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蛇傳·情未了》,廣東人民出版社2021年12月版,98.00元。
□ 黃天骥
近來,粵劇電影《白蛇傳·情》在銀幕上一出現,便引起觀衆強烈的反應,特别是受到許多年輕觀衆的歡迎,這是很少有的文藝現象。
《白蛇傳·情》取材于我國古代的傳說故事。自古以來,先民在農業社會的日常生活中,無法擺脫與蛇的關系。蛇的形象和它對人類的傷害滋擾,讓人們對它産生畏懼的情緒。從留存下來的甲骨文中,我們常見到“有它”“無它”的字樣。《說文解字》指出,“它”字即“蛇”字。古人相見,便以“有蛇”和“無蛇”互相問候。可見,古人對蛇畏懼到什麼程度。
有意思的是,心理學上證明,“畏”和“敬”的情緒,往往聯系在一起,是會互相融合和轉化的。我國神話中的祖先女娲和伏羲的形象,都是人首蛇身;作為華夏的圖騰龍,也以蛇為身。而人的情緒,又會從“敬”轉化為“愛”,這就是古代戲曲故事《白蛇傳》出現白素貞形象的心理依據。
人的心理變化,和社會形态的發展變化,有着密切的關系。從上古到唐代,民間傳說都把蛇視為醜惡的形象。蛇會變幻為男人或女人,這些妖怪,都是來到人間作惡害人的。宋代的杭州,商品經濟相對發達,人欲橫流,在《清平山堂話本》的《西湖三塔記》中,就有白蛇化為美女,弄死好色的奚宣贊的故事。直到明代後期,在我國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社會上對人性的認識有所發展,出現同情女性追求愛情自由的思潮。馮夢龍說:“世儒但知理為情之範,孰知情為理之維乎!”他認識到人情、人性的重要性,是以,他的話本小說《白娘子永鎮雷峰塔》,雖然寫得較為煩瑣,但同情白蛇對愛情的追求,已成為作品的主導傾向。此後,各地大量的民間傳說或說唱文學,又添加枝葉,也都對白蛇采取同情的态度。到清代乾隆初期,黃圖珌寫了《雷峰塔傳奇》,乾隆晚期的方成培,也寫了一本《雷峰塔傳奇》。它們都寫白蛇幻化為美女白素貞,追求和杭州商人許仙結合,成為夫婦,被法海和尚阻撓。這兩部傳奇,都受到佛教和儒家思想的影響,但存在不少糟粕。其後,有關白蛇故事,大多依據文辭比較工整的方本定型。1949年以後,田漢先生改編了《白蛇傳》,在當時社會的情況下,則更強調白素貞的反抗性格。可以說,從明中葉以來,無論是文學創作還是民間傳說、曲藝,都以同情白蛇追求愛情自主為主旨,這一點,正是我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展現。
粵劇電影《白蛇傳·情》的題旨,正是在繼承我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将其進一步發揚。它根據電影這一特定體裁的需要,删去了故事的枝蔓,讓劇本着眼于“情”字,讓故事情節緊扣着白素貞和許仙,順着鐘情、驚情、求情、傷情、續情到未了情的幾個環節進行。當然,也寫到幹預白蛇追求愛情的法海,以及一批小和尚。他們不得不執行“佛法”,把白蛇鎮在雷峰塔下,但對她的犯“法”,最終也以慈悲為懷。而所謂慈悲,與“仁”相通。傳統道德觀念中提倡心的“仁”,實即要求人類要富有同情心,這是在人際關系中提倡“愛”與“情”的表現,屬我國傳統文化的精華部分。
《白蛇傳·情》寫白蛇對愛情的執着與追求,實即對自由幸福生活的追求。在倡導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今天,對自由幸福生活的追求和向往,正和目前廣大人民群衆的審美理想完全吻合。這就是為什麼《白蛇傳·情》一經上映,便受到許多青年觀衆熱烈歡迎的根本原因。
把電影作為傳統戲曲的載體,讓兩者融合起來,這實在是很不容易的事。電影劇情片,屬叙事性文學;我國傳統戲曲,也屬叙事性文學。但是,它們的審美觀念,并不是一緻的。從西方傳入的電影藝術,多以“寫實”作為創作形象的手段。在我國,戲曲則是以“程式性”和“虛拟性”為表演手段的綜合性藝術。換言之,戲曲是以“虛寫”與“實寫”相結合的舞台藝術。很明顯,這兩種藝術手法的審美觀,并不相同。
但是,随着時代的發展,電影藝術工作者已經意識到,光以叙述方式表現故事,已經不能滿足作為審美受體的觀衆的要求,是以,電影的編導們,往往運用“特寫鏡頭”“空鏡頭”“蒙太奇”和鏡頭前推或後拉等“電影語言”,作為啟發觀衆的想象力和參與再創作的藝術手段。實際上,“虛寫”也已成為電影藝術追求的重要方面。随着電視的出現和審美觀念的變化,傳統戲曲也存在如何吸引廣大年輕觀衆,保持藝術生命,如何能夠繼續發展的重要問題。近年來,藝術家們好幾次把傳統戲曲表演搬上銀幕,但是,實際上并沒有能讓兩種不同的藝術體裁融合起來,總讓人有二者格格不入的感覺。
《白蛇傳·情》影片中,編導大量運用“空鏡頭”和特寫、俯拍等電影的藝術手段,給觀衆留下大量的想象空間。例如多次出現蓮花、蝴蝶等特寫鏡頭。蓮花或并蒂,或盛開,或凋零;蝴蝶或單飛,或雙飛,或聯翩飛翔,它們出現的形态,成為白蛇和許仙愛情變化發展的襯托。而蓮花和蝴蝶,在我國傳統文化中具有符号性的意義。這些鏡頭,除讓畫面顯得更美麗外,它所包含着的詩意,很自然地啟發了觀衆的聯想力。加以電影編導大量采用4K技術,突破了舞台空間,便能更進一步擴大觀衆想象思維的空間,這和戲曲表演動作“程式化”“虛拟性”的審美觀念十分接近。作為叙述故事性的電影,必然要求人物的形象和行為要符合生活現實,否則,就有“卡通化”之嫌。在《白蛇傳·情》中,編導、演員也注意到照應劇情片的特性,在化裝、表演動作等方面,都和在舞台上的表演有所聯系,又有所差別。例如白蛇、青蛇所穿的衣裙,是以宋服為基礎的生活服裝,可是,又保留了戲曲舞台上旦角傳統服飾中的水袖;臉部也依然保留旦角傳統的貼片。這些半真半假的創作手法,很自然地與現代電影追求虛實結合的審美觀念相通,也是《白蛇傳·情》能被青年觀衆接受的重要原因。
傳統戲曲的舞台表演,講究唱、念、做、打。其中,唱是叙事與抒情的主要手段。我國地方戲曲,有三百六十多個劇種,唱是區分不同劇種最為重要的标志。而唱腔的不同,實際上是由各地不同的方言所決定。就粵劇所謂“粵味”而言,主要是粵語具有平、上、去、入,乃至有九個聲調的情況所決定的。我們都知道,在清代中葉以前,廣東隻有源于平劇、昆劇的“廣東戲”,唱腔和說白,采用的是皮黃腔、昆山腔。直至清末,藝人把西皮、二黃等曲調,改用以粵語的音調說唱,這才正式成為有别于其他地方戲的新劇種。到新中國成立後,戲曲改革,這用粵語演唱的戲曲,被正式命名為“粵劇”。粵劇的唱腔,雖然也以西皮、二黃的曲調為主,但“依字取腔”,語音的不同,進而讓曲調的旋律,也根據粵語的聲調,産生了新的變化,這就形成粵曲、粵劇。
《白蛇傳·情》是粵劇電影,演員采用的主要是粵劇二黃梆子的唱腔。但 其旋律在傳統的基礎上又有所創新和變化,這與适應年輕觀衆的審美情趣有關。
像在全劇開始時,一群姑娘齊唱“藍藍天,水漣漣”一曲,引入了粵語童謠《月光光》的旋律。這雖然不屬于粵劇曲調的範圍,卻為廣州一帶群衆所熟悉。是以,當這一曲優美的旋律響起,觀衆并沒有排斥,反而感受到全劇具有濃濃的 “粵味”。《白蛇傳·情》的編導以粵劇唱腔為基礎,并且吸收民間曲調創新的做法,是成功的。這開拓“粵味”的經驗,很值得人們借鑒。
嶺南文化,具有生猛與淡定沖突統一的特質。它有創新和務實的屬性。對待外來文化,有從包容到交融的膽略。粵劇作為嶺南文化的重要方面,在它發展的過程中,最敢于和擅于接受新的事物。粵劇編導和演員,敢于以電影的體裁表現粵劇;電影的編導也敢于在拍攝技巧上,結合4K數字化手段做新的嘗試。是以,《白蛇傳·情》的上映,受到觀衆的熱烈歡迎,這在戲曲電影的創作史上,無疑具有裡程碑性質的意義。
當然,這部電影的成功,也促使我們思考作為舞台藝術的戲曲如何創新的問題。舞台藝術,必然是永遠存在的,戲曲在舞台上表演,也必然是群衆所需要的。正像在音樂廳聽交響樂演出、在球場上看足球比賽,和看電視轉播,效果完全不同一樣。粵劇電影《白蛇傳·情》的成功上映,也必然促使戲曲工作者将思考在舞台演出中如何進一步創新、如何把民族文化的優秀傳統和現實的審美觀結合的問題,提到日程上來。
在《白蛇傳·情》上映以後,許多學者紛紛寫出評論文章,從各個方面探索它成功的經驗。現在,有關方面将其收內建書,囑我寫小文作序,茲候教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