可以,我願意曬曬太陽。約瑟夫也一起去吧。”

  “我也去,”哈裡森小姐說道。

  “恐怕你還是不去為好,”福爾摩斯搖頭說道,“我想我必須請你就留在這裡。”

  姑娘怏怏不樂地坐回原來的位置,而她哥哥則加入我們的行列中,于是我們四人一同出了門。我們走過草坪來到這位年輕外交家的窗外。正如他所講的那樣,花圃上的确有一些痕迹,可是已非常模糊不清無法辨認了。福爾摩斯俯身看了一會兒,接着就聳聳肩站起身來。

  “我看誰也不能從這些痕迹上發現多少情況,”他說道,“我們到宅子四周走走看看盜賊為什麼偏偏選中了這所房屋。

  照我看來,這間客廳和餐室的大窗戶應該對他更有誘惑力。”

  “可是那些窗戶從大路上可以看得很清楚,”約瑟夫·哈裡森先生提醒說。

  “啊,對,當然了。可是這裡有一道門,他完全可以從這裡試一試。這道門是幹什麼用的?”

  “這是供商人進出的側門。夜晚當然是鎖上的。”

  “以前你受過象這樣的驚吓嗎?”

  “從來沒有,”我們的委托人說道。

  “你房子裡有金銀餐具或其它招引盜賊的東西嗎?”

  “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

  福爾摩斯雙手插進衣袋,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疏忽大意的神情,在房屋周圍遛來遛去。

  “順便說一下,”福爾摩斯對約瑟夫·哈裡森說道,“聽說你發現一處地方,那個人從那兒翻越過栅欄。讓我們去看看!”

  這個矮胖的中年人把我們引到一處,那地方有一根木欄杆的尖被人碰斷了。一小段木片還在耷拉着。福爾摩斯把它折斷,注意地檢視着。

  “你認為這是昨天夜晚碰斷的嗎?這痕迹看來很陳舊,對吧?”

  “啊,可能是這樣。”

  “這兒也沒有從栅欄跳到外邊去的腳印。不,我看在這兒找不到什麼線索,還是回卧室去商量商量吧。”

  珀西·費爾普斯被未來的姻兄攙扶着,走得非常慢。福爾摩斯和我急速穿過草坪,回到卧室裡開着的窗前,那兩人還遠遠落在後面。

  “哈裡森小姐,”福爾摩斯非常嚴肅地說道,“你一定要整天守在這裡不動。發生任何事情你也不要離開這裡。這是極端重要的。”

  “福爾摩斯先生,如果你要我這樣作,我一定照辦,”姑娘驚奇地說道。

  “在你去睡覺前,請從外面把屋門鎖上,自己拿着鑰匙。請答應我照這樣去做。”

  “可是珀西呢?”

  “他要和我們一起去倫敦。”

  “那我留在這裡嗎?”

  “這是為了他的原故。你可以給他幫很大的忙。快點!快答應吧!”

  她很快點了點頭,表示應允,這時那兩個人剛好走進屋來。

  “你為什麼愁眉苦臉地坐在這裡,安妮?”她哥哥高聲喊道,“出去曬曬太陽吧!”

  “不,謝謝你,約瑟夫。我有點頭痛,這間屋子挺涼爽,正合我意。”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的委托人問道。

  “啊,我們不能因為調查這件小事而失去主要調查目标。

  如果你能和我們一起到倫敦去,那對我的幫助就很大了。”

  “馬上就走嗎?”

  “對,你友善的話,越快越好,一小時内怎樣?”

  “我感到身體非常硬朗了,我真能助你一臂之力嗎?”

  “非常可能。”

  “大概你要我今晚住在倫敦吧?”

  “我正打算建議你這樣做。”

  “那麼,如果我那位夜中之友再來拜訪我,他就會撲空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們一切聽你吩咐,你一定要告訴我們你打算怎麼辦。或許你想讓約瑟夫和我們一起去,以便照顧我?”

  “啊,不必了,你知道我的朋友華生是醫生,他會照顧你的。如果你答應這麼辦,那我們就在這裡吃午餐,飯後三人一同進城。”

  一切都照他的建議安排停當,隻有哈裡森小姐按照福爾摩斯的意見,找個借口留在這間卧室裡。我想象不出我的朋友究竟耍的什麼花招,莫不是他想讓那位姑娘離開費爾普斯?

  費爾普斯正因為已經恢複了健康并期望參加行動,高高興興地和我們一起在餐室進午餐。但是,福爾摩斯還有一件更使我們大為吃驚的事,因為他在陪同我們到車站并送我們上車以後,不慌不忙地聲明說,他不打算離開沃金了。

  “在我走以前,有一兩件小事我要弄清楚。”他說道,“費爾普斯先生,你不在這裡,在某種程度上反而對我更有利。華生,你們到倫敦以後,你一定答應我,立即和我們的朋友一同乘車到貝克街去,一直等到我再見到你們為止。好在你們兩人是老同學,一定有許多事可以談的。今晚費爾普斯先生可以住在我那間卧室裡。我明天早晨乘八點鐘的火車到滑鐵盧車站,趕得上和你們一起進早餐。”

  “可是我們在倫敦進行調查的事怎麼辦呢?”費爾普斯沮喪地問道。

  “我們明天可以做這些事。我想我現在留在這裡正是十分必要的。”

  “你回布裡爾布雷去後可以告訴他們說,我想明天晚上回去,”我們的火車剛要離開月台時,費爾普斯喊道。

  “我不一定回布裡爾布雷去,”福爾摩斯答道,在我們的火車離站時,他向我們高高興興地揮手緻意。

  費爾普斯和我一路上都在談論這件事,可是誰也不能對他這個新行動想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理由來。

  “我猜想,他是想找出昨夜盜竊案的線索,如果真有盜賊的話。至于我自己,我決不相信那是一個普通的盜賊。”

  “那麼,你自己的意見是什麼呢?”

  “老實說,不管你是否把它歸結為我的神經脆弱,可是我相信,在我周圍正進行着某種隐秘的政治陰謀,并且由于某種我不能了解的原因,這些陰謀家想謀害我的性命。這聽起來似乎有些誇張和荒謬,可是請考慮一下事實吧!為什麼盜賊竟想撬開無物可盜的卧室的窗戶?他又為什麼手中拿着長刀呢?”

  “你肯定那不是撬門用的撬棍嗎?”

  “啊,不,是一把刀。我很清楚地看到刀光一閃。”

  “可是究竟為什麼會懷有那樣深的仇恨來襲擊你呢?”

  “啊,問題就在這裡了。”

  “好,如果福爾摩斯也這樣看,那麼這就可以說明他采取這一行動的原因。對嗎?假設你的想法是對的,他能抓住那個昨夜威脅過你的人,那他就向找到偷海軍協定的人這個目标前進了一大步。若設想你有兩個仇人。一個偷了你的東西,另一個來威脅你的生命,那未免太荒謬可笑了。”

  “可是福爾摩斯說他不回布裡爾布雷去。”

  “我了解他不是一天半天了,”我說道,“我還從來沒見過他沒有充分理由就去做什麼事情。”說到這裡,我們便轉入了其他話題。

  可是這一天把我弄得疲憊不堪。費爾普斯久病之後依然虛弱,他所遭遇的不幸更加使他易于激怒,緊張不安。我盡力講一些我在阿富汗、在印度的往事,講一些社會問題,講一些能給他消愁解悶的事,來使他開心,但都無濟于事。他總是念念不忘那份丢失的協定,他驚異着,猜測着,思索着,想知道福爾摩斯正在做什麼,霍爾德赫斯特勳爵正在采取什麼措施,明天早晨我們會聽到什麼消息。夜色深沉之後,他由激動變得痛苦異常。

  “你非常信賴福爾摩斯嗎?”

  “我親眼見他辦了許多出色的案子。”

  “可是他還從未偵破過象這樣毫無頭緒的案子吧?”

  “啊,不,我知道他解決過比你這件案子線索還少的案子。”

  “但不是關系如此重大的案子吧?”

  “這我倒不清楚。但我确實知道,他曾為歐洲三家王室辦過極其重要的案子。”

  “不過你很了解他,華生。他是一個如此不可思議的人物,我永遠也不知如何去了解他。你認為他有希望成功嗎?你認為他打算偵破這件案子嗎?”

  “他什麼也沒說。”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恰恰相反。我曾經注意到,他失去線索的時候總是說失去了線索。在他查到一點線索而又沒有十分把握的時候,他就特别沉默寡言。現在,我親愛的朋友,為這事使自己心神不安,絲毫于事無益,我勸你快上床安睡,明天早上不管消息好壞,都能精神飽滿地去處理。”

  我終于說服我的同伴接受了我的勸告,但我從他激動的神态看出,他是沒有希望安睡的。确實,他的情緒也影響了我,我自己也在床上輾轉了半夜,不能入睡,仔細盤算這個奇怪的問題,作了無數的推論,一個比一個不能成立。福爾摩斯為什麼留在沃金呢?為什麼他要哈裡森小姐整天留在病房裡呢?為什麼他那麼小心謹慎,不讓布裡爾布雷的人知道他打算留在他們附近呢?我絞盡腦汁竭力尋找符合這一切事實的解答,最後才漸漸入睡。

  我一覺醒來,已經七點鐘了,便立即起身到費爾普斯房裡,發現他容顔憔悴,一定是徹夜未眠。他第一句話就問福爾摩斯是否已經回來。

  “他既然答應來,”我說道,“就一定會準時來的。”

  我的話果然不錯,八點剛過,一輛馬車疾馳到門前,我的朋友從車上跳下來。我們站在窗前,看到他左手纏着繃帶,面色嚴肅而蒼白。他走進宅内,過了一會才來到樓上。

  “他似乎精疲力盡了,”費爾普斯喊道。

  我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畢竟,”我說道,“這件案子的線索可能還是在城裡。”

  費爾普斯呻吟了一聲。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說道,“可是我對他回來抱有那麼多的希望。不過他的手昨天并沒有象這樣纏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福爾摩斯,你沒有受傷嗎?”我的朋友走進屋内時,我問道。

  “唉,這不過是由于我手腳笨拙,擦傷了點皮,”他一面點頭向我們問候,一面回答道,“費爾普斯先生,你這件案子,同我過去查辦過的所有案子相比,确實是最隐秘的了。”

  “我怕你對這案子是力不從心了。”

  “這是一次十分奇異的經曆。”

  “你手上的繃帶就說明你曾經曆過險,”我說道,“你能不能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

  “等吃過早餐再說吧,我親愛的華生。别忘了今天早晨我從薩裡趕了三十英裡路。大概,我那份尋找馬車的廣告還沒有着落吧?好了,好了,我們不能指望一切都順利。”

  餐桌已經準備好了,我剛要按鈴,赫德森太太就把茶點和咖啡送來了。幾分鐘以後,她又送上三份早餐,我們一齊就坐,福爾摩斯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我好奇地望着,費爾普斯悶悶不樂,垂頭喪氣。

  “赫德森太太很善于應急,”福爾摩斯把一盤咖喱雞的蓋子打開說道,“她會做的菜有限,可是象蘇格蘭女人一樣,這份早餐想得很妙。華生,你那是什麼菜?”

  “一份火腿蛋,”我答道。

  “太好了!費爾普斯先生,你喜歡吃什麼,咖喱雞還是火腿蛋?要不然,就請你吃你自己那一份吧。”

  “謝謝你,我什麼也吃不下去,”費爾普斯說道。

  “啊,來吧!請吃一點你面前那一份。”

  “謝謝你,我确實不想吃。”

  “好,那麼,”福爾摩斯調皮地眨了眨眼,說道,“我想你不會拒絕我的好意吧。”

  費爾普斯打開蓋子,他剛一打開,突然發出一聲尖叫,面色象菜盤一樣蒼白,坐在那裡呆呆地望着盤内。原來盤内放着一個藍灰色小紙卷。他一把抓起來,雙眼直愣愣地看着,然後把那紙卷按在胸前,高興得尖聲喊叫,在室内如癡如狂地手舞足蹈起來,然後倒在一張扶手椅中,由于過分激動而軟弱不堪,筋疲力盡。我們隻好給他灌了一點白蘭地,使他不至昏厥過去。

  “好啦!好啦!”福爾摩斯輕輕拍着費爾普斯的肩膀,安慰他說,“象這樣突然把它放到你面前,實在是太糟糕了,不過華生會告訴你,我總是忍不住想把事情做得帶點戲劇性。”

  費爾普斯抓着福爾摩斯的手吻個不停。

  “上帝保佑你!”他大聲喊道,“你挽救了我的榮譽。”

  “好啦,你知道,這也關系着我自己的榮譽,”福爾摩斯說道,“我應該請你放心,我辦案失敗,和你受托失信一樣,都是不愉快的。”

  費爾普斯把這份珍貴檔案揣進他上衣裡面貼身的口袋。

  “我雖不想再打擾你吃早餐,可是我是渴望知道你是怎樣把它弄到手,在哪裡找到的。”

  歇洛克·福爾摩斯喝完一杯咖啡,又把火腿蛋吃完,然後站起身來,點上煙鬥,安然坐到椅子上。

  “我講講我先做了些什麼,後來又是如何着手去做的。”福爾摩斯說道,“從車站和你們分手後,我就悠然自得地徒步而行,經過優美的薩裡風景區,來到一個名叫裡普利的小村落,在小客店裡吃過茶點,然後灌滿水壺,口袋裡裝了一塊夾心面包,做好了一切準備。我一直等到傍晚,才又傳回沃金,當我來到布裡爾布雷旁邊的公路時,已是黃昏時分了。

  “嗯,我一直等到公路上渺無人迹——我想,那條公路上行人從來不太多的——于是我爬過栅欄,來到屋後宅地。”

  “那大門日夜都是開着的啊,”費爾普斯突然喊道。

  “不錯,可是我特别喜愛這麼幹。我選擇了長着三棵枞樹的地方,在這些枞樹掩蔽下,我走了過去,屋子裡沒有一個人能看到我。我蹲伏在旁邊的灌木叢中,從一棵樹匍匐前進到另一棵——我褲子膝蓋破成這樣就是證明,一直爬到你卧室窗戶對過的那叢杜鵑花旁邊。我在那兒蹲下來,等候事情的發展。

  “你房裡的窗簾還沒有放下,我可以望見哈裡森小姐坐在桌旁看書。她合上書關牢百葉窗退出卧室時,已是十點一刻了。

  “我聽到她關門,清楚地聽到她用鑰匙鎖門的聲音。”

  “鑰匙?”費爾普斯突然喊道。

  “對,我事先吩咐過哈裡森小姐,在她就寝時,從你的卧室外面把門鎖上,并且親自拿着鑰匙。她一絲不苟地執行了我的各項指令,肯定說,要是沒有她的合作,你就不會找到你上衣口袋中的那份檔案了,後來她走開了,燈也熄了,我依舊蹲在杜鵑花叢中。

  “夜色晴朗,但守候起來仍然是令人厭煩的。當然,那種激動的心情,就如同漁人躺在河邊守候魚群一樣。不過,時間等得非常久,華生,幾乎就象你我在查究‘斑點帶子案’那個小問題時,在那間死氣沉沉的屋子裡等候的時間一樣長。沃金教堂的鐘聲一刻鐘一刻鐘地響過去,我不止一次地想,也許不會發生什麼事了。可是,終于在淩晨兩點鐘左右,我突然聽到拉開門闩和鑰匙轉動的響聲。頃刻間,供仆役出入的門開了,約瑟夫·哈裡林先生在月光下走了出來。”

  “約瑟夫?!”費爾普斯突然喊道。

  “他光着頭,可是肩上披着一件黑鬥篷,以便在遇到緊急情況時,他可以立即把臉蒙上。他蹑手蹑腳地走到牆壁陰影下,接近窗戶,将一把長薄片刀插入窗框,撥開窗闩。然後他撬開窗戶,又把刀子插進百葉窗縫中,把百葉窗打開了。

  “我從藏身的地方可以看清室内情況和他的一舉一動。他點燃壁爐台上的兩支蠟燭,動手卷起門旁地毯的一角。一會兒彎腰取下一塊小方木闆,那是供管子工修理瓦斯管道接頭時用的。這塊木闆蓋着丁字形瓦斯管接頭,有條管子通往樓下廚房,是給廚房供瓦斯用的。約瑟夫從這隐蔽之處取出一小卷紙來,把木闆重新蓋好,又把地毯鋪平,吹熄了蠟燭,因為我正站在窗外守候他,他一下子撞進我懷裡。

  “啊,約瑟夫先生比我想象的還要兇惡得多!他拿刀向我撲來,我不得不再次抓住他,在我占上風之前,我指節上讓刀劃傷了。在我們結束搏鬥之後,他由于僅能用一隻眼看人,看起來象個兇犯,可是他聽了我的勸告,把檔案交了出來。我拿到檔案,便放他走了。不過我今早給福布斯發了一份電報,把詳情都告訴他了。如果他動作麻利,能抓住他要捉的人,那就太好了。可是如果象我預料的那樣,他趕到那裡人已經逃走了,呃,那政府還巴不得呢。我想,首先,霍爾德赫斯特勳爵,其次,珀西·費爾普斯先生都甯願這件案子不經違警罪法庭審理才好呢。”

  “我的天啊!”我們的委托人呻吟道,“請告訴我,難道在我極其痛苦的十個星期中,這份失竊檔案始終和我一起在那間屋子裡嗎?”

  “正是這樣。”

  “那麼約瑟夫!約瑟夫是一個惡棍和盜賊了!”

  “嗨!恐怕約瑟夫是一個比他外表看來更陰險、更危險的人物。從他今早對我所說的話來看,我推測他在股票交易中虧了血本,為了轉轉運氣,什麼壞事都準備去幹。作為一個極端自私的人,一碰到機會,他既不顧他妹妹的幸福,也不考慮你的名譽。”

  珀西·費爾普斯坐回他的椅中。“我的頭都昏了,”他說道,“你的話使我更加暈頭轉向。”

  “你這件案子最主要的困難,”福爾摩斯說教似地指出道,“就在于線索太多。極重要的線索被毫不相幹的迹象遮掩住了。我們面前的事實非常多,隻能從中選擇必要的,按順序把它們串起來,以便重視這一連串怪事的各個環節。我開始對約瑟夫産生懷疑的根據是,你曾打算在失竊的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回家,我很自然想到他必然會來找你,因為他對外交部很熟悉,又是順路。後來我聽你說有人急于潛入那間卧室。

  我想,隻有約瑟夫才可能把東西藏在那間卧室裡——你對我們說過你那天和醫生一起回到卧室時,是怎樣讓約瑟夫搬出卧室的——到那時我的懷疑就變成了肯定。特别是頭一夜沒有人陪你住,就有人企圖潛入室内,這說明這位不速之客對房内的情況很熟悉。”

  “我是多麼有眼無珠啊!”

  “我查明這件案子的事實經過是這樣的:約瑟夫·哈裡森從通向查爾斯街的那個旁門走進外交部,因為他熟悉路,是以在你離開辦公室時,他直接闖進去,發現那裡一個人也沒有,立刻按起電鈴來,正在按鈴時,一眼看到桌上的檔案。一瞥之間,他覺得他面前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得到一份極有價值的國家檔案,他一下子把它揣到口袋裡揚長而去。正如你所回憶的那樣,過了幾分鐘打盹剛醒的看門人才提醒你注意鈴聲,這一點時間是足夠盜賊逃跑的了。

  “他乘第一班車回到沃金,檢查了贓物,肯定它極為珍貴,便把那份協定藏到他認為非常安全的地方,企圖一兩天内取出,送到法國大使館或他認為可以出高價的任何地方。可是你突然傳回家中。他措手不及,就被迫從那間卧室搬了出來。

  從那時以後,屋裡一直至少有兩個人在,使他再也無法拿出他的珍寶。這種情況簡直使他急得發瘋。不過他終于看到了機會。他設法潛入室内,可是你沒有睡熟,挫敗了他的計劃。

  你可能還記得,那天晚上你沒有服用平常吃的那種藥。”

  “我記得。”

  “我想,他一定在那藥裡做了手腳,是以他相信你一定會毫無知覺了。當然,我知道,不管什麼時候,隻要他覺得能毫無危險地重新再幹,那他還是要再去試試的。你離開卧室自然是他求之不得的機會。我讓哈裡森小姐整天待在屋裡,為的是使他不能趁我們不在時先下手。我一方面使他誤認為沒有危險,一方面,正如剛才說過的,監視着卧室内的動靜。我早就知道檔案十之八九是藏在卧室裡,但我不願拆開所有的地闆和壁腳去搜尋它。我讓他自己從隐藏之處拿出來,我就省了許多麻煩。還有什麼地方我沒有講清楚的嗎?”

  “第一次他本來可以從門裡進去,為什麼偏要撬窗戶呢?”

  我問道。

  “從門裡進他得繞過七間卧室,另一方面,他從窗戶卻可以毫不費力地跳進草坪。還有什麼問題嗎?”

  “你不認為,”費爾普斯問道,“他有什麼行兇的企圖嗎?

  那把刀子隻能作兇器用啊。”

  “可能是這樣,”福爾摩斯聳聳雙肩回答道,“我隻能肯定地說,約瑟夫·哈裡林先生絕對不是一個肯發善心的君子。”

  黃面人

  在一些神秘的案件中,我的朋友福爾摩斯的非凡才能使我們對一些離奇的戲劇性故事聽得入了神,最後我們自己也投身到這些故事中去了。在我發表根據這些案件所寫的短篇小說時,很自然地就把他的成就寫得比失敗要詳細得多。我是以這樣做,并不是為了顧全福爾摩斯的名聲——事實上,每逢瀕于絕境時,他的精力和多才多能實在令人欽佩不疊——而是因為凡是福爾摩斯遭到失敗之處,别人也不會成功,而故事也就永遠沒有結局了。然而,往往發生一種情況,甚至當他出現了錯誤,最後還是被他查出了真情。我曾注意到五六種這類情況的案子,其中有兩件案子最明顯而引人入勝,一件是馬斯格雷夫禮典案,一件就是我現在準備講述的故事。

  福爾摩斯是一個很少為鍛煉身體而進行體育活動的人。一般來說,善于運用自己體力的人并不很多。而毫無疑問,在與他同體重的人中,福爾摩斯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拳擊家,不過,他把盲目鍛煉身體看作是浪費精力,是以除了與他職業有關的項目以外,他對其餘活動一向很少問津。可是他精力非常充沛,不知疲倦。顯然,他這樣的養身之道,确實是很奇怪的。他的飲食總是很簡單的,起居也極其簡樸,近于節衣縮食。除了偶爾注射些可卡因以外,福爾摩斯沒有其他惡習。每當沒有案件可查,而報紙新聞又枯燥無味時,他便求助于麻醉劑,以解除生活的單調。

  早春的一天,福爾摩斯清閑起來,居然有時間陪我到公園去散步。此時榆樹已生出嫩綠的幼芽,栗樹梢頭開始冒出五瓣形新葉。我們在一豈不言不語地漫步了兩個小時,這對兩個互知肺腑的人是很适合的。我們回到貝克街時,已經近五點了。

  “請原諒,先生,”我們的小仆人一邊開門一邊說道,“有一位紳士來找過您,先生。”

  福爾摩斯抱怨地望了我一眼。

  “這都怪午後散步!”福爾摩斯說道,“那麼,這位紳士已經走了嗎?”

  “是的,先生。”

  “你沒有請他進來嗎?”

  “請了,先生,他進來過。”

  “他等了多久?”

  “他等了半小時,先生。他非常焦躁不安,先生,他一直在屋中踱來踱去,跺着腳。我在門外等候,先生,可是我能聽到他的動靜。最後他走到過道裡大聲叫喊說:'是不是他不打算回來了?'他的原話就是這樣,先生。我說:'請再稍等一等。'他又說:'那麼我到外面去等好了,我在這裡快悶死了,過一會我就回來。'說完他就走了,我說什麼也留不住他。”

  “好了,好了,你做得很對,”我們走進屋中,福爾摩斯說道,“真叫人生氣,華生。我正需要一件案子。從這個人急不可耐的樣子來看,似乎是一件重要案子呢。喂!這桌上的煙鬥不是你的,一定是這個人丢下的。這是一隻很好的歐石南根煙鬥,鬥柄很長,是用煙草商叫做琥珀的那種材料做成的。我不知道倫敦城裡究竟有幾支真正的琥珀煙嘴,有人認為裡面包着蒼蠅的那種才是真正的琥珀。喂,他竟把顯然很珍愛的煙鬥遺忘了,說明他一定是非常心煩意亂了。”

  “你怎麼知道他珍愛這隻煙鬥呢?”我問道。

  “啊,據我看來,這煙鬥的原價不過七先令六便士,可是,你看,已經修補過兩次,一次在木柄上,另一次是在琥珀嘴上。你可以看到,每次修補都用的是銀箍,比煙鬥的原價要高得多。這個人甯願去修理煙鬥,也不願花同樣的錢去買一隻新的,說明他一定很珍愛這隻煙鬥了。”

  “還有别的嗎?”我問道,因為福爾摩斯正把煙鬥翻過來掉過去,以獨特的沉思神情凝視着它。

  福爾摩斯把煙鬥拿起來,用他那細長的食指彈了彈,好象一個教授在講授動物骨骼課似的。

  “煙鬥有時是非常重要的,”福爾摩斯說道,“除了表和鞋帶以外,沒有什麼東西比煙鬥更能表示一個人的個性了。可是這隻煙鬥的迹象既不明顯,也不重要。煙鬥的主人顯然是一個身強力壯的人,慣用左手,一口好牙齒,粗心大意,經濟富裕。”

  我的朋友絲毫不假思索地信口說出了這些話,我看到他斜視着我,看我是否明白他的推理。

  “你認為他用一隻七先令的煙鬥吸煙,那就是一個有錢的人嗎?”我問道。

  “這是格羅夫納闆煙,八便士一英兩,”福爾摩斯說着,把煙鬥在手心中磕出一點煙絲來,”用這一半的價錢,他就可以抽上等煙了,可見他是經濟富裕的了。”

  “那麼,别的幾點呢?”

  “他有在油燈和瓦斯噴燈上點煙鬥的習慣。你可以看出這煙鬥的一邊已經燒焦了。當然用火柴就不會弄成這樣了。用火柴點煙怎麼會燒焦煙鬥邊呢?但你在油燈上把煙點着,就不能不燒焦煙鬥。而燒焦的隻是煙鬥的右側,由此,我推測他是一個使用左手的人。現在你把你的煙鬥在燈上點燃,你就可以看到,因為你慣用右手,自然是左邊側向火焰了。有時你也許不這麼點煙,但這畢竟不是經常的。是以隻能認為他慣用左手。琥珀嘴已被咬穿,說明他身強力壯,牙齒整齊。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我聽到他已走上樓來,那麼,我們就可以研究一些比這煙鬥更有趣的問題了。”

  過了一會兒,我們的屋門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走進來。他身穿一套講究而素淨的深灰色衣服,手中拿着一頂褐色寬檐呢帽。我猜他的年齡在三十歲上下,可是實際上他還要大幾歲。

  “請原諒,”他有些窘豈不安地說道,“我想我應當先敲一敲門。是的,我當然應該先敲門。可是事實上我有點心煩意亂,請原諒我的冒失。”他把手放在額上,仿佛頭昏眼花似的,一扭身倒在椅子上。

  “我可以看出你已經一兩夜沒有睡覺了。”福爾摩斯和藹可親地說道,“這确實比工作還要傷神,甚至比玩樂還要傷神。請問我可以幫你什麼忙呢?”

  “我要請你指教,先生。我不知道怎樣辦才好,我的整個生活似乎已經垮了。”

  “你是不是想請我做一個咨詢偵探?”

  “不單是這樣。你是一個見識廣博的人,一個飽經世故的人,我需要你賜教。我需要知道下一步我該怎麼辦。我希望你能告訴我。”

  他說得支離破碎,呼吸急促,聲調顫抖,我覺得他好象連說話本身都非常痛苦,始終竭力用意志抑制着自己的感情。

  “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他說道,“哪一個人也不願意對外人說自己的家務事。尤其是和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來商議自己妻子的行為,更是令人難堪。這樣做簡直太可怕了。可是,我已經到了智窮力盡的地步,不能不向别人求教了。”

  “我親愛的格蘭特·芒羅先生……”福爾摩斯開口說道。

  我們的來客從椅子上跳起身來。

  “怎麼?”他大聲說道,“你知道我的姓名?”

  “假如你想隐瞞自己的姓名身份,”福爾摩斯笑容滿面地說道,“我勸你以後不要再把名字寫在帽裡兒上,或者你拜訪别人時,不要把帽裡兒沖向人家。我正想告訴你,我和我的朋友在這間屋子裡已經聽到過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神秘莫測的事情,而且我們有幸能夠使不少惶惑不安的人得到安甯。我相信我們也能為你做到這一點。因為時間是很重要的,請你不要耽誤時間,趕快把事情的原委告訴我吧。”

  我們的來客又把手放到額上,仿佛感到非常痛苦。我從他的姿态神情上看出來,他是一個沉默寡言、不易沖動的人,天性有些驕傲,甯願掩蓋自己的創痛,也不願暴露出來。後來,他忽然用握緊的拳頭作了個堅定的手勢,似乎不再保守秘密,開始說道:

  “事情是這樣的,福爾摩斯先生,我是一個已經結了婚的人,婚後已三年了。在這三年中,我和我的妻子象任何一對夫妻一樣,恩愛異常,生活美滿。我們的思想、言論和行動沒有絲毫分歧。可是現在,從上星期一開始,我們中間突然産生了障礙。我發現,在她的生活上和思想上,有一些東西我竟然一無所知,猶如她是個陌路相逢的女人一般。我們疏遠了。我要知道這是為什麼?

  “不過,有一件事我要先讓你知道,然後我再繼續講下去,福爾摩斯先生。艾菲是愛我的。不要在這方面産生什麼誤會。她一心一意地愛着我,現在更加愛我了。這一點我知道,也感覺得出來,這是毋庸置疑的。一個男人很容易察覺女人在愛他。不過我們夫妻之間,有這個秘密存在,在這個秘密弄清楚以前,我們不能一切照舊了。”

  “芒羅先生,請你把事實告訴我,”福爾摩斯有點不耐煩地說道。

  “我先把我所知道的艾菲的曆史告訴你。我初次見到她時,雖然她很年輕,僅僅二十五歲,卻已是未亡人了。那時她叫赫伯龍夫人。她小時就到美國去了,住在亞特蘭大城,在那裡嫁給了那個赫伯龍,他是個律師,顧客很多。他們有一個孩子,可是那地方流行了黃熱病,她的丈夫和孩子得黃熱病雙雙死去,我看到了赫伯龍的死亡證。這使她對美國産生了惡感,便回國和她未出嫁的姑母一起住在米德爾塞克斯的平納爾。我還要說明,她的丈夫給她留下相當多的遺産,大約有四千五百鎊。她丈夫在世時對這筆資産投資得利,平均年利七厘。我遇見她時,她到平納爾才六個月,我們互相傾心,幾星期後就結婚了。

  “我自己是個蛇麻商人,每年有七八百鎊的收入。我們在諾伯裡租了一座小别墅,每年租金八十鎊,生活非常舒适。我們這小地方離城雖然很近,卻有鄉村風味。離我們不遠,有一家小旅館和兩所房屋,我們門前田地的那一邊有一所單獨的小别墅。除此以外,隻有到車站去的半路上才有房子。我的職業使我在一定的季節才進城去辦事,可是在夏季我就不用進城了。于是我和我的妻子在自己的鄉下住宅縱情歡樂。我可以告訴你,在這件不幸的事情發生之前,我們夫婦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不愉快的事。

  “還有一件事,我應當先告訴你,然後再講下去。我們結婚時,妻子把全部财産都轉讓到我名下了。這原不是我的本意,因為我覺得我的事業如果失敗,那就很難周轉了。可是,她一定要這樣做,我隻好照辦了。啊,大約六個星期以前,她來找我。

  “'傑克,'她說道,'當你接受我那筆錢的時候,你說過,我什麼時候要用就可以向你要。'

  “'不錯,'我說道,'那本來都是你自己的錢嘛。'

  “'好,'她說道,'我要一百鎊。'

  “我聽到這話,感到有些驚愕,因為我以為她不過是要買一件新衣服或其他這一類的東西。

  “'到底怎麼回事?'我問道。

  “'噢,'她開玩笑地說道,'你說過你隻不過做我的銀行保管,你知道,銀行保管是從來不向人家亂發問的。'

  “'如果你真需要這些錢,當然可以拿到它。'我說道。

  “'啊,是的,我當真需要它。'

  “'你不能告訴我你用這筆錢作什麼嗎?'

  “'傑克,過幾天可以告訴你,不過現在不行。'

  “于是我隻好這樣辦了。不過如果說我們夫婦間有什麼秘密的話,這就是破題兒第一遭。我給了她一張支票,事後也沒再想這件事。這件事也許和後來發生的事沒有什麼關系,但我想我還是都說出來好。

  “好,我剛才告訴你們,離我們住處不遠,有一所小别墅。在我們住所和小别墅之間有一塊田野,可是你要到小别墅去,就得沿大道走到對過,然後再繞到一條小路上去。就在小别墅那邊,有一頻繁茂的蘇格蘭枞樹,我平常很喜歡在那裡散步。因為,在樹林中散步總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八個月來,這所小别墅一直無人居住,但這太可惜了。因為那是一座很漂亮的兩層樓,有一道古式的遊廊,周圍到處是金銀花。我經常在那裡逗留,并且經常想,如果住在這裡該是多麼惬意啊。

  “咳,上星期一傍晚,我走在這條路上,遇到一輛空篷車轉到小路上,同時看到遊廊旁草地上有一堆地毯和一些别的東西。很明顯,這所小别墅終于租出去了。我走過去,象一個遊手好閑的人那樣停下來打量一番,想知道住得離我們這麼近的究竟是什麼人。可是我正在打量,突然意識到上面一扇窗戶裡有一張面孔也正在看着我。

  “福爾摩斯先生,我當時不知道這張面孔的樣子,可是,我背上似乎冒出了冷汗。我站得稍微遠了一點,是以看不清面貌如何。不過這張面孔有點不自然而且不象人臉。這就是我那時的印象。我便急忙走向前去,以便把窺視我的那個人看得更清楚些。但我走近以後,那張面孔突然不見了,仿佛突然被拉到室内的暗處。我站了足有五分鐘,仔細考慮這件事,打算把我得到的印象分析一下。我很難說明這究竟是一張男人的面孔,還是女人的,它離我太遠了。可是這張面孔的顔色給我留下的印象卻是很深的。它就象青灰色的白垩土一樣,而且有點僵硬呆闆,不自然得吓人。我心裡很不安,便決心再去看看這所小别墅的新住戶。我走近門前敲了敲門,立即有一個身材高大、體态削瘦的女人把門打開,這女人面容醜陋,令人生畏。

  “'你要幹什麼?'她操着北方口音問道。

  “'我是你對面的鄰居,'我把頭朝我的住處點了點,說道,我看你們剛剛搬進來,是以我想是不是能幫助你們做些什麼……'

  “'喂,我們需要你時,自然會請你的,'她說着,竟然把門關上。我吃了這樣粗暴的閉門羹,非常惱怒,轉身便回家了。整個晚上,盡管我竭力去想别的事情,但我腦中始終萦繞着視窗的那個怪人和那女人的粗魯形象。我決意不向妻子說這件事,因為她是一個膽怯而又容易激動的女人,我不願意讓她分擔我所遭遇到的不快。然而,在我臨睡以前,我告訴她那所小别墅現在已經住上人了,她沒有回答。

  “我通常睡得很死。家裡人經常嘲笑我說夜裡沒有什麼能把我吵醒。可是在這天晚上,由于這件事情的小小刺激或是其他原因,我不知道,但我卻睡得不象平常那麼死。我在似睡非睡中模模糊糊地覺得室内有什麼在走動,逐漸意識到我妻子已經穿好衣服,并且披上了鬥篷,戴上了帽子。我喃喃地說了幾句驚異的話,對她這種不适時的舉動提出了異議。當我半睜半閉的雙眼突然落到我妻子被燭光映照的臉上,竟使我驚異得說不出話來。她的表情是以前我從未見過的,也決不會是假裝的。她臉色死白,呼吸急促,在她扣緊鬥篷時,偷偷地瞧着床上,看是否驚醒了我。後來,以為我還在睡夢中,她便悄悄地從屋中溜出去,過了一會,我聽到一陣尖銳的吱吱嘎嘎聲,這分明是大門合葉發出的響聲。我從床上坐起來,用手關節敲床欄,看看我是不是真的醒着。然後我從枕下拿出表來,已經是淩晨三點鐘了。而淩晨三點鐘我妻子到外面去,她究竟要幹什麼呢?

  “我坐了有二十分鐘,腦中翻騰着這件事,設法尋找一些可能的解釋。我越想越覺得離奇古怪,莫名片妙。我正在苦苦思索這件事時,聽到門又輕輕關上了,我妻子走上樓來。

  “'你半夜三更到哪裡去了,艾菲?'她一進來,我便問道。

  “聽我一說,她立即大驚失色,猛然尖叫了一聲。這一驚一叫比其他的事更使我煩惱,因為這裡面具有難以形容的内疚之意。我妻子向來是一個真誠而性情直爽的女人,看到她悄悄溜進自己的屋内,而當丈夫問話時竟然驚呼出聲,畏縮不安,這真使我異常寒心。

  “'你醒了,傑克!'她勉強笑了笑,大聲說道,'怎麼,我還以為沒有什麼能把你吵醒呢。'

  “'你到哪裡去了?'我更加嚴厲地問道。

  “'無怪乎你要覺得驚奇了,'她說道。我看到她在解鬥篷上的鈕扣時,手指不住顫抖,'呃,以前我從未做過這樣的事。事實是這樣的:我覺得好象有些氣悶,特别想透一透新鮮空氣。假如我不出去,我真以為我要暈倒了。我在門外站了幾分鐘,現在已經完全恢複過來了。'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始終不敢向我這邊看一眼,她的聲音也完全不象平常的語調。這就說明她說的都是假話。我沒有回答,把臉轉向牆壁,非常傷心,心中充滿了千百種惡意的猜測和懷疑。我妻子對我隐瞞什麼呢?她這次奇怪的外出,究竟到哪裡去了?我感到,在我查明這件事的底細以前,我是不會安甯的。可是,在她向我說過一次假話以後,我不願再問她什麼了。這一夜我一直輾轉反側,忐忑不安,猜來猜去,越想越糊塗。

  “第二天我本應到城裡去,但我心中異常煩惱,也顧不得照顧生意了。我妻子似乎也和我一樣心神不安,她始終注意着我的臉色,我從她那疑慮的目光看去,她已經知道我不相信她講的話,現在也是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早餐時我們一句話也沒有交談,然後我立即出去散步,以便能在清晨新鮮空氣中思考這件事。

  “我一直走到克裡斯特爾宮,在那裡度過了一個小時,回到諾伯裡時已經一點鐘了。我正巧路過那所小别墅,便停下腳步望望那些窗戶,看看是否能見到昨天看我的那張面孔。福爾摩斯先生,你想象我是多麼驚奇,原來我正站在那裡時,小别墅的門突然打開了,我妻子走了出來。

  “我一見到她,竟驚呆得說不出話來,可是當我們目光相遇時,我妻子顯得比我更加激動。一霎時,她似乎想再退回到那所别墅中去。後來,看到再隐藏也沒有什麼用了,便走上前來,面色異常蒼白,目光驚懼,與她嘴辱上強露出的微笑,顯然是毫不相稱的。

  “'啊,傑克,'她說道,'我剛才來看看是不是能給新鄰居幫點忙。你為什麼這樣看着我?傑克,你不會和我生氣吧?'

  “'那麼,'我說道,'這就是你昨夜來過的地方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喊道。

  “'我完全可以肯定,你昨夜到這裡來了。這都是些什麼人?你竟然在深更半夜來看他們?'

  “'以前我沒到這裡來過。'

  “'你怎能竟然對我說起假話來?'我大聲喊道,'你說話時聲音都變了。我什麼時候有事瞞過你?我要進去,把這件事弄個一清二楚。'

  “'不,不,傑克,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進去。'她激動得控制不住自己,氣喘籲籲地說道。等我走到門口時,她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一股蠻勁把我拉回去。

  “'我懇求你不要這樣做,傑克,'她高聲喊道,'我保證過幾天把一切全都告訴你,如果你進到别墅裡去,除了自找苦吃以外,沒有别的好處。'後來,我從她手中掙脫開,她緊緊把我纏住,瘋狂地哀求着。

  “請你相信我,傑克!'她叫喊道,'就相信我這一次。你決不會是以而感到後悔的。你知道,要不是為了你好,我決不會對你隐瞞什麼的。這關系到我們的整個生活。如果你和我一起回家,一切都會很好的,如果你硬要進别墅去,那麼我們之間的一切就全完了。'

  “她的态度如此誠懇,又如此絕望,她的話勸阻了我,使我猶豫不決地站在門前。

  “'要讓我相信你,必須有一個條件,而且隻有一個條件,'我終于說道,'那就是從現在起必須停止這種秘密活動。你有權保留你的秘密,但你必須答應我夜裡不再出來,不再做什麼事情不讓我知道。如果你答應我,将來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我就忘掉過去的一切。'

  “'我知道你會相信我的,'她非常寬慰地松了口氣,高聲喊道,'完全可以照你的願望辦。走吧,啊,離開這兒回家去吧。'

  “她仍然拉着我的衣袖,把我從小别墅引開。我走時向後看了看,看到上面窗上,有一張鉛灰色的面孔正向我們張望。我妻子和這個怪人之間有什麼關系呢?頭天我看到的那個粗野而又醜陋的女人和她又有什麼瓜葛呢?這是一個奇怪的謎。我知道,在我解開這個疑團之前,我的心情是永遠不會平靜的。

  “在這以後,我在家呆了兩天,我妻子很忠實守約,因為,就我所知,她從未出門一步。然而,第三天,我有充分的證據證明,她那麼嚴肅許諾的話,竟不能使她擺脫那股神秘的吸引力,進而使她背棄她的丈夫和她的責任。

  “那一天我到城裡去了,可是我沒有象往常那樣乘三點三十六分的火車回來,而是乘兩點四十的火車傳回的。我一進門,女仆就面帶驚慌地跑進廳房。

  “'太太在哪裡?'我問道。

  “'我想她出去散步了,'她答道。

  “我心裡霎時充滿了疑雲,我跑到樓上看她是否确實不在屋中。這時我偶然向窗外一望,看到剛才和我說話的女仆穿過田野,正向那小别墅方向跑去。那時我當然非常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了。我妻子又到那裡去了,并曾吩咐女仆,我如果回來,就去叫她。我氣得發抖,跑下樓來,奔出去,決心一勞永逸地把這件事查到底。我看到我妻子和女仆沿小路趕回來,可是我沒有站下來和她們說話。這所小别墅裡有一種秘密,使黑暗籠罩了我的生活,我發誓,無論如何,不能再讓它繼續下去。我走到房前,甚至連門都沒敲,轉動門鈕,就沖進過道裡。

  “樓下是一片寂靜。廚房裡爐竈上水壺咝咝作響。一隻大黑貓盤卧在一隻籃中。但沒有以前我看到的那個女人的蹤影。我跑進另一間屋子,可是也同樣空無一人。後來我跑上樓去,另兩間屋子也是空的。原來整個别墅竟空空如也。室中的家具和圖畫都極為平常而粗俗,隻有我從窗戶看到奇異面孔的那間寝室舒适而講究。當我看到壁爐台上懸挂着一張我妻子的全身照平時,我的全部疑團燃燒起強烈而痛苦的火焰,那張照片還是三個月前我要她拍攝的。

  “我在室内停留了一會,确知完全無人以後,才走出來,心中感到以前從未有過的沉重。我進屋時,我妻子來到前廳,可是我極為痛心,異常惱怒,不願和她說話,從她身旁沖進我的書房中去。可是她在我把門關上以前,卻随我身後走了進來。

  “'我很抱歉,竟破壞了我的諾言,傑克,'她說道,'可是你如果知道這裡面的一切真情,我相信你是一定能原諒我的。'

  “'那麼就把這一切告訴我吧。'我說道。

  “'我不能,傑克,我不能,'她高聲喊道。

  “'如果你不告訴我住在那所别墅裡的是誰,你送給像片的那個人是什麼人,我們就不能互相信任了。'我說道,從她身旁走開,離開了家。這是昨天的事,福爾摩斯先生,從那時期我就沒有見過她。對于這件奇怪的多,我隻知道這些。這是我們中間頭一次出現不和。這使我十分震驚,不知如何解決是好。今天早晨我突然想到你可以指教我,是以急忙趕到你這裡來,一切拜托給你。假如這裡面有哪一點我沒有說清楚,請你問我好了。不過,首先請你趕快告訴我該怎麼辦,因為我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痛苦。”

  福爾摩斯和我聚精會神地靜聽這件離奇的故事。這個人異常激動,講得斷斷續續。我的夥伴,一隻手托着下巴,靜靜地坐在那裡,陷入沉思。

  “請告訴我,”他終于說道,“你能保證你在窗戶上看到的面孔是一張男人的面孔嗎?”

  “我每次看到這張面孔,距離都比較遠,是以不能肯定。”

  “但你顯然對這張面孔的印象是很不好的。”

  “它似乎顔色很不自然,而且面貌呆闆得奇怪。但我走近時,就猛然不見了。”

  “你妻子向你要一百鎊,到現在有多長時間了?”

  “大約有兩個月了。”

  “你看到過她前夫的照片嗎?”

  “沒有,在他死後不久,亞特蘭大着了大火,她的所有檔案都燒掉了。”

  “可是她有一張死亡證,你說你看到過是嗎?”

  “是啊,在這場火災以後,她拿到了一份副本。”

  “你可曾遇到過在美國認識她的人嗎?”

  “或者接到過那裡的來信嗎?”

  “謝謝你。現在我要把這件事情稍微想一想。如果這所别墅現在仍然空着,我們就有些難辦了。不過,我想很可能,昨天在你進去以前,裡面的住戶得到警告,是以事先躲開了,現在可能又回屋了。我們不難把它查清楚。我勸你傳回諾伯裡,再觀察一下那所别墅的窗戶。如果肯定裡面有人居住,你不必硬闖進去,隻要拍一個電報給我和我的朋友就可以了。我們收到電報,一小時就趕到你那裡,很快就可以查個水落石出。”

  “假如那别墅現在還空着怎麼辦呢?”

  “這樣的話,我明天去,然後再和你商量。再見。不過,重要的是,在沒有弄清原委之前,你不要再煩惱了。”

  “我擔心這事情不妙,華生,”我的朋友把格蘭特·芒羅先生送到門口以後,回來時說道:”你認為怎麼樣?”

  “這件事很難辦,”我回答道。

  “對了,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這裡面必定有詐啊。”

  “那麼詐人的是誰呢?”

  “啊,那一定是住在那唯一舒适的房間裡、并把她的照AE琝f1挂在壁爐牆上的那個人。華生,真的,窗戶裡那張呆闆面孔真是很值得注意呢,我無論如何也不放過這件案子。”

  “你已經有了推論嗎?”

  “是啊,這僅是暫時的推論。可是如果這推論證明是不正确的,那就不免使我吃驚了。我認為這女人的前夫就住在小别墅裡。”

  “你為什麼這樣想呢?”

  “不然,她那樣驚惶不安、堅決不讓現在的丈夫進去的舉動又怎樣解釋呢?照我想來,事實大緻是這樣:這個女人在美國結了婚,她前夫沾染了什麼不良的惡習,或者說,染上了什麼令人讨厭的疾病,别人不願接觸了或者能力降低了。她終于抛棄了他,回到英國。更名改姓,想開始一個新的生活。她把一張别人的死亡證給丈夫看過。現在結婚已經三年,她深信自己的處境非常安全。可是她的蹤迹突然被她的前夫發現,或者可以設想,被某個與這位病人有瓜葛的蕩婦發現了。他們便寫信給這個妻子,威脅說要來揭露她。她便要了一百鎊設法去擺脫他們。他們卻仍然來了。當丈夫向妻子提到别墅有了新住戶時,她知道這就是追蹤她的人。她便等丈夫熟睡以後,跑出去設法說服他們讓她安靜。這一次沒有成功,第二天早晨她又去了,可是正象她丈夫告訴我們的那樣,她出來時正好碰上了他。這時她才答應不再去了。但兩天以後,擺脫這些可怕鄰居的強烈願望驅使她又進行了一次嘗試。這一次她帶上他們向她索要的照片。正在和前夫會晤,女仆突然跑來報告說主人回家了。此時她知道他必定要直奔别墅而來,便催促室内的人從後門溜到附近的枞樹叢裡。是以,他看到的是一所空房子。但如果他今晚再去,房子還空着才怪呢。你認為我的推論如何?”

  “這完全是猜測。”

  “可是它至少符合所有的事實。假使再發現了不相符合的新情況,我們重新考慮也還來得及的。在我們沒有收到那位朋友從諾伯裡拍來的電報之前,我們隻好寸步不前了。”

  不過我們并沒有等多久。剛剛吃完茶點,電報就來了。

  電報說道:

  别墅依舊有人居住。又看到窗内那張面孔。請乘七點鐘火車來會,一切等你前來處理。

  我們下火車時,他已在月台上等候,在車站燈光下,我們看到他面色蒼白,憂心忡忡,渾身顫抖。

  “他們還在那裡,福爾摩斯先生,”他用手緊緊拉住我朋友的衣袖說道,“我經過别墅時,看到有燈光。現在我們應當斷然徹底解決它。”

  “那麼,你有什麼打算?”當我們走在幽暗的樹蔭路上時,福爾摩斯問道。

  “我打算闖進去,親眼看看屋裡到底是什麼人。我希望你們兩位做個見證。”

  “你妻子警告你最好不要揭開這個謎,你決心不顧一切地去闖嗎?”

  “是的,我下了決心。”

  “好,我認為你是對的。弄清真相總比無休止地懷疑好得多。我們最好立刻就去。當然,從法律上說,我們這樣做是錯誤的。不過我想這也值得。”

  那晚天色異常昏暗,我們從公路轉入一條兩旁全是樹籬的狹窄小路,天開始下起毛毛細雨,格蘭特·芒羅先生急不可耐地奔向前去,我們也竭力随在他身後跌跌撞撞地走着。

  “那就是我家的燈光,”他指着樹叢中閃現的燈光,低聲說道,“這就是我要進去的那所别墅。”

  他說話時,我們已在小路上拐了彎,那所房子已近在咫尺。門前地上映着一翧E黃色燈光,說明門是半掩着的,樓上一個窗戶也被燈光照得異常明亮。我們望過去,見一個黑影正從窗簾上掠過。

  “這就是那個怪物!”格蘭特·芒羅喊道,”你們可以親眼見到有人在這裡。現在随我來,我們馬上就把一切弄明白。”

  我們走近門口,突然一個婦人從黑影中走出來,站在燈光的金黃色光影中。在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面,但她雙臂高舉,做出懇求的姿态。

  “看在上帝面上,不要這樣!傑克,”她高喊道,”我預料到今晚你一定會來。親愛的,請你再好好想一想!再相信我一次,你永遠不會後悔的。”

  “艾菲,我已經相信你太久了,”他厲聲叫道,”放開我!我一定要進去。我的朋友和我要徹底解決這件事!”他把妻子推到一旁,我們緊随在他身後走過去。他剛把門打開,一個老婦人跑到他面前,想阻攔他,可是他一把将她推開,轉瞬之間我們都到了樓上。格蘭特·芒羅跑到上面亮着燈光的屋中,我們随後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暖和、舒适、布置得很好的卧室,桌上點着兩支蠟燭,壁爐台上也點着兩支。房間的一角,象是個小女孩俯身坐在桌旁。我們一進門,她就把臉轉過去,不過我們可以看到她穿着一件紅上衣,戴着一副長長的白手套。在她突然轉向我們時,我不由得驚駭得叫出聲來。她的面孔是極為奇怪的鉛灰色,完全沒有絲毫表情。一瞬間,這個謎就揭開了。福爾摩斯笑了笑,把手伸到這孩子耳後,一個假面具從她臉上掉下來,原來她是一個小黑炭一樣的黑人女孩,看到我們驚駭的面容,高興得露出了一排白牙齒。看到她那滑稽的樣子,我也不禁大笑起來。可是格蘭特·芒羅卻一隻手按着自己的喉嚨,站在那裡呆呆地望着。

  “我的天哪!”他大聲喊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告訴你這是怎麼回事,”他妻子面容堅定而自豪地掃視了屋内的人一眼,說道,“你強迫我違反我的意志告訴你,現在我們兩個人必須求得一個妥善的辦法。我的丈夫死在亞特蘭大,可是孩子還活着。”

  “你的孩子?”

  她從懷裡取出一個大銀盒說道:

  “你從未見它打開過吧。”

  “我以為它打不開呢。”

  她按了一下彈簧,盒蓋立即打開。裡面是一張男人的肖像,清秀英俊,溫文爾雅,可是他的面貌卻明顯具有非洲血統的特征。

  “這是亞特蘭大的約翰·赫伯龍,”夫人說道,“世上再沒有比他更高尚的人了。我為了要嫁給他,與我的同種人隔絕了,不過他在世的時候我一時一刻也沒後悔過。不幸的是,我們唯一的孩子,竟承受了她祖先的血統而不象我。因為白人和黑人通婚,往往有這種情形。小露西竟比她父親還要黑得多。不管黑白,她畢竟是我自己親愛的小女兒,是母親的小寶貝兒。”聽到這些話,小家夥跑過去偎依在女人身旁。”僅僅是因為她的身體不健康,換了水土可能對她有害,我才把她交給我們以前的仆人,一個忠誠的蘇格蘭女人撫養。我從未想到遺棄我的孩子。可是自從遇到了你,傑克,并且知道我愛上了你,我不敢把我有小孩的事對你說,上帝原諒我,我怕我會失掉你,是以就沒有勇氣告訴你。我隻有在你們二人中選一個,我這懦弱的人哪,終于舍棄了我的小女孩,選中了你。三年來我一直向你隐瞞了這件事,可是我經常從保姆那裡得到消息,知道她一切都很好。然而,我終于遏制不住想見見孩子的願望。我雖然一再壓抑這種願望,可是無濟無事。我知道有危險,也決心讓孩子來,那怕是幾個星期也好。于是我給保姆寄去一百鎊,告訴她這裡有所小别墅,她可以來和我住鄰居,而我根本無需出面和她聯系。我甚至囑咐她白天不讓孩子到外面去,并且把孩子的臉和手都掩蓋住,即使有人從窗外看到她,也不會産生流言蜚語,說鄰宅有一個小黑人。假使我不是過于小心,也可能做得不這麼蠢了。因為我怕你看出真情,反而有些發昏了。

  “是你首先告訴我這個小别墅有人住了,我本應等到早晨,可是我激動得睡不着,因為我知道你很難驚醒,是以就溜了出去。不料被你看到了,于是我開始碰到了麻煩。第二天你察覺了我的秘密,可是你寬宏大量,沒有追究。三天以後,你從前門闖進去,保姆和孩子卻從後門逃走了。今天晚上終于真情大白,請問你打算怎樣處理我和孩子呢?”她握緊雙手,等待着回答。

  這樣過了十幾分鐘,格蘭特·芒羅打破了沉默。他的回答給我留下了愉快的回憶。他抱起孩子,吻吻她,然後,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挽着妻子,轉身向門口走去。

  “我們可以回家去從容商量嘛,”他說道,“我雖然不是聖人,艾菲,可是我想,總比你所想象的要好一些。”

  福爾摩斯和我随他走出那條小路,這時,我的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想,”他說道,“我們還是回倫敦去,這比在諾伯裡更有用些。”

  這整晚他對本案再也沒提起過,直到他最後拿着點燃的蠟燭走回卧室時才說:

  “華生,如果以後你覺得我過于自信我的能力,或在辦一件案子時下的功夫不夠,請你最好在我耳旁輕輕說一聲'諾伯裡',那我一定會感激不盡的。”

  賴蓋特之謎

  那是在一八八七年春天,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由于操勞過度,把身體累垮了,健康尚未恢複。荷蘭—蘇門答臘公司案和莫波吐依茲男爵的龐大計劃案,人們還記憶猶新。這些案件與政治和經濟關系極為密切,不便在我的一系列回憶錄中加以報道。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那兩起案子又很獨特、複雜,使我的朋友有機會證明一種新的鬥争方法的重要,這方法是他在畢生與犯罪行為作鬥争中所使用的許多方法中的一種。

  我查閱筆記,看到在四月十四日,我曾收到一封從裡昂發來的電報,通知我,福爾摩斯在杜朗旅館卧病在床。沒過二十四小時,我就趕到他的病房,發現他的症狀不甚嚴重,方才放心。不過,甚至象他這樣鋼鐵般的體質,在兩個多月調查的勞累之下,也免不了垮了下來。在這段期間,他每天最少工作十五小時,而且他向我說,還有一次他夜以繼日地工作了五天。甚至勝利的喜悅也不能使他在如此可怕的勞累之後恢複過來。在他的名字響遍歐洲,各處發來的賀電在他屋中堆積如山的時候,我發現福爾摩斯依然感到很痛苦,神情沮喪。消息傳來,三個國家的警察都失敗了,而他卻赢得了成功,他在各方面都挫敗了歐洲最高超的詐騙犯玩弄的鬼把戲。即使這樣,也不能使他從疲憊中振作起來。

  三天以後,我們一起回到了貝克街。不過,換個環境對我的朋友顯然會更好一些,乘此大好春光,到鄉間去呆一個星期,這種想法對我也充滿着吸引力。我的老朋友海特上校在阿富汗時,請我給他治過病。他現在在薩裡郡的賴蓋特附近買了一所住宅,經常邀請我到他那裡去作客。最近,他說,隻要我的朋友願意和我一起去,他也會很高興地款待他。我轉彎抹角地把這意思說了出來,當福爾摩斯聽說主人是個單身漢,而且他完全可以自由行動時,他同意了我的計劃。在從裡昂回來後一個星期,我們便來到了上校的住所。海特是一個灑脫的老軍人,見多識廣,他很快就發覺,他和福爾摩斯很談得來,這正是我料到的。

  在我們來到的那天傍晚,我們吃過晚餐,坐在上校的貯槍室裡。福爾摩斯伸開四肢躺在沙發上,海特和我正在看他那貯藏東方武器的小軍械室。

  “順便說一下,”上校突然說道,“我想從這裡拿一支手槍帶上樓去,以防遇到警報。”

  “警報?!”我說道。

  “是的,最近我們這個地區出了事,使我們大受驚擾。老阿克頓是本地的一個富紳。上星期一有人闖進他的住宅。他雖然沒有遭到很大損失,可是那些家夥卻依然逍遙法外。”

  “沒有一點線索嗎?”福爾摩斯望着上校問道。

  “現在還沒有線索。不過這是小事一樁,是我們村子裡的一件小小的犯罪案件,在你辦過這樣巨大的國際案件之後,它一定不會引起你的注意吧,福爾摩斯先生。”

  福爾摩斯擺手叫他不要稱贊自己,可是卻面露笑容,說明這些贊美之詞使他很高興。

  “有什麼重要的征候沒有?”

  “我想沒有。那裡盜賊在藏書室大搜了一通,盡管費了很大勁,卻沒得到什麼東西。整個藏書室翻了個底朝天,抽屜全敲打開了,書籍都被翻得亂七八糟。結果隻有一卷蒲柏翻譯的荷馬的詩,兩隻鍍金燭台,一方象牙鎮紙,一個橡木制的小晴雨計和一團線不見了。”

  “真是五花八門,稀奇古怪!”我喊道。

  “唉,這些家夥顯然是順手牽羊,碰到什麼拿什麼。”

  福爾摩斯在沙發上哼了一聲。

  “地區警察應當從這裡面發現一些線索,”福爾摩斯說道,“喂,顯然是……”

  可是我伸出手指警告他道:“你是到這裡來休息的,我親愛的朋友。在你的神經還十分疲憊的情況下,請你務必不要着手搞新的案件。”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無可奈何地向上校那裡溜了一眼,我們便轉到無關緊要的話題上去了。

  然而,凡事自有天定,命裡注定我作為醫生提醒他注意的所有那些話都白費了。因為第二天早晨,這個案件本身迫使我們進行了幹預,使我們不能置之不理,我們的鄉村之行發生了我們兩人都料想不到的變化。我們正進早餐時,上校的管家一點禮節也不顧地闖了進來。

  “您聽到消息了嗎?先生,”他氣喘籲籲地說道,“是在坎甯安家裡!先生。”

  “又是盜竊吧!”上校手中舉着一杯咖啡,大聲地說道。

  “殺了人呢!”

  上校不由驚呼了一聲,“天哪!”他說道:“那麼,是誰被害了?是治安官還是他的兒子?”

  “都不是,先生。是馬車夫威廉。子彈射穿了他的心髒,他再也說不出話了,先生。”

  “那麼,是誰槍殺了他呢?”

  “是那個盜賊,先生。他飛也似地跑掉了,逃得無影無蹤。他剛剛從廚房窗戶闖進去,威廉就撞上了他。為了保護主人的财産,威廉就喪了命。”

  “那是什麼時候?”

  “是在昨天夜裡,先生,大約十二點鐘。”

  “啊,那麼,一會兒我們去看看,”上校說道,又沉着地坐下來吃他的早飯。“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管家走後,上校補充說道,“老坎甯安是我們這裡的頭面人物,也是一個非常正派的人。他對此一定是很傷心的,因為這個人侍候了他好幾年,是一個很好的仆人。案犯顯然就是那個闖進阿克頓家的惡棍。”

  “也就是偷盜那一堆稀奇古怪的東西的那個人嗎?”福爾摩斯沉思地說道。

  “對。”

  “哦!這可能是世界上一件最簡單的事情,不過,初看起來,還是有點兒奇怪,是不是?在人們意料中,一夥在鄉村活動的盜賊總是要改變他們的作案地點,絕不會在幾天之内在同一地區兩次闖進住宅進行偷盜。在你昨晚談到采取預防措施時,我記得我腦子裡閃現過一個想法:這地方可能是英國盜賊最不注意的教區了。由此可見,我還有許多需要學習的東西。”

  “我想這是本地的小偷幹的,”上校說道,“假使是這樣的話,當然,阿克頓和坎甯安家正好是他要光顧的地方了。因為他們兩家是此地最大的人家。”

  “也是最富有的人家嗎?”

  “對,他們應當算是最富有的了。不過他們兩家已經打了好幾年的官司。我想,這場官司吸去了他們雙方不少血汗。老阿克頓曾經提出,要求得到坎甯安家的一半财産,而律師們則從中漁利。”

  “如果這是當地惡棍作的案,要把他追查出來不是很困難的。”福爾摩斯打着呵欠說道,“好了,華生,我不打算幹預這件事。”

  “警官福雷斯特求見,先生,”管家突然打開門,說道。

  一個機警的年輕警官走進室内。

  “早安,上校,”他說道,“我希望不緻打擾你們,不過我們聽說貝克街的福爾摩斯先生在這裡。”

  上校把手向我的朋友那裡一揮,警官便點頭緻意,說道:“我們想你大概願意光臨指導,福爾摩斯先生。”

  “命運是違背你的意志的,華生。”福爾摩斯笑容可掬地說道,“你進來時,我們正在聊着這件案子呢,警官。或許你能使我們知道得更詳細一些。”當他照平素習慣的姿式向後仰靠在椅背上時,我知道我的計劃又落空了。

  “阿克頓案件,我們還沒有線索。但是目前這個案子,我們有許多線索,可以進行工作。毫無疑問,這兩個案子是同一夥人幹的。有人看到作案人了。”

  “啊?!”

  “是的,先生。但是作案人在開槍打死了可憐的威廉·柯萬之後,象鹿一樣飛快地跑掉了。坎甯安先生從卧室的窗戶看到了他,亞曆克·坎甯安先生從後面的走廊看到了他。是十一點三刻發出的警報。坎甯安先生剛剛睡下,亞曆克先生穿着睡衣正在吸煙。他們兩人都聽見了馬車夫威廉的呼救聲,于是亞曆克先生跑下樓去看是怎麼一回事。後門開着。他走到樓梯腳下時,看到兩個人正在外面扭打。其中一個放了一槍,另一個倒下了。兇手便跑過花園越過籬笆,逃走了。坎甯安先生從他的卧室望出去,看見這個家夥跑到大路上,但轉眼之間就消失了。亞曆克先生停下來看看他是否還能拯救這個垂死的人,結果就讓這個惡棍逃走了。除了知道兇手中等身材、穿着深色衣服外,我們還沒掌握有關他容貌的線索,但我們正在竭力調查,如果他是一個外鄉人,我們馬上可以把他查出來。”

  “那個威廉怎麼樣了?在臨終之前,他說過什麼話沒有?”

  “一個字也沒有說。他和他母親住在仆人住房裡。因為他為人非常忠厚,我們想,可能他到廚房裡去,是想看看那裡是否平安無事。當然,阿克頓案件,使每個人都提高了警惕。那強盜剛剛把門推開——鎖已經被撬開——威廉便碰上他了。”

  “威廉在出去之前對他母親說過什麼沒有?”

  “他母親年高耳聾,我們從她那裡打聽不到什麼東西。她受到這次驚吓,幾乎變傻了。不過,我知道她平常也不怎麼精明。但是,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情況。請看!”

  警官從筆記本裡取出一角撕壞的紙,把它鋪在膝蓋上。

  “我們發現死者的手裡抓着這張紙條。看來它是從一張較大的紙上撕下來的。你可以看到,上面提到的時間正是這個可憐的家夥遭到不幸的時刻。你看,要麼是兇手從死者手中撕去一塊,要麼是死者從兇手那裡奪回這一角。這張紙條讀起來很象是一種同人約會的短柬。”

  福爾摩斯拿起這張小紙片。下面是它的複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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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姑且認為這是一種約會,”警官繼續說道,“當然也就可以相信:雖然威廉·柯萬素有忠厚之名,但也可能與盜賊有勾結。他可能在那裡迎接盜賊,甚至幫助盜賊闖進門内,後來他們兩人可能又鬧翻了。”

  “這字型倒是非常有趣,”福爾摩斯把這張紙條聚精會神地察看了一番,說道,“這比我想象的要深奧得多。”他雙手抱頭沉思,警官看到這件案子居然使這位大名鼎鼎的倫敦偵探如此勞神,不禁喜形于色。

  “你剛才說,”福爾摩斯過了一會兒說道,“可能盜賊和仆人之間有默契,這張紙也許是一個人給另一個人的密約信,這确實是一個獨到的見解,并非完全不可能。可是這張紙條上明明寫着……”他又雙手抱頭,沉思了片刻。當他再擡起頭時,我很驚奇地看到他又象未病時那樣滿面紅光,目光炯炯,精力充沛,一躍而起。

  “我告訴你們,”他說道,“我很想悄悄地去看一看,了解一下這個案子的一些細節。它有些地方非常吸引我。如果你允許的話,上校,我想告别你和我的朋友華生,跟警官一起去跑一趟,驗證一下我的一兩點想法。半小時後,我再來見你。”

  過了一個半小時,警官獨自一人回來了。

  “福爾摩斯先生正在田野裡踱來踱去,”他說道,“他要我們四個人一起到那所屋子裡去看看。”

  “到坎甯安先生家裡去?”

  “去做什麼呢?”

  警官聳了聳肩,說道:“我不十厘清楚,先生。我隻跟你說,我認為福爾摩斯先生的病還沒有全好。他表現得非常古怪,而且過于激動。”

  “我認為,你不必大驚小怪,”我說道,“我經常發現,當他好象瘋瘋癫癫的時候,他已經胸有成竹了。”

  “有人會說,他的方法簡直是發瘋,”警官嘟嘟囔囔地說,“不過他急着要去調查,上校,是以如果你們準備好了,我們最好現在就去。”

  我們看到福爾摩斯低着頭,雙手插在褲兜裡,正在田野上踱來踱去。

  “這件事變得更有趣了,”福爾摩斯說道,“華生,你發起的鄉間旅行已經獲得了明顯的成功。我度過了一個奇妙的早晨。”

  “我知道,你已經到犯罪現場去過了,”上校說道。

  “是的,我和警官一起已經對現場檢查了一下。”

  “有什麼成績嗎?”

  “啊,我們看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東西。我們邊走邊談吧,我把我們做的事都告訴你們。首先,我們看到了那具不幸的屍體。他确實象警官講的那樣,死于槍傷。”

  “那麼,你對這有什麼懷疑嗎?”

  “啊,還是對每件事都考察一下好。我們的偵察并不是徒勞的。後來我們會見了坎甯安先生和他的兒子,因為他們能夠指出兇手逃跑時越過花園籬笆的确切地點。這是極為重要的。”

  “那當然了。”

  “後來我們又看了看那個可憐人的母親。但是她年老體弱,我們從她那裡未能得到任何情況。”

  “那麼,你調查的結果到底是什麼呢?”

  “結果就是我确信這一犯罪行為是很奇特的。或許我們眼下這次通路可以使它多少明朗一些。警官,我認為我們兩個人都同意,死者手中的這張紙片上面寫着的時間,正是他死去的時間,這一點是極為重要的。”

  “這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線索,福爾摩斯先生。”

  “這确實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線索。寫這張便條的人,就是要威廉·柯萬在那個時間起床的人。可是這張紙的那一半在哪裡呢?”

  “我仔細地檢查了地面,希望能找到它。”警官說道。

  “它是從死者手中撕去的。為什麼有人那麼急切地要得到它呢?因為它可以證明他的罪行。撕下以後他又怎麼處理它呢?他把它塞進衣袋裡,很可能沒有注意到有一角紙片還抓在死者手裡。如果我們能夠得到撕走的那片紙,顯然,對我們解開這個謎大有幫助。”

  “是的,可是我們沒有捉到罪犯,怎能從罪犯的衣袋裡得到它呢?”

  “啊,啊,這是值得仔細考慮的。而且還有另外一點也很明顯。這張便條是給威廉的。寫便條的人是不會親自交給他的,不然的話,他當然可以把内容親口向他說了。那麼,是誰把便條帶給死者的呢?或許是通過郵局寄來的?”

  “我已經查問過了,”警官說道,“昨天下午,威廉從郵局接到一封信。信封已經被他毀掉了。”

  “好極了!”福爾摩斯拍了拍警官的背,大聲說道,“你已經見過郵差了。和你一起工作,我非常高興。好,這就是那間仆人住房,上校,如果你願意進來,我把犯罪現場指給你看。”

  我們走過被害者住的漂亮的小屋,走上一條兩旁橡樹挺立的大路,來到一所華麗的安妮女王時代的古宅,門楣上刻着馬爾博羅[一七○九年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中馬爾博羅指揮英國人及其同盟軍戰勝了法國人。——譯者注]的日期。福爾摩斯和警官領着我們兜了一圈,然後我們來到旁門前。門外便是花園,花園的籬包外面是大路。

  一個警察站在廚房門旁。

  “請把門打開,警官,”福爾摩斯說道,“喂,小坎甯安先生就是站在樓梯上看到那兩個人搏鬥的,兩人搏鬥之處就是我們現在站的地方,老坎甯安先生就是在左起第二扇窗戶旁看到那個家夥剛剛逃到矮樹叢左邊的。他兒子也這麼說。他們兩個人都提到矮樹叢。後來亞曆克先生跑出來,跪在受傷者身旁。你們看,這兒地面非常硬,沒有給我們留下絲毫痕迹。”福爾摩斯正說着,有兩個人繞過屋角,走上了花園的小徑。一個年齡較大,面容剛毅,面部皺紋很深,目光抑郁不歡;另外一個是打扮得很漂亮的年青人,他神情活潑,滿面笑容,衣着華麗,與我們為之而來的案件,形成非常奇異的對比。

  “還在調查這件事嗎?”他對福爾摩斯說道,“我想你們倫敦人是不會失敗的。但你似乎不象很快就能把案破了。”

  “啊,你必須給我們一些時間,”福爾摩斯愉快地說道。

  “這對你是很必要的,”亞曆克·坎甯安說道,“哦,我根本看不出有什麼線索。”

  “隻有一個線索,”警察回答道,“我們認為,隻要我們能找到……天哪!福爾摩斯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我那可憐的朋友的臉上,突然現出極為可怕的表情。他的兩眼直往上翻,痛得臉都變了形。他忍不住地哼了一聲,臉朝下跌倒在地上。他突然發病,又那麼厲害,把我們吓了一跳。我們急忙把他擡到廚房裡,讓他躺在一把大椅子上。他吃力地呼吸了一會兒,終于又站了起來,為自己身體虛弱而感到羞愧和抱歉。

  “華生會告訴諸位,我生了一場重病剛剛複元。”福爾摩斯解釋道,“這種神經痛很容易突然發作。”

  “是不是用我的馬車把你送回家去?”老坎甯安問道。

  “唉,既然我已經到了這裡,有一點我還想把它摸清楚。

  我們能夠很容易就查清它的。”

  “是什麼問題呢?”

  “啊,據我看來,可憐的威廉的到來,很可能不在盜賊進屋之前,而在盜賊進屋之後。看來你們隻是想當然地認為,雖然門被弄開了,強盜卻沒有進屋。”

  “我想這是十分明顯的,”坎甯安先生嚴肅地說道,“呃,我的兒子亞曆克還沒有睡,如果有人走動,他是一定能夠聽到的。”

  “他那時坐在什麼地方?”

  “我那時正坐在更衣室裡吸煙。”

  “哪一扇窗子是更衣室的?”

  “左邊最後一扇窗子,緊挨着我父親卧室的那一扇。”

  “那你們兩個房間的燈自然都亮着的羅?”

  “不錯。”

  “現在有幾點是很奇怪的,”福爾摩斯微笑着說道,“一個盜賊,而且是一個頗有經驗的盜賊,一看燈光就知道這一家有兩個人還沒睡,卻有意闖進屋裡去,這難道不奇怪嗎?”

  “他一定是一個冷靜沉着的老手。”

  “啊,當然了,要不是這個案子稀奇古怪,我們也就不會被迫來向你請教了,”亞曆克先生說道,“不過,你說在威廉抓住盜賊以前,盜賊已經進了這間屋子,我認為這種看法簡直荒唐可笑。屋子不是沒有被搞亂,也沒有發現丢東西嗎?”

  “這要看是什麼東西了,”福爾摩斯說道,“你不要忘記,我們是跟這樣一個強盜打交道——他很不簡單,看來有他自己的一套辦法。你看看,他從阿克頓家拿去的那些古怪東西,都是些什麼呢?一個線團,一方鎮紙,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其它零星東西。”

  “好了,我們一切都托付給你了,福爾摩斯先生,”老坎甯安說道,“一切聽從你或警官的吩咐。”

  “首先,”福爾摩斯說道,“我想請你自己出一個賞格,因為官方要同意這筆款子,可能要費一些時間,同時這些事情也不可能馬上就給辦。我已經起了個草,如果你不反對的話,請你簽字。我想,五十鎊足夠了。”

  “我情願出五百鎊,”治安官接過福爾摩斯遞給他的那張紙和鉛筆,說道。“但是,這不完全對,”他浏覽了一下底稿,又補充了一句。

  “我寫得太倉促了。”

  “你看你開頭寫的:‘鑒于星期二淩晨零點三刻發生了一次搶劫未遂案,’等等。事實上,是發生在十一點三刻。”

  我看到出了這個差錯很痛心,因為我知道,福爾摩斯對這類疏忽,總是感到很尴尬。把事實搞得很準确,是他的特長。可是他最近的病把他折騰得夠嗆,眼前這件小事,也足以向我表明,他的身體還遠遠沒有複原。顯然,他感到很窘。

  警官揚了揚眉毛,亞曆克·坎甯安則哈哈大笑起來。那個老紳士立即把寫錯的地方改正了,把這張紙還給了福爾摩斯。

  “盡快送去付印吧,”老坎甯安說道,“我認為你的想法是很高明的。”福爾摩斯卻小心翼翼地把這張紙收起來,夾在他的記事本裡。

  “現在,”他說道,“我們最好一起把這宅院仔細檢查一下,弄清楚這個古怪的盜賊是否确實沒有偷走任何東西。”

  在進屋之前,福爾摩斯仔細檢查了那扇弄壞了的門。很顯然,那是用一把鑿子或一把堅固的小刀插進去,把鎖撬開的。我們可以看到利器插進去以後在木頭上留下的痕迹。

  “那麼,你們不用門闩嗎?”福爾摩斯問道。

  “我們一向認為沒有必要。”

  “你們沒有養狗嗎?”

  “養了,可是我們用鐵鍊子把狗拴在房子的另一邊。”

  “仆人們是什麼時候去睡覺的?”

  “十點鐘左右。”

  “我聽說威廉平常不是也在這個時候去睡覺的嗎?”

  “是的。”

  “這就怪了,正在這個出事的夜晚,他卻起來了。現在,如果你肯領我們檢視一下這所住宅,我将感到很高興,坎甯安先生。”

  我們經過廚房旁邊石闆鋪的走廊,沿着一道木樓梯,迳直來到住宅的二樓。我們登上了樓梯平台。它的對面,是另一條通向前廳裝飾得較為華麗的樓梯。從這個樓梯平台過去,就是客廳和幾間卧室,其中包括坎甯安先生和他兒子的卧室。

  福爾摩斯不慌不忙地走着,留神着這所房子的式樣。我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在緊緊地跟蹤着一條線索,可我還是一點也猜不出他所跟蹤的是什麼。

  “我說先生,”坎甯安先生有些不耐煩地說道,“這肯定是非常不必要的。樓梯口就是我的卧室。我兒子的卧室就在隔壁。我倒要請你判斷一下,這賊要是上了樓,而我們竟毫無覺察,這可能嗎?”

  “我想,你應當到房子四周去調查,尋找新的線索,”坎甯安的兒子陰險地笑道。

  “我還要請你們再将就我一會兒,比如說,我很想看看從卧室的窗戶可以向前望出去多遠。我知道,這是你兒子的卧室,”福爾摩斯把門推開說道,“這就是發出警報時他正坐在那裡吸煙的更衣室吧!它的窗子朝向什麼地方?”福爾摩斯走過卧室,推開門,把另一間屋子四下打量了一番。

  “我想現在你總該滿意了吧?”坎甯安先生尖刻地說道。

  “謝謝你,我認為我想看的都看到了。”

  “那麼,如果你真的認為必要的話,可以到我的房間裡去。”

  “如果不太打擾你的話,那就去吧!”

  治安官聳了聳肩,領着我們走進他自己的卧室。室内的家具、擺設很簡單、平常,是一間普普通通的房間。當我們向着窗子走去時,福爾摩斯慢騰騰地走,以至他和我都落在了大家的後面。床的旁邊,有一盤桔子和一瓶水。我們走過床邊時,福爾摩斯把身子探到我的前面,故意把所有這些東西打翻在地。玻璃瓶摔得粉碎,水果滾得到處都是,這驚得我張口結舌!

  “看你弄的,華生,”福爾摩斯沉着地說道,“你把地毯弄了個一塌糊塗。”

  我慌亂地俯下身來,開始揀水果,我知道,我的朋友想讓我來承擔責任,是有一定原因的。其他人也一邊揀水果,一邊把桌子重新扶起來。

  “哎呀!”警官喊道,“他到哪兒去了?”

  福爾摩斯不見了。

  “請在這裡等一等,”亞曆克·坎甯安說道,“我看,這個人神經有些不正常,父親,你來,我們一起去看看他鑽到哪裡去了!”

  他們沖出門去,警官、上校和我留在房裡面面相觑。

  “哎呀,我同意主人亞曆克的看法,”警官說道,“這可能是他犯病的結果,可是我似乎覺得……”

  他的話還沒講完,突然傳來一陣尖叫聲,“來人啊!來人啊!殺人啦!”我聽出這是我朋友的聲音,不禁毛骨悚然。我發瘋似地從室内沖向樓梯平台。呼救聲低下來,變成嘶啞的,含混不清的喊叫,從我們第一次進去的那間屋裡傳來。我直沖進去,一直跑進裡面的更衣室。那坎甯安父子二人正把歇洛克·福爾摩斯按倒在地上,小坎甯安正用雙手掐住福爾摩斯的喉嚨,那老坎甯安似乎正扭住他的一隻手腕。我們三個人立即把他們從福爾摩斯身上拉開。福爾摩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面色蒼白,顯然已經筋疲力盡了。

  “趕快逮捕這兩個人,警官,”福爾摩斯氣喘籲籲地說道。

  “以什麼罪名逮捕呢?”

  “罪名就是謀殺他們的馬車夫威廉·柯萬。”

  警官兩眼盯着福爾摩斯直發愣。

  “啊,好啦,福爾摩斯先生,”警官終于說道,“我相信,你不是真的要……”

  “咳,先生,你看看他們的臉!”福爾摩斯粗暴地大聲說道。

  的确,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種自認有罪的面部表情。

  那老的似乎呆若木雞,堅定的臉上現出沉痛愠怒的表情。另一方面,那兒子卻失掉了原有的活潑态度,變得象兇神惡煞一般,雙目露出困獸般的逼人兇光,已沒有絲毫文雅神氣。警官一言不發,走向門口,吹起了警笛。兩名警察應聲而至。

  “我隻好這樣,坎甯安先生,”警官說道,“我相信這一切可能都是一場可笑的誤會,不過你可以看到——啊,你想幹嘛?放下它!”他舉手打去,亞曆克準備擊發的手槍咔哒一聲被打落在地。

  “别動,”福爾摩斯說道,從容地用腳踩住手槍,“它在審訊時才有用。可這才是我們真正需要的呢。”他舉起一個小紙團說道。

  “那張紙被撕走的那部分!”警官喊道。

  “一點也不錯。”

  “在哪裡找到的?”

  “在我預料它所在的地方找到的。我馬上就把整個案子給你們講清楚。上校,我認為你和華生現在可以回去了。我最多一小時就會和你們再次見面。我和警官要訊問罪犯幾句,但在午餐時我一定會趕回去的。”

  福爾摩斯非常守約,一小時以後,他同我們在上校的吸煙室裡又會面了。他由一個矮小的老紳士陪伴前來。福爾摩斯向我介紹,這就是阿克頓先生,頭一件盜竊案就發生在他的家裡。

  “我向你們說明這件小案子時,我希望阿克頓先生也在場聽一聽,”福爾摩斯說道,“自然,他對案子的詳情也很感興趣。我親愛的上校,接待了象我這樣一個愛闖禍的人,我恐怕你一定感到後悔吧。”

  “恰恰相反,”上校熱情地答道,“我認為有機會學習你的偵探方法,是我最大的榮幸。我承認,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也完全不能解釋你所獲得的結果。我連一點兒線索也沒有看出來。”

  “我恐怕我的解釋會使你們失望的,可是無論對于我的朋友華生,還是對于任何認真關心我的工作方法的人,我的工作方法是一點也不保密的。不過,因為我在更衣室裡遭到襲擊,我想喝一點白蘭地定定神,上校。剛才我的氣力已經用盡了。”

  “我相信你的神經痛不會再這樣突然發作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放聲大笑起來。“我們待會兒再談這件事,”福爾摩斯說道,“我把這件案子按順序給你們講一講,并把促使我下決心的幾點告訴你們。如果有不十厘清楚的地方,請随時問我。

  “在偵探藝術中,最主要的就在于能夠從衆多的事實中,看出哪些是要害問題,哪些是次要問題。否則,你的精力不但不能集中,反而會被分散。是以,這個案子從一開始,我就毫不懷疑,全案的關鍵一定在于死者手中那張碎紙片。

  “在讨論這個問題以前,我想提請你們注意,如果亞曆克·坎甯安講的那一套是真的,如果兇手在打死威廉·柯萬之後馬上就逃跑了,那麼,兇手顯然不能從死者手中撕去那張紙。可是如果不是兇手撕的,那就一定是亞曆克·坎甯安本人,因為在那個老人下樓以前,幾個仆人已經在現場了。這一點是很簡單的,可是警官卻忽略了。因為他一開始,就推測這些鄉紳們與本案無關。那時,我決心不持任何偏見,而按照事實給我指引的方向走。是以,一開始調查,我便以懷疑的眼光注視着亞曆克·坎甯安先生扮演的角色。

  “我非常仔細地檢查了警官交給我們的那張紙角。我立即清楚地看出,這是一張非常值得注意的東西。這就是那張條子。現在你們沒有看出某些很能說明問題的地方嗎?”

  “字型看起來很不規則。”上校說道。

  “我親愛的先生,”福爾摩斯大聲說道,“毫無疑問,它是由兩個人交替着寫出來的。我隻要請你們注意‘at’和‘to’字中那兩個蒼勁有力的‘t’字,再請你們把它跟‘quarter’和‘twelve’中那兩個軟弱無力的‘t’字對比一下,你們馬上就可以看出事情的真相。從這四個字的簡單分析上,你們就可以滿有把握地說,那‘learn’和‘maybe’是出自筆鋒蒼勁有力的人的手筆,而那‘what’是那筆鋒軟弱無力的人寫的。”

  “天哪,這真是一清二楚的!”上校喊道,“那兩人究竟為什麼要用這樣一種方式來寫這封信呢?”

  “這事顯然是一種犯罪行為,其中的一個人不相信另外一個人,于是他決定,不管幹什麼兩個人都得一起動手。很清楚,這兩個人中,那個寫‘at’和‘to’的人是主謀。”

  “那你根據什麼說的呢?”

  “我們可以從對比兩個人的筆迹中推斷出來。不過我們有更有力的理由。如果你注意檢查一下這張紙,你就會得出一個結論:那個筆鋒蒼勁有力的人首先把他所要寫的字全部寫完,留下許多空白,叫另一個人去填寫。而這些空白并不是都很富餘的,你可以看出,第二個人在‘at’和‘to’之間填寫‘quarter’一詞時,寫得非常擠,說明‘at’和‘to’那兩個字是先寫好的了。那個把他所要寫的字首先寫完的人,毫無疑問,就是策劃這一案件的人。”

  “太妙了!”阿克頓先生大聲說道。

  “不過這是顯而易見的,”福爾摩斯說道,“然而,我們現在要談到重要的一點。可能,你們不知道,專家們可以根據一個人的筆迹,相當準确地推斷他的年齡,在正常情況下,可以相當有把握地斷定一個人的歲數。我說,‘在正常情況下’,這是因為不健康和體質弱是老年人的特點,如果年輕人是一個病人,他的字迹也就帶有老年人的特點。在這件案子裡,隻要看看一個人的筆迹粗壯有力,另一個人的筆迹雖然軟弱無力,卻依然十厘清楚,不過‘t’字少了一橫,我們就可以說,其中的一個人是一個年輕人,另一個人雖未十分衰老,卻也上年紀了。”

  “妙極了!”阿克頓先生又大聲說道。

  “還有一點,是非常微妙而有趣的。這兩人的筆迹有某些相同之處。他們是屬于同一血統的人,對你們來說,最明顯的可能就是那個‘e’寫得象希臘字母‘ε’。不過,在我看來,很多細小的地方都可以說明同樣的問題。我毫不懷疑,從書寫的風格上看,這兩種筆迹是出于一家人的手筆。當然,我現在對你們講的,隻是我檢查這張紙的主要結果。還有二十三點别的推論結果,專家們大概比你們更感興趣。而所有這一切加深了我的印象,坎甯安父子二人寫了這封信。

  “我既得到這樣的結論,當然,下一步就是調查犯罪的細節,看看它們對我們能有多大幫助。我和警官來到他們的住所,看到我們所要看的一切。我絕對有把握斷定:死者身上的傷口是在四碼開外用手槍打的。死者衣服上沒有火藥痕迹。

  是以,很明顯,亞曆克·坎甯安說什麼兇手在搏鬥中開了槍,完全是撒謊。還有,父子二人異口同聲指出這個人逃往大路經過的地方。然而,碰巧,這地方有一條寬闊的溝,溝底是潮濕的。由于溝的附近并沒有發現腳印,我不僅絕對相信坎甯安父子又一次撒了謊,而且肯定現場根本沒有來過任何來曆不明的人。

  “現在我必須考慮這件奇案的犯罪動機了。為了達到這一點,我首先要搞清在阿克頓先生家發生的頭一件盜竊案的起因。從上校告訴我們的某些事情裡,我了解到,阿克頓先生,你和坎甯安家正打着一場官司。當然,我立即想到,他們闖到你書房裡去,一定是想偷取有關此案的某個重要檔案。”

  “一點也不錯,”阿克頓先生說道,“毫無疑問,他們是想這樣幹的。我完全有權要求獲得他們現有财産的一半。可是如果他們能找到我那一紙證據,他們就一定能夠勝訴,不過,幸運得很,我已經把這張證據放在我律師的保險箱裡了。”

  “你看怎麼樣,”福爾摩斯微笑着說,“這是一次危險而魯莽的嘗試,我似乎覺得這是亞曆克做的。他們找不到什麼,就故布疑陣,順手牽羊地拿走一些東西,使人把它當做一件普通的盜竊案。這一點是再清楚不過了,但是還有不少地方仍然模糊不清。首先,我要找到被撕走的那半張紙條。我确信它是亞曆克從死者手中撕下的,也确信他一定把它塞進了睡衣的口袋裡。不然,他能把它放到别的什麼地方呢?唯一的問題是,它是否還在衣袋裡。這是很值得下功夫去把它找到的。為了這個目的,我們大家一同到他們家裡去了。

  “你們大概還記得,坎甯安父子是在廚房門外跟我們碰上的。當然,頭等重要的是,不能在他們面前提及這張紙的事,否則他們就會毫不遲延地把它毀掉。在警官正要把我們對這張紙的重視告訴他們時,我裝做突然發病暈倒在地,才把話題岔開。”

  “哎呀!”上校笑着喊道,“你是說,我們大家都白為你着急了,你突然發病原來是裝的?”

  “從職業觀點上說,這一手做得太漂亮了,”我大聲地說道,一邊驚奇地望着這位經常運用變幻莫測的手法把我搞得暈頭轉向的人。

  “這是一種藝術,經常用得着的,”福爾摩斯說道,“我恢複常态以後,便又略施小計,讓老坎甯安寫上了‘twelve’[英文的十二。英文十一點三刻,寫為差一刻十二點。福爾摩斯故意将時間寫為差一刻一點,以使坎甯安于更正時留下他的筆迹。——譯者注]這個字,這樣,我就可以和寫在密約信上的‘twelve’進行對比了。”

  “哎呀,我是多麼蠢笨啊!”我喊叫道。

  “我可以看出,你出時對我的身體虛弱很同情,”福爾摩斯微笑着說道,“我知道你當時一定感到非常着急,我很過意不去。後來我們一同上樓。我進了那間屋子,看到睡衣挂在門後,便有意弄翻了一張桌子,設法吸引住他們的注意力,然後溜回去檢查那件睡衣的口袋。我剛剛拿到那張紙——它不出我所料,在他們當中的一個人的睡衣兜裡——坎甯安父子二人就撲到我身上,我相信,如果不是你們及時來救我,他們就一定會當場把我弄死的。事實上,我感到那個年輕人已經掐住我的喉嚨,他父親把我的手腕扭過去,要從我手裡奪回那張紙。你瞧,他們知道我已經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他們原來覺得絕對保險,可是一下子完全陷入了絕境,于是就铤而走險了。

  “後來,我跟老坎甯安談了幾句,問他的犯罪動機是什麼。他很老實,他兒子卻是一個十足的惡棍,如果他拿到了他那把手槍,他就會把他自己或别的人打死。坎甯安看到案情對他十分不利,便完全失去信心,把一切都坦白交待了。看來,那天晚上,當威廉的兩個主人突然闖入阿克頓的住宅時,威廉悄悄地跟上了他們。威廉這樣了解了他們的隐私,就要挾着要揭發他們,開始對他們進行敲詐勒索。然而,亞曆克先生是一個慣于玩這類把戲的危險人物。他天才地看出震驚全鄉的盜竊案是一個可以幹掉他所畏懼的人的機會。他們把威廉誘騙出來,将他擊斃了。他們隻要把那張完整的紙條弄到手,并對他們同謀作案的細節稍稍加以注意,就很可能不會引起别人懷疑了。”

  “可是那張紙條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把這張撕走的紙條放在我們面前。

  (密約信譯為—如果你在十一點三刻到東門口,你将得知一件極為意外、對你和安妮·莫裡森都有極大好處的事。但不要将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這正是我所希望得到的那個東西,”福爾摩斯說道,“當然,我們還不知道在亞曆克·坎甯安、威廉·柯萬和安妮·莫裡森之間有什麼關系。從事情的結局可以看出,這個圈套是安排得異常巧妙的。我相信,當你們發現那些“p”和“g”的尾端都具有相同的特點時,你們一定會感到很高興的。那老人寫‘i”字不點上面那一點,也是很獨特的。華生,我認為我們在鄉間安靜地休養收到了顯著的成效,明天我回到貝克街一定會精力充沛了。”

  馬斯格雷夫禮典

  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性格有一點與衆不同的地方,經常使我煩惱。雖然他的思想方法敏銳過人,有條有理,着裝樸素而整潔,可是他的生活習慣卻雜亂無章,使同住的人感到心煩。我自己在這方面也并不是無可指責的。我在阿富汗時那種亂糟糟的工作,還有放蕩不羁的性情,已使我相當馬虎,不是一個醫生應有的樣子。但對我來說總是有個限度。當我看到一個人把煙卷放在煤鬥裡,把煙葉放在波斯拖鞋頂部,而一些尚未答複的信件卻被他用一把大折刀插在木制壁爐台正中時,我便開始覺得自己還怪不錯的呢。此外,我總認為,手槍練習顯然應當是一種戶外消遣,而福爾摩斯一時興之所至,便坐在一把扶手椅中,用他那手槍和一百匣子彈,以維多利亞女王的愛國主義精神,用彈痕把對面牆上裝飾得星羅棋布,我深深感到,這既不能改善我們室内的氣氛,又不能改善房屋的外觀。

  我們的房裡經常塞滿了化學藥品和罪犯的遺物,而這些東西經常放在意料不到的地方,有時突然在黃油盤裡,或甚至在更不令人注意的地方出現,可是他的檔案卻是我最大的難題。他最不喜歡銷毀檔案,特别是那些與他過去辦案有關的檔案,他每一兩年隻有一次集中精力去歸納處理它們。因為,正如我在這些支離破碎的回憶錄裡有些地方曾經提到的一樣,當他建立了卓越的功勳因而揚名時,他才會有這種精力。但這種熱情旋即消失,随之而來的是反映異常冷漠,在此期間,他每日與小提琴和書籍為伍,除了從沙發到桌旁以外幾乎一動也不動。這樣月複一月,他的檔案越積越多,屋裡每個角落都堆放着一捆捆的手稿,他決不肯燒毀,而且除了他本人外,誰也不準把它們挪動一寸。

  有一年冬季的夜晚,我們一起坐在爐旁,我冒然向他提出,等他把摘要抄進備忘錄以後,用兩小時整理房間,搞得稍稍适于居住一些。他無法反駁我這正當的要求,面有愠色,走進寝室,一會兒就傳回,身後拖着一隻鐵皮大箱子。他把箱子放在地闆當中,拿個小凳蹲坐大箱子前面,打開箱蓋。我見箱内已有三分之一裝進了檔案,都是用紅帶子綁成的小捆。

  “華生,這裡有很多案件,”福爾摩斯調皮地望着我說道,“我想,如果你知道我這箱子裡裝的都是什麼,那麼你就會要我把已裝進去的拿出來,而不要我把沒有裝的裝進去了。”

  “這麼說,這都是你早期辦案的記載了?”我問道,“我總想對這些案件做些劄記呢。”

  “是的,我的朋友,這都是在我沒成名以前辦的案子。”福爾摩斯輕輕而又愛惜地拿出一捆捆的檔案。“這些并不都是成功的記錄,華生,”他說道,“可是其中也有許多很有趣。這是塔爾頓兇殺案報告,這是範貝裡酒商案,俄國老婦人曆險案,還有鋁制拐杖奇案以及跛足的裡科裡特和他可惡妻子的案件。還有這一件,啊,這才真是一樁有點兒新奇的案件呢。”

  他把手伸進箱子,從箱底取出一個小木匣,匣蓋可以活動,活象兒童玩具盒子。福爾摩斯從匣内取出一張揉皺了的紙,一把老式銅鑰匙,一隻纏着線球的木釘和三個生鏽的舊金屬圓闆。

  “喂,我的朋友,你猜這些東西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看到我臉上的表情,笑容滿面地問道。

  “這簡直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收藏品。”

  “非常希奇古怪,而圍繞它們發生的故事,更會使你感到驚奇不疊呢。”

  “那麼,這些遺物還有一段曆史嗎?”

  “不僅有曆史,而且它們本身就是曆史啊。”

  “這是什麼意思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把它們一件一件拿出來,沿桌邊擺成一行,然後又坐到椅子上打量着這些東西,兩眼露出滿意的神情。

  “這些,”他說道,“都是我留下來以便回憶馬斯格雷夫禮典一案的。”

  我曾經聽他不止一次提到這件案子,可是始終未能探悉詳情。“如果你詳細講給我聽,”我說道,“那我真是太高興了。”

  “那麼這些雜亂東西還照原樣不動了?”福爾摩斯調皮地大聲說道,“你的整潔又不能如願了,華生。可是我很高興在你的案例記載中,能把這件案子增加進去。因為這件案子不僅在國内犯罪記載中非常獨特,而且我相信,在國外也極為罕見。如果搜集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成就,卻不記載這件離奇的案子,那就很不完備了。

  “你當然記得‘格洛裡亞斯科特’号帆船事件,我向你講了那個不幸的人的遭遇,我和他的談話,第一次使我想到職業問題,而後來偵探果然成了我的終身職業。現在你看我已經名揚四海了,無論是公衆,還是警方都普遍把我當作疑難案件的最高上訴法院。甚至當你和我初交之際,即我正進行着你後來追記為‘血字的研究’一案的時候,雖然我業務并非十分興隆,但已有了很多主顧了。你很難想象,開始我是多麼困難,我經曆了多麼長久的努力才得到了成功。

  “當初我來到倫敦,住在大英博物館附近的蒙塔格街,閑居無事,便專心研究各門科學,以便将來有所成就。那時不斷有人求我破案,主要都是通過我一些老同學介紹的。因為我在大學的後幾年,人們經常議論我和我的思想方法。我破的第三個案件就是馬斯格雷夫禮典案。而那使我興緻昂然的一系列奇異事件以及後來證明是事關重大的辦案結局,使我向從事今天這一職業邁出了第一步。

  “雷金納德·馬斯格雷夫和我在同一個學校學習,我和他有一面之交。因為他看上去很驕傲,是以在大學生中是不怎麼受歡迎的。但我總覺得他的驕傲,實際上是力圖掩蓋他那天生的羞怯的表現。他有一副極為典型的貴族子弟的相貌,瘦身形,高鼻子,大眼睛,慢條斯理,溫文爾雅。事實上他确是大英帝國一家最古老貴族的後裔。可是在十六世紀時,他們這一支(次子的後裔)就從北方的馬斯格雷夫家族中分出來,定居在蘇塞克斯西部,而赫爾斯通莊園或許是這一地區至今還有人居住的最古老的建築了。他出生地蘇塞克斯一帶的事物看來對他影響很大,我每次看到他那蒼白而機靈的面孔或他那頭部的姿态,就不免聯想起那些灰色的拱道、直棂的窗戶以及封建古堡的一切遺迹。有一兩次我們不知不覺地攀談起來,我還記得他不止一次說他對我的觀察和推理方法感興趣。

  “我們有四年沒有見面了,一天早晨他到蒙塔格街來找我。他變化不大,穿戴得象一個上流社會的年輕人(他愛講究穿戴),依然保持他從前那種與衆不同的安靜文雅的風度。

  “‘你一向很好嗎?馬斯格雷夫,’我們熱情地握手以後,我問道。

  “‘你大概聽說過我可憐的父親去世了,’馬斯格雷夫說道,“他是兩年前故去的。從那時起我當然要管理赫爾斯通莊園了。因為我是我們這一區的議員,是以忙得不可開交。可是,福爾摩斯,我聽說你正在把你那令人驚奇的本領用到實際生活中?’

  “‘是的,’我說道,‘我已經靠這點小聰明謀生了!’“‘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因為眼下你的指教對我非常寶貴。我在赫爾斯通碰到許多怪事,警察未能查出任何頭緒。這确實是一件最不尋常的難以言喻的案件。’

  “你可以想象我聽他講時是多麼急不可耐了,華生,因為幾個月來我無所事事,我一直渴望的機會看來終于來到了。在我内心深處,我相信别人遭到失敗的事情,我能成功,現在我有機會試一試身手了。

  “‘請把詳情見告,’我大聲說道。

  “雷金納德·馬斯格雷夫在我對面坐下來,把我遞給他的香煙點着。

  “‘你要知道,’他說,‘我雖然是一個單身漢,但是我在赫爾斯通莊園仍然擁有相當多的仆人,因為那是一座偏僻淩亂的舊莊園,需要很多人照料。我也不願辭退他們,而且在獵野雞的季節,我經常在别墅舉行家宴,留客人小住,缺乏人手是不成的。我共有八個女仆,一個廚師,一個管家,兩個男仆和一個小聽差。花園和馬廄當然另有一班子人。

  “‘仆人中當差最久的是管家布倫頓。我父親當初雇他時,他是一個不稱職的國小教師。但他精力旺盛,個性很強,很快就受到全家的器重。他身材适中,眉目清秀,前額俊美,雖然和我們相處已二十年,但年齡還不滿四十。由于他有許多優點和非凡的才能(因為他能說幾國語言,幾乎能演奏所有樂器),長期處于仆役地位而竟然很滿足,這實在令人費解。不過我看他是安于現狀,沒有精力去作任何改變。凡是拜訪過我們的人都記得這位管家。

  “‘可是這個完人也有瑕疵,就是有一點唐璜[唐璜:西班牙傳奇人物,是一個風流浪蕩貴族,西方詩歌、戲劇中多引用。——譯者注]的作風,你可以設想,象他這樣的人在窮鄉僻壤扮演風流蕩子是毫不困難的。他初結婚時倒也不錯,但自妻子亡故,我們就在他身上碰到無窮無盡的麻煩。幾個月以前因為他已經與我們的二等使女雷切爾·豪厄爾斯訂了婚,我們本希望他再一次收斂些,可是他又把雷切爾抛棄了,與獵場看守班頭的女兒珍妮特·特雷傑麗絲攪在一起。雷切爾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可是具有威爾士人那種容易激動的性格。她剛鬧了一場腦膜炎,現在,或者說直到昨天才開始能夠行走。與她過去相比,簡直成了一個黑眼睛的幽靈。這是我們赫爾斯通的第一出戲劇性事件。可是接着又發生了第二出戲劇性事件,這使我們把第一件忘在腦後,那第二出戲劇性事件,是由管家布倫頓的失寵和解雇引起的。

  “‘事情是這樣的:我已經說過,這個人很聰明,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因為聰明使他對毫不關己的事顯得過分好奇。

  我根本沒有想到好奇心會使他陷得這樣深,直到發生了一件純屬偶然的事情,才使我重視起來。

  “‘我說過,這原是一所淩亂的莊園。上星期有一天,更确切地說是上星期四晚上,我在吃過晚餐以後,極為愚蠢地喝了一杯非常濃的咖啡,很久不能入睡,一直鬧到清早兩點鐘,我感到毫無入睡的希望了,便起來點起蠟燭,打算繼續看我沒看完的一本小說。然而我把這本書丢在彈子房了,于是我便披上睡衣走出卧室去取。

  “‘要到彈子房,我必須下一段樓梯,然後經過一段走廊,那條走廊的盡頭,通往藏書室和槍庫。我向走廊望過去,忽見一道微弱的亮光從藏書室敞開的門内射出,這時你可想見我是多麼驚奇了。臨睡前我已經親自把藏書室的燈熄滅,把門也關上了。我自然首先想到這一定是夜盜了。赫爾斯通莊園的走廊裡的牆壁上裝飾着許多古代武器的戰利品。我從裡面挑出一把戰斧,然後,丢了蠟燭,蹑手蹑腳地走過走廊,向門裡窺視。

  “‘原來是管家布倫頓呆在藏書室裡。他衣着整齊地坐在一把安樂椅裡,膝上攤着一張紙,看上去好象是一張地圖,手托前額,正在沉思。我瞠目結舌地立在那裡,暗中窺探他的動靜。隻見桌邊放着一支小蠟燭,我借着那微弱的燭光,瞧見他衣着整齊,又見他突然從椅上站起來,走向那邊一個寫字台,打開鎖,拉開一個抽屜。他從裡面取出一份檔案,又回到原來的座位,把檔案平鋪在桌邊蠟燭旁,開始聚精會神地研究起來。看到他那樣鎮靜自若地檢查我們家的檔案,我不禁勃然大怒,便一步跨向前去。這時布倫頓擡起頭來,見我站在門口,便跳起來,臉吓得發青,連忙把剛才研究的那張海圖一樣的檔案塞進懷中。

  “‘我說:“好哇!你就這樣報答我們對你的信任。明天你就離職辭行吧。”

  “‘他垂頭喪氣地一鞠躬,一言不發地從我身邊溜走了。

  蠟燭依然擺在桌上,借助燭光,我瞥了一眼,看布倫頓從寫字台裡取出的檔案到底是什麼。出乎我的意料,那檔案根本無關緊要,隻是一份奇異的古老儀式中的問答詞抄件而已。這種儀式叫“馬斯格雷夫禮典”,是我們家族的特有儀式。過去幾世紀以來,凡是馬斯格雷夫家族的人,一到成年就要舉行這種儀式——這隻同我們家族的私事有關,就象我們自己的紋章圖記一樣,或許對考古學家有些重要作用,但是毫無實際用處。’

  “‘我們最好還是回頭再談那份檔案的事吧,’我說道。

  “‘如果你認為确有必要的話,’馬斯格雷夫也有些遲疑地答道,‘好,我就繼續講下去:我用布倫頓留下的鑰匙重新把寫字台鎖好,剛要轉身走開,突然發現管家已經走回來站在我面前,這使我吃了一驚。

  “‘他感情激動,聲音嘶啞地高聲喊道:“先生,馬斯格雷夫先生,我不能丢這個臉,先生,我雖然身份低微,但平生極重臉面,丢這份臉就要了我的命。先生,如果你絕人生路,那我的死亡應由你負責,我會這麼辦的,确實不假。先生,如果在出了這件事以後你再也不能留我,那麼,看在上帝面上,讓我向你申請在一個月内離開,就如同自願辭職一樣。馬斯格雷夫先生,辭職沒有關系,但是當着所有熟人的面前把我趕出去可不行。”

  “‘我答道:“你不配那麼多照顧,布倫頓,你的行為極其惡劣。不過,既然你在我們家這麼長時間了,我也無意讓你當衆丢臉。不過一個月時間太長了,一星期之内離開吧,随便找個什麼理由都行。”

  “‘他絕望地叫道:“隻給一個星期?先生。兩個星期吧,我說,至少兩個星期!”

  “‘我重複道:“一個星期。你該認為這對你已是非常寬大的了。”

  “‘他象一個絕望的人,垂頭喪氣地悄悄走開了。我吹熄了燈,回到自己房裡。

  “‘以後兩天,布倫頓非常勤奮專注,克盡職守。我也不提發生過的事,懷着一種好奇心等着看他怎樣保全面子。他有個習慣,總是吃罷早餐來接受我對他一天工作的訓示,可是第三天早晨他沒有來。我從餐室出來時碰巧遇到女仆雷切爾·豪厄爾斯。前面已經說過,這位女仆最近剛剛病愈複原,疲憊不堪,面無血色,于是我勸她不要再去工作。

  “‘我說道:“你應當卧床休息,身體結實些了,再工作。”

  “‘她帶着那麼奇怪的表情望着我,使我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又犯了腦病。

  “‘她說道:“我已經夠結實的了,馬斯格雷夫先生。”

  “‘我回答道:“我們要聽聽醫生怎麼說。你現在必須停止工作,你到樓下時,請告訴布倫頓,我要找他。”

  “‘她說道:“管家已經走了。”

  “‘我問道:“走了!到哪兒去了?”

  “‘她說:“他走了,沒有人看見他。他不在房裡。啊,是的,他走了,他走了!”雷切爾說着,靠在牆上,發出一陣陣尖聲狂笑,這種歇斯底裡的突然發作,使我毛骨悚然,我急忙按鈴叫人幫忙。仆人們把姑娘攙回房去。我向她詢問布倫頓的情況,她依然尖叫着,抽泣不止。毫無疑問,布倫頓确實不見了。他的床昨夜沒有人睡過,從他前夜回房以後,再沒有人見到過他。也很難查明他是怎樣離開住宅的,因為早晨門窗都是闩着的。他的衣服、表,甚至錢鈔,都在屋裡原封沒動,隻有常穿的那套黑衣服不見了。他的拖鞋穿走了,長統靴子卻留下來。那麼管家布倫頓夤夜到哪裡去了呢?他現在又怎麼樣了呢?

  “‘我們當然把整個莊園從地下室到閣樓都搜尋了一遍,可是連他的影子都沒有。正如我說過的,這是一所象迷宮一樣的老宅邸,特别是那些古老的廂房,現在實際上已無人居住。可是我們反複搜查了每個房間和地下室,結果連失蹤者的蛛絲馬迹也沒有。我很難相信他能丢棄所有财物空手而去,再說他又能到什麼地方去呢?我叫來了當地警察,但也無濟無事。前夜曾經下過雨,我們察看莊園四周的草坪與小徑,依然徒勞無益。情況就是這樣。後來事情又有了新進展,把我們的注意力從這個疑團上引開了。

  “‘雷切爾·豪厄爾斯兩天來病得很厲害,有時神志昏迷,有時歇斯底裡,我便雇了一個護士給她陪夜。在布倫頓失蹤後的第三個夜晚,護士發現病人睡得香甜,便坐在扶手椅上打盹,第二天大清早醒來,發現病床上空空如也,窗戶大開,病人已無影無蹤。護士立即叫醒了我,我帶領兩個仆人立即出發去尋找那個失蹤的姑娘。她的去向并不難辨認,因為從她窗下開始,我們可以沿着她的足迹,毫不費力地穿過草坪,來到小湖邊,在這裡,足迹就在石子路附近消失了,而這條石子路是通往宅旁園地的。這個小湖水深八英尺,我們看到可憐的瘋姑娘的足迹在湖邊消失,當時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當然,我們立即打撈,着手尋找遺體,但是連屍體的影子也沒能找到。另一方面,卻撈出一件最意料不到的東西,那是一個亞麻布口袋,裡面裝着一堆陳舊生鏽和失去光澤的金屬件,以及一些暗淡無光的水晶和玻璃制品。我們從湖中撈取的除此奇怪的物品之外,再無其它。此外,雖然昨天我們竭盡一切可能進行搜尋、查詢,可是對雷切爾·豪厄爾斯和理查德·布倫頓的命運,仍然一無所知。區警局已經智窮力竭。我隻好來找你,這是最後一着了。’“華生,可想而知,我是多麼急不可耐地傾聽着這一連串離奇事件,極力把它們串到一起,并找出串連所有事件的共同主線來。管家不見了,女仆也不見了,女仆曾經愛過管家,不過後來又有理由怨恨他。姑娘是威爾士血統,性情急躁易怒。管家一失蹤,她就立刻萬分激動。她把裝着怪東西的口袋投進湖中。這些都是需要考慮到的因素,但是沒有一個因素完全觸及問題的實質。這一連串事項的起點是什麼呢?現在隻有這一連串錯綜複雜事件的結尾。

  “我說道:‘我必須看看那份檔案,馬斯格雷夫,你的管家認為值得冒丢掉職業的危險一讀的那一份。’“‘我們家族的禮典是件非常荒唐的東西。’馬斯格雷夫回答道,‘不過由于它是古人留下的,至少還有些可取之處。

  如果你願意過目的話,我有這份禮典問答詞的抄件。’“華生,馬斯格雷夫就把我現在拿着的這份檔案遞給了我,這就是馬斯格雷夫家族中每個成年人都必須服從的奇怪的教義問答手冊。請聽問答詞的原文。

  “‘它是誰的?’

  “‘是那個走了的人的。’

  “‘誰應該得到它?’

  “‘那個即将來到的人。’

  “‘太陽在哪裡?’

  “‘在橡樹上面。’

  “‘陰影在哪裡?’

  “‘在榆樹下面。’

  “‘怎樣測到它?’

  “‘向北十步又十步,向東五步又五步,向南兩步又兩步,向西一步又一步,就在下面。’

  “‘我們該拿什麼去換取它?’

  “‘我們所有的一切。’

  “‘為什麼我們該拿出去呢?’

  “‘因為要守信。’

  “‘原件沒有署日期,但是,文字用的是十七紀紀中葉的拼寫法。’馬斯格雷夫說道,‘不過,我怕這對你解決疑案沒有多大幫助。’

  “‘至少,’我說道,‘它給了我們另外一個不可解的謎,而且比原來的謎更有趣味。很可能是解了這個謎,也就解了那個謎。請原諒,馬斯格雷夫,據我看來,你的管家似乎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并且比他主人家十代人都頭腦清楚。’

  “‘我很難領會你的意思,’馬斯格雷夫說道,‘我好象覺得這份檔案沒有什麼實際重要意義。’

  “‘不過我覺得這份檔案大有實際重要意義,我想布倫頓和我的見解一緻,他可能在那天夜裡你抓住他以前早已看過這份檔案了。’

  “‘這是很可能的。我們從來也沒費神珍藏它。’

  “‘據我推測,他最後這一次不過是想記住它的内容罷了。我知道,他正用各種地圖和草圖和原稿對照,你一進來,他就慌忙把那些圖塞進衣袋。’

  “‘的确是這樣。不過他和我們家族的這種舊習俗有什麼關系呢?而這個無聊的家禮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不認為查明這個問題會有很大困難,’我說道,‘如果你同意,我們可以乘首班火車去蘇塞克斯,在現場把這事深入調查一下。’

  “我們兩個人當天下午就到了赫爾斯通。可能你早已見過這座著名的古老建築物的照片和記載,是以我不詳加介紹了,隻想說明那是一座L形的建築物。長的一排房是比較近代樣式的,短的一排房是古代遺留的房屋中心,其他房屋都是從這裡擴充出去的。在舊式房屋中部的低矮笨重的門楣上,刻着一六○七年這個日期。不過行家們都認為,那屋梁和石造構件的實際年代還要久遠些。舊式房屋的牆壁又高又厚,窗戶都很小,使得這一家人在上一世紀就蓋了那一排新房。現在舊房已用做庫房和酒窖,此外别無用途。房子四周環繞着茂密的古樹,形成一個幽雅的小花園,我的委托人提到的那個小湖緊挨着林蔭路,離房屋約有二百碼。

  “華生,我已經确信,這不是孤立的三個謎,而隻是一個謎,如果我能正确地了解‘馬斯格雷夫禮典’,就一定能抓住線索,借以查明與管家布倫頓和女仆豪厄爾斯兩人有關的事實真相。于是我全力以赴地幹這件事。為什麼那個管家那樣急于掌握那些古老儀式的語句?顯然是因為他看出了其中的奧秘,這種奧秘卻從來沒有受到這家鄉紳曆代人的注意。布倫頓正在指望從這種奧秘中牟取私利。那麼,這奧秘到底是什麼?它對管家的命運又有什麼影響呢?

  “我把禮典讀了一遍,便覺得一清二楚了,這種測量法一定是指禮典中某些語句暗示的某個地點,如果能夠找到這個地點,我們就走上了揭穿秘密的正确道路,而馬斯格雷夫的先人認為必須用這種奇妙方式才能使後代不忘這個秘密。要開始動手,我們得知兩個方位标竿:一棵橡樹和一棵榆樹。橡樹根本不成問題,就在房屋的正前方,車道的左側,橡樹叢中有一棵最古老的,是我平生見過的最高大的樹。

  “‘起草你家禮典的時候就有了這棵橡樹嗎?’當我們駕車經過橡樹時,我說道。

  “‘八成在諾耳曼人征服英國時[指一○六六年。——譯者注],就有這棵樹了,’馬斯格雷夫答道,‘這棵橡樹有二十三英尺粗呢。’

  “我猜中的一點已經證明,我便問道:‘你們家有老榆樹嗎?’

  “‘那邊過去有一棵很老的榆樹,十年以前被雷電擊毀了。我們把樹幹鋸掉了。’

  “‘你能指出那棵榆樹的遺址嗎?’

  “‘啊,當然可以了。’

  “‘沒有别的榆樹了嗎?’

  “‘沒有老榆樹了,不過有許多新榆樹。’

  “‘我很想看看這棵老榆樹的舊址。’

  “我們乘坐的是單馬車,沒有進屋,委托人立即把我引到草坪的一個坑窪處,那就是榆樹過去生長的地方。這地方幾乎就在橡樹和房屋的正中間。我的調檢視來正有所進展。

  “‘我想我們不可能知道這棵榆樹的高度了吧?’我問道。

  “‘我可以立刻告訴你樹高六十四英尺。’

  “‘你怎麼知道的呢?’我吃驚地問道。

  “‘我的老家庭教師經常叫我做三角練習,往往是測量高度。我在少年時代就測算過莊園裡的每棵樹和每幢建築物。’

  “這真是意外的幸運。我的資料來得比我想得還快啊。

  “‘請告訴我,’我問道,‘管家曾向你問過榆樹的事嗎?’

  “雷金納德·馬斯格雷夫吃驚地望着我。‘經你一提醒我想起來了,’他回答道,‘幾個月以前,布倫頓在同馬夫發生一場小争論時,的的确确向我問過榆樹的高度。’

  “這消息簡直太妙了,華生,因為這說明我的路子對了。我擡頭看看太陽,已經偏西,我算出,不要一小時,就要偏到老橡樹最頂端的枝頭上空。禮典中提到的一個條件滿足了。而榆樹的陰影一定是指陰影的遠端,不然為什麼不選樹幹做标竿呢?于是,我尋找太陽偏過橡樹頂時,榆樹陰影的最遠端落在什麼地方。”

  “那一定是非常困難的,福爾摩斯,因為榆樹已經不在了。”我說道。

  “嗯,至少我知道,既然布倫頓能找到的,我也能找到。何況,實際上并不困難。我和馬斯格雷夫走進他的書房,削了這個木釘,我把這條長繩拴在木釘上,每隔一碼打一個結,然後拿了兩根釣魚竿綁在一起,總長度正好是六英尺,便和我的委托人回到老榆樹舊址。這時太陽正好偏過橡樹頂。我把釣竿一端插進土中,記下陰影的方向,丈量了陰影的長度,影長九英尺。

  “計算起來當然很簡單的了。如竿長六英尺時投影為九英尺,則樹高六十四英尺時投影就是九十六英尺了。而釣竿陰影的方向自然也就是榆樹的方向了。我丈量出這段距離,差不多就達到了莊園的牆根。我在這地方釘下木釘。華生,當我發現離木釘不到兩英寸的地方地上有個錐形的小洞時,你可以想象我當時欣喜若狂的樣子了。我知道這是布倫頓丈量時做的标記,我正在走他的老路呢。

  “從這點起步我們開始步測,首先用我的袖珍指南針定下方向,順着莊園牆壁向北行了二十步,再釘下一個木釘。然後我小心地向東邁十步,向南邁四步,便到了舊房大門門檻下。按照禮典訓示的地點,再向西邁兩步,我就走到石闆鋪的甬道上了。

  “華生,我從來還沒有象那時那樣掃興失望過。一時之間我似乎覺得我的計算一定有根本性的錯誤。斜陽把甬道的路面照得通亮,我看到甬道上鋪的那些灰色石闆,雖然古老,而且被過往行人踏薄了,但還是用水泥牢固地鑄在一起,肯定多年未被人移動過。布倫頓顯然未在此地下手。我敲了敲石闆,到處聲音都一樣,石闆下面沒有洞穴和裂縫。不過,幸而馬斯格雷夫開始體會到我這樣做的用意,也象我一樣興奮異常,拿來手稿來核對我計算的結果。

  “‘就在下面,’他高聲喊道,‘你忽略一句話:就在下面。’

  “我原以為這是要我們進行挖掘呢,當然我立即明白我想錯了。‘那麼說,甬道下面有個地下室嗎?’我大聲說道。

  “‘是的,地下室和這些房屋一樣古老,就在下面,從這扇門進去。’“我們走下迂回曲折的石階,我的同伴劃了一根火柴,點着了放在牆角木桶上的提燈。一霎時我們就看清了,我們來到了我們要找的地方,而且最近幾天還有人來過此地。

  “這裡早被用作堆放木料的倉庫,可是那些顯然被人亂丢在地面的短木頭,現在都已被人堆積在兩旁,以便在地下室中間騰出一塊空地。空地上有一大塊重石闆,石闆中央安着生鏽的鐵環,鐵環上縛着一條厚厚的黑白格子布圍巾。

  “‘天哪!’我的委托人驚呼道,‘那是布倫頓的圍巾,我可以發誓看到他戴過這條圍巾。這個惡棍在這裡幹什麼?’“按我的建議召來了兩名當地警察,然後我抓住圍巾,用力提石闆。可是我隻挪動了一點點,還是靠一名警察幫助,我才勉強把石闆挪到一旁。石闆下露出一個黑洞洞的地窖,我們都向下凝視着。馬斯格雷夫跪在地窖旁,用提燈伸進去探照着。

  “我們看到這地窖大約七英尺深,四英尺見方,一邊放着一個箍着黃銅箍的矮木箱,箱蓋已經打開了,鎖孔上插着這把形狀古怪的老式鑰匙。箱子外面積塵很厚,受到蛀蟲和潮濕的侵蝕,木闆已經爛穿,裡面長滿了青灰色的木菌。一些象舊硬币那樣的金屬圓片,顯然是舊式硬币,象我手裡拿的這些,散放在箱底,其他一無所有。

  “然而,這時我們就顧不上這個舊木箱了,因為我們的目光落到一件東西上。那東西蜷縮在木箱旁邊,是一個人形,穿着一身黑衣服,蹲在那裡,前額抵在箱子邊上,兩臂抱着箱子。這個姿勢使他全身血液都凝聚在臉上,沒有一個人能夠認出這個扭曲了的豬肝色的面容究竟是誰。但當我們把屍體拉過來時,那身材、衣着和頭發,一切都向我們的委托人說明,死者的确是那個失蹤的管家。這個人已經死了幾天,但身上并無傷痕能說明他是怎樣落到這個下場的。屍體運出地下室,但我們仍然面臨着一個難題,這難題就象開始時遇到的那個一樣難于解決。

  “華生,到現在我依然承認,我那時曾經對我的調查感到失望。在我按照禮典的暗示找到這個地方時,我曾經指望解決這個問題。可是現在我已身在此地,顯然遠未能弄清這一家族采取如此精心籌劃的防範措施,究竟為着什麼。誠然我是搞清楚了布倫頓的下場,可是現在還得查明他是如何遭到這個下場的;而那個失蹤的姑娘在這件事情上又起了什麼作用。我坐到牆角的一個小桶上,仔細地思索着這整個案件。

  “遇到這樣的情形,你是知道我的處置方法的,華生。我替這個人設身處地想一想,首先衡量一下他的智力水準,盡力設想我自己在同一情況下該怎麼辦。在這一情況下,事情就來得很簡單,因為布倫頓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不必考慮他觀察問題會出什麼‘個人觀測誤差’(這裡是借用了天文觀測人員的一個術語),他知道藏着寶物,便準确地找到了地方,發現石闆蓋太重,單人無法挪動。下一步怎麼辦?就算他在莊園以外有信得過的人吧,那要求此人幫助,也得開門放他進來,要冒被人發覺的重大危險。最好的辦法是在莊園内部找個助手。可是他能向誰求助呢?這個姑娘曾經傾心愛過他。男人不管對女人多壞,他也始終不承認最後會失去那女人的愛情。他可能獻幾次殷勤,同姑娘豪厄爾斯重歸舊好,然後約好共同行動。他倆可能夜間一同來到地下室,合力掀開石闆。至此我可以追述他們的行動,猶如耳聞目睹一般。

  “不過要揭起這塊石闆,對于他們兩個人,并且其中一個是婦女,還是過于吃力。因為就連我和那個五大三粗的蘇塞克斯警察合力去幹也不覺得是輕快事呢。他們挪不動石闆怎麼辦?要是我的話應該怎麼辦呢?我站起身來,仔細地檢視了地面四下亂放着的各種短木。我幾乎立刻看到了我料到會有的東西。一根約三英尺長的木料,一端有明顯的缺痕,還有幾塊木頭側面都壓平了,好象是被相當重的東西壓平的。很顯然,他們一面把石闆往上提,一面把一些木頭塞進縫隙中,直到這個縫隙可以爬進一個人去,才用一塊木頭豎着頂住石闆,不讓它落下來。因為石闆重量全部壓在這根木頭上,使它壓在另一塊石闆邊緣上,這就使得木頭着地的一端産生了缺痕。至此我的證據仍然是可靠的。

  “現在的問題是我如何重制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很顯然,這地窖隻能鑽進一個人,那就是布倫頓。姑娘一定是在上面等候。然後布倫頓打開了木箱,把箱子裡面裝的東西遞上去(因為他們未被發現),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呢?

  “我想,或許那個性情急躁的凱爾特族姑娘一見虧待過她的人(或許他待她比我們猜想的還要壞得多),可以任自己擺布的時候,那郁積在心中的複仇怒火突然發作起來?或者是木頭偶然滑倒,石闆自己落下,把布倫頓關死在自找的石墓之中,而她的過錯隻是隐瞞真情未報?還是她突然把頂木推開,讓石闆落回洞口?不管是什麼情況,反正在我眼前,似乎現出一個女人抓住寶物,拚命奔跑在曲折的階梯上,充耳不聽背後傳來的悶聲甕氣的叫喊聲,以及雙手瘋狂捶打石闆的聲音,正是那塊石闆窒死了那個對她薄幸的情人。

  “難怪第二天早晨她面色蒼白,吓得發抖,歇斯底裡地笑個不停;原來秘密就在于此。可是箱子裡又是什麼東西呢?這些東西和她又有什麼關系呢?當然,箱子裡一定是我的委托人從湖裡打撈上來的古金屬和水晶石了。她一有機會就把這些東西扔到湖中,以便銷贓滅迹。

  “我在那裡坐了二十分鐘左右,一動也不動,徹底思考着案子。馬斯格雷夫依然站在那裡,面色蒼白,擺動着提燈,向石洞裡凝視着。

  “‘這些是查理一世時代的硬币,’他從木箱中取出幾枚金币,說道,‘你看,我們把禮典寫成的時間推算得完全正确。’

  “‘我們還可以找到查理一世時代其他的東西,’我突然想到這個禮典的頭兩句問答可能是什麼涵義,便大聲喊道,‘讓我們來看看你從湖裡撈出的口袋裡裝的東西吧。’

  “我們回到他的書房,他把那些破爛東西擺在我面前。一見那些破爛,我就明白他并不看重它們,因為金屬幾乎都變成黑色,石塊也暗無光澤。然而我拿起一塊用袖子擦了擦,它在我手中,竟然象火星一樣閃閃發光。金屬制品樣式象雙環形,不過已經折彎扭曲,再不是原來的形狀了。

  “‘你一定還記得,’我說道,‘甚至在英王查理一世死後,保皇黨還在英國進行武裝反抗,而當他們終于逃亡時,他們可能把許多極貴重的财寶埋藏起來,準備在太平時期回國挖取。’

  “‘我的祖先拉爾夫·馬斯格雷夫爵士,在查理一世時代是著名的保皇黨黨員,在查理二世亡命途中,是查理二世的得力助手。’我的朋友說道。

  “‘啊,不錯!’我答道,‘現在好了,我看這才真正是我們所要找的最後環節呢。我必須祝賀你得到這筆珍寶,雖然來得很有悲劇性,卻是一件價值連城的遺物啊,而作為曆史珍品,其意義更為重大呢。’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馬斯格雷夫驚訝地追問道。

  “‘這不是别的,正是英國的一頂古代的王冠。’

  “‘王冠!’

  “‘絲毫不假。想想禮典上的話吧!它怎麼說來着!“它是誰的?是那個走了的人的。”這是指查理一世被處死說的。然後是“誰應該得到它?那個即将來到的人。”這是指查理二世說的,已經預見到查理二世要來到赫爾斯通的這座莊園了。我認為,毫無疑問,這頂破舊得不成樣子的王冠曾經是斯圖亞特帝王戴過的。’

  “‘它怎麼跑到湖裡去了呢?’

  “‘啊,這個問題就需要花費一些時間來回答了。’說着,我把我所作的推測和論證從頭到尾地對他說了一遍,直到夜色朦胧,皓月當空,我才把那故事講完。

  “‘那為什麼查理二世回國後,不來取王冠呢?’馬斯格雷夫把遺物放回亞麻布袋,問道。

  “‘啊,你準确地訓示了我們也許永遠也不能解決的一個問題。可能是掌握這個秘密的馬斯格雷夫在此時去世,而出于疏忽,他把這個做指南用的禮典傳給後人而沒有說明其含義。從那時到今天,這個禮典世代相傳,直到終于出了一個人,他揭開了秘密,并在冒險中喪生。’

  “這就是馬斯格雷夫禮典的故事,華生。那王冠就留在赫爾斯通——不過,他們在法律上經過一番周折,又付了一大筆錢才把王冠留下來。我相信,隻要你一提我的名字,他們就會把王冠拿給你看。而那個女人,一直是音訊全無,很可能她離開英國,帶着犯罪的記憶逃亡國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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