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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畫在紙上的戲劇

兩宋以來,中國畫出現了一種被稱為“墨戲”的創作方式,北宋二米的“雲山墨戲”是最早的稱名者,南宋法常、玉澗以及畫院畫家梁楷等都善為墨戲。墨戲畫不求形式工細,注重瞬間的揮灑效果,深為中國畫家所重。

徐渭:畫在紙上的戲劇

而說到“墨戲”,總和一個名字聯系到一起,這就是明代天才畫家徐渭。徐渭一生主要以水墨來作畫,很少看到他的設色之作,而且從總體上看,都帶有逸筆草草、墨色淋漓的特征,都可以說是墨戲之作。徐渭自己也屢有言及,如他說:“老夫遊戲墨淋漓”、“墨中遊戲老婆禅”。但他并不認為這樣的作品是閑來無事的随意塗抹。他說:“世間無事無三昧,老來戲谑塗花卉。”他在墨戲中追求“三昧”——生命的智慧。如上海博物館所藏的一幅四米多的徐渭《風鸢圖》長卷,作于晚年,帶有自傳性的色彩,畫心上徐渭題有“漱漢墨谑”四個大字,這真是一種“沉重的墨戲”。

徐渭:畫在紙上的戲劇

《水墨牡丹圖》徐渭

徐渭有《墨花圖卷》,其跋詩意味深長:“忙笑乾坤幻泡漚,閑塗花石弄春秋。花面年年三月老,石頭往往百金收。隻開天趣無和有,誰問人看似與不?”這裡有三層意思:第一,從筆墨形式上看,他的畫不在形似,而在幵天趣——表現世界的真實,進而“弄春秋”,安頓并不閑适的生命。第二,真實的世界是生命的依歸,而表相世界是虛幻的:“花面年年三月老”,人生脆弱而短暫:“石頭往往百金收”,世界物欲橫流。在徐渭看來,“乾坤幻泡漚”,乾坤就是一場“戲”,一切的執著都如苔痕夢影。第三,因人生如“戲”,是以他用戲谑的态度觀察世界,以遊戲的方式來描寫世界,他的淋漓的墨谑,突出現實的虛幻性、戲谑性,是為了警醒自己,也警醒世人,從這虛幻的遊戲中走出來,回望生命的本地風光。

徐渭:畫在紙上的戲劇

《墨葡萄圖》徐渭

徐渭的“墨戲”帶有強烈的生命解悟的特點。他是一個演戲者,每個人都是這世界的演員,他也無法逃脫。他又是一個觀戲者,他不是茫然其中的懵懂不醒人,尤其到了晚年,他要觑破人生幻景,思考人生價值。他還是一位寫戲者,徐渭自幼好戲谑,16歲時仿揚雄《解嘲》作《釋毀》,自比捷悟之士楊修等,他一生寫出太多的“戲”,不僅有他的戲劇,他的畫和詩,都是他的戲。演戲者、觀戲者和寫戲者三者統一在他的身上。徐渭繪畫中的“墨戲”之作,正反映了他多種身份集合所展現出的奇異色彩。

徐渭:畫在紙上的戲劇

《四時花卉圖》徐渭

畫人間戲

徐渭在評漢代俳優東方朔時說:“道在戲谑”,大道就在戲谑中。徐渭以水墨來寫他對乾坤如戲的感悟。他的墨戲之作,假假真真,迷迷幻幻,雖是戲谑,卻是攸關深心的體驗。

徐渭是一位戲劇家,袁宏道初見他的《四聲猿》,疑是天音,斷為元人所作,當世的大戲劇家湯顯祖也極贊他的成就。徐渭36歲時所作《南詞叙錄》,就顯示出他對戲曲不凡的見識。他的藝術生涯中充滿戲劇因素的影響,他的墨戲之作,可以說是用水墨創造的“畫在紙上的戲劇”。

徐渭:畫在紙上的戲劇

《花卉人物圖冊之一》徐渭

徐渭痛苦而充滿戲劇化的一生令人唏噓不已。吳湖帆曾作有一首《賀新郎》詞,題徐渭華清宮圖,其中有雲:“且莫問,命誤文章,文章誤命。才子從來多無福,枉說風流孽證。生生借美人吊影,夢裡巴山聽夜雨,憶馬嵬痛哭華清,倖說味得此中境。”

從現存的材料看,徐渭學畫在他中晚年之後,真正以畫家的面目出現不會早于45歲。現存标明時間的徐渭最早作品作于1569,時年49歲。1565年(這一年他45歲)是他人生關鍵的一年,徐渭生平可以此年分為前後兩個時期。此年被拘的胡宗憲在獄中自殺,深為胡氏引許的文膽徐渭決定以死全其節操,并自為墓志銘,雖然最終活了下來,但近十次的自殺以及長時間的精神瘋狂狀态,對他的身心造成極大的傷害。

稍後,他47歲時又因誤殺妻而入獄,從此生活狀況和人生觀完全改變,那個滿心向上、孜孜進取、十應科舉、以一篇代作《獻白鹿表》而得皇上歡心的徐渭不見了,他成了一個“未死人”(這一點與陳洪绶在明亡後的處境頗相似),一片在茫茫天際中飄忽的斷線風筝。他就是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進入繪畫領域的,他借墨戲之作,表現心靈深處的痛苦和戰栗,用他的話說,就是“少抒胸中憂生、失路之感”,既有身世“失路”之歎,又有“憂生”——關于人生價值的思考。

徐渭:畫在紙上的戲劇

蟹魚圖局部

徐渭是乾坤戲場中一位特殊的演員。他太聰明,又太敏感。太聰明,使他能憑着那雙慧眼窺透人生舞台背後的真實;太敏感,又使他對這戲場中的人情冷暖感受比别人更深切。他是一位高明的看戲人,卻是一位困頓的演出者,這樣的情況交織在他的藝術中,使他寫出的“戲”更有特殊的魅力。

徐渭通過繪畫,寫一幕幕人生的荒誕劇、悲喜劇,進而宣洩他奔突的心。他曾為一位杭州的朋友作《帳竿木偶圖》,并題有二詩,其中一首寫道:

帳頭戲偶已非真,畫偶如鄰複隔鄰。

想到夭為羅帳處,何人不是戲場人?

徐渭:畫在紙上的戲劇

《花卉人物圖冊之二》徐渭

這首詩表現出徐渭“畫為墨戲”的思路。帳竿上面的木偶,是為演戲時用,他的畫就畫這演戲的道具。道具是“玩偶”,不是真實的世界。而他畫這“玩偶”世界,與真實的世界隔了兩層,是戲外之戲。

當然,徐渭并非輕視繪畫的意義,而是借此表現對真實生命意義的了解。他由戲帳,想到天地宇宙不就是一個大的羅帳,每個人都是這帳中人(一如劉伶所說“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撤迹,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帳頭的木偶為演戲之用,而在天地的舞台上,每個人都是這戲場人,都是戲偶。他的朋友離浙赴北京,徐渭有送别詩雲:“不但别離才苦惱,時時悲喜戲場中。”人生如木偶。禅宗有“竿木随身,逢場作戲”的話頭,徐渭正是要通過繪畫而逢場作戲,表現戲劇背後的真實。

徐渭:畫在紙上的戲劇

《花卉人物圖冊之三》徐渭

在這位“世界的劇作家”看來,世界充滿了太多不可把握的東西,透過迷幻的帷幕,他看出許多攸關生命本質的内涵,徐渭的墨戲奠定在一個“幻”字上。

徐渭:畫在紙上的戲劇

《牡丹蕉石圖》徐渭

他有《自書小像二首》,由自己的身體發為虛幻的議論。其一雲:“吾生而肥,弱冠而羸不勝衣。既立而複漸以肥,乃至于若斯圖之癡癡也。蓋年以曆于知非,然則今日之癡癡,安知其不複羸羸,以麻幾于山澤之癯耶?而人又安得執斯圖以刻舟而守株?噫,龍耶豬耶?鶴耶凫耶?蝶栩栩耶?周蘧蓮耶?孰知其初耶?”人流幻百年間,何能遽然定相!他的畫中充滿了這樣的迷惘和質問,如他畫海棠,題有詩雲:“葉葉覆胭脂,枝枝挂彩絲。問渠嬌有許,未到馬嵬時。”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徐渭在時間的流幻中,看出世界如戲的本質,粉碎現實的執著,尋找生命的解脫。

這種空幻思想,影響了徐渭繪畫的造型,為傳統畫學不求形似的思想又增加了新的内容。他的《舊偶畫魚作此》詩說:元稹的竹,畫得像蘆又像麻,他自己畫中的魚,是此魚又是彼魚,物之形态沒有一個定準。是他們畫不像?當然不是,因為“天地造化舊複新”,世事輪轉何能定,一切都是虛幻的。他的《仿梅花道人竹畫》詩中說:“喚他是竹不應承,若喚為蘆我不應。俗眼相逢莫評品,去問梅花吳道人。” 也是這個意思。

徐渭:畫在紙上的戲劇

《驢背吟詩圖》徐渭

颠倒各東西

徐渭《歌代嘯》開場題詞即雲:“憑他颠倒事,直付等閑看。”在《四聲猿》中,他通過陰間的祢衡罵曹,以不可能之事,出胸中塊壘,就是這種颠倒伎倆。乾坤戲場變幻莫測,他作畫颠倒世相,表現戲幻的感覺。

北京故宮藏有徐渭《四時花卉圖軸》,此畫雜竹,色蕉、梅花、藤花、牡丹、秋葵、竹、水仙、蘭為一體,不是亂插花枝,而是活靈活現地傍地而生,朵朵開放,躍躍生機,時間的順序被抽去,常識被打破。上有題詩道:“老夫遊戲墨淋漓,花草都将雜四時。莫怪畫圖差兩筆,近來天道夠差池。”詩畫相映,表現這樣的意思,一切都在時間的流動中變化着;一切随變化而出現的花草形态都是一種表象。他的“墨戲”,盡顯其“差池”之相。

徐渭:畫在紙上的戲劇

《榴實圖》

徐渭晚年對傳統畫學中的“雪中芭蕉”又有了新鮮體會。他有《題水仙蘭花》詩雲:“水仙開最晚,何事伴蘭苕?亦如摩诘叟,雪裡畫芭蕉。”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青藤《梅花蕉葉圖軸》,淡墨染出雪景,左側雪中着怪石,有大片色蕉葉鋪天蓋地向上,幾乎遮卻畫面的中段,芭蕉葉中伸出一段梅枝,上有淡逸的梅花數點。右上題雲:“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維畫。”他正是要突出“颠倒”的核心。

徐渭:畫在紙上的戲劇

《黃甲圖》徐渭

藏于上海博物館的《蕉石牡丹圖軸》,水墨渲染,分出層次,沒有勾勒,墨不加膠,有氤氲流蕩的趣味。圖中所畫為芭蕉、英石和牡丹花。這是一幅極端情緒化的作品,上有題識數則,記錄一次癫狂作畫的經過。初題說:“焦墨英州石,蕉叢鳳尾材。筆尖殷七七,深夏牡丹開。天池中漱犢之輩。”又識:“畫已,浮白者五,醉矣,狂歌竹枝一阕,贅書其左。牡丹雪裡開親見,色蕉雪裡王維擅。霜兔毫尖一小兒,憑渠擺撥春風面。”旁有小字:“嘗親見雪中牡丹者兩。”在右下又題雲:“杜審言:吾為造化小兒所苦。”

“為造化小兒所苦”,為這幅畫的點題。這件醉意中的放曠之作,與其說是酒酣後的沉醉,倒不如說是生命的沉醉。“為造化小兒所苦”,不是對天地造化不敬,而是強調人生無常,人生如戲,沒有一事不為無常吞去。

徐渭:畫在紙上的戲劇

《菊蟹圖》徐渭

夢裡田水月

徐渭有“田水月”之号,晚年多以此為款。顯然是拆“渭”字而得,然又深有寓意,我以為,當是取水中月、鏡中花之幻意。

徐渭晚年好以“風鸢”主題作畫,今有他多種此類作品存世。風鸢,即放風筝,此風俗于大陸早有之。《帝京歲時紀勝》雲:“清明掃墓,傾城男女各攜紙鸢軸,祭掃畢,即于墳前施放較勝。”徐渭寫風筝,于其中賦予特别的人生感受。

他用風筝比作人的命運,他的《風鸢圖偈》二首之雲:

風鸢牛鼻孰堅牢,總是繩牽這一條。

借與老夫牽水枯,沩山和尚不曾饒。

人生總為“繩牽”,而徐渭所求在“不為繩牽”。詩中所用禅宗公案就表現他的這種企望。沩山靈祐為唐代高僧,“向山下作一頭水牯牛”,是禅門一重要話頭,由南泉普願提出,沩山曾開堂說過此法,這是一條自由的水牯牛。

徐渭:畫在紙上的戲劇

《佛手圖》徐渭

徐渭還用放風等的動作比喻人在欲望驅使下的愚蠢行徑。風鸢組詩寫道:“風微欲上不可上,風緊求低不得低。渡海一憑侬自渡,可憐帶殺弄饧兒。”徐渭自注雲:“海上人相傳,一兒将食饧,寄線于腰,忽大風拔鸢向海,兒竟堕死,收其骸,饧猶在掌中。”他又有詩道:“愛看鑽天鹞子高,不知前後隻知跑。風吹昨夜棠梨折,卧刺如針伏闆橋。”滾滾紅塵中,到處都是陷阱,人稍有不注意,就會落人其中。風鸢組詩更突出風筝憑風飄飛的特點,徐渭說:“村莊兒女競鸾嬉,憑仗風高我怕誰?自古有風休盡使,竹腔麻縷不堪吹。”風筝是借風而上,風停跌落,徐渭認為“風”最不可信,最不可依,其中展現了徐渭對獨立人生價值的體認。他也有過“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渴望,但到頭來都一一破滅,惟有一個南腔北調人,蹉跎于世界中。

徐渭45歲之前可以說是放風筝階段,45歲之後是風筝線斷階段,他的畫都作于“命運的風筝”斷線之後,充滿了幻滅之尋找解脫的感受。他在詩中寫道:“百丈牽風假鹞飛,不知斷去寸難持。若留五尺殘麻在,還好漁翁搶釣絲。”“筝兒個個競低高,線斷筝飛打一交。若個紅靴不破結,若人紅襖不鏖糟?”線兒斷了,鞋子破了,衣服摔髒了,滿懷天上願望的人,被重重地抛向地上,這正是徐渭生命的寫照。風鸾詩畫作為“漱漢墨谑”,是一場關于人的生命的警醒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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