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冒牌上尉

1936

說是有這麼一個人，光緒三十四年，在東四省出生，要真仔細思量的話，具體一點的話，該是出生在熱河和察哈爾交界處的一座廟宇當中，嶽飛廟。

滿清打下江山之後，中原人開始祭拜嶽飛——那個誓言收複山河的名将，嶽飛替代了缺位的漢人皇帝，畫像配上了皇帝冠冕，廟宇建成帝王規格，是百姓的小小心思。

等到他出生的光緒三十四年，距離滿清入關已然270年，再過幾年，滿清也沒了，嶽飛廟也就荒蕪了。

父為神漢，母系巫婆，他的家人為死人招魂。和平盛世，艱難過活；戰亂之秋，一樣颠沛流離。

于是，他在民國二十四年上了學，因為羨慕讀書人，因為想弄懂“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為乎四方些”這些招魂吟唱裡真正的涵義。這時，距離出生地東四省淪陷，已過去兩年有餘了。

等到了民國二十五年，平靜的書桌已經無處安放了，局勢吃緊，于是他又從了軍。

要打仗了，識字的士兵升官快，于是他又冒名頂替進了一個軍官特訓班。

特訓出來，他就是軍需上尉了。加之他基于從小輾轉各地時的僅為謀生的手腳不幹淨，從桂軍出來時偷了一批貨物，有錢能使鬼推磨，在冒領上尉之職後不久，即飛升軍需中尉。

九一八與七七之後，中國的進出口岸就隻是集中于香港、越南、新疆、緬甸四地了。

民國二十七年，10月21日，廣州失陷，基本切斷了香港通道。

民國二十九年，9月，廣島第五師團擊敗法軍，入侵越南，越南通道被迫關閉。

民國三十年，4月，日本與蘇聯簽訂“蘇日中立條約”，新疆補給線被掐斷。

至此，緬甸成為當時中國進口軍需物資的唯一入口。

他亦在行經緬甸的中國遠征軍當中，仍舊做他的軍需中尉，祁團副在機場被流彈炸死了，在冒牌上尉以及冒牌中尉之後，他穿上了祁團副的衣服，開始了他冒牌團長的軍伍生涯。

他說他叫龍文章，可就連龍文章這個名字也是假的。那還是民國二十七年的時候，部隊協防沽甯城，當地城防團裡的一個副官叫龍文章，他覺得這名字好聽，就偷來用了。

隻有爹媽在嶽飛廟中給的這副骨肉是真實的。

爹媽帶着他去了很多地方，東北東南，湖南湖北，山西山東，一寸河山一寸血。

無法安放的書桌，無處安放的青春，無處安放的魂靈，何以為家？

龍文章這個以冒牌上尉起家的妖孽，是嶽飛也是屈原，生的帶回，死的招魂，山河重光回家鄉，汝心安處即是家，他讓他們安心，他帶他們回家。

1944

他覺得“龍文章”這名字好極了，就冒用了。他大概是喜歡寫文章與教寫文章的人的，甚至是羨慕。因為文章千古事，因為不甘作炮灰。

不甘作炮灰的人，一定是經曆過殘酷戰争洗禮的人，比如九一八時候的東北兵張迷龍，比如七七時候的北平兵孟煩了，比如第一次遠征時候的冒牌上尉龍文章。

沒有上過戰場的人，會被三言兩語的口号激蕩起了熱血，奔赴戰争而去。比如1944年9月16日，元首蔣介石在國民參政會上号召知識青年積極從軍的即席演講，口号曰：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

1944年，全國一盤棋，全世界也是一盤棋，楚河漢界，犬牙交錯，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然進行到了新的階段。

知識青年約翰·米勒響應号召從軍也有些年頭了，上尉的頭銜得來不易。然而米勒卻覺得這些都好似假的一樣，畢竟，戰前，米勒的職業是一名教師，寫文章與教寫文章的人。拿筆的手與開槍的手，真的是同一雙手嗎？米勒心存疑慮，米勒此刻的手抖得厲害，也許是出于緊張，因為旨在開辟歐洲第二戰争的諾曼底登陸在即，也許是出于荒誕，因為米勒突然覺得周遭無比安靜，盡管炮聲隆隆，他似乎側耳聽到書寫的聲音與朗誦的聲音，而後，所有聲音全部消失，号令齊發，沒有任何猶豫，米勒随同袍搶灘登陸。

對了，部下都不知道米勒上尉戰前是幹什麼的，無聊的部下甚至為了消遣無聊的時光而開了賭局，賭誰能猜中上尉的職業，上尉在經曆了慘烈的諾曼底戰役之後，在接受上級指令，組建小分隊去拯救二等兵詹姆斯·瑞恩的路上，他結束了這場關于職業的賭局，他說自己在戰前是一名老師，教授曆史。現在，曆史老師約翰·米勒成為了約翰·米勒上尉，不再教授曆史了，直接創造曆史，又或者，現場教授曆史。

2008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人們經曆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以為終于迎來了和平的時候，在二十世紀的中葉，又爆發了規模更大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告别了二十世紀，迎來了21世紀，在第一個年頭，就爆發了9·11恐怖襲擊，這種無國界與無明确對象的戰争，被認為是即将到來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預演。

那天，中學老師賴納·文格爾剛一到校就被叫進校長辦公室，本來由他主講的無政府主義課題被同僚取而代之，退而求其次，校長為他安排了新的課題——獨裁政治，作為一個在首都柏林念過大學，在國人所謂的反傳統及左翼運動中心克羅伊茨貝格待了整整五年的無政府主義傾向者文格爾而言，着實有些滑稽。

是的，滑稽。賴納·文格爾有時候覺得自己好似一個小醜，因為自己沒正經上過大學，考取的是成人自考文憑，是以就算是自己擅長的課題也可以在一夕之間被校長和同僚換掉，因為自己隻有體育和政治學學位，一直或明或暗地被擁有碩士學位的老婆嘲笑為半吊子教育家，現在，被迫主講并不擅長的獨裁政治課題，又因為不專業而被選修這門課的學生們不待見。

文格爾自江湖中遊泳歸來，不再思考這個問題，也罷，他笑由他笑，清風拂山崗，他嘲由他嘲，明月照大江。

他決定換種方式，做出一些改變。

獨裁，字面意思而言，單幹的裁縫，既然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麼我文格爾怎麼裁剪都不會覺得不合适了。

希特勒的納粹獨裁國度叫做第三帝國，自認為是繼神聖羅馬帝國的第一帝國與威廉一世和俾斯麥共同創立的第二帝國之後最偉大的帝國，于是文格爾也将他的團體命名為“第三浪潮”，因為根據有關海洋的傳說，第三股浪是整個浪潮中最大的。

就這樣，趕浪一般，文格爾的第三浪潮人數越來越多，兩百多人，還有人尚在陸續加入進來，文格爾建立起了自己對于團體的權威，成員們都尊稱他為文格爾先生，當然，如果放在第三帝國，怕是該稱呼他為文格爾上尉了。

個體被同化為集體，有獨立思考的人被排斥出隊伍，成員們不再思考，沒有腦袋，隻有元首，隻有首腦，衣服不再裁剪得五顔六色，整齊劃一，一人獨裁，元首總裁。

1936年發生過的事情，在1944年同樣發生了，1944年發生過的事情，在2008年也同樣發生了，在2008年發生過的事情，不會停留在2008年。

2021

舉目所見，上弦月，滿月，下弦月。作為距離地球最近的天體，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月球對地球的海水産生了吸引力，月球繞地球一周大約是一晝夜的功夫，于是一晝夜之間，地球上的海水潮起潮落。

我的朋友葉開尚在世貿中心工作的時候，有兩位王姓同僚，年長一些的人稱大王，年少一些的人稱小王，有次大家一起吃飯，葉開就戲谑，一個大王，一個小王，擱一塊兒就是王炸啊，葉開，葉子的葉，開心的開，尋自己的開心，也尋别人的開心。

柏林牆砌起來了，東德西德壁壘分明，柏林牆倒下了，無問東西。

月亮升起來了，潮起，前浪湧，月亮落下去了，潮落，後浪趕，前浪後浪，一江春水。

任人打扮還是單獨裁縫，正牌還是冒牌，都有要攤牌的那一天，那一天來了，今我故我，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