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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畫周刊】朱良志|中國傳統藝術的趣味

【國畫周刊】朱良志|中國傳統藝術的趣味

WINTER

中國傳統藝術的趣味

文/朱良志

【國畫周刊】朱良志|中國傳統藝術的趣味

〔清〕 八大山人 《雞雛圖》 紙本水墨

37.8cm×31.5cm 上海博物館藏

清代畫家八大山人在1695年畫了一幅《雞雛圖》,畫上有題詩:“雞談虎也談,德大乃食牛。芥羽喚僮仆,歸放南山頭。”這四句詩講了四種不同的人生态度。

“雞談虎也談”,是諷刺魏晉時期的清談,道家哲學在知識之外,追求一種内在生命的表達,這是中國思想的重要傳統傾向。

人沒有知識不能生活,我們都是求知的,但在今天資訊爆炸、知識高速累積的時代,我們有時候發現,知識的尋取正好跟我們生命依存成反比,我們積聚了很多跟我們生命追求相反的東西。“德大乃食牛”,是說無數的标準支配人們的生命,人們隻有遵循的命運。

在五代北宋以後,禅宗思想和道家哲學彙流,帶來重要的變化,追求生命自覺成為文人藝術的重要方向。“芥羽喚僮仆”,由古代鬥雞的習慣說争鬥對人性的摧殘,在一個熙熙而來、攘攘而去、為利益角逐的世界中,人很難獲得心靈的平衡。“歸放南山頭”,是說一種從容的、自在的生活,生命的自足。

八大山人這首小詩,就是要超越為利益而角逐、因知識而糾纏、匍匐在别人陰影之下的存在方式,還是要一種自在的獨立的生命展現方式,追求内在生命的圓滿,這正是中國人趣味之所在。這可以說是中國傳統藝術趣味的一個縮影。

拙趣——大巧若拙

陶淵明的《歸園田居》中有:“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拙”是中國藝術的靈魂。

可以說,在中國不懂得“拙”,就不知道怎麼做建築、造園林、刻印章、寫書法、畫圖畫、品戲曲,它是藝術中的一種根本性趣味。拙跟巧是相對的,老子講“大巧若拙”,大巧是最高的巧,拙是不巧,最高的巧是不巧,他的意思并不是要追求不巧,老子的根本思想是要超越巧和拙的知識對立。

一般來說,人總是喜歡追求巧,而不喜歡不巧的東西。如工藝,就是追求巧的過程,但古代有一句話叫“大匠不斫”,是說最有本事的工匠,沒有雕琢的痕迹,中國藝術在巧拙的思考中包含着深邃的智慧。

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是清代康熙到乾隆時期一個著名書畫家,他把中國古拙傳統推到極高地步。

他曾在一幅梅花圖上用他特有的古隸題有七個大字:“損之又損玉精神”,“玉”是梅花,“損之又損”來自老子:“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老子的道是“損”道。“為道日損”是中國藝術的一個定律,是要從表象世界走向真實世界,追求内在的東西,“損”道不是做減法,“損”道就是拙道。

中國的藝術,如黑白的問題,就是一種“損”道,有一句話叫“大白若黑”——最光亮的東西看起來并不明亮,它要超越外在的光明與隐晦之間的知識對比,讓内在的生命世界明亮起來。

中國人特别喜歡石頭,“石頭”也呈現了一種拙趣。

老子說:“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老子不願做一塊琭琭的美玉,雖有令名,但經過刮垢磨光的無數次打磨,成了被塑造的對象,這樣就是有為,背離自然之旨。他甯願“珞珞如石”——做一塊堅硬的未雕的石頭。道禅哲學認為,“既雕且琢,複歸于樸”,它重視的是原初的、本原的生命真實。

儒家好玉,道禅好石,兩種不同的思想指向,正好反映對秩序的不同看法,也展現出不同的人格指向。

沒有理性的社會是混亂的社會,缺乏禮儀的人生是粗鄙的人生,但當知識、理性、禮儀發展到與人的真實生命追求相反的程度時,就成了人的生命的負面力量。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這兩種思想都有價值,互相補充,以成傳統中國思想之大觀。

文人藝術對假山有一種偏愛,它有特别的美感。西方建築前一般有雕塑,多是與宗教有關的人的形象;而中國人的建築沒有這種東西,但一般卻有假山,假山就是中國建築前的雕塑。

據一園之形勝,莫若山。無山則不為園。疊山理水,其中疊山又占有重要位置。水系易成,山勢難立。山勢立,則一園風景之大概已具。假山是人們運用石料“疊”的、“掇”的,做出一片風景,也演繹着創造者的一片靈心。

真正的疊石者,不是簡單的“石工”,而是獨抒性靈的藝術家,雜亂之石,疊起勝景,配之以明花疏樹,延之以陂陀平岡,引之以澗瀑清泉,幕之以藤情蕉影,再輔之以藍天白雲、月上柳梢,其凜凜風神,愛煞人也。故應知,不到園林,哪知春色如許;園無假山,怎療煙霞痼疾!

前人以瘦、皺、透、漏四個字來概括假山的美,這四個字核心意思就是“拙”。“拙”就是把巧的東西去掉,把目的性的東西去掉,要巧奪天工。我很喜歡明代計成的一句話:“雖由人作,宛自天開。”他強調:一切藝術都是人作的;作得就像沒有作過一樣;作得就像天工開物。他突出中國藝術的一個基本思想,一切藝術都要在遵循自然的原則下規避人工秩序。這裡面正展現出一種追求“拙”——天趣的精神。

是以,大巧若拙不是愚蠢哲學,而是讓你放棄外在目的性的攫取,追求内在真實的體驗。

古趣——超越時間

講古,一般會想到複古,它是對過去法式的遵從,但古趣并不是複古。

真正的古趣是超越時間的,古趣是把“古”請到眼前,和“今”來做對比。就像松尾芭蕉俳句道:“蛙躍古池内,靜潴傳清響。”青蛙跳到千年的古潭中,突然傳出幽幽的聲響。一個當下的鮮活,突然融入到往古的幽深中去。

明初有人題倪瓒畫的兩句詩說:“千年石上苔痕裂,落日溪回樹影深。”千年的石頭上,苔痕曆曆,黃昏時分,人來到山林,落日餘晖落在曆曆的苔痕上,影影綽綽,當下的頃刻與往古照面,這兩句評論就是要突出雲林畫的不同凡常的永恒感。這種對永恒的追求,這種高古的情懷,是中國藝術追求的崇高境界之一。

中國藝術似乎總是為這種永恒而存在的。

當進入它的世界中,似乎使你抽離現實的時空,抽離那無限的一地雞毛,被置于一個孤迥的境界中,突然感覺是如此的孤寂,冷月高懸,永恒就在心中。歲月如流,人生不永,我們所把握的是非常短暫的片刻,但即使有絢爛的展現,亦是暫時的。

超越時間,在時間的背後,在花開花落的表象世界背後,在生成變幻的物質變化節律的背後,去追蹤生命真實的顯現。這是中國藝術中非常微妙的東西。

宋代羅大經寫道:“唐子西雲:‘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他在唐子西的詩中識得人生的韻味,體會到獨特的生命感覺。時間真是一種感覺,在無争、無鬥、淡泊、自然、平和的心境中,似乎一切都是靜寂的,一日有兩日,甚至片刻有萬年的感覺都可以出來。正所謂“懶出戶庭消永日,花開花落不知年”。

明末清初著名畫家陳洪绶,總是以高古的氣味而堅持他的特點,他是一個造型能力極佳的藝術家,尤其對色彩的辨析流露出天才的禀賦。但他的畫往往有一種變形的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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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陳洪绶 《蕉林酌酒圖》 絹本設色

156.2cm×107cm 天津藝術博物館藏

他的《蕉林酌酒圖》,高高的芭蕉林,旁邊有奇形怪狀的假山,假山之前有一長長的石案,石案邊一高士右手執杯,高高舉起,凝視遠方,若有所思。畫面左側的樹根茶幾上放着茶壺,正前側畫兩女子,揀菊煮酒。整個畫面極富張力,昭示着時間的久遠,穿過時間、超越生命,這幅畫氣息高古,更是一種對心靈永恒寂靜的肯定。

白居易的一首小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剛剛釀造出好酒,爐子已經生起來了,火正熊熊,天氣陰沉,要下雪了,那我們能不能喝一點呢?文詞極其優雅,天要下雪了,要喝酒來溫熱。其中含有禅宗所說的“紅爐點雪”的話頭,熊熊的火,飄進雪花,忽然間就融化了。這是中國藝術的崇高境界,是一個徹悟的境界。古,就是把永恒請過來和現在對話,衡量現在的價值,尋求藝術超越表象走向真實世界的内在魅力。

活趣——氣韻流蕩

中國的藝術充滿了活趣,那種内在的騰挪,那種鸢飛魚躍的精神非常感人。中國的園林講究生機勃勃,“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要追求形神兼備、氣韻流蕩,要有活潑的韻緻。中國的藝術是要人加入到這個世界,去感受這種活潑,所謂“流水淡然去,孤舟随意還”,并能夠在這種氣氛中,人和世界相與往還。

中國文化中的世俗化非常重要,是我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财富,是我們這個民族永遠保持生機的基礎。因為我們在世俗化中能體會那種活潑,盡管世俗,但是我們不至于庸俗。我們向往清靜的生活,但是反對清高的做派,我們希望自己内在品格的身份,但不追求貴族的氣息。是以中國的藝術就像山林裡面的花草樹木、林間的鳥兒一樣,随和、從容、活潑。這是一種特别的哲學精神。

中國園林的亭子是定式,是園林中重要的設定,“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像拙政園的荷風四面亭,亭子是休息的地方,亭子也是氣場中的一個點,人坐在上面,偶然看向遠方,又把遠方的景色拉到眼前,是以這就是舒卷自如,推挽自得,惟其胸中無一物,坐觀天地得景全,“江山無限景,都取一亭中”。似乎坐在一個浮動起來的氣場之中,加入到世界的洪流中,是以亭子的設定總是在很重要的地方,它能給人呼吸,讓人俯仰自如,吞吐大荒,融到世界裡。

中國人對這方面的哲學真是太癡迷了。金農有一幅畫,講的是一個人睡在荷花上,“消受白蓮花世界,風來四面卧當中”,清澈的河塘,荷風四起,在這個流蕩的世界,人也加入其中的回旋,突然之間人像加入到一個高莽的宇宙中間,萬物皆于我,渾然與天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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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 馬遠 《寒江獨釣圖》 絹本水墨

26.7cm×50.6cm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南宋時期的大畫家馬遠的《寒江獨釣圖》,這幅畫現藏東京國立博物館,曾經到上海博物館展出過。月光下面微微的光影中間,一個人坐在小船中,專注的神情,船向前傾斜,釣者和着月,沐着夜色,真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份清幽、獨立,這份人和世界同流的精神,令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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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倪瓒 《容膝齋圖》 紙本水墨

74.7cm×35.5cm 1372年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倪瓒的晚年作品《容膝齋圖》,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應該是他傳世中的代表作。這幅畫有極高的藝術水準,畫面很簡單,一座蕭瑟的寒亭,亭子旁邊有一些小石頭,亭子的中間是一灣瘦水,遠方是一痕遠山。一痕遠山、一灣瘦水、一座小亭、幾棵枯木,就構成了這幅畫的主體。亭中空空如也,象征着人的宅寓,人生如寄,在茫茫的天際中間,在浩瀚的曆史長河當中,人所占的空間是這樣的狹小,一座小亭子,一個容膝齋,隻能容下一個膝蓋的居所。他講人的有限性,“一向年光有限身”,時光就是這麼短暫,生命就是這樣脆弱。

人生是有限的,但是中國哲學告訴我們,當你超越這種有限,蕩去有限和無限的局限,融入到世界中,就會感覺到一個天大的世界,真是“半在小樓裡,靈光滿大千”。人的内在的大、内在的充實,不是知識的豐厚,也不是财富的累積,而是人心的靈靜,“充實之謂美,充實而光輝之謂大”。一個充滿圓融的人,他會影響人,他的生命中就有光,這種光芒就會照耀世界。是以,一切都是建立在自己内在的圓融中間,這是内在的一種超越,而不是外在的擷取。

中國的藝術為什麼有很多的深山老林、枯木寒林,有很多沒有生命的氣息和生機呢?這是因為它的活潑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這正是中國藝術的内在精神。佛教中講“法固寂然”,最寂寞的地方就是最活潑的地方,就是要把心靈放飛出來,它掙脫世間種種的束縛,還自己内在充滿圓融的生命以自由。

(作者系北京大學教授,本文轉載自公衆号“乾元國學”2018年3月5日文章)

《國畫周刊》主編 鄭偉斌

【國畫周刊】朱良志|中國傳統藝術的趣味

本文選自2021年12月18日《文化藝術報》T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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