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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部落丨張玉泉:一個人的花園

一個人的花園

文丨張玉泉

夜色中,花朵獨自開放。她們仿佛已經脫離了這個城市,在炎熱的夏夜綻放孤獨。我尋着花朵的靈魂來到園中,她們的香味早已沒有先前的濃烈,顔色也沒有初始的絢麗,但仍舊維持着中年的熱情。像是我生命中曾伴随的恐懼、孤獨、羞赧,如今早已在一場雨來臨之時,變得坦蕩和平靜。

夜色是夜色的故鄉。我重新找到了屬于自己心靈的淨土。徜徉在花園裡,夜色出奇的純淨。在一場雨中,所有的浮躁都被圍剿幹淨,隻剩路燈下晶亮的雨珠,在草葉間懸垂。什麼是一場夜色的真谛?哪裡可尋找到愛情的歸宿?就像是雨中的花園,當你深陷其中,去尋找内心那片閃光的故土,他從不曾厭惡你,從不曾驅趕你,從不曾詛咒你,仿佛你形影不離的朋友,從不多言。

那是一幅多麼唯美的畫面。竹葉間的雨滴正安詳地蠕動,低枝幾乎已經踏足你的胸脯,能感覺到她們微弱的呼吸。她們正在認真地聆聽你的腳步,在身後将你動情地凝視。我就是這樣一個孤獨者,卻早已掃淨了内心的記憶。仿佛一口幽深的水井,記憶中的鹹澀早已凝結成天空的烏雲,瞬間降落在平原之上。

沒有人和事物可供懷念,沒有故鄉,沒有親人。這是黎明前的黑暗,卻早已忘記了一場平常的夜色,在他的圍獵中成為一隻沒有心思的獵物。我們懷着愛意、恨意曾經在這裡焦急地徘徊,打碎了自己的腳步,帶着焦灼的身影,向頭頂的天空求助。但時光碾碎了一切,他讓你徹底明白了一切,了解了一座虛幻的花園。

我也是一個虛幻的我。一隻小刺猬徘徊在草地上,它眼中的我是不是另一隻刺猬?在多刺的防備中出生和成長,最終又被自己的刺所刺傷?我又一次看到花叢的壯烈,她們在策劃一場小型的沖突。就像是一場帶着甜味的話劇,又在苦澀的回憶中走向結尾。

一年過去了,花園仍舊在延續玫瑰的攻勢。她們吐納着北方的情韻,化解夜色的寒涼。我懂得這片花園,她與我的生命悄悄地融合,又悄悄地分離。幾棵油松的後面,有一棵新栽的白桦死掉了,光秃秃的枝子上再懸挂不上一片綠葉。他停頓在時光的中途,在空中勾勒出記憶的輪廓。

去年此時我也常在這裡徘徊,經曆了一段最為痛苦的日子,因為得知三哥離開了。當時花園裡玫瑰開得正盛,并且又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三哥在百花盛開的時節離開了這個世界,讓我的内心變得陰暗無比。我無法改變這個世界,無法去改變另一個人的一生,隻有跪拜在大地之上,乞求世界多一些正義和善良。

如今的花園,還是這樣的晦暗。有雨的日子,洗去了夏季的燥熱,洗去了内心的苦痛,讓我以平淡的視角來觀察人生,觀察夜色。夜色甯靜,仿佛剛剛離去的雨聲,帶走了我前半生的記憶。我來自何方?我來自這個星球,卻又找不到一顆自由的心。徘徊在小徑上,打量着紅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花朵,她們有的已經凋零,有的剛剛綻放,有的被雨打歪了花瓣,掙紮在花枝上。有的卻剛剛冒出骨朵,渴望着美好的未來。

雨窪映射出路燈的影子,潔白無瑕。仿佛安靜的一面鏡子,在土地上翻開心靈,在遠處呼吸着,等待被雨後的陽光灼幹,等待重新變得虛無,像是從不曾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像是僅僅為了看到這一小片明麗的夜空。

雨如有若無,言猶未盡。不時有雨點,從無法預知的地方打在面孔上,讓你覺察到世界仍在繼續。面前的花朵,繁茂之中飽含着凄涼。我們看到的多彩的世界,竟來自光線的折射,一場美麗的虛幻?她們在路燈下品讀着細雨的味道,是不是平淡生活中的壯烈?是不是在你無法扭轉時光的短暫,隻是綻放出對命運的不甘?

幾株丁香幹澀的葉片吸足了水分,擡起滄桑的面孔。她望我,也望着雨中的沉靜。記得早春時,她們舉起一簇簇淡紫色的花蕊,認真地釀出一陣陣撲鼻的芳香。這種特有的花香讓我感覺她内心的歡樂,以味覺的占有體驗來世的價值。她們可能來自鄉野,也可能來自花圃,但她們因為時空的變化,最終将在這裡走完一生。也許明年我将搬離這個小區,再也沒有看到她們的機會,但她蓬松的身軀,綠意盎然的挺拔,也許将成為我永恒的記憶。

去年此時,我寝食不安。得知三哥失蹤的消息,已經是五月底了。我徘徊在這片園中,用手機到處求助。沒有人知道三哥去了哪裡,也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資訊。我一遍遍地搜尋故鄉的地圖,檢視每一條道路,每一座橋梁,想要猜測到三哥出行的路徑。世界如此之大,一個人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但卻在我的記憶中如此地清晰。

六月中旬的時候得到了三哥的資訊。是我從網上查到了一起距離家鄉四十公裡的交通事故,最終确認是三哥。帶着無限的悲痛,匆匆回鄉處理完三哥的後事,一個春天已經過去了!又一年的春天,又一年的雨季,又一次站在園中,再去看這些一季一季的繁花似錦,仿佛那些未曾謀面的事物,都早已在我的身邊擦身而過。

雨仍将持續,已經在我的故鄉泛濫成災。看着那一幅幅揪心的場景,還有些人在雨災中不幸遇難,我忍不住含淚祈禱,祈禱眼前的世界,不要讓故土的親人,再承受太多的災難,讓他們能夠平安地走過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花期紀事

月季再一次從枝頭冒出來,這次繁華仿佛有了一些冷落。我的目光在夜色中漫遊,最後落在樹叢的黑暗裡。仿佛目光隻能延伸到花園的邊邊角角,再也無法透視向黑夜深處。

頭頂的天空被密實的雲層覆寫,隻能感覺到無盡的涼風從身後無聲走過。紅色燈盞異樣的朦胧,沉醉在昨日的記憶裡。誰将是第一個碰觸心靈喜極而泣的垂淚者?我不是這裡的主人,但我卻短暫地寄居在這裡。一年又一年的時光,掃蕩去了曆史的灰塵,留下來的是苦痛和辛酸的記憶。

我将隻是在花園裡感受一陣沉默的香息。或許明天的時候,花園裡很多花兒都将變成蝴蝶飛走。這些花瓣的形狀,隻是我們曾經在道路上相遇的一瞬,内心所迸發的光亮。在每一片花蕊和葉尖上垂留的雨點,照亮了前行者孤獨的腳步。

我在尋找我的呼吸,低微,無聲。像漫天的烏雲擦過樹梢,并無逗留的本意。我們還在等待着雨的腳步,在大地上踏過灰塵,腌漬行人沉重的腳步,走過人生一次次低窪和趔趄。一片翠竹更加茂盛,她們得了土地的濕潤,繁衍出新生的竹筍,鋪展出葳蕤的濃密。我喜歡這片翠竹,适應了這片新耕的土地,開始建設自己的領地和家園。每個人都将成長為一道風景,就像這片竹子,從枯黃難熬的冬季,尋找到了自己的生機。

竹林裡充滿了潮濕陰暗,無窮的風聲掀起竹稍,泛起可怕的動靜。我喜歡竹林滄桑的景緻,大觀園裡有一片竹子,夾雜着幹枯憔悴的面龐,深深地吸引了我的心。倘若是有雪,就更加入木三分。人到中年,再也無力去欣賞深濃的翠綠,唯有夾雜着斑駁的枯紋,在風中揮舞自己的故事給人看,倒更加地貼切内心。我站在陽光裡,看一縷即将遠去的金色籠罩着這片斜坡上的竹園,仿佛找到了内心的一片安靜,找到了一縷溫暖的慰藉。

而現在的花園,在竹林的輝映中更顯生動。竹林後的玫瑰叢,卻也高昂着頭顱,似乎要把花朵舉到圍牆頂部去。那些花朵帶着不同的姿色,在風中輕微地顫動,搖曳起輕盈的舞姿。

花朵向我們昭示什麼?昭示着理想還是現實?我望着一片朦胧的絢麗,卻突然感覺到了虛無。當她們努力地綻放自己的青春,是否還在詢問一朵花的未來?花朵在飛翔,她們不在乎無果而終,她們隻在乎這一刻的妖媚,驚豔地來世,就是為了一次意外的多情。多情者從未在這裡駐足,她們早已經遠離了城市,遠離了嘈雜之中的寂寞,她們是藏在花朵下面的利刺,刺出了内心的血迹。

最開始是大紅的玫瑰,成片地從枝葉間冒出來,占領了夜色的舞台。那是一場人生的初戀,全身心地投入,将愛的激情凝聚在每一片花片之上,所有的色彩都經過神靈的檢閱,所有的花苞都來自唯美的設計,所有的氣味都經過風雨的鍛打,她們無邪、純情,嬌翠欲滴,用最美的身影吸引着路過者的目光。

天氣轉涼時,那些淺色的花朵開始接力而來。白色的、淺黃的、深紫的,再一次從新枝上發起沖鋒。花季在一場又一場雨中拼搶綻放的舞台,從凋零的腳步中重新奏響命運的音符。我的視野開始變得模糊,作為花園中的過客,仿佛沒有品鑒的資格,沒有為她們代言的義務。但我知道,所有的開放都是壯烈的,這裡同樣彌漫着硝煙,充滿了抗争的眼淚和苦痛。因風雨的無常,因你我的距離早已經超越了時空,穿梭在夢境之中,穿梭在時常晦暗的黑夜,我們能有多少次與她相擁而泣的機會。

有些花瓣在未曾綻放就面臨凋零,風雨無情地來臨,全然無視這些嬌嫩的身軀。她們随着暴風驟雨跌落聖壇,帶着哭泣的眼淚轉身而去。生命在大自然中變得如此脆弱,仿佛我們的理想與現實總是背道而馳。有時候,我們種植下希望的種子,勤勉地耕作,小心的呵護,而最終卻是顆粒無收。如同你曾經為之晝夜不寐的愛情,欲求之不得,隻能遠遠地觀望着最愛的人從視野中消循,成為記憶深處的疤痕。

我内心曾經的花期早已經過去了。過往時節,但凡遇到花季來臨,一定是各路園子都趕着去看的。從迎春到海棠,從海棠到牡丹,從牡丹到玫瑰,從玫瑰到青荷花。看到舍不得離開,直到錯過了午飯,直到夜色降臨,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在春意萌發的海棠樹下,看花片飛雪。在有風無風的午後,安定在一片荷池外打盹。我在看什麼,僅僅是花?一定不是,一定是在看自己那顆無法抑制的内心,看花朵出苞時的飄逸和灑脫,看她們如何打破内心的枷鎖,讓理想的鋒芒照亮世界。

如今,常常錯過花季,看到的是早已經飄零的往事,沉積在土地深處。就連這片離我咫尺的花園,我也不記得她們曾經的喧鬧,她們孤獨時的掙紮,隻是面臨無法排解的思緒,在到這裡尋找花兒的身影時,她們卻都已經離我遠去。

我想找到什麼?是園丁的孤獨,還是驚心的往事?花開的時候或許驚天動地,但卻看到賞花人遠去的身影,卻又不得不惋惜。花事早已盛開在你的視野之外,當人生的盛宴結束,你又能等來哪些尊貴的客人,來與你一起傾聽黑夜中風聲呢?

散文部落丨張玉泉:一個人的花園

坐在花園中間

坐在花園中間,夜色是十分昏暗的。燈光從花叢深處照過來,深夜靠近安靜的本質。一陣花潮已經退去,綠色暫時成為花園的主旋律。零星的花朵仍在努力補綴春天末尾的背景,讓我們不時可以發現夜色中的驚豔。

所有的安靜都屬于内心,假設沒有世間的憂愁,生活會是什麼樣子?那該是花團錦簇,一片繁榮。可花兒終究落下來,将已經開放的花瓣泯在枝頭。她們曾經是春天的使者,如今靈魂已經走遠。

不需要用一場雨水送别,當我們眼角折射出的失望足以讓花園的小路沉默許多。我們還執着于找尋,仍舊帶着青春激情的花朵,在枝頭等候欣賞者。她們安然面對時光的慘烈,在怒放中展示自己對美的追求。

我曾經是完美主義者,把花朵的降臨視為上蒼的恩賜。而花期已經短暫到如流星般的易逝,幾乎是幾天的工夫,滿眼的風光都像浪花一樣流過歲月的河床。隻是我已經欣賞過了,她們的音容笑貌,都已經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内心,那些曾經在風雨中帶來的溫存,在單調的生活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花匠剪下來的碎枝被我撿起,帶回家插放在花盆中。我希望她能存活下來,繼續延續生命中的美好。我在拯救誰的青春,不,我在挽留生命中曾經最美好的回憶,她們能夠在艱難的生活中留下種子,在貧瘠的土地上尋找到屬于自己的愛。

小時候家裡是很少種花的,對于農村人來說,每天上山下地,到處都是花花草草,已經習慣了它們的存在。每天面對解決溫飽的現實問題,自然心思都在明天的糧食上,誰還會去追求虛無缥缈的浪漫。菜園子裡的蔬菜和土地上的莊稼,也會在屬于它們的季節開出花朵,而它們不僅停留在花朵的表象,它們的任務是開花結果,結出飽滿的果實,喂養饑餓的孩子們,為來年留下新的種子。

當時菜園子裡最好看的花朵當屬油菜和蘿蔔花。陽春三月,大地複蘇,齊腰深的油菜和蘿蔔棵開出燦黃的花朵,等待着蝶兒們來授粉。等過了四月,油菜、蘿蔔花變成了濃密的綠夾,點綴在葉子中間,滿眼沉甸甸的青翠,壓彎了苗條纖細的腰肢。

開得茂盛的還有芝麻花,淺藍色的喇叭綴滿了每一片葉子下面,散發出苦澀的味道。等到了秋天,芝麻葉子根部結出了帶棱的子夾,灌油變黑,籽粒飽滿,就可以收割,打油。我還看到過蕃薯開花,如同牽牛花一樣的形狀,帶着樸素的藍,藏在碩大的菱形葉子中間,仿佛十分得羞澀。父親是不希望蕃薯開花的,蕃薯藤長得壯實,根須深深地紮進泥土裡,還要不斷地将它們的藤翻起,讓它們把注意力集中在主根莖上,長出巨大的塊莖。

我家院子裡唯一會開花的是棗樹。棗樹四月開花,花小而密實,與棗葉顔色相近,是以很少被人關注。隻是一陣陣逼人的芳香溢滿院子,引來了一群群蜜蜂前來采蜜。我上國小四年級的時候,院子裡迎來了第一盆花。有一年暑假,上大學的姐姐回到家來,去山上挖回來一株蘭花,栽在廢棄的鐵盆裡。蘭草在棗樹下面堅強地存活,沒有人給她澆水,也沒有人施肥。隻有下雨的時候,它們才吸足了水分,不斷地膨脹着腳下的根。有時候院子裡的雞餓得發慌,偶爾過來啄幾下,蘭草的葉子反複折斷,反複長出來,陸續存活七八年之久。但最終也沒有看到它開出花來,想必是它掙紮存活已經不易,開花這種高雅的理想也隻能暫時擱置了。

第二次種花大概是我上大學走的那一年,當時奶奶爺爺在世,娘從姐姐家回來,帶了一株美人蕉,種在月台下面的池子裡。美人蕉很快地繁衍生殖,冒出了巨大的葉子,第二年就開出紅色的花朵。那一年,姐姐帶回來相機,在美人蕉前面照了一張珍貴的全家福。可惜我當時在省城上學,沒有趕上合影。而今,合影中的四位親人均已過世,而院中的美人蕉也不知何時消失了。

如今的城市到處都是花園,種滿了月季、海棠、丁香等名貴花種。身居城市,看花成為了我生命中重要的一種儀式。花兒無言,她們在歲月中不斷地綻放和凋謝,重複着生命中最美好的光景。而每一年我的心境也不斷地變化,内心難以泯滅的鄉愁和對親人的思念、對未來的憧憬和現實的焦灼,混雜交織。看花的心情時時不同,而看花兒的求幻思想則更逼真,類似那些曾經愛過的離開的人,在眼前恍惚閃過,盛開凋謝,零落在泥土中。

山野之霧

在陰雨中,山野顯得神秘、喑啞,濕重的濃霧覆寫住山脊和叢林,隻能看到模糊的雲色,似乎無法退去的海浪,緊緊地與逶迤的群山互相擁抱。它們如此纏綿,讓你無法看清更遠的世界。那裡或許隐藏着歲月的真相、季節的枯榮、生活的艱辛。

我的眼光所及的地方,是一座連綿的北山。它們像是一道蒼黑的屏障,團團将村莊圍坐在中間。無論時光多麼漫長,日子多麼急促,我都相信北山會給予我甘甜的果實、色彩迷離的花朵、動聽的山風吹過林梢的柔情。

我記得那些日子,村莊上的炊煙在潮濕的雨霧中彌漫,與山野的雨霧融合在一起,在山腰彌漫和纏繞。我等待着焦灼的夜色趕緊褪去,迎來新的黎明。然而雨季會在夏季更趨密集,梅雨浸透山村的每一片角落,讓人們無法離開村子半步。

我冒雨前往北山,在滿是雨水的山林中穿越。那是對自己發起的挑戰,弄濕了衣服和鞋子,渾身冰冷,甚至連身體都發出了顫抖。山路被雨水沖刷出溝壑,淋漓的雨水在沙石間匆忙趕路。我走向遠山,走進一場濕意而忘我的攀登。所有的栎樹葉子低垂,綠得發亮的葉尖淌着新鮮的雨水,滴成時間的沙漏。我在雨中行進,頭發被雨霧打濕,緊緊地貼在額頭。在離山腳最近的第一道山崗上,幾縷輕柔的霧絲輕輕漂移,它們旁若無人地從我的腳下極速流逝,向着另一道山梁翻越。濕冷的雨滴在雲霧中拂過臉龐,涼意瞬間進入感官,讓一顆孤獨的心有了新的生機。眼前的飛舞是粗犷的,沒有方向感的穿梭、遊移,猶如飄忽不定的情感,不知道将依戀該附着在故鄉的哪一片土地,哪一塊山石,哪一條河流。

随着海拔的升高,我更加靠近了北山的幕布。那是一團深色的虛無,在雲霧的萦繞中撲朔迷離。我相信堅強的栎樹林依然安好,林間的道路依然安好,鳥子和蚱蜢都依然安好。它們不會因為雨霧的阻擋而望而卻步,它們躲藏在山林的巢穴中,等待着憂愁的雨天盡快過去,太陽出來,照亮山霧,晾幹翅膀,重新覓食。我的腳底不時被道路兩旁低矮的樹叢絆到,雨水撲打進鞋底,增加了褲腳的重量和腳下的濕滑。

這不是一場沉重的夢,這是一次冒雨上山的真實經曆。雨霧中的現實更加接近生活的本質,它們讓我覺察到心頭的沉重。一切都将負重,面對天空中密集的雨絲,面對失去真相的山巒,心底閃過一絲無法言說的焦灼。如果現實也可以描述為夢,這場北山的雨霧,就是一場真實的夢境。

我在夢境裡穿梭,與山化為一體。甯可做草的靈魂,攀附在寬厚的山體上,紮根于腳下的土地,也不願在他鄉流浪。轉過山腰,霧氣迎面而來。我已經成為山霧中的一葉孤舟,劃向山林深處。霧雨愈加沉重,打濕我的眼睫,仿佛眼眸深處凝結的眼淚,在臉頰上深淌。因為熟悉這片土地,因為深愛這片土地,我想在雲霧深處尋找山野的表情,聽他溫柔的心跳,感覺他冷卻的體溫。我聽到了風吹落樹梢雨滴的聲音,砸落在低處的葉脈上,落在泛綠的苔藓上。他們在反抗雨季的壓抑,企圖以筆直的身姿重新挺立在我的視野。

我聽到了山谷中瀑布的歌唱,帶着激蕩回旋的餘音。多少山雨被樹葉和泥土重新過濾,彙聚成一汪深藍的泉水,洗淨山谷中裸露的石頭,越過無數溝壑和荊棘,到達斷崖的一躍,成就了山谷最勇敢的情節。我曾經在這裡汲水,燃火做飯,無數山林靜默的夜晚,與栎樹林的山鳥一起栖息在山谷。作為看山人的孫子,我有最充分的理由留在山中過夜。我嗅到了月色的味道,透過野百合的花瓣傳進我的鼻孔,我聽到了刺猬從山谷中滾落,與落葉互相摩擦的聲音。我享受着山野的靜谧,坐在山頂觀望北山的剪影,愈加厚重樸實慈祥。

即使在雨霧中,我也不感到任何不适或者焦灼。我已經與北山達成了某種默契,他們的身姿在雨色中更顯得健康清新。雨線如同母親手中縫衣的針,往來穿梭于它的肌膚,為它們縫補上裸露的赤貧。我坐在樹下讀山,讀出内心深處的愛,讀出對故鄉的感恩,讀出詩意朦胧的童年往事。

什麼時候,才能迎來雨後的陽光?什麼時候,才能拂去心頭的潮濕?太多的未知,太多的疑問,成為心頭的渴望。我在雨中的山林漫無目的地穿梭,仿佛雨水的永遠停留在夢中的記憶,仿佛山林中的陰暗就是我内心的風景。我被綠色的水滴照亮,看到自己朦胧的影子,在山間的草木中閃爍。那不是生命中固有的苦痛,而是融入自然的一份自在和惬意。溫暖從山林中彌漫過眼前的草地,在心頭重新燃起朦胧的篝火。我将成為群山中最富有的孩子,一手觸摸天際的霧縷,一手接過樹梢掃落的雨水,傾聽雨傾灑在落葉上的寂寞。

這是最美妙的音樂盛典。鮮花點綴在叢林間,帶着露水的微笑,我彎下腰來,輕輕地撫摸她們美麗的花瓣。她們早已适應了這裡的土地,安于歲月的片隅。有的帶着顆粒狀的花粉,等待鄉間的蛾子前來采蜜。多少人曾經懷着和我一樣的感情,世世代代生存在這裡?多少人離開這片土地,卻又在夢中眷戀山林?像陶淵明,辭官歸隐,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或荷鋤耕作,種豆耕吟。這是怎樣強大的内心世界,看清了世态真相,才能做出這樣的打算?

我從未停止在北山的腳步,隻要我還屬于這片土地。我行走的腳步聲,仿佛隻有這片山林可以聽到,自己的安靜的心可以聽到。從少年到中年,一直走到遙遠的未來。

(選自《延河》下半月刊2021年10期)

張玉泉1978年11月生于河南魯山,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作品》《中國鐵路文藝》《延河》等。獲信陽市第八屆文學詩歌獎、第四屆全國電力文學著作獎、星星點燈詩歌大賽一等獎等。著有《另外的叙述》《荷之舞》《雨夜花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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