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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摩斯探案集 回憶錄(下)

駝背人

  在我結婚數月後的一個夏夜,我坐在壁爐旁吸最後的一鬥煙,沖着一本小說不住打盹,因為白天的工作累得我筋疲力盡了。我的妻子已經上樓去了,剛才傳來了前廳大門上鎖的聲音,我知道仆人們也去休息了。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正磕着煙鬥灰,突然聽到一陣門鈴聲。

  我看了看表,差一刻十二點。時間這樣晚,是不可能有人來拜訪的;顯然是病人,可能還是一個需要整夜護理的病人呢。我滿臉不高興地走到前廳,打開大門。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門外石階上站的竟是歇洛克·福爾摩斯。

  “啊,華生,”福爾摩斯說道,“我希望我這時來找你還不算太晚。”

  “我親愛的朋友,請進來。”

  “你似乎感到驚訝,這也難怪!我想,你現在放心了吧!

  唉!你怎麼還在吸你婚前吸的那種阿卡迪亞混合煙呢!從落在你衣服上蓬松的煙灰看,我這話沒錯。使人一望而知你一直習慣于穿軍服。華生,如果你不改掉袖中藏手帕的習慣,那你總也不象一個純粹的平民。今晚你能留我過夜嗎?”

  “歡迎之至。”

  “你對我說過,你有一間單身男客住室,我看現在沒有住客人。你的帽架就說明了這一點。”

  “你若能住在這裡,我很高興。”

  “謝謝。那麼,我就占用帽架上的一個空挂鈎了。很遺憾,我發現你的屋子裡曾經來過不列颠勞工。他是一個不幸的象征。我希望,不是修水溝的吧?”

  “不,是修瓦斯的。”

  “啊,他的長統靴在你鋪地的漆布上留下了兩個鞋釘印,燈光正照在上面。不,謝謝你,我在滑鐵盧吃過晚飯了,不過我很高興和你一起吸一鬥煙。”

  我把煙鬥遞給他,他坐在我對面默默不語地吸了一會兒煙。我深知,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情,他是不會在這樣的時候來找我的,是以,我耐心地等待他開口。

  “我看你近來醫務很忙呢,”他向我注意地望了一眼,說道。

  “是的,我忙了一整天了,”我回答道。“在你看來,我這樣說似乎是非常愚蠢的,”我補充說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如何推斷出來的。”

  福爾摩斯格格一笑。

  “我親愛的華生,我比誰都更了解你的習慣,”福爾摩斯說道,“你出診時,路途近時就步行,路途遠你就乘馬車。我看你的靴子雖然穿過,可一點也不髒,便不難知道你現在忙得很,經常乘馬車了。”

  “妙極了!”我高聲說道。

  “這是很簡單的,”福爾摩斯說道,“一個善于推理的人所提出的結果,往往使他左右的人覺得驚奇,這是因為那些人忽略了做為推論基礎的一些細微地方。我親愛的朋友,你在寫作品時大加誇張,把一些情節故意留下,不透露給讀者,這當然也會産生同樣的效果了。現在,我正和那些讀者的情況一樣,因為有一件令人絞盡腦汁的奇案,我已經掌握了一些線索,但我還缺乏一兩點使我的理論更加完善的根據。不過我一定會找到的,華生。我一定能找到它!”福爾摩斯雙目炯炯發光,瘦削的雙頰,也略微泛出紅色。這時,他不再矜持了,露出天真熱情的樣子,不過,這僅僅是一刹那的時間。當我再望過去時,他的臉上又恢複了印第安人那種死闆闆的樣子,這使得許多人以為他已失去了人性,仿佛象一架機器了。

  “在這種案子中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特點,”福爾摩斯說道,“我甚至可以說,是一些罕見的值得注意的特點。我已經對案情進行了調查研究,我認為,已經接近破案了。如果你能在這最後一步上助我一臂之力,你就給我幫了大忙了。”

  “我很願意效勞。”

  “明天你能到奧爾德肖特那麼遠的地方去嗎?”

  “我相信,傑克遜可以替我行醫。”

  “太好了。我想從滑鐵盧車站乘十一點十分的火車動身。”

  “這樣,我就有時間準備了。”

  “那麼,如果你不十分困的話,我可以把這案子的情況和需要做的事告訴你。”

  “你來以前,我倒很困,現在卻十厘清醒了。”

  “我盡量扼要地把案情跟你講講,絕不遺漏任何重要情節。可能你已經讀過關于這件事的某些報道了。那就是我正在進行調查的駐奧爾德肖特的芒斯特步兵團巴克利上校假定被殺案。”

  “我一點也沒有聽說過這件事。”

  “看起來,除了在當地以外,這件案子還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這件案子是兩天前才發生的。簡要情況是這樣的:“你知道,芒斯特步兵團是不列颠軍隊中一個最著名的愛爾蘭團。它在克裡米亞和印度兩次平叛戰役中,建立了奇功。

  從那時起,在每次戰鬥中屢建功勳。這支軍隊直到這星期一夜晚,一直由詹姆斯·巴克利上校指揮。上校是一個勇敢而經驗豐富的軍人,他開始是一個普通士兵,由于對印度叛軍作戰勇敢而被提升起來,後來便指揮他所在的這個團了。

  “巴克利上校還是軍士的時候,就已經結了婚,他妻子的閨名叫做南希·德沃伊,是該團前任上士的女兒。是以,可以想象,這對年輕夫婦(因為當時他們還很年輕)在新環境中,是受到了一些社會排擠的。但是,他們很快就适應了新的環境,我聽說,巴克利夫人很受該團女眷們的歡迎,她的丈夫也很受同級軍官的愛戴。我可以補充一點,她是一個很美的女子,即使現在,她已經結婚三十多年了,容貌依然婉娈動人。

  “巴克利上校的家庭生活,看來始終是很美滿的。我從墨菲少校那裡了解到許多情況,他說,他從未聽說過這對夫婦之間有什麼不和。總的來說,他認為巴克利上校愛他的妻子勝過他妻子愛巴克利。如果巴克利上校有一天離開了他的妻子,他就坐卧不安。另一方面,她雖然也愛巴克利,也忠實于他,但是缺乏女人的柔情。不過他們二人在該團被公認為一對模範的中年夫婦。從他們夫妻關系上,人們絕對看不出什麼東西會引起以後的悲劇。

  “巴克利上校本人的性格似乎有些特别。他平常是一個骠悍而活潑的老軍人,但有時他似乎顯得相當粗暴,報複心強。

  但他的這種脾氣,看來從來沒有對他妻子發作過。我也和其他五名軍官談過,其中三名軍官和墨菲少校曾注意到另一種情況,那就是上校有時有一種奇怪的意志消沉現象。少校說,巴克利上校在餐桌上和人高興地說笑時,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經常從他的臉上抹去他的笑容。在臨難前幾天,他處在這種消沉狀态中,心情極端憂郁。這種消沉狀态和一定的迷信色彩,就是他的同夥所看到的他性格中唯一的不同尋常之處。他的迷信表現在不喜歡一個人獨處,尤其是在天黑以後。

  他這種孩子氣的特征自然引起人們的議論和猜疑。

  “芒斯特步兵團,本是老一一七團,第一營多年來駐紮在奧爾德肖特。那些有妻室的軍官都住在軍營外面。上校這些年來一直住在一所叫做‘蘭靜’的小别墅中,距北營約半英裡,别墅的四周是庭院,可是西邊離公路不到三十碼。他們隻雇用了一個車夫和兩個女仆。因為巴克利夫婦沒有孩子,平時也沒有客人住在他家,是以整個‘蘭靜’别墅就隻有上校夫婦和這三個仆人居住。

  “現在我們就來談談上星期一晚上九十點鐘在‘蘭靜’别墅發生的事情。

  “看來,巴克利夫人是一位羅馬天主教徒,她對聖喬治慈善會很關心。慈善會是瓦特街小教堂舉辦的,專門給窮人施舍舊衣服。那天晚上八點鐘,慈善會舉行一次會議。巴克利夫人匆匆吃過飯,去參加會議。在她出門的時候,車夫聽見她對丈夫說了幾句家常話,告訴他不久就回來。随後她去邀請住在鄰近别墅的年輕的莫裡森小姐兩人一起去參加會。會開了四十分鐘,九點十五分巴克利夫人回家,在經過莫裡森小姐家門時,兩人方才分手。

  “‘蘭靜’别墅有一間屋子用作清晨起房間,它面對着公路,有一扇大玻璃門通向草坪。草坪有三十碼寬,隻有一堵上面安有鐵欄杆的矮牆與公路隔開。巴克利夫人回家的時候,就是進的這間屋子,那時窗簾還沒有放下,因為這間屋子平常在晚上不怎麼使用。可是巴克利夫人自己點上了燈,然後按了按鈴,要女仆簡·斯圖爾德給她送去一杯茶,這是和她平常的習慣相反的。那時上校正坐在餐室中,聽到妻子已經回來,便到清晨起房間去見她。車夫看到上校經過走廊,走進那間屋子。上校再也沒能活着走出來。

  “巴克利夫人要的茶,十分鐘後才準備好,可是女仆走近門口時,非常驚奇,因為她聽到主人夫婦正争吵得不可開交。

  她敲了敲門,沒有人回答,又轉了轉門鈕,發現門已經從裡面鎖上了。很自然,她跑回去告訴了女廚師,這兩個女仆便和車夫一起來到走廊,聽到兩人仍在激烈地争吵。他們一緻證明說,隻聽到巴克利和她的妻子兩個人的聲音。巴克利的話聲很低,又不連貫,是以他們三個人誰也聽不出他說的是什麼。反之,那女人的聲音卻非常沉痛,在她高聲說話時,可以聽得很清楚。‘你這個懦夫!’她翻來覆去地說着,‘現在怎麼辦呢?現在怎麼辦呢?把我的青春還給我。我不願再和你一起生活了!你這個懦夫!你這個懦夫!’這就是她斷斷續續說的話。接着,仆人們聽到那男人突然發出一聲可怕的叫喊,同時又聽到一個轟隆倒地的聲音和那婦人發出的一聲驚心動魄的尖叫。尖叫一聲又一聲地從裡面傳出,車夫知道已經發生了悲劇,便沖向門前,想破門而入。然而,他卻無法進去,兩個女仆已經吓得驚慌失措,一點也幫不上忙。不過,他突然想起一個主意,從前門跑出去,繞到對着一個法式長窗的草坪上。長窗的一扇窗戶敞開着,我聽說,在夏季這扇窗戶總是開着的,于是車夫便毫不費力地從窗子爬進去了。這時他的女主人已經停止了尖叫,失去了知覺,僵卧在長沙發上;那個不幸的軍人則直挺挺地倒斃在自己的血泊中,雙腳跷起,擱在單人沙發的一側扶手上,頭倒在地上,靠近火爐擋闆的一角。

  “車夫發現已無法救活他的男主人,自然首先想到把門打開,但卻碰到了一個意料不到而令人奇怪的困難。鑰匙不在門的裡側,他在屋子裡到處找也找不到。于是,他仍舊從窗戶出去,找來一個警察和一個醫務人員幫忙。這位夫人自然有重大的嫌疑,由于她仍處在昏厥狀态,被擡到她自己房中。

  上校的屍體被安放到沙發上,然後,對慘案發生的現場進行了仔細的檢查。

  “這位不幸的老軍人所受的緻命傷,是在他後腦有一處二英寸來長的傷口,這顯然是被一種鈍器猛然一擊造成的。這兇器是什麼也不難推測。地闆上緊靠着屍體,放着一根帶骨柄的雕花硬木棒。上校生前收集了各式各樣的武器,那都是從他打過仗的不同國家帶回來的。警察猜測,這根木棒是他的戰利品之一。仆人們都說以前沒有看見過這根木棒,不過,它若混雜在室内大量珍貴物品之中,是可能被人忽略不加注意的。警察在這間屋裡沒有發現其它什麼重要的線索。隻是有件事令人莫名其妙:那把失蹤的鑰匙,既不在巴克利夫人身上,也不在受害者身上,室内各處也都沒有。最後,從奧爾德肖特找來了一個鎖匠,才把門打開了。

  “這就是這件案子的情況,華生,我應墨菲少校的邀請,在星期二早晨去奧爾德肖特幫助警察破案。我想你一定承認這件案子已經夠有趣的了,不過我經過觀察之後,立即感到,這件案子實際上比我最初想象的更加離奇古怪。

  “我在檢查這間屋子以前,曾經盤問過仆人們,他們所談的事實,就是我剛才對你說過的那些。女仆簡·斯圖爾德回憶起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你一定還記得,她一聽到争吵的聲音,就去找了另外兩個仆人一同回來。在第一次她單獨一人在那裡時,她說主人夫婦把聲音壓得很低,她幾乎聽不到什麼,她不是根據他們說的話,而是根據他們的聲調,斷定出他們是在争吵的。可是,在我極力追問之下,她想起了她曾聽到這位夫人兩次說出大衛這個字。這一點對推測他們突然争吵的原因,是極為重要的。你記得,上校的名字叫詹姆斯。

  “這件案子中有一件事給仆人和警察都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那就是上校的面容變得異樣了。據他們說,上校的臉上現出一種極為可怕的驚恐表情,竟變得不象一個正常人的臉了。這種可怖的面容,竟使不止一個看到他的人,都幾乎昏暈過去。這一定是他已經預見到自己的命運,引起他極度恐怖。當然,這完全符合警察的說法,上校可能已經看出他妻子要謀殺他了。傷在他腦後的事實和這種說法也并不十分抵觸,因為他當時也許正轉過身來想躲開這一打擊。巴克利夫人因急性腦炎發作,暫時神智不清,無法從她那裡了解情況。

  “我從警察那裡知道,那天晚上和巴克利夫人一起出去的莫裡森小姐,否認知道引起她的女伴回家後發火的原因。

  “華生,我搜集到這些事實後,連抽了好幾鬥煙,思索着,設法厘清哪些是關鍵性的,哪些是純屬偶然的。毫無疑問,這件案子最不尋常而又耐人尋味的一點,是屋門的鑰匙丢得奇怪。在室内已經進行了十分細緻的搜查,卻毫無所得。是以,鑰匙一定是被人拿走了,那是十厘清楚的。但上校和他的妻子都沒有拿它,是以,一定有第三者曾經進過這個房間,而這第三者隻能是從窗子進去的。依我看,隻有對這房間和草坪仔細檢查一次,才能發現這個神秘人物留下的某些痕迹。你是知道我的調查方法的,華生。在調查這個案子中,沒有哪一種方法我沒用過。最後我終于發現了痕迹,可是與我所期望得到的截然不同。有一個人确實到過室内,他是從大路穿過草坪進來的。我一共得到了那人五個十厘清晰的腳印:一個就在大路旁他翻越矮牆之處;兩個在草坪上;還有兩個不十分明顯,是當他翻窗而入時,在窗子近旁弄髒了的地闆上留下的。他顯然是從草坪上跑過去的,因為他的腳尖印比腳跟印要深得多。不過使我感到驚奇的并不是這個人,而是他的同伴。”

  “他的同伴!”

  福爾摩斯從他口袋裡取出一大張薄紙來,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膝蓋上攤開。

  “你看這裡什麼?”福爾摩斯問道。

  紙上是一種小動物的爪印。有五個很清楚的爪指,很長的爪尖,整個痕迹大小象一個點心匙。

  “這是一條狗,”我說道。

  “你聽說過一條狗爬上窗簾的事嗎?可我在窗簾上發現了這個動物爬上去的清楚的痕迹。”

  “那麼,是一隻猴子?”

  “可是這不是猴子的爪印。”

  “那麼,是什麼呢?”

  “既不是狗,不是貓,不是猴子,也不是我們熟悉的别的什麼東西。我曾經設法從爪印的大小描畫出這個動物的形象。

  這是它站着不動時的四個爪印。你看,從前瓜到後爪的距離,至少有十五英寸。再加上頭和頸部的長度,你就可以得出這動物至少長二英尺,如果有尾巴,那也可能還要長些。不過現在再來看看另外的尺寸。這個動物曾經走動過,我們量出了它走一步的距離,每一步隻有三英寸左右。你就可以知道,這東西身體很長,腿很短。這東西雖沒有留下什麼毛來,但它的大緻形狀,一定和我所說的一樣,它能爬上窗簾,這是一種食肉動物。”

  “你是怎麼推斷出來的呢?”

  “因為窗戶上挂着一隻金絲雀籠子,它爬到窗簾上,似乎是要攫取那隻鳥。”

  “那麼,它究竟是什麼獸類呢?”

  “啊,如果我能說出它的名字,那就太有助于破案了。總的說來,這可能是什麼鼬鼠之類的東西,不過比我曾經見過的那些要大得多。”

  “但這與這件罪案有什麼關系呢?”

  “這一點也還沒有弄清楚。可是,你可以看出,我們已經知道了不少情況。我們知道,因為窗簾沒拉上,屋裡亮着燈,有一個人曾經站在大路上,看到巴克利夫婦在争吵。我們還知道,他帶着一隻奇怪的動物,跑過了草坪,走進屋内,也可能是他打了上校,也很可能是上校看到他以後,吓得跌倒了,他的頭就在爐角上撞破了。最後,我們還知道一個奇怪的事實,就是這位闖入者在離開時,把鑰匙随身帶走了。”

  “你的這些發現,似乎把事情搞得比以前更加混亂了,”我說道。

  “不錯,這些情況确實說明,這件案子比最初設想的更複雜了。我把這件事仔細想了想,得出的結論是,我必須從另一方面去探索這件案子。不過,華生,我耽誤你睡覺了,明天在我們去奧爾德肖特的路上,我可以把剩下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你。”

  “謝謝你,你已經說到最有趣的地方,欲罷不能了。”

  “是這樣的。巴克利夫人七點半離開家門時,和她丈夫的關系還很融洽。我想我已經說過,她雖然不十分溫柔體貼,可是車夫聽到她和上校說話的口氣還是很和睦的。現在,同樣肯定的是,她一回來,就走到那間她不大可能見到她丈夫的清晨起房間;正象一個女人心情激動時常有的那樣,吩咐給她準備茶。後來,當上校進去見她時,她便突然激動地責備起上校來。是以說,在七點半到九點鐘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她完全改變了對上校的感情。可是莫裡森小姐在這一個半小時之内,始終和巴克利夫人在一起,是以,完全可以肯定,盡管莫裡森小姐不承認,事實上她一定知道這件事的一些情況。

  “原先我猜疑,可能這年輕女人和這位老軍人有什麼關系,而她現在向上校夫人承認了。這就可以說明為什麼上校夫人氣沖沖地回了家,也可以說明為什麼這位姑娘一口否認曾經發生過什麼事。這種猜測和仆人聽到的那些話也并不完全沖突。但是巴克利夫人曾經提到大衛;上校忠實于他的妻子是人所共知的;這些卻又與此不相符合,更不用說第三者悲劇式的闖入了,當然,這與上述推想更聯系不上。這樣就很難標明正确的步驟,不過,總的來說,我傾向于放棄上校和莫裡森小姐之間有任何關系的想法,可是我更加相信這位少女對巴克利夫人憎恨她丈夫的原因是知情的。我的辦法很簡單,就是去拜訪莫裡森小姐,向她說明,我完全肯定她知道這些事實,并且使她确信,不把這件事弄清楚,她的朋友巴克利夫人将因負主要責任而受審。

  “莫裡森小姐是一個瘦小而文雅的姑娘,雙眼滿含嬌羞,淡黃色的頭發,非常聰明機智。我講過之後,她坐在那裡,沉思了一會,然後向我轉過身來,态度堅決地聲明了一些很值得注意的事,我簡要地把它講給你聽。

  “‘我曾經答應我的朋友,決不說出這件事,既然答應了,就應該遵約,’莫裡森小姐說道,‘可是我那可憐的愛友被控犯有如此嚴重的罪行,而她自己又因病不能開口,如果我确實能夠幫助她,那麼我想,我情願不遵守約定,把星期一晚上發生的事,全部告訴你。

  “‘我們大約在八點三刻從瓦特街慈善會回來。我們回家路上要經過赫德森街,這是一條非常甯靜的大道。街上隻有一盞路燈,是在左邊。我們走近這盞路燈時,我看到一個人向我們迎面走來,這個人背駝得很厲害,他的一個肩膀上扛着一個象小箱子一類的東西。他看來已經殘廢了,因為他整個身體佝偻得頭向下低,走路時雙膝彎曲。我們從他身旁走過時,在路燈映照下,他仰起臉來看我們。他一看到我們,就停了下來,發出了一聲吓人的驚呼聲:“天哪,是南希!”巴克利夫人面色變得死人一樣慘白。如果不是那個面容可怕的人扶住她,她就跌倒在地了。我打算去叫警察,可是出我意料之外,巴克利夫人對這個人說話十分客氣。

  “‘巴克利夫人顫聲說道:“這三十年來,我以為你已經死了,亨利。”

  “‘“我是已經死了,”這個人說道。他說話的這種聲調,聽起來令人驚悸。他的臉色陰郁、可怕,他那時的眼神,我現在還常常夢見。他的頭發和胡子已經灰白,面頰也皺縮得象幹枯的蘋果。

  “‘“請你先走幾步,親愛的,我要和這個人說說話,用不着害怕,”她竭力說得輕松些,可是她面色依然死人似的蒼白,雙唇顫抖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按照她的要求先走了,他們一起談了幾分鐘。後來她雙眼冒火地來到街上,我看到那個可憐的殘廢人正站在路燈杆旁,向空中揮舞着握緊的拳頭,氣瘋了似的。一路上她一言不發,直到我家門口,她才拉住我的手,求我不要把路上發生的事告訴任何人。

  “‘“這是我的一個老相識,現在落魄了。”她說道。我答應她什麼也不說,她便親了親我,從那時起,我便再也沒有見到她。我現在已經把全部實情告訴了你。我以前是以不肯告訴警察,是因為我并不知道我親愛的朋友所處地位的危險。我現在知道,把一切事情全說出來,隻能對她有利。’“這就是莫裡森小姐告訴我的話,華生。你可以想象,這對我來說,就象在黑夜中見到了一線光明。以前毫不相關的每一件事,立即恢複了它們的本來面貌。我對這個案件的全部過程,已經隐約看出些眉目了。我下一步顯然是去找那個給巴克利夫人留下如此不平常印象的人。如果此人仍在奧爾德肖特,這就不是一件難辦的事。這地方居民并不多,而一個殘廢人勢必會引人注意的。我花了一天時間去找他,到了傍晚時分,也就是今天傍晚,華生,我把他找到了。這個人名叫亨利·伍德,寄居在那兩個女人遇見他的那條街上。他到這個地方剛剛五天。我以登記人員的資格和女房東談得非常投機。這個人是一個變戲法的,每天黃昏以後就到私人經營的各個士兵俱樂部去跑一圈,在每個俱樂部都表演幾個節目。他經常随身帶着一隻動物,裝在那個小箱子裡。女房東似乎很怕這東西,因為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動物。據女房東說,他經常用這隻動物來耍幾套把戲。女房東所能告訴我的,就是這麼多。她還補充說,奇怪的是象他這樣一個備受折磨的人,竟能活下來,有時這個人說一些奇怪的話,而最近兩天夜晚,女房東聽到他在卧室裡呻吟哭泣。至于錢,他并不缺少,不過,他在付押金時,交給女房東的卻是一枚象弗羅林[銀币名,十九世紀末葉英國的兩先令銀币。——譯者注]的銀币。華生,她給我看了,這是一枚印度盧比。

  “我親愛的朋友,現在你可以完全看出:我為什麼要來找你了。很清楚,那兩個女人與這個人分手後,他便遠遠地尾随着她們,他從窗外看到那對夫婦間的争吵,便闖了進去,而他用小木箱裝着的那個東西卻溜了出來。這一切是完全可以肯定的。不過究竟那間屋中發生了什麼事情,世界上隻有他一個人能夠告訴我們了。”

  “那麼你打算去問他嗎?”

  “當然了,不過需要有一個見證人在場。”

  “那麼你是讓我做見證人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那自然了。倘若他能把事情說個明白,那是最好的了。假如他不說,那麼,我們沒有别的辦法,隻有提請逮捕他。”

  “可是你怎麼知道,我們回到那裡時,他還在那裡呢?

  “你可以相信,我已經采取了一些措施,我把我在貝克街雇用的一個孩子派去看守他,無論這個人走到哪裡,他也甩不掉這孩子的。明天我們會在赫德森街找到他,華生。假如我再耽誤你,去安寝,那麼,我就是犯罪了。”

  中午時分,我們趕到慘案發生地點,由我的朋友引導,立即前往赫德森街。盡管福爾摩斯善于隐藏他的感情,我也能一眼看出,他是在竭力抑制他的興奮情緒。我自己一半覺得好奇,一半覺得好玩,也異常興奮激動,這是我每次和他在調查案件時都體驗到的。

  “這就是那條街,”當我們拐進一條兩旁都是二層磚瓦樓房的短街時,福爾摩斯說道,“啊,辛普森來報告了。”

  “他正在裡面,福爾摩斯先生,”一個小個兒街頭流浪兒向我們跑過來,大聲喊道。

  “很好,辛普森!”福爾摩斯拍了拍流浪兒的頭,說道,“快來,華生。就是這間房子。”福爾摩斯遞進一張名片,聲言有要事前來。過了一會,我們就和我們要通路的人見面了。

  盡管天氣很熱,這個人卻仍蜷縮在火爐旁,而這間小屋子竟熱得象烘箱一樣。這個人彎腰駝背,在椅中把身體縮成一團,在某種程度上給人一種難以形容的醜惡印象。可是當他向我們轉過臉來時,這張臉雖然枯瘦而黝黑,但從前一定是相當漂亮的。他那雙發黃的眼睛懷疑地怒視着我們,他既不說話,也不站起來,隻指指兩把椅子讓我們坐下。

  “我想,你就是從前在印度的亨利·伍德吧,”福爾摩斯和顔悅色地說道,“我們是為了巴克利上校之死這件小事,順便來訪的。”

  “我怎能知道這件事呢?”

  “這就是我所要查清的了。我想,你知道,如果不把這件事弄清楚,你的一個老朋友巴克利夫人很可能因謀殺罪受審。”

  這個人猛地一驚。

  “我不知道你是誰,”他大聲喊道,“也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但你敢發誓,你對我所說的是真的麼?”

  “當然是真的了,他們隻等她恢複知覺以後,就要逮捕她了。”

  “我的天啊!你也是警察署的嗎?”

  “不是。”

  “那麼,這件事與你有什麼關系呢?”

  “伸張正義,人人義不容辭。”

  “你可以相信我的話,她是無辜的。”

  “那麼犯罪的是你?”

  “不,不是我。”

  “那麼,是誰殺害了詹姆斯·巴克利上校呢?”

  “這是天理難容,他才死于非命。不過,請你記住,如果我如願以償,把他的腦袋打開了花,那麼,他死在我的手下,也不過是罪有應得。假如不是由于他問心有愧,自己摔死了,我敢發誓說,我勢必也要殺死他。你要我講一講這件事。好,我沒有必要隐瞞,因為我對這件事是問心無愧的。

  “事情是這樣的,先生。你看我現在後背象駱駝,肋骨也歪歪扭扭,但在當年,下士亨利·伍德在一一七步兵團是一個最漂亮的人。那時我們駐紮在印度的一個兵營裡,我們把那地方叫做布爾蒂。幾天前死去的巴克利和我一樣,是同一個連的軍士,而那時團裡有一個美女,是陸戰隊上士的女兒南希·德沃伊。那時有兩個人愛她,而她隻愛其中的一個,你們看到蜷縮在火爐前的這個可憐的東西,再聽到我說那時正因為我長得英俊她才愛我時,你們一定會忍俊不禁。

  “啊,雖然我赢得了她的愛情,可是她父親卻把她許給了巴克利。我那時是個冒失鬼,不顧一切的少年,巴克利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已經要提升軍官了。可是那姑娘仍然對我很忠誠,那時如果不是發生了印度叛亂,全國都騷亂起來,我似乎可以把她娶到手。

  “我們都被困在布爾蒂,我們那個團,半個炮兵連,一個錫克教連,還有許多平民和婦女。這時有一萬叛軍包圍了我們,他們竟象一群兇猛的獵狗圍在一隻鼠籠周圍。被圍困的第二個星期,我們的飲水用光了。那時尼爾将軍的縱隊正往内地移動,是以産生了一個問題:我們是否能和他們取得聯系,而這是我們的唯一出路,因為我們不能指望攜帶所有的婦女和兒童沖殺出去。于是我便自告奮勇突圍去向尼爾将軍求援。我的請求被準許了,我就和巴克利中士商量。他比其他任何人都熟悉地形,便畫了一張路線圖給我,以便我按圖穿過叛軍防線。這天夜裡十點鐘,我便開始走上征途。這時有一千條生命在等待救援,可是我在那天夜晚從城牆上爬下去的時候,心裡隻挂念着一個人。

  “我要經過一條幹涸的河道,我們本指望它可以掩護我避過敵軍的崗哨,可是當我剛匍匐行進到河道拐角處,正好闖進了六個敵軍的埋伏之中,他們正蹲在黑暗中等候我。頃刻之間我被打暈過去,手足都被縛住。可是我真正的創傷是在心裡,而不是在頭上,因為當我醒來時聽到他們的談話,雖然我隻懂一點他們的語言,我也足以明白,原來我的夥伴,也就是給我安排了路線的那個人,通過一個土著的仆人,把我出賣給敵人了。

  “啊,我不需要詳細講述這一部分了。你們現在已經知道詹姆斯·巴克利善于做出什麼事了。第二天布爾蒂由尼爾将軍前來解了圍,可是叛軍在撤退時,把我随他們一起帶走了,多年來我再也見不到一個白人。我備受折磨,便設法逃走,又被捉回,重新遭受折磨。你們可以親眼看見,他們把我弄成現在這副模樣了。那時他們有些人帶着我一同跑到尼泊爾,後來又轉到大吉嶺。那裡的山民把帶我的那幾個叛軍殺死了,于是在我逃脫前,我又一度成了他們的奴隸。不過我逃走時沒有向南逃,而不得不向北逃,一直逃到阿富汗。我在那裡遊蕩了幾年,最後又回到旁遮普。我在那裡多半時間住在土人中,學會了變戲法,用以維持生活。象我這樣一個可憐的跛子,又何必再回到英國,讓我的一些老同僚知道我這種情況呢?即使我渴望複仇,我也不願回去。我甯願南希和我的老夥伴們認為亨利·伍德已經直挺挺地死了,也不願讓他們看到他活着,象一隻黑猩猩一樣拄着一根拐杖踯躅而行。他們深信我已經死了,我也願意他們這樣想。我聽說巴克利已經娶了南希,并且在團裡升得很快,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願說出真相。

  “不過人到了晚年,思鄉之念,油然而生。幾年來,我夢想着看到英國綠油油的大地和田園。後來我終于決定在我未死之前再看一看我的故鄉。我積蓄了回鄉的路費,便來到駐軍的地方,因為我了解士兵的生活,知道怎樣使他們快樂,并借此維持生活。”

  “你講的故事是非常動人的,”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我已經聽說你遇到了巴克利夫人,你們彼此都認出來了。我想,後來你尾随她回家去,從窗外看到她和她丈夫争吵起來,當時巴克利夫人很可能當面斥責了他對你的行為。你情不自禁地奔過了草坪,沖着他們闖了進去。”

  “我正是這樣,先生,可是他一看到我,臉色就變了,我以前還從未見過這樣難看的臉色。接着他向後摔倒,一頭撞到爐子護闆上。其實他在摔倒以前就已經死了。我從他臉上覺察到他已經死了,這就象我會讀壁爐上放着的課本那樣一清二楚的。他一看見我,就象一顆子彈射中了他的心,那顆做了虧心事的心。”

  “後來呢?”

  “後來南希暈倒了,我趕忙從她手中拿起了開門的鑰匙,打算開門呼救。可是這時我覺得不如不管它走了算了,因為這件事看來對我很不利,如果我被抓住,我的秘密就全暴露出來了。我急忙把鑰匙塞進衣袋裡,丢下我的手杖去捕捉爬上了窗簾的特笛。我把它捉住放回箱子裡,便盡快地逃離了這間屋子。”

  “誰是特笛呢?”福爾摩斯問道。

  這個人俯身向前,拉開屋角一隻籠子的門,轉瞬間籠子裡溜出來一隻漂亮的紅褐色小動物。它的身子瘦小而柔軟,長着鼬鼠似的腿,一個細長的鼻子,一雙很美的紅眼睛,我還從未見過别的動物有這樣美麗的眼睛呢。

  “這是一隻貓鼬,”我喊道。

  “對,有些人這樣叫它,也有人把它叫做獴。”那個人說道,“我把它叫做捕蛇鼬,特笛捕捉眼鏡蛇快得驚人。我這裡有一條去掉了毒牙的蛇,特笛每晚就在士兵俱樂部裡表演捕蛇,給士兵們取樂。

  “還有别的問題嗎?先生。”

  “好,如果巴克利夫人遭到大的不幸,我們再來找你。”

  “當然,要是那樣的話,我會自己來的。”

  “如果不是那樣,那也不必把死者過去所做的醜事重新翻騰出來。你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三十年來,他因為過去做了壞事一直受到良心的責備,至少也該滿意了。啊,墨菲少校走到街那邊了。再見,伍德。我想了解一下昨天以來又發生什麼事沒有。”

  少校還沒走到街拐角處,我們就及時趕上了他。

  “啊,福爾摩斯,”少校說道,“我想你已經聽說這件事完全是庸人自擾了吧。”

  “那麼,是怎麼回事呢?”

  “剛剛驗完屍體。醫生證明,上校的死是由中風引起的。

  你看,這不過是一件十分簡單的案子。”

  “啊,不可能再簡單了,”福爾摩斯笑容可掬地說道,“華生,走吧,我想奧爾德肖特這裡已經沒有我們的事了。”

  “還有一件事,”我們來到車站時,我說道,“如果說她丈夫的名字叫詹姆斯,而另一個人叫亨利,她為什麼提到大衛呢?”

  “我親愛的華生,如果我真是你所喜歡描述的那種理想的推理家,那麼,從這一個詞我就應該推想出這全部故事。這顯然是一個斥責的字眼。”

  “斥責的字眼?”

  “是啊,你知道,大衛有一次也象詹姆斯·巴克利中士一樣偶然做了錯事。你可記得烏利亞和拔示巴[大衛和烏利亞以及拔示巴:《聖經》中記載,以色列王大衛為了攫取以色列軍隊中赫梯人将領烏利亞之妻拔示巴為妻,把烏利亞派到前方,烏利亞遇伏被害。——譯者注]這個小故事嗎?我恐怕我對《聖經》的知識有一點遺忘了。但是你可以在《聖經》的《撒母耳記》第一或第二章去找,便可以得到這個故事了。”

  希臘譯員

  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雖然相識很久,親密無間,但少聽他說起他的親屬,也很少聽他講起自己早年的生活。他這樣沉默寡言,更加使我覺得他有點不近人情,以至有時我把他看作一個孤僻的怪人,一個有頭腦無情感的人,雖然他的智力超群,卻缺乏人類的感情。

  他不喜歡接近女人,不願結交新友,這都表明了他不易動感情的性格特征,不過尤其無情的是他絕口不提家人。是以我開始認為他是一個孤兒,沒有親屬在世了。可是有一天,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竟同我談起他的哥哥來了。一個夏天的傍晚,茶後無事,我們便海闊天空、東拉西扯地閑聊起來,從高爾夫球俱樂部到黃赤交角變化的原因,最後談到返祖現象和遺傳适應性,讨論的要點是:一個人的出衆才能有多少出于遺傳,又有多少出于自身早年所受的訓練。

  “拿你本人來說,”我說道,“從你告訴過我的情況看來,似乎很明顯,你的觀察才能和獨到的推理能力,都取決于自身的系統訓練。”“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福爾摩斯思忖着說道,“我祖上是鄉紳,看來,他們過着那個階級的慣常生活。不過,我這種癖性是我血統中固有的。可能我祖母就有這種血統,因為她是法國美術家吉爾内的妹妹。血液中的這種藝術成分很容易具有最奇特的遺傳形式。”“可是你怎麼知道是遺傳的呢?”“因為我哥哥邁克羅夫特掌握的推理藝術比我掌握的程度高。”這對我來說确實還是一件新聞。假如英國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具有這樣的奇異才能,警署和公衆怎麼對他竟然毫無所聞呢?

  我說這是因為我朋友謙虛,是以他才認為哥哥比他強。福爾摩斯對我這種說法付之一笑。

  “我親愛的華生,”福爾摩斯說道,“我不同意有些人把謙虛列為美德。對邏輯學家來說,一切事物應當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對自己估價過低和誇大自己的才能一樣都是違背真理的。

  是以,我說邁克羅夫特的觀察力比我強,你可以相信我的話是毫不誇張的實話。”“你哥哥比你大幾歲?”“比我大七歲。”“他為什麼沒有名氣呢?”“噢,比如說,在第歐要尼俱樂部裡。”我從未聽說過這麼個地方,我臉上的表情也一定顯出了這一點,是以歇洛克.福爾摩斯拿出表看了看,說道:“第歐根尼俱樂部是倫敦最古怪的俱樂部,而邁克羅夫特是個最古怪的人。

  他經常從下午四點三刻到七點四十分呆在那裡。現在已經六點,如果你有興緻在這美妙的夜晚出去走走,我很高興把這兩個‘古怪’介紹給你。”五分鐘以後,我們就來到了街上,向雷根斯圓形廣場走去。“你一定很奇怪,”我的朋友說道,“為什麼邁克羅夫特有這樣的才能,卻不用于做偵探工作呢?其實,他是不可能當偵探的。”“但我想你說的是......”“我說他在觀察和推理方面比我高明。假如偵探這門藝術隻是從在扶物椅上推理就行,那麼我哥哥一定是個舉世無雙的大偵探了。可是他既無做偵探工作的願望,也無這種精力。他連去證明一下自己所做的論斷也嫌麻煩,甯肯被人認為是謬誤,也不願費力去證明自己的正确。我經常向他請教問題,從他那裡得到的解答,後來證明都是正确的。不過,在一件案子送出給法官或陪審團之前,要他提出确鑿的有力的證據,那他就無能為力了。”“那麼,他不是以偵探為職業的了?”“根本不是。我用以為生的偵探業務,在他隻不過是純粹業餘癖好而已。他非常擅長數學,常在政府各部門查帳。邁克羅夫特住在蓓爾美爾街,拐個彎就到了白廳。他每天步行上班,早出晚歸,年年如此,沒有其它活動,也從來不到别處去,唯一去處是他住所對面的第歐根尼俱樂部。”“我想不起有叫這名字的俱樂部了。”“很可能你不知道。倫敦有許多人,有的生性羞怯,有的憤世嫉俗,他們不願與人為伍,可是他們并不反對到舒适的地方坐坐,看看最新的期刊。為了這個目的,第歐根尼俱樂部便誕生了,現在它接納了城裡最孤僻和最不愛交際的人。會員們不準互相搭話。除了在會客室,絕對不準許交談,如果犯規三次,引起俱樂部委員會的注意,談話者就會補開除。我哥哥是俱樂部發起人之一,我本人覺得這個俱樂部氣氛是很怡人的。”我們邊走邊談,從詹姆斯街盡頭轉過去,不覺來到蓓爾美爾街。歇洛克.福爾摩斯在離卡爾頓大廳不遠的一個門口停了下來,叮囑我不要開口,把我領進大廳。我通過門上的玻璃看到一間寬大而豪華的房間,裡面很多人坐着看報,每人各守一隅。福爾摩斯領我走進一間小屋,從這裡可以望見蓓爾美爾街,然後離開了我一會兒,很快領回一個人來。我知道這就是他哥哥。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比他弟弟高大粗壯得多。他的身體極為肥胖,他的面部雖然寬大,但某些地方卻具有他弟弟特有的那種輪廓分明的樣子。他水靈靈的雙眼呈淡灰色,炯炯有神,似乎經常凝神深思,這種神情,我隻在歇洛克精神貫注時看到過。“我很高興見到你,先生,”他說道,伸出一隻海豹掌一樣又寬又肥的手來,“由于你為歇洛克作傳,他才得以名揚四海。順便說一下,歇洛克,我還以為上星期會看到你來找我商量那件莊園主住宅案呢。我想你可能有點力不從心吧。”“不,我已經把它解決了,”我朋友笑容可掬地說道。“當然,這是亞當斯幹的了。”“不錯,是亞當斯幹的。”“從一開始我就确信這點。”兩個人一在俱樂部凸肚窗旁坐下來。“一個人要想研究人類,這是最好的地方,”邁克羅夫特說道,“看,就拿這兩個向我們走過來的人來說吧!這是多好的典型呀!”“你是說那彈子記分員和他身旁那個人嗎?”“不錯,你怎樣看那個人呢?”這時那兩個人在窗對面停下了。我可以看出,其中一個人的背心上有粉筆痕迹,那就是彈子戲的标志了。另一個瘦小黝黑,帽子戴在後腦門上,腋下夾着好幾個小包。

  “我看他是一個老兵,”歇洛克說道。“并且是新近退伍的,”他哥哥說道。“我看,他是在印度服役的。”“是一個軍士。”“我猜,是皇家炮後隊的。”歇洛克說道。“是一個鳏夫。”“不過有一個孩子。”“有不止一個孩子,我親愛的弟弟,有不止一個孩子呢。”“得啦,”我笑着說道,“對我來說,這有點兒太玄乎了。”“可以肯定,”歇洛克答道,“他有那麼一種威武的神情,風吹日曬的皮膚,一望而知他是一個軍人,而且不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他最近剛從印度傳回不久。”“他剛退役不久還表現在他仍舊穿着那雙他們所謂的炮兵靴子,”邁克羅夫特說道。“他走路的姿态不象騎兵,但是他歪戴着帽子,這一點可以從他一側眼眉上邊皮膚較淺看出來。他的體重又不符合作一個工兵的要求。是以說他是炮兵。”“還有,他那種十分悲傷的樣子,顯然說明他失去了某個最親愛的人。從他自己出來買東西這件事來看,象是他喪失了妻子。你看,他在給孩子們買東西。那是一個撥浪鼓,說明有一個孩子很小。他妻子可能在産後去世。他腋下夾着一本小人書,說明他還惦記另一個孩子。”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麼歇洛克.福爾摩斯說他哥哥比他本人的觀察力還要敏銳。歇洛克瞅了我一眼,微微一笑。邁克羅夫特從一個玳瑁匣子裡取出鼻煙,用一塊大紅絲巾把落在身上的煙末拂去。“順便說說,歇洛克,”邁克羅夫特說道,“我有件很合你心意的事情,一個很不尋常的問題,我正在着手分析判斷。但要我把它進行到底滿解決,我确實沒有那份精力。可是它卻是我進行推理的良機。如果你願意聽聽情況......”“我親愛的邁克羅夫特,我非常願意。”他的哥哥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匆忙寫下幾個字,按了按鈴,把這張紙交給了侍者。“我已經叫人去請梅拉斯先生到這裡來了。”邁克羅夫特說道,“他就住在我樓上,我和他有點熟,他在遇到疑難時,便來找我。據我所知,梅拉斯先生是希臘血統,精通數國語言。他的生活來源,一半是靠在法院充當譯員,一半是靠給那些住在諾森伯蘭街旅館的闊綽的東方人作向導。我看還是讓他自己把他的奇怪的的遭遇告訴你們吧。”過了幾分鐘,來了一個敵胖粗壯的人,他那橄榄色的臉龐和漆黑的頭發說明他是南方人,可是他講起話來,卻象是一個受過教育的英國人。他熱情地同歇洛克.福爾摩斯握手。聽說這位專家願意聽他的奇遇,他那一雙黑色的眼睛閃爍出喜悅的光芒。“我所說的事,恐怕警察不會相信,”他悲戚地說道,“正因為他們以前沒有聽過這樣的事。可是我知道,除非我弄清那個臉上貼橡皮膏的可憐的結果如何,我的心裡是決不會輕松的。”“我洗耳恭聽,”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現在是星期三晚上,”梅拉斯先生說道,“啊,那麼,這件事是在星期一夜晚,你知道,也就是發生在兩天以前了。我是一個譯員,也許我的鄰居已尼向你們說過了:我能翻譯所有語言--或者說幾乎是所有語言--可是因為我出生在希臘,并且取的是希臘名字,是以我主要是翻譯希臘語。多年來,我在倫敦希臘譯員中首屈一指,我的名字早為各家旅館所共知。“外國人遇到了困難,或是旅遊者到達很晚,往往在不尋常的時候來請我給他們當翻譯,這并不是很少見的。是以,星期一夜晚,一位衣着時髦的年輕人拉蒂默先生來到我家中,要我陪他乘坐候在門口的一輛馬車外出時,我毫不奇怪。他說,有一位希臘朋友因事到他家去拜訪,他自己除了本國語言外,不會講任何外國話,是以需要請位譯員。他告訴我他家離這裡還有一段路,住在肯辛頓,他似乎非常着急,我們一來到街上,他就一把将我推進馬車内。“我坐進車中,立刻産生了懷疑,因為我發現我坐的車舊損了,但卻很講究,不象倫敦那種寒酸的普通四輪馬車。拉蒂默先生坐在我對面,我剛想冒失地說:到肯辛頓從這兒走是繞遠了,可是卻被我同車人一種奇怪的舉動打斷了。“他從懷裡取出一樣子吓人、灌了鉛的大頭短棒,前後揮舞了幾次,似乎是在試試它的份量和威力,然後一言不發地把它放在身旁座位上,接着他把兩邊的窗玻璃關好。

  使我異常吃驚的是,我發現,窗上都蒙着紙,似乎存心不讓我看到外面。“‘很抱歉,擋住你的視線了,梅拉斯先生,’他說道,‘我是不打算讓你看到我們要去的地方。如果你能再找到原路回來,那對我可能是不友善的。’“你們可想而知,他這話使我大吃一驚。我這個同車人是個膀大腰圓、力氣過人的青年,即使他沒有武器,我也決不是他的對手。“‘這實在是一種越軌的行為,拉蒂默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道,‘要知道,你這樣做是完全非法的。’“‘毫無疑問,這有點失禮,’他說道,‘不過我們會給你補償的。但是,我必須警告你,梅拉斯先生,今晚不論如何,隻要你妄圖告警或做出什麼對我不利的事,那對你是危險的。我提請你注意,現在沒有一個知道你在何處,同時,不論在這輛四輪馬車裡或是在我家中,你都跑不出我的手心。’“他心平氣和地說着,可是話音刺耳,極盡恫吓之能事。我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心中奇怪,究竟為會什麼他要用這種怪辦法來綁架我。可是不管怎樣,我十厘清楚,抵抗是沒用的,隻好聽天由命了。“馬車行駛了大約兩小時,我絲毫不知要去何處。有時馬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說明是走在石路上,有時走得平穩無聲,說明是走在柏油路上。除了這些聲音變化之外,沒有别的什麼能使我猜出我們現在何地。車窗被紙遮得不透亮光,前面的玻璃也拉上藍色的窗簾。我們離開蓓爾美爾街時是七點一刻,而當我們終于停下車時,我的表已經是差十分九點。同車人把窗玻璃打開,我看到了一個低矮的拱形大門,上面點着一盞燈。我連忙忙從馬車上下來,門打開了,我進入院内,模糊記得進來時看到一片草坪,兩旁長滿樹木。我不敢确定,這到底是私人庭院呢,還是真正的鄉下。“大廳裡面點着一盞彩色煤油,擰得很小,我隻看到房子很大,裡面挂着許多圖畫,别的什麼也看不見。在暗淡的燈光下,我可以看出那個開門的人身材矮小。形容委瑣,是個中年人,雙肩向前佝偻阒。

  他向我們轉過身來,亮光一閃,我這才看出他戴着眼鏡。“‘是梅拉斯先生嗎,哈羅德?’他說道。“‘對’“‘這事辦得漂亮,辦得漂亮!梅拉斯先生,我們沒有惡意,可是沒有你,我們辦不成事。如果你對我們誠實,你是不會後悔的,如果你要耍花招,那就願上帝保佑你!’他說話時精神不安、聲音顫抖,夾雜着格格的幹笑,可不知道為什麼,他給我的印象比那個年輕人更可怕。“‘你要我做什麼?’我問道。“‘隻是向那位拜訪我們的希臘紳士問幾個問題,并使我們得到答複。不過我們叫你說什麼你就說什麼,不得多嘴,否則......’他又發出格格的幹笑,‘否則,你還不如壓根兒就沒出生呢。’“他說着打開門,領我走進一間屋子,室中陳設很華麗,不過室内光線仍然來自一盞擰得很小的燈。這個房間很大,我進屋時,雙腳踏在地毯上,軟綿綿的,說明它很進階。我又看到一些絲絨面軟椅,一個高大的大理石白壁爐台,一旁似乎有一副日本铠甲,燈的正下方有一把椅子,那個年紀大的人打個手勢,叫我坐下。年青人走出去,又突然從另一道門傳回來,領進一個穿着肥大的睡衣的人,慢慢地向我們走過來。當地走到昏暗的燈光之下,我才把他看得比較清楚,他那副樣子頓時吓得我毛骨悚然。他面色蠟黃.憔悴異常,兩隻明亮而凸出的大眼睛,說明他雖然體力不佳,精力卻還充沛。除了他那羸弱的身體之外,使我更加震驚的是他臉上橫七豎八地貼滿了奇形怪狀的橡皮膏,一大塊紗布用橡皮膏粘在嘴上。“‘石闆拿來了嗎,哈羅德?’在那個怪人頹然倒在椅子中時,年紀大的人喊道:‘把他的手松開了嗎?好,那麼.給他一支筆。梅拉斯先生,請你向他發問,讓他把回答寫下來。首先問他,他是否準備在檔案上簽字?’“那個人雙眼冒出怒火。”‘不!’他在石闆上用希臘文寫道。“‘沒有商量的餘地嗎?’我按照那惡棍的吩咐問道。“‘除非我親眼看見她在我認識的希臘牧師作證下結婚,别無商量餘地。’“那個年長地家夥惡毒地獰笑着說道:‘那麼,你知道你會得到什麼結果嗎?’“‘我什麼都不在乎。’“上述問答隻不過是我們這場連說帶寫的奇怪談話的一些片斷,我不得不再三再四地問他是否妥協讓步,在檔案上簽字;而一次又一次得到同樣憤怒的回答。我很快就産生了一種奇妙的想法。我在每次發問時加上自己要問的話,一開始問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試一試在座的那兩個是不是能聽懂。後來,我發現他們毫無反應,便更大膽地探問起來。我們的談話大緻是這樣的:“‘你這樣固執是沒有好處的。你是誰?’“‘我不在乎。我在倫敦人生地疏。’“‘你的命運全靠你自己決定。你在這裡多久了?’“‘愛怎樣就怎樣吧。

  三個星期’“‘這産業永遠不會歸你所有了。他們怎樣折磨你’“‘它決不會落到惡棍手裡。他們不給我飯吃’“‘加果你簽字,你就能獲得自由。這是一所什麼宅邸?’“‘我決不簽字。我不知道。’“‘你一點也不為她着想麼?你叫什麼名字?’“‘我聽她親自這樣說才相信。克萊蒂特。’“‘加果你簽字,你就可以見到她。你從何處來?’“‘那我隻好不見她。雅典。’“再有五分鐘,福爾摩斯先生,我就能當着他們的面把全部事情探聽清楚。再問一個問題就有可能把這件事查清,不料此時房門突然打開,走進一個女人。我看不清她的容貌,隻覺她身材颀長,體态窈窈,烏黑的頭發,穿着肥大的白色睡衣。“‘哈羅德,’女子操着不标準的英語說道,‘我再也不能多呆了。這裡太寂寞了,隻有...啊,我的天哪,這不是保羅麼!’“最後的兩句話是用希臘語說的,話猶末了,那人把嘴上封的橡皮膏用力撕下,尖聲叫喊着:‘索菲!索菲!’撲到女人懷裡。然而,他們隻擁抱了片刻,年輕人便抓住那女人,把她推出門去。年紀大的人毫不費力地抓住那消瘦的受害者,把他從另一道門拖出去。一時間室内隻剩下我一人,我猛地站起來,模模糊糊地想:我可以設法發現一些線索,看看我究竟在什麼地方。不過,幸而我還沒有這樣做,因為我一擡頭就看到那年紀大的人站在門口,虎視眈眈地盯着我。“‘行了,梅拉斯先生,’他說道,‘你看我們沒有拿你當外人,才請你參與了私事。我們有位講希臘語的朋友,是他開頭幫助我們進行談判的;但他已因急事回東方去了,否則我們是不會麻煩你的。

  我們很需要找個人代替他,聽說你的翻譯水準很高,我們感到很幸運。’“我點了點頭。“‘這裡有五英鎊,’他向我走過來,說道,‘我希望這足夠作為謝儀了。不過請記住,’他輕輕地柏了拍我的胸膛,笑聲格格地說道,‘假若你把這事對别人講出去--當心.隻要對一個活人講了--那就讓上帝憐憫你的亡靈吧!’“我無法向你們形容這個面容委瑣的人是何等地使我厭惡和驚駭不已。現在燈光照在他身上,我對他看得更清楚了。他面色憔悴而枯槁,一小撮胡須又細又稀,說話時把臉伸向前面,嘴唇和眼臉顫動不止,活象個舞蹈病患者。我不禁想到他接二連三的怪誕笑聲也是一種神經病的症狀。然而,他面目可怖之處還在于那雙眼睛,鐵青發灰,閃爍着冷酷、惡毒、兇殘的光。“‘如果你把這事宣揚出去,我們會知道的,’他說道,“‘我們有辦法得到消息。現在有輛馬車在外面等你,我的夥伴送你上路。’“我急忙穿過前廳坐上馬車,又看了一眼樹木和花園,拉蒂默先生緊跟着我,一言不發地坐在我對面。我們又是默不作聲地行駛了一段漫長的路程,車窗依然擋着,最後,直到半夜,車才停住。”“‘請你在這裡下豐,梅拉斯先生,’我的同車人說道,‘很抱歉,這裡離你家很遠,可是沒有别的辦法啊。你如果企圖跟蹤我們的馬車,那隻能對你自己有害。’“他邊說邊打開車門,我剛剛跳下車,車夫便揚鞭策馬疾駛而去。我驚惜地環顧四周。

  原來我置身荒野,四下是黑乎乎的灌木叢。遠處一排房屋,窗戶閃着燈光;另一邊是鐵路的紅色信号燈。

  “載我來到此地的那輛馬車已經無影無蹤了。我站在那裡向四下呆呆地望着.想弄清究竟身在何地,這時我看到有人摸黑向我走來。等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看出他是鐵路搬運工。

  “‘你能告訴我這裡是什麼地方嗎?’我問道。

  “‘這是旺茲沃思荒地。’他說道。

  “‘這裡有火車進城嗎?’“‘如果你步行一英裡左右到克拉彭樞紐站,’他說道,‘正好可以趕上去維多利亞車站的未班車。’“我這段驚險經曆就到此為止。福爾摩斯先生,除了剛才對你講的事情之外,我既不知所到何地,也不知和我談話的是何人,其它情況也一概不知。不過我知道那裡正進行着肮髒的勾當。如果可能,我就要幫助那個不幸的人。第二天早最,我把全部情況告訴了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先生,随後就向警察報了案。”聽完了這一段離奇曲折的故事,我們一言不發地靜坐了一會兒。後來歇洛克望望他哥哥。

  “采取什麼措施了嗎?”歇洛克問道。

  邁克羅夫特拿起桌上的一張《每日新聞》,上載:

  今有希臘紳土保羅.文萊蒂特者,自雅典來此,不通英語;另有一希臘女子名叫索菲者;兩人均告失蹤,若有人告知其下落,當予重酬。X二四七三号。

  “今天各家報紙都登載了這條廣告。但毫無回音。”邁克羅夫特說道。”“希臘使館知道了嗎?”“我問過了,他們一點不知道。”“那麼,向雅典警察總部發個電報吧。”邁克羅夫特轉身向我說道:“歇洛克在我們家精力最充沛,好,你要千方百計地把這案子查清。加果有什麼好消息,請告訴我。”“一定,”我的朋友站起身來,答道,“我一定讓你知道,也要通知梅拉斯先生。梅拉斯先生,如果我要是你的話,在此期間,我一定要特别戒備,因為他們看過這些廣告,一定知道是你出賣了他們。”我們一起步行回家,福爾摩斯在一家電報局發了幾封電報。

  “你看,華生,”福爾摩斯說道,“我們今晚可算不虛此行。我經辦過的許多重大案子就是這樣通過邁克羅夫特轉到我手中來的。我們剛剛聽到的問題,雖然隻能有一種解答,但仍具有一些特色。”“你有解決它的希望嗎?”“啊,我們既巳知道了這麼多情況,若再不能查明其餘的問題,那倒确實是件怪事呢。

  你自己一定也有一些能解答我們剛才聽到的情況的設想。”“對,不過是模模糊糊的。”“那麼,你是怎麼想的呢?”“在我看來,很明顯,那個叫哈羅德,拉蒂默的英國青年拐騙了那位希臘姑娘。”“從什麼地方拐騙來的?”“或許是從雅典。”歇洛克,福爾摩斯搖搖頭,說道:“那個青年連一句希臘話也不會講。那個女子卻能講很好的英語。推斷起來--她已經在英國呆了一段時間,而那青年卻沒有到過希臘。”“好,那麼,我們假定她是來通路英國,是那個哈羅德勸她和自己一起逃走。”“這倒是很有可能的。”“後來她哥哥--因為,我想他們一定是親屬--從希臘前來幹涉。他冒冒失失地落到那青年和他的老同夥手中。這二人捉住他,對他使用武力,強迫他在一些檔案上簽字,以便把那姑娘的财産轉讓給這二人。她哥哥可能是這筆财産的受托管理人.他拒絕簽宇轉讓。為了和他進行談判,那青年和他的老同夥隻好去找一個譯員,進而選中了梅拉斯先生,以前或許還用過另一個譯員。他們并沒有告訴那姑娘他哥哥到來的事,姑娘是純粹出于偶然才得知哥哥到來了。”“對極了,華生,”福爾摩斯大聲說道,“我确實認為你所說的距事實不遠了。你看,我們已經穩操勝券,隻擔心他們突然使用暴力。隻要他們讓我們來得及動手,我們肯定能把他們捉拿歸案。”“可是我們怎樣才能查明那住宅的地點呢?”“啊,如果我們推測得正确,而那個姑娘的現在或過去的名字叫索菲,克萊蒂特,那我們就不難找到她。這是我們的主要希望,因為她哥哥當然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很明顯,哈羅德與那姑娘搭上關系已經好長時間--至少幾星期了,是以她哥哥在希臘聽到消息并趕到了這裡。在這段時間裡,加果他們住在那地方沒動過,那就可能有人對邁克羅夫特的廣告給予回答。”我們一路說着,不覺回到貝克街寓所。福爾摩斯首先上摟,他打開房門,不覺吃了一驚。

  我從他肩上望過去,也覺得很奇怪,原來他哥哥邁克羅夫特正坐在扶手椅中吸煙呢。“進來,歇洛克。請進,先生,”邁克羅夫特看到我們驚異的面容,和藹可親地笑着說道,“你沒有想到我有這樣的精力,是不是?歇洛克。可是不知為什麼這件案子吸引了我。”“你是怎麼來的?”“我坐雙輪馬車趕過了你們。”“有什麼新進展嗎?”“我的廣告有回音了。”“啊!”“是的,你們剛離開幾分鐘回音就來了。”“結果怎麼樣?”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取出一張紙來。“在這裡,”他說道,“信是一個中年人用寬尖鋼筆,寫在淡黃色印刷紙上的,寫信人身體虛弱。

  ‘先生:讀悉今日貴處廣告,觀複如下。對此女情況,予知之甚詳,若枉駕來舍,當詳告彼女之慘史。彼現寓于貝納姆之默特爾茲。

  你忠實的J.達文波特’

  “他是從下布裡克斯頓發的信,”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說道,“歇洛克,我們現在何不乘車到他那裡去把詳情了解一番?”“我親愛的邁克羅夫特,救那哥哥的性命比了解他妹妹的情況要重要得多。我想我們應當到蘇格蘭場會同警長葛萊森直接到貝兌納姆去。我們知道,那人的性命正危在旦夕,真是一發千鈞啊!”“最好順路把梅拉斯先生也請去,”我提議道,“我們可能需要一個翻譯。”“此言甚妙,”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吩咐下人快去找輛四輪馬車,我們立刻前往。”他說話時,打開桌子的抽屜,我看到他把手槍塞到衣袋雖。“不錯,”他見我正在看他,便說道,“我應當說,從我們聽到的情況看,我們正在和一個非常危險的匪幫打交道。”我們到蓓爾美爾街梅拉斯先生家中時,天已完全黑了。一位紳士剛來過他家并把他請走了。

  “你能告訴我們他到哪裡去了嗎?”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問道。

  “我不知道,先生,”給我們開門的婦女答道,“我隻知道他和那位紳士坐一輛馬車走了。”“那位紳士通報過姓名嗎?”“沒有,先生。”“他是不是一個年輕、英俊的黑大個?”“啊,不是的,先生。他個子不大,戴着眼鏡,面容削瘦,不過性情爽朗,因為他說活時一直在笑。”“快随我來!”歇洛克,福爾摩斯突然喊道,“事已危急了,”我們向蘇格蘭場趕去時,他說道,“那幾個人又把梅拉斯搞走了。他們前天夜晚就發現梅拉斯沒有勇氣,那惡棍一出現在他面前,就把他吓壞了。那幾個人無疑是要他做翻譯,不過,翻譯完了,他可能會因走漏了消息而被殺害。”我們希望乘火車可以盡快地趕到貝克納姆,比馬車到得早點。然而,我們到蘇格蘭場後,又用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警長葛萊森,辦完允許進入私宅的法律手續。我們九點三刻來到倫敦橋,十點半鐘我們四個人到了貝克納姆火車站,又驅車行駛半英裡,才來到默特爾茲--這是一所陰沉沉的大宅院,背靠公路。我們把馬車打發走,沿車道一起向前走去。

  “窗戶都是黑的”警長說道,“這所宅院似乎無人居住。”“我們的鳥兒已經飛出,鳥巢已經空空如也,”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

  “你為什麼這樣說呢?”“一輛四輪馬車滿載着行李剛開走還不到一小時。”警長笑了笑,說道:“我在門燈照耀下看到了車轍,可這行李是從哪兒說起呢?”“你看到的可能是同一車子向另一方向去的車轍。可是這向外駛去的車轍卻非常深--是以我們肯定地說,車上所載相當沉重。”“你比我看得仔細,”警長聳了聳雙肩,說道,“我們很難破門而入,不過我們可以試一試,加果我們叫門沒有人答應的話。”警長用力捶打門環,又拼命按鈴,可是毫無效果。歇洛克.福爾摩斯走開了,過了幾分鐘又傳回來。

  “我已經打開了一扇窗戶,”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

  “幸好你是贊成破門而入,而不是反對這樣做,福爾摩斯先生,”警長看見我的朋友這麼機靈地把窗闩拉開,說道,“好,我想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不邀而入了。”我們從窗戶魚貫而入,來到一間大屋子,這顯然就是梅拉斯先生上次來過的地方。警長把提燈點上,我們借助燈光看到了梅拉斯對我們說過的兩個門、窗簾、燈和一副日本鉻甲。桌上有兩個玻璃杯,一個空白蘭地酒瓶和一些殘肴剩飯。

  “什麼聲音?”歇洛克,福爾摩斯突然問道。

  我們都靜靜地站在那裡仔細傾聽。從我們頭頂上什麼地方傳來一陣低微的呻吟聲。歇洛克,福爾摩斯急忙沖向門口,跑進前廳。這凄涼的聲音是從摟上傳來的。他跑上樓去,警長和我緊跟在後,他哥哥邁兌羅夫特雖然塊頭很大,也盡快趕上。出來,有時低如呓語,有時高聲哀号。門是鎖着的,可是鑰匙留在外面。歇洛兌,福爾摩斬很快打開門沖了進去,不過馬上又用手按着喉嚨,退了出來。

  “裡面正燒炭,”歇洛克.福爾摩斯喊道,“稍等一等,毒氣就會散的。”我們向裡面張望,隻見房間正中一個小銅鼎冒出暗藍色的火烙,它在地闆上投射出一圈青灰色的光芒,我們在暗影中看到兩個模糊不清的人蜷縮在牆邊,門一打開,冒出一股可怕的毒氣,使得我們透不過氣來,咳嗽不止。歇洛克,福爾摩斯奔到樓頂呼吸一口新鮮空氣,然後,沖進室内,打開窗戶,把銅鼎扔到花園裡。

  “再等一下,我們就可以進去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又飛快地跑出來,氣喘籲籲地說道,“蠟燭在哪裡?我看在這樣的空氣裡未必能劃得着火柴。邁克羅夫特,現在你站在門口拿着燈,我們去把他們救出來!”我們沖到那兩個中毒的人身旁,把他們拖到燈光明亮的前廳。他們都已失去知覺,嘴唇發青,面部腫脹.充血,雙目凸出。他們的容貌的确變得很厲害,若不是那黑胡子和肥胖的身形,我們就很難認出其中一個是那位希臘譯員,就是幾個小時前才在第歐根尼俱樂部和我們分手的那一位。他連手帶腳被人綁得結結實實,一隻眼睛上有受人毒打的傷痕。

  另一個人,和他一樣手足被綁,身材高大,已經枯槁得不象樣子,臉上奇形怪狀地貼着一些橡皮膏。我們把他放下時,他已經停止了呻吟,我一眼看出,對他來說,我們救得太遲了。然而,梅拉斯先生還活着,我們使用了阿摩尼亞和白蘭地,不到一小時,我很滿意地見他睜開了眼睛,知道我已把他從死亡的深淵中救回來了。

  梅拉斯隻能向我們簡單講了一下過程,這證明我們的推斷是正确的。那個去找他的人,進屋以後,“從衣袖中抽出一支護身棒,并用立即處死進行威脅,梅拉斯隻好再次被人綁架出去。确實,那個奸笑的暴徒在這位通曉幾國語言的可憐人身上産生的威力幾乎是難以抗拒的,因為那位譯員吓得面如土色、雙手顫抖,一句活也說不出來。他很快被綁架到貝克納姆,在第二次會談中充當譯員,這次會談甚至比第一次更富有戲劇性,那兩個英國人威脅那個被囚的人,如果他不照他們的指令去辦,他們就立即殺死他。後來見他始終威武不屈,他們隻好把他推回去囚禁起來。然後,他們對梅拉斯大加責難,斥責他在報上登廣告出賣了他們,他們用棒子把他打昏過去,梅拉斯一直不省人事,直到發現我們俯身救他為止。

  這就是那件希臘譯員奇案,至今依然有些未解之謎。我們隻能從答複我們廣告的那位紳士處查明,那位年輕女子出身希臘富家,到英國來訪友。在英國和一個叫哈羅德,技蒂默的年輕人相遇,這個人掌握了她,終于說服她一同逃走。她的朋友驚悉此事,便急忙通知她住在雅典的哥哥,以便洗清幹系。她哥哥來到英國,冒失地落到拉蒂默和他那個叫威爾遜,肯普的同夥手中。肯普是一個聲名狼籍的家夥。那兩個人發現他語言不通,舉目無親,便把他囚禁起來,用毒打和饑餓迫使他簽字,以奪得他和他妹妹的财産。他們把他關在宅内,姑娘并不知情,為了使姑娘即使見到哥哥一時也認不出來,便在他臉上貼了許多橡皮膏。然而,由于女性的敏感,正當譯員來訪的時候,她第一次見到哥哥,便一眼看破了僞裝。不過,這可憐的姑娘自己也是被囚禁的人,因為在這所宅院裡,除了那馬車夫夫婦之外别無他人。而馬車夫夫婦都是這兩個陰謀家的爪牙。兩個惡棍見秘密已被揭穿,囚徒又威武不屈,便攜帶姑娘逃離了那所宅院。原來這所家具齊全的宅院是他們花錢租賃的。他們首先要報複那個公然反抗他們的人和那個出賣他們的人。

  幾個月後,我們收到從布達佩斯報上剪下來的一段奇聞,上載兩個英國人攜一婦女同行,忽遭兇禍,兩個男人皆被刺死。匈牙利警署認為他們因争風吃醋,互相殘殺身亡。然而,看來,歇洛克.福爾摩斯卻不以為然,他一直到今天還認為,如果能找到那位希臘姑娘,那就會弄清楚她是怎樣為自己和哥哥報仇雪恨的。

  銀色馬

  一天早晨,我們一起用早餐,福爾摩斯說道:

  “華生,恐怕我隻好去一次了。”

  “去一次?!上哪兒?”

  “到達特穆爾,去金斯皮蘭。”

  我聽了并不驚奇。老實說,我本來感到奇怪的是,目前在英國各地到處都在談論着一件離奇古怪的案件,可是福爾摩斯卻沒有過問。他整日裡緊皺雙眉,低頭沉思,在屋内走來走去,裝上一鬥又一鬥的烈性煙葉,吸個沒完,對我提出的問題和議論,完全置之不理。報刊經售人給我們送來當天的各種報紙,他也僅僅稍一過目就扔到一旁。然而,盡管他沉默不語,我完全清楚地知道,福爾摩斯正在仔細考慮着什麼。目前,人們面前隻有一個問題,迫切需要福爾摩斯的分析推論智能去解決,那就是韋塞克斯杯錦标賽中的名駒奇異的失蹤和馴馬師的慘死。是以,他突然聲稱,他打算出發去調查這件戲劇性的奇案,這不出我所料,也正中我下懷。

  “要是我不妨礙你的話,我很願和你一同去。”

  “親愛的華生,你能和我一同去,那我非常高興。我想你此去決不會白白浪費時間的,因為這件案子有一些特點,看來它可能是極為獨特的。我想,我們到帕丁頓剛好能趕上火車,在路上我再把這件案子的情況詳細談一談。你最好能把你那個雙筒望遠鏡帶上。”

  一小時以後,我們已坐在駛往埃克塞特的頭等車廂裡,一頂帶護耳的旅行帽掩住福爾摩斯那張輪廓分明的面孔,他正在匆匆浏覽他在帕丁頓車站買到的一堆當天報紙。我們早已過了雷丁站很遠,他把最後看的那張報紙塞在座位下面,拿出香煙盒來讓我吸煙。

  “我們行進得很快,”福爾摩斯望着窗外,看了看表說道,”現在我們每小時的車速是五十三英裡半。”

  “我沒有注意數四分之一英裡的路杆,”我說道。

  “我也沒注意。可是這條鐵路線附近電線杆的間隔是六十碼,是以計算起來很簡單。我想你對于約翰·斯特雷克被害和銀色白額馬失蹤的事,已經知道了吧。”

  “我已經看到電訊和新聞報道了。”

  “對這件案子,思維推理的藝術,應當用來仔細查明事實細節,而不是去尋找新的證據。這件慘案極不平凡,如此費解,并且與那麼多人有切身利害關系,使我們頗費推測、猜想和假設。困難在于,需要把那些确鑿的事實——無可争辯的事實與那些理論家、記者虛構粉飾之詞差別開來。我們的責任是立足于可靠的根據,得出結論,并确定在目前這件案子裡哪一些問題是主要的。星期二晚上,我接到馬主人羅斯上校和警長格雷戈裡兩個人的電報,格雷戈裡請我與他合作偵破這件案子。”

  “星期二晚上!”我驚呼道,”今天已經是星期四早晨了。為什麼你昨天不動身呢?”

  “我親愛的華生,這是我的過錯,恐怕我會發生很多錯誤,而并不象那些隻是通過你的回憶錄知道我的人所想象的那樣。事實是,我并不相信這匹英國名駒會隐藏得這麼久,特别是在達特穆爾北部這樣人煙稀少的地方。昨天我時時刻刻指望着能聽到找到馬的消息,而那個拐馬的人就是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兇手。哪知到了今天,我發現除了捉住年輕人菲茨羅伊·辛普森以外,沒有任何進展。我感到是該我行動的時候了。不過,我覺得昨天的時間也并沒有白白浪費。”

  “那麼說,你已經作出了分析判斷。”

  “至少我對這件案子的主要事實有了一些了解。現在我可以對你一一列舉出來。我覺得,弄清一件案子的最好辦法,就是能把它的情況對另一個人講清楚。此外,如果我不告訴你我們現在掌握什麼情況,我就很難指望得到你的幫助。”

  我向後仰靠在椅背上,抽了一口雪茄,福爾摩斯俯身向前,用他那瘦長的食指在他左手掌上指點着,向我說明引起我們這次旅行的事件的梗概。

  “銀色白額馬,”福爾摩斯說道,“是索莫密種,和它馳名的祖先一樣,始終保持着優秀的記錄。它已經是五歲口了,在賽馬場上每次都為它那幸運的主人羅斯上校赢得頭獎。在這次不幸事件以前,它是韋塞克斯杯錦标賽的冠軍,人們在他身上的賭注是三比一。然而它是賽馬嗜好者最愛的名駒,而①且從未使它的愛好者落空,是以,即使是這樣的懸殊的賭注,①賭注三比一是指比賽或打賭時,赢時隻拿對方一份,輸時則給對方三份。——譯者注也有巨款押在它身上。是以,設法阻止銀色白額馬去參加下星期二的比賽,顯然同許多人的切身利害息息相關。

  “當然,在上校馴馬廄所在地金斯皮蘭,人們都知道這種事實,是以,對這匹名駒采取了各種預防措施來保護它。馴馬人約翰·斯特雷克原是羅斯上校的賽馬騎師,後來因體重增加,才另換他人。斯特雷克在上校家做了五年騎師,七年馴馬師,平時的表現是一個熱心腸的誠實仆人。斯特雷克手下有三個小馬倌。馬廄不大,一共隻有四騎馬。一個小馬倌每天晚上都住在馬廄裡,另外兩個就睡在草料棚中。三個小夥子的品行都很好。約翰·斯特雷克已經結婚,住在離馬廄二百碼遠近的一座小别墅裡。他沒有孩子,有一個女仆,生活還算舒适。那個地方很荒涼,在北邊半英裡以外,有幾座别墅,是塔維斯托克鎮的承包商建造的,專供病人療養以及其他願來呼吸達特穆爾新鮮空氣的人住用。向西二英裡以外就是塔維斯托克鎮,穿過荒野,大約也有二英裡遠近,有一個梅普裡通馬廄,是屬于巴克沃特勳爵的,管理人名叫賽拉斯·布朗。荒野其他方向則異常荒涼,隻有少數流浪的吉蔔賽人散居着。這件禍事發生的星期一晚上,基本情況就是這樣。

  “這天晚上,象平常一樣,這些馬匹經過馴練,刷洗,馬廄在九點鐘上了鎖。兩個小馬倌到斯特雷克家去,在廚房裡用過晚飯。第三個小馬倌内德·亨特留下看守。九點過幾分以後,女仆伊迪絲·巴克斯特把内德的晚飯送到馬廄來,這是一盤咖喱羊肉。她沒有帶飲料,因為馬廄裡有自來水,按規定,看馬房的人在值班時,不能喝别的飲料。因為天很黑,這條小路又穿過荒野,是以這個女仆帶着一盞提燈。

  “伊迪絲·巴克斯特走到離馬廄不到三十碼時,一個人從暗處走出來,叫她站住。在提燈的黃色燈光下,她看到這個人穿戴得象個上流社會的人,身穿一套灰色花呢衣服,頭戴一頂呢帽,腳登一雙帶綁腿的高統靴子,手拿一根沉重的圓頭手杖。然而給她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臉色過分蒼白,神情緊張不安。她想,這個人的年齡恐怕要在三十歲以上。

  “'你能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嗎?'他問道,'要不是看到你的燈光,我真想在荒野裡過夜了。'

  “'你走到金斯皮蘭馬廄旁邊了。'女仆說。

  “啊,真的!真好運氣!'他叫道,'我知道每天晚上有一個小馬倌獨自一人睡在這裡。或許這就是你給他送的晚飯吧。我相信你總不會那麼驕傲,連一件新衣服的錢也不屑賺吧?'這個人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張疊起來的白紙片,‘務必在今天晚上把這東西送給那個孩子,那你就能得到可以買一件最漂亮的上衣的錢。'

  “他這種認真的樣子,使伊迪絲大為驚駭,趕忙從他身旁跑過去,奔到窗下,因為她慣于從視窗把飯遞過去。窗戶已經打開了,亨特坐在小桌旁邊。伊迪絲剛剛開口要把發生的事告訴他,這時陌生人又走過來。

  “'晚安,'陌生人從窗外向裡探望着說道,'我有話同你說,'姑娘發誓說,在他說話時,她發現他手裡攥着一張小紙片,露出一角來。

  “'你到這裡有什麼事?'小馬倌問道。

  “'這件事可以使你口袋裡裝些東西,'陌生人說道,'你們有兩騎馬參加韋塞克斯杯錦标賽,一匹是銀色白額馬,一匹是貝阿德。你把可靠的消息透露給我,你不會吃虧的。聽說在五弗隆距離賽馬中,貝阿德可以超過銀色白額馬一百①碼,你們自己都把賭注押到貝阿德身上,這是真的嗎?'

  “'這麼說,'你是一個該死的賽馬探子了!'這個小馬倌喊道,'現在我要讓你知道,在金斯皮蘭我們是怎樣對付這些家夥的。'他跑過去把狗放出來。這個姑娘趕緊奔回家去,不過她一面跑,一面向後望,她看到那個陌生人還俯身向窗内探望。可是,過了一分鐘,亨特帶着獵狗一同跑出來時,這個人已經走開了,盡管亨特帶着狗繞着馬廄轉了一圈,也沒有發現這個人的蹤影。”

  “等一等,”我問道,”小馬倌帶着狗跑出去時,沒有把門鎖上嗎?”

  “太好了,華生,太好了!”我的夥伴低聲說道,“我認為這一點非常重要,是以昨天特意往達特穆爾發了一封電報查問這件事。小馬倌在離開以前把門鎖上了。我還可以補充一點,這扇窗戶小得不能鑽進人來。

  “亨特等那兩個同夥小馬倌回來以後,便派人去向馴馬師報信,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他。斯特雷克聽到報告以後,雖不知道這裡面實在的用意是什麼,卻非常驚慌。這件事使他心神不安,是以,斯特雷克太太在半夜一點鐘醒來時,發現他正在穿衣服。斯特雷克對他妻子的詢問回答說,因為他挂念這幾騎馬,是以一直不能入睡,他打算到馬廄去看看它們是①弗隆:英國長度機關,等于八分之一英裡。——譯者注否一切正常。斯特雷克的妻子聽到雨點嘀嘀嗒嗒地打在窗上,央求他留在家裡,可是他不顧妻子的請求,披上雨衣就離開了家。

  “斯特雷克太太早晨七點鐘一覺醒來,發覺她丈夫還沒回來,急忙穿好衣服,把女仆叫醒,一同到馬廄去了。隻見廄門大開,亨特坐在椅子上,身子縮成一團,完全昏迷不省人事,廄内的名駒不知去向,馴馬師也毫無蹤影。

  “她們趕快把睡在草料棚裡的兩個小馬倌叫醒,因為他們兩個人睡得非常死,是以晚上什麼也沒聽到。亨特顯然受到強烈麻醉劑的影響,是以怎麼也叫不醒他,兩個小馬倌和兩個婦女隻好任亨特睡在那裡不管,都跑出去尋找失蹤的馴馬師和名駒。他們原以為馴馬師出于某種原因把馬拉出去進行早馴練,可是他們登上房子附近的小山丘向周圍的荒野望過去,沒有看到失蹤的名駒的一點影子,卻發現一件東西,使他們預感到發生了不幸事件。

  “離馬廄四分之一英裡遠的地方,斯特雷克的大衣在金雀花叢中曝露出來。那附近的荒野上有一個凹陷的地方,就在這裡他們找到了不幸的馴馬師的屍體。他的頭顱已被砸得粉碎,分明是遭到什麼沉重兇器的猛烈打擊。他股上也受了傷,有一道很整齊的長傷痕,顯然是被一種非常銳利的兇器割破的。斯特雷克右手握着一把小刀,血塊一直凝到刀把上,很明顯,他與攻擊他的對手搏鬥過,他的左手緊握着一條黑紅相間的絲領帶,女仆認出來,那個到馬廄來的陌生人頭天晚上就戴着這樣的領帶。亨特恢複知覺以後,也證明這條領帶是那個人的。他确信就是這個陌生人站在視窗的時候,在咖喱羊肉裡下了麻醉藥,這樣就使馬廄失去了看守人。至于那失去的名駒,在不幸的山谷底部泥地上留有充足的證明,說明搏鬥時名駒也在場。可是那天早晨它就失蹤了,盡管重價懸賞,達特穆爾所有的吉蔔賽人都在注意着,卻一點消息也沒有。最後還有一點,經過化驗證明,這個小馬倌吃剩下的晚飯裡含有大量麻醉劑,而在同一天晚上斯特雷克家裡的人也吃同樣的菜,卻沒有任何不良後果。

  “全案的基本事實就是這樣。我講時把一切推測都抛掉了,盡可能不加任何虛飾。現在我把警署處理這件事所采取的措施向你講一講。

  “受命調查該案的警長格雷戈裡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官員。要是他的禀賦裡多少再有一點兒想象力,那他準會在那門職業中得到高升。他到了出事地點,立刻找到了那個嫌疑犯,并把他逮捕起來。找到那個人并不難,因為他就住在我剛才提到的那些小别墅裡。他的名字,好象叫菲茨羅伊·辛普森。他是一個出身高貴、受過很好教育的人,在賽馬場上曾揮霍過大量錢财,現在靠在倫敦體育俱樂部裡作馬匹預售員糊口。檢查他的賭注記錄本,發現他把總數五千鎊的賭注押在銀色白額馬敗北上。被捕以後,辛普森主動說明他到達特穆爾是希望探聽有關金斯皮蘭名駒的情況,也想了解有關第二名駒德斯巴勒的消息。德斯巴勒是由梅普裡通馬廄的賽拉斯·布朗照管的。對那天晚上的事,他也不否認,可是卻解釋說,他并沒有惡意,隻不過想得到第一手情報而已。在給他看那條領帶以後,他臉色立時變得蒼白異常,絲毫不能說明他的領帶是怎樣落到被害人手中的。他的衣服很濕,說明那天夜晚曾冒雨外出,而他的槟繟E木手杖上端鑲着鉛頭,如果用它反複打擊,那它就完全可以作武器,使馴馬師遭到如此可怕的創傷緻死。可是從另一方面看,辛普森身上卻沒有傷痕,而斯特雷克刀上的血迹說明至少有一個襲擊他的兇手身上帶有刀傷,概括地說,情況就是這樣。華生,如果你能給我一些啟發,那我就非常感激你了。”

  福爾摩斯以他那種獨特的能力把情況講述得非常清楚,使我聽得入了神。盡管我已經知道了大部分情況,我還是看不出這些事情互相之間有什麼關系,或這些關系有些什麼重要意義。

  “會不會是在搏鬥時,斯特雷克大腦受了傷,然後自己把自己割傷了呢?”我提出了看法。

  “可能性很大,十有八九是如此,”福爾摩斯說道,“這樣的話,對被告有利的一個證據就不存在了。”

  “還有,”我說道,“我現在還不知道警察的意見是什麼。”

  “我擔心我們的推論正和他們的意見相反,”我的朋友又拉回話題說,”據我所知,警察們認為,菲茨羅伊·辛普森把看守馬房的人麻醉倒以後,用他事先設法複制好的鑰匙打開馬廄大門,把銀色白額馬牽出來。顯然,他是打算把馬偷走的。馬辔頭沒有了,是以辛普森必然把這個領帶套在馬嘴上,然後,就讓門那麼大敞着,把馬牽到荒野上,在半路碰到了馴馬師,或者是被馴馬師追上,這樣自然就引起了争吵,盡管斯特雷克曾用那把小刀自衛,辛普森卻沒有受到絲毫傷害,而辛普森則用他那沉重的手杖把馴馬師頭顱打碎。然後,這個偷馬賊把馬藏在隐蔽的地方,要不就是在他們搏鬥時,那騎馬脫缰逃走,現在正漂泊在荒野中。這就是警察們對這件案子的看法。盡管這種說法是不大可靠的,可是所有其它解釋則更是不可能的了。不管怎樣,隻要我到達現場,我會很快把情況查清的,在這以前,我實在看不出我們如何能從目前情況向前跨進一步。”

  我們到達小鎮塔維斯托克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塔維斯托克鎮就象盾牌上的浮雕一樣,坐落在達特穆爾遼闊原野的中心,車站上已有兩位紳士在等候我們,一位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生着鬈曲的頭發和胡須,一雙淡藍色的眼睛炯炯發光。另一個人身材矮小,機警異常,非常幹淨利落,身穿禮服大衣,腳上是一雙有綁腿的高統靴子,修剪整齊的絡腮胡子,戴着一隻單眼鏡,這個人就是著名的體育愛好者羅斯上校。前一個人則是警長格雷戈裡,他已經譽滿英國偵探界了。

  “福爾摩斯先生,你能前來,我真感到高興,”上校說道,”警長已盡一切力量為我們探查,我願盡一切力量設法為可憐的斯特雷克報仇,并重新找到我的名駒。”

  “有什麼新的進展嗎?”福爾摩斯問道。

  “很抱歉,我們的收獲很少,”警長說道,“外面有一輛敞篷馬車,你一定願意在天黑以前去看看現場,我們可以在路上談一談。”

  一分鐘以後,我們已經坐在舒适的四輪馬車裡,輕捷地穿過德文郡的這個古雅的城市。警長格雷戈裡滿腦子都是情況,滔滔不絕地講個沒完。福爾摩斯偶爾問一問,或插一兩句話。我頗感興趣地注意傾聽這兩位偵探的對話,羅斯上校則抱臂向後倚靠着,帽子斜拉到雙眼上。格雷戈裡把他的意見系統地說了出來,幾乎和福爾摩斯在火車上的預言完全一樣。

  “法網已把菲茨羅伊·辛普森緊緊套住,”格雷戈裡說道,”我個人相信他就是兇手;同時,我也認識到證據還不确鑿,如有新的進展,很可能推翻這種證據。”

  “那麼斯特雷克的刀傷又是怎麼回事呢?”

  “我們得出的結論是,在他倒下去時自己劃傷的。”

  “在我們來這裡的路上,我的朋友華生醫生也是這樣推測的。這樣的話,情況就對辛普森不利了。”

  “那是毫無疑問的了。辛普森既沒有刀,又沒有傷痕。可是,對他不利的證據卻是非常确鑿的。他對那匹失蹤的名駒非常注意,又有毒害小馬倌的嫌疑,他還在那晚暴雨中外出,并且有一根沉重的手仗,他的領帶也在被害人手中。我想,我們完全可以提出訴訟了。”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

  “一個聰明的律師完全可以把它駁倒,”福爾摩斯說道,”他為什麼要從馬廄中把馬偷走呢?假如他想殺害它,為什麼不在馬廄内動手呢?在他身上發現有複制的鑰匙嗎?是哪家藥品商賣給他的烈性麻醉劑?首先,他一個外鄉人能把馬藏到哪裡?況且還是這樣一匹名駒?他要女仆轉交給看馬房少年的那張紙,他自己又是怎麼解釋的呢?”

  “他說那是一張十鎊的鈔票。他的錢包裡确實有一張十鎊的紙币。不過你所提的其他疑難問題并不象你所想象的那麼難于解決。他在這一地區并不是一個陌生人。每年夏季他要到塔維斯托克鎮來住兩次。麻醉劑可能是從倫敦帶來的。這把鑰匙,既已達到使用目的,也許早已扔掉。那匹名駒可能在荒野中的坑穴裡或在一個廢舊礦坑裡。”

  “至于那條領帶,他怎麼說的呢?”

  “他承認那是他的領帶,可是卻聲稱已經遺失了。不過有一個新情況足以證明是他把馬從馬廄中牽出來的。”

  福爾摩斯側耳傾聽着。

  “我們發現許多足迹,說明有一夥吉蔔賽人在星期一夜晚來到距發生兇殺案地點一英裡之内的地方。星期二他們就離開了。現在,我們假定,在辛普森和吉蔔賽人之間有某些協定,在辛普森被人追趕上時,他不是可以把馬交給吉蔔賽人嗎?現在那匹名駒不是可以仍在那些吉蔔賽人手中嗎?”

  “這當然可能。”

  “正在荒原上搜尋這些吉蔔賽人。我也把塔維斯托克鎮周圍十英裡以内每一家馬廄和小房屋都檢查過了。”

  “聽說,就在附近不是還有一家馴馬廄嗎?”

  “對,這一點我們當然不能忽視。因為他們的馬德斯巴勒是打賭中的第二名駒,名駒銀色白額馬的失蹤對他們非常有利。傳說馴馬師賽拉斯·布朗在這個比賽項目中下了很大賭注,再說,他對可憐的斯特雷克并不友好。不過,我們已經檢查了這些馬廄,沒有發現他和這件事有什麼關系。”

  “辛普森這個人和梅普裡通馬廄的利益沒有什麼關系嗎?”

  “完全沒有關系。”

  福爾摩斯向後靠在車座靠背上,談話中斷了。幾分鐘以後,我們的馬車已停在路旁一座整齊的紅磚長檐小别墅前,相距不遠,穿過馴馬場,是一幢長長的灰瓦房。四外是平緩起伏的荒原,鋪滿古銅色枯萎的鳳尾草,一直延伸到天邊,隻有塔維斯托克鎮的一些尖塔偶爾把荒原遮斷。再向西去,還有一群房屋遮斷荒原,那就是梅普裡通的一些馬廄。除了福爾摩斯以外,我們都跳下車來。福爾摩斯仍仰靠在車座靠背上,雙目遠望着天空,出神地凝思着。我過去碰了碰他的胳臂,他才猛然跳下車來。

  “對不起,”福爾摩斯把身體轉向羅斯上校,羅斯上校正驚奇地望着他,福爾摩斯說道,“我正在幻想。”他的雙眼發出異樣的光彩,盡力抑制着興奮的心情,我根據以往的經驗,知道他已經有了線索,但想不出他是從什麼地方找到那線索的。

  “也許你願意立刻就到犯罪現場去吧?福爾摩斯先生,”格雷戈裡說道。

  “我想我還是先在這裡稍停一停,查清一兩個細節問題。我看,斯特雷克的屍體已經擡回到這裡了吧?”

  “是的,就在樓上。明天才能驗屍。”

  “他在你這裡服務多年了吧?羅斯上校。”

  “對,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出色的仆人。”

  “警長,我想你已經檢查過死者衣袋裡的東西并列了清單吧?

  “我把東西都放在起房間裡,你如果願意看,就去看吧。”

  “那太好啦。”

  我們都走進前廳,圍着中間的一張桌子坐下來,警長打開了一個方形錫盒,把一些東西放在我們面前。這裡有一盒火柴,一根兩英寸長的蠟燭,一支用歐石南根制成的ADP牌煙鬥,一個海豹皮煙袋,裡面裝着半盎司切得長長的闆煙絲,一塊帶金表鍊的銀懷表,五個一英鎊金币,一個鋁制鉛筆盒,幾張紙,一把象牙柄小刀,刀刃非常精緻、堅硬,上面刻着倫敦韋斯公司字樣。

  “這把刀子很奇特,”福爾摩斯說着,把刀拿起打量了一會,”我想,刀上有血迹,這就是死者拿着的那把刀子吧?華生,這樣的刀子你一定很熟悉吧。”

  “這就是我們醫生所說的眼翳刀,”我說道。

  “我也這樣想。刀刃非常精緻,是作非常精密的手術用的。一個人帶着這樣的小刀在暴雨中外出,又沒有把它放到衣袋裡,這倒是很奇怪的事。”

  “我們在他的屍體旁邊找到這把小刀的軟木圓鞘,”警長說道,“他的妻子告訴我們這把刀原本放在梳妝台上,他在走出家門時把它帶上了,這本來不是一件得手的武器,可是或許在這種時刻這是他能拿到的最好武器了。”

  “非常可能。這些紙是怎麼回事呢?”

  “三張是賣草商的收據。一張是羅斯上校給他的訓示信。另一張是婦女服飾商的三十七鎊十五先令發票,開仆人是邦德街萊蘇麗爾太太。發票是開給威廉·德比希爾先生的。斯特雷克太太告訴過我們,德比希爾先生是她丈夫的朋友,往來信件有時就寄到她這裡。”

  “德比希爾太太倒很闊綽呢,”福爾摩斯看了看發票說道,”二十二畿尼一件衣服可不算便宜羅。不過,這裡沒有什麼可檢視的了,我們現在可以到犯罪現場去了。”

  我們走出起房間,一個女人正在過道等着,她走上前來,用手拉了拉警長的衣袖。這個女人面容憔悴,瘦削,顯出近日來頗受驚吓。

  “你抓到他們了嗎?你找到他們了嗎?”她氣喘籲籲地說道。

  “沒有,斯特雷克太太。不過福爾摩斯先生已經從倫敦到這裡來幫助我們,我們一定盡全力去破案。”

  “不久以前我肯定在普利茅斯一座公園裡見過你,斯特雷克太太,”福爾摩斯說道。

  “不,先生,你弄錯了。”

  “哎呀!我可以發誓。你那時穿着一件淡灰色鑲舵鳥毛的外套。”

  “我從來沒有一件這樣的衣服,先生,”這個女人答道。

  “啊,這就完全清楚了,”福爾摩斯說道,道了一下歉,就随着警長走出來了。走不多遠,便穿過荒原來到發現死屍的地點,坑邊就是曾經挂着大衣的金雀花叢。

  “我聽說,那晚并沒有風,”福爾摩斯說道。

  “沒有,但是雨下得很大。”

  “既然是這樣,那麼大衣決不是被風吹到金雀花叢上,而是有人放到這裡的。”

  “對,是有人挂到金雀花叢上的。”

  “這倒很值得注意。我發覺這裡有許多足迹。不用說,從星期一夜晚起,有好多人到過這裡。”

  “在屍體旁邊曾經放了一張草席,我們大家都站在席子上。”

  “太好了。”

  “這袋子裡有斯特雷克穿的一隻長統靴,菲茨羅伊·辛普森的一隻皮鞋和銀色白額馬的一塊蹄鐵。”

  “我親愛的警長,你真高明!”福爾摩斯接過布袋,走到低窪處,把草席拉到中間,然後伸長脖子伏身席上,雙手托着下巴,仔細檢視面前被踐踏的泥土。”哈!這是什麼?”福爾摩斯突然喊道。這是一根燒了一半的蠟火柴,這根蠟火柴上面裹着泥,猛然一看,好象是一根小小的木棍。

  “不能想象,我怎麼會把它忽略了。”警長神情懊惱地說道。

  “它埋在泥土裡,是不容易發現的,我是以能看到它,是因為我正在有意找它。”

  “怎麼!你本來就料到可能找到這個嗎?”

  “我想這不是不可能的。”

  福爾摩斯從袋子裡拿出長統靴和地上的腳印一一比較,然後爬到坑邊,慢慢匍匐前進到羊齒草和金雀花叢間。

  “恐怕這裡不會有更多的痕迹了,”警長說道,“我在周圍一百碼之内都仔細檢查過了。”

  “的确!”福爾摩斯站起來說道,“你既然這樣說,我就不必再多此一舉了。可是我倒願意在天黑以前,在荒原上略微走一走,明天對這裡的地形就可以熟悉一些,我想,為了讨個吉利,我把這塊馬蹄鐵裝在我衣袋裡。”

  羅斯上校對我的夥伴這樣從容不迫、有條不紊的工作方法,感到非常不耐煩,看了看他的表。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警長,”羅斯上校說道,“有幾件事,我想聽一聽你的意見,特别是,我們要不要向公衆聲明,把我們的那騎馬的名字從參加賽馬的名單中取消。”

  “當然不必了,”福爾摩斯果斷地高聲說道,“我一定能讓它參加比賽。”

  上校點了點頭。

  “聽到你的意見,我很高興,先生,”羅斯上校說道,“請你在荒原上走一走之後,到可憐的斯特雷克家找我們,然後我們一起乘車到塔維斯托克鎮去。”

  羅斯上校和警長已經傳回,福爾摩斯和我兩個人一起在荒原上慢慢散步。夕陽冉冉隐沒到梅普裡通馬廄後面,我們面前廣闊無垠的平原上沐浴着金光,晚霞灑射在羊齒草和黑莓上。可是面對這絢麗景色,福爾摩斯卻無意欣賞,完全沉浸在深思之中。

  “華生,這樣吧,”他終于說道,“我們先把是誰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問題暫時放下,目前僅限于尋找馬的下落。現在,假設在悲劇發生的當時或在悲劇發生後,這騎馬脫缰逃跑,它能跑到什麼地方去呢?馬是愛合群的。按照它的本性,它不是回到金斯皮蘭馬廄,就是跑到梅普裡通馬廄去了。它怎麼會在荒原上亂跑呢?假使如此,它一定會被人看到的。吉蔔賽人又為什麼要拐走它呢?這些人品常一聽說出了什麼亂子,總是躲得遠遠的,唯恐被警察糾纏不休。他們是不會認為能賣掉這樣一匹名駒的。要是帶上它,他們要冒很大風險而且一無所獲,這一點是非常清楚的。”

  “那麼,馬在哪裡呢?”

  “我已經說過,它不是到金斯皮蘭就是到梅普裡通去了。現在不在金斯皮蘭,那一定在梅普裡通。我們就按這個假想去辦,看結果怎麼樣。警長說過,這一片荒原的土質非常堅硬而且幹燥,可是向梅普裡通地勢則愈來愈低,從這裡你可以看到那邊是一個長長的低窪地帶,在星期一夜晚一定是非常潮濕的。要是我們的假定不錯,那麼這匹名駒必然會經過那裡,我們就可以在那裡找到它的蹄印了。”

  我們邊談邊走,興緻勃勃,幾分鐘以後,就走到我們所說的窪地了。我按照福爾摩斯的要求,向右邊走去,福爾摩斯則走向左方,可是我走了還不到五十步,就聽到他叫我,并且看到他向我招手。原來在他面前松軟的土地上有一些清晰的馬蹄印,而福爾摩斯從袋裡取出馬蹄鐵與地上的蹄印一對照,竟完全吻合。

  “你瞧設想該是多麼重要,”福爾摩斯說道,“格雷戈裡就缺乏這種素質。我們對已發生的事可能是什麼有所設想,并按設想的情況去辦,結果證明有道理。那我們就進行下去吧。”

  我們穿過濕軟的低窪地段,走過了四分之一英裡的幹硬的草地,地形開始下斜,重新發現了馬蹄印,後來馬蹄印又中斷了半英裡光景,可是在梅普裡通附近,卻又發現了馬蹄印。福爾摩斯首先發現了它,他站在那裡用手指點,臉上現出勝利的喜悅神情。在馬蹄印旁邊可以明顯看出還有一個男人的腳印。

  “開始這騎馬是獨行的。”我大聲說道。

  “完全如此。開始它是獨行的。嘿,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這兩種足迹突然朝金斯皮蘭方向轉去。福爾摩斯吹起口哨,我們兩個人追蹤前進。福爾摩斯雙目緊盯着足迹,可是我偶然向旁邊一看,使我驚奇的是,我看到這同樣的足迹又折回原方向。

  “華生,你真是好樣的,”在我指給福爾摩斯看時,他說道,”你使我們少跑好多路,要不然我們就走回頭路了。我們現在還按折回的足迹走吧。”

  我們走了沒有多遠,足迹在通往梅普裡通馬廄大門的瀝青路上中斷了。我們剛一靠近馬廄,一個馬夫從裡面跑出來。

  “我們這裡不準閑人逗留,”那個人說道。

  “我隻想問一個問題,”福爾摩斯把拇指和食指插到背心口袋裡說道,“要是明天早晨五點鐘我來拜訪你的主人賽拉斯·布朗先生,是不是太早了?”

  “上帝保佑你,先生,如果那時有人來,他會接見的,因為他總是第一個起床。可是他來了,先生,你自己去問他吧。不,先生,不行,如果讓他看見我拿你的錢,他就會趕走我,假如你願意給的話,請等一會。”

  福爾摩斯剛要從口袋裡拿出一塊半克朗的金币,聽到①這話,随即放回原處,一個面容猙獰可怕的老人從門内大踏步地走了出來,手中揮舞着一支獵鞭。

  “這是幹什麼,道森?!”他叫喊道,”不許閑談!去幹你的事!還有你們,你們究竟來幹什麼?”

  “我們要和你談十分鐘,我的好先生,”福爾摩斯和顔悅色地說道。

  “我沒有時間和每個遊手好閑的人談話,我們這裡不許生①半克朗:合二先令六便士。——譯者注人停留。走開,要不然我就放狗咬你們。”

  福爾摩斯俯身向前,在他耳旁低語了幾句。他猛然跳起來,面紅耳赤。

  “扯謊!”他高喊道,”無恥謊言!”

  “很好。我們是在這裡當衆争論好呢,還是到你的客廳裡談一談好呢?”

  “啊,要是你願意,請吧。”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

  “我不會讓你等很久的。華生,”福爾摩斯說道,“現在,布朗先生,我完全聽你吩咐。”

  過了有二十分鐘,福爾摩斯和他重新走出來時,天上的紅光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我從來還沒見過有誰會象賽拉斯·布朗那樣一霎那間就有那麼大的轉變。他的面色灰白,額上滿是汗珠,他的雙手顫抖,手中的獵鞭象風中的細樹枝一樣擺動。他那種專橫霸道的神情也一掃而光,畏縮地随在我的夥伴身旁,象一條狗跟着它的主人一樣。

  “一定照您的訓示去辦。一定完全照辦。”他說道。

  “一定不能出錯,”福爾摩斯回頭看着他說道。他戰戰兢兢,好象從福爾摩斯的目光中看到了可怕的威力。

  “啊,是的,一定不會出錯。保證出場。我要不要改變它?”

  福爾摩斯想了想,忽然縱聲大笑,”不,不用了。”福爾摩斯說道,“我會寫信通知你。不許耍花招,嗯,否則……”

  “啊,請相信我,請相信我!”

  “好,我想可以相信你。嗯,明天一定聽我的信。”布朗哆哆嗦嗦地向他伸過手來,福爾摩斯毫不理睬,轉身就走,于是我們便向傳回金斯皮蘭的方向走去。

  “象賽拉斯·布朗這樣一會兒氣壯如牛、一會兒又膽小如鼠、而且奴氣十足的雜種,我倒很少見過呢。”在我們拖着沉重的腳步傳回時,福爾摩斯說道。

  “那麼說,馬在他那裡了?”

  “他原本虛聲恫吓,想把事情賴掉。可是我把他那天早晨幹的事說得分毫不差,是以他相信我當時是在瞅着他。你當然會注意到那個特殊的方頭鞋印,布朗的長統靴正和它一樣。還有,這種事當然不是下人們膽敢做的。根據他總是第一個起床的習慣,我對他說,他是怎麼發覺有一匹奇怪的馬在荒野上徘徊的,又是怎麼出去迎它的,當他看到那騎馬名不虛傳的白額頭時,又是如何地喜出望外的,因為隻有這騎馬才能戰敗他下賭注的那一騎馬,而不意竟然落到了自己的手中。後來我又叙述說,他開始一閃念間是如何打算把馬送回金斯皮蘭,後來又是如何陡起邪念,想把馬一直藏到比賽結束的,因而是怎樣把馬牽回來,藏在梅普裡通的。我把這一切細節都講給他聽,他不得不認輸,隻想保全自己的生命了。”

  “可是馬廄不是搜查過了嗎?”

  “啊,象他這樣的老馬混子是詭計多端的。”

  “既然他為了切身利益可以傷害那匹名駒,可你現在還把馬留在他手裡,你難道不擔心嗎?”

  “我親愛的夥計,他會象保護眼珠一樣保護它的。因為他知道受寬大的唯一希望就是保證那騎馬的安全啊。”

  “我覺得羅斯上校無論如何不是一個肯寬恕别人的人。”

  “這件事并不取決于羅斯上校。我可以自行其是,根據自己的選擇對掌握的情況多說或少說。這就是非官方偵探的有利條件。華生,我不知道你是否發現,羅斯上校對我有點傲慢。現在我想拿他來稍微開開心。不要告訴他關于馬的事。”

  “沒有你的許可我一定不說。”

  “而且這件事與是誰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問題相比,當然是微不足道的了。”

  “你打算追查兇手嗎?”

  “正相反,我們兩個人今天就乘夜車傳回倫敦。”

  我朋友的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們到德文郡才幾個小時,而一開始調查研究就幹得這麼漂亮,現在他竟然要撒手回去,這可使我百思不解了。在我們傳回馴馬師寓所的途中,不論我怎樣追問,他都絕口不談此事。上校和警長早已在客廳等着我們。

  “我和我的朋友打算乘夜車傳回城裡,”福爾摩斯說道,”已經呼吸過你們達特穆爾的新鮮空氣了,可真令人心曠神怡啊。”

  警長目瞪口呆,上校輕蔑地撇撇嘴。

  “這麼說來你是對拿獲殺害可憐的斯特雷克的兇手喪失信心了,”上校說道。

  福爾摩斯聳了聳雙肩。

  “這有很大困難,”福爾摩斯說道,“可是我完全相信,你的馬可以參加星期二的比賽,請你準備好賽馬騎師吧。我可以要一張約翰·斯特雷克的照片嗎?”

  警長從一個信封中抽出一張照片遞給福爾摩斯。

  “親愛的格雷戈裡,你把我需要的東西事先都準備齊全了。請你在這裡稍等片刻,我想向女仆問一個問題。”

  “我應該承認,對我們這位從倫敦來的顧問我頗為失望,”我的朋友剛一走出去,羅斯上校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看不出他來這兒以後有什麼進展。”

  “至少他已向你保證,你的馬一定能參加比賽,”我說道。

  “是的,他向我保證了,”上校聳了聳雙肩說道,“但願他找到了我那騎馬,證明他不是瞎說。”

  為了維護我的朋友,我正準備駁斥他,可是福爾摩斯又走進屋來。

  “先生們,”福爾摩斯說道,“現在我已經完全準備好到塔維斯托克鎮去了。”

  在我們上四輪馬車時,一個小馬倌給我們打開車門。福爾摩斯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便俯身向前,拉了拉小馬倌的衣袖。

  “你們的圍場裡有一些綿羊,”福爾摩斯問道,”誰照料它們?”

  “是我,先生。”

  “你發現近來它們有什麼毛病嗎?”

  “啊,先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有三隻跛足了。”

  我看出,福爾摩斯極為滿意,因為他搓着雙手,咧着嘴輕輕地笑了。

  “大膽的推測,華生,可推測得非常準,”福爾摩斯捏了一下我的手臂,說道,“格雷戈裡,我勸你注意一下羊群中的這種奇異病症。走吧!車夫。”

  羅斯上校臉上的表情和以前一樣,顯出對我朋友的才能不十分相信的神态,可是我從警長臉上的表情看出,福爾摩斯的話使他非常注意。

  “你斷定這是很重要的嗎?”格雷戈裡問道。

  “非常重要。”

  “你還要我注意其它一些問題嗎?”

  “在那天夜裡,狗的反應是奇怪的。”

  “那天晚上,狗沒有什麼異常反應啊。”

  “這正是奇怪的地方。”歇洛克·福爾摩斯提醒道。

  四天以後,我和福爾摩斯決定乘車到溫切斯特市去看韋塞克斯杯錦标賽。羅斯上校如約在車站旁迎接我們,我們乘坐他那高大的馬車到城外跑馬場去。羅斯上校面色陰沉,态度非常冷淡。

  “直到現在我的馬一點消息也沒有,”上校說道。

  “我想你看到它,總能認得它吧?”福爾摩斯問道。

  上校極為惱怒。

  “我在賽馬場已經二十年了,以前從來還沒有聽過這樣的問題,”他說着,”連小孩子也認得銀色白額馬的白額頭和它那斑駁的右前腿。”

  “賭注怎麼樣?”

  “這才是奧妙之處呢。昨天是十五比一,可是差額越來越小了,現在竟跌到三比一。”

  “哈!”福爾摩斯說道,“分明是有人知道了什麼消息。”

  馬車駛抵看台的圍牆,我看到賽馬牌上參加賽馬的名單。

  韋塞克斯金杯賽

  賽馬年齡:以四、五歲口為限。賽程:一英裡五弗隆。每馬交款五十鎊。頭名除金杯外得獎一千鎊。第二名得獎三百鎊。第三名得獎二百鎊。

  一、希恩·牛頓先生的賽馬尼格羅。騎師着紅帽,棕黃色上衣。

  二、沃德洛上校的賽馬帕吉利斯特。騎師着桃紅帽,黑藍色上衣。

  三、巴克沃特勳爵的賽馬德斯巴勒。騎師着黃帽,黃色衣袖。

  四、羅斯上校的賽馬銀色白額馬。騎師着黑帽,紅色上衣。

  五、巴爾莫拉爾公爵的賽馬艾裡斯。騎師着黃帽,黃黑條紋上衣。

  六、辛格利福特勳爵的賽馬拉斯波爾。騎師着紫色帽,黑色衣袖。

  “我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話上了,把準備好的另一騎馬也撤出了比賽,”上校說道,“什麼,那是什麼?名駒銀色白額馬?”

  “銀色白額馬,五比四!”賽馬賭客高聲喊道,”銀色白額馬,五比四!德斯巴勒,五比十五!其餘賽馬,五比四!”

  “所有的賽馬都編了号,”我大聲說道,“六七馬都出場了。”

  “六七馬都出場了?那麼說,我的馬也出來了,”上校異常焦急不安地喊道,”可是我沒看到它,沒有我那種顔色的馬過來。”

  “剛跑過五匹,那匹一定是你的。”

  我正說着,有一匹矯健的栗色馬慓悍地從磅馬圍欄内跑出來,從我們面前緩辔而過,馬背上坐着上校那位衆所周知的黑帽紅衣騎師。

  “那不是我的馬,”馬主人高喊道,”這騎馬身上一根白毛也沒有。你到底搞了什麼鬼,福爾摩斯先生?”

  “喂,喂,我們來看它跑得怎樣,”我的朋友沉着冷靜地說道,他用我的雙筒望遠鏡注意觀看了幾分鐘,”太好了!開始得太好了!”他又突然喊道,”它們過來了,已經拐彎了!”

  我們從馬車上望過去,賽馬一直跑過來,情景異常壯觀。六七馬原來緊挨在一起,甚至一條地毯可以把六七馬一鋪蓋上,可是跑到中途,梅普裡通馬廄的黃帽騎師就跑到前面。可是,在它們跑過我們面前時,德斯巴勒的力氣已經耗盡了,而羅斯上校的名駒卻一沖而上,馳過終點,比它的對手早到六馬身長,巴爾莫拉爾公爵的艾裡斯名列第三。

  “這樣看來,真是我那騎馬了,”上校把一隻手遮到雙眼上望着,氣喘籲籲地說道,“我承認,我實在摸不着頭腦。你不認為你把秘密保守得時間太久了嗎?福爾摩斯先生。”

  “當然了,上校,你馬上會知道一切情況的。我們現在順便一起去看看這騎馬。它在這裡,”福爾摩斯繼續說道,這時我們已經走進磅馬的圍欄,這地方隻準許馬主人和他們的朋友進去,”你隻要用酒精把馬面和馬腿洗一洗,你就可以看到它就是那匹銀色白額馬。”

  “你真使我大吃一驚!”

  “我在盜馬者手中找到了它,便擅自作主讓它這樣來參加馬賽了。”

  “我親愛的先生,你做得真神秘。這騎馬看來非常健壯、良好。它一生中從來還沒有象今天跑得這樣好。我當初對你的才能有些懷疑,實在感到萬分抱歉。你給我找到了馬,替我做了件大好事,如果你能抓到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兇手,你就更給我幫了大忙了。”

  “這件事,我也辦到了。”福爾摩斯不慌不忙地說道。

  上校和我都吃驚地望着福爾摩斯,上校問道:

  “你已經抓到他了?那麼,他在哪裡?”

  “他就在這裡。”

  “這裡!在哪兒?”

  “此刻就和我在一起。”

  上校氣得滿臉通紅。

  “我完全承認我受到了你的好處,福爾摩斯先生,”上校說道,“可是我認為你剛才的話,不是惡作劇就是侮辱人!”

  福爾摩斯笑了起來。

  “我向你保證,我并沒有認為你同罪犯有什麼聯系,上校,”福爾摩斯說道,“真正的兇手就站在你身後,”他走過去,把手放到這匹良馬光滑的馬頸上。

  “這騎馬!”上校和我兩個人同時高聲喊道。

  “是的,這騎馬。假如我說明,它是為了自衛殺人,那就可以減輕它的罪過了。而約翰·斯特雷克是一個根本不值得你信任的人。現在鈴響了,我想在下一場比賽中,稍稍赢一點。我們再找适當的時機詳細談一談吧。”

  那天晚上我們乘坐普爾門式客車傳回倫敦,我們的朋友詳細地講述星期一夜晚達特穆爾馴馬廄裡發生的那些事,和他的解決方法,使我們聽得入了神,我料想,羅斯上校和我本人一樣,覺得旅程是太短了。

  “我承認,”福爾摩斯說道,“我根據報紙報道所形成的概念,是完全不正确的。可是這裡仍然有一些迹象,如果不是被迫它細節所掩蓋的話,那本來是非常重要的。我到德文郡去時,也深信菲茨羅伊·辛普森就是罪犯。當然,那時我也曾看到并沒有确鑿的證據。而在我乘坐馬車,剛好來到馴馬師房前時,我突然想到咖喱羊肉具有重要的意義。你們該記得,在你們都從車上下來時,我那時正在出神,仍舊坐着不動。我是在對我自己的頭腦感到驚異,我怎麼竟能忽略了這樣一條明顯的線索。”

  “我承認,”上校說道,“甚至現在我也看不出咖喱羊肉對我們有什麼幫助。”

  “它是我推理鎖鍊中的第一個環節。弄成粉末的麻醉劑決不是沒有氣味的。這氣味雖不難聞,可是能察覺出來。要是把它摻在普通的菜裡面,吃的人毫無疑問可以發現出來,可能就不會再吃下去。而咖喱正是可以掩蓋這種氣味的東西。不可能設想,陌生人菲茨羅伊·辛普森那天晚上會把咖喱帶到馴馬人家中去用。另一種特别怪誕的設想是,那天晚上他帶着弄成粉末的麻醉劑前來,正好碰到可以掩蓋這種氣味的菜肴,這種巧合當然是難以置信的。是以,辛普森這個嫌疑就排除了。于是,我的注意重點就落到斯特雷克夫婦身上。隻有這兩個人能選擇咖喱羊肉供這天晚上的晚餐用。麻醉劑是在菜做好以後專門給小馬倌加進去的,因為别人也吃了同樣的菜但沒有壞作用。那麼他們兩個人中哪一個接近這份菜肴而未被女啟發現呢?

  “在解決這個問題以前,我了解到這條狗不出聲的重要性,因為一個可靠的推論總會啟發出其他的問題來。我從辛普森這個插曲中知道,馬廄中有一條狗,然而,盡管有人進來,并且把馬牽走,它竟毫不吠叫,沒有驚動睡在草料棚裡的兩個看馬房的人。顯然,這位午夜來客是這條狗非常熟悉的人物。

  “我已經确信,或者說差不多确信,約翰·斯特雷克在深夜來到馬廄,把馬牽走了。為了什麼目的呢?顯然,是不懷好意,不然,他為什麼要麻醉他自己的小馬倌呢?可是,我一下子想不出為什麼。以前有過一些案子,馴馬師通過代理人把大量的賭注押在自己的馬的敗北上,然後為了欺騙,故意不讓自己的馬得勝。有時,在賽馬中故意放慢速度而輸掉。有時他們用一些更有把握更陰險狡猾的手法。這裡用的是什麼手法呢?我希望檢查死者的衣袋裡的東西後再作出結論。

  “事實正是如此,你們總不會忘記在死者手中發現的那把奇特的小刀吧,當然沒有一個神智正常的人會拿它來當武器使用。正象華生醫生告訴我們的那樣,這是外科手術室用來做最精密手術的手術刀。那天晚上,這把小刀也是準備用來做精密手術的。羅斯上校,你對賽馬是有豐富經驗的,你總該知道,在馬的後踝骨腱子肉上從皮下劃一小道輕輕的傷痕,那是絕對顯不出痕迹來的。經過這樣處理的馬将慢慢出現些輕微的跛足,而這會被人當做是訓練過度或是有一點風濕痛,可是卻不會被人發現是一個肮髒的陰謀。”

  “惡棍!壞蛋!”上校大聲嚷道。

  “我們已經清楚約翰·斯特雷克把馬牽到荒野去的目的了。而這樣一匹烈馬受到刀刺以後,一定高聲嘶叫,因而會驚醒在草料棚睡覺的人。是以絕對需要到野外去幹這個勾當。”

  “我真瞎了眼!”上校高喊道,”怪不得他要用蠟燭和火柴了。”

  “是啊,經過檢查他的東西以後,我非常幸運地不僅發現了他的犯罪方法,甚至連他的犯罪動機也找到了。上校,你是一個老于世故的人,你當然知道一個人不會把别人的賬單裝在自己的口袋裡。我們一般人都是自己解決自己的賬務。是以我立即斷定,斯特雷克過着重婚生活,并且另有一所住宅。從那份賬單可以看出,這件案子裡一定有一個愛揮霍的女人。即使象你這樣對仆人慷慨大方的人,也很難料想到他們能花二十畿尼給女人買一件衣服。我曾趁豈不備向斯特雷克夫人打聽過這件衣服的事,可是她聞所未聞,這使我很滿意,說明這件事和她沒有關系。我記下了服飾商的位址,本能地感到我帶上斯特雷克的照片一定能很容易地解決這位神秘的德比希爾先生的問題。

  “從那時期,一切就都清楚了。斯特雷克把馬牽到一個坑穴裡,在那裡他點起蠟燭,使人家看不到。辛普森在逃走時把領帶丢了,斯特雷克把它撿起來,或許是打算用來綁馬腿。到了坑穴,他走到馬後面,點起了蠟燭,可是突然一亮,馬受到驚駭,出于動物的特異本能預感到有人要加害于它,便猛烈地尥起蹶子來,鐵蹄子正踢到斯特雷克額頭上,而這時斯特雷克為了幹他那種細緻的工作,不顧下雨,已經把他的大衣脫掉,是以在他倒下去時,小刀就把他自己的大腿劃破了。我說得清楚嗎?”

  “妙啊!”上校喊道,”妙啊!你好象親眼看到了一樣。”

  “我承認,我最後的一點推測是非常大膽的。在我看來,斯特雷克是個詭計多端的家夥,他不經過試驗是不會輕易在馬踝骨腱肉上做這種細緻的手術的。他能在什麼東西上做實驗呢?我看到了綿羊,便提了一個問題,甚至連我自己也感到驚奇,得到的回答竟說明我的推測是正确的。

  “我回倫敦後,拜訪了那位服飾商,她認出斯特雷克是那個化名德比希爾的闊綽顧客,他有一個打扮得很漂亮的妻子,特别喜好豪華的服飾。我毫不懷疑,就是這個女人使斯特雷克背上了滿身的債務,因而走上犯罪的道路。”

  “除了一個問題以外。你把一切都說得一清二楚,”上校大聲說道,“這騎馬在哪裡呢?”

  “啊,它脫缰逃跑了,你的一位鄰居照料了它。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必須寬容。我想,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已經到了克拉彭站,過不了十分鐘我們就到維多利亞車站了。如果你願意到我們那裡吸吸煙,上校,我很高興把其它一些細節講給你聽,一定會使你頗感興趣的。”

  證券經紀人的書記員

  我婚後不久,在帕丁頓區買了一個診所,是從老法誇爾先生手中買下的。有一個時期老法誇爾先生的診療業務非常興旺,可是由于他的年紀大了,又加上遭受一種舞蹈病的折磨,他的門庭也就逐漸冷落下來。因為人們很自然地遵守一條準則,那就是:醫生必須首先自身健康,才能治好别人;如果連自己也不能藥到病除,那人們對他的醫術自然要冷眼相視了。是以,我的這位老前輩身體越衰弱,他的收入就越微薄,到我買下這個診所時,他的收入已經由每年一千二百鎊降到三百多鎊了。然而,我偏以自己年歲正輕、精力旺盛而自信,認為不要幾年,這個診所一定會恢複舊日的興旺。

  開業後三個月,我一直忙于醫務,很少見到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因為我非常忙,無暇到貝克街去,而福爾摩斯自己,除了偵探業務需要,也很少到别處走走。六月裡的一天清晨,早餐後,我正坐下來閱讀《英國醫務雜志》,忽聽一陣鈴聲,随後就傳來我那老夥伴高亢而有點刺耳的話語聲,這真令我十分驚奇。

  “啊,我親愛的華生,”福爾摩斯大踏步走進房内說道,”非常高興見到你!我相信,”四簽名”案件尊夫人受了驚,現在想必完全恢複健康了。”

  “謝謝你,我們兩個人都很好,”我非常熱情地握着他的手說。

  “我也希望,”他坐到搖椅上,繼續說道,“盡管你關心醫務,可不要把你對我們小小的推理法産生的興趣完全忘掉了。”

  “恰恰相反,”我回答道,”就在昨天夜晚,我還把原來的筆記一一過目,并且還把我們的破案成果分了類呢。”

  “我相信你不會認為資料搜集到此為止了吧。”

  “一點也不會的。我希望這樣的經曆愈多愈好!”

  “譬如說,今天就去怎麼樣。”

  “可以,如果你願意,今天就去吧。”

  “去伯明翰這樣遠的地方也行嗎?”

  “如果你願意,當然可以。”

  “那麼你的醫務呢?”

  “我鄰居外出,我就替他行醫。他總想報答我這份情意。”

  “哈!這再好也沒有了!”福爾摩斯向後仰靠在椅子上,眯縫着雙眼敏銳地望着我,”我發現你最近一定身體不好,夏天感冒總是有點令人讨厭的。”

  “上星期我得了重感冒,三天沒有出門。可是,我想我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這一點不錯,你看起來很壯實。”

  “那麼,你怎麼知道我生過病呢?”

  “我親愛的夥計,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

  “那麼,又靠你的推理法了。”

  “一點也不錯。”

  “從何說起呢?”

  “從你的拖鞋上。”

  我低頭看了看我腳上穿的那雙新漆皮拖鞋,“你究竟是怎樣……”我開始說,可是福爾摩斯沒等我問完就先開了口。

  “你的拖鞋是新的,”他說道,“你買來還不到幾個星期。可是我看那沖向我這邊的鞋底已經燒焦了。起初我以為是沾了水後在火上烘幹時燒焦的。可是鞋面上有個小圓紙起,上面寫着店員的代号。如果鞋子沾過水,這代号紙片早該掉了。是以你一定是依爐伸腳烤火烤焦了鞋底。一個人要是無病無災,即使在六月份這樣潮濕的天氣,他也不會輕易去烤火的。”

  就象福爾摩斯的所有推理一樣,事情一經解釋,本身看來非常簡單。他從我臉上看出了我的想法,笑了起來,但卻有些挖苦的意味。

  “恐怕我這麼一解釋,就洩露了天機,”他說道,“隻講結果不講原因反而會給人留下更深的印象。那麼,你是準備到伯明翰去了?”

  “當然了。這件案子是怎麼一回事?”

  “到火車上我把這一切講給你聽。我的委托人在外面四輪馬車上等着。你能馬上走吧?”

  “稍等一等,”我急匆匆地給鄰人寫了一條便條,跑上樓去向我妻子說明了一下,到門外石階上趕上了福爾摩斯。

  “你的鄰居是一個醫生,”福爾摩斯向隔壁門上的黃銅門牌點頭示意說。

  “對,他也象我一樣,買了一個診療所。”

  “這個診療所老早就有了?”

  “和我的一樣,從房子一建成,兩個診療所就成立了。”

  “啊!那麼,你這邊生意比較好些了。”

  “我想是這樣。可是你怎麼知道的?”

  “從台階上看出來的,我的朋友。你家台階比他家的磨薄了三英寸。馬車上這位先生就是我的委托人,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請允許我來介紹一下。喂,車夫,把馬趕快點,我們的時間剛好能趕上火車。”

  我坐在派克羅夫特先生對面,他是一個身材魁偉、氣宇軒昂的年輕人,表情坦率而誠懇,有一點卷曲的小黃胡子,戴一頂閃亮的大禮帽.穿一套整潔而樸素的黑衣服,使我們一眼就看出他原來是那種聰明伶俐的城市青年。他們屬于被稱為”倫敦佬”的那一類人,大陸最負盛名的義勇軍團,就是①由這類人組成的;在英倫三島上這類人中湧現的優秀體育家和運動員比其它階層的都多。他那紅潤的圓臉很自然地帶着愉快的表情,可是他的嘴角下垂,我覺得他有一種異樣的悲傷。然而,直到我們坐在頭等車廂裡,動身去伯明翰的途中,我才知道他碰到的那件麻煩事。他就是因為這件事才來找歇洛克·福爾摩斯的。

  “我們要坐七十分鐘的火車,”福爾摩斯說道,“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請你把給我談過的那些非常有趣的經曆,原原本本地講給我的朋友聽,并請你盡可能講詳細一些。再聽一遍這些事件的經過對我也有用。華生,這件案子可能有些名堂,也可能沒有。不過,至少顯示出你我都喜愛的那些不①倫敦佬指居住在倫敦東區(平民區)的人。——譯者注平常和荒誕的特征,現在,派克羅夫特先生,我不再打擾你了。”

  我們的年輕旅伴雙眼閃光望着我。

  “這事情最糟糕的是,”他說道,“我似乎完全上當了。當然,看起來好象沒有上當,我也沒看出來已經上當了。不過,如果我真的把這個飯碗丢掉,換得的代價是一場空,那麼我該是一個多麼傻的家夥呀。華生先生,我不善于講故事,可是我遇到的事情是這樣的:

  “我以前在德雷珀廣場旁的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供職,可是今年春初商行卷入了委内瑞拉公債券案,以緻一蹶不振,這你無疑還記得。當商行破産時,我們二十七名職員當然全被辭退了。我在那裡供職五年,老考克森給了我一份評價很高的鑒定書。我東跑跑,西試試,可是很多人處境和我一樣,是以很長一段時間到處碰壁。我在考克森商行時每星期薪金三鎊,我儲蓄了大約七十鎊,可是我就靠這一點積蓄維持生活,很快就用光了。我終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幾乎連應征廣告的回信信封和郵票都買不起。我找了多少公司、商店,上下樓梯都磨破了靴子,可是要找到職位仍然是音信杳然。

  “我終于聽說龍巴德街的一家大證券商行——莫森和威廉斯商行有一個空缺。我鬥膽說,你對倫敦東部中央郵政區的情況可能不太熟悉,可是我可以告訴你,這是倫敦一家最富的商行。那家公司規定,隻能通過信函應征它的招聘廣告。我把我的鑒定書和申請書都寄了去,可是并不抱多大希望。不料突然接到了回信,信中說,如果我下星期一到那裡,而我的外表符合要求的,我立即可以就任新職。誰也不知道家是怎麼挑選的。有人說,這是經理把手伸到一堆申請書裡,随手揀起了一份。不管怎麼說,這次是我走運,而我從來也沒有象這樣高興過。薪水開始是一星期一鎊,職務和我在考克森商行一樣。

  “現在我就要說到這件事的古怪之處了。我住在漢普斯特德附近波特巷17号的一個寓所。對了,就在得到任用通知的那天晚上,我正坐在那裡吸煙,房東太太拿着一張名片進屋來,名片上面印着”财政經理人阿瑟·平納”。我從來未聽說過這個人的名字,更想不出他找我幹什麼。可是我當然還是讓她把那人請進來。進來的人是中等身材,黑發,黑眼,黑胡須,鼻子有點發亮。他走路輕快,說話急促,仿佛是一個珍惜時間的人。

  “我想,你是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吧?”他問道。

  “是的,先生,”我回答道,同時拉過一把椅子給他。

  “以前是在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做事嗎?”

  “是的,先生。”

  “是莫森商行新錄用的書記員嗎?”

  “正是這樣。”

  “啊,”他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我聽說你在理财方面很有才幹,有許多不凡的事迹。你記得考克森的經理帕克吧,他對你總是贊不絕口的。”

  “聽他這麼說,我當然高興了。我在業務上一向精明能幹,可從未夢想到城裡竟有人這樣稱贊我。

  “你的記憶力很好嗎?”他說道。

  “還算不錯,”我謙恭地回答道。

  “你失業以後,對商情還留意嗎?”他問道。

  “是的。我每天早上都要看證券交易所的牌價表。”

  “真下功夫啊!”他大聲喊道,”這才是生财之道呢!你不反對我來測驗你一下吧?請問埃爾郡股票牌價是多少?”

  “一百零六鎊五先令至一百零五鎊十七先令半。”

  “紐西蘭統一公債呢?”

  “一百零四鎊。”

  “英國布羅肯·希爾恩股起呢?”

  “七鎊至七鎊六先令。”

  “太好了!”他舉起雙手歡呼道,”這完全符合我知道的行情。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到莫森商行去當書記員太屈才了!”

  “你想想,他這樣狂喜多麼使我感到驚奇。“啊,”我說道,“别人可不象你這樣替我着想,平納先生。我找到這份差事可不容易,我可非常喜歡它呢。”

  “什麼話,先生,你理應飛黃騰達,幹這事是不得其所。我要告訴你,我是多麼重視你的才能。我給你的職位和薪俸,按你的才幹衡量還是夠低的,但和莫森商行相比,那就有天壤之别了。請你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到莫森商行去上班?”

  “下星期一。”

  “哈,哈!我想我應當冒險打個賭,你根本不要到那裡去。”

  “不到莫森商行去?”

  “對呀,先生。到那天你要當上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經理,這家公司在法國城鄉有一百三十四家分公司,另外在布魯塞爾和聖雷莫還各有一家分公司。”

  “這使我大吃一驚。”我從未聽說過這家公司,”我說道。

  “你很可能沒聽說過。公司一直在無聲無息地營業,因為它的資本是向私人籌集的,生意興隆,根本不需要加以宣揚。我兄弟哈裡·平納是創辦人,做了總經理,并且進了董事會。他知道我在這裡交遊很廣,要我替他物色一個幹練而薪俸不高的人,一個精力充沛而又聽使喚的小夥子。帕克談到了你,于是我今晚到這兒來訪。我們開始隻能給你極為菲薄的五百鎊。”

  “一年五百鎊!”我大聲喊道。

  “不過這隻是在開始的時候;除此以外,凡是你的代銷商完成的營業額,你都可以提取百分之一的傭金。你可以相信我的話,這筆收入會比你的薪水還要多。”

  “可是我一點也不懂五金啊。”

  “什麼話,我的朋友,你懂會計啊。”

  “我頭腦在嗡嗡作響,幾乎連椅子也坐不穩了。可是突然一點疑問湧上心頭。

  “我必須坦率地對你說,”我說道,“莫森商行隻給我一年二百鎊,可是莫森商行是可靠的。啊,說實在話,我對你們的公司确實知道得很少……”

  “啊,精明,精明!”他欣喜若狂地高聲喊道,”我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你是不會被人說服的,這也很對。瞧,這是一張一百鎊的鈔票,如果你認為我們可以成交,那你就把它作為預支薪水收起來吧。”

  “那太好了,”我說道,“我什麼時候就任新職呢?”

  “明天一點鐘在伯明翰,”他說道,“我口袋裡有一張便條,你可以拿它去見我兄弟。你可以到這家公司的臨時辦公室科波萊森街126号乙去找他。當然他必須對你的任用表示認可,但在我們之間這是不成問題的。”

  “說實在的,我幾乎不知道如何表示感謝才好,平納先生。”我說道。

  “不必客氣,我的朋友。這不過是你應得的。可是有一兩件小事,我必須和你辦清楚,這僅僅是個形式。你手邊有一張紙,請在上面寫上:我完全願意做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經理,年薪最少五百鎊。”

  “我照他所說的寫了,他把這張紙放進口袋裡。

  “還有一件小事,”他說道,“你對莫森商行準備怎樣應付呢?”

  “我高興得把莫森商行的事忘得一幹二淨。”我給他們寫信辭職好了,”我說道。

  “我恰恰不希望你這麼辦。為你的事,我曾和莫森商行的經理發生了口角。我去問他關于你的事,他非常無禮,責備我把你從他們商行氣走等等。我終于忍耐不住說:”如果你要用一些有才幹的人,那你就應當給他們優厚的薪俸。”他說:”他甯肯接受我們的低薪,也不會拿你們的高薪。”我說:”我和你賭五個金鎊,如果他接受我的聘請,你再也不會聽到他的回音了。”他說:”好!我們把他從平民窟裡救了出來,他不會這麼輕易離開我們的。”這就是他的原話。”

  “這個無禮的惡棍!”我喊道,”我們素未謀面,我為什麼非要照顧他不可呢?如果你不願意讓我寫信給他,我當然不給他寫信了。”

  “好!就這樣說定了,”他從椅上站起來說道,“好,我很高興替兄弟物色到這樣有才幹的人。這是你的一百鎊預支薪金,這是那封信。請記下位址,科波萊森街126号乙,記住約好的時間是明天下午一點鐘。晚安,祝你一切順利!”

  “這就是我所記得的我們兩人談話的全部情況。華生醫生,你可以想象,我交了這樣的好運,該是多麼高興。我暗自慶幸,半夜未能入睡。第二天我乘火車去伯明翰,因而有充裕的時間去赴約。我把行李放在新大街的一家旅館,然後按介紹的位址去找。

  “這比我約定的時間早一刻鐘,可是我想這沒有什麼關系。126号乙是夾在兩家大商店中間的一個甬道,盡頭是一道彎曲的石梯,從石梯上去有許多套房,租給一些公司或自由職業者做辦公室。牆上寫着租戶的名牌,卻沒有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名牌。我惶恐地站了一會兒,想知道整個事件是不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騙局,這時上來一個人向我打招呼,他非常象昨晚我看見的那個人,同樣的身形和嗓音,可是他胡子刮得很光,發色比較淺。

  “你是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嗎?”他問道。

  “對,”我說道。

  “啊!我正等着你,可是你比約定的時間來早了一點。我今天早晨接到我哥哥一封來信,他在信上對你褒獎備至。”

  “你來的時候我正在尋找你們的辦公室。”

  “因為上星期我們剛租到這幾間臨時辦公室,是以還沒有挂上我們公司的名牌。随我來,我們把公事談一談。”

  “我随他走上高樓的最上層,就在樓頂石闆瓦下面,有兩間空蕩蕩、布滿塵埃的小屋子,既無窗簾、又無地毯,他把我領進去。我本來設想它象我常見的那樣,是一間寬敞的辦公室,桌明幾淨,坐着一排排的職員。可是我看到屋裡隻有兩把松木椅和一張小桌子,桌上隻有一本總帳,還有一個廢紙簍,這就是全部的擺設。

  “請不要洩氣,派克羅夫特先生,”我的新相識看到我臉上露出不快的樣子,便說道,“羅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我們的資本雄厚,但不在辦公室上擺闊氣。請坐,把那封信給我。”

  “我把信交給他,他十分仔細地看了一遍。

  “看來我哥哥阿瑟對你的印象非常深刻,”他說道,“我知道他很知人善任。你知道,他深深信賴倫敦人,而我信賴伯明翰人,可是這回我接受了他的推薦,你已被正式錄用了。”

  “我的任務是什麼呢?”我問道。

  “你将來要管理巴黎的大貨棧,把英國造的陶器源源不斷地運給法國一百三十四家代售店。一星期内就可購齊這批商品,在這段時間内你還要待在伯明翰做些有益的事。”

  “什麼事呢?’

  “他沒有回答,從抽屜裡取出一本大紅書來。

  “這是一本巴黎工商行名錄,”他說道,“人名後面有行業名稱。我想請你把它帶回家去,把五金商和他們的位址都抄下來。這對我們有很大用處。”

  “一定照辦,不過不是有分類表了嗎?”我建議說。

  “那些表不可靠。他們的分類和我們的不同。加緊抄吧,請在星期一十二點把單子交給我。再見,派克羅夫特先生。如果你繼續表現得熱情而能幹,你會看得出來公司是一個好東道主的。”

  “我腋下夾着那本大書回到旅館,心裡充滿了沖突的感覺。一方面,我已被正式錄用了,而且口袋裡裝着一百鎊鈔票;另一方面,這個辦公室的樣子,公司沒有挂名牌,以及一個實業人員一目了然的其它諸事,使我對東家的經濟情況印象不佳。然而,不管怎麼說,反正我拿到了錢,于是我坐下來抄錄。整個星期日我都在埋頭苦幹,可是到星期一我才抄到字母H。我便去找我的東家,還是在那間象被洗劫過的屋子裡找到了他。他告訴我要一直抄到星期三,然後再去找他。可是到星期三我還沒有抄完,于是又苦幹到星期五,也就是昨天。然後我把抄好的東西帶去交給哈裡·平納先生。

  “非常感謝你,”他說道,“我恐怕把這項任務的困難估計過低了。這份單子對我有很大的實際用處。”

  “我用了不少時間,”我說道。

  “現在,”他說道,“我要你再抄一份家具店的單子,這些家具店都出售瓷器。”

  “很好。”

  “你可以在明天晚上七點鐘到這裡來,告訴我進展情況。請不要過于勞累,經過一天的勞累之後,晚上到戴斯音樂廳去欣賞兩小時音樂,這對你是有益無損的。”他說話時面帶笑容,我一看,頓時毛骨悚然,因為他左上邊第二個牙齒上胡亂鑲着金牙。”

  歇洛克·福爾摩斯興奮地搓着雙手,我驚奇地望着我們的委托人。

  “顯然你很驚奇,華生醫生。事情是這樣的,”他說道,”我在倫敦和那個家夥談話時,他聽我說不去莫森商行了,便笑逐顔開,我無意中發現他就是在第二個牙齒上胡亂鑲着金牙。要知道,這兩種場合我都看到了金光一閃,再加上這兩人的聲音和體形一模一樣,隻是那些可以用剃刀或假發改裝的地方才有所不同。是以,我毫不懷疑,他們”哥兒倆”就是同一個人。當然人們會想到兩兄弟可能長得一模一樣,可他們絕不會在同一個牙上鑲上同樣形狀的金牙。他恭敬地把我送出來,我走到街上,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回到旅館,在涼水盆裡洗了頭,絞盡腦汁思索這件事。他為什麼把我支使到伯明翰來呢?他為什麼比我先來呢?他又為什麼自己給自己寫一封信呢?總而言之,這些問題對我來說是太傷腦筋了,無論如何也弄不清楚。後來我突然想到在我看來是煙霧一團的事,在歇洛克·福爾摩斯看來卻可能了如指掌。我正好趕上夜車回到城裡,今天清早就來拜訪福爾摩斯先生,并請你們二位與我一起回伯明翰去。”

  這位證券經紀人的書記員把他奇異的經曆講完以後,我們都默不作聲。後來歇洛克·福爾摩斯睨視了我一眼,向後仰靠在座墊上,臉上露出一種滿意而又想評論的表情,好象一位品嘗家剛剛啜入第一口美酒似的。

  “相當不錯,對不對?華生,”他說道,“這裡面有許多地方使我很感興趣。我想你一定同意我的意見,我們到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臨時辦公室去拜訪一下阿瑟·平納先生,對你我二人來說,一定是一次相當有趣的經曆。”

  “可是我們怎樣才能拜訪他呢?”我問道。

  “啊,這很容易,”霍爾·派克羅夫特高興地說道,“我就說你們是我的朋友,想找個差使幹,這樣我帶你們兩個人去找總經理不是更自然一些嗎?”

  “當然,完全如此,”福爾摩斯說道,“我很願見一見這位紳士,看看我是否能從他那小小的把戲中找出個頭緒來。我的朋友,你到底有什麼本領使你的效勞如此難能可貴?也許能夠……”他說到這裡,開始齧咬他的指甲,茫然若失地凝望着窗外,直到我們到達新大街,再沒有聽他講一句話。

  這天晚上七點鐘,我們三個人漫步來到科波萊森街這家公司的辦公室。

  “我們早來一點也沒有用,”我們的委托人說道,“顯而易見的是,他隻是到這裡來會我,因為除了他指定的那個時間以外,這個房間是空無一人的。”

  “這倒是引人深思的,”福爾摩斯說。

  “啊,聽我說!”這位書記叫喊道,”在我們前面走的就是他啊。”

  他指向一個矮小身材、黑黑的、衣服整潔的人,這個人正在街那邊慌忙奔走着。我們見到他時,他看到街對過一個叫賣晚報的小孩,就在馬車和公共汽車之間穿街而過,向那個孩子買了一份晚報,然後,拿在手中,走進門去。

  “他到那裡去了!”霍爾·派克羅夫特喊道,”他進去的就是那家公司的辦公室。随我來,我盡可能把事情安排得容易些。”

  我們跟在他後面爬上五層樓,來到一間門半開半掩的房間前,我們的委托人輕輕敲了敲門,裡面有一個聲音叫我們進去。我們走進一個空蕩蕩的沒有擺設的屋子,正象霍爾·派克羅夫特介紹過的一樣。我們在街上見到的那個人正坐在僅有的一張桌子旁邊,面前放着那張晚報。在他擡頭看我們時,我好象覺得,我還從來沒見過一張面孔其表情是那樣的悲痛,豈止是悲痛,簡直是象在生死關頭那種極端恐怖的樣子。他的額角上冒着汗珠,面頰象魚肚子一樣的死白,雙眼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他的書記員,好象不認識他一樣,我從我們向導臉上驚異的表情可以看出,這決不是他東家平時的表情。

  “你臉色不好!平納先生,”霍爾說道。

  “是的,我不太舒服,”平納答道,顯然竭力恢複鎮靜,在說話前舐了舐幹燥的雙唇,“你帶來的這兩位紳士是什麼人?”

  “一位是伯蒙奇的哈裡斯先生,另一位是本鎮的普賴斯先生,”我們的委托人随機應變地說道,“他們是我的朋友,并且是兩位經驗豐富的先生,不過近來他們失業了,他們希望或許你可以在公司裡給他們找個出路。”

  “太可能了!太可能了!”平納先生勉強笑了笑,大聲說道,”對了,我肯定我們能為你們盡力的。哈裡斯先生,你的專長是什麼呢?”

  “我是一個會計師,”福爾摩斯說道。

  “啊,好,我們正需要這樣的人材。起賴斯先生,那麼你呢?”

  “我是一個書記員。”我說道。

  “我希望公司可以接納你們,我們一作出決定,我馬上就通知你們。現在請你們走吧,看上帝面上,讓我安靜安靜!”

  最後幾句他喊叫得聲音很大,好象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福爾摩斯和我面面相觑,霍爾·派克羅夫特向桌前走近一步。

  “平納先生,你忘了,我是應約來這裡聽取你的訓示的,”他說道。

  “當然了,派克羅夫特先生,當然了,”對方恢複了比較冷靜的腔調說道,“你可以在這裡稍等片刻,你的朋友也可以等一等,如果不會使你們不耐煩的話,過三分鐘我一定完全聽從你們的吩咐,”他彬彬有禮地站起來,向我們點了點頭,從屋子那一頭的門走了出去,随即把門關上了。

  “現在怎麼辦?”福爾摩斯低語道,”他是不是逃走了?”

  “不可能。”派克羅夫特答道。

  “為什麼不可能呢?”

  “那扇門通往套間。”

  “沒有出口嗎?”

  “沒有。”

  “裡面有家具嗎?”

  “昨天還是空的。”

  “那麼他究竟在裡面能幹什麼呢?這件事真有些叫我摸不着頭腦,這個叫平納的人是不是吓瘋了?什麼事能把他吓得渾身顫抖呢?”

  “他一定懷疑我們是偵探,”我提醒說。

  “一定是這樣,”派克羅夫特大聲說道。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他不是見了我們才吓壞的,我們進這房間時他已經臉色蒼白了,”福爾摩斯說道,“隻可能是……”從套間門那邊傳來了一陣響亮的打門聲音,打斷了福爾摩斯的話。

  “他幹什麼自己在裡面敲門?”書記員喊道。

  打門聲又響起來,而且更加響亮。我們都懷着期待心情盯着那扇關着的門。我望了福爾摩斯一眼,見他面容嚴峻,激動異常地俯身向前。接着突然傳來一陣低低的喉頭咕噜聲,一陣咚咚的敲打木器的聲音。福爾摩斯發狂似地沖向前去,猛推那扇門。可是門已從裡面闩上了。我們也仿效他的樣子用盡渾身之力撞門。一個門合葉突然斷了,接着另一個也斷了。門砰地一聲倒下去。我們從門上沖過去,進入套間,裡面卻空無一人。

  我們一時感到不知所措,可是不大功夫就發現靠近我們進來的屋角還有一個小門。福爾摩斯奔過去把門推開,見地闆上扔着一件外衣和背心,門後的一個挂鈎上,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總經理用自己褲子的背帶繞在脖子上自缢了。他的雙膝彎曲,頭挂得和他的身體成了一個可怕的角度,他的兩個腳後跟咚咚地敲打着木門,原來就是這個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一下子抱住他的腰,把他舉起,福爾摩斯和派克羅夫特把有彈性的褲子背帶解下來,那根背帶早已勒進了他發青的皮膚中。我們把他弄到外屋。他躺在那裡,面如土色,發紫的嘴唇随着微微的喘息而顫動着,一副驚人的慘狀,完全不是五分鐘以前的樣子了。

  “你看他還有救嗎,華生?”福爾摩斯問道。

  我俯下身來,對這人進行檢查。他的脈搏微弱而有間歇,可是呼吸卻越來越長,他的眼睑微微顫動,眼睑下露出白白的眼球。

  “他本來很危險,”我說道,“可是現在已經救活了。請打開窗戶,把冷水瓶給我,”我解開他的衣領,在他臉上倒了一些冷水,給他做人工呼吸,直到他自然地長長呼了一口氣。

  “現在隻是時間問題了,”我從他身旁走開,說道。

  福爾摩斯站在桌旁,雙手插在褲袋裡,低着頭。

  “我想我們現在應當把警察找來了,”他說道,“等他們來後,我們就把全案交給他們。”

  “見鬼,我還是一點也不明白,”派克羅夫特搔着頭,叫喊道,”不管他們特地把我引到這裡來幹什麼,可……”

  “哼!這一切都很清楚!”福爾摩斯不耐煩地說道,“就是為了這最後的突然行動。”

  “那麼,你對其餘的事都清楚了嗎?”

  “我想這是極為明顯的,華生,你的意見怎樣?”

  我聳了聳雙肩。”我必須承認我對此莫名片妙。”我說道。

  “啊,如果你們先把這些事情仔細想一想,就能得出一個結論。”

  “那你到底得出什麼結論呢?”

  “好,全案的關鍵有兩點。第一點是他讓派克羅夫特寫了一份到這家荒誕的公司服務的聲明,你還不明白這是多麼發人深思嗎?”

  “恐怕我沒有到這一點。”

  “那麼,他們為什麼要他寫這份聲明呢?這不符常情,因為象這類安排通常都是口頭約定的,這一次并沒有什麼理由一定要打破慣例。我年輕的朋友,你沒有看出他們非常渴望弄到你的筆迹,而又沒有别的辦法弄到嗎?”

  “為什麼要我的筆迹呢?”

  “很好,為什麼呢?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們的案子就有很大進展了。為什麼呢?隻能有一個适當的理由,就是有人要模仿你的筆迹,不得不花錢買你的筆迹樣本。現在我們再看看第二點,就發現這兩點可以互相說明了。這第二點就是平納要你不要辭職,一定要讓那家大片業的經理抱着希望,認為有一位他從未見過面的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星期一早晨就要去上班了。”

  “我的天哪!”我們的委托人喊道,”我是多麼瞎啊!”

  “現在看看他為什麼要弄到你的筆迹吧。假設有人冒名頂替你去上班,可是字迹和你遞交的申請書上的并不相同,當然這出把戲就要露出馬腳。可是如果在這幾天内那個無賴學會模仿你的筆迹,那他就萬無一失了,因為我相信這家公司沒有人見過你。”

  “一個人也沒有見過我,”霍爾·派克羅夫特唉聲歎氣地說道。

  “太好了。當然,這件事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設法不讓你改變主意,并且不讓你和任何知情人接觸,以免有人告訴你那個冒名頂替饽人已經在莫森商行上班了。是以他們預支給他一筆高薪,把你支到中部地區,在那裡他們給你許多工作幹,使你無暇傳回倫敦,不然你就會把他們的小把戲拆穿了。這一切是非常清楚的。”

  “可是為什麼這個人要假裝他自己的哥哥呢?”

  “啊,這也是非常明顯的。顯然他們隻有兩個人。另一個人既已冒用你的名字進了莫森商行,他們又不願有第三者參與陰謀,又要有人當你的東家,是以他就盡量喬裝打扮冒充兩兄弟,相信你即使發現他們模樣相似,也會認作是哥兒倆長得一樣。要不是你幸而無意中發現了他的金牙,那你就不會起疑心了。”

  霍爾·派克羅夫特雙手握拳在空中揮舞。”天啊!”他叫喊道,”在我受人愚弄的時候,那個假霍爾·派克羅夫特在莫森商行裡做了些什麼呢?我們該怎麼辦?福爾摩斯先生。請指教我怎麼辦?”

  “我們必須給莫森商行發一份電報。”

  “他們每星期六十二點關門。”

  “不要緊。會有一些看門人或警衛……”

  “啊,對了,因為他們儲存着很多貴重的證券,他們有一支常備警衛隊。我記得在城裡聽人講過這件事。”

  “太好了,我們給他發一個電報,看看是否一切正常,是否有一個冒用你名字的書記員在那裡辦公。這是很清楚的,可是,我還不太明白的是,為什麼一看到我們,其中的一個賴卻立即跑出去自缢了?”

  “報紙!”我們身後傳來了一陣嘶啞的聲音。這個人已坐起身來,面色和死人一樣蒼白,雙眼已經複原,用手撫摸着咽喉四周的寬寬的紅色勒痕。

  “報紙!當然了!”福爾摩斯突然激動地叫喊道,”我真是一個白癡!我把我們來訪的事想得太多了,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報紙。肯定說,秘密就在報紙上。”他把報紙在桌上攤開,欣喜欲狂地叫喊起來。”請看這一條,華生。”他大聲說道,”這是倫敦的報紙,早版的《旗幟晚報》。我們需要的在這裡,請看大字标題:‘城裡搶動案。莫森和威廉斯商行發生兇殺案。有預謀的大搶劫。罪犯落網。”華生,這不都是我們想知道的嗎?請大聲讀給我們聽聽。”

  這項報道在報紙上占的位置,就說明了這是城裡的一件重要案件,内容記載如下:

  ”今日下午在倫敦發生一起兇險的搶劫案,一人緻死,兇犯已落網。不久前,莫森和威廉斯這家著名的證券行存有百萬鎊以上的巨額證券,設立了警衛人員。經理意識到他肩頭責任的重大,便置辦了一些最新式的保險櫃,并在樓上設了一名武裝警衛日夜看守。上周公司招收一名新職員霍爾·派克羅夫特。原來此人不是别人,乃是惡名遠揚的僞币制造犯及大盜貝丁頓。該犯與其弟剛剛服滿五年苦役獲釋。現尚未查明彼等用何種方法采用假名竟獲得這家公司的任用,以便借此獵取各種鎖鑰的模式,徹底了解保險庫和保險櫃的設定情況。

  照莫林商行慣例,星期六中午職員放假。是以,在下午一點二十分,蘇格蘭場的警官圖森看到一個人拿着一個毛氈制的手提包走出來時,感到非常驚奇。這個人引其他的懷疑,他便尾随而行,罪犯雖然拚命抵抗,但圖森在警察波洛克的協助下,終于将其捕獲。當即查明發生了一起膽大包天的大搶劫案。從手提包中搜出價值近十萬英鎊的美國鐵路公債券,此外尚有礦業和其他公司的巨額股票。在檢查房屋時,發現那不幸的警衛的屍體被彎曲着塞進一個大衣櫃裡,若不是警官圖森采取了果斷行動,屍體在星期一早晨之前尚不會被人發現。該警衛的顱骨被人從身後用火鉗砸碎。毫無疑問,一定是貝丁頓假托遺忘了什麼東西,進入樓内,殺死了警衛,迅速把大保險櫃内的東西劫掠一空,然後攜帶贓物逃跑。他的弟弟經常與他一起作案,此次經過查證,卻似未曾參與,然警方仍在盡力查訪其下落雲雲。”

  “好了,我們可以使警廳在這方面省去好多麻煩,”福爾摩斯望了那蜷縮在窗旁的形容枯槁的人一眼,說道,“人類的天性是一種奇怪的混合物,華生,你看,即使是惡棍和殺人犯也能有這樣的感情:弟弟一聽說哥哥要丢腦袋便自尋短見。不過,我們必須采取行動了。醫生和我留下看守,派克羅夫特先生,勞駕你去把警察找來。”

  住院的病人

  我粗略地看了看一連串内容不連貫的回憶錄,想用它們來闡明我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智力上的一些特點,但卻覺得很難挑出我所需要的例子。因為在偵破這些案子的過程中,福爾摩斯雖然運用了他那分析推理的巧妙手法,證明了他那獨特的調查研究方法的重要,但案件本身,卻往往微不足道,平凡無奇,我覺得實在不值得向讀者介紹。另一方面,也經常發生這樣一種情況,他參與調查了一些案情離奇、富有戲劇性的案子,但他在偵破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卻又不能滿足我這給他寫傳記的人的願望。我曾經記述過一件小小的案子,題目是《血字的研究》,後來又有另一個有關“格洛裡亞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失事案,都是能作為使曆史學家永遠感到驚奇的岩礁與漩渦[岩礁與漩渦:意大利墨西拿海峽上的岩礁,它的對面有大漩渦。此處作者用來形容驚險。——譯者注]的例子。現在我要記載的這件案子,在偵破案件中我的朋友雖然沒有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整個案情卻很稀奇古怪,我覺得實在不能夠遺漏不記。

  那是七月裡一個悶熱的陰雨天,我們的窗簾放下了一半,福爾摩斯蜷卧在沙發上,把早晨接到的一封信讀了又讀。由于我在印度服過兵役,使我養成了怕冷不怕熱的習慣,因而寒暑表雖已到了華氏九十度,我也毫不覺得難受。不過這天的報紙實在乏味。議會已經休會,人們都離開了城市。我渴望到新森林中的空地或南海的鋪滿卵石的海灘一遊。但因我的存款拮據,我推遲了假期。而對我的夥伴來說,無論是鄉下或是海濱,都絲毫不能引起他的興趣。他隻喜歡混迹于五百萬人口的中心,對他們中間關于懸而未決的案件的每一個小小的傳聞或猜疑特别關心。他對于欣賞大自然,卻絲毫不感興趣。而他唯一的改變,是去看望他在鄉間的哥哥。

  我發現福爾摩斯正全神貫注,顧不得說話,我便把那枯燥無味的報紙扔到一旁,背靠着椅子,陷入了沉思。忽然我的夥伴的說話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你想得不錯,華生,”福爾摩斯說道,“用這種方法解決争端,看來太荒謬了。”

  “太荒謬了!”我大聲說道,猛然想到,他怎麼能覺察出我内心深處的思想呢?我坐直了身子,茫然不解地驚視着他。

  “這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我喊道,“這實在太出乎我意料了。”

  福爾摩斯看到我這種茫然不解的神情,放聲大笑起來。

  “你記得不久以前,”他說道,“我曾給你讀過一段愛倫·坡寫的故事,他在那段故事裡講到一個嚴密的推理者竟能察覺他的同伴未講出來的思想,你當時認為這件事純屬作者巧妙的虛構。當我提出,我往往也習慣這樣做時,你卻表示懷疑。”

  “我沒有說啊!”

  “也許你沒有說出口,我親愛的華生。但從你的眉宇間可以看出來。是以,當我看見你把報紙扔下,陷入沉思,便很高興有機會研究你的思想,最後把你的思緒打斷,以便證明我正猜中了你的想法。”

  可是我對他的解釋依然不滿足。

  “在你給我讀的故事中,”我說道,“那個推理者是根據觀察那個人的動作而得出結論的。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那個人被一堆石頭絆了一下,擡頭看了看星星,還有一些别的動作。可是我安然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能給你提供什麼線索呢?”

  “你對你自己判斷錯了。人的五官是表達感情的工具,而你的五官更是忠實執行這一職責的仆役。”

  “你的意思是說,你從我的面容上看出了我一系列的思想?”

  “從你的面容,特别是你的眼睛。或許你自己已經記不得你是怎樣陷入沉思的了?”

  “對,我記不得了。”

  “那麼,我來告訴你。你扔下報紙,這個動作就引起了我對你的注意。之後,你茫然地在那裡坐了有半分鐘的樣子。後來你的眼睛凝視着你那張新配上鏡框的戈登将軍肖像,我從你面部表情的改變,看出你已經開始想事了。可是你想得并不很遠。接着你的眼光又轉到你書架上那張沒裝鏡框的亨利·沃德·比徹的畫像上。然後,你又朝上看着牆,當然你的意圖是很明顯的。你是在想,如果這張畫像也配上鏡框,那就正好可以挂在這牆上的空處,和那張戈登像并排挂在一起了。”

  “你真是緊緊地追随着我的思想!”我驚叫道。

  “我至今還沒怎麼弄錯過呢。接着你的思想又回到比徹的身上,你全神貫注地凝視着他的肖像,似乎正是從他的面貌上研究他的性格。後來你不再皺眉頭了,可是繼續凝視着,你的臉上現出沉思的樣子,可見你在回想着比徹經曆的事件。我确信你這時不能不聯想到他在内戰期間代表北方所擔當的使命,因為我記得你曾經對他的遭遇表示非常憤慨。你對這件事感受非常強烈,是以,我知道你想到比徹時也不能不想到這些。過了一會,我看到你的視線從畫像上移開了,我覺得你的思想又轉到内戰上去了。當我發現你雙唇緊閉,雙目炯炯發光,兩手緊握,我确信你正在想雙方在這場你死我活的激戰中所表現的英勇氣概。可是,你的臉色又漸漸陰沉起來,你搖了搖頭。你是在想戰争的悲慘、可怕以及徒然死傷了許多人。你的一隻手慢慢地移到你自己的舊傷疤上,雙唇上泛出一絲微笑,我便看出,你當時在想,這樣解決國際問題的方法實在荒謬可笑。在這點上,我同意你的看法,這是非常荒謬的,我很高興知道,我這一切推論都是正确的。”

  “完全正确!”我說道,“現在你已經解釋清楚了,我承認我象以前一樣感到驚訝。”

  “這是非常膚淺的,我親愛的華生,我向你保證。要不是那天你表示某些懷疑的話,我決不會打斷你的思路的。不過今晚微風輕拂,我們一起到倫敦街上散散步,你看怎樣?”

  我對我們這間小小的起房間已經感到厭倦,便欣然同意了。我們一起在艦隊街和河濱遛了三個小時,觀賞着人生的宛如潮汐、千變萬化的情景。福爾摩斯獨特的議論,對細節敏銳的觀察力和巧妙的推理能力,使我極感興趣,聽得入了迷。我們傳回貝克街時,已經十點鐘了。一輛四輪橋式馬車正等候在我們寓所的門前。

  “哈!我看,這是一位醫生的馬車,是一位普通醫生,”福爾摩斯說道,“剛開業不久,不過他的生意還不錯。我想,他是來找我們商量事情的。我們回來得真巧!”

  我深知福爾摩斯的調查方法,善于領會他的推理。車内燈下挂着一隻柳條籃子,裡面裝着各種各樣的醫療器械,我知道福爾摩斯正是根據這些醫療器械的種類和狀況,迅速作出了判斷。從樓上我們窗戶的燈光可以看出,這位夜晚的來訪者确實是來找我們的。我心裡有些奇怪:什麼事竟使一位同行在這樣的時刻來找我們呢?我緊随福爾摩斯走近我們的寓所。

  一個面色蒼白、尖瘦臉、長着土黃色絡腮胡子的人,看到我們進來,從壁爐旁一把椅子上站起來。他的年紀至多三十三、四歲,但他面容憔悴,氣色不好,說明生活耗盡了他的精力,奪去了他的青春。他的舉止羞怯腼腆,象一位十分敏感的紳士,而他站起來時,扶在壁爐台上的那隻細瘦白皙的手,不象是一個外科醫生的,卻象是一個藝術家的。他的衣着樸素暗淡——一件黑禮服大衣,深色褲子和一條顔色不甚鮮豔的領帶。

  “晚安,醫生,”福爾摩斯爽朗地說道,“我知道你僅僅等了我們幾分鐘,我很高興。”

  “那麼,你和我的車夫談過了?”

  “沒有,我是從旁邊那張桌子上放着的蠟燭看出來的。請坐,請告訴我,你有什麼事要找我。”

  “我是珀西·特裡維廉醫生,”我們的來訪者說道,“住在布魯克街四○三号。”

  “你不是《原因不明的神經損傷》那篇論文的作者嗎?”我問道。

  他聽說我知道他的著作,高興得蒼白的雙頰泛出紅暈。

  “我很少聽人談到這部著作,出版商向我說,這本書銷路不廣,我還以為沒有人知道它呢,”來訪者說道,“我想,你也是一位醫生吧?”

  “我是一個退役的外科軍醫。”

  “我對神經病學很感興趣。我很希望能夠對它進行專門研究,不過,一個人當然必須從事他首先能夠着手的工作。可是,這是題外話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你的時間是多麼寶貴。在布魯克街我的寓所裡,最近發生了一連串非常奇怪的事情。今晚,這些事情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關頭,我感到實在不能再耽誤了,必須馬上來請你出出主意,幫個忙。”

  歇洛克·福爾摩斯坐下來,點起了煙鬥。

  “你要我出主意、幫忙,我非常歡迎。”福爾摩斯說道,“請把那些使你感到不安的事情,詳細地講給我聽聽。”

  “其中有一兩點是不值得說的,”特裡維廉說道,“我提到這些,實在覺得慚愧。不過這件事令人非常莫名其妙,而近來變得更加複雜,我隻好把一切都擺在你面前,請你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首先,我不得不談談我大學生活中的某些事情。我曾是一個倫敦大學的學生,我相信,如果我告訴你們,我的教授認為我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學生,你們不會認為我是過于自吹自擂吧。畢業以後,我在皇家大學附屬醫院擔任了一個不甚重要的職務,繼續緻力于研究工作。我很幸運,我對強直性昏厥病理的研究引起了人們極大的興趣,我寫了一篇你的朋友剛才提到的關于神經損傷的專題論文,終于獲得了布魯斯·平克頓獎金和獎章。我毫不誇張地說,那時人們都認為我前程遠大。

  “可是我最大的障礙就是缺乏資金。你不難知道,一個專家要想出名的話,就必須在卡文迪什廣場區十二條大街中的一條街上開業。這就需要巨額房租和裝置費。除了這筆創辦費用,他還必須準備能維持自己幾年生活的錢款,還得租一輛象樣的馬車和馬。要達到這些要求,實在是我力所不及的。

  我隻能期望節衣縮食,用十年的時間積蓄,才能挂牌行醫。然而,突然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給我開辟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這就是一位名叫布萊星頓的紳士的來訪。布萊星頓和我素不相識,一天早晨他突然走進我房裡,開門見山地談到他的來意。

  “‘你就是那位取得卓越成就,最近獲獎的珀西·特裡維廉先生嗎?’他說道。

  “我點了點頭。

  “‘請坦率地回答我的問題,’他繼續說道,‘你會看到這樣做對你是有好處的。你非常有才華,會成為一個有造就的人。你明白嗎?’“聽到這樣突如其來的問題,我不由得笑了起來。

  “‘我相信我會盡力而為的,’我說道。

  “‘你有不良嗜好嗎?不酗酒嗎?’“‘沒有,先生!’我大聲說道。

  “‘太好了!這太好了!不過我必須問問,你既然有這些本事,為什麼不開業行醫呢?’“我聳了聳肩。

  “‘是啊,是啊!’他趕忙說,‘這是毫不足怪的。雖然你腦子裡裝的東西很多,可是口袋裡卻一無所有,對不對?要是我幫你在布魯克街開業,你的意見如何?’

  “我驚異地兩眼盯着他。

  “‘啊,這是為了我自己的利益,并不是為了你,’他大聲說道,‘我對你十分坦率,如果這對你合适的話,那對我就更加合适了。我有幾千鎊準備投資,你知道,我認為我可以投資給你。”

  “‘那為什麼呢?’我忙問道。

  “‘啊,這正象别的投機事業一樣,不過比較更保險一些。’

  “‘那麼,我該做些什麼事呢?’

  “‘我自然要告訴你的。我要替你租房子,置家具,雇女仆,管理一切。你要做的隻是坐在診室裡看病。我給你零用錢和一切需用的東西。然後你把你賺的錢交給我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你自己留着。’

  “這就是那個叫布萊星頓的人向我提出的奇怪的建議,福爾摩斯先生,我不再叙述我們怎樣協商、成交的事,以免使你厭煩。結果是,我在報喜節[報喜節:每年三月二十五日為報喜節,報喜天使加百列将耶稣降生告知聖母瑪利亞的節日。——譯者注]搬進了這個寓所,并按他所提出的條件開始營業。他自己也搬來同我住在一起,做一個住院的病人。他的心髒衰弱,顯然,他需要經常治療。他自己住用了二樓兩間最好的房子,一間用作起房間,一間用作卧室,他脾氣古怪,深居簡出,閉門謝客。他的生活很不規律,但就某一方面而言,卻又極其有規律。在每天晚上的同一時刻,他都到我的診室來檢查賬目。我賺的診費,每一畿尼他給我留五先令三便士[一畿尼為二十一先令,一先令為十二便士,四分之一畿尼正好是五先令三便士。——譯者注],其餘的他全部拿走,放到他自己屋内的保險箱裡。

  “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說,對這項投機生意,他永遠也用不着後悔。一開始,生意就很成功。我出色地處理了幾個病例和我在附屬醫院的聲望,使我很快就出了名,近幾年來,我使他變成了一個富翁。

  “福爾摩斯先生,我過去的經曆以及和布萊星頓先生的關系,就是這些。我要告訴你的,現在隻剩下一個問題,就是發生了什麼事使我今晚來此求教。

  “幾星期之前,布萊星頓先生下樓來找我。我似乎覺得,他的心情異常激動。他提到在倫敦西區發生了一些盜竊案,我記得,他當時顯然毫無必要那麼激動,他聲明說,我們應當把門窗加強闩牢,一天也不能耽誤。在這一星期裡,他坐立不安,不斷向窗外張望,就連他午餐前習以為常的短暫的散步,也停止了。他的一舉一動給我一個印象,他對什麼事或是什麼人怕得要死,可是當我向他問到這件事時,他變得非常無禮,于是我就不再談這件事了。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他的恐懼似乎逐漸消失了,他又恢複了常态。可是新近發生的一件事情,又使他處于目前這種可憐而又可鄙的虛弱狀态。

  “事情是這樣的:兩天以前,我收到一封信,我現在就把它讀給你聽,信上既沒有位址,也沒有日期。

  “一位僑居在英國的俄羅斯貴族(信上這樣寫着),亟願到珀西·特裡維廉醫生處就醫。幾年來他深受強直性昏厥病的折磨,而特裡維廉醫生在醫治這種病症方面是人所共知的權威。他準備明晚六點一刻左右前往就診,如果特裡維廉醫生友善,請在家等候。’

  “這封信使我深感興趣。因為對強直症進行研究的主要困難在于這種疾病是罕見的。你可以相信,當小聽差在指定的時間領進病人時,我正等候在我的診室裡。

  “他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異常拘謹,而且很平凡——不象是一個人們想象中的俄羅斯貴族。他同伴的相貌給我的印象卻很深。這是一個高大的年輕人,面色黝黑,漂亮得驚人,卻帶着一副兇相,有一副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希臘神話中主神宙斯之子,力大無窮。——譯者注]的肢體和胸膛。他們進來時,他用手攙着老人的一隻胳膊,把老人扶到椅子跟前,表現得那樣體貼入微,從他的外表你是很難料到他會這樣作的。

  “‘醫生,請原諒我冒昧前來,’他用英語對我說道,說時有些口齒不清,‘這是我父親,他的健康,對我來說,是極為重要的事。’

  “我見他這樣孝順,深受感動。‘或許,在診治時,你願意留在診室裡吧?’我說。

  “‘絕對不行,’他驚叫起來,‘我受不了這種痛苦。如果我看到我父親疾病發作時那種可怕的樣子,我相信我是忍受不了的。我自己的神經官能也十分敏感。你如允許,在你給我父親診治時,我可以在候診室裡等候。’

  “我當然同意這樣做,年輕人便離開了。我和病人便開始研究他的病情,我把它詳盡無遺地記了下來。他的智力很一般,回答問題常常含糊其詞,我認為這是由于他不大懂我們的語言。然而,正當我坐着寫病曆的時候,他對我的詢問,突然停止了回答,當我轉身向他時,我非常驚詫地望到他筆直地坐在椅子上,面部毫無表情,肌肉強直,眼睛直盯着我。他的疾病又發作了。

  “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我最初的感覺是既憐憫又害怕。後來,我的職業興趣占了上風。我記下了病人的脈搏和體溫,試了試他肌肉的強直程度,檢查了他的反應能力,哪一方面都沒有發現與我以前所診斷的這種病例有不一緻的現象。在過去這樣的病例中,我使用烷基亞硝酸吸入劑,曾經取得了良好的療效。現在似乎正是試驗它療效的極好機會。這個藥瓶在樓下我的實驗室裡,于是,我丢下坐在椅子上的病人,跑下樓去取藥。找藥耽誤了一些時間,大約五分鐘吧,然後我就回來了。可是室内卻空空如也,病人已不知去向,可想而知,我是多麼驚訝了。

  “當然,我首先就跑到候診室,他兒子也不在了。前門已經關上,可是沒有上鎖。我那個接待病人的小聽差是一個新來的仆役,并不機靈。平時他總是等在樓下,等我在診室按鈴時,他才跑來把病人領出去。他也沒聽到什麼,這件事就成為一個不解之謎了。不多久,布萊星頓先生散步回來了,可是我一點也沒有向他說起這件事,因為,老實說,近來我盡量少和他交談。

  “啊,我想我再也不會見到這個俄羅斯人和他兒子的影子了,是以,在今天夜晚,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們兩個人象昨天那樣,又來到我的診室時,你們可以想象,我是多麼驚訝了。

  “‘昨天我突然離開,我覺得實在是太抱歉了,醫生,’我的病人說道。

  “‘我承認,我對這件事感到非常奇怪,’我說道。

  “‘啊,情況是這樣的,’他說,‘我每次清醒過來,對犯病時發生的一切事情,記憶總是非常模糊的。我似乎覺得,我醒來時是在一間陌生的房子裡,當你不在時,我便昏頭昏腦地起身出去,走到街上了。’

  “‘我呢,’他兒子說道,‘看到我父親從候診室門口走過,自然想到已經診治完了。直到我們到了家,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好了,’我笑了笑,說道,‘除了你們使我感到惶惑不解之處,别的倒也沒什麼。是以,先生,如果你願意到候診室去的話,我很高興再繼續進行昨天突然中斷的診治。’

  “我和那位老紳士讨論了他的病情,約有半小時的樣子,後來,我給他開了處方,之後,便看見他在他兒子攙扶下走出去了。

  “我已經向你們說過,布萊星頓先生一般是在這個時間出去散步的。功夫不大,他散步回來了,走上樓去。過了一會,我聽到他從樓上跑下來,象一個吓得發瘋的人一樣,沖進我的診室。

  “‘誰到我的屋子裡去了?’他叫喊着。

  “‘誰也沒去過。’我說道。

  “‘撒謊!’他怒吼道,‘你上來看看!’

  “我沒有注意他說話的粗魯,因為他害怕得幾乎要發瘋了。我和他一起上樓時,他把淺色地毯上的幾個腳印指給我看。

  “‘你說這是我的腳印嗎?’他叫喊道。

  “這些腳印肯定比他的要大得多,而且顯然是不久前留下的。你們知道,今天中午曾經下過大雨,而我的病人隻有剛才來過的這父子倆。那麼,一定是在候診室等着的那個人,出于某種目的,趁我在忙于給那個老人診斷時,上樓進了我那位住院病人的房間。沒有動什麼東西,也沒有拿走什麼,不過這些足迹證明,毫無疑問,是有人進去過的。

  “盡管這是擾亂人心的事,可是布萊星頓先生顯得出人意料之外地異常激動不安。他竟然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不斷叫喊,我簡直難以讓他說得更清楚一些。是他提出要我來找你,我當然立即看出,這樣做是适當的。因為盡管他對這件事的重要性似乎估計過高,但可以肯定這裡面是有名堂的。你隻要乘我的馬車與我一同回去,你至少能使他平靜下來,雖然我很難指望你能把所發生的這件奇事解釋清楚。”

  歇洛克·福爾摩斯聚精會神地傾聽着這段冗長的叙述,我看出,這件事引起了他強烈的興趣。他的面容象往常一樣毫無表情,可是他的雙眼眯縫得愈加厲害,從他煙鬥中袅袅上升的煙霧也越來越濃,使得這位醫生的故事中的每一個離奇的情節更加突出了。我們來訪者的話剛一結束,福爾摩斯二話不說就站起來,把我的帽子遞給我,從桌上抓起他自己的帽子,跟随特裡維廉醫生向門口走去。不到一刻鐘,我們便來到布魯克街這位醫生寓所的門前了。一個矮個子小聽差領着我們進去,我們立即走上寬闊的、鋪着上等地毯的樓梯。

  可是突然發生了一件怪事,使我們停了下來。樓頂的燈光蓦地熄滅了,黑暗中傳來一個尖細的、顫抖的呼喊聲:“我有手槍,我警告你們,假如再往上走我就開槍。”

  “這實在令人不能容忍,布萊星頓先生,”特裡維廉醫生高聲喊道。

  “啊,原來是你,醫生,”這人寬慰地松了一口氣,“可是其他幾位先生不是冒充的嗎?”

  我們知道他已在暗中對我們進行了一番仔細的觀察了。

  “不錯,不錯,一點也不錯,”那聲音終于說道,“你們可以上來,我很抱歉,剛才對你們太無禮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把樓梯上的汽燈又點着了,我們看到面前站着一個面貌奇特的人。從他的外表和說話的聲音看來,他确實神經過度緊張。他很胖,可是顯然過去有一段時間,他比現在還要胖得多,是以他的臉如同獵犬的雙頰一般,耷拉着兩隻松弛的肉袋。他臉色蒼白,那稀疏的土黃色的頭發似乎由于感情激動而豎立起來。他手中拿着一支手槍,我們向上走時,他把手槍塞進了衣袋。

  “晚安,福爾摩斯先生,”他說道,“我非常感激你到這裡來。沒有人比我更需要你的指教了。我想特裡維廉醫生已經把有人非法闖入我房中的事告訴你了。”

  “不錯,”福爾摩斯說道,“那兩個是什麼人?布萊星頓先生,他們為什麼要有意捉弄你?”

  “唉,唉,”那位住院病人神情不安地說道,“當然,這很難說。你也很難指望我能回答這樣的問題,福爾摩斯先生。”

  “你是說你不知道嗎?”

  “請到這裡來,請吧。請賞臉進來一下。”

  他把我們領進他卧室裡。房間很寬綽,布置得很舒适。

  “你們看看這個,”他指着他床頭那隻大黑箱子說道,“我并不是一個很富有的人,福爾摩斯先生,特裡維廉醫生可能已經告訴你了。我一生中除了這次投資外,再也沒投過資。可是我不信任銀行家,我從不信任銀行家,福爾摩斯先生。你别跟别人說,我所有的那點錢都在這隻箱子裡。是以你可以明白,那些不速之客闖入我的房子,對我的影響是多麼大了!”

  福爾摩斯疑惑地望着布萊星頓,搖了搖頭。

  “假如你想欺騙我,我是不可能給你出什麼主意的。”福爾摩斯說道。

  “可是我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福爾摩斯厭惡地揮了揮手,轉過身來說道:“晚安,特裡維廉醫生。”

  “你不給我一些指教嗎?”布萊星頓顫聲大叫道。

  “我對你的指教就是請講真話,先生。”

  一分鐘以後,我們已經來到街上,向家中走去。我們穿過了牛津街,走到哈利街時,我才聽到我的朋友發話。

  “把你帶出來為這樣一個蠢人白跑一趟,真是抱歉,華生,”福爾摩斯終于說道,“可是歸根結底,這也是一個很有趣的案子。”

  “我可看不出什麼來,”我坦率地承認道。

  “啊,顯然,有兩個人,或許還要多一些,不過至少是兩個人,為了某種原因,決心要找到布萊星頓這個家夥。我心中毫不懷疑,那個年輕人兩次都闖入了布萊星頓的房間,而他的同夥則用了一種巧妙的手段,使醫生不能進行幹涉。”

  “可是那強直性昏厥是怎麼回事呢?”

  “那是騙人的,華生,在這方面,我不想向我們的專家講得太多。要裝這種病是很容易的。我自己也這樣做過。”

  “那麼後來又怎樣呢?”

  “完全是碰巧,布萊星頓兩次都不在屋。他們是以選擇這樣不平常的時刻來看病,顯然是确信候診室裡沒有别的病人。然而,這個時間恰好是布萊星頓散步的時間,這似乎說明他們對布萊星頓的日常生活習慣不十分了解。當然,如果他們隻是為了偷盜,他們至少會設法搜尋财物。此外,我可以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來,他已經被吓得魂不附體了。不能想象這個家夥結下了這樣兩個仇敵,他會不知道。是以,我确信,他知道這兩個人是什麼人,而由于他本身的緣故,他隐瞞不說,很可能明天他就會吐露真情了。”

  “難道沒有另外的一種情況嗎?”我說道,“毫無疑問,這幾乎是不大可能的,不過還是可以想象的。會不會是特裡維廉醫生自己居心不良,闖進了布萊星頓室内,而編造出這個患強直症的俄羅斯人和他的兒子的全部故事呢?”

  我在汽燈光下看到我這想法引起了福爾摩斯的哂笑。

  “我親愛的朋友,”福爾摩斯說道,“最初我也這樣想過。不過我很快就證明了醫生所講的故事。那個年輕人在樓梯地毯上留下了腳印,這樣我就沒有必要再去看他留在室内的那些腳印了。我隻要告訴你,他的鞋是方頭的,不象布萊星頓的鞋那樣是尖頭的,又比醫生的鞋長一英寸三,你就可以知道,毫無疑問,是有這麼個年輕人了。不過話就說到這裡,我們現在可以安睡了。如果明天早晨我們從布魯克街聽不到新情況,那倒會使我驚奇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預言很快就實作了,并且頗具戲劇性的形式。第二天早晨七點半,在晨光熹微中,我看到福爾摩斯穿着晨衣站在我的床旁。

  “外面有一輛馬車等着我們,華生,”福爾摩斯說道。

  “那麼,是怎麼回事?”

  “是布魯克街的事。”

  “有什麼新消息嗎?”

  “是一個悲劇,不過還不一定,”福爾摩斯一邊說着一邊拉起窗簾,“請看這個,這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一張紙條,上面用鉛筆草草寫着:‘請看在上帝的面上,立即前來。珀西·特裡維廉。’我們的朋友,這位醫生寫這張便條時,處境是極為困難了。随我來,我親愛的朋友,因為情況很緊急。”

  過一刻鐘左右,我們又來到這位醫生的寓所。他面帶驚恐之色跑來迎接我們。

  “啊,竟出了這樣的事情!”他雙手捂住太陽穴,大聲喊道。

  “出了什麼事?”

  “布萊星頓已經自殺了!”

  福爾摩斯打了一聲呼哨。

  “是的,昨晚他上吊了。”

  我們走進去,醫生把我們引進了那間顯然是候診室的房間。

  “我真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他大聲說道,“警察正在樓上呢。簡直把我吓壞了。”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他每天一大早都要叫女仆給他送去一杯茶。大約七點鐘,女仆走進去時,這個不幸的人已經吊在房屋中央了。他把一根繩子綁在平常挂那盞笨重的煤汽燈的鈎子上,然後他就從昨天給我們看的那個箱子頂上跳下去吊死了。”

  福爾摩斯站着沉思了片刻。

  “如果你允許的話,”福爾摩斯終于說道,“我想上樓去把這件事調查一下。”

  我們兩個人便往樓上走去,醫生跟在後面。

  我們一進卧室門,迎面看到一個可怕的景象。我曾經說過那個布萊星頓肌肉松弛的樣子。當他搖搖晃晃地懸挂在鈎上時,這種樣子愈發明顯、難看,他看上去簡直不象一個人了。他的脖子拉長了,象一隻拔了毛的雞脖子,相形之下,他身體的其餘部分似乎更加肥大和不自然。他隻穿着一件長睡衣。睡衣下,直挺挺地伸着那雙難看的腳和那腫脹的腳脖子。

  屍體旁邊,站着一位精幹的偵探,正在筆記本上作記錄。

  “啊,福爾摩斯先生,”我的朋友一進來,警長便親切地說道,“見到你我很高興。”

  “早安,蘭諾爾,”福爾摩斯答道,“我相信,你不會認為我是闖進屋子的罪犯吧?你聽說過這個案子發生前的一些情況了嗎?”

  “對,我已經聽到一些了。”

  “你的意見怎樣?”

  “就我看來,這個人已被吓得魂不附體了。你看,在這張床上他睡了好一陣子,有很深的壓痕。你知道,自殺常常發生在早晨五點鐘左右。這大約也就是他上吊的時間了。看來,他是經過再三考慮才這樣作的。”

  “根據肌肉僵硬的情況判斷,我看他已經死了大約三個小時,”我說道。

  “你注意到屋子裡有什麼異常現象嗎?”福爾摩斯問道。

  “在洗手池上發現一把螺絲起子和一些螺絲釘。還發現他夜裡似乎抽過不少煙。這是我從壁爐上揀來的四個雪茄煙頭。”

  “哈!”福爾摩斯說道,“你找到他的雪茄煙嘴了嗎?”

  “沒有,我沒有看到。”

  “那麼,他的煙盒呢?”

  “有,煙盒在他的外衣口袋裡。”

  福爾摩斯把煙盒打開,聞了聞裡面的一支雪茄煙。

  “啊,這是一支哈瓦那煙,而壁爐台上的這些是荷蘭從它的東印度殖民地進口的特殊品種。你知道,這些雪茄通常都包着稻草,并且比别的牌子的都細。”他拿起那四個煙頭用他口袋裡的放大鏡進行檢查。

  “兩支煙是用煙嘴吸的,兩支不是,”福爾摩斯說道,“兩個煙頭是用一把不很快的小刀削下來的,另兩個煙頭是用尖銳的牙齒咬下來的。這不是自殺,蘭諾爾先生,這是一起精心策劃的殘酷的謀殺案。”

  “不可能!”警長大聲喊道。

  “為什麼?”

  “為什麼一個人要用吊死那樣一種笨辦法來進行謀殺呢?”

  “這就是我們要調查的了。”

  “他們怎麼進來的呢?”

  “從前門進來的。”

  “早晨門是上鎖的。”

  “那麼門是在他們走後鎖上的。”

  “你怎麼知道的?”

  “我看到了他們留下的痕迹。請稍等一等,我就能給你們進一步說明它的情況。”

  福爾摩斯走到門口,轉了轉門鎖,有條不紊地把門鎖檢查了一番。然後他把插在門背面的鑰匙取了出來,也對它作了檢查。接着他又對床鋪、地毯、椅子、壁爐台、死者的屍體和繩索依次進行了檢查。最後他終于表示滿意,在我和警長的幫助下,割斷了繩子,把那可憐的人安放在地上,用床單蓋上。

  “這條繩子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是從這上面割下來的,”特裡維廉醫生從床底下拖出一大卷繩子,說道,“他非常害怕火災,身邊總是儲存着這東西,以便在樓梯燃燒時,他可以從窗戶逃出去。”

  “這東西倒給兇手們省去了很多麻煩,”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說道,“不錯,案情是非常清楚的,如果到下午我還不能把發案的原因告訴你,我就感到奇怪了。我要把壁爐台上布萊星頓這張照片拿去,這将有助于我的調查工作。”

  “可是你什麼也沒告訴我們!”醫生叫道。

  “啊,事情發生的前後經過情況是明白無疑的,”福爾摩斯說道,“這裡面有三個人:那個年輕人,老人和第三者,對第三者的身份,我還沒有線索。前兩個人,不用我說,就是那假裝俄羅斯貴族以及他兒子的人,是以我們能夠十分詳盡地叙述他們的情況。他們是被這所房子裡的一個同夥放進來的。如果我可以向你進一句忠言的話,警長,那就應當逮捕那個小聽差。據我了解,他是最近才到你的診所當差的,醫生。”

  “這個小家夥已經找不到了,”特裡維廉說道,“女仆和廚師剛才還找過他。”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

  “他在這出戲裡扮演的角色并非不重要,”福爾摩斯說道,“這三個人是踮着足尖上樓的,那個老人走在前面,年輕人走在中間,那個來曆不明的人走在後面……”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我突然喊道。

  “啊,至于腳印上摞腳印,那是毫無疑問的了。我可以辨認出他們昨天晚上的腳印。後來,他們上了樓,來到布萊星頓的門前,他們發現房門鎖上了。然而,他用一根鐵絲去轉動裡面的鑰匙。你們甚至不用放大鏡,也可以從這把鑰匙榫槽上的劃痕看出,他們是從什麼地方使的勁了。

  “他們進入室内,第一步一定是把布萊星頓先生的嘴給塞住。他可能已經睡着了,或者被吓癱了,喊不出聲來。這裡的牆很厚,可以想象,即使他有可能喊一兩聲,他的呼救聲也是沒人能聽到的。

  “顯然,他們把他安置妥當以後,就商量了一番,這種商量可能具有起訴的性質。它一定進行了相當一段時間。因為正是在這段時間,他們吸了這幾支雪茄煙。老人坐在那張柳條椅子上,他抽煙時用的是雪茄煙嘴。年輕人坐在遠處,他把煙灰磕在了衣櫃的對面。第三個人在室内踱來踱去。我想,這時布萊星頓正筆直地坐在床上,不過對這一點我還不能絕對肯定。

  “好,最後,他們就去抓布萊星頓,把他吊起來。這是他們早就安排好了的,因為我相信他們随身帶來了某種滑輪用作絞刑架。我想,那把螺絲起子和那些螺絲釘就是為了安裝絞架滑輪用的。然而,他們看到了吊鈎,自然省了他們許多麻煩。他們幹完以後,就逃跑了。他們的同夥跟着就把門鎖上了。”

  我們全都以極大的興趣傾聽福爾摩斯講述昨晚案件的概況,這都是他憑借細微的迹象推導出來的,甚至當他給我們一一點明當時的情況時,我們還幾乎跟不上他的思路。之後,警長急忙跑去查找小聽差,我和福爾摩斯則傳回貝克街用早餐。

  “我在三點鐘回來,”福爾摩斯在我們吃過飯以後說道,“警長和醫生要在那時到這裡來見我,我希望利用現在這段時間把這個案子裡一些還不清楚的小問題查清楚。”

  我們的客人在約定的時間來到了,可是我的朋友在三點三刻才露面。然而,他一進門,我從他的表情上就能看出,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

  “有什麼消息嗎?警長。”

  “我們已經把那個仆人捉住了,先生。”

  “太好了,我也找到那幾個人了。”

  “你找到他們了!”我們三個人一同喊道。

  “對,至少我已經搞清了他們的底細。果不出我所料,那個所謂的布萊星頓和他的仇人,在警察總署是出了名的。那三個人的名字是比德爾、海沃德和莫法特。”

  “是搶劫沃辛頓銀行的那一夥,”警長大聲說道。

  “正是他們,”福爾摩斯說道。

  “那麼,布萊星頓一定是薩頓了。”

  “一點不錯,”福爾摩斯說道。

  “嗳,這就一清二楚了。”警長說道。

  可是我和特裡維廉卻面面相觑,感到迷惑不解了。

  “你們一定記得那樁沃辛頓銀行大搶劫案吧。”福爾摩斯說道,“案中一共有五個人——這四個人,還有那個叫做卡特賴特的第五個人——銀行看管員托賓被害,竊賊們搶了七千鎊逃走了。這案子發生在一八七五年。他們五個人全部被捕,但是證據不足,定不了案。這一夥搶劫犯中最壞的那個布萊星頓也就是叫薩頓的,就告發了他們。由于他作證,卡特賴特被判處絞刑,其他三個人每人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前幾天他們被提前數年釋放,你們可以想到,他們下決心一定要把出賣他們的人找到,為他們死去的同夥報仇。他們兩次設法找到他,都未能得手,你們看,第三次成功了。特裡維廉醫生,還有什麼需要說明的沒有?”

  “我想你已經把一切都說得非常清楚了,”醫生說道,“毫無疑問,那一天他之是以那麼惶惶不安,就是因為他在報上看到了那幾個人被釋放的消息。”

  “完全不錯,他說什麼盜竊案,純粹是放煙幕彈。”

  “可是他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告訴你呢?”

  “啊,我親愛的先生,他知道他的那些老夥計報複心很強,便盡量向所有人隐瞞自己的身份。他的秘密是可恥的,他不可能自己洩漏出來。但是,他雖然卑鄙,卻依然處于英國法律的保護之下,警長,我毫不懷疑,你可以看到,盡管那個盾沒有起到保護作用,那把正義的劍還是會替他複仇的。”

  這就是關于那個住院病人和布魯克街醫生的情況。從那天夜晚起,警察再沒有看到那三個兇手的影子。蘇格蘭場推測,他們乘坐那艘不幸的“諾拉克列依那”号輪船逃跑了。那艘船和全體船員數年以前在葡萄牙海岸距波爾圖以北數十浬的地方遇難。對那個小聽差的起訴,因證據不足,不能成立,而這件被稱為布魯克街疑案的案件,各報至今都沒有詳細報道過。

  最後一案

  我懷着沉痛的心情提筆寫下這最後一案,記下我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傑出的天才。從“血字的研究”第一次把我們結合在一起,到他介入“海軍協定”一案——由于他的介入,毫無疑問,防止了一場嚴重的國際糾紛——盡管寫得很不連貫,而且我深深感到寫得極不充分,但我總是竭盡微力把我和他共同的奇異經曆記載了下來。我本來打算隻寫到“海軍協定”一案為止,絕口不提那件造成我一生惆怅的案件。

  兩年過去了,這種惆怅卻絲毫未減。然而,最近詹姆斯·莫裡亞蒂上校發表了幾封信,為他已故的兄弟辯護。我無可選擇,隻能把事實真相完全如實地公諸于衆。我是唯一了解全部真相的人,确信時機已到,再秘而不宣已沒有什麼用處了。

  據我所知,報紙上對此事隻有過三次報道:一次見于一八九一年五月六日《日内瓦雜志》;一次見于一八九一年五月七日英國各報刊載的路透社電訊;最後一次就是我上面提到的幾封信,那是最近才發表的。第一次報道和第二次報道都過分簡略,而最後一次,正如我要指出的,是完全歪曲事實的。我有責任把莫裡亞蒂教授和歇洛克·福爾摩斯之間發生的事實真相第一次公之于衆。

  讀者可能還記得,自從我結婚及婚後開業行醫以來,福爾摩斯和我之間極為親密的關系在某種程度上變得疏遠了。

  當他在調查中需要個助手時,依然不時來找我,不過這種情況變得越來越少了。我發現,在一八九○年,我隻記載了三件案子。這一年冬天和一八九一年初春,我從報上看到福爾摩斯受法國政府的聘請,承辦一件極為重要的案子。我接到福爾摩斯兩封信,一封是從納爾榜發來的,一封是從尼姆發來的,由此,我猜想他一定要在法國逗留很長時間。然而,非常出人意外的是,一八九一年四月二十四日晚間,我見他走進我的診室。尤其使我吃驚的是,他看來比平日更為蒼白和瘦削。

  “不錯,我近來把自己搞得過于筋疲力盡了,”他看到我的神情,不等我發問,搶先說道,“最近我有點兒吃緊。你不反對我把你的百葉窗關上吧?”

  我用以閱讀的那盞燈,擺在桌上,室内僅有這點燈光。福爾摩斯順牆邊走過去,把兩扇百葉窗關了,把插銷插緊。

  “你是害怕什麼東西吧?”我問道。

  “對,我害怕。”

  “怕什麼?”

  “怕汽槍襲擊。”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想你對我是非常了解的,華生,你知道我并不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可是,如果你危險臨頭還不承認有危險,那就是有勇無謀了。能不能給我一根火柴?”福爾摩斯抽着香煙,好象很喜歡香煙的鎮靜作用似的。

  “很抱歉,這麼晚來打擾你,”福爾摩斯說道,“我還必須請你破例允許我現在從你花園後牆翻出去,離開你的住所。”

  “可是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呢?”我問道。

  他把手伸出來,我借着燈光看見他兩個指關節受了傷,正在出血。

  “你看,這并不是無中生有吧,”福爾摩斯笑道,“這是實實在在的,甚至可以把人的手弄斷呢。尊夫人在家嗎?”

  “她外出訪友去了。”

  “真的!就剩你一個人嗎?”

  “對。”

  “那麼我就便于向你提出,請你和我一起到歐洲大陸去作一周旅行了。”

  “到什麼地方?”

  “啊,什麼地方都行,我無所謂。”

  這一切都是非常奇怪的,福爾摩斯從來不愛漫無目的地度什麼假期,而他那蒼白、憔悴的面容使我看出他的神經已緊張到了極點。福爾摩斯從我的眼神中看出了這種疑問,便把兩手手指交叉在一起,胳膊肘支在膝上,作了一番解釋。

  “你可能從來沒聽說過有個莫裡亞蒂教授吧?”他說道。

  “從來沒有。”

  “啊,天下真有英才和奇迹啊!”福爾摩斯大聲說道,“這個人的勢力遍及整個倫敦,可是沒有一個人聽說過他。這就使他的犯罪記錄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我嚴肅地告訴你,華生,如果我能戰勝他,如果我能為社會除掉他這個敗類,那末,我就會覺得我本人的事業也達到了頂峰,然後我就準備換一種比較安靜的生活了。有件事請不要告訴外人,近來我為斯堪的那維亞皇室和法蘭西共和國辦的那幾件案子,給我創造了好條件,使我能夠過一種我所喜愛的安靜生活,并且能集中精力從事我的化學研究。可是,華生,如果我想到象莫裡亞蒂教授這樣的人還在倫敦街頭橫行無忌,那我是不能安心的,我是不能靜坐在安樂椅中無所事事的。”

  “那麼,他幹了些什麼壞事呢?”

  “他的履曆非同等閑。他出身良家,受過極好的教育,有非凡的數學天賦。他二十一歲時寫了一篇關于二項式定理的論文,曾經在歐洲風行一時。借此機會,他在我們的一些國小院裡獲得了數學教授的職位,并且,顯然,他的前程也是光輝燦爛的。可是這個人秉承了他先世的極為兇惡的本性。他血液中奔流着的犯罪的血緣不但沒有減輕,并且由于他那非凡的智能,反而變本加厲,更具有無限的危險性。大學區也流傳着他的一些劣迹,他終于被迫辭去教授職務,來到了倫敦,打算作一名軍事教練。人們隻知道他這些情況,不過我現在準備告訴你的是我自己發現的情況。

  “你是知道的,華生,對于倫敦那些進階犯罪活動,再沒有誰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最近這些年來,我一直意識到在那些犯罪分子背後有一股勢力,有一股陰險的勢力總是成為法律的障礙,庇護着那些作惡的人。我所辦理的案件,五花八門——僞造案,搶劫案,兇殺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到這股力量的存在,我運用推理方法發現了這股勢力在一些未破案的犯罪案件中的活動,雖然這些案子我個人并未應邀承辦。多年來,我想盡辦法去揭開蔭蔽這股勢力的黑幕,這一時刻終于到來了。我抓住線索,跟蹤追擊,經過千百次的曲折迂回才找到了那位數學名流、退職教授莫裡亞蒂。

  “他是犯罪界的拿破侖,華生。倫敦城中的犯罪活動有一半是他組織的,幾乎所有未被偵破的犯罪活動都是他組織的。他是一個奇才,哲學家,深奧的思想家。他有一個人類第一流的頭腦。他象一隻蜘蛛蟄伏于蛛網的中心,安然不動,可是蛛網卻有千絲萬縷,他對其中每一絲的震顫都了如指掌。他自己很少動手,隻是出謀劃策。他的黨羽衆多,組織嚴密。我們說,如果有人要作案,要盜竊檔案,要搶劫一戶人家,要暗殺一個人,隻要傳給教授一句話,這件犯罪活動就會周密組織,付諸實作。他的黨羽即使被捕,也有錢把他保釋出來,或為他進行辯護。可是指揮這些黨羽的主要人物卻從未被捕過——連嫌疑也沒有。這就是我推斷出的他們的組織情況,華生,我一直在全力揭露和破獲這一組織。

  “可是這位教授周圍的防範措施非常嚴密,策劃得狡詐異常,盡管我千方百計,還是不能獲得可以把他送上法庭的罪證。你是知道我的能力的,我親愛的華生,可是經過三個月的努力,我不得不承認,至少我碰到了一個智力與我勢均力敵的對手。我佩服他的本事,勝過了厭惡他的罪行。可是他終于出了個纰漏,一個很小很小的纰漏,不過,在我把他盯得這麼緊的時候,這點纰漏他也是不能出的。我既已抓住機會,便從這一點開始,到現在我已在他周圍布下法網,一切就緒,隻等收網了。在三天之内——也就是在下星期一——時機就成熟了,教授和他那一幫主要黨羽,就要全部落入警察手中。那時就會進行本世紀以來對罪犯最大的審判,弄清四十多件未結的疑案,把他們全部判處絞刑。可是如果我們的行動略有不周,那麼你知道,他們甚至在最後關頭,也能從我們手中溜走。

  “唉,如果能把這件事做得使莫裡亞蒂教授毫無覺察,那就萬事順遂了。不過莫裡亞蒂實在詭計多端,我在他周圍設網的每一步,他都知道。他一次又一次地竭力破網而逃,我就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了他。我告訴你,我的朋友,如果把我和他暗鬥的詳細情況記載下來,那必能以光輝的一頁載入明槍暗箭的偵探史冊。我從來還沒有達到過這樣的高度,也從來沒有被一名對手逼得這樣緊。他幹得非常有效,而我剛剛超過他。今天早晨我已經完成了最後的部署,隻要三天的時間就能把這件事辦完。我正坐在室内通盤考慮這件事,房門突然打開了,莫裡亞蒂教授站在我面前。

  “我的神經還是相當堅強的,華生,不過我必須承認,在我看到那個使我耿耿于懷的人站在門檻那裡時,也不免吃了一驚。我對他的容貌十分熟悉。他個子特别高,削瘦,前額隆起,雙目深陷,臉刮得光光的,面色蒼白,有點象苦行僧,保持着某種教授風度。他的肩背由于學習過多,有些佝偻,他的臉向前伸,并且左右輕輕搖擺不止,樣子古怪而又可卑。他眯縫着雙眼,十分好奇地打量着我。

  “‘你的前額并不象我所想象的那樣發達,先生,’他終于說道,‘擺弄睡衣口袋裡子彈上膛的手槍,是一個危險的習慣。’

  “事實上,在他進來時,我立即意識到我面臨的巨大的人身危險。因為對他來說,唯一的擺脫困境方法,就是殺我滅口。是以我急忙從抽屜裡抓起手槍偷偷塞進口袋裡,并且隔着衣服對準了他。他一提到這點,我便把手槍拿出來,把機頭張開,放到桌上。他依然笑容可掬,眯縫着眼,可是他眼神中有一種表情使我暗自為我手頭有這支手槍而感到慶幸。

  “‘你顯然不了解我,’他說道。

  “‘恰恰相反,’我答道,‘我認為我對你了解得非常清楚。請坐。如果有什麼話要說,我可以給你五分鐘時間。’

  “‘凡是我要說的,你早就知道了。’他說道。

  “‘那麼說,我的回答你也早已知道了,’我回答道。

  “‘你不肯讓步嗎?’

  “‘絕不讓步。’

  “他猛地把手插進口袋,我拿起桌上的手槍。可是他隻不過掏出一本備忘錄,上面潦草地寫着一些日期。

  “‘一月四日你阻礙過我行事,’他說道,‘二十三日你又礙了我的手腳;二月中旬你給我制造了很大麻煩;三月底你完全破壞了我的計劃。在四月将盡時,我發現,由于你不斷迫害,我肯定有喪失自由的危險。事情已經是忍無可忍了。’

  “‘你有什麼打算嗎?’我問道。

  “‘你必須住手,福爾摩斯先生!’他左右晃着頭說道,‘你知道,你真的必須住手。’

  “‘過了星期一再說,’我說道。

  “‘啧,啧!’他說道,‘我确信,象你這樣聰明的人會明白這種事隻能有一種結局。那就是你必須住手。你把事情做絕了,我們隻剩下這一種辦法。看到你把這件事攪成這個樣子,這對我來說簡直是智力上的一種樂事。我真誠地告訴你,如果我被迫采取任何極端措施,那是令人痛心的。你笑吧,先生,可是我向你保證,那真是令人痛心的。’

  “‘幹我們這行危險是不可避免的,’我說道。

  “‘這不是危險,’他說道,‘是不可避免的毀滅。你所阻撓的不單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強大的組織。盡管你聰明過人,但你還是不可能認識到這個組織的雄厚力量。你必須站開點,福爾摩斯先生,否則你會被踩死的。’

  “‘恐怕,’我站起身來說道,‘由于我們談得太起勁,我會把别處等我去辦的重要事情耽擱了。’

  “他也站起身來,默默不語地望着我,悲傷地搖搖頭。

  “‘好,好,’他終于說道,‘看來很可惜,不過我已盡力了。我對你的把戲每一步都很清楚。星期一以前你毫無辦法。這是你死我活的一場決鬥,福爾摩斯先生。你想把我置于被告席上,我告訴你,我決不會站到被告席上的。你想擊敗我,我告訴你,你決不會擊敗我的。如果你的聰明足以使我遭到毀滅,請放心好了,你會與我同歸于盡的。’

  “‘你過獎了,莫裡亞蒂先生,’我說道,‘我來答謝你一句,我告訴你,如果能保證毀滅你,那麼,為了社會的利益,即使和你同歸于盡,我也心甘情願。’

  “‘我答應與你同歸于盡,但不是你毀滅我。’他咆哮如雷地說道,轉身走出屋去。

  “這就是我和莫裡亞蒂教授那場奇特的談話。我承認,它在我心中産生了不愉快的影響。他的話講得那麼平靜、明确,使人相信他是确有其意的,一個簡單的惡棍是辦不到這一點的。當然,你會說:‘為什麼你不找警察防範他呢?’因為我确信他會叫黨羽來加害我。我有最充分的證據,證明一定會這樣。”

  “你已經遭到襲擊了嗎?”

  “我親愛的華生,莫裡亞蒂教授是一個不失時機的人。那天,我中午到牛津街處理一些事務,剛走過從本廷克街到韋爾貝克街十字路口的轉角時,一輛雙馬貨車象閃電一般向我猛沖過來。我急忙跳到人行便道上,在千鈞一發間幸免于難。

  貨車一瞬間沖過馬裡利本巷飛馳而去。經曆了這次事故,我便隻走人行道,華生,可是當我走到維爾街時,突然從一家屋頂上落下一塊磚,在我腳旁摔得粉碎。我把警察找來,檢查了那個地方。屋頂上堆滿了修房用的石闆和磚瓦,他們對我說是風把一塊磚刮下來了。我心裡當然很明白,卻無法證明有人害我。這以後,我便叫了一輛馬車,到蓓爾美爾街我哥哥家,在那裡度過了白天。剛才我到你這裡來時,在路上又遭到暴徒用大頭棒襲擊。我打倒了他,警察把他拘留起來。

  我因打在那個人的門牙上,指關節擦破了。不過我可以絕對有把握地告訴你,不可能查出被拘留的那位先生和那個退職的數學教授之間的關系。我敢斷定,那位教授現在正站在十英裡以外的一塊黑闆前面解答問題呢。華生,你聽到這些,對我來到你家首先關好百葉窗,然後又請你允許我從你的後牆而不從前門離開住宅,以便不惹人注目,你不會引以為怪了吧。”

  我一向佩服我朋友的無畏精神。今天發生的這一系列事件,合起來簡直夠得上整天恐怖的了。現在他坐在那裡平心靜氣地講述着這一天所經曆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事件,這使我對他更加欽佩了。

  “你在這裡過夜嗎?”我問道。

  “不,我的朋友,我在這裡過夜會給你造成危險的。我已經拟定了計劃,萬事都會如意的。就逮捕而言,事情已進展到不用我幫忙他們也可以逮捕那些不法之徒的程度了,隻是将來還需要我出庭作證。是以,在逮捕前這幾天,我顯然以離開此地為妙,這樣便于警察們能自由行動。如果你能同我一起到大陸去旅行一番,那我就太高興了。”

  “最近醫務正好清閑,”我說道,“我又有一位肯幫忙的鄰居,我很高興同你去。”

  “明天早晨動身可以嗎?”

  “如果需要,當然可以。”

  “啊,好,非常需要。那麼,這些就是給你的指令。我請你,我親愛的華生,一定要不折不扣地遵照執行,因為現在我倆正在同最狡猾的暴徒和歐洲最有勢力的犯罪集團作殊死的決鬥。好了,注意!不管你打算帶什麼樣的行李,上面一定不要寫發往何處,并于今夜派一個可靠的人送往維多利亞車站。明天早晨你雇一輛雙輪馬車,但吩咐你的仆人可不要雇第一輛和第二輛主動來攬生意的馬車。你跳上雙輪馬車,用紙條寫個位址交給車夫,上面寫着駛往勞瑟街斯特蘭德盡頭處,吩咐他不要丢掉紙條。你要事先把車費付清,你的車一停,馬上穿過街道,于九點一刻到達街的另一端。你會見到一輛四輪轎式小馬車等在街邊,趕車的人披深黑色鬥篷,領子上鑲有紅邊,你上了車,便能及時趕到維多利亞車站搭乘開往歐洲大陸的快車。”

  “我在哪裡和你碰頭?”

  “在車站。我們訂的座位在從前往後數第二節頭等車廂裡。”

  “那麼,車廂就是我們的碰頭地點了?”

  我留福爾摩斯住宿,他執意不肯。很顯然,他認為他住在這裡會招來麻煩,這就是他非離開不可的原因。他倉促講了一下我們明天的計劃,便站起身來和我一同走進花園,翻牆到了莫蒂默街,立即呼哨一聲,喚來一輛馬車,我聽見他乘車駛去。

  第二天早晨,我不折不扣地按照福爾摩斯的指令行事,采取了謹慎的措施,以防雇來的馬車是專門為我們設下的圈套。

  我吃過早飯,標明了一輛雙輪馬車,立即駛往勞瑟街。我飛奔着穿過這條街。一位身材異常魁梧的車夫,披着黑鬥篷,駕着一輛四輪小馬車正等在那裡,我一步跨上車,他立即揮鞭策馬,駛往維多利亞車站,我一下車,他便調過車頭疾馳而去。

  到目前為止,一切進行得令人佩服不已。我的行李已在車上,我毫不費力就找到了福爾摩斯指定的車廂,因為隻有一節車廂上标着“預定”字樣。現在隻有一件事令我着急,那就是福爾摩斯沒有來。我看了看車站上的鐘,離開車時間隻有七分鐘了。我在一群旅客和告别的人群中尋找我朋友那瘦長的身軀,卻毫無蹤影。我見到一位高齡的意大利教士,嘴裡說着蹩腳的英語,盡力想讓搬運工明白,他的行李要托運到巴黎。這時我上前幫了點忙,耽擱了幾分鐘。然後,他又向四周打量了一番。我回到車廂裡,發現那個搬運工不管票号對不對,竟把那位高齡意大利朋友領來和我做伴。盡管我對他解釋說不要侵占别人的座位,可是絲毫沒用,因為我說意大利語比他說英語更糟糕,是以我隻好無可奈何地聳了聳雙肩,繼續焦灼不安地向外張望,尋找我的朋友。我想到昨夜他可能是遭到了襲擊,是以今天沒來,不由吓得不寒而栗。

  火車所有的門都關上了,汽笛響了,此時……

  “我親愛的華生,”一個聲音傳來,“你還沒有屈尊向我道早安呢。”

  我大吃一驚,回過頭來,那老教士已向我轉過臉來。他那滿臉皺紋頃刻不見了,鼻子變高了,下嘴唇不突出了,嘴也不癟了,呆滞的雙眼變得炯炯有神,彎曲的身體舒展開了。

  然後整個身軀又衰萎了,而福爾摩斯又象他來時那樣倏然消失。

  “天哪!”我高聲叫道,“你簡直吓死我了!”

  “嚴密防範依然是必要的,”福爾摩斯小聲說道,“我有理由認為他們正緊追我們。啊,那就是莫裡亞蒂教授本人。”

  福爾摩斯說時,火車已經開動。我向後望了一眼,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猛然從人群中闖出來,不住揮手,仿佛想叫火車停下似的。不過為時太晚了,因為我們的列車正在加速,一瞬間就出了車站。

  “由于作了防範,你看我們很利索地脫身了,”福爾摩斯笑容滿面地說着站起身來,脫下化裝用的黑色教士衣帽,裝進手提袋裡。

  “你看過今天的晨報了嗎,華生?”

  “那麼,你不知道貝克街的事嗎?”

  “貝克街?”

  “昨夜他們把我們的房子點着了。不過沒有造成重大損失。”

  “我的天哪!福爾摩斯,這是不能容忍的!”

  “從那個用大頭棒襲擊我的人被捕以後,他們就找不到我的行蹤了。否則他們不會以為我已回家了。不過,他們顯然預先對你進行了監視,這就是莫裡亞蒂來到維多利亞車站的原因。你來時沒有留下一點漏洞嗎?”

  “我完全按你吩咐行事的。”

  “你找到那輛雙輪馬車了嗎?”

  “對,它正等在那裡。”

  “你認識那個馬車夫嗎?”

  “不認識。”

  “那是我哥哥邁克羅夫特。在辦這樣的事情時,最好不依賴雇用的人。不過我們現在必須制定好對付莫裡亞蒂的計劃。”

  “既然這是快車,而輪船又和這列車聯運,我認為我們已經成功地把他甩掉了。”

  “我親愛的華生,我曾對你說過這個人的智力水準和我不相上下,你顯然并未完全了解這話的意思。如果我是那個追蹤者,你決不會認為,我遇到這樣一點小小的障礙就被難倒了。那麼,你又怎能這樣小看他呢?”

  “他能怎麼辦呢?”

  “我能怎麼辦,他就能怎麼辦。”

  “那麼,你要怎麼辦呢?”

  “定一輛專車。”

  “可是那一定太晚了。”

  “根本不晚。這趟車要在坎特伯雷站停車,平常總是至少耽擱一刻鐘才能上船。他會在碼頭上抓住我們的。”

  “那别人還以為我們是罪犯呢。我們何不在他來到時先逮捕他?”

  “那就使我三個月的心血白費了。我們雖然能捉住大魚,可是那些小魚就會橫沖直撞,脫網而逃。但到星期一我們就可以把他們一網打盡。不行,決不能逮捕他。”

  “那怎麼辦呢?”

  “我們從坎特伯雷站下車。”

  “然後呢?”

  “啊,然後我們作橫貫全國的旅行,到紐黑文去,然後到迪埃普去。莫裡亞蒂一定象我在這種情況下會作的那樣到巴黎,認準我們托運的行李,在車站等候兩天。與此同時,我們買兩個氈睡袋,以便鼓勵一下沿途國家的睡袋商,然後從容自在地經過盧森堡和巴塞爾到瑞士一遊。”

  是以,我們在坎特伯雷站下了車,可是下車一看,還要等一小時才有車到紐黑文。

  那節載着我全套行裝的行李車疾馳而去,我依然心情沮喪地望着,這時福爾摩斯拉了拉我的衣袖,向遠處指着。

  “你看,果然來了。”他說道。

  遠方,從肯特森林中升起一縷黑煙,一分鐘後,可以看到機車引着列車爬過彎道,向車站疾馳而來。我們剛剛在一堆行李後面藏好身,那列車就鳴着汽笛隆隆駛過,一股熱氣向我們迎面撲來。

  “他走了,”我們見那列車飛快地越過幾個小丘,福爾摩斯說道,“你看,我們朋友的智力畢竟有限。他要是能把我推斷的事推斷出來,并采取相應的行動,那就非常高超了。”

  “他要是趕上我們,會怎麼樣呢?”

  “毫無疑問,他一定要殺死我的。不過,這是一場勝負未蔔的格鬥。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在這裡提前進午餐呢,還是趕到紐黑文再找飯館;不過到紐黑文就有餓肚子的危險了。”

  當夜我們到達布魯塞爾,在那裡逗留了兩天,第三天到達施特拉斯堡。星期一早晨福爾摩斯向蘇格蘭場發了一封電報,當晚我們回旅店就見回電已經到了。福爾摩斯拆開電報,然後便痛罵一聲把它扔進了火爐。

  “我早就應該預料到這一點!”福爾摩斯哼了一聲說道,“他跑了。”

  “莫裡亞蒂嗎?”“蘇格蘭場破獲了整個集團,可就是沒有抓住莫裡亞蒂,他溜走了。既然我離開了英國,當然誰也對付不了他了,可是我卻認為蘇格蘭場已經穩操勝券了。我看,你最好還是回英國去,華生。”

  “因為現在你和我作伴已經很危險了。那個人老巢已經被端了,如果他回到倫敦去,他也要完蛋。假如我對他的性格了解得不錯的話,他必定一心要找我複仇。在那次和我簡短的談話裡,他已說得很清楚了。我相信他是說得出就做得到的。是以我必須勸你回去行醫。”

  因為我曾多次協助他辦案,又是他的老朋友,是以很難同意他的這種建議。對這個問題,我們坐在施特拉斯堡飯館争論了半小時,但當夜決定繼續旅行,我們平安到達日内瓦。

  我們一路漫遊,在隆河峽谷度過了令人神往的一周,然後,從洛伊克轉路前往吉米山隘,山上依然積雪很厚,最後,取道因特拉肯,去邁林根。這是一次賞心悅目的旅行,山下春光明媚,一片嫩綠,山上白雪皚皚,依然寒冬。可是我很清楚,福爾摩斯一時一刻也沒有忘掉橫在他心上的陰影。無論是在淳樸的阿爾卑斯山村,還是在人迹稀少的山隘,他對每一個從我們身旁經過的人都急速地投以警惕的目光,仔細打量着。我從這件事看出,他确信,不管我們走到哪裡,都有被人跟蹤的危險。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通過了吉米山隘,沿着令人郁悶的道本尼山邊界步行,突然一塊大山石從右方山脊上墜落,咕咚一聲掉下來,滾到我們身後的湖中。福爾摩斯立刻跑上山脊,站在高聳的峰頂,延頸四望。盡管我們的向導向他保證,春季這個地方山石墜落是經常的現象,仍無濟無事。福爾摩斯雖默不作聲,但向我微笑着,帶着早已料到會有此事那種神情。

  盡管他十分警惕,但并不灰心喪氣。恰恰相反,我過去還從未見過他這樣精神抖擻過。他一次又一次反複提起:如果他能為社會除掉莫裡亞蒂教授這個禍害,那末,他就心甘情願結束他的偵探生涯。

  “華生,我滿可以說,我完全沒有虛度此生,”福爾摩斯說道,“如果我生命的旅程到今夜為止,我也可以問心無愧地視死如歸。由于我的存在,倫敦的空氣得以清新。在我辦的一千多件案子裡,我相信,我從未把我的力量用錯了地方。我不太喜歡研究我們的社會的那些淺薄的問題,那是由我們人為的社會狀态造成的,卻更喜歡研究大自然提出的問題。華生,有一天,當我把那位歐洲最危險而又最有能耐的罪犯捕獲或消滅的時候,我的偵探生涯也就告終了,而你的回憶錄也可以收尾了。”

  我準備盡量簡明扼要而又準确無誤地講完我這個故事。

  我本心是不願細講這件事的,可是我的責任心不容許我遺漏任何細節。

  五月三日,我們到了荷蘭邁林根的一個小村鎮,住在老彼得·斯太勒開設的“大英旅館”裡。店主是一個聰明人,曾在倫敦格羅夫納旅館當過三年侍者,會說一口漂亮的英語。四日下午,在他的建議下,我們兩人一起出發,打算翻山越嶺到羅森洛依的一個小村莊去過夜。不過,他鄭重地向我們建議不要錯過半山腰上的萊辛巴赫瀑布[瑞士著名瀑布。——譯者注],可以稍微繞一些路去欣賞一番。

  那确實是一個險惡的地方。融雪彙成激流,傾瀉進萬丈深淵,水花高濺,宛如房屋失火時冒出的濃煙。河流注入的谷口本身就有一個巨大的裂罅,兩岸矗立着黑煤一般的山岩,往下裂罅變窄了,乳白色的、沸騰般的水流瀉入無底深壑,湧溢迸濺出一股激流從豁口處流下,連綿不斷的綠波發出雷鳴般巨聲傾瀉而下,濃密而晃動的水簾經久不息地發出響聲,水花向上飛濺,湍流與喧嚣聲使人頭暈目眩。我們站在山邊凝視着下方拍擊着黑岩的浪花,傾聽着深淵發出的宛如怒吼的隆隆響聲。

  半山坡上,環繞瀑布辟出一條小徑,使人能飽覽瀑布全景,可是小徑斷然終止,遊客隻好原路傳回。我們也隻好轉身傳回,忽然看到一個瑞士少年手拿一封信順小路跑過來,信上有我們剛剛離開的那家旅館的印章,是店主寫給我的。信上寫着,在我們離開不久,來了一位英國婦女,已經到了肺結核後期。她在達沃斯普拉茨過冬,現在到盧塞恩旅遊訪友。

  不料她突然咯血,數小時内,頗有生命危險,如能有一位英國醫生為她診治,她将感到十分快慰,問我可否傳回一趟等等。好心的店主斯太勒在附言中又說,因為這位夫人斷然拒絕讓瑞士醫生診治,他别無辦法隻好自己擔負重大的責任,我如允諾,他本人将對我蒙感大德。

  這種請求,是不能置之不理的,不能拒絕一位身在異國生命垂危的女同胞的請求。可是要離開福爾摩斯,卻又使我躊躇不決。然而,最後我倆一緻決定,在我傳回邁林根期間,他把這位送信的瑞士青年留在身邊做向導和旅伴。福爾摩斯說,他要在這瀑布旁稍事逗留,然後緩步翻山而過前往羅森洛依,我在傍晚時分到那裡和他相會。我轉身走開時,看到福爾摩斯背靠山石,雙手抱臂,俯瞰着飛瀉的水流。不料這竟是我和他今世的永别。

  當我走下山坡扭頭回顧時,瀑布已杳不可見,不過仍可看到山腰通往瀑布的蜿蜒崎岖的小徑。我記得,當時看見一個人順小徑快步走上去。在他身後綠蔭的襯托之下,我很清楚地看到他黑色的身影。我注意到他,注意到他走路時那種精神抖擻的樣子,可是因為我有急事在身,很快便把他忘卻了。

  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我才到邁林根。老斯太勒正站在旅館門口。

  “喂,”我急忙走過去說道,“我相信她病情沒有惡化吧?”

  他頓時面呈驚異之色,一見他雙眉向上一揚,我的心不由沉重起來。

  “你沒有寫這封信嗎?”我從衣袋裡掏出信來問道,“旅館裡沒有一位生病的英國女人嗎?”

  “當然沒有!”他大聲說道,“可是這上面有旅館的印章!

  哈,這一定是那個高個子英國人寫的,他是在你們走後來到這裡的。他說……”

  可是我沒等店主說完,便驚恐失色沿村路急速跑回,奔向剛才走過的那條小徑。我來時是下坡走了一個多小時,可這次傳回是上坡,盡管我拼命快跑,傳回萊辛巴赫瀑布時,還是過了兩個多小時。福爾摩斯的登山杖依然靠在我們分手時他靠過的那塊岩石上。可是卻不見他本人的蹤影,我大聲呼喚着,可是耳邊隻有四周山谷傳來的回聲。

  看到登山杖,不由使我不寒而栗。那麼說,他沒有到羅森洛依去,在遭到仇敵襲擊時,他依然待在這條一邊是陡壁、一邊是深澗的三英尺寬的小徑上。那個瑞士少年也不見了。他可能拿了莫裡亞蒂的賞錢,留下這兩個對手走開了。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有誰來告訴我們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被這件事吓昏了頭,在那裡站了一兩分鐘,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然後開始想起福爾摩斯的方法,竭力運用它去查明這場悲劇。哎呀,這并不難。我們談話時,還沒有走到小徑的盡頭,登山杖就說明了我們曾經站過的地方。微黑的土壤受到水花經常不斷的濺灑,始終是松軟的,即使一隻鳥落在上面也會留下爪印。在我腳下,有兩排清晰的腳印一直通向小徑盡頭處,并沒有傳回的痕迹。離小路盡頭處幾碼的地方,地面被踐踏成泥濘小道裂罅邊上的荊棘和羊齒草被扯亂,倒伏在泥水中。我伏在罅邊,低頭檢視,水花在我周圍噴濺。我離開旅館時,天色已經開始黑下來,現在我隻能看到黑色的峭壁上的水珠熠熠發光以及峽谷遠處浪花沖擊的閃光。我大聲呼喚,可是隻有那瀑布的奔騰猶如人聲傳入耳中。

  不過命中注定,我終于找到了我朋友和同志的臨終遺言。

  我剛才已經說過,他的登山杖斜靠在小徑旁的一塊凸出的岩石上。在這塊圓石頂上有一件東西閃閃發光,映入我的眼簾,我舉手取下來,發現那是福爾摩斯經常随身攜帶的銀煙盒。我拿起煙盒,煙盒下面壓着的疊成小方塊的紙飛落到地面。我打開它,原來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三頁紙,是寫給我的。它完全顯出福爾摩斯的特性,訓示照樣準确,筆法剛勁有力,仿佛是在書房寫成的。

  我親愛的華生(信上寫道):承蒙莫裡亞蒂先生的好意,我寫下這幾行書信,他正等着對我們之間存在的問題進行最後的讨論。他已向我概述了他擺脫英國警察并查明我們行蹤的方法。這更加肯定地證明了我對他的才能所作的極高評價。我一想到我能為社會除掉由于他的存在而帶來的禍害,就很高興,盡管這恐怕要給我的朋友們,特别是給你,我親愛的華生,帶來悲哀。不過,我已經向你解釋過了,我的生涯已經到了緊要關頭,而對我來說,再沒有比這樣的結局更使我心滿意足的了。誠然,如果我對你徹底坦白說,我完全知道邁林根的來信是一場騙局,而我讓你走開,是因為我确信,一系列類似的事情會接踵而至。請告訴警長帕特森,他所需要的給那個匪幫定罪的證據放在字首為M的檔案架裡,裡面有一個藍信封,上寫“莫裡亞蒂”。在離開英國時,我已将薄産作了處理,并已付與我兄邁克羅夫特。請代我向華生夫人問候,我的朋友。

  你忠誠的歇洛克·福爾摩斯

  餘下的事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經過專家進行現場勘察,毫無疑問,這兩人進行過一場搏鬥,其結果在這種情況下隻能是兩人緊緊地扭打在一起,搖搖晃晃地墜入裂罅。毫無找到他們的屍體的希望,而當代最危險的罪犯和最傑出的護法衛士将永遠葬身在那旋渦激蕩、泡沫沸騰的無底深淵中。後來再沒有人見到那個瑞士少年,他分明是莫裡亞蒂雇用的爪牙。

  至于那個匪幫,大概公衆都還記得,福爾摩斯所搜集的十分完整的罪證,揭露了他們的組織,揭露了死去的莫裡亞蒂的鐵腕對他們控制得是多麼嚴密。在訴訟過程中,對他們那可怕的首領的詳情很少涉及,而現在我之是以不得不把他的罪惡勾當和盤托出,這是由于那些枉費心機的辯護士們妄想用攻擊福爾摩斯的手段來紀念莫裡亞蒂,而我永遠把福爾摩斯看作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人,最明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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