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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楓:2021,我喜歡的五本書

高峰楓:2021,我喜歡的五本書

北京大學英語系教授高峰楓。

《從靈光殿到武梁祠》

缪哲著,三聯書店,2021年10月

這是我第一次在同代人的著述中,讀到未來必将成為經典的一部學術專著。厚古薄今是一種安全的習慣,厚民國而薄當代也是恨鐵不成鋼之後的選擇。但讀了這部書,我們那雙久已充滿疲憊和失意的眼睛,便終于可以向當代的學術,投去驚詫和欽佩的一瞥了(仿書中第4頁寫羅越的一句)。

缪哲以多部精妙的譯著為廣大讀者所稱道,但翻譯隻是他的副業。《從靈光殿到武梁祠》一書的出版,讓我們有機會領略他在中國古代藝術史領域深厚的功力。缪哲認為,中國古代藝術從商周的紋樣裝飾到漢代狀物藝術的演進,既不源于心理認知模式的改變,也不是藝術形式發展的内部事件。最直接、最強烈的驅動力,來自漢帝國以拟像和叙事為政策,系統表達其官方意識形态的需要。這一制度動力,尤其展現在王莽時代大規模的視覺制作方面。(有趣的是,2021年出版了好幾部關于王莽的書,均可成為缪哲此書極其友善的注釋。)

讀今人著作,倘能發現誠實、紮實的學問,已是意外之喜。而才與識,則向來是不敢奢求的。但缪哲這部書,在淵博的學識之外,又增以今人已久違的才情和智慧,這樣的才智甚至從正文溢出,流散到大量尾注中,使得讀注也變成一種享受。凡有長期讀書經驗、有“觀風望氣”能力的讀者,即使不是藝術史專家,隻要去讀那25頁的導言,便自可察知隐伏在字裡行間、高濃度和高純度的才、學、識。而作者那強悍、淩厲、無法模仿的中文,也足以恢複我們對于漢語學術寫作的信心。

作者對漢代文獻信手拈來,且經學深湛,這并不讓我意外。讓我驚喜的是他對西方學術的深入了解和應用。就我讀此書第一遍之後所能記憶,在讨論王莽時,經常會提到同時代大秦的奧古斯都,後者同樣是将意識形态融入大規模視覺制作的皇帝(依照Paul Zanker的分析);在關鍵讨論中,運用了埃裡亞德(Mircea Eliade)對于神聖和凡俗的區分、吉拉德(René Girard)和伯科特(Walter Burkert)對于祭祀與暴力的分析;導言中講到意識形态的視覺呈現,引用Michael Walzer的警句。凡此種種,都足以證明即使研究中國古代藝術史,隻要涉及古代宗教、曆史和社會,都離不開對西方相關理論的發掘和利用。

這樣一篇短評,自然不足以稱量這部沉甸甸的著作(字面義和比喻義均通)。我隻想扮演捷足的信使,宣布一部名著的誕生。

高峰楓:2021,我喜歡的五本書

《語藏集》

王丁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8月

清朝末年,派駐歐洲、南北美洲和亞洲國家的使節,帶着“聯絡邦交、疏通聲氣、采訪所住國之情形”的多重使命,将本職工作和人間觀察記錄下來,“形成日記體的集工作、生活、旅行記錄于一體的備忘錄”。這一批使西日記是“開眼看世界”的直接成果,是中國外交官在邦交國首都所做的一線報道。但要讀通這一批中外關系史的重要文獻,卻困難重重。因為這些日記作者用漢字直接轉寫外語詞彙的譯音,形成大量不知所雲的人名和地名。比如,傑狄是誰?果次又是誰?如果滿紙都是這樣“漢字其表、外語其裡”的詞語(這是王丁教授精妙的描述),那麼這些使西日記就隻是“使西密碼”而已。

要完成這樣的破譯工作,需要中西合璧、内外兼修的全能型學者。具備紮實的中文文史知識,這樣的學者在國内至少成百上千。但同時又能掌握西方多種現代語言、熟悉歐洲學術傳統,這樣的學者,數量可能會瞬間直降到個位數。破譯者還需兼有語音學、方言等知識,因為很多清廷使節的譯音深受各自家鄉話的影響,需要剝除方言帶來的遮蔽,才能将诘屈聱牙的譯音還原為原文。最後,破譯者需要對人名、地名、專名有長期的研究,需要對怪異的語言現象有足夠的好奇、敏感,甚至欣賞。幸運的是,《語藏集》的作者王丁教授就滿足了上述所有條件。

這本《語藏集》收集了作者多年來撰寫的有關中西交流、中西國文的十篇文章。“語藏”一詞,出自陳寅恪1930年代緻劉文典那封著名通信,讨論對對子是不是測試考生國文水準的最佳方式。而這個詞的終極來源,則是敦煌出土的《摩尼教經》殘篇。王丁教授以“十六字令”道出本書宗旨:“詞語探源,事物探本,以圖輔文,名物落實”。書中涉及使西日記解碼工作的有兩篇長文,其中《大清的朋友圈》堪稱範文,将李鳳苞《使德日記》中記錄的各國駐德公使的名單,做了詳細的考證,讓我們終于了解到這位駐德欽差大臣在光緒四年拜訪過的外國使節都是何方神聖。

這樣嚴密的曆史考證,也給其他學科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當時夏威夷王國駐德國的代理公使達們,經過王丁教授的偵查和推理,被還原為Frank Williams Damon。Damon一家是夏威夷的望族,他夫人的家族與夏威夷華人教會往來密切。孫中山在1882年就讀于檀香山時,曾得到一位名叫芙蘭蒂文的老師的多方關照。孫中山訓練革命軍,也是這位老師提供了一所學校的操場。辛亥革命勝利之後,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曾寫信給芙蘭蒂文,感謝這位國際友人對中國革命的鼎力支援。好了,芙蘭蒂文就是李鳳苞筆下的達們。也就是說,支援孫中山的夏威夷國際友人,已在1878年出現在清朝使節的日記中。如果沒有王丁教授這樣探源、探本、名物落實的考證,誰又能想到芙蘭蒂文會與中國有更深、更早的淵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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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裡士多德:生平與學園》

[意]卡羅·納塔利著,[加拿大]道格拉斯·哈欽森編,王芷若譯,劉炜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4月

隻想指天畫地、輕松愉快地談論“思想”的讀者,請繞道而行。這是極其硬核的一本書,不是将亞裡士多德的人生經曆叙述出來,而是将西方古籍中有關他生平的所有重要材料,按照年代排列出來,然後再詳加考辯。這本書的英文譯者和編輯者哈欽森在前言中說,他将古代史書和傳記中輯出的“一手證據”用黑體字排在正文中,而沒有放逐到注釋裡,是以可能會造成斑駁陸離的視覺效果。但我覺得,這種人為的斑駁,正可以讓我們警惕古代傳記材料之脆弱,也讓我們放棄編寫一部生動流暢的《亞裡士多德傳》的幻想。

有關亞裡士多德生平的記述和傳聞,依照現代的标準,是少而又少了。但相比于其他古代哲人,數量上還是頗有優勢的。但是這些雜多的記述,來源不一,有些來自他的同情者和追随者,有些則來自論敵。所有這些證據,需逐條考索,才能大體确定哪些有一定的史料價值,哪些是不靠譜的傳聞。比如,公元前343-前335年,亞裡士多德曾定居在馬其頓,擔任亞曆山大的老師。所有想兜售治國術的人士,見此記載,無不心馳神醉,以為哲人擔當教育未來君主的工作,亞裡士多德早已發其端緒。但亞裡士多德教會了亞曆山大什麼?普魯塔克認為,亞裡士多德傾囊相授,傳給這位學生所有高深的哲學知識。也有人認為,亞裡士多德僅僅教了詩歌和悲劇(相當于國文);還有人認為,他教了思考和論辯的方法。納塔利考察了這些傳聞,發現亞裡士多德在著作中對馬其頓的态度頗為冷淡,發現古代歸于亞裡士多德名下、用來教育亞曆山大的一些所謂“課本”,都不是真作。是以,說到底,亞裡士多德教會了亞曆山大什麼?好像不多。他是帝王師嗎?似乎不是。

我覺得每一位古代哲人,都應該請納塔利這個級别的學者來編寫這樣一本枯燥的“傳記”。也就是将所有的古代記述都羅列出來,别是非,辨真僞。當然,有一類人是不敢讀這樣的書的。若幹年前,有些妄人曾宣稱亞裡士多德的著作都是文藝複興時期的歐洲人僞造的。我很想向他們推薦納塔利這本書,但我其實也知道,學術并不能治愈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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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區柯克傳》

[英]彼得·阿克羅伊德著,孫微納譯,孫長江校訂,後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年11月

這是著名傳記作家阿克羅伊德為希區柯克寫的傳記,篇幅不長,剛好就在我們稍感疲倦時收尾了。像希區柯克這樣會講故事、高産出、品質恒定的導演,他的生平反而不如他的電影精彩。他生在信天主教的倫敦底層商販之家,1939年去美國之前,已經拍出《39級台階》和《貴婦失蹤記》這樣讓人百看不厭的電影(為避免争議,我更正為“讓我百看不厭”)。此後,在電影業更為發達的美國,希區柯克更是創作出電影史上一系列經典:讓人心神迷亂的《愛德華大夫》、讓人眩暈的《迷魂記》、讓人發狂的《驚魂記》、讓人時刻想拉上窗簾的《後窗》以及鳥比人多的《群鳥》。這樣的人生故事,如果寫成電影腳本,拿給希區柯克看,他一定會說:“沒戲。”

這位矮胖、永遠西裝革履、時刻以淡漠的神情掩蓋内心焦慮的導演,經常被傲慢的、愛指手畫腳的批評家貶低為取悅大衆的“商業片”導演。這樣的評論,似乎把商業片當成馬戲團裡的小醜,而把“藝術片”當作歌劇中的花腔女高音。1954年,希區柯克接受法國電影理論家巴贊的采訪。他告訴巴贊,拍藝術片是很簡單的,真正難的是拍好商業片(第196頁)。我簡直不能同意更多!我覺得希區柯克絕非在故弄玄虛,這可是一位偉大藝術家的經驗之談。同樣,他在接受特呂弗的采訪時,曾針對《群鳥》說過:“我根本不關心這部電影要傳達什麼東西。”這部傳記的作者阿克羅伊德在書裡補充說:“電影需要被觀看,而不需要被解釋。”(第263頁)是以,想在希區柯克的電影裡發現拉康的人,應該聽聽他自己對《愛德華大夫》的解釋:“這不過是又一部用僞精神分析包裝的追捕故事。”(第144頁)

拍攝《群鳥》時,據說用了28000多隻鳥。希區柯克的妻子阿爾瑪(又一位為支援丈夫的事業而退居幕後的女性天才藝術家)評論說:“故事不夠多,鳥太多了。”這本傳記也有類似的問題:故事不夠多,影評和花絮太多。看過希區柯克電影越多的讀者(最好是10部以上),讀這本傳記會越有滋味。看希氏懸疑片不多的人,如果不怕劇透,也可以勇敢地沖上去。

國内網絡上,總有人稱希區柯克為“希胖”。我覺得這個昵稱透着一股子假親熱勁兒,而且相當無禮。希區柯克是一位偉大的人民藝術家、傑出的電影工廠中的房間模範、連續40年的先進工作者。他不需要這個高熱量的昵稱,而需要勳章和我們的反複觀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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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酋長伊麗莎白》

[英]賈爾斯·米爾頓著,陳喬一譯,九州出版社,2021年1月

看到這個标題,略感奇怪。伊麗莎白是英國女王,和酋長有什麼關系?副标題消除了困惑——“英格蘭冒險家和第一批美洲殖民地的命運”。哥倫布在巴哈馬群島登陸之後五年,英國人便發現了北美大陸。但當時他們最感興趣的事業,是抓獲野蠻人的活标本。1535年,有人從南美洲帶回巴西的蠻族國王,轟動英倫,以至于有人萌生去北美捕捉蠻夷、在文明世界中巡展的念頭。直到1584年,英國人才開始用心經營美洲,開始設計建立永久定居點。伊麗莎白女王的寵臣沃爾特·雷利(Walter Raleigh)全權處理美洲事務之後,啟動了美洲殖民計劃。

1585年,雷利派遣五艘船,滿載補給和想在遠方擷取财富和機會的人,駛向新大陸。首批定居者建立了羅諾克島(Roanoke)這個定居點。起初,他們與當地印第安人部落相處頗為融洽,是以有些部落尊伊麗莎白女王為“大酋長”,這也是本書标題的由來。後來,英國人與印第安人交惡,屢屢爆發武裝沖突。到1587年,定居點的首領回國求援,在羅諾克島上留下了一百餘名英國人。因英國與西班牙在1588年開戰,禁止船隻出海,是以援軍遲至兩年之後才得以重返羅諾克島。但此時島上的定居者蹤迹皆無,原先建立的居住點已廢棄,隻在樹上發現暗号,指向另一座島嶼。這一百多号英國人神秘失蹤,成為曆史懸案。

回顧這段曆史,既有助于我們了解莎士比亞時代的英國,也有助于了解“五月花号”之前英國人在如今的美國弗吉尼亞州立足的過程。書中有兩件事,讓我印象最深。1608年,英國人奉詹姆斯一世禦旨,要冊封當地印第安人首領波瓦坦(Powhatan)為國王。波瓦坦拒絕,并宣布:“我也是國王,這是我的領土。”後來英國人半哄半勸,才勉強完成了一個讓他們可以交差的加冕儀式。另一件事則是與波瓦坦之女波卡洪塔斯(Pocahontas)有關,也就是1995年迪士尼卡通片《風中奇緣》(Pocahontas)的女主人公。這部卡通片講述了印第安公主想盡辦法來緩和本族人和外來者之間的沖突,最終還與英國人結婚。這樣的情節并不是好萊塢的虛構,而是美國早期曆史上為人津津樂道的一段“美談”。《大酋長伊麗莎白》這部通俗史沿襲常見的說法:波卡洪塔斯曾為英國俘虜向她的父王求情,還将她父王密謀偷襲一事及時通知了英國人;後來有英國小夥兒愛上印第安公主,二人成婚,兩國化幹戈為玉帛;婚後,波卡洪塔斯随丈夫去了倫敦,得到詹姆斯一世和王後的接見。但有關波卡洪塔斯故事的“建構”,已有學術性更強的研究,是以這個以聯姻促和平的傳說,應當比書中所叙述的更加複雜和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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