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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窿山,隐者之山

編者按

遠榮利、安平素,以簡單樸素及内心平和為人生目标的隐逸文化,一直以來是衆多文人騷客、被貶官員所信奉的人生信條。而在隐逸文化裡,最直接的表現形式,就是遁迹山林,在隻屬于自己的那一片桃花源裡,與世無争。這種現象自魏晉時期形成以來,給後世帶來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在中國南方的太湖之畔,有一座山,就以隐逸而著稱。

它就是穹窿山。

也許,在江南一帶的山林圖譜裡,穹窿山并不是最著名的,但它還是能被更多的人記住,就是因為它與中國傳統裡的隐逸文化息息相關。現在的穹窿山,更像是蘇州人後花園的天然氧吧,主峰箬帽峰海拔341.7米,是蘇州最高、最大的山。盤山公路直達山上,山上森林成片,孫武等古代名人在此留下了足迹,山上的景點也多圍繞這些名人展開。曾經生活在這裡的那些隐者,每一個都有自己的生命故事,每一個也都能帶來一份無言的啟示。

穹窿山,隐者之山

穹窿山深處,據說明代建文帝曾隐居此山中 王道供圖

我一直記得第一次登穹窿山的場景:

站在望湖台上,眺望浩渺湖色,漁帆點點,七十二峰猶如出沒雲際一般,美不勝收。這裡是蘇州的最高峰,一覽衆山小的感覺讓人對“穹”這個詞有了更深的體悟與了解。

《爾雅》曰:穹,蒼蒼,天也。

穹者,簡而言之,大、深、高的意思。當它和窿字連在一起,形容的就是中間隆起,四邊下垂的狀貌。事實上,穹窿山最早叫穹崇山,就是因山形中間隆起而易名穹窿山——隆起的這一部分,據《吳縣志》載,“山頂方廣可百畝”。

《姑蘇志》載:“穹窿山,比陽山尤高。《五湖賦》雲:穹窿纡曲,蓋此山實峻而深,形如钗股……山東嶺下有盤石,高廣丈許,相傳朱買臣讀書其上,後人号為讀書台,穹窿寺在焉。其北有紫藤塢、百丈泉、海雲庵。西址有白馬寺。”

陽山,是蘇州的另一座山。

盡管這裡提及了朱買臣的讀書台,但穹窿山的曆史冊頁上,首屈一指的人物應該是兵聖孫武。

春秋時期,戰亂紛起。孫武本為齊人,因避亂而投奔吳國。據說,初來乍到的孫武在穹窿山的茅蓬塢居耕自給,著書立說,過着隐姓埋名的生活——正如《吳越春秋》所述,“辟隐深居,世人莫知其能”。彼時的吳國,吳王阖闾欲圖霸業,正值用人之際,伍子胥遂向吳王力薦孫武。後來也就有了吳王阖闾“降階而迎,賜坐,問以兵法。孫武将所著十三篇,次遞進上”的隆重場面。

相傳,吳王令人朗讀全文,“每終一篇,贊不絕口”。

後來的曆史,大家都知道,伍子胥與孫武聯手,西破楚國,北威齊晉,為吳王阖闾開疆拓土立下了汗馬功勞,可謂吳國重臣,尤其是吳楚大戰,成為中國古代戰争史上以少勝多的經典案例。然而,吳王夫差繼位後,沉湎酒色,窮兵黩武,伍子胥被賜劍而死,讓孫武心灰意冷,于是他告病而返,繼續歸隐山林。

穹窿山,隐者之山

蔥籠幽處 攝影:阮強

穹窿山的孫武苑,就是紀念孫武的所在。

孫武苑的竹樓門上有張愛萍将軍題寫的“孫武苑”三個大字。走進門樓,躍入眼簾的是在黑色大理石上雕刻的毛澤東“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字型的碑文。在“孫武故居”茅屋内,配以弓箭、劍戟、軍事作戰圖,擺放着矮案、床、蓑衣、鋤頭等物,古意盈盈,一派春秋氣象。

從茅屋右側拾級而上,是“孫子兵法碑刻廊”。

在碑刻廊的不遠處,依山而築的是兵聖堂。這座仿春秋風格、禮制的建築,是根據殷墟婦好墓和戰國時河南輝縣三座享堂的殘存樣圖設計的。堂中置一大屏風,上刻《孫子兵法》全文,底座部分刻有“水陸攻戰圖”,人物衆多,密密麻麻,但栩栩如生,形象地呈現了古代水陸交戰時擊鼓、劃船、格鬥、射箭、雲梯攻城等的激烈場面。

兵聖堂前,是一尊青銅的孫武像。

不知塑像出自誰人之手,但孫武左手持筆右手托腮、目光炯炯遙視前方的模樣,着實有一股英朗之氣,仿佛那個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裡之外的兵家大師就在眼前。其實,我一直就對孫武懷有敬畏之情。小時候,家貧,可資玩耍的東西實在不多。好在鄰居家有一盤軍棋,惹得我常常去和小夥伴對弈幾局。彼時,因為國文課本的關系,對兵法一詞充滿好奇,覺着那些懂得排兵布陣的人是多麼偉大啊,比如會擺八卦陣的諸葛亮,比如寫下《孫子兵法》的孫武。

《孫子兵法》舊傳本十三篇,流傳至今有近六千字,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軍事專著,比歐洲卡爾·馮·克勞塞維茨寫的《戰争論》早兩千三百年,被世人推崇為“東方兵學的鼻祖”“世界古代第一兵書”。穹窿山有“蘇州的智慧山”之稱。蘇州山水清嘉,為什麼穹窿山偏偏獨得此名?

當我站在孫武銅像前,我終于找到了答案。

如果說孫武隐居穹窿山是躲避亂世,那麼,朱買臣的負薪讀書隻是他作為穹窿山人的日常生活。

在這個讀屏年代,談論朱買臣就像是複述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不過,他卻是穹窿山無法繞過的一個關鍵詞。出身貧寒的朱買臣,偏偏喜歡讀書,小時候靠幫人放羊貼補家用,後來成家立業,讀書之心未泯,常常在穹窿山的羊腸小道上一邊挑薪,一邊讀書。如此癡狂的行為惹惱了急功近利的老婆,以至于她一氣之下另嫁他人。然而,天下之事,終不負持之以恒者。朱買臣後來經同鄉推薦,為漢武帝說講《春秋》《楚辭》,被拜為會稽太守。

這段勵志的舊事,在《漢書》裡是這樣記載的:

朱買臣,字翁子,吳人也。家貧,好讀書,不治産業,常艾薪樵,賣以給食,擔束薪,行且誦書。其妻亦負戴相随,數止買臣毋歌嘔道中。買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買臣笑曰:“我年五十當富貴,今已四十餘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貴報女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終餓死溝中耳,何能富貴!”買臣不能留,即聽去。其後,買臣獨行歌道中,負薪墓間。

如此傳奇的人物,怎能不讓人心生好奇呢?

是以,我第一次登臨穹窿山,就急匆匆地先去看這塊傳說中刻有“漢會稽太守朱公讀書之處”的石頭。石頭粗粝,且大,足夠一個人躺下來小憩一會。隻是字迹略顯斑駁,筆縫間青苔隐隐,也許,這就是時間的力量吧。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不知有多少人來過這裡呢。據說,不少望子成龍的家長經常帶貪玩的孩子來這裡,給他們現場講解讀書的道理。

顯然,朱買臣的傳說成為“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經典注解。但是,倘若對朱買臣的了解僅僅停留在這種功利的層面上,既失之淺薄,又是對他極深的誤解。穿越曆史的漫長隧道,今天,我們應該從他身上讀出古代隐者的絲絲光芒。漁樵耕讀,是中國農耕文明的文化标志。當朱買臣在穹窿山踏歌而行之際,他于不期然間成為古代中國樵歌的先行者。這也是後來者将他和垂釣終老的嚴子陵、曆山農耕的舜帝以及苦讀的蘇秦并列為漁樵耕讀标志人物的重要原因。

史書有載,朱買臣在穹窿山道中歌讴,那他唱的是什麼歌呢?

當然是吳歌!

吳歌是吳地歌謠的總稱,而太湖流域一帶是吳歌的中心地區。江南水鄉的吳歌溫柔敦厚、含蓄纏綿,當朱買臣在花木扶疏、山巒青翠的穹窿山随口唱出一支支吳歌的時候,整個江南大地都因為這歌聲而更加溫婉了。

穹窿山,隐者之山

穹窿山望湖園西下山道口磐石上有楷書“吳口”兩字,暗用穹窿山是“天口”的典故。 王道供圖

在穹窿山的曆史上,還有一個值得關注的人。

這個人,不是喜歡在江南四處遊走,留下無數條所謂禦道的乾隆,而是南宋名将韓世忠。一提到他,略知稗官野史的人都知道,雖然他與嶽飛齊名,為南宋四大名将之一,但又因與嶽飛原配有過交好而遭非議。野史可信,亦不可信,不過,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我想說的是,韓世忠這位南宋名将在穹窿山的甯邦寺參禅修佛,給吳中大地留下了一抹别樣的人文背影。

甯邦寺,在穹窿山的最北邊。

如果從望湖亭走過去,不遠即到。史料記載,這是一座始建于梁代的寺院,當時名曰“海雲禅寺”。南宋紹興十二年(1142年),抗金英雄嶽飛遭秦桧謀害,讓懷有一腔拳拳報國之心的韓世忠看清了朝廷的腐敗。他心灰意冷,避亂蘇州。起初,他隐居在滄浪亭,後來聞知穹窿山深處有海雲禅寺,就帶着幾位跟随他南征北戰過的愛将,來此剃發修行,出家隐居。

穹窿山,隐者之山

洞天福地 攝影:錢桂鋒

然而,他們的内心深處,仍然放不下家國山河。

這從他組織人力重修“海雲禅寺”并易名為“甯邦禅院”即可看出。“甯邦”一詞,很好了解,就是渴望家國安甯的意思。盡管這隻是一座寺院名字的改變,卻盛藏着他們渴望國家和平安甯的深沉期許。隐于穹窿山的韓世忠如何度過自己的晚年,不得而知,但現在有一處玩月台,相傳是他當年的賞月之處。石壁上的六個大字“韓蕲王玩月台”,魏體,為于右任所書。

玩月台的旁邊,是“孤峰皓月”四個大字,醒目,富有深意。

站在玩月台下,我能想象到,當年韓世忠在這裡舉頭望月、俯首賞湖之際,内心一定是波瀾起伏的。盡管他承擔着人所不知的痛苦,但他能夠來到這裡,還是給中國古代的隐者提供了一個新的範本:馳騁疆場的名将,在征戰無門之時,同樣也會以隐為退。

盡管他一直放不下河山社稷。

明史上的“靖難之役”,傳說留下了一個“活口”,那就是建文帝。打着“清君側、靖國難”的口号一路揮師南下的朱棣坐上龍椅後,一直為建文帝的下落不明而憂心忡忡。他甚至派人四處打聽,皆以無果而終。在民間野史裡,建文帝傳說紛披,有葬身火海屍骨無存之說,有流亡海外之說,亦有削發為僧之說。反正,建文帝的去處,就是橫陳于明史典籍裡的一宗懸案。

僅就流亡之說,至今亦撲朔迷離,衆口不一。譬如,有一種說法,是建文帝逃到貴州安順的平壩,在一座名叫高峰寺的小廟裡安度餘生。而且,《平壩縣志》裡也記載得有闆有眼,說齋堂地下有一個藏身洞,洞底有一塊石碑上刻有“秀峰肇建文迹塵知空般若門”的銘文——不僅如此,寺裡的另一塊石碑上還刻有開山祖師秀峰收留建文帝的詳細經過。除此之外,福建泉州、浙江蘭溪等地都有建文帝隐居的傳說,而且都像證據在握,信心滿滿。

在這篇有關穹窿山的文章裡,我之是以提及建文帝,就是因為有民間野史和文史專家互相印證,靖難之役後的建文帝在穹窿山削發為僧。

這又不得不提到朱棣的重臣姚廣孝。

穹窿山,隐者之山

姚廣孝

姚廣孝是蘇州人,他在幫助朱棣争奪帝位中立下了汗馬功勞。但他事後拒絕官爵厚祿,毅然前往穹窿山歸隐禅寺。相傳,他對建文帝心懷愧疚,就将其秘密監護在積翠庵裡——《蘇州府志》載,穹窿山下有一積翠庵,又名皇駕庵,明建文帝遜國時曾稅駕于此。

積翠庵,就在穹窿山的腳下,是一座小小的寺廟。

穹窿山的茅蓬塢景區,有一個見聞館,就是為了存證“建文帝謎案”、解密建文帝謎蹤而建。顯然,“見聞”二字取“建文帝”之諧音,另有“增見廣聞”的深意。從見聞館出來,我倒覺着,穹窿山的胸懷是寬廣的。它沒有武斷地下結論,以肯定的口氣說建文帝就一定隐居于斯,隻是給建文帝的傳聞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不像這些年為了名人故裡而争得不可開交的一些地方,為了所謂的曆史資源而撕破臉面,或者弄虛作假。那樣做,才是更大的笑話。

如果建文帝真的隐居于斯,莫非,是想研讀兵書、重振山河?

曆史,總是讓人如此無解。

穹窿山,也是琴家的歸隐之地。這是我無意間知道的。

2016年初夏,我去蘇州工業園區水墨江南小區的石湖琴社喝茶,和青年琴師呂繼東談及穹窿山的隐逸文化時,他随手從身後的書架上抽出一本《大還閣琴譜》給我看。翻閱之際,聽見他說:徐老先生晚年就隐居在穹窿山。

穹窿山,隐者之山

這多少讓我有些始料未及。

也許,是這冊影印、豎排的琴譜來得太突然了。不過,這樣的不期而遇,為我開啟了尋找穹窿山古琴史的大門。如果要追溯的話,最早的要算三國時期東吳名相顧雍。他曾在小王山頂臨風撫琴,這是有史料記載的——小王山,是穹窿山脈的一個小山頭。自古以來,琴乃隐者的标配。既然穹窿山自古以來就是一座以隐逸文化而聞名的江南名山,那麼,穹窿山一定于冥冥之中等待着一位琴師的到來。

1644年,徐青山終于來了。

這位青年時期有過兩次武舉考試經曆并中舉的太倉人,在報國無門的絕望之際,選擇了穹窿山。他本名徐上瀛,後改名谼(hóng),取号石帆山人,别号青山。從這一年起直到他逝世的十多年間,他一直過着清貧的隐居生活。當然,他的人生道路之是以選擇琴隐,與他出生在琴風濃厚的地方有關。他先後受教于陳星源、張渭川、嚴澄等名家,常常以琴會友,與朋友一起探讨琴學理論,後與同道者結成琴川琴社,人稱“虞山琴派”集大成者。隐居穹窿山後,他總結多年的彈奏實踐,輯成《大還閣琴譜》,他的另一部著作《溪山琴況》對琴曲演奏的美學理論有系統而詳盡的闡述,提出了“和、靜、清、遠”等二十四要訣,是中國古琴美學的集大成之作,影響了清、民國琴壇三百年。

穹窿山,隐者之山

2016年中秋節後的兩天,呂繼東在穹窿山策劃舉辦了一場古琴雅集,擔綱者是中國古琴學會副會長朱晞。不僅如此,旨在傳承、傳播古琴文化的蘇州古琴研究會也落戶穹窿山。

琴聲自會消散,一如名曲《廣陵散》。

但,多年以後在穹窿山複又彈響的虞山琴聲,則是當代琴人對古代琴家的遙遙緻意,仿佛一場穿越時光長廊的對話與交流。

穹窿山的隐逸精神,更加深了。

明代的蘇州文人吳寬寫過一首《登穹窿山》詩,開頭兩句:

我聞吳中諺,陽山高抵穹窿半。

壯哉拔地五千仞,始羨吳中有寺觀。

這裡的“諺”,就是吳地謠諺“陽山高萬丈,不及穹窿半截腰”。

盡管穹窿山享有“吳中第一高峰”之稱,但在我看來,最彌足珍貴的是這裡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所傳遞出的氣息,有一種與衆不同的安靜,甚至寂寥,十分吻合“蘇州智慧山”的命名。智慧,是一個虛妄的詞,也是一個可以落到實處的詞,而一個個歸隐穹窿山的人,就是不斷引領我們在黑暗中尋找光明的一盞盞燭火。

2021年的夏秋之交,當我遍覽穹窿山的蒼松翠竹并與一隻山雞不期而遇時,我忽然發現,這裡太适合一個人修身養性了。盡管在這個加速度的時代裡沒有人願意過上真正離群索居的隐者生活,但是,偶爾在穹窿山的深處聽聽鳥鳴,俯下身來與一株小草對視一會兒,看一條小溪潺潺而去,也許都能讓我們疲憊的内心獲得一份來自隐忍的加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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