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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村莊

作者:向楠的世界

盡管我的祖上是農民,我也曾在農村插過隊,但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如此牽挂一個村莊的命運,因為這個村莊裡住着我的房東一家。

那年,我在離别故鄉多年後,重新回鄉定居,在城鄉結合部一個叫于底的地方租下一套房子,是以而結識了我的房東高大哥和馮大嫂。

雖然我的前半生都在故鄉度過,但畢竟離開太久,故鄉這座城市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于我的眼中處處陌生。而叫于底的這個村子因遠離市區,即使我尚未離開故鄉時,也從未聽說過。

現在,我要在這裡開始我的新生活。

于底人說話,操着像鹿泉人一樣很濃重的土話。這也難怪,就連石家莊,本來古時也屬于鹿泉(舊稱獲鹿)所轄。

曾經,我身邊飄過的都是悠揚悅耳的京腔京韻,現在卻被土得掉渣的鄉語鄉音所包圍。

非常不習慣。

但是,房東一家用他們的質樸和溫情,一點一點打動了我。

在我搬家的第一天,大哥和大嫂就齊齊出動,不但帶着女兒來幫忙,還帶來一堆蕃薯大蔥白蘿蔔。

大嫂快言快語地說:“都是自己家地裡種的,别客氣。”

她把一捆大蔥整齊地碼在陽台外邊,說這樣屋裡就不會有大蔥味兒了。

這個細節,我後來寫在一篇文章《房東》裡。

應該說,我是通過與房東一家的交往而熟悉了一座村莊,又通過一座村莊而慢慢貼近融入着我久違的家鄉。

四年之後,我離開了于底,搬進了城市。從省城的西部,搬去了東部。

但是與房東一家從未斷了聯系。

我會偶爾打電話問候大哥大嫂。而每到入冬時,大哥大嫂也會騎上三輪車,給我送來自家地裡種的蘿蔔白菜,還有大嫂親手蒸的年糕。

我也會想念我的鄰居們。

一直幫我剪頭發的文利,當初幫我租下這套房子的富蘭,還有住在我樓下的大媽,她們和善的面容也會常常在我的腦海裡浮現。

我牽挂房東,牽挂鄰居,甚至牽挂村莊,是因為村莊即将消失了。

其實在我尚居住于底時,村子就已經面臨拆遷改造。我住的房東家的小區,就是第一期工程。

但那時,古老的村莊還在,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街道将偌大的村莊連成一片。

很多個清晨和黃昏,我徜徉其間,聽雞鳴狗叫,看炊煙袅袅。仿佛這才是記憶中鄉間該有的模樣。

我走過村裡明代遺留下來已有400年曆史的永安橋,摸過橋頭的吞水獅子。

我去朝拜過有一千多年曆史的虛雲寺,拜訪過寺廟住持,盂蘭盆節時還去吃過寺裡的百桌宴。

每年的二月二,我都去趕十裡八鄉都有名的廟會,看過城裡劇團在村中戲台上演大戲。

叮叮咣咣的鑼鼓點,吸引來四面八方的鄉親,台前廣場上擠滿了津津有味看戲的人。

那時,包圍着村莊的是大片田野。藍天白雲下,四季風景在田野裡變換。

村裡的年輕人們都在外工作,種地的都是家中長者。

房東家也有一塊地。大哥是個文化人,擱在古代,那就是一個鄉間秀才,是以精力都放在看書上。種地就成了大嫂的事兒。大嫂毫無怨言,說她最喜歡去地裡,不管有啥煩心事,隻要一到地裡就都沒有了。看着菜們今天發個芽,明天長個葉的,心裡頭特高興。

大哥大嫂第一次帶我去看地時,大嫂指着菜地給我看,說:“今年家裡多了口人,我給你多種了兩壟黃瓜。”

果然,黃瓜秧子已經爬滿了架。

大哥也在一邊說,“今年你不用買綠豆了,我們也給你多種着呢。”

大嫂信誓旦旦,“隻要我能吃到嘴裡的菜,我準也叫你吃上。”

我當時感動得眼淚都要下來了。

他們說到做到,那幾年裡,我幾乎沒有買過菜,地裡長的每種菜都被我吃了個遍。

我要搬走的那一年,村莊改造已經迫近,大嫂常常傷感地對我說:“以後沒有地了,你就吃不上大嫂種的菜了。”

我說:“您正好年紀也大了,不用天天在地裡風吹日曬地忙活了。”

大嫂就會歎氣,“莊稼人沒了地,幹啥去?”

我也跟着心裡空落落的。是啊,沒了地,大嫂幹啥去?

後來就傳來消息,村子那邊開始拆遷了。

我去村裡轉了一圈,已有幾處房子被扒掉,遍地磚頭瓦礫。

想象了一下,這裡将來會是一片高樓大廈,應該也是不錯的城市景象。

後來我就搬走了。

一别就是五年。

聽大哥說村子已經都拆平了時,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那你們家的地還有嗎?”

我知道大嫂的喜怒哀樂都傾訴給了土地,如果沒有了地,她向誰傾訴?

終于按捺不住,我在離開五年後又一次去探訪于底。

大哥大嫂得了信兒,在小區門口等着我。

我們有一年多沒見面了,大哥的頭發都白了,大嫂的臉上又多了皺紋。

大嫂說要去地裡給我摘菜,而大哥知道我的心思,為我帶路去了村裡。

所謂去村裡,也隻是在老村的邊上轉了一圈,因為整個村莊全部被圍欄封住了,一部分已經蓋起了高樓,另一部分,正在熱火朝天的建設中。

這座千年古鎮的門牌樓被金屬闆嚴嚴實實擋住,連條窺探的縫隙都沒有,我隻能站在擋闆前,懷想了一下古鎮當年的風貌。

村莊的一部分,建起了一個新小區,新蓋的24層高樓裡有房東家一套。大哥直接帶我上了陽台,說從這裡可以看到老村。

打開窗戶向下俯瞰,我終于看到了村莊的全貌。昔日瓦屋連片,炊煙袅袅的地方,已經成了一個大工地,高高的腳手架,把村莊隔成了一塊一塊的格子,全無一絲當年的痕迹。

我問大哥,農民到底歡迎不歡迎農村的城市化程序?

我想,大哥的内心肯定是很沖突的,城市化當然好,過去說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這不是共産主義的日子嗎?可是沒有了地,就好像沒有了根基。

走出高樓大廈,大哥帶我去了地裡。房東家的地暫時還保留着。

田野還是我熟悉的田野,當年我無數次走過田埂,跨過水渠。今天再來這裡,比我想象的還要親切——雖然那不是我的田野。

想想那些年,這片田野好似我的秀場,四季風光都是我的背景。葵花發芽了,黃瓜爬秧了,我都少見多怪,驚喜地拍下來,發彩信給我的家人朋友們看。

而每一樣菜到了收獲的季節,大哥大嫂總是讓我摘第一個。

好像這樣才有儀式感。

帶着這份榮幸,我摘過第一個黃瓜,第一根豆角,第一隻玉米,第一個茄子。挖過第一個蕃薯,第一個胡蘿蔔,還有第一串花生。

朋友們都羨慕我,說我過的是金領們向往的生活。

而此時尚在春天,好幾塊地還都空着沒有播種。

大嫂給我摘新鮮的大蔥,一邊摘一邊念叨:“唉!你住的太遠啦!啥菜下來我都念叨你,要是向楠在多好。”

大嫂說南瓜也給我留,蘿蔔也給我留,留來留去,最後都壞了。

我聽得又感動又慚愧,分别五年,因為腰腿不好,總是大哥大嫂蹬着三輪兒,帶着好多菜上門看我,而我卻一次也沒有來過。

那天晚上,我睡在曾經住過的屋子裡,身邊躺着大嫂。

我又一次靠近了鄉土,但這鄉土已經不純粹了。我的頭朝向的方位,正是老村的方向,那一片腳手架将我的記憶抽空了,時間和空間都發生了錯亂,很不真實。

心裡空落落的。

大嫂說,拆她家老屋的時候,她沒敢去看,怕自己會哭。

但她看到了拆别人家的屋,當房子轟隆一聲倒下時,她心裡難受得要命。

每個人都有故鄉。故鄉并不是一個抽象而空洞的概念,它附着在一個個具象的事物上,是父母生活的幾間老屋,是街口的一棵樹,是一條小河,甚至是屋檐兒下的一個鳥窩。

而當這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之後,我們還将如何定義我們的故鄉?

今年正月十六那天,我想起了當年跟着房東一家去老屋烤柏靈火,于是寫了篇文章發在網上。

有一位網友留言,說老家是于底隔壁村的,自己在外工作多年,不知村子拆了後,還有沒有二月二的廟會?很想回來看看。

我當即回複他,廟會還有的。

離家多年的遊子,還想念着家鄉的廟會,這就是無法抹去的故鄉記憶啊。

也許有一天,所有的村莊都将消逝在城市化程序中,但那份故土情懷,将在記憶中永存。

我忽然想起忘記問大嫂,老屋拆掉了,養在老屋中的那隻狗去哪兒了。

消逝的村莊

曾經的村口牌樓

消逝的村莊

曾經走過的古橋

消逝的村莊

橋頭的吞水獅子威風凜凜

消逝的村莊

集上看大戲

消逝的村莊

千年古刹虛雲禅林

消逝的村莊

現代化住宅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