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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強《徐渭的寫意精神及當下意義》

作者:樂藝會

徐渭的寫意精神及當下意義

華 強

(常州大學書畫藝術研究院,教授,研究方向:美術理論。 )

摘要:徐渭的大寫意花鳥畫恣肆淋漓,别開生面,獨具一格,突破了傳統溫柔敦厚,和諧雅逸的審美風尚,開創了驚世駭俗,狂放縱逸的審美境界,有着獨特的精神特質和魅力。是其一生悲慘命運所形成的孤憤心理與放達超然人格精神的真實寫照。其繪畫藝術影響深遠,尤其對當下寫意精神失落,雕琢矯飾之風盛行的花鳥畫壇,無疑具有深刻的警示與啟示意義。

關鍵詞:徐渭 大寫意花鳥畫 寫意精神 啟示意義

一、徐渭寫意精神的成因

徐渭(1521-1593)字文長,号天池,别号青藤老人、青藤道人、天池漁隐、山陰布衣等。紹興府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是晚明傑出的畫家、書法家、文學家和戲劇家,是人奇,詩奇,文奇,字奇,畫奇的奇才。尤其是他的潑墨大寫意花鳥畫,對後世産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但徐渭并不是以繪畫為業的專職畫家,他的繪畫創作也主要是五十歲以後,那麼徐渭何以能在晚年較短的時間裡,取得如此輝煌的成就?他大寫意精神的背後潛藏着哪些秘密?是哪些因素成就了他寫意精神的特質?這須從他生活的社會背景,人生經曆,學識修養,交遊,畫學思想及藝術心理等方面綜合考察。

1、徐渭生活的時代及交遊

徐渭生活的明中晚期,朝廷昏庸腐敗,制度紊亂,法制松弛,統治者對人性的鉗制比明初期大為減輕,人的個性、思想、言論都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與自由。思想領域出現了批判傳統倫理道德,提倡個性自由、思想解放的思潮,知識分子普遍追求人格獨立和思想自由。這一時期的社會充滿着沖突、變革和活力,也是中國曆史上思想解放較為活躍開放的時期。出現了王廷相、王陽明、王艮、王畿、李贽等一批著名的思想家,他們突破了程朱理學思想的長期禁锢,喚醒人的自我意識,肯定人的價值,提倡平等和個性解放,反對禁欲主義,倡導經世緻用,強調“為有用之學”,不務空談。王陽明的“心理合一”,“知行合一”,王艮的“日用即道”,李贽的“穿衣吃飯,即是人倫實體”及“童心說”等,對這一時期的學術研究,文藝創作、經濟發展及生活方式等都産生了積極影響。

徐渭家鄉紹興,鐘靈毓秀,人文荟萃,也是陽明心學的發源地。徐渭幼年喪父,由嫡母、伯兄等人撫養成人,嫡母對他視如己出,疼愛有加,使幼年的徐渭接受了很好的教育,青少年時期的徐渭,讀書、作文、書法、撫琴、譜曲等無不才華過人,為徐渭成為兼通多種藝術門類的巨擘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同時,徐渭與師友的交往也是奠定他學術思想和藝術基礎的重要因素。他的師長:蕭鳴鳳、季本、王畿、唐順之等,都是當時的著名學者,也是陽明心學的巨子。他們對徐渭的學術思想都産生了重要影響。還有與徐渭并稱越中十子的沈練、蕭勉、陳鶴、楊珂、朱公節、錢楩、柳文、儲大绶和呂光升,他們雖年齒不一,科第不同,但屬同侪,都是當時的文化俊傑,他們或以詩文著稱,或以書畫見長,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具有豪放磊落的情懷,都是性情中人,個性張揚,人性中閃耀着感性、真誠、真情的可貴品質。與師友的交遊對徐渭的藝術思想的形成,無疑都有重要影響。

2、徐渭的畫學思想

徐渭的文論、詩論、書論、畫論思想是一體的、相通的,在中國文學史、書學史及畫學史上都有着重要的地位及影響。他的畫學思想深受老莊哲學及陽明心學的影響,他借鑒老莊哲學中“自然”與人性的“真”,提出自己“真我說”、“本色論”的理論主張,發揚陽明心學中的自我意識,自我價值,張揚個性自由,在藝術創作中弘揚“真我”和個性。他崇尚自然本真之美,不求形似求生韻,堅持以情為本,倡導藝術要“本乎情”,要情真意切,真率寫情,反對“設情”。他為詩人肖甫詩集作序說:“古人之詩本乎情,非設以為之者也,是以有詩而無詩人。迨于後世,則有詩人矣,乞詩之目多至不可勝應,而詩之格亦多至不可勝品,然其于詩,類皆本無是情,而設情以為之。夫設情以為之者,其趨在于幹詩之名,幹詩之名,其勢必至于襲詩之格而剿其華詞,審如是,則詩之實亡矣,是之謂有詩人而無詩。”[[1]]他稱贊古人作詩因情而發,為情造文,反對設情為文,追求真情,反對一切理法的限制,主張個性自由。作書、作畫強調即真見性,天機自動,自然天成。他在跋張弼草書中提出“天成”的思想:“夫不學而天成者,尚矣;其次則始于學,終于天成,天成者非成于天也,出乎己而不由于人也。敝莫敝于不出乎己而由乎人,尤莫敝于罔乎人而詭乎己之所出,凡事莫不爾,而奚獨于書乎哉?近世書者阏絕筆性,詭其道以為獨出乎己,用盜世名,其于點畫漫不省為何物,求其仿迹古先以幾所謂由乎人者,已絕不得,況望其天成者哉!”[[2]]主張藝術創作要自然天成,反對刻意雕琢。他在墨花卷跋中寫道:“隻開天趣無和有,誰問人看似與不。”[[3]]在題梅花中曰:“從來不見梅花譜,信手拈來自有神。不信試看千萬樹,東風吹着便成春。”[[4]]題畫詩清晰記錄了他作畫不拘成法,不尚雕琢,信手揮灑,有如神助的狀态與思想,可以看出徐渭對“天成”“自然”境界的追求與向往。

自然美是自然的本真之美,如水之成紋,雲之卷舒,花之綻放,自然而然,也如李白所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一樣的天然之美。自然美曆來被認為是最高的審美境界。莊子的“既雕既琢,複歸于樸。”(《莊子·山木》)“素樸而天下莫與之争美。”(《莊子·天道》)蘇東坡的“無意于佳乃佳,”都是對自然美的推崇。徐渭追求的“本色”“天成”的審美境界,與莊子、蘇東坡的審美觀一脈相承,這種素樸的天成美是徐渭繪畫創作一以貫之的追求。如他在《墨花圖》中題詩曰:“道人寫竹并枯叢,卻與禅家氣味同。大抵絕無花葉相,一團蒼老暮煙中。”[[5]]他以素樸的水墨,脫色脫相,脫去牡丹、芙蓉等花卉絢爛、濃豔的虛幻表相,惟留枯淡和禅意,變花的外在色相,為藝術之“真相”,正是徐渭繪畫追求“本真”“天成”思想的展現。圖1

華強《徐渭的寫意精神及當下意義》

徐渭《墨牡丹圖》(局部)

在造型觀念上,徐渭主張不求形似求生韻,舍形悅影,遺形取神。他的題畫詩:“葫蘆依樣不勝揩,如能造化絕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韻,根拔皆吾五指裁。”[[6]]反對依葫蘆畫瓢,主張不求形似求生韻。在《夏圭山水卷》題跋中他又提出“舍形悅影”說:“觀夏圭此畫,蒼潔曠迥,令人舍形而悅影。”[[7]]“舍形悅影”就是删繁就簡,以簡潔單純的造型“影”,表現“蒼潔曠迥”的審美意境,“影”虛淡朦胧,含藏不盡,意味深長,給人以無限聯想。中國繪畫曆來主張“遺形取神”,認為表面的逼真,并不能傳達物象的神韻,反而影響神韻及意境的表達。徐渭的“舍形悅影”說豐富了“遺形取神”及“神韻”的審美内涵,他獨特的大寫意畫風的形成,也得益于其“真我說”、“不求形似求生韻”的畫學思想。

3、徐渭的心理及人格精神

徐渭一生命運多舛,曆經磨難,生活貧寒。尤渴望功名,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并用世報國,然才華卓異,卻屢試不第。後因抗倭,成為胡宗憲幕僚,為抗倭出謀劃策,但更多是做文書及代寫谀文的幫閑工作。徐渭對此并不開心,代人作文不能盡抒己意,也不是他的抱負與理想。後胡宗憲因嚴嵩案牽連下獄自殺,徐渭既悲又懼,因恐連累,由佯瘋到真瘋,用斧劈頭,釘剚其耳,椎擊腎囊,多次自殺未遂。苦悶、壓抑使他的精神幾度失常,又因誤殺妻子而入獄。晚年更是貧病交加,悲苦凄涼,時常處于颠狂狀态。尤其科場的屢屢挫敗,仕途無望,理想幻滅,徹底扭曲改變了徐渭的人生軌迹。他才華橫溢,卻又懷才不遇,因生活所迫,二次入贅,寄人籬下,為人代文,賣文、賣字、賣畫的屈辱,使他既自傲又自卑,強大又弱小,堅韌又脆弱,敏感又瘋狂……。他時常處于性情之狂、病理精神之狂的交織中,形成了徐渭孤憤、孤僻,狂放不羁,不拘禮法、蔑視權貴的心理和孤傲、超然的人格精神,這種沖突、孤憤的内心及人格精神,也是徐渭形成狂放縱逸大寫意精神特質的重要因素。

4、徐渭大寫意花鳥畫的寫意精神

徐渭之是以能了突破傳統溫柔敦厚,文質彬彬的審美範式,形成強烈鮮明的潑墨大寫意風格和狂放縱逸的審美品格,正是上述多種因素交織出他大寫意花鳥畫的特色及寫意精神。他在造型、筆法、墨法、水法等繪畫語言上,均強調用“情”,以“情”馭筆,以“情”生“韻”,以“情”傳“神”。他以草書入畫,筆法縱橫排奡,狂怪奇倔,暢快淋漓,勾、潑、點、染,水破墨,濃破淡,渾然一體,氣韻生動,極大的豐富了水墨畫的藝術表現力。如他的代表作《墨葡萄圖》,圖2以狂草筆法融入畫中,不求形似求生韻,無拘無束,直抒胸臆。濃墨含而不露,蘊藉蒼涼,淡墨晶瑩透亮,空靈散淡,生趣盎然,就成了驚世駭俗的“墨葡萄”。這種獨特的大寫意畫風,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畫中題詩“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抛閑擲野藤中。”[[8]]是徐渭懷才不遇的不平之鳴,筆下墨葡萄,仿佛顆顆欲淚,顆顆亦淚,都是徐渭孤憤心緒、傷痕與淚痕的凝結。題畫詩用筆連綿飛動、字型結構扭曲、起伏,恰是徐渭心靈的軌迹。詩、書、畫融為一體,交相輝映,氣息、精神一脈相通。正如張岱所言:“今見青藤諸畫,離奇超脫,蒼勁中姿媚躍出,與其書法奇絕略同。故昔人謂‘摩诘之詩,詩中有畫,摩诘之畫,畫中有詩’,餘亦謂青藤之書,書中有畫,青藤之畫,畫中有書。”[[9]]

華強《徐渭的寫意精神及當下意義》

徐渭《墨葡萄圖》

徐渭作品的審美品格及寫意精神的形成,是與他的學養、氣質、性格、人生經曆和審美追求密不可分的。坎坷、悲慘的命運和孤獨、苦悶的内心,狂傲不羁的性格和放達超脫的精神氣質,以及對藝術的真誠交織在一起,成就了徐渭大寫意花卉恣肆淋漓、狂放縱逸的審美品格,形成了徐渭特有的精神氣度和藝術風範,正是這種精神氣度和風範使之達到了放逸天成的藝術境界。這種品格與境界的形成,既是畫家經過長期探索後的有意識和有意義的選擇,又是畫家精神氣質在作品中的自然流露。懷才不遇的憤懑及貧病交加的悲慘生活,使他痛苦孤獨,憤世嫉俗,激情高亢,放浪形骸。然而,徐渭之狂并沒有失控,繪畫使他暫時忘卻孤獨與痛苦,心無所羁,進入自由之境,在理性、非理性,意識、無意識,悲與喜,性情之狂與病理精神之狂的交織中創作。因而所畫狂怪有理,狂而不亂,狂而能收,收放有度,有法無法。把他的才情、悲憤、苦悶、郁結,都通過他特有的筆墨語言宣洩出來,把悲憤、苦悶之情轉化為對生命與希望的強烈渴望,充滿激蕩人心的力量,真實地表現了他的人生體驗,準确地表達了他的内心感受和審美追求,也是他狂放不羁的怪異性格和放達、超然人格精神的真實寫照。形成了他獨特的大寫意畫風,充滿着生命的激情與活力,感人至深,影響深遠。

二、徐渭大寫意精神的當下意義

反觀今天的花鳥畫壇,全國性的展覽不斷,而恣肆淋漓、磅礴大氣、簡約疏放的大寫意的表現形式幾乎絕迹,大多是工筆及小寫。作品幾乎都是尺寸要求的上限,作品多精雕細琢,繁缛虛飾,形式語言雷同,假、大、空,缺少真情和内涵,個性及寫意精神失迷是當代花鳥畫的通病,其實,這也是整個中國畫的通病。

寫意精神是畫中所蘊含的畫家的人格精神和藝術品格。追求畫外意,追求作品的精神性是中國畫寫意精神的優秀傳統。寫意畫的形式可以是大寫、也可以是小寫和工筆,寫意并不是專指畫風的粗放,粗筆大寫的形式如不能傳情達意,表現人格精神,也不是寫意畫,工筆畫若能展現作者的人格精神,也是寫意畫。當然,大寫、小寫、工筆的外在形式還是有差別的,工筆、小寫有嚴謹精細的特點,處理不好,極易陷入繁缛虛飾的陷阱。而大寫意畫不好,也易粗俗、空泛,流于野狐禅。大寫意與工筆相比,難度确實較大,但大寫意形式獨特的表現力和藝術魅力是無可替代的。畫大寫意花鳥畫,太大并不适合,如尺幅巨大,超出人體生理機能的最佳操控範圍,這和寫一個幾米大的字一樣力不從心,如何能随心所欲,自由揮灑?片面的求大,而畫的内涵并沒能等而大之,僅見功利之心溢于言表。名缰利鎖,使作者身心不堪重負,如何能放達超脫,進入自由境界?寫意畫震撼人心,并不是依靠尺幅巨大,而是依靠作品中蘊含的真情和精神力量。徐渭的大寫意花鳥畫并不大,卻意涵豐富,有着感人至深的精神力量。

我們應像徐渭那樣真誠、自由的創作,自由、真誠對于藝術創作至關重要,沒有自由、真誠就沒有真情,唯有自由、真誠和真情才能使藝術家保持人格獨立。是以,自由、真誠在今天乃至今後都是永遠需要堅守與呼喚的。法國著名的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衆》一書中指出:個人一旦進入群體中,他的個性便淹沒了,群體的思想占據統治地位;而群體的行為表現為無異議、情緒化和低智商。畫家也不例外,長年為參加國展、省展而畫畫的畫家,基本都屬于智商、個性和創造力逐漸降低、淹沒和衰竭的群體,因為他們已經喪失了藝術創作最為寶貴的獨立品格與自由精神,屈從于展覽制定的價值标準、審美标準,這種标準具有權力壟斷、一進制化的特征,是大一統的标準,甚至夾雜着庸俗社會學的因素。而藝術家是要創造自己的藝術語言和标準,不會屈從别人的标準。

所謂時代精神并不是虛幻的,時代精神就是藝術家的自由精神和創造精神,自由精神、創造精神也是永遠的時代精神。徐渭作品的精神性、現代性正是他自由精神、創造精神和時代精神的展現。是以真正的藝術家都是特立獨行的,孤獨是藝術創作的本質特征。徐渭就是特立獨行的藝術家,他的獨立品格和自由精神,對于當代花鳥畫寫意精神的失落,無疑是具有深刻的警示與啟示意義的。

花鳥畫是緣物寄情、托物言志的藝術,當代花鳥畫寫意精神的失落,是自由精神、創造精神的失落。沉迷于裝飾,空有形式,矯情僞飾,畫中無情,何以感人?凡感人至深的作品,無一不飽含深情,徐渭的墨葡萄,顆顆都是他傷痕與淚痕的凝結,傾訴的是他内心的悲憤。八大山人以淚和墨,墨點無多淚點多,所畫魚、鳥白眼向天,抒發他的憤世之情。藝術家表現的是自己的本色,反映的是自己的内心世界,是自己真情的流露,展現的是自己的人格精神,因而能感人至深并引起共鳴。是以,畫家要審視自己的内心,回歸本我,發現真我,貼近生活,發掘人的豐富性,把藝術與自己的人生、人格同參、同修,擺脫名缰利鎖的束縛,心無所羁,才能獲得人格的獨立與創作的自由,進而像徐渭那樣達到自然天成的藝術境界。

[[1]]徐渭:“肖甫詩序”,《徐渭集》第二冊,中華書局,1983年,第534頁。

[[2]]潘運告編著:《明代書論》,湖南美術出版社,2002年,第273頁。

[[3]]徐渭:“墨花卷跋”,《徐渭集》第四冊,中華書局,1983年,第1307頁。

[[4]]徐渭:“題梅花二首”,《徐渭集》第二冊,中華書局,1983年,第387頁。

[[5]]徐渭:“枯木石竹”,《徐渭集》第二冊,中華書局,1983年,第406頁。

[[6]]徐渭:“畫百花卷與史甥,提日漱老墨”,《徐渭集》第一冊,中華書局,1983年,第154頁。

[[7]]徐渭:“書夏圭山水卷”《徐渭集》第二冊,中華書局,1983年,第572頁。

[[8]] 徐渭:“葡萄”,《徐渭集》第二冊,中華書局,1983年4月,第401頁。

[[9]] 明 張岱:“跋徐青藤獨幕喜劇畫”,《嫏嬛文集》,故宮出版社 2012年3月,第244頁。

此文原發表在《書畫藝術》2012年第3期。

本文已經獲得作者授權釋出

圖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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