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秦嶺筆記——村莊

這是一片被遺棄的村莊，一片散落在層巒疊嶂中的村莊。

夕陽中，沒有袅袅炊煙，沒有雞犬之聲，沒有荷鋤而歸的農人，沒有騎着黃牛吹着牧笛的頑童。甚至，連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都沒有。

随處的殘磚破瓦，随處倒塌的短牆，顯現出這裡曾經是一個村莊，一個繁盛的村莊，一個承載過無數人幸福與夢想的村莊。

我在想，應該是在很多年以前，有一群人，扶老攜幼，懷揣夢想，帶着期望，經過長途跋涉來到這裡。或許是迷戀于這裡的秀美風光，或許是疲憊不堪體力難當，他們停下腳步，卸下擔子，開始在這裡平整地面，壘石砌牆，開荒播種。

在重重山嶺間，在潺潺流水旁，村莊的雛形便呈現了。時光如梭，歲月如流，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随着人口繁衍，随着新的跋涉者的加入，這村莊便蔓延開去，日益壯大與繁華了。

在這裡，随意停下腳步，眼前就是一幅青山綠水的美麗畫面，這畫是靈動的，漫山的青翠濃淡不斷地變幻着，綠水上粼粼的波光在跳躍，鳥雀在歡快地追逐嬉戲，雲朵在藍天下慵懶地伸着臂膀。連自己，也仿佛在這畫中了。

在這裡，你可以沿着一條花徑一直往前，可以循着兔子的蹤迹穿梭于茂密的樹林，可以在婉轉清脆的鳴叫中尋找鳥兒的影子，還可以閉上眼睛信步而行，感受腳下青草的綿柔和石塊的堅硬。你不需要辨識方向，也不需要記住歸途，當你勞累時，你隻需要回頭，那炊煙袅袅處，那青磚碧瓦處，就是你的村莊，就是你的家。

在這裡，你可以對着一塊石頭發呆，看它的紋路如何伸展，看河流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迹，看冰雹雨雪在它身上擊打的斑點，看它身上密布的青苔，看一棵小草從它的罅隙中探出頭東張西望。

在這裡，一呼一吸間，充盈你肺腑的是甜甜的花香，幽幽的草香，淡淡的稻香，泥土的潤香，果實的馨香。

在這裡，聞雞而起，日落而歸，連勞作都充滿詩情畫意。播下一粒種，就播下一粒希望。栽下一株苗，就栽下一絲幸福。彌望的稻田與漫山的果樹，輝映出無限的希望和滿滿的幸福。

這幸福是原始的，本真的，純粹的。

再美的景色，看多了會感到厭倦。任何的幸福，在司空見慣之後，感覺就會漸漸變淡。不變的是草長莺飛，花開花落，改變的是人們的眼光與觸感。經曆了許多年之後，有人開始走出這片甯靜的、封閉的村莊，穿過草叢，穿過密林，穿過重重的山嶺，到外面去尋找期待的豐富絢爛的世界。走的人多了，草地上便出現了條條小路，更多的人沿着小路走出去。這裡漸漸地又沉寂下來，回複原始的靜默。

青草很快将稻田覆寫，樹上的果子成熟後墜落于地，一間間的房屋開始在風雨中斑駁、倒塌。

我想，最後一個離開這村莊的人，是因為孤寂、無奈，還是帶着對新的幸福的期待？

或者，那是一位耄耋老者，根本就沒離開這村莊。沒有離開，是因為他年輕時也曾仗劍出關、仰天長嘯，也曾壯志淩雲、氣貫長虹。帶着輕狂，帶着桀骜，在天地間縱橫馳騁，在風雨中揚帆出航。當青春不再，當繁華落盡，蓦然回首，才發現一切如夢，自己仍站在當初的起點上，樹木依舊，村舍依舊，河流依舊，改變的是青絲變白發，改變的是挺直的身軀已經佝偻，改變的是如炬的目光已經模糊呆滞，手中的長劍已經鏽迹斑斑。

我當初為什麼拼搏？在青春的放縱與恣肆中，我得到了什麼？我窮盡一生所追求的幸福呢？我的青蔥歲月呢？

在這些困惑中，他蹒跚前行。在前行的路上，他遇到了一個又一個和他有着同樣經曆的人，他們彙在一起，繼續前行，漫無目的地前行，為了前行而前行，為了感受到自身的存在而前行。終于有一天，他們來到了這裡。在這裡，他們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在這裡，他們明白了，幸福不是金戈鐵馬，而是流水潺潺鳥鳴聲聲。幸福不是熱血沸騰，而是恬淡從容。在這裡，他們創造着自己的幸福，享受着自己的幸福。

當一起跋涉而來的同伴一個個歸于塵土，與這山這水融為一體。當新的一代抱着憧憬與渴望離開這裡，這裡重歸于一片蕭條冷寂。他沒有阻擋任何一個人，他知道年輕人的心。他覺得自己要做的，就是守候在這裡。他想他們有一天肯定會回來，内心迷惘，滿面塵土，腳步踉跄。

每天，他就站在村頭，等着看到回歸者的身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就這樣等着。在藍天碧水間，在青山環繞中，他在等待中享受這幸福，珍惜這幸福。直到雨在他的臉上犁出道道溝壑，直到風把他的身體吹得瘦小枯幹，直到他站成一塊頑石，或一段朽木，或一截殘破的牆壁，或化成雨化成風。他是與這村莊融為一體了。

殘陽如血。漫步在村莊，我看到殘垣斷壁中，野草在旺盛地生長。在風侵雨噬下，這村莊終有一天會被野草淹沒，回歸原始狀态。許多年以後，這裡再也看不到村莊的痕迹，和其他的荒山野嶺一樣，荒草萋萋，涼風陣陣。村莊，将永遠被人遺忘。

在一截斷壁上，我看到一朵淡紫色的小花悄悄地綻放。它是随風來到了這裡，還是被外出者臨走前丢棄的一粒不起眼的種子？在它的花瓣上，我看到有幾點斑駁的痕迹，那是它從睡夢中哭醒被淚水浸泡，還是在凄冷的夜裡被露珠侵蝕？

我在想，我會不會就是那外出尋夢隊伍中的一員，在飽經風霜後，在困惑迷惘時，于冥冥中回到這裡？瑟瑟的晚風中，是否飄散着我兒時的夢？潺潺的河水中，是否流淌着我兒時的歡笑？

在望不到盡頭的大山裡，在被遺棄的村莊，我尋找那被深埋地底的幸福。在蔓延滋長的荒草中，我尋找開拓者留下的足迹。

【請關注我們】

▲長按上面二維碼可關注晚報微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