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丨鄧稼先與楊振甯合影
前言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同途。”
2021年9月22日下午,楊振甯在幾所大學聯合主辦的思想研讨會上,發表了一段感人至深的講話,講述了自己1971年第一次回國通路以來,自己之後50年人生軌迹發生的巨大變化。在講話的最後,楊振甯表達了自己對老友鄧稼先的追思:
“稼先,我懂了你的意思......我相信你也會滿意的。”
“我學好本領一定回來”
在上個世紀的科學界,
鄧稼先和楊振甯可以說是兩位冉冉升起的巨星,雖然他們身居不同的國家,但同樣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很少有人知道,這兩位人生軌迹截然不同的科學家,是相識相知50多年的好友。
圖丨鄧稼先與楊振甯兄弟
鄧稼先和楊振甯兩家可謂是世交,他們二人的父親都曾有美國留學的經曆,回國之後同在清華大學任教,再加上他們祖籍同為安徽,自然關系密切。
楊振甯和鄧稼先雖然相差兩歲,但常在一起玩耍,情同手足宛如親兄弟一般。
真正讓兩人成為好朋友是在他們考入崇德中學之後,楊振甯先于鄧稼先進校,由于天資聰明,楊振甯深受老師和同學的喜愛,而楊振甯也并非恃才自傲,經常在學校裡照顧比他小的同學。
鄧稼先進入學校之後,兩人在一起都珍視對方身上的優點,看作對自己性格的補充。
課餘時間兩人經常形影不離,在一起談天說地時,楊振甯常常滔滔不絕,而鄧稼先則在一旁面帶微笑靜靜聆聽。鄧稼先的母親有時會到學校給孩子送些飯菜,也會叫來楊振甯一同享用,等看着兩個孩子吃光才會離開。
盧溝橋事變爆發之後,楊振甯全家搬遷至昆明,而鄧稼先的父親因病隻能留在清華大學,由于崇德中學是英國人所辦,日本人不敢随意幹涉,是以鄧稼先在崇德中學繼續讀了兩年,随後同大姐一起南下昆明。
圖丨青年楊振甯(左)
西南聯合大學成立之後,楊振甯成功考入實體系學習,随後繼續進修碩士研究所學生,鄧稼先抵達昆明之後也考入西南聯大實體系,是以兩人有三年在一起共同學習的時光。日軍的頻繁騷擾打亂了學校的正常學習秩序,卻給楊振甯和鄧稼先創造了更多接觸的機會。
在一起躲避空襲的時候,他們二人經常一起閱讀從圖書館中借來的專業書籍,一起讨論實體學中的問題。
西南聯大的學習生活對他們二人的一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不但學習到了豐富的實體學知識,還增進了二人的友誼。
1945年抗戰勝利之後,楊振甯報考公費留學,前往美國芝加哥攻讀博士學位,鄧稼先在畢業之後,前往北京大學擔任實體學助教,在考取留美研究所學生之後,鄧稼先曾寫信給楊振甯,征求他對于美國學校的選擇。
楊振甯經過反複斟酌之後,建議鄧稼先到普渡大學進修,一方面離自己比較近,二人可以經常見面,另一方面普渡大學排名靠前,收費低廉,經濟上能夠有很好的保證。鄧稼先聽從了楊振甯的建議,1948年乘船前往美國深造。
圖丨青年鄧稼先
在楊振甯取得博士學位不久之後,就前往普林斯頓研究所工作,并和杜緻禮在美國結婚定居,繼續從事理論實體的科學研究。而鄧稼先當時正在撰寫博士論文,
早在國内讀書期間,鄧稼先就深受共産黨的影響,曾經有好友詢問鄧稼先是否在國内等待迎接解放,鄧稼先回答說:
“将來新中國建設需要人才,我學好本領一定回來。”
“你們還年輕,你們不能去”
新中國誕生的消息傳到美國之後,鄧稼先再也按捺不住回國的心情,他想盡辦法同祖國取得聯系,做好随時回國的準備。
1950年鄧稼先取得博士學位九天之後,他毅然決然地沖破重重阻礙,踏上了回國的路程。
圖丨鄧稼先獲得博士學位照
鄧稼先回到北京之後進入中科院近代實體研究所工作,在這裡工作了8年的時間,從最初的助理研究員,逐漸升任為副研究員,在彭恒武教授的上司下從事原子核理論研究。1953年鄧稼先和許鹿希結婚,并生下了兩個孩子。
1958年8月,原子能研究所所長錢三強找到鄧稼先,通知他國家準備放一個“大炮仗”,想要調他去做這一項工作。鄧稼先立刻就明白是要調自己去研究原子彈,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
“我能行嗎?”
錢三強随後将這一份工作的任務告訴了他,鄧稼先表示服從組織的安排。當天晚上鄧稼先回家比平時晚了一些,推開房門的時候,許鹿希随口問了他一句怎麼回來晚了,鄧稼先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獨自一個人坐在椅子上。
圖丨錢三強舊照
晚上躺在床上之後,鄧稼先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腦子裡各種事情攪在一起,許鹿希終于忍不住了,盡量顯得不在意地問他:“
是不是有什麼事?
”面對妻子的問話,鄧稼先沒有明确答複,兩個人靜靜躺在床上許久,鄧稼先才開了口:
“我要調動工作了。”
許鹿希問他調到哪裡,幹什麼工作,鄧稼先隻是回答“不知道”“不能說”,許鹿希又問鄧稼先到了工作的地方給自己來封信,告訴她回信的位址總可以吧,鄧稼先還是搖了搖頭:
“可能這些也不行。”
許鹿希知道鄧稼先的工作特殊,便不再追問,鄧稼先接着囑咐妻子,自己今後可能不能照顧家裡了,這些事情全部都得要許鹿希來承擔。許鹿希聽完鄧稼先的話,頓時茫然了,
自己剛剛30歲,不但要照顧兩個孩子和家裡的老人,自己還要追求事業上的前程。但她明白丈夫所做的一定是有關國家發展的大事,她不能讓鄧稼先因家裡的瑣事分神,
是以說了一句:
“我是支援你的。”
圖丨鄧稼先全家福
從此之後鄧稼先就猶如消失了一般,不能發表論文,不能公開作報告,不能随便和朋友交往,甚至連自己在什麼地方,都不能和家人透露。在漫長的歲月中,鄧稼先将全部身心投入到國家的核事業中。
鄧稼先在遠離家庭的試驗場度過了整整8年的時間,經常冒着嚴寒酷暑到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試驗,有15次在現場指導核試驗的經驗,獲得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他還帶着研究人員在試驗後馬上進入爆炸現場取樣,收集試驗效果的證據。
有一次試驗中降落傘出了問題,原子彈落地并破裂,鄧稼先冒着極大的危險,隻身沖上前撿起了原子彈碎片,拿在手裡反複進行檢驗。後來醫生在對他的體檢中,發現她的肝髒受損,身體裡也帶有放射物質。盡管如此,鄧稼先毅然堅持回到試驗基地,親自去裝雷管,還指令周圍的人:
“你們還年輕,你們不能去!”
圖丨鄧稼先用手比劃原子彈大小
1964年新中國第一顆原子彈成功引爆,全國上下為之沸騰,但鄧稼先由于身份特殊,他在其中創下的巨大功績,就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無從知曉。
當鄧稼先的嶽父許德珩聽說原子彈爆炸的喜訊之後,曾興奮地問嚴濟慈:
“不知道誰有這麼大的本事,能将原子彈造出來。”
“
去問你的女婿吧!
”嚴濟慈知道内情,大笑着回答道。
“我們的兩彈有外國人幫忙嗎”
新中國原子彈試驗成功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海外,楊振甯聽說之後激動不已,早就想回來看看,但迫于當時的形勢,楊振甯的願望直到1971年才得以實作。當時他先飛到巴黎,向大使館提出探親申請,一杯茶還沒有喝完,簽證手續全部辦妥,楊振甯也成為新中國第一位來華探親的美籍華人。
圖丨周總理與楊振甯親切握手
楊振甯抵達上海之後,負責接待的人員在機場為他安排行程,并請他列出此次回國想要會見的人員名單。楊振甯提出到北京第一個要見的人就是鄧稼先。
當時鄧稼先正在青海原子能基地,周總理看到楊振甯的會客名單之後,立刻訓示鄧稼先從基地傳回北京會見楊振甯。
由于當時保密制度的規定,鄧稼先在北京見到楊振甯之後,絕口不談自己的工作。其實在楊振甯得知新中國原子彈試驗成功之後,就猜測到鄧稼先在從事這一工作,是以他十分想從老友口中證明這一猜測,鄧稼先十分小心,隻是回答說自己在京外工作。
楊振甯去問自己的弟弟,“京外”是什麼意思,他弟弟回答說“京外”就是北京之外,看來鄧稼先并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以在之後的會見中,楊振甯和鄧稼先雖然無話不談,但就是不提及鄧稼先的工作。
圖丨1972年楊振甯、鄧稼先等人在北京留影
在離開北京前,鄧稼先送楊振甯上飛機,登上舷梯的那一刻,楊振甯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轉身問鄧稼先:
“我在美國就聽說,我們的原子彈、氫彈有外國科學家在幫助搞,是真的嗎?”
對于楊振甯這樣的問法,鄧稼先十分佩服老友的聰明。如果自己回答“沒有”,就證明自己在搞“兩彈”,如果自己回答“不知道”,就是在欺騙這位老友,對不起他們之間多年的交情。
看着楊振甯急切的眼神,鄧稼先遲疑了一下回答說:
“你先上飛機,我以後再告訴你。”
圖丨楊振甯(右一)與鄧稼先(左二)等人合影
送走了楊振甯之後,鄧稼先當即向上級彙報了這一情況,周總理訓示鄧稼先,
請如實告知楊振甯,我國研制兩彈的過程,沒有一個外國人參加。
并親自安排信使,等鄧稼先寫好信之後,立刻趕赴上海給楊振甯送行。
接到周總理的訓示,鄧稼先激動萬分,連夜趴在桌上寫信,第二天一早将信交給信使,直接乘飛機送到楊振甯的手中。為了讓楊振甯在離開上海前看到鄧稼先的信,周總理特别訓示,信使要直接将信交給楊振甯,不可轉手。
在這封信中,鄧稼先明确說明了中國的原子彈基本沒有外國人參與,而且還表達出鄧稼先在之前的見面中,有很多話其實是說不出來的。信的末尾,鄧稼先給楊振甯留下了一個期望: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同途”
圖丨鄧稼先寫給楊振甯的信
但楊振甯當時并沒有看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隻是猜測其中有很深的含義。直到50年之後,楊振甯才坦露自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1985年7月末,張愛萍在北京主持會議,鄧稼先從基地回京參加,張愛萍見到鄧稼先後關切地詢問他怎麼瘦了,氣色也不好。鄧稼先回答說開完會之後就去看看病,應該不是什麼大病。張愛萍随後走出會議室,親自給醫院打電話做出安排,并派自己的車将鄧稼先送到醫院。
圖丨鄧稼先與張愛萍在基地試驗現場
組織上每年都會給職工們安排體檢,但鄧稼先一次都沒有檢查過,不是去試驗場,就是在其他基地,在經過一番檢查之後,醫生确診鄧稼先患的是惡性惡性良性腫瘤,當即“扣”下鄧稼先不讓他走了,立即住院接受治療。
當時鄧稼先還解釋說自己還有一個重要會議,不能住院,醫生說:“這裡不是會議室,這是醫院。”絲毫沒有給鄧稼先商量的餘地,他也立刻明白自己的身體出了大問題。
其實鄧稼先一早就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到,但沒想到這麼快。
為了進行更加詳細的檢查,醫生給鄧稼先安排了活體取材手術,手術結束之後張愛萍焦急地詢問醫生檢查結果,癌細胞是不是擴散了,結果醫生卻回答說:
“一周之後才能知道結果。”
圖丨正在報告原子彈爆炸的張愛萍
張愛萍頓時急了,告訴醫生自己就在這裡等着,他們盡快拿出化驗結果。在張愛萍的“要求”下,醫生用了半個小時得出了結果,鄧稼先患上的是直腸癌。四天之後醫院為鄧稼先安排了清除手術,當天一早張愛萍和核工業部的上司就來到了醫院,許鹿希當時守在手術室門口,作為一名醫生,她深知受過嚴重輻射的老年人,對癌症的抵抗能力有多麼弱。
手術的過程是順利的,但術後恢複的關鍵,還在于癌細胞的擴散程度,和鄧稼先的身體能否禁得起放療化療。
1986年3月14日,鄧稼先接受第一次化療,在化療時,鄧稼先一邊做治療一邊看材料,許鹿希在身旁不斷地輕輕擦拭他滿頭的虛汗。
5月16日鄧稼先接受第二次大手術,清除被惡性良性腫瘤侵犯的部分,以延緩病情的發展速度,但醫生當時在手術台上,能夠看到的癌細胞組織,已經侵犯到手術刀無法切除的要害部位,在手術之後,鄧稼先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虛弱。
圖丨鄧稼先在病房用手比劃氫彈大小
很多人在鄧稼先生前都問過他一個問題,原子彈成功之後,國家發給他多少獎金。對于這個問題,鄧稼先通常是笑而不答。
在鄧稼先病危的時候,楊振甯回國前往醫院探望,也問起了這件事,許鹿希回答說:
“人民币10元。”
楊振甯看了看鄧稼先,鄧稼先表示同意,說原子彈10元,氫彈10元。楊振甯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接着問他們是不是開玩笑。他們解釋說是真的,不是開玩笑。
當時國家發了一萬元獎金,機關平均配置設定,人人有份,最後到鄧稼先手裡就隻配置設定到10元。
7月29日,鄧稼先因全身大出血與世長辭,在他生前就已經安排好了自己的身後事:不開追悼會,骨灰放在母親墓旁。
幾個月之後,楊振甯來到八寶山為鄧稼先掃墓,在鄧稼先的遺像前,楊振甯伫立了許久,輕聲問身旁的許鹿希:
“稼先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照的?”
“1971年,原子彈、氫彈都成功之後照的,當時他47歲。”
圖丨楊振甯為鄧稼先敬獻的花籃
掃墓儀式結束之後,許鹿希拿出一個藍色的盒子,雙手交給了楊振甯,上面寫着:“振甯,緻禮存念。稼先囑咐,鹿希贈”。許鹿希将盒子打開,裡面整齊地擺放着他們二人家鄉出産的文房四寶,鄧稼先最後囑托将這些東西送給楊振甯,正是希望他們二人長達半個世紀的友誼長存。
2021年9月22日,為了慶祝楊振甯百歲華誕,清華大學、中國實體學會和香港中文大學聯合主辦了思想研讨會,會上楊振甯以“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同途”為題發表了講話。這次講話楊振甯提到了自己第一次回到新中國時候的場景。
當時楊振甯通過鄧稼先證明了中國原子彈的成功沒有美國人的幫助,并再次提到了當年鄧稼先寫給自己的那封信。信的末尾鄧稼先給了他一個期望:“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同途”,當時楊振甯并沒有明白鄧稼先的意思。
圖丨楊振甯在百歲壽辰演講
後來這封信被發表在楊振甯的新書中,當楊振甯再次仔細看了之後,明白了其中鄧稼先的意思,他感慨地對台下前來參加研讨會的人們說:
“我覺得今天五十年以後,我可以跟鄧稼先說:‘稼先,我懂你‘共同途’的意思,我可以很自信地跟你說,我這以後五十年是符合你‘共同途’的矚望,我相信你也會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