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安攝影作品。(受訪者供圖/圖)
62歲的老安已經在中國生活了40年。
1981年,意大利北部小城卡爾皮的“小鎮青年”老安——安德烈·卡瓦祖缇來中國留學,此後決定留在這裡。四十年間,身邊的外國友人大多來了又走,遊人心态,過客心理,隻有老安,将這裡當成了未來的栖息之地。除了最初兩年短暫回國服兵役、完成碩士論文,老安幾乎沒再長久離開過中國,他笑言,自己說過的中文比意大利語還要多。
1980年代初,老安到複旦大學留學,他帶着一台尼康35毫米單反四處拍攝,上海、杭州、南京、廈門、泉州、青島、三亞、昆明、成都、重慶、河南、北京……中國的城市和鄉鎮角落被他拍了個遍。幾千張照片中的一部分,集結成為影像作品《稍息:1981-1984年的中國》。餘華在影集的推薦語裡寫道:“老安的照片,對于我們這一代中國人是彌足珍貴的記憶。在這一張張或安靜或活躍的黑白照片裡,我們看到過去的自己如何掙脫束縛,小心翼翼走向真正意義上的生活”。
1990年代,老安成為跨國企業在中國雇傭的第一批外國雇員,工作之餘,他扛起錄影機,将鏡頭對準了當時京城文藝圈的活躍人物,王小波、崔健、洪晃、金星、方力鈞、栗憲庭……他将與他們的訪談記錄下來,制作成三部時長20分鐘的短片,稱為“北京三部曲”,成為那個火熱年代留存下來的珍貴影像。
在積累了财富、不再為生存發愁後,老安辭職拍紀錄片、拍電影、做戲劇多媒體,也為許多項目拍攝商業宣傳片;他是北汽“第一汽車租賃公司”的第一個外籍客人,早早就開啟了自駕“在路上”的生活,見證了高速公路從無到有、一段一段建成。
老安總說自己生逢其時,他在中國的40年,剛好與這個國家飛速變幻的齒輪咬合。老安的故事也是一個時代巨變下的中國叙事。
來中國前,老安在威尼斯大學念的是中國語言文學系。那是1978年,全意大利學中文的學生,加起來也就二十多人,中文是相當冷門的專業。
老安對中國産生好奇,是從象形字開始的。“怎麼有人用這種東西交流?還能用來說話、寫文章。”他打開世界地圖,中國的面積占那麼大塊,但他卻對這一大塊一無所知。
1981年,南京大學組織了一個暑期漢語學習班,老安通過申請,得到了這次為期兩個月的學習機會。他帶着單反相機,第一次踏上了中國的土地。“中國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新天地,我沒有選擇,我在哪兒都拍。”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田間嬉戲的小兒、爬煙囪的少年、公園裡相約玩耍的女閨蜜、櫥窗裡展示的塑膠模特,都是他的拍攝對象。南京公園一角,三名年輕女性談笑風生,其中一位邊說邊給朋友盤頭發,老安覺得頗有古代仕女的模樣;不一會兒路過一位穿着波點連衣裙的時髦女子,三人立刻暫停了說笑,将女子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兩個瞬間都被老安的鏡頭捕捉到,收錄進《稍息》影集中,相映成趣。“從她們身上能感受到一個新時代真正來了,在那之前,中國人普遍都穿得很簡單樸素,但這個女人已經穿得很時尚,對時尚有所追求了。”老安說。
1982年,通過申請獎學金,老安再次來到中國,開始了在複旦大學為期兩年的留學生涯。他如饑似渴地拍照,記錄下普通中國人的生活日常。
1980年代的中國街頭,一個外國人對着人群舉起相機拍攝,“隻有劣勢,沒有優勢”,老安回憶。比如他在人潮擁擠的南京路上走,隻要停步,馬上就會被好奇的遊客圍觀,導緻他根本無法拍攝。後來他找到了一個方法,常常支一個三腳架,暫時不動,圍觀群衆從最初的好奇到慢慢失去興趣,他這才開始拍攝。
比起街頭,老安更喜歡拍雜貨店、小賣部、操場,他稱為“露天舞台一樣的地方”,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很容易抓到有生活氣息的鏡頭。“以前大家住的是平房,家裡空間很小,人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現在沒有人這樣。”老安觀察。
1983年在泉州,一位漂亮的女性出現在老安的鏡頭裡。她推着自行車,穿着樸素,還用圍脖裹着頭。那張臉笑着,笑容甜美又單純。老安覺得,她的笑容可以代表那個時代很多女性的狀态。
這組拍攝于1981-1984年的中國組照,老安命名為“稍息”。在他看來,那就是“喘一口氣的時代”,“它不是70年代的政治氣氛,又不是90年代大搞建設,有突飛猛進地發展,我覺得它是喘口氣,大家都在檢討自己到底怎麼回事,有點小心翼翼地往前邁步,不知道能邁多大步。”老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老安在複旦大學留學期間,有一次在和平飯店電梯裡偶遇意大利經營鋼鐵裝置的公司代表,因為老安中文說得好,很快收到這家公司的工作邀約。那時,除了外國使館的從業人員,外國人很難在中國找到工作機會,老安是第一批真正在中國工作的外國人。
1986年,老安畢業,順利入職。這家跨國公司當時在内地沒有辦事處,隻有香港有一個代理公司,老安就在香港住了三年。雖然住在香港,管的還是内地市場,老安頻繁在内地各地出差,每次出差,他都會帶上相機和錄影機,隻要有一點時間,就到處跑、到處拍。1990年,公司決定在北京開一個辦事處,老安作為北京辦事處的負責人,從香港遷往北京,從此定居于此。
1999年,老安決定辭職開個人藝術工作室,做自己喜歡的項目。最讓他感興趣的,是北京八九十年代非常活躍的文化氣息。
通過在中央美院學習的朋友,老安認識了當時還沒成名的藝術家,朋友再介紹朋友,就這樣,京城文藝圈的活躍人物都和老安有了交集。他和另一位做攝影、拍紀錄片的朋友奧利沃·巴爾别裡決定把北京當時的文化動态記錄下來,做一批人物訪談,于是有了後來的紀錄片《北京三部曲》。
王小波是老安的第一位拍攝對象。經朋友介紹,老安結識了王小波。他前往王小波和李銀河家中做了幾次訪談,這段影像成了王小波生前留下的唯一一段珍貴影像。
老安鏡頭下的王小波是先鋒的。1990年代末,電腦還是極稀罕的事物,王小波已經在家中購置了一台電腦,用來創作。“他是一個特别開放的人,沒有什麼陳詞濫調的框框,我們天南地北地聊,聊北京的城市規劃、聊同志,對很多事的看法都沒有隔閡。”老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後來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數》裡寫道,“我的意大利朋友說,除了髒一點,亂一點,北京城很像一座美國的城市。”文中提到的那個意大利朋友,就是老安。
崔健也出現在老安的《北京三部曲》裡。老安回憶,1990年代初期是崔健的創作高峰期,那段時間他在全國各地巡演,門票成為黑市的搶手貨,演出又常常臨時取消,“像捉迷藏一樣”。“他的音樂充滿特别的力量,有很多中國的元素,雖然是搖滾,但又完全不像國外的搖滾。”老安評價。後來有一段時間,老安研究中國民間音樂,發現陝西一個有名的華陰老腔藝人“白毛”,唱歌吐字的方法跟崔健特别像,他把拍白毛的視訊拿去給崔健看,崔健頻頻點頭。
除了王小波、崔健,《北京三部曲》裡還有餘華、阿城、方力鈞、栗憲庭等人。“我總體的感覺是,大家都很活躍,而且都很樸實。那個時候中國人的生活都很樸實,很多人還沒有成名,包括王小波也沒有成名。好像随随便便一抓,就能認識一個非常有才的人,大家都特别随和,就是很閃亮的日子。”老安說。
除了拍紀錄片,老安也拍電影。他的老朋友甯瀛曾為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擔任副導演,2005年,甯瀛執導女性題材電影《無窮動》,邀請老安擔任攝影,因為這部電影,老安結識了洪晃、劉索拉。《無窮動》有相當一部分場景是在洪晃的母親章含之家裡拍攝的,洪晃在片中飾演一位成功的時尚雜志出版商妞妞。她借妞妞之口侃侃而談,調侃知識分子,“先得說哲學,然後得說藝術,從東方到西方,給你的感覺是這男的特想了解你”。
老安對洪晃印象深刻,“她是一個很西化的人,把西方吃透了的人。她比其他中國人更早明白‘炒作’的規律。不管是一個産品也好,一本書也好,一件藝術品也好,她就一直在想怎麼炒作成功。另外她是很開放的人,天不怕、地不怕,這在中國女性中是比較少見的。”他評價。
綜藝《樂隊的夏天》讓新褲子樂隊主唱彭磊走紅。彭磊和老安相識于2000年左右,是多年好友。那會兒彭磊也做卡通片,DV的部分就找老安來幫忙拍。他還幫彭磊拍過兩部小成本電影,從不問他們收錢。
老安記得,有一次新褲子樂隊去蘇州演出,需要一些新照片,他們四個人找來老安,老安兩小時拍好幾張照片,轉手就發給了彭磊,不到幾分鐘,他就轉來幾萬塊。“我說你别這樣”,老安驚奇。彭磊老惦記老安當初的無條件幫助,動不動就買老安好幾張照片,老安出書了,他一買就是好多本。
老安攝影作品(受訪者供圖/圖)
1980年代末,老安開始了在中國的自駕之旅。他是北汽“第一汽車租賃公司”的第一位外籍客戶,那時住香港,每次來北京出差就租上一輛車,跑河南、山東。
1990年代定居北京後,老安買車了。開着上了“京A”黑牌(外資企業的專屬車牌)的切諾基,老安上路了。沒有高速路,所有的道路都在修。老安從北京自駕去上海,看不到任何訓示牌,出行全靠地圖,就一個縣、一個鎮地跑,快到上海地界了,才出現一個上海的路标。馬路中間常常堆滿了煤、麥草,農民把剛收的麥子放在國道上,有時候幾十公裡都隻能壓着麥子往前開。
漸漸,高速公路一段一段開始施工。老安記得,那時候出北京就非常費勁,因為全在修路。有一次去山海關,下了一場大雨,所有的車陷進泥地裡,還有卡車翻車,裝載的石頭撒了一地,把路全都堵死了。半夜時分,車排成長龍,誰也過不去,場面十分壯觀。大家都不知道怎麼辦,最後還是老安第一個下車,張羅着讓大家都下車,一起使勁兒把石頭運走,這才連夜把路給清了。
最初高速路還不是全程封閉的,而且雙向道路中間隻有一個超車道,就是不管開往哪個方向,都用中間道來超車。那個時候燕子特别多,燕子還不習慣高速路上飛快的車,有時路上上演“生死時速”,成群燕子驚起,有的避之不及;後來出現收費站,收費完了,車往前開,開不多遠就撞上一堵牆,收費站也沒有提示。
“那是一段野蠻生長的時期,生活變了,需要新的規則,但是很多規則還沒有形成。”老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畫家劉小東是老安的朋友,跟老安做了近十年的鄰居,那是北京東部農村裡一小片無産權宅基地。老安、劉小東、解曉東、陶金……十來個文藝界的朋友,一人租上一兩畝地,找施工隊平地建起一間間房,就是他們最初的家。因為他們的到來,那片區域被稱為“明星村”,村裡還給每人頒發了一張榮譽村民證書,意在讓他們幫助提高村民的文化水準。
水電問題,取暖問題,都得自己解決,修路也靠自己弄。小區出門就是臭水溝邊上的水泥路,這條路比小區稍高,老安開着他最初的一輛菲亞特沖出院門,車在半空中轉彎,朋友們笑話他,把一輛菲亞特開出了法拉利的勁頭。
劉小東在給老安《稍息》影集作的序言中寫道:“我們中國人都知道這種無産權的私建房會有許多麻煩,我們周旋其中,苦不堪言,與當地人有時稱兄道弟、酒肉成泥,有時還得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後來朋友們陸續搬離“明星村”,但是老安還留在這裡,在這裡經營他的個人工作室,在這裡養育子女,一住就是二十多年。近年因為孩子上學的緣故,他才在城裡租了房,孩子大部分時間住在城裡,老安則是兩頭跑。
老安的中國故事還在繼續。他喜歡引用貧窮藝術家庫奈裡斯的一句話:“現在的中國充滿史詩性,如上世紀的美國也充滿史詩性”。“人是感性動物、社會動物,能感受到所在地的活力和人氣”,如果可以,老安願意順其自然地留在這裡,感受這裡的一切。
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